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品 淒怨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

還似舊時遊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多少淚,斷臉複橫頤。

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腸斷更無疑。

——李煜︽望江南二首︾

【壹】

葉赫那拉氏·蘭兒。(據慈禧後人說,她閨名為杏貞,入宮後受封蘭貴人,後被訛傳為“蘭兒”,文中仍以俗稱代之。)鹹豐二年(1852年)入選秀女,初封為貴人。

從延暉閣選秀入宮伊始,她除了姿容豔麗、出於眾人之外,並無其他特殊值得稱道之處。出身是下五旗中的鑲藍旗,父惠征,官職僅為四品道台,時任安徽徽寧池廣太道。這種品級,於八旗貴胄、高官顯宦比比皆是的秀女叢中不值一提。甚至她的姓氏,葉赫那拉,愛新覺羅的宿敵,亦為她將來埋下莫大隱患。

其時,仍是大清國瓦藍的天,鴿哨響亮掠過紫禁城紅牆黃瓦的塊狀天空。年輕的蘭兒尚不知艱險,踩著花盆底子,走入禦花園,登上堆秀山,一顰一笑皆是年華的倒影。不同於一般女子的悲戚,這膽大有誌的女子,身心清朗,對入宮一途亦是充滿期待。

由神武門步入紫禁城的秀女葉赫那拉氏,入宮之後便被安排入西六宮的儲秀宮後殿麗景軒居住,注目這座秀麗典雅的宮院,她必在此產生過美好祈願。願這裏不僅是居所,更是自己的福地。

儲秀宮,建成於明永樂十八年(1420年),初名壽昌宮。嘉靖十四年(1535年)更名為儲秀宮。清沿明朝舊稱。順治十二年(1655年)和嘉慶七年(1802年)二度重修。清室對這座宮院曾作了較大改造:拆除了儲秀門,將翊坤宮後殿改造成前後帶廊、麵闊五間的體和殿。兩殿是倒座式宮殿,有幽深、華麗的遊廊通向主殿。

“儲”即儲存、積聚,“秀”為美好之意,儲秀宮意即“積蓄美好的人事”之意。儲秀宮以慈禧而聞名,在她之前,孝莊皇太後與嘉慶帝的兩任皇後——喜塔臘氏和鈕祜祿氏都曾以此為寢宮。在她之後,末代皇後婉容也曾住在這裏。

走進這座宮院,正殿廊簷下是一對威武的戲珠銅龍和一對鮮活生動的銅鹿,庭院內古柏蒼翠,清幽富麗。

我深信,葉赫那拉氏當年所見的儲秀宮,與我今日所見的必不相同。雖然它的形製乃至陳設,依然維持著一百餘年前的模樣。

這單簷歇山頂的宮殿,麵闊五間,前出廊。簷下鬥栱。梁枋飾以蘇式彩畫。東西配殿為養和殿、緩福殿,麵闊三間,是硬山頂建築。後殿麵闊五間,單簷硬山頂,東、西配殿分別為鳳光室、猗蘭館。

大到宮殿,小到房舍,都是由人攢出靈氣,便如使周大夫有了黍離之悲的鎬京舊宮室,叫杜甫發了哀音的曲江宮景。一旦離了人,失了氣象,再華麗的宮景,亦會成為陳舊空**的擺設。

今日的儲秀宮,陰暗陳舊。空****的屋子,那陳設入了一般人的眼,也辨不出好壞來,隻覺得爾爾。誰曾想,其中隨意的一件就可能是別人費盡心機搜羅的珍奇,是她日常欣賞把玩的愛物。

歲月、朱門、紅牆、黃瓦、錦帳、寶器、君恩、伊人,多少前塵舊事都消散在風中。“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

風花雪月,草木無言,淒涼無甚於此了!

葉赫那拉氏在儲秀宮度過了作為蘭貴人、懿嬪、懿妃、懿貴妃近十年歲月。儲秀宮是她的發跡之地,更是她一生難以忘情之地。即使是在她坐擁天下之後,儲秀宮仍是她記憶中最溫暖的一處地方。她一生,大半時間都長居於此。

光緒十年(1884年),已成為慈禧太後的她,為慶賀五十歲生日,撥巨款重修宮苑。將儲秀宮、翊坤宮等處修繕一新,耗費白銀63萬兩(數字真實性待考),使儲秀宮成為西六宮中最考究的一座宮殿。

作為慈禧的發跡之地,這裏到處都體現了她的個人情趣。宮室的外簷是她喜愛的明朗、秀麗的蘇式彩畫,彩畫的內容是神話故事、花鳥蟲魚和山水樓閣,線條生動,著色淡雅。

散發著淡淡清香的楠木窗格,透雕著一幅幅生動的萬福萬壽、蝠鹿同春的圖案。

走進宮門,迎麵是紫檀木雕鏤彩繪的屏風、楠木雕福壽紋靠背,屏風前是雕刻著雲龍圖案的寶座和造型精巧的香幾、宮扇。東西兩側碧紗櫥上,鑲滿了大臣們敬呈的字畫,幾乎都是慈禧最喜愛的蘭花、香草、竹。

