第九章 命運與天賜

晌午已過,綠蔭的微光在樹葉組成的空洞屋頂落下,照亮了一層層穿上綠衣的天然石階,隊伍正位於南部森林的邊緣,此處與山巒相接,地勢有些高低起伏,不太好走。

赫米婭抓起蓮雨的手掌,拉著她登上了一層較為險峻的石台,一旁背著包的赤腳大漢也一同跳了上來。

“你的腳還好嗎?”蓮雨輕聲問道。

“無妨,健步如飛。”

“快過來,這裏有線索。”利茲呼喚著身後的三人,她找到了與委托相關的事物。

赫米婭走上前去,看到了樹木旁的野草被燒焦的模樣,說道。

“和剛才看到的一樣,溫度很低,幾乎沒有魔力痕跡。”

“那大概沒錯了。”利茲的腦中似乎已有了答案。

他們接下的委托是一個較為輕鬆的探索任務,委托人是一位經常在南部森林邊緣采集草藥的姑娘,她在野草生長的區域發現了燒焦的藍尖草,害怕是怪物作祟,向當地公會發出了委托。

雖說輕鬆,但任務的描述有些詭異,老道的冒險者精於怠慢之道,都不願接這種目標不明,報酬低下的委托,因此拖了將近一周,才被陸觀明一行人接下。

焦黑的痕跡向西方斷續分布,陸觀明凝視半晌,發現地麵的樹葉上有輕薄的犬形腳印。

“敝人來打頭陣吧。”陸觀明提出建議,也許出自好奇,也許隻是好勝心。

“好啊。”利茲表示讚同,蓮雨一同默認。

赫米婭看著燒焦的葉子,說道:“也行,反正我沒什麽頭緒。”

“請吧。”說著,利茲讓出位置。

陸觀明嗅著秋日森林的味道,走在隊伍的最前端,他眼中總是能看到細微的藍色痕跡,如同錯覺一般。

蟬趁著夏的尾巴叫喊,小隊也進入了綠葉濃密的地帶,草地上的焦黑腳印即將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發劇烈的藍色痕跡,它們在樹皮上延伸,仿佛正站在枝幹上。

陸觀明揮了揮手,發現自己無法觸碰前方的半片藍色,看來其並非擁有實體,隻是一段淡薄的虛影,可為什麽呢。

“你發現什麽了?”赫米婭問。

“看不出門道了?”利茲說道。

“不是,敝人有些好奇……”他一邊說,一邊走。

四人的腳步聲紛亂,在蟬鳴之中無法分辨,秋色尚未染上的密林中,棲息著比獸物還要凶險的家夥。

迷惘之間,陸觀明的眼角飄過一抹晶藍的光芒,他並非沒注意到,隻是學識貧瘠,尚且無法理解那代表的信息。

預謀已久的惡意總算等來了獵物,晶藍的箭矢從濃密的葉障中竄出,如同巧合一般射入陸觀明的眼眸與身軀。

毫無預兆的衝擊使他仰起了頭顱,也讓身後的三人意識到了危險的到來。

“是延遲箭,有魔法師!”赫米婭喊叫著,想要去接住受傷的人。

“後退!蓮雨!”利茲彎下身子,作出衝刺的準備。

貫穿的痛苦驚醒了陸觀明,他迅速穩定了身體,伸出臂膀,示意赫米婭不要上前。

“無妨,無妨。”

陸觀明拔出眼中的箭矢,看到藍色的魔力在手中飄散,輕笑了一聲,默念道。

“其音如奪百聲鳴,名曰讙。”他深吸了一口氣,狸毛在喉上長出。

說起來,來到這個世界後,這還是第一次被偷襲呢。

“封住雙耳。”陸觀明回頭說道,眼中飄著青藍的流光。

赫米婭不明覺厲,示意兩人一同捂住了耳朵。

他少了一隻眼睛,能量便從黑暗中不斷湧來,正正好好。

“哈!!!”

