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氣鬼

春節,北方下完雪之後天特別幹,風又大。

小團子讓大人抱著去拜年,活生生吹出兩朵高原紅,她晚上悄悄擦老媽的護膚品,又很小氣地用帽子裹著臉。

回去之後臉上的皴裂還是沒好。

就連耳朵都起了凍包。

林稚纏著父母買回好多油炸撒子,挑了特別甜的包成一袋,眼巴巴往季家去。

他裹著煙灰色的羊角扣大衣,領子方方正正的,擱在下巴,正窩在沙發裏玩魔方。

玩這個詞,隻能用在季嘉言身上。

沒有小孩會覺得魔方是玩具。

她放下袋子,捏起一塊脆角湊近。

男孩眸都不動,隻哢哢轉動魔方,張嘴來咬:“甜的鹹的?”

“甜的,很甜。”

她遞過去,他也沒拒絕,玩得入迷,直接張口接住了。

細數起來。

上輩子林稚和季嘉言的身體接觸實在不多,約等於無。

在她還是個不願說話的怪小孩的時候,隻偷偷摸過季嘉言體育課脫下來,搭在籃球架上的外套。

衣服讓太陽曬得發燙。

才碰到,手心就汗濕了。

等後來她上初一,少年獲得全國青少年科技獎,表彰結束後從主席台下來,與她擦身而過。

擁擠躁動的人流中。

兩人的手背,碰到了。

那天下午,林稚整條左臂忽然長出疹子。

校醫說她過敏。

問碰過些什麽平常沒碰過的東西。

她想了許久。

沒想到自己對季嘉言過敏。

不應該的。

不應該的。

男孩垂眸,纖長的睫毛遮住了太過惑人的眼。他慢慢吐出細嫩的小指,嚼著甜點,下頜的弧度有些僵硬。

林稚伸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乖巧坐到地毯。

仰望他。

季嘉言玩一會兒,找來圖紙。

記住步驟後,很快把魔方複原。

她叫了聲“嘉言哥哥”。

男孩站起來,看著她擦到變紅的手指,麵色平淡道:“滾。”

滾是不可能滾的。

一天見不到他,林稚就會懷疑這個世界全是假的。

“不滾。”

她掖著紅格子絨裙坐下,手抓著地毯:“就不。”

然後對方便沉默著,搬來積木和玩具車,將人圍了個嚴嚴實實。

他笑:“那我修個城堡,你就別出來了。”

兩人較勁似的對視十來分鍾,季嘉言上樓去,再沒下來。

等後來林媽媽到處找人,尋到季家,才發現被玩具淹沒的女兒。

像隻被人關在籠子的幼犬。

蔫蔫的,鼻子都起皮。

何娟有點生氣。

又恨她不爭氣,沒出息。

伸手去拉,沒料到已經不大鮮活的女兒死死拽著地毯,吼道:“我不要出來,我死也不要出來。”

母女倆在別人家裏,一直鬧到陶玉齡和先生季建林回來。

三個大人看著小東西沒辦法。

她扣著桌腿,抱著玩具,眼淚和鼻涕一包一包的,但就是不說為什麽不走,或者想要什麽。

後來林爸爸過來,看女兒在別人家裏鬧成這樣。覺得林稚失了體麵。不是個好孩子。就不顧妻子阻攔,強抱起人,按住她瘋狂揮舞的手腳,跟捆螃蟹似的鉗製著往外去。

林稚不依不饒,還在嚎哭,她才幾歲的年紀啊,從小悶悶地粘在大人身邊。

哪這麽瘋哭過。

何娟讓她哭得心都碎了,伸手不停抹孩子臉。

紅著眼也落淚。

林稚是喜歡季嘉言。

但從來不肯傷媽媽的心,這會兒看到母親的淚便陡然止住哭泣,默默攀住老爸的脖子,看向樓梯。

“嘉言哥哥。”

她叫一聲,縮起腦袋。

全身的機靈和抗爭都像死透的落湯雞,熱水一澆,毛便悉數褪下。

一直閉門不出的季嘉言下來。

在關她的地方重新擺好積木建起城堡,留出一扇很小的門,隻能容林稚這樣的毛孩爬過。

女孩從老爸懷裏下來,重新回到城堡,裝腔作勢地開門爬出。

一字一頓道:“那我先回家咯,嘉言哥哥。”

季嘉言能怎麽辦?

在兩家父母別有意味的注視下,硬著頭皮,生生把“滾”說成了“好”。

剛才還在哭的何娟忽然樂了。

挽住陶玉齡說:“兩個孩子太好了,以後我們妞妞就送你們家吧。”

男孩抖了抖。

渾身的拒絕。

奈何被母親拉住,跑也跑不掉,隻聽大人在一旁不著調地說笑。

聽到什麽小媳婦,向來沒什麽的反應的臉一直紅到耳根。

很紅很紅。

是的。

現在的他還是那個沉默寡言,但是尚有餘溫的季嘉言——也會向大人妥協,向她這樣的纏人精投降,也會害羞。而不是那個笑著向全世界挑釁的天才麻煩。

林稚笑一下,神經跳痛。

他一向讓她著迷。

但那夜之後,他在她心中的樣子,便全是站在火光前無動於衷的惡魔。

兩個他。

到底哪個才是她認識的他?