東西次間,由精雕的花梨木門隔開,室內是華貴的紫檀家具和奇珍異玩:象牙寶塔、竹黃多寶格、嵌玉石櫥櫃、龍鳳象牙寶船、點翠鳳鳥花卉掛屏、緙絲福祿壽三星圖等。

慈禧住過一段時間長春宮,又遷回儲秀宮,一住又是十年,間或住過樂壽堂和頤和園,但長居之所依舊在儲秀宮。

鹹豐六年(1856年)三月,葉赫那拉氏在儲秀宮後殿生了鹹豐帝唯一的皇子載淳(即後來的同治皇帝)。在五十歲生日之時,慈禧將後殿命名為“麗景軒”,以示不忘舊日。

踏足麗景軒,不得不感慨她一生雖然艱險卻煞是幸運。遠的不提,換作是明朝的宮闈惡鬥,那拉氏能不能安穩產下皇兒,尚在未知之數。

鹹豐年間的宮闈,大體是安穩和順的。皇後鈕祜祿氏是鹹豐帝為皇子時的側福晉,甚得鹹豐敬重,名分早定,她生性端凝和善。後宮之中,最為受寵的麗妃他他拉氏雖早於她獲寵,先晉了妃位,但他他拉氏誕下的是長公主(榮安固倫公主),而非皇長子,雖然比葉赫那拉氏更得鹹豐帝歡心鍾情,但對她的地位構不成影響。

鹹豐帝體弱多病,耽於女色。更兼國家內憂外患,心力交瘁,於子息一脈更是貧弱。唯一皇子是那拉氏所生的載淳。

鹹豐帝死後,麗妃被尊為麗皇貴太妃,她體弱多病,在光緒十六年(1890年)因病過世,死後被追封為莊靜皇貴太妃,並非小說和影視劇所虛構的被慈禧剁成人彘般血腥慘烈。不單麗妃,其他妃嬪(祺嬪、婉嬪等)也獲善待,安然命終,此事可見慈禧的氣度。

野史傳聞,初時,鹹豐帝有意冷落蘭兒正是因為她的姓氏——葉赫那拉。葉赫部祖上與愛新覺羅為敵,死前誓言必亡清室,但觀其在有清一代子嗣繁盛,從龍入關襄助清朝建國,諸多後人深入清朝權力中心,先有努爾哈赤孝慈高皇後,後有明珠、蘇克薩哈等權臣,當知此言為謬。至少愛新覺羅氏並不大在意。

鹹豐帝風流多情,後宮不乏美豔之人,隨處行宮亦有可心之人。那拉氏縱然美貌,亦不一定獨擅專寵。她一生的榮寵全得益於此子,直至文宗在熱河晏駕,辛酉政變之後,她以太後名位把持朝政,是母以子貴的典型。

亦是因為文宗身體羸弱,精力不濟,而那拉氏工於書法,虛心好學,聰慧機警。時而,文宗不堪勞累,令她代批奏折,這是她染指朝政,野心膨脹之始。及至後來,文宗察覺到那拉氏的野心,對她心生疏遠,想要有所遏製,自身卻已是油盡燈枯,而那拉氏的野心猶如離弦之箭,難以回頭。

文宗晏駕時,慈禧才27歲,慈安才25歲。文宗遺命選定八位顧命大臣,又授予皇後和懿貴妃“禦賞”和“同道堂”兩枚閑章作為印璽,詔書需首尾加蓋這兩枚印璽才能生效,此舉意在令兩者互相牽製,維護君權。

慈禧得到了想要的名位。可丈夫已去,孤兒寡母麵對八個虎視眈眈的顧命大臣和一個千瘡百孔的國家,先莫責怪人,換作是你我,是任人宰割,默默做個傀儡,還是選擇絕地反擊呢?

我想,但凡有遠見有膽識的人,必不甘心任人魚肉,坐以待斃吧!何況辛酉政變之後,她隻殺了三個人,這般舉重若輕,也算是清室內部的“天鵝絨革命”了。

近人多指責慈禧弄權誤國。但觀鹹豐以降,皇帝人選並無眾望所歸、資質出眾之人。當時天下,積重難返,清廷氣數已盡,縱然康熙、雍正複生,也難清外夷內患,力挽狂瀾。若朝政交付權臣之手,處置政事未必比慈禧更妥當。

所以我能理解慈禧,純粹是以一個女人的心理:我丈夫的天下,與其不明不白給了旁人,受人牽製,不如我來替他執掌。

斯人已去。從此後,萬千心事難寄。她餘生的光陰不過是等待白頭。如此黯然,如此老去,又豈能甘心?她便找了別的事來做。

手握著那枚圖章,溫熱寒涼,堅硬咯手。“同道堂”——這是他對她最後一絲顧念。抑或是他的優柔寡斷救了她,或許還殘存年輕時,玉輦清遊,恩寵正濃的那一點夫妻情義。他終不忍如漢武帝對待勾弋夫人那樣將她賜死。

看著這個世上與己最親、愛恨交織的男人在眼前死去。心境安寧,忽然間天荒地老。

紛紛流年,愛也罷,怨也罷,皆已逝去。隻知這一秒,再不要跟他分離。

鹹豐極愛蘭。她初入宮時,受封為蘭貴人。那是指花為號,是他與她的密約。後來,他疏遠了她。她對他的愛,摻雜了對權力的欲望,變得不再純粹。

然而,現在,那一點芥蒂與永不再聚的死亡相比,算得了什麽?以後的惶惶流年,將一人獨自涉過。任她愛他,惱他,恨他,他再也不會出現了。

她一生再沒愛過第二個人。

【貳】

假如那時她隨他一道死了,閉眼不理身後事,是否後人會為她多唏噓幾句?歎一句紅顏薄命,而非極言她誤國。好像中國近代所受的屈辱侵略,全係她一手造成。

可惜她還活著!既然活下來,就要活下去。她要的不止是別人一句淺淺歎息而已。她要締造這個天下,她要“同光中興”。她強韌的生命力甚至獨霸天下,葬送了三代皇帝。

前朝女帝有孫兒李隆基將帝業承轉,大唐江山由此再攀巔峰。而她膝下並無一人,眼望著帝國日落,大廈將傾,亦隻有一人守著墳。若她有一個如李隆基、玄燁般的好孫兒來接掌江山,說不定,她本人亦會和孝莊般博得輔佐“中興”賢名。

