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品 盛衰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

望西都,意躊躇。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張養浩︽山坡羊·潼關懷古︾

【壹】

乾隆的生母鈕鈷祿氏,滿洲鑲黃族人,四品典儀官淩柱之女,13歲時入侍胤禛貝勒府邸名號為格格,康熙五十年(1711年)在雍和宮生下弘曆,因康熙喜歡弘曆,鈕鈷祿氏母因子貴,地位得以提升,於胤禛即位後入住景仁宮,先被封為熹妃,後晉升為熹貴妃。

乾隆即位後,奉生母為崇慶皇太後,遷居慈寧宮。鈕祜祿氏的一生貫穿整個康乾盛世。乾隆事母至孝,她是清朝皇太後中上徽號最多(九次)、最高壽的一位(享年達86歲)。她一生福壽雙全,子孫滿堂,享盡了天倫之樂。

與孝憲皇後一樣,孝賢純皇後貌似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的幸福皇後,身為愛新覺羅·弘曆的妻子,她是這曆史上同樣為數不多福壽雙全的皇帝、半真半假的風流天子真心憶念的妻。

世人多道乾隆六巡江南,是明訪也是微服,江南春色入懷,惹一身桃花債。甚或,西域的黃沙大漠中也有他的一線情緣在。他的後宮佳麗中,確有一位來自回族的愛妃,寵愛甚篤。

在民間故事和小說家的演繹中,這位來自西域,體帶異香的女子,成為風流天子一生之中難以忘懷的情結。他為解她思鄉之苦,特意為她建了一座“寶月樓”。

然則,不論弘曆一生經曆了多少女人,他寵憐過幾許紅顏,誰都無法取代孝賢純皇後.富察氏,在他心中獨一無二的地位。她亡故後,弘曆悼念她的悲切,比之漢武帝對李夫人的魂牽夢縈不遑多讓,哀痛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與他一樣,自幼都是得天獨厚的人。弘曆自幼天資過人,氣度不凡,為父所重,十餘歲時又被聖祖康熙帶入宮中親自**,住進毓慶宮,明裏暗裏都當做下一代的接班人,而富察氏的出身亦是分外顯赫,家教優良。

與明代的皇後大多出於寒門不同,清代從選秀女開始就嚴格控製門第人選,非八旗女子不得入選,能冊為皇後的,清初又以蒙古族居多。

清代皇後中,真正出身於上三旗(正黃、鑲黃、正白)的並不多,出身鑲黃旗的更不多。身為乾隆皇帝的嫡室和第一任皇後,孝賢皇後不僅旗籍高,而且出身於高門顯宦,世代簪纓。

富察氏家族從追隨清太祖(努爾哈赤)開國到世宗朝(雍正)名臣輩出,屢建功勳。曾祖父、祖父不提,她的伯父馬齊和馬武,皆是權重一時的要臣,她的父親是察哈爾總管、一等承恩公大學士李榮保,她的弟弟是保和殿大學士傅恒,而她自己,是那著名的精明皇帝雍正為自己的皇位繼承人精心擇定的正妻。

雍正五年(1727年),16歲的富察氏被指婚給當時的皇四子,17歲的弘曆。是年七月十八日,雍正帝在紫禁城乾西五所的二所(弘曆即位後更名為重華宮)為皇四子弘曆和富察氏舉行了隆重的結婚典禮。雍正七年(1729年),雍正皇帝又賜自己所愛的長春仙館作為兒子媳婦在圓明園的居處,對這對小夫妻關愛備至。

弘曆早在四年前的雍正元年(1723年)就被秘密立為儲君,毫無疑問,在雍正眼中,弘曆的嫡福晉就是統攝六宮的皇後,將來的一國之母。

以胤禛一貫殫精竭慮、深謀遠慮的性格,他對這個兒媳的人選斷然不會掉以輕心。富察氏是他綜合多方考慮之後,所擇定的最佳人選。

不知為何,在史料上看到這一段的時候,我暗暗為胤禛的眼光讚歎不已。有清一代,富察氏是當之無愧、無可爭議的一代賢後。

雍正雖素性清冷剛毅,然絕非不解風情的男子,我也堅定地相信,他看人的眼光不會錯。事實證明,胤禛無比清楚地知道,自己那沉穩風流的兒子,需要什麽樣的女人來配合和挾製。他為兒子擇定的賢妻,不單才德兼備,且與弘曆一生感情融洽,恩愛甚篤。

在一樁充滿政治因素的婚姻中,這是多麽難得的琴瑟和諧?說是天作之合,亦不為過。除卻皇位,日漸穩固的江山、日漸充盈的國庫和一個美貌與才德兼備的賢妻是胤禛送給兒子最好的祝福和禮物。

層層琉璃重簷,連綿如碧海,朝陽映照其上,耀眼得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從坤寧宮到長春宮,再到重華宮,重重垂花門,穿過筆直的天街,漫長的宮牆如赤色的巨龍,延伸至無際。

藍天澄澈高遠,陽光淡然灑落,如下了一場翩躚蝶雨。我站在孝賢曾住過的長春宮外想,宮名“長春”,意在春光常駐,可浮生流離,又哪有不凋、不敗、不去的永恒呢!所謂長春,隻不過是一種祈願罷了。

這裏住過的人,有明朝天啟年間的李成妃,清乾隆皇帝的孝賢皇後。孝賢歿後,弘曆下令保留長春宮孝賢皇後居住時的原陳設,凡是她使用過的奩具、衣物等,全都保留,一切按原樣擺放,並將皇後生前用的東珠朝冠、東珠、朝珠等物,供奉在長春宮。

