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沒有人能欺負我
“沒有。”
林稚露出甜甜的笑,歪頭看他:“小哥哥,有沒有人說你長得很好看?”
季嘉言一聲不吭,點著了她齊肩的發。
蛋白質燃燒的糊味異常刺鼻,頸部傳來灼熱的刺痛。
她頷著下巴,漆黑的眸裏映出因燃燒而卷曲扭動的發,還有那些他贈予的火焰。
他一直是她的火。
予歡喜賦憂愁,當初一眼,之後萬年。
也不是沒有想過,如果沒有他,自己會不會活得更快樂。
女孩靜靜笑著,圓且黑的眼注視著麵前的季嘉言,冥頑不靈不可救藥。眼看火苗躥到花瓣似的臉頰,男孩麵色一猙,一掌按到林稚燃燒的發。
掌心壓住火焰,在門板上碾。
指間朔朔而下的,是已經燒成灰燼的發絲。
“你不知道害怕嗎?”
劉海遮住眼,男孩看起來有點陰鬱。
她忽然咧開嘴角,笑得像夏花燃燒,跳起來抱他脖子。
“哥哥抱。”
陶玉齡洗手進來,就看向來不喜和人接觸的兒子,讓不請自來的小人抱得死緊。
小小的女孩鼻涕蟲似的掛在他身上,兩人陷在剛拆出來的懶人沙發上。
林稚有點困。
頭一點一點的,劉海汗濕成一扭一扭,仿佛三毛。
季嘉言單手摟著她,閉著眼睛,睡著了。
女人從兒子手裏抱過林稚,出去正好碰到出來尋孩子的何娟。
兩家是鄰居,孩子都差不多大,二人站在道上閑聊許久,從小區垃圾桶聊到附近的遊泳館。
林稚爬回媽媽懷裏,還不忘對陶玉齡說,明天還要來玩。
何娟抱她進家,好笑道:“鬼迷心竅了你。”
明明平時帶出去散步,都不肯離開大人半步。
今天竟然敢獨自跑去陌生人家裏,還睡成這個憨樣。
小丫頭吹個鼻子泡,趴在枕頭上。
何娟沒注意到,女兒眼睛紅紅的,頭發也讓火燎了。
等第二天問起來,林稚隻說不知道,誰燒的怎麽燒的一概不答。到底鬥不過存了小心思的女兒,隻得找個時間去剪頭。
萌萌的仙女發,理成齊劉海的團子頭。
她卡在車後排的兒童座椅,吹泡泡。這快一米長的泡泡槍,玩起來真過癮,林稚吹得滿座都是。
小鼻子一動一動的,聞著那股肥皂味,滿心過了水的愜意。
窗外,季嘉言在院子。
架個充氣水池,玩模型。
何娟放她下來,還沒開門,就看女兒箭似的衝到對麵。
鄰居兒子拿著遙控手柄,眉眼清貴,眼角有點不明顯的黑痣,才幾歲的年紀,光是這麽看著就叫人發昏。
林稚過去。
趴在柵欄望他。
季嘉言不搭理。
她便從站著到蹲著,最後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
沒見過為了美色這麽執迷不悟的,何娟叫她兩聲,氣得開門進去,最後又無奈地打電話給陶玉齡。女人出來開門,林稚這才爬起來跑進去。
乖乖叫過阿姨。
女孩就杵著腦袋望他。
一般人被這麽殷切盯著,早受不了擼毛團子腦袋。然而季嘉言不是一般人,他的詞庫裏根本沒有可愛、可憐這樣的詞匯。
將船開到池邊,一把撈起,甩甩水男孩頭也不回地進家去。
隨便母親怎麽喚,都不出門。
林稚坐在季家客廳,一直等到晚飯才歸家。
她也有點氣餒的。
可是夜晚睡在二樓的小床,透過窗戶看到他亮著燈的房間,又重新鼓起勇氣。以前總是遠遠看著,靜靜等待,見他從孤僻沉默變得舉止輕浮,從不可褻瀆的神明變成放縱的惡魔。
總是看著。
總是費盡心力想象自己和他如何如何……
最後終於看他身邊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從始至終沒有她這一個。再後來,她終於等來了永遠沒有他的未來。
往事如針,錐刺在枕。
刺得她沒臉沒皮,沒羞沒臊,瘋瘋癲癲。
女孩把臉埋在枕頭,身子弓成一團。
夜風撩起窗簾,月光趁機照在她小小的扭曲身體,一片冰清玉潔的白。
季嘉言看完書,站在陽台望一會兒,關燈。
兩人的學校在一處,林稚不喜歡玩橡皮泥和也不耐煩和同齡人玩耍。寫完作業,搞完手工,就坐在秋千上細細數他喜歡什麽和不喜歡什麽。
季嘉言喜歡甜食,但是不喜歡當著人的麵吃。
喜歡下雨天,特別是暴雨天,這點和她一樣。
喜歡球帽,但是不喜歡黑色球帽。
她記住了很多他喜歡的東西,以及不那麽喜歡的東西,可是卻從來沒看透過這個人。
他就像站在迷霧中,永遠和她保持著不可捉摸無法進犯的距離。
而她隻能依靠這些瑣碎的信息,來假裝兩人很親密。
女孩笑笑,狂笑。
幼兒園老師被突如其來的笑聲吸引,出來就看到很小的女孩魔怔似的抱著秋千,粉雕玉琢的小臉猙獰且詭異。
其他小朋友看了,也有點害怕。
林稚忽然停住笑。
歪頭看他們:“你們看什麽?”