奈何身後無人。丈夫不爭氣,兒子不爭氣,侄子也不爭氣。到後來,她一人端坐在禦座上,指點江山,檢點群臣,看看誰人可用,誰人不可用。這些人,能走到廟堂上來的,都摩拳擦掌,野心勃勃,哪個又是好相與之輩?必須要以帝王心術以待之,而她無所師從,無人指點,掌國50年,全靠自身的悟性和多謀擅斷。

憑心而論,這禦座風光不是誰人都能享。

時至今日,多少男人管理一個集團公司,尚且焦頭爛額,首尾不能相顧。在當時的情況下,一個年輕的寡婦,平衡各方利益,要謹守住祖宗基業和皇朝天下,絕對稱得上夙夜操勞,日理萬機。

身為實際上的一國之君,國事千頭萬緒。普天下的臣民都在嗷嗷待哺。她被憂患蠶食得崎嶇的心靈,又哪得一日安閑?

也許,隻有在住慣了的儲秀宮,回到他最初恩待她的地方,在屬於她一個人的地方,沉湎於記憶中,她才能找到一絲往日的情味,尋回一個女人內心的繾綣溫柔。這些都是她不能對外流露的。

《宮女談往錄》中,侍奉過慈禧的宮女榮兒回憶道:儲秀宮宮院由兩部分組成,北部是正殿儲秀宮,南部就是她一頓飯吃一百多道菜的飯廳體和殿,位於翊坤宮和儲秀宮之間的一座宮殿。

麵闊五間的正殿儲秀宮,三明兩暗。三個明間是她生活起居的地方:正中一間,設有寶座,用於接受朝拜。隻是在節日之時稍坐,平常不坐這裏。

西一間,與臥室相連,相當於臥室的外間,用於放一些臥室內的用物。叫起回來後,她在這裏換衣服,司衣宮女折疊好之後送到西偏殿臨時收存;東一間,南窗前有一條形炕,明朗豁亮,院子內的景象一目了然。她經常坐在這裏的炕東頭,隔窗外望,喝茶、吸煙。

兩個暗間是她修養身心的地方,最西一間,是她的臥室兼化妝室:牆西邊是一鋪長炕,比雙人床還大。

靠著更衣間北麵的隔扇,是一麵清亮透明的大玻璃,這是專門為她設立的,儲秀宮中所特有的。一方麵是為了美容美飾,一方麵精明過人的慈禧要事事洞若觀火,她睡覺是頭朝西麵,在這炕**一歪身子,輕掀帳簾,窗外的一切盡收眼底。

寢室的硬木雕花**,雕刻著象征子孫昌盛的子孫萬代葫蘆圖案,床罩上是閃著迷人光澤的五彩蘇繡床帳,**是精心繡繪著龍鳳、祥鳥、花卉圖案的、江南三織造進貢的名貴稀有的綾羅錦繡絲織品被子;炕**放著的睡覺用的被褥,按照四季的不同而更換,如夏天掛紗帳,鋪一層褥子,冬天則掛灰鼠帳,鋪三層褥子。

南窗東南角,放著慈禧一生癡愛的梳妝台,台上是她作為女人一生都極喜愛的心愛之物——各種各樣內府精製和自己研製的養顏美容化妝品,琳琅滿目。西麵架子上的匣子裏,是她最為心愛的首飾珠寶,時常拿出來賞玩。

慈禧愛美天下皆知,到後世,她的美容方更傳得遍地都是。慈禧常說,一個女人,沒有心腸打扮自己,那還活個什麽勁兒?

身為女人,我是佩服慈禧的。她能在那樣的情況下,數十年如一日保持住心勁。她要求身邊的女人,乃至是宮女,嚴守宮規不懈怠,幹淨、整潔、講究,從容不迫。侍候過她的宮女回憶,儲秀宮裏纖塵不染,常年飄散著果香。

至於她的奢靡,雖然過分之極,但究其原因,乃是皇權集中,缺乏監管的體現,曆朝曆代的帝王,比她荒**奢靡無道者有之,而作為不及她者,比比皆是!

慈禧一生都沒有入住坤寧宮,這是她無以言及的憾恨!她在文宗死後頻繁給自己尊號,喜好聽人頌聖。那也是內心寂寞,疲累所致,除了自己封自己,用這些虛有其表的名號為自己爭口氣,她還能用什麽來彌補自己不是正妻的缺憾?連兒子都不和她親!