每年的臘月二十五日和忌辰時,乾隆帝都親臨憑吊。這種陳設和做法保留了四十多年,直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才撤掉,允許其他後妃們居住。

這些曾在這裏住過的人,思來,唯有孝賢最幸福。但她的幸福,真的有那麽不勞而獲,理所當然麽?誠然不會。

這世上沒有虛妄的太平,古今亦然。一個最簡單的人,一段最平常的生活,剖解開來看,也一定有波瀾壯闊,令人感懷處。

能夠看到的史料裏,無一不是這樣顯現:孝賢皇後事親至孝,博得後宮親長的一致認可和好評;她事夫至誠,與弘曆同甘共苦,休戚與共;她寬宏大度,善待妃嬪姬妾,視她們的子女為自己的子女……

她安分隨時,平易近人,卻不是個木訥愚鈍之人。可想而知,統攝六宮,麵對著一大群同樣姿容窈窕,心機不俗的女子,光靠德行是會被人玩死的。

處理深宮中複雜的人際關係得心應手,孝賢定然是精明內斂,大氣溫柔的女人,懂得舉重若輕,恩威並施,不動聲色。

弘曆的禦製詩數量雖多,水準卻平平,唯有提及孝賢的篇什情真意切,動人心懷。弘曆憶及亡妻,除卻盛讚其賢德,還常念其姿容窈窕,這證明在閱遍群芳的皇帝心中,這位皇後的容色亦是不俗的。

形象一點想,恐怕正如那句古詩裏形容大家閨秀的那句:“任是無情也動人。”何況她還是這等識情解意的女子,舉止投足有一種叫人不能忘懷的繾綣溫柔。

史載,孝賢出身名門望族卻素性恭儉,有異於一般世族女子,她日常所居不喜佩珠玉,隻配通草絨花。(絨所製的假花。《燕京歲時記》雲:“花市者,乃婦女插戴之紙花,非時花也。”假花一名“象生花”,一般稱為“通草花”。通草即燈芯草,莖體輕,空心,用它加工成通草片,巧製成花朵,便是最初的裝飾假花,因而有“京師通草甲天下”之譽。)

如今想來,讚她,倒不單是為她恭儉,不忘本,而是欣賞她的絕頂聰明。孝賢定然是深諳人心,又甚解意趣的女子。想她那風流挑剔的夫君,一生可查的嬪妃就有40餘人,尚還有未被史籍載入的豔福若幹。

他風流一世,什麽樣的絕世豔姝沒見過,她唯有選擇這清雅不俗的裝扮,行端莊靜柔的舉止,才能既不失身份,又能給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的感覺。

身居中宮之位,飾金佩玉乃是常態,惟其不飾,才見得特殊。金玉之飾,固然令人平添幾許貴重,卻也易使人覺得倦怠疏離,總覺得與之相親的是尊位,與之相愛的是禮法,那供起來的人兒,天長日久總是易成擺設。

大凡皇後被疏遠,究其原因,總不外是姿容稍遜,姿態太正,使皇帝丈夫難生情趣和親近之心。而孝賢,反其道行之,做素淨打扮,在闔宮珠翠粉黛中,凸顯出自身氣質端凝,秀雅婀娜。

如此做尋常女兒家裝扮,像一道清泉流過,平添幾許溫柔親近繾綣意,弘曆與之相處容易放鬆下來,視其為知己和可以交心訴情的妻。

有時候,身為帝王,會比普通人更渴望普通而平實的情感,即使這平實仍是經過裝點的富麗。

榮華富貴與生俱來,不虞匱乏,三跪九叩,前呼後擁已成常態,那種看似尋常的夫妻之情和男女繾綣之愛,反而令人心向往之。這便是為什麽李隆基會與楊玉環密訂鴛盟,求一個“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孝賢是自信的,同時亦是非常聰明的。

【貳】

回顧孝賢的一生,她何嚐不想和他過著紅袖添香,並看星河的日子,那種隻屬於兩人的安寧和平靜,奈何此生已托付帝王家,既然享受了常人難想的尊榮,就必要做出一定的犧牲。

住到潛邸之後,弘曆身邊便有了為數不少的侍妾。同為富察氏的庶福晉,早於孝賢生育皇長子,而孝賢所生皇長女不到兩年即殤。

結婚四年之後,孝賢終於如願以償,生下皇次子,雍正親自為她所生的嫡子命名為“璉”,意味皇位永續之意,弘曆亦在乾隆元年(1736年),自己正當盛年(二十五六歲)的時候,密立此子為繼承人,可見對正妻嫡子的愛重。

如果說,雍正十年(1732年)之前,孝賢所需應對和處理的妻妾關係並不算太複雜,是年之後,弘曆身邊又陸續出現了才貌雙全、風姿綽約的女子高氏和蘇氏。

她們不單正值豆蔻年華,且都是雍正為兒子精心挑選的女子。麵對這些強勁對手,孝賢隻能與弘曆一樣笑納。她心中想必清楚,一朝弘曆登上帝位,他的身邊無可避免會出現更多的女人,他也必將有更多的子嗣。

古時的婚姻和家庭理念固然講究道德和忠貞,卻絕非如今的一夫一妻相互忠貞可以定義。

世間任何一段美滿姻緣,都必將經受考驗和波折,真正的感情,必須經曆得與失、苦與樂、悲與喜、親與疏、恩與怨、生與死,才能得以明證。

弘曆和孝賢的第一個兒子、曾被雍正寄予厚望的永璉,於乾隆三年(1739年),不到十歲即因“偶感風寒”而去世。愛子的早殤對夫婦二人的打擊都是巨大的,一度大到弘曆難以去麵對愛妻,不由自主疏遠。他們的感情進入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停滯期。