宋媛和她在一個班。
這會兒從老師身後站出來,嫌棄道:“林稚你還要不要上課啦,小心我告你媽哦。”
女孩站起來,乖乖跟著宋媛進去。
表妹很喜歡她聽話的樣子。
兩人坐在一起,對方把橡皮泥搓成一團,扔過來,讓林稚幫她做成兔子。女孩乖乖拿起塑料刀,仔細搓條,很快做了個漂亮的小兔。
宋媛很開心,大聲叫來老師。
得到浮誇的表揚後,又不許林稚待會兒做兔子交上去。
“你要是做一模一樣的,我就告訴老師,你上課說小話。”
“哦,好。”
課間,林稚出去上廁所。
回來就看見宋媛翻她書包,扳開水壺朝裏麵吐口水,還讓其他人也來吐:“你們不要怕,她就是喜歡吃口水”。
看到林稚回來,對方又笑嘻嘻把水壺放回去,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你不要臉,總是纏著季哥哥。”
宋媛掐她腰:“林稚你不知道自己長得很醜嗎?”
林稚沉默。
等放學,別人都走了,她就坐在花壇邊刨土。
陶玉齡打開車窗,喊她過來。
“你爸媽今天回不來,跟阿姨回家好不好?”
林稚點點頭。
臉上還有點灰,頭發亂糟糟的,手裏拽著個小方盒,指甲縫裏全是黑泥。
她上去。
季嘉言嫌髒,坐到窗邊。
平時總是很黏他的小包子忽然沉默,乖乖坐在角落,望著窗外不說話。
季嘉言接連看她幾眼,等到家,小聲問:“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她不說話。
抬眼看他。
滿腦子都是長大後的宋媛坐在他單車後座,兩人從種滿梧桐的翡麗大街騎過,笑聲回**她整個青春期的夏天。
那時季嘉言也問她,有沒有人覺得你的目光很惡心。
能不惡心嗎?
她這樣醜的人能不惡心嗎?
“沒有。”
林稚說:“沒有人能欺負我。”
陶玉齡幫她擦臉,又撿來水果讓兩個孩子吃。
林稚爬上沙發,一顆顆剝葡萄,吃到嘴裏又把籽一顆顆捏在掌心,等吃夠了就扔到垃圾桶。
沒見過這麽仔細的孩子。
女人弄好晚飯,又心肝似的抱她去洗手。
三人坐在桌上吃飯,稍晚些,季建林回來。
陶玉齡把丈夫趕到書房抽煙,讓兩人坐在客廳看電視。
林稚有氣無力耷拉著腦袋,癱坐在地毯,不知道在想什麽。
季嘉言坐在沙發上,看了許久,伸腳踢她。
“過來。”
女孩兒爬過去,順著腿爬到男孩懷裏。
摟住他脖子不鬆手。
兩人眼睛對上,季嘉言扯她頭發:“誰欺負你?”
“沒有。”
她木訥道。
他笑一下,捏著她的手翻來覆去地玩。
最後分明的手指扣到她肉肉的指縫,緩緩收緊:“敢說謊,再燒你一遍。”
林稚猛地吸一口氣。
撲到他懷中:“嘉言哥哥。”
你燒死我吧。
燒死我吧。
季嘉言抱她一會兒,又嫌棄推開。
等到十點,林家夫婦也沒回來,陶玉齡便抓她洗刷了,放到兒子房間。季嘉言最恨別人用他的床,坐在邊上,時不時就要甩手晃她。
林稚睡得很難。
模模糊糊睡著了,看見監獄裏佝僂的季嘉言,心縮成一團,身子也縮成一團。她尖叫著醒來,抱住眼前的男孩,又抓又叫。
最後腦海裏閃過宋媛墊腳親他的樣子,又發狠咬在他尚且單薄的肩膀。
依舊是那股熟悉的汽油味。
她分不清自己是要咬死他,還是想逼死自己。
季嘉言一聲不吭。
撫她後背許久,默默道:“我給你看點東西。”
櫃子裏是各式各樣的打火機。
男孩拿出一個,打著後放到桌上,關了燈,黑暗裏便隻剩下這一簇溫暖的火光不斷躍動。他讓她好好看著——各種各樣的粉末和金屬絲在火焰的灼燒下,放出顏色各異的光。
銅是綠色。
鉀是紫色。
少年小心翼翼捏住一條金屬,拉她過去。
“不要眨眼。”
鎂條燃燒時放出猛烈刺眼的白光,跳動濺射的白點,升騰的煙霧,讓黑暗的房間亮如白晝。
她在炫目的光中差點盲了。
隻能緊緊揪住他的手,仿佛站在停泊宇宙中心的飛船,注視恒星凶猛炸裂的光。
季嘉言笑:“眨眼了嗎?”
林稚也笑:“沒有。”
原來屬於火焰的世界,這樣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