她過早的擁有一切,卻又過早的失去一切。一個人守著衰落的帝國,孤獨終老。

從神武門走向乾清門,路那樣長,時光那樣不經用,不知不覺的,就耗完了一生。

【叁】

清朝逸史中有這樣令人玩味的一筆,坊間野史傳為“道光帝獵場定太子”,說是道光皇帝年老之時,欲擇定儲君,命眾阿哥圍場行獵,本意是取射獵最多者為儲君,六阿哥奕訢斬獲最多。四阿哥奕詝(後來的鹹豐帝)文治武功均不及其六弟奕訢,受教於其師杜受田,索性一箭不發,空手而歸。

道光帝問其原因,奕詝泣答: “兒臣見一母鹿攜幼鹿,不忍射之,因射幼鹿母鹿必心哀而死,射母鹿幼鹿必無食而亡。”道光帝聞言讚歎:“真仁德之君也!”遂定四阿哥奕詝為儲君,六阿哥奕訢則被封為親王。

這本是春秋時期的故事,被移花接木到道光年間來。有幾分真,不足為論。另一種傳述,則更接近於真實。

道光帝病重之時,招二子榻前問策,考問其治國方略。兩人入宮前,各自問計於其師。奕訢的師傅卓秉恬是四川人,嘉慶七年(1802年)進士,少年得誌,長期擔任工、兵、吏等部尚書及大學士等職,為官作風嚴謹,喜經世致用之學。

他知奕訢思維敏捷、接受能力強,便著意幫助奕訢提高學識和應變能力,以真才實學博得道光帝的賞識。遂告曰:“上若垂詢,當知無不言。”奕訢於是侃侃而談,於時弊對策無不頭頭是道,盡展其胸襟抱負。

奕詝的老師杜受田是山東人,與卓秉恬風格迥異。杜受田追隨道光帝多年,深諳帝心,亦深知自己的學生奕詝武功和辯才不及奕訢,應以忠厚孝悌的形象博取信任。杜受田告奕詝曰:“條陳時政必不如人,故伏泣流涕僅表孺慕之誠為上。”

奕詝依舊藏拙,伏地痛哭,隻道願君父長壽安康。道光帝目睹二子不同表現,聖心默定,遺詔封四阿哥奕詝即皇帝位,封六阿哥奕訢為親王。這道遺詔開創了“一匣雙諭”的先例,在清朝曆史上空前絕後,僅此一例。

因英法聯軍入侵北京時,鹹豐逃往熱河,將恭親王奕訢留於帝都與洋人斡旋,恭親王臨危受命,幸不辱命。後人不免感慨,若當初由精明強幹的恭親王奕訢即位,或許大清國運不止於此,後來亦無兩宮垂簾,西後慈禧專擅禍國,晚清,乃至整個近代的曆史都將改寫。

但在當年,道光帝有他的考量。六阿哥奕訢精明強幹,在他看來卻是城府不足。四阿哥奕詝遇事謹慎,喜怒不形於色,在他看來正是老成持重,足堪大任。他誠然喜歡、疼愛文武全才的六子奕訢,內心深處真正信賴,寄予厚望的卻是四子奕詝。

再者,四阿哥奕詝的生母是孝全成皇後,道光帝一生最鍾愛的女人。鈕鈷祿氏,道光二年(1822年)封為全嬪,三年封為全妃,五年進為全貴妃,十一年生四皇子奕詝(鹹豐帝)於圓明園湛靜齋,十三年,因孝慎皇後過世,六宮無主,全妃晉為皇貴妃,攝六宮事,十四年冊立為皇後,諡為孝全成皇後。

《清宮詞》中有詩讚她:“蕙質蘭心並世無,垂髫曾記住姑蘇,譜成六合同春字,絕勝璿璣織錦圖。”道光帝賜號為“全”,可見對其之滿意,可知其才貌雙全。她與道光帝的感情也頗有為人稱道之處。

道光年間內憂外患,風雨飄搖,第一次鴉片戰爭已經爆發,孝全皇後支持道光帝改革吏治、禁煙等舉動,惹來殺身之禍。

道光二十年(1840年),時年33歲的孝全皇後死於宮廷家宴,暴卒於東六宮的鍾粹宮中,是為道光年間一大宮廷疑案。此為宮闈秘事,道光帝明知禍端為何,禍首是誰,礙於當時宮闈與外朝局勢錯綜複雜,亦隻能飲恨不言。這是他一生最深憾事。

《清宮詞》詠孝全其二雲:“如意多因少小憐,蟻杯鴆毒兆當筵,溫成貴寵傷盤水,天語親褒有孝全。”孝全皇後無論身前死後都極受道光帝愛重,這份深情,愛屋及烏,惠及了他們的獨子奕詝。

有人說,道光帝在清朝諸位皇帝中,無論資質還是才幹都是平平,不幸卻趕上國運由盛而衰的多事之秋,憂患日深,力有不逮。如果嘉慶年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挨到道光年間就是“黑雲壓城城欲摧”了。

奕詝和奕訢之間爭奪嗣君的暗戰,雖不似康熙晚年九王奪嫡那般血腥,卻也是暗潮洶湧,寸步不讓。道光帝臨終前留下“一匣雙諭”,可謂用心良苦,借此調和兄弟二人的矛盾,希望他們能體察“兄弟同心,其利斷金”的古訓。以奕詝為人主,奕訢為股肱大臣的搭配,恐怕也是這位命不久矣的老人自以為能做出的最“絕佳”的安排,以期兄弟二人能共同應對日後錯綜複雜的局麵。