歲月無聲流淌,自從雍正九年(1731年)五月生育皇三女固倫和敬公主之後,直至乾隆十一年(1746年),孝賢一直沒有生子。單是一個嫡女的存在,無法彌補她內心的傷痛、疲憊和孤苦。

紫禁城的傾世繁華,湮滅了多少人真實的悲喜。

孝賢,她於百般的哀痛之中,目睹著一個一個嬪妃受寵,一個一個皇子誕生,還要打起精神,應對好一切,善盡教養之責,恪盡皇後的本分。

說不苦,是假的。

做一個賢妻,一個賢後,她不需爭,卻需忍。沒有人可以做到完全不嫉妒,除非她(他)心中完全沒有那個人存在。孝賢顯然不是,所以我相信,暗地裏她的內心是飽受磋磨的。

所謂寬仁大度,一視同仁,乃是先將自己心頭的血氣磨平,將身為一個女人天性裏的種種愛執、妒忌以禮法教養消融。

此生已托付帝王,就注定以他的悲喜感受為意,此生已擔負天下,就必須學會忘卻自我。聰明、懂事、得體、精明,還要純真、豁達,如此才是他心中完美的母儀天下的人選。

想來都替她辛苦,要愛一個人到如斯境地,不怨懟,不嫉妒,連失落都要自行吞咽,若無其事,柔腸百結兀自笑靨如花。

愛到擁有又放下,比未曾擁有就放下,要難上加難。伴隨著人間帝王,應對著紅顏無數,這愛本身即是異常艱辛的修行。

她贏得了他的敬,他的愛,乃至他餘生銘心刻骨的思念,這背後的原因是她始終以他為念,承擔了不為人知的壓力,獨自吞咽著為人妻,為人母的辛酸。她已自覺地將自己的生命與這男人融為一體,她的愛,比他身邊的其他女人更純粹、持久。

她對他的好如春風化雨,讓他覺得是理所當然的存在,但在日後回憶起來,點點滴滴都滲入血骨,日日夜夜,摧折心肝。

“沉思往事立殘陽,當時隻道是尋常。”可是,後來的後來,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取代。

乾清門一道宮門隔開,外麵是國,裏麵是家,這家國是不分的。她始終懂得收斂他的心,縱然弘曆是一隻注定翱翔九天的雄鷹,一條騰於四海的巨龍,孝賢亦能馴服他,做他最堅實溫暖的後盾。

當弘曆經曆了內心的磋磨,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再度尋找停泊之地時,他選擇回到孝賢身邊,此時的孝賢對他沒有冷顏冷語相待,一如既往交出了自己的心,用不改初衷的柔情,溫暖了曾經因失意而拒避她的丈夫。

無論是以曾經的青春繁華慷慨相贈,還是以歲月的漫長荒蕪相欺,她對他,始終初心不改。

我熱切地讚美這個女子,不是因為她在曆史上的賢惠名聲,而是因為她對丈夫的愛,超越了小我,達到一種令人欽敬卻難以達到的高度,合了佛法所言的“戒定慧”:戒,就是拒絕傷害;定,就是愛而不動搖;慧,就是愛而不執著。

超越了世間浮華,喧嘩中的寂靜,傳說中的愛向來美得很遙遠,很辛苦。

乾隆十一年(1746年)四月,孝賢生下了第二位嫡子,皇七子永琮。這個孩子的到來,對孝賢和弘曆都意義重大,弘曆心中一直深藏著立嫡子為繼承人的願望,而孝賢,如獲新生,她從這個姍姍來遲的孩子身上,再度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孰料這個孩子和他的姐姐、兄長一樣福薄命淺。乾隆十二年(1747年)二十九日,在新的年節即將來臨之際,永琮就因出痘而夭折。

尚未來得及從愛子降生的喜悅中回神,甫又跌入了另一重噩夢。此時,孝賢所生育的二子二女(皇長女、皇三女、皇二子、皇七子),唯有一女——固倫和敬公主長成,並已於乾隆十二年(1747年)出嫁。

深宮之中,孝賢備覺淒涼寒苦。

皇二子與皇七子的接連去世,對於一心要立嫡子為儲的乾隆也是沉重不過的打擊,為此他曾頒諭特意談及這一問題:“朕即位以來,敬天勤民,心殷繼述,未敢稍有得罪天地祖宗,而嫡嗣再殤,推求其故,得非本朝自世祖章皇帝以至朕躬,皆未有以元後正嫡,紹承大統者,豈心有所不願,亦遭遇使然耳,似此竟成家法。乃朕立意私慶,必欲以嫡子承統,行先人所未曾行之事,邀先人所不能獲之福,此乃朕過耶。”

乾隆十三年(1748年)正月,乾隆恭奉孝聖憲皇太後東巡,皇後隨駕出巡。弘曆的本意是要帶著喪子之痛的皇後出宮散心。但因此行皇太後也隨同出行,身心俱損的孝賢還要在婆婆麵前不失禮數,恪盡孝道,強作歡顏。

途中,似乎是已有預感,孝賢請求早日返京。長途跋涉,舟車勞頓,當禦駕抵達山東境內,本已孱弱不堪的她,終於油枯燈盡,一病而亡。

皇後的驟逝,看似突然,實則是經年累月的勞心勞力,內外交煎所致,並非無因。

22年的夫妻生涯,不長不短。她見過他十餘歲的清俊儒雅,二十歲的英姿勃發,三十歲的沉穩幹練。本以為可以白首偕老,共嚐甘辛,而今卻要舍他而去。

弘曆,原諒我。塵世勞苦,患難交錯,要你一人應對,原諒我,不能相陪了。

就算曾經那麽親密無間,總會有一天慢慢消失不見。愛如海般寂寞深情,卻終會消失在寂靜、廣闊、深沉的歲月裏。

【叁】

恩情廿二載,內治十三年。

忽作春風夢,偏於旅岸邊。

聖慈深憶孝,宮壺盡欽賢。

忍誦關睢什,朱琴已斷弦。

夏日冬之夜,歸於縱有期。

半生成永訣,一見定何時?