林稚搞不懂。

時光飛逝。門前的合歡開了又謝,林稚長到十六歲,到了季嘉言母親出車禍的時間點。

男孩身上的溫度,大半來自陶玉齡,後來走向瘋狂,和母親的意外身亡不無關係。

陶玉齡是個很溫柔的人。

去外麵講課、接戲,時常還會帶禮物回來送她。

林媽媽和林爸爸忙生意,林稚大半的時間待在季家蹭吃蹭喝,對方也從未不耐。甚至每逢節假日出去遊玩,都要捎上林稚。

要不是顏值上的顯而易見的不同,季嘉言甚至懷疑兩人是兄妹。

女孩按掉數個鬧鍾,劃掉日曆上的紅圈,暗下決心。

無論如何都會避免這次事故。

林家的院子年前翻過。

重新鋪了草,看起來很清爽。

園丁問他們要不要把合歡移走,這樹太大了,根係破開人行道地磚,直接探入他們院子。

部分枝葉甚至抵住了林稚窗戶,遮住了日光。

繁盛得過於怪異。

女孩撿起掉在地的合歡花,揉捏撕扯著,旁若無人進到季家。

客廳空****。

房間也沒人。

她尋到地下室,就看學校的風雲人物戴著麵具,係著定製圍腰,佝著身子。他手裏拿著電焊槍,正在滋滋滋地烙東西——地下室裏化工味很重。

有點悶。

林稚不懂他偏執的愛好,卻很清楚,季嘉言看到世界和普通人不同。

她不願意打擾他。

女孩站在一旁,看牆上的畫。

他用金屬顏料塗了個機械建築的輪廓,旁邊還有些零件詳圖,一張接一張用圖釘疊在一起。

比起設計圖更像是某位蒸汽朋克狂熱愛好者的畫作。

很美也很怪異。

她一下來。

季嘉言就聞到了。

即便戴著麵具,但是電焊時刺眼的火花還是讓眼睛有短暫的失明。林稚身上總有股不明顯的花香,和合歡很像,但又不全是。

時而如茉莉,幽幽散發,苦澀曖昧。

時而又是香水百合,猛烈襲人,能要人命。

她散著厚厚的黑發,背對他站立。

一身淡黃色的吊帶連衣裙,既青澀,又讓人想要探究。

似乎對圖紙很感興趣。

少年丟開麵具,用布遮了工作台,過去將圖紙一把抓下。

“小氣鬼。”

她哼哼兩聲,日本娃娃似的齊劉海晃了晃,耳垂上的珍珠耳夾,有點歪。

“出去。”

他冷道,擺出一副你欠燒的表情。

女孩小指勾了下滑落的細肩帶,順著肩膀,摸到手肘。

“阿姨呢?”

“出去了。”

“在哪兒啦?”

“到底是我媽還是你媽?”

林稚笑了一聲。

手指揉著手肘,不停打轉:“她答應今天帶我去劇團看演出的。”

“看誰演?”

季嘉言才拿起的工具,重重放下。

雖然沒有看著林稚說這話,但語氣實在說不上友善,甚至還有點凶。

她去翻包,摸手機。

少年逼過去。

困住雖然長高了,但其實也沒長太高的小姑娘,扒拉她劉海:“以為剪個齊劉海,就能遮住青春痘了?”

林稚猝不及防。

出門前好不容易完美遮住的星辰之力,就這麽暴露在季嘉言麵前。

腦門上兩顆明晃晃的痘痘。

實在是青春過頭了。

她紅著臉,推他胸口:“要你管!”

惱羞成怒。

說的就是此刻的她。

到底什麽世紀惡人才會掀女孩子劉海,季嘉言你腦子有包嗎?

女孩咬住下嘴唇。

臉紅得不行。

他彎腰湊過來,唇和唇隻有那麽微不足道的一點距離,彼此的呼吸纏在一起。

依舊是那張目眩神迷的臉,好在看久了,林稚多少有點抵抗力,隻是呼吸頻率控製不住。

看她喘得快嗝屁。

少年微微勾起嘴角又快速麵癱,猛地推小姑娘腦袋,差點把她打折了。

聲音很近。

“不要我管嗎?”

她胸口一滯。

耳朵尖紅得滴血,勉強分辯道:“怎麽就隻準你管我,我就問一下阿姨去哪,你……你也太欺負人了,季嘉言。”

他杵著牆,單手撥通電話,問了陶玉齡便懶懶對她講:“我媽拿快遞去了,馬上回來。”

“不是坐車吧?”

“你在我們小區拿快遞坐車?”

“……你也太凶了,嘉言哥哥。”

她抓好劉海,貼著牆往樓梯跑。

還沒怎麽挪,就讓季嘉言逮住裙子,差點走光。

他鬆開手,默默打開樓梯燈,拉著她往上……就像領著不能自理的盲人。

林稚疑惑一會兒。

忽然想起有回季嘉言讓她到下麵拿東西,因為夜盲,她摔成個智障才把工具箱提上來。

當時他神情就不太對。

雖然任她怎麽撒嬌,季嘉言都是一副再說你就死了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