這兄弟二人之間關係的微妙和日後的齷齬均為道光帝所難料。

封親王是遵皇考遺命,這個“恭”字卻是繼承大統的鹹豐苦心欽賜,以示恩賞和告誡。鹹豐對奕訢心存忌憚,賦予他閑差,結結實實讓他坐了三年冷板凳,直至鹹豐三年(1853年),太平軍北伐,李開芳的部隊已進逼直隸,朝廷正值用人之際,鹹豐才任命奕訢為署理領侍衛大臣,處理京城巡防事務,恭親王奕訢處理防務井井有條,頗得讚許。

鹹豐又下聖諭,令奕訢入值軍機。恭親王奕訢才幹彰顯。他審時度勢,出台了一係列改革軍政的政策,起用了曾國藩、李鴻章等一係列將領,鼎力支持湘軍、淮軍的籌建和發展,如此一來,湘軍、淮軍迅速發展壯大,同時,以海關關稅做擔保,大量購置洋槍洋炮,提高了清軍的戰鬥力,從根本上改變了對太平軍的困局,掌握了戰場上的主動權。

對太平軍的戰事節節勝利,恭親王功不可沒,聲望日隆。此時正值兄弟二人政治上的為數不多的蜜月期,鹹豐帝就勢賣了個人情,傳諭下去:“恭親王戰事有功,著宗人府從優議敘。”

這“從優議敘”人情不小,就是讓宗人府組織宗室本家坐在一起為奕訢論功評賞。雖然賞什麽最後仍是由皇上說了算,但這份殊榮,卻是連開國攝政王多爾袞也未享受過的。

年輕而又大權在握的王爺便也如當年的多爾袞一般,躊躇滿誌,飄飄然了。鹹豐五年(1855年)六月,他在為生母討封的事情上矯旨而行,惹得鹹豐翻臉,撤銷他的差事,返回頭又做了清閑王爺。整個鹹豐朝,除了鎮壓太平天國和日後與英法聯軍談判,這樣兵臨城下不得不用他的時候,奕訢幾乎沒有受重用。

奕訢忘記了,縱然這在位的皇帝才幹不及他,見識不及他,氣魄不及他,卻依然是名正言順的皇帝,隻要皇帝存了整人的心,那還是很容易得手的。

奕訢的生母博爾濟吉特氏在道光年間被封為靜皇貴妃,攝六宮事,實為後宮之主。惟道光帝心念著早逝的孝全成皇後,一直不肯再立中宮,她的名位也就始終距離實際上的皇後名位有一步之遙。

奕詝自幼隨母居於鍾粹宮,孝全皇後薨逝時,奕詝才九歲,皇命交由靜皇貴妃撫養。靜皇貴妃由永和宮轉居於鍾粹宮,從道光二十年(1840年)開始直到道光三十年(1850年)才離開鍾粹宮,移居供太妃養老的壽康宮。

奕詝在鍾粹宮中居住了17年,對此很有感情。即位之後,他將自己當皇子所居的鍾粹宮賜予孝貞皇後鈕鈷祿氏(後來的慈安太後)作為寢宮。

初時奕詝與奕訢年齡相仿,同在上書房讀書,感情深厚,如同胞兄弟一般。但長成之後爭奪皇位,暗成敵手,很難不生嫌隙。

在鹹豐帝的角度,一方麵生母含冤九泉,都未及享受到皇太後的尊號,為人子的難免心有憾恨,他自然明白道光帝的心意,先皇生前都不封靜皇貴妃為後,且臨終前的安排亦表明在他心中,靜皇貴妃終此一生是妃,而不是後,今時今日的自己又何必越俎代庖,多此一舉?

另一方麵,他自覺仁至義盡無可挑剔,鹹豐即位之後即尊靜皇貴妃為皇考康慈皇貴太妃,效道光朝成例,奉養先帝側室又非生母的博爾濟吉特氏於綺春園壽康宮。

鹹豐帝以道光帝侍奉孝和太後的方式來侍奉皇考康慈太妃,而探病問安,又無異於親子,在他看來,他的所作所為已經逾製,給她提供了皇太後的生活條件,足夠表現誠意,報答養母的撫育之恩了。

自己的做法無可厚非,為何奕訢還居功自傲,得隴望蜀,不知進退?對這個弟弟,他有一腔怨憤,實難忍下。

從奕訢的角度,在其母臨終之前完成她的心願,為母討封的事又不得不為,此乃他為子的一片孝心。博爾濟吉特氏在宮中耗盡一生青春心力,甘苦自知,論功勞苦勞也夠得上一個虛無縹緲的封號。

為母爭得一個名正言順的封號,既是他今時今日權勢地位的體現,也是對一個後宮女人地位的蓋棺定論。鹹豐五年(1855年)六月,皇太妃病篤。恭親王幾次討封,鹹豐帝都不置可否。

一日,鹹豐帝入壽康宮問安,路遇恭親王,遂問病況。恭親王跪泣回奏:“額娘病危,若再不封皇太後,將死不瞑目矣!”鹹豐帝不便多言,隨口應了兩聲:“哦,哦。”

恭親王借自己軍機大臣的身份,到軍機處傳諭,令禮部準備冊封皇太後典禮事宜。此等“聖意”一經散播,鹹豐帝騎虎難下,隻好封博爾濟吉特氏為康慈皇太後。

事後,察覺被算計的鹹豐帝不是不惱火的。他對這位敢僭越的弟弟的報複來得也快,先是在博爾濟吉特氏喪禮之際,以“恭辦喪儀疏略”的罪名降下諭旨,剝奪奕訢主理喪事的權利,再來就是在六天後降下嚴旨申飭,將遵父命封奕訢親王的始末,存檔入牒,昭告後人。這番羞辱,不是不重。