棉服驚空設,蘭帷此尚垂。

回思想對坐,忍淚惜嬌兒。

愁喜惟予共,寒暄無刻忘。

絕倫軼巾幗,遺澤感嬪嬙。

一女悲何恃,雙男痛早亡。

不堪重憶舊,擲筆黯神傷!

這世上有許多顧念亡妻、深情耿耿的男子,留下許多悼亡的詩文,我讀過詩經裏的《綠衣》,讀過潘嶽,讀過元稹,讀過蘇軾,讀過賀鑄,讀過納蘭,但我讀到弘曆的這一首《戊辰大行皇後挽詩》時,依然不可避免地愴然欲淚。

漢武帝為李夫人招魂時,作感傷之言:“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他對李夫人再真的感情,亦不過是一個多情帝王對一位絕代佳人的懷想,而此時,弘曆對孝賢的憶念,是一個丈夫對結發妻子的追憶,字裏行間都是過往相處的點滴,無可取代,無可複製。

對弘曆而言,曾經的柔情如許,都隨逝者的肉身湮滅在浩瀚時光中,遍尋不回了。

雕梁畫棟斑駁了往事,燭光溫暖著回憶,他所擁有的,隻剩細節,孝賢所有的真善美,都隻能留待回憶裏反芻。

內心的軌跡開始變得明顯,他看見了她這一生對他的好:他看見她眉目淡淡,笑著為他獻上親手縫製的燧囊;他看見她容色倦倦,為照顧他的病體,多日衣不解帶;他看見她以蒼生為念,跪在佛前,虔誠祈願,待得甘霖普降,終展笑顏;她與他同心同德,休戚與共;她對他,不離不棄,不怨不怒,至死不渝。

聰明如弘曆,豈會不知?這世上再不會有人愛他比她深,亦不會有人待他比她真。她傾盡了一生心血去愛他,情深不壽,所以心血耗盡,走在他前麵。

最溫柔的最決絕。愛妻的猝逝,對一生順遂的弘曆而言,打擊太大!他是太無力,太彷徨了!徹骨的內疚和遺憾,這錐心之痛,令一向沉穩自持的乾隆皇帝舉止失措,幾乎發狂。

是以,他不惜逾製,舉行史無前例的國葬,要她死後極盡哀榮,他知此生未及與她留下子嗣,是以對皇後的家族極盡榮寵。

《清宮詞》中以“外家恩澤古無倫”來形容。她對侄兒福康安視若親生,以至於後來有小說家以此為契機,虛構故事,說那福康安是他的私生子……

他如此固執地要留下屬於亡妻的每一點氣息和遺跡。那禦舟“青雀舫”是她薨逝前所乘,存留了她最後的淚漬,見證了他們的生離死別。他不惜叫人鑿開城門,動用萬千人力,將其運進城內……

那場舉世無雙的喪葬,他撇開內閣大臣的議定,徑自降旨定大行皇後諡號為“孝賢”,此舉在清代實無先例。

死亡最開始隻是一顆種子,漸漸成為一棵盤根錯節的參天大樹,思念的陰影覆蓋了他的餘生。

開始像是一切靜止,而後是周而複始、劇烈不息的悲痛,使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懊鬱的帝王開始遷怒於人。先是皇子,其後牽連到臣下,因覺皇長子、皇三子在皇後喪期不夠悲痛,嚴厲申飭,明旨褫奪了他們的皇位繼承權。言辭之嚴厲現在讀來也覺驚悚。可想而知在當時,皇長子和皇三子是如何惶恐不安。

孝賢皇後的薨逝,更直接導致了乾隆年間的宦海風波,大批官員因在皇後喪禮期內,因表現不能令皇帝滿意而被治罪、賜死。

仿佛,失去了賢妻的皇帝不再刻意維持自己明君的美名。

乾隆十三年(1748年)三月二十五日,皇後梓宮移至觀德殿,乾隆帝“感懷追舊,情不自禁,再成長律,以誌哀悼”。

鳳陣逍遙即殯宮,感時憶舊痛何窮。

一天日色含愁白,三月山花作惡紅。

溫凊慈闈誰我代,寂寥椒寢夢魂通。

因參生死俱歸幻,畢竟恩情總是空。

廿載同心成逝水,兩眶血淚灑東風。

早知失子兼亡母,何必當初盼夢熊。

生死歸幻,恩情成空,他甚至不由自責,如果沒有生下兩位皇子,或許皇後就不會早逝了!在他的心中,愛妻的生命比能繼承皇位的嫡子,更令他珍重。

可惜,死亡是如此強大,如此決絕,他在它麵前全無抵抗之力,一敗塗地。

豔美浮生,抵不過白頭韶華,他仰麵的刹那,心神蕭瑟,徹骨落寞,如紫禁城大雪紛揚落下。

那一刹那的孤苦,仿佛茫茫世間隻剩他一人。縱然貴為人間帝王又如何?也挽不回愛女、愛子、愛妻的性命。

無常到來,連拖延一些時日都難。天子的權位,對公平而冷硬的死亡而言,可會有用?