巨大的震響從陸觀明的咽喉發出,聲波四散擊打在樹木上,引起了枝幹的搖晃,明晰的人影在兩個側方摔下,他們身穿鬥篷,口帶束具,完全看不清人臉。

“上吧,小姐們。”

利茲沒有回應,她即刻衝向右方,三兩步登上一棵樹枝,看到了一片晶藍色的煙幕,那是奧術散霧,阻隔視野與前進的魔法。

利茲先是拔出腰間的飛匕,向霧中投了出去,緊接著向前躍出,抽出背上的雙劍,幹淨利落地解決了負傷的敵人。

赫米婭衝刺至左側,看著無法自我爬起的瘦弱魔法師,握住了她的手,靜默地處決了敵人。

“你的傷,沒關係嗎?”蓮雨看著陸觀明空洞的眼眶,說道。

“放心,它會回來的。”說著,陸觀明走到了紅發之人的身旁。

赫米婭摘下了旅人魔法師的口器,露出了一張因饑餓而歪曲的麵龐。

“這是何人,為何會襲擊我們。”陸觀明問。

“這是受雇於他人,獵殺冒險者的旅人魔法師,砂土城的邊境防禦軟弱,時不時就會湧入這種奇怪的家夥。”赫米婭回答。

“這口上的器具是什麽。”陸觀明又問。

“一種魔力束具,能夠封閉聲音,在魔力停止流動之前沒法拿下來。”赫米婭又說。

“送命的差事,為何會應答?”

“魔法師會追尋自己想要的東西,直到死亡,而旅人魔法師除了生命,就隻剩魔法了。這個稱呼也是個故作光鮮的叫法,叫流浪魔法師還差不多。”

“因此必死不可。”陸觀明說。

“要麽殺要麽死,隻是恰巧碰到了你。”赫米婭附和道。

“因此……必死不可。”蓮雨小聲重複著陸觀明的話,眼中有些低落。

“別憐憫送死的人了,委托的東西找到了。”利茲喊道。

三人前去查看,發現是一條成年鬣狗的屍體,僅剩背脊,四肢和頭顱,器官的位置上隻有燒焦的灰燼。

“死了有一段時間了,燒焦的草葉就是它幹的。”利茲說道。

“這是,未燒盡的屍首?為何會如此分離。”陸觀明看不懂屍體的模樣,問道。

“它不是一般的鬣狗,是炭鬣狗,一種壽命極短的生物,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利茲站起身來,說明著情況。

“炭鬣狗,那是什麽?”陸觀明又問。

“壽命很短的一種生物,身體中有類似於炭的物質,會隨著運動自我點燃,灼燒自己的內髒,器官燒盡之後就會死去。”蓮雨在一旁解釋說。

“何來的訛火?”陸觀明問。

“不知道,它們的身體結構好像是天生的。”蓮雨又答。

聽完,陸觀明蹲下,摸了摸鬣狗的頭顱與爪牙,默默地說。

“因此必死不可。”

“因此……必死不可。”

兩人再次重複,陸觀明語氣中透出半分悲傷,與蓮雨一同詠歎著悲歌。

“無法避免的死亡總會存在,但他們的身軀會回歸大地,再度萌生出新的生命。別懷疑自己了,輪不到你的。”離群的精靈獨自地說。

“回去拿劍了,米婭,時隔兩個月的再次行動,該去購入一些必需品了。”利茲又說。

赫米婭看了一眼陸觀明,他的眼睛已經恢複了,很神奇。

“走吧。”赫米婭對兩人說。

“去拿報酬吧,小姐。”陸觀明回身,說道。

烈日位於正西尚遠,距離天光落下還有一段時間,世界之道難以判別,隻是尋常的死亡尚且無法定論,現在還是去享受一下珍惜的清閑時光吧。

傍晚的天色像是漸腐的紅柚,純潔的綿羊貪圖那口酸甜,將自己化作透黃的薄暮,欣賞著鳥兒騰飛的模樣。

交付委托之後,陸觀明與三人一同走在商鋪街上,采購冒險者完成委托的必要物品,和不是很必要的街邊小吃。

“拿好了您,一共兩枚銅幣。”賣雞翅的大叔說道。

“嗯,謝謝。”赫米婭拿起一支木簽,遞給了蓮雨。

“火烤的雞腿肉,您也能做吧。”陸觀明在一旁說道。

“總那麽熱我也會累啊。你怎麽還跟著我們,去給自己買點東西吧。”赫米婭回應。

“不急,敝人也要考慮一下。”

“好,別鬧出事來就行。”

利茲依舊走在最前麵,蓮雨小口地吃著烤雞翅,緊緊地跟在身後,夕陽從側方降臨,打在她僅露出的顏麵上,令人突覺一絲喜悅。

“那兩人認識很久了嗎?”陸觀明問。

“嗯,很久了。”兩人邊走邊說。

“您也不知道究竟多久。”

“是啊。自打我認識她們起,就總是黏在一塊。”