此後奕訢又坐了六年冷板凳。鹹豐十一年(1861年),鹹豐帝駕崩,臨死托孤,遺命立獨子載淳即位,令肅順等為顧命八大臣,輔佐載淳。作為近支親王的奕訢反不在顧命之列,被排斥在最高權力決策圈之外。直至“辛酉政變”成功後,兩宮回鑾,改年號為同治,恭親王被封為議政王,才重返權力核心。

【肆】

鹹豐帝逃往熱河,娛情酒色以自戕,亦是千萬個不得已。鹹豐年間江南未平,山東戰端又起,域內未弭,夷人又至。嘉慶以前,隻有邊陲的鱗甲之患,傳至道光,也不過是英夷為了鴉片逞凶,哪像這幾年內憂外患,紛至迭起,不獨東南半壁糜爛,甚至夷人內犯,進迫京師,不得不到熱河來避難。

他所麵對的,一一均是前人所未曾遭遇過的艱難困境。京師既破,城下之盟,鹹豐所肩負的責任和擔當的罵名亦是前所未有。

內憂外患,鹹豐既無力挽狂瀾,內心自責,秉性體質又孱弱,遂於盛年而亡,他臨終前的安排不可謂不周詳,既封了八位顧命大臣,亦稱“讚襄政務大臣”,又將自己刻有“禦賞”和“同道堂”的兩枚印璽賜給皇後和懿貴妃,以二璽代替朱筆。詔諭,凡日後輔政大臣所擬上諭,必須前後加蓋這兩方印章才能奏效。

鑒於康熙年間鼇拜專權的先例,鹹豐帝此舉,意在使雙方相互牽製,望他們同心輔弼,圖一個江山穩固,卻不料遺下日後爭權的禍端。年輕而又野心勃勃的慈禧不甘受製於人,聯合在京蓄勢待發的恭親王等,先下手為強,發動政變,翦除了顧命八大臣的勢力。

究其本質,“辛酉政變”是清皇室內部的權力鬥爭,事緣於帝允貴族同宗室貴族的勢力角逐。兩宮皇太後特別是西後慈禧,聯合了帝允貴族的勢力,打擊宗室貴族,取得了勝利。

政變的真正的起因是君權與相權的衝突,它成功的結果是造成了清朝政治體製的一次重大變革。經過“辛酉政變”,否定“讚襄政務”大臣,由兩宮太後垂簾聽政,這是重大的改製。

“辛酉政變”後,恭親王奕訢被加封為議政王,同時身兼領班軍機大臣、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王大臣、宗人府宗令、總管內務府大臣數項要職,權傾一時,猶如當年睿親王多爾袞輔政的局麵再現,此時的風光實不亞於彼。

兩宮太後為籠絡恭親王,將其長女收入宮中封為“固倫榮壽公主”。固倫為滿語,意為“天下、國家、尊貴”,固倫公主是清朝公主的最高等級,一般隻有皇後所生的女兒才能冊封為固倫公主,妃子所生之女隻能封為和碩公主。

但也有例外,比如乾隆帝的小女兒固倫和孝公主(淳妃所生),鹹豐帝唯一的女兒固倫榮安公主(麗妃所生),是受到皇帝的特別寵愛才獲此封號。

親王之女被封為公主的最高等級,是特例中的特例。對恭親王而言,此等恩遇風光,也是一時無兩。

與順治年間的不同在於:此時既由帝允貴族擔任議政王、軍機大臣,又由兩宮太後垂簾聽政。皇權出現二元:議政王總攬朝政,皇太後總裁懿定。

這個體製最大的特征是皇太後與恭親王聯合主政,後期才逐漸演變為慈禧獨攬朝政的局麵。隨之產生一個製度:領班軍機大臣由親貴擔任,軍機大臣有滿族兩人、漢族兩人。同治年間,大體維持了這種五人的軍機結構局麵。

“辛酉政變”後的四年中,是奕訢一生中最好的時光,他處於政治生涯的巔峰,年輕的慈禧羽翼未豐,仍需借重恭親王等親貴的力量來平複眾議,應對局麵。辛酉政變後未大肆株連政敵。叔嫂二人配合默契,任用能臣,打造了“同光中興”的局麵。

公平地說,此時的恭親王若存了篡位私心,取而代之,也不是全無可能。身為晚清洋務派的核心首腦,清朝權貴中少有的清醒之人,奕訢確實雄才偉略,見識過人,能夠順應時勢,知所進退。

不管史家如何論述,客觀地講,洋務派的興起和所做的諸般努力,確實推動了古老帝國近代化的曆程。若在當時,奕訢權欲熏心,掀起奪位風波,當時中國所麵對的困境當是更不堪設想。

坊間流傳,奕訢與慈禧之間,似有情似無情。便真有此意,亦是引而不發,這一縷似有若無的情愫,終是輔助她珠簾禦座,成了萬乘之君。宮牆內外,這點繾綣情思,終泯於皓皓冷月中。

憶昔宮燈夾道,玉輦清遊,何等逍遙。今日關河冷落,先祖百餘年苦心經營,千門萬戶,瓊樓金闕的宮苑,大半毀於劫火。

這等性命攸關,生死存亡的關口,兒女情長又算得了什麽?便如當年孝莊對多爾袞熄了心,慈禧亦對奕訢絕了念。

紫禁城這座心靈圍城,困住了太多人。愛與憎,欲與孽,輪番廝殺;鬥爭與妥協,永無止境。他們熬過春夏秋冬,用盡心機去生存。

“寒如明月冷如霜,生死殺伐早尋常。皇恩今朝縱斷盡,不話淒涼話天涼。” 最遙遠的最不可能,既然一生注定要在紅牆中終老。她所能仰望的不是這個男人,而是觸手可及的皇位。