衣香鬢影掩過了心底歎息,他在她死後深覺萬事皆空,浮華如夢。雖順時而行樂,憶去歲而難忘,終不能盡情盡興。

塵緣倥傯,他待其他人,縱然恩愛也是收放自如,他在他們麵前,唯我獨尊,去留隨意。唯獨在她麵前,放下了帝王的尊嚴,盡情宣泄內心的憾恨和對她的眷戀。在她麵前,他是痛失愛妻的丈夫,是耿耿於懷、念念不忘的摯情之人。

每一年的良辰佳日,急管繁弦的熱鬧之中,被人間榮華所擁簇的帝王,總會在樂境之中,想到九泉之下的皇後。一次又一次來到長春宮,瞻仰著皇後的遺像和遺物。

宮殿寂靜,帷帳空垂,春風既過,斯人不再,令人感傷的又豈止是歲月流逝,人之蒼老,還有陰陽永訣,恩愛難繼。

你知道麽?我的期待很小,很小,不過是,能與你再見。

【肆】

他在她死後,觀花望月,花開花謝、陰晴圓缺,無不牽動情腸;巡幸遊曆,時時處處,觸景生情,都能憶起故人。

風景還似舊時溫柔,四季流轉間,終於明白,沒有那個人並肩攜手,從此後,看見的就是不一樣的山河歲月。

他一麵如此厭倦冰冷而無望的現實,恨不能長睡不醒,與愛妻夢中相見、相會,再續前緣;一麵卻屢屢自勉要達觀,掌管好一個龐大的帝國,將大清基業推至鼎盛的程度。

與你分別後,我拖延不去,是因還有未盡的塵緣。

康乾盛世在弘曆的經營下達到頂峰,國土空前統一。西北,天山南北的叛亂被平息,清政府在曆史上第一次實現對新疆全境的完全統治。在東北,康熙年間成功抵禦了沙俄的入侵,雙方劃界而治,現今包括庫頁島在內大片俄國領土都還在大清的版圖內。北部,內蒙古和外蒙古依然是滿洲王室的後院。西藏叛亂也被福康安等大將迅速平定。

此外,朝鮮、緬甸、越南等國,年年來朝、歲歲入貢。清朝人口也達到曆史的某個高峰,呈現一派升平景象。

唯一的至深的遺憾是,這一切的尊榮和喜悅都來不及與你分享。也許,洗盡鉛華的你並不在意吧?也因此,我的歡喜才會那麽短淺,那麽無謂。

紅顏成枯骨,君自臨天下。黃土掩埋的隻是你的骨骸,那始終鮮活的部分,被我深藏在回憶裏。

他從未視她故去。死,是多麽令人痛徹心扉的字眼,多麽絕望的事!對他而言,孝賢隻是躲在他懷裏安睡而已。她的氣息仍伴隨著他,在這宮中,在這活著的每一天……

在這至為安寧的角落,沉默,深情凝視,她聽得見他所有的訴說,理解他常人難辨的心意悲喜。每一年的生辰忌日,大年小節,弘曆必親臨靜安莊酹酒,從不相忘。

他對孝賢皇後,待之如生,每有重要行止和大事都特地到她靈前殷殷告知。他對她的思念,不止於在其喪滿百日時所寫的一篇情意深長的《述悲賦》,不止是禦製詩中洋洋數百首的悼亡詩。他對她的思念,貫穿了此後的餘生。

今生今世,今夕何夕?這人世的播遷要如何才能訴盡呢?你可知,生前恩不盡,別後事斯多?

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他六十大壽,前往皇後陵前酹酒,毫不掩飾自己的傷感,感慨道:“六旬我獨慶,百世汝稱賢。”縱然我長命百歲,青史稱賢,你我名傳後世又如何?你不在我身邊,今生都不會再回到我身邊。

盛世的繁華背後,是我無以言表的蒼涼。

年複一年,枯樹幾度生出新花,歲月無聲的流逝讓人驚怕。

時光困住了人,還不顧一切向前,回憶合著心跳一起,羽化成思念,在歲月的角落裏閃著嶙峋微光,照亮前路,伴我走完餘生漫漫。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春,時年80歲的皇帝,再往陵前,作詩雲:

三秋別忽爾,一晌奠酸然。追憶居中閫,深宜稱孝賢。

平生難盡述,百歲妄希延。夏日冬之夜,遠期隻廿年。

這詩感傷中稍帶欣慰,他對九泉之下的妻子說,我與你陰陽相隔,無法把這麽多年的經曆與苦楚一下子都告訴你。想起當年與你度過的一個個冬夏日夜是多麽美好,唯一能夠安慰的是,和你相會地下的願望再過不到二十年就能實現了。

乾隆六十年(1795年),他親往皇後陵前酹酒三爵,仍是餘情未了,悲切難言:齊年率歸室,喬壽有何歡?(你先我而去,剩我一個人,活得再長,又有什麽歡愉可言?)

最後一次到愛妻陵前,是嘉慶元年三月初九日,是乾隆帝帶著新即位的嘉慶皇帝一起去的。這年他已86歲,與孝賢皇後陰陽相隔48年。

望著陵前高矗入雲的鬆樹,乾隆帝寫下了這樣傷感的詩句:

吉地臨旋蹕,種鬆茂入雲。暮春中浣憶,四十八年分。

在“四十八年分”句下,已貴為太上皇的弘曆自注:孝賢皇後於戊辰大故,偕老願虛,不堪追憶!

時光一瀉四十八年,多少悲喜都悠悠,唯有思念在孤獨裏固執地不可遏止地生長著……

放不下嗎?偕老願虛……

他一生自詡文治武功,自號“十全老人”,人世間哪有真正的十全十美?他對世人呈現華美幻象,拚命維係著帝王的尊嚴,可午夜夢回時呢?那一抹肝腸寸斷,如何自釋?