“關於蓮雨小姐,您對她的名字有什麽想法嗎?”陸觀明突發問道。

“嗯……字用得很特別?”赫米婭沒什麽想法。

雖說格式有些特殊,但如此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名字,陸觀明還是要懷疑一下的。

“米婭!”後方的兩人有些慢,利茲對赫米婭喊道。

陸觀明稍微加快了腳步,來到了利茲的身旁。

“看看這是什麽?”利茲麵向一個攤位,對眾人說。

“‘預知神明意誌’,什麽意思?”赫米婭疑惑地說。

“您要試試看嘛?一次隻要十五銅幣哦。”攤位的主人說道。

她一身黑袍子,用麵紗遮著臉,露出的雙手指甲極長,不知道在打什麽算盤。

在此提醒各位,該次委托的報酬是五張銀錢加上公會懸賞的三張銀錢,平均分給四人,每人三十銅幣,試著計算出兩種貨幣間的換算關係。

“我來試試。”說完,利茲坐在椅子上,看向麵紗下的眼睛。

“那麽,請伸出手來。”黑袍人說。

利茲如她所言伸出了手,黑袍人聚集會神地盯著手掌紋路的走向,拿出了一套木簽,掛起一支,分成了兩堆。

“筮人的把戲。”陸觀明默默地說。

“請您挑選四支相鄰的木簽。”黑袍人下令道。

“那就這個。”利茲選了多的那堆中間的四支,讓原本的兩堆變為了三堆。

“嗯,讓我看看。”黑袍人的雙手相合,手指彎曲又迅速伸直,繼續說:“您今日的運勢尚且不錯,可能會在地上撿到錢財,或是在狹路中遇上危險。”

“然後呢?”利茲似乎並不滿足,問道。

“我能做到的僅此而已,無法告知您更多了。”黑袍人笑了笑,收下了利茲的錢。

“虧我還期待了一下,走吧,該回去了。”利茲的聲音略顯失落,她還以為自己遇著寶了。

精靈站起身來,與三人一同回身,打算返回冒險者公會。

陸觀明走到利茲的身旁,稍帶安慰地說:“不必失望,利茲小姐,筮占會告訴您可做的事,並非想知曉的事。”

“筮占?什麽東西?”利茲問。

“一種以天意代表今日今時氣運的術法。”

“嗯,沒懂。”利茲說。

“是的,聽不懂。”赫米婭接著說。

“不太好懂呢……”蓮雨跟著附和。

“算了,敝人還是走後麵吧。”陸觀明默默地退到了後麵。

“對了,米婭,多了這家夥,房間要怎麽分。”利茲問道。

“這個不用擔心,他和我住一起就好。”赫米婭說。

“啊,你不應該早點……”利茲停了下來,她十分疑惑。

“真的假的?”蓮雨的臉頓時紅了起來,嘴邊醬料的痕跡更明顯了。

“總之,需要解釋的事情有點多,我們回去再說。”赫米婭半分尷尬地說。

“二位不必憂慮,敝人在野外休憩也無妨,不會讓赫——”

四人停在道路的中間,可能有些擋地方,兩個人從陸觀明的背後走過,撞到了他的肩膀,終止了話語、

“好好,那就快點回去。”利茲快步走了起來,其他人沒有回答,也一同跟了上去。

天色籠罩在回府的道路上,讓陸觀明有種不悅的心氣。剛才那兩個人的穿著都是厚大的布袍,讓他有種熟悉的感覺。

女兒家們走在前麵,說著關於談婚論嫁的事情。他完全不好奇,反而一直在回想剛才的場景,回想自己是不是漏了什麽。

公會近在眼前,日月交替僅剩半個時辰,他似乎想起來了,肩膀相撞時,眼中到底出現了什麽。

“那是……日輪。”陸觀明小聲地說。

“該去吃晚飯了,你要一起來嗎。”赫米婭問道。三人回首凝視著陸觀明,發現他還沒給自己買鞋子。

陸觀明卸下裝載商品的背包,交給了赫米婭,說道:“若是眾人同意,敝人想獨自待一會兒。”

“買完鞋記得回來,別待太久。”赫米婭表示同意,另兩人也沒有不準的理由。

“不,敝人有些私事要處理。”

“嗯,什麽事啊。”赫米婭又問。

“見不得人的事。”

“要我和你一起嗎?”

陸觀明停頓了一會兒,並沒有回應赫米婭的請求。

“再見,月夜花火般的美人們。”說著,他轉過身,無言地離開了。

不知為何,陸觀明的背影十分模糊,誰都看不清楚,就像被夜色掩蓋了一樣,除了腳踝上的傷痕與灰塵。

夜晚正在駕車駛來,世界即將進入沉寂,從未安眠的人會選擇離開,因為不想失去思考的資格,他必須見證一切,無論是多麽微小的事物,亦或是隱於暗淡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