慈禧守寡時隻有27歲,卻品嚐到風燭殘年的滋味,忘情棄愛,這伴隨餘生的寂寞,隻有靠權勢來填滿。

曾經天真的眼神來不及記認,逃不開命運的齒輪。一朝堅定了心念,斬斷情感束縛。慈禧的果斷決絕非他所能意料,心機謀略竟也是他不及。她羽翼漸成,他漸漸落了下風,權柄與銳氣漸失。

奕訢一生之中,幾次距離皇權僅一步之遙,又四遭罷黜,數十年間起落不定。他整頓吏治,改組軍機處,支持左宗棠收複新疆,主持涉外事務,重用漢臣,興辦洋務,近代的軍事工業、教育、鐵路、電報、機器製造業,幾乎都是在他的操持下創建。他幾次欲力挽狂瀾,又數度無功而返。

春去秋來,賦閑十年,恭親王深居簡出,做了閑散親王,卻也眼明心亮,深明關竅。就像人必須接受衰老的現實一樣,他必須接納的現實是,他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縱有萬丈雄心又如何?這江山社稷積重難返,回天乏術,他的銳氣已隨風而去。

時代發展看似紛亂,冥冥中自有定數,非一己之力所能挽回。曾經年輕氣盛,翻手為雲覆手雨,他們都以為做得了自己的主,未來掌握在自己手裏。算天算地,算漏了天意。到頭來,他們都做不了時代的主。

到老來,回望來路,一路播遷。

梧桐夜雨寒蟬泣,偶爾,他會不會臨風感懷,想起古人曾言道,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這一世磋磨沉浮,手足之情,君臣之義,寵辱恩怨,愛恨悲怨,得意失意,都付與無常,將來禍福難料,家國大業也交予後來人。

轉眼到了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這一年,晚清名重一時、權傾一時的風雲人物恭親王奕訢撒手塵寰,辭世而去。

前朝舊事,浮光掠影。在他身後,另一場大的政治風雲“戊戌變法”正在醞釀……

命如星辰,有人黯淡有人熾烈,所有悲歡離合,前塵舊憾,不過贏得樓船畫舫間的幾聲歎息。

【伍】

她與他的故事,明明生死相許獨一無二,偏偏形容慘淡容易叫人遺忘。人們所樂道的愛情故事裏,光緒和珍妃,始終不是生死相許的範本。

那是否因為,在他們的生活中始終存在著一個絕對強勢的敵手——慈禧。晚清的一段逸史,是屬於慈禧的時代。善與惡,好與壞,風光敗落,生殺予奪,一切憑她翻雲覆雨。慈禧過於強大,反襯出光緒的渺小,強勢到光緒落敗已成必然,而聰明伶俐胸有抱負的珍妃在她麵前隻是乳臭未幹、過早開始張牙舞爪的小女人。

人們習慣對弱者抱以同情,卻依賴強者來作出判斷。那些會被永遠記取的失敗,失敗者都是強者而非弱者。譬如霸王之於垓下,項羽始終是個強者。人們對強者的失敗念念不忘,卻將弱者的失敗視作理所當然。

在很多關於他們的故事版本裏,我們看見的都是一個陰險狠毒的老妖婆處心積慮地對付一對真心相愛的有誌青年,扼殺他們純潔高貴的愛情,以至於女的投井而死,男的鬱鬱而終。

故事的結局是這樣,不代表過程也是這樣。眾所周知,慈禧安排光緒擇定自己的侄女為皇後。光緒原先中意的第一女主角德馨因為才色過於出眾而被慈禧直接pass出局。不料間接成就了光緒與珍妃這一對愛侶。

雖然受當時照相技術和器材等客觀條件所限,但隆裕生得不好確是事實,馬臉,遺傳到的全是葉赫那拉氏的劣等基因。若她有慈禧當年容色之一二,性格再機敏可人一些,恐怕光緒也不會對她冷淡如陌路。

我每次看到光緒後妃圖都有為光緒一哭的衝動,放眼望去,滿宮皆是精怪。這些人當中唯有珍妃麵目周正,雖然離絕代佳人尚遠,起碼不那麽令人絕望。圓圓的臉嬰兒肥未退,柔和的眼眉,團團的喜氣。

在對待光緒婚姻的問題上,慈禧充分顯示了霸道和不容置疑的囂張,生生塞給他一個隆裕,擺明了欺負人,簡直斷定了她給他一個什麽貨色他都得收著,誰叫他的皇位是她給的?