踏碎這一場盛世煙花,跋涉一生,回憶盡頭,不過是山河歲月空惆悵,今生今世已惘然。

今生結束,輪回無邊,夫複何言?

【伍】

若以康乾盛世為界,大清的帝業逐漸從巔峰步向衰亡。這是注定的,不可更改的。到達頂峰之後,再往前走的路必然隻能向下。

從鼎盛的高度滑墜下來,這墜落的力度是早已設定的,冥冥中重複無數次的輪回,盛衰榮枯,非人力、信念所能改變挽回。

時間是沙漏,無論你怎麽放置,它總是流逝。可我站在這裏,仍是不由自主地悵然啊!悵然!仿佛看見紫禁城在眼前坍塌……

奄奄一息的它發出微弱而清晰的質詢——為什麽曆史的麵目千變萬化,它的軀殼千變萬化,可它的骨骼卻那麽堅硬,所向披靡,無所畏懼!

曆史血脈奔湧的方向,永遠是百川納海,是什麽造就了千變萬化的世事,又是什麽造就了這世事背後的殊途同歸?是什麽因緣形成宿命,讓人無從更改,無法躲避?

一個個朝代經過,史書一頁頁翻過,指尖猶帶滄桑氣味。我們可以由一個朝代摸索、了知另一個朝代誕生、發展、變化、衰敗、覆亡的規律,亦可以從一個人身上了知更多人的榮、辱、盛、衰的經曆。

人和人之間,總是這般麵目相似,事與事之間,總是有跡可尋。

麵對這座承載了太多細節和往事,世世代代波詭雲譎、悲喜莫辯的故城,我實在難以用過於言情、舒緩、華美的筆調來描述其間發生的人和事。那種不符合史實的臆想、調侃、抒情不符合我對它的認知。

我目光所視,依舊是坤寧宮。冷眼看過了幾世別離,情緣浮沉,它似是塵世浮舟,引渡有緣。

有些人一開始就注定抵達那裏,開始自己的命途,而另一些人,卻幻夢成空,終其一生也無法抵達。

以孝賢一人為鏡,閱盡榮華,閱遍悲歡,位正中宮的皇後們,她們一生的經曆,總有軌跡可尋。屹立在繁華頂端,不過是從一場孤獨走向另一場孤獨,要恨,隻能恨造化弄人。

孝賢歿後,後位空懸。乾隆皇帝失意落寞,性格日漸暴戾,後宮事務繁冗,於情於理都必須冊立新後。

當時後宮之中最具競爭力的是純貴妃蘇氏和嫻貴妃那拉氏。而純貴妃蘇氏的分位,還居於嫻貴妃之前。蘇氏雖然早已被抬旗,但畢竟是漢女,孝憲聖皇太後為保大清皇統純正,力主冊立那拉氏為後。

乾隆亦知自己立嫡子為皇儲之心人盡皆知,此時的嫻貴妃那拉氏膝下無子,而純貴妃蘇氏育有二子,皇三子和皇六子,皇三子永璋雖在孝賢皇後喪儀期間被嚴厲申飭,排除在皇位繼承人之外,但蘇氏還有皇六子永瑢。

若立蘇氏為後,永瑢就勢必成為嫡子,這顯然違背乾隆感情上的意願。其次,為皇權內部的穩固考慮,若立蘇氏為後,日後引起諸子之間皇位爭鬥的可能性和滿漢大臣之間黨爭的波**要比立那拉氏更甚。

因此他幾番思量,最終擇定無子的那拉氏為後。盡管如此,對先皇後鍾情不忘的皇帝,不願立刻冊立新後。在他心中,皇後隻屬於孝賢一人。

事母至孝的乾隆既不願違背母親的意願,又不願在皇後大喪期間冊立新後,索性采取了拖延政策,在對外的詔書裏也流露出抵觸情緒,自稱是奉皇太後懿旨冊立嫻貴妃為皇貴妃,攝六宮事務。

後來,在皇太後的屢次施壓之下,時越三年,直到乾隆十五年(1750年),乾隆才正式將那拉氏立為第二任皇後。

雖然乾隆身為皇子時,那拉氏已是他的庶福晉,但她一直不是很受寵,且不論與死生契闊的孝賢皇後比,就是跟後來的高氏、蘇氏、金氏、魏佳氏比,受寵程度也是遠遠不及,直到正位中宮之後,情況才有所好轉。

屈指算來,那拉氏從登上後位到含恨而終,一共17年,不算太短淺的光陰。

她和他之間,不是沒有令人留戀的溫存時光。至少在正位中宮起初的五六年間,那拉氏與乾隆關係不錯。一直未有子嗣的她,在這段時間有了自己的三個孩子:皇十二子、皇五女、皇十三子,長成者,唯皇十二子一人。

後來,永璂因母妃那拉氏的緣故,失愛於乾隆,24歲即鬱鬱而終。身為皇子,生前死後都未受冊封,可見乾隆對這個兒子的冷落。

一世慢緩,亦如白駒過隙。這美滿隻是曇花一現,很快就勝景不再。展眼望去,那拉氏一生崎嶇,寫滿失意。與之前的冷落相比,登上皇後寶座,才是她一生悲劇的真正開始。

紫禁城的殘酷在於,不是你登臨高位就能獲得恒久的恩愛,亦不是你心如止水,甘於隱沒,就能換來苟且安穩。更為殘酷的是,外朝的臣子們還可以辭官而去,內廷的妃嬪們卻連下堂求去的資格都沒有。

入得那道宮門,就被生生剝奪了自主權,沒有要求的權利,隻剩等待的義務。

生命陷落在紫禁城,在限定的街巷內行走,或徐或疾,終點都是一樣。剩下的選擇,無非是怎樣在四麵宮牆內熬過漫長的一生。

渴望愛和溫暖,是生而為人的本能,可這裏的恩愛注定短淺,溫柔也經不起打量。在這個地方,謀生或謀愛,無疑是提著露水做燈籠,偏偏有無數人的命運與之捆綁在一起。

那拉氏一生的命運轉折與孝賢皇後密不可分。她因皇後薨逝,機緣巧合被立為新後,亦因終身無法逾越乾隆與孝賢之間的情分而落寞失意,終至被乾隆厭棄,下場淒涼。

站在那拉氏的角度,其實是進退兩難,動靜皆不宜。繼皇後是非常吃力不討好的身份。不作為,有負皇後的身份職責,難免被人指摘,視之懦弱無能;作為,一言一行又會不可避免地被眾人拿來和先皇後作比(最要緊的是,乾隆心中時時有此念,並常不加掩飾地流露出來)。

若後宮仍是孝賢主事,以她寬仁公允的性格,必不會苛待那拉氏。即便換一個人為後,那拉氏隻要不存過分的爭寵之心,以她的資曆,盡可以湮沒在乾隆的如花美眷中,安度流年。可命運偏偏安排她登上後位,當她成為皇後,她才逐漸體味到母儀天下的繁難和不易。

縱觀乾隆一生,他所眷戀歡喜的女子,無一不是柔媚可人、性格討喜的類型。

是否真的善解人意不要緊,最要緊是懂得討他歡心。那拉氏性格剛強,做不到孝賢皇後當初的隱忍、寬仁,人到中年的她,容色亦遜於後來聖眷正隆的金氏(嘉妃)、魏氏(令妃)和自回疆而來的佳人和卓氏(容妃)。

這份失落,不是不重的。

孝賢薨逝三周年,時值冊立新後之時,乾隆作詩寄哀,中有“豈必新琴終不及,究輸舊劍久相投”之語。他亦不是無知無感之人,全然否定那拉氏,奈何他最真摯的感情俱已付與孝賢。

風流如他,身邊還有那不斷有如花似玉、用心機巧的妃嬪邀寵獻媚。任那拉氏再肯用心,他們之間的情分亦不是朝夕之間可以轉換的。

生死天涯,孝賢之死讓乾隆餘生負愧,耿耿不忘。她的驟逝構建了她虛幻的完美,凸顯出那拉氏真實的不完美。

蟄伏於亡魂的陰影之下,那拉氏卻連恨她的理由都沒有,孝賢生前待她不薄。怨不了亡人,隻能對身畔之人生怨,目睹他風流如故,先寵金氏,後戀魏佳氏、和卓氏,卻始終視她可有可無。

枕畔人似無心。不能不怨憤啊!她容顏漸衰,心神漸竭,而身邊的情敵層出不窮,一如既往強大。

乾隆和孝賢的關係中,從來就有許多人並存,那拉氏原先並不起眼,亦不招嫉。可自從被他擺上了皇後寶座,她便成為他憶念中首當其衝、最為紮眼的第三者,成為他拒避的人。同樣,換了身份,她亦無法像當年那樣遙遙相看,默默悲喜,心平氣和了。

風過重門,庭院幽冷,萬人看她尊榮華貴,她走入的卻是更深、更遠、更廣的淒涼。

皇後的尊位,是冷酷的陷阱,那禦座,是天下間最殘酷的刑罰,似冰又似火,無一刻不折磨她身心。

年複一年,她目睹他對舊人鍾情,對新人憐惜,唯獨對她這半舊不新的人,不冷不淡。她不知道自己哪裏做得不好,何處做錯了,也許她什麽都沒做錯,隻錯在不該登上後宮之主的尊位。

這份不尷不尬和長年累月的積鬱,使得那拉氏對皇帝愛恨交織。

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如何從相敬如賓走到怨懟叢生。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潛藏的失望是如此強烈,一腔孤憤,終會覆滅這虛偽的繁華。

時光演進至乾隆三十年(1765年)正月,那拉氏隨同乾隆南巡。

這第四次的南巡成了她命運的又一個轉折點。南巡初期,一切都還正常,在途中,皇帝還為她慶祝48歲千秋。閏二月十八日,他們來到杭州,在風景秀麗的“蕉石鳴琴”進早膳時,皇帝還下令在那拉氏的早晚膳食中,另加膳品,並令賜食扈從的王公大臣並江南大小官員,帝後之間的關係並未破裂。

到了當天晚上進晚膳時,皇後就沒有再露麵,陪著皇帝進晚膳的隻有令貴妃魏佳氏、慶恭皇貴妃陸氏、容妃和卓氏。此後,皇後再也沒有露過麵。

滿族的習俗最忌諱私自剪發,皇後隻在皇太後、皇帝駕崩時,才可以剪發。當時的皇太後、皇帝都還健在,那拉氏的舉動,落在好麵子的乾隆眼中更添罪責,認定她是存心挑釁,蓄意詛咒。

如果帝後可以和離,那拉氏此舉無疑是宣告對皇帝徹底的失望,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然而,帝王是不容挑釁的。一生唯我獨尊的乾隆幾曾受過這樣不留情麵的對抗?盛怒之下的皇帝,當日即派額駙福隆安將皇後由水路先行送回京師。

史冊對此事語焉不詳,有記載也是皇帝事後的一麵之詞。沒有人知道,那拉氏到底因何事觸怒乾隆,兩人鬧得如此不可開交。

野史傳說是風流皇帝欲微服登岸,尋花問柳,那拉氏聞訊勸諫皇帝不要貪戀江南美色,言語起來,多年的積怨之下,那拉氏孤注一擲,孰料,覆水難收。皇帝以此為由,就勢與她決裂。