光緒果然不敢有異議,轉而將情感投射到看起來恬美可人的珍妃身上。在感情上,光緒也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13歲的少女初入宮禁,即晉位為嬪,不久又冊封為妃,居於景仁宮中,獨得帝寵。

身邊有姐姐做伴,她未必有多惶惶悲戚。與謹小慎微的姐姐和木訥不招人待見的皇後隆裕比,她的後宮生活豐富多彩,有滋有味。

八旗家的小姐,隻要生得周全,多半是有入宮的可能的。與一般滿洲貴族小姐不同,珍妃自幼隨伯父長善生長於廣州,長善予以她們姐妹良好的教育。

當時廣州是全國的口岸城市,比之北京,肯定更開放更具商業活力,珍妃性格開朗,與此地蓬勃開放的風氣正相宜。進得宮來亦比長居京城的姑娘顯得聰明伶俐。

珍妃的出現,對一直鬱鬱寡歡的光緒而言是振奮的。這年輕貌美的少女的活潑氣息,如同夏日悶熱午後的一場清雨,雨後有清甜的果木香,呼吸起來亦有暢快喜意。

他知道她與身邊的其他人不同,她是專注忠誠於他的,以一個純情女子勃勃的青春來供奉他,仰慕他。她茂盛的情意使得他暗淡孤寒的生活得以顯現生機。

她也確實是愛他的,稚氣的她有理由相信良人如天,更何況良人是九五之尊。她與他都對美好未來有向往,在那個遙遠的將來,隻有果敢有為、抱負得展的皇帝,沒有一手遮天、老而不死的慈禧,甚至連那麵目可憎的隆裕也被廢黜。

一旦變法成功,效法於西方,他們是有可能這樣做的,這時候珍妃將成為大清皇帝唯一的皇後,名正言順不離不棄的妻子。就連被囚於冷宮禁苑時,也是指望光緒奮發圖強、夫妻團聚的念頭在支撐著她。

她不知天外有天。初入宮時,慈禧對她尚算不壞,有時也教她寫字,賜福於王公大臣。因為慈禧也喜歡伶俐人,但後來慈禧發現她鋒芒畢露,不單是對皇後,隱隱有不把自己放在眼裏之感。由此罅隙日深。

珍妃與光緒的戰線同盟結得太過明顯,當她意識到自己的丈夫正受著老女人的壓製卻敢怒不敢言,年輕女人對老女人天然的厭惡和不屑促使她反抗慈禧的方式比光緒更直接更激烈。

人們對珍妃的讚賞其實過譽了,她並不是什麽勇於反抗黑暗統治的女中豪傑,隻是愛情使得她興起要為將來掃除障礙的孤勇,她身在其中更清楚,隻有與慈禧對抗到底,直至擊敗她,她才可以死中求生。

她要保護她的男人,可惜她選錯了對手。不是她不夠機警不夠聰明不夠勇敢,是慈禧的根深蒂固是她無法撼動的。

悲觀一點想,慈禧是沒落王朝遺留在人間的最後一點餘孽,身挾悍勇,勢不可當。她霸絕天下,所有人都成為她的陪襯。

老謀深算的慈禧比誰看得都清楚。所有人都在她的股掌之中,連老奸巨猾的權臣悍將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懾服於她,何況是小小的珍妃和光緒?她當初喜珍妃是因為珍妃像自己,她後來不喜珍妃亦是因為珍妃像自己。

珍妃也好弄權,恃寵賣官鬻爵,為光緒網羅親信。她的深明大義隻限於支持光緒,她並不是憂國憂民,也無多少深謀遠慮,她隻是堅定不移地站在自己男人一方。她勇敢是因為她來不及不勇敢。

假如慈禧死在光緒之前,光緒熬油似的熬了那麽多年,終於出頭,珍妃會不會成為類似慈禧的奸妃實在難以定論。以光緒那不頂事的身子骨,以及他對珍妃的專寵,珍妃幹涉朝政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據說,珍妃死前仍頂撞慈禧,被拉出去之時高呼:“皇上,來世再報恩了!”這一聲呼催人淚下。沒有最後的訣別,不問可知,她心有多麽淒厲不甘!

孑然分手、被迫離散是所有愛情悲劇的節點。格外使人欷歔的是皇帝保護不了自己的愛妃,正如強者難逃失敗的宿命。

他們是真的生死相許。也因此在被命運顛覆時,淒惶更甚於普通人。《瀛台泣血記》裏所寫的,光緒在珍妃死後越發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日日常對珍妃舊物——一頂帳子思憶舊人。

寧願她是被賜鴆毒或是懸梁自盡,他總能抱住她一點點冷卻的屍身,將她的血肉揉進身體,將同她一起的記憶化進餘生,作不可泅渡的暗河也好,好過他現在兩手空空一無所有。

過早的被迫失去濾去了將來可能發生的矛盾衝突,轉而造就了永恒的懷念。

他懷念她,有一點點稚氣的她;護著他,跟整個宮廷作對。她給他的保護那麽小,卻那麽多,因是她的全部,也是他擁有的全部。

無端想起喬峰對阿朱,那個永遠也踐不了的約,塞上牛羊空許約……

於他,也是一樣。

當年,她曾與他笑言:“皇上,不如我們效法明治天皇扮作學子,遊學歐洲……”她對未來總有新鮮刺激的想法,鼓舞著他。

如今,生死相隔了。剩他一人,生不如死。

她死去時,他不在現場,亦感同身受,知那一聲淒呼如孤雁哀鳴。因為,離開了她,他亦是失伴孤雁了。

貞順門內的那口小井,我去看過。圓圓小小的井口,要跳下去不被卡住也很難,我覺得她是被生生推下去的。

在沉沒窒息的瞬間,她可曾憶起短暫華年中與他共度的時光?那是身處這孤冷墳墓中僅餘的暖身之物,她對他所有澎湃的愛意都隨肉身一起沒入井底,如種子深埋地下,等待下一次的輪回重生。

如那激揚的必將沉澱,那不可一世的也必將被洗掠一空,歸於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