對於帝後失和,我比較傾向於相信另一種說法——即使真有所謂尋花問柳之舉,亦不過是導火索,南巡途中發生的另一件事才是引起帝後決裂的根本原因。

17年前,先皇後孝賢陪同乾隆東巡時,在濟南一病不起,後死於德州。此後,乾隆每次途經濟南時,總是避開此地,繞城而行。這一次,乾隆亦作詩雲:“濟南四度不入城,恐防一入百悲生。春三月昔分偏劇,十七年過恨未平。”

試想一下。這詩落在那拉氏眼中會是什麽滋味?多年的積鬱,加上這些偶然事件的不斷刺激,足以令那拉氏不顧一切爆發。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對亡人的深情,對其他人的顧念,無一不是對她莫大的諷刺!

那拉氏獨自從水路返京。來時煊赫,去時淒清,彼時千頭萬緒,此際心明如鏡。

廢棄的結局清晰逼近。事已至此,她反而坦然了。眼見那孤帆遠影去悠悠,把年華悲喜都帶走。

付出這麽多年,隱忍這麽多年,她受夠了!如許辛酸,如許深情,被他輕擲於地,不屑一顧。到頭來,她誰都比不過,甚至比不過江南春色和那些鶯鶯燕燕對他的吸引。

一生匍匐,等不來他一刻垂憐,片刻顧念,不如就此斷絕,從此別過。

南巡結束,回到京師不久,乾隆下詔收回那拉氏手中的四份冊寶,即皇後一份、皇貴妃一份、嫻貴妃一份、嫻妃一份,裁減了她手下的部分傭人,到了七月份,那拉氏手下隻剩兩名宮女,按清宮製度,隻有常在才有兩名宮女。

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七月十四日,那拉氏離開人世,終年49歲。時乾隆在木蘭圍獵,聞知那拉氏死訊,皇帝不為所動,一切行程照舊,嬉戲遊獵不怠,隻命那拉氏的兒子皇十二子永璂回宮奔喪,同時傳旨,喪葬儀式下降一級,按皇貴妃的喪儀入殮。

若按皇貴妃的喪儀規定,每日應有大臣、公主、命婦齊集舉哀、行禮。在那拉氏的喪事中,這一項被取消了。身為皇後,她既未附葬裕陵,也未單建陵寢,而是隨眾葬入裕陵妃園寢內。

更有甚者,按慣例,凡葬在妃園寢內的,無論地位有多低,都各自為券,而那拉氏卻被塞進了純惠皇貴妃的地宮,位於一側,堂堂皇後反列於皇貴妃之下。

清製,凡妃、貴妃、皇貴妃死後都設神牌,供放在園寢享殿內,祭禮時在殿內舉行,嬪、貴人、常在、答應則不設神牌,祭祀時,把供品桌抬到寶頂前的月台上。那拉氏不設神牌,死後也無祭享,入葬以後也隻字不提,不單和孝賢皇後死時的極盡哀榮不可比,就連民間百姓也不如。

乾隆待她如斯涼薄,不是沒有人為她鳴不平。當時有禦史上書,請依皇後禮舉喪,結果被謫伊犁。12年後,乾隆東巡途中,又有個不曉事的愣頭青——名叫金從善的書生上書乾隆,言及建儲、立後之事。

乾隆為此發怒道:“那拉氏本是我即位前的側福晉。我即位後,因孝賢皇後病逝,她才循序由皇貴妃又立為皇後。後來她自犯過失,我對她一直優容。國俗最忌剪發,她卻悍然不顧,我仍然忍隱,不行廢斥。她病死後,也隻是減其儀等,並未削去皇後名號。我處理此事已經仁至義盡,況且從此未再立皇後。金從善竟想讓我下罪己詔,我有何罪應當自責?他又提出讓我立皇後。我如今已經68歲了,豈有再冊立中宮皇後的道理!”一怒竟將金從善處斬。

從此後,無人再敢在乾隆麵前提及那拉氏,亦無人再敢言及建儲、立後,一切唯他乾綱獨斷。

自來帝王薄情,不令人意外,但乾隆曆來自命寬仁,輕易不肯落人口舌。唯獨對她,斬釘截鐵,恩斷義絕。

他的薄情,待她尤甚。仿佛這年久日深,她沒有一絲溫存可憫,莫名地成為他的眼中釘、肉中刺,拔除時,毫不猶豫。不僅如此,他還要將她從自己的生命中徹底清除,不留一絲痕跡。隻當這個人,從未出現,從未存在。

執意否定她的存在,即是護衛他和孝賢之間無可取代的感情和地位。對乾隆而言是理所當然,他對此毫無愧疚。

我們理解乾隆這個人,既不能隻看他的風流,不見他的深情,亦不能隻見他的癡心,不見他待那拉氏的涼薄。

那拉氏並非不良善,也不是刻薄,罪有應得。她是犯了乾隆的忌,蓋因孝賢死後,乾隆再也不需要皇後,他心意堅決,那拉氏不明所以地成為犧牲品。

三更鼓,送無常。這一世,她追逐他,如同追逐那鏡中月華。本是幻夢,她活得太認真,我卻不能不欣賞她這份真,有些痛,身不由己,如利刃在前,避無可避,唯有舉身相迎,承擔最後結果,即使碎裂。

憶昔花間初相見,雖未成歡,亦未成怨,誰料到日後如此不堪?

若魂魄能知覺,黃泉下不相見。多年後,史書如何書寫,已不為她所顧念。

是我才疏學淺,翻閱史料,未見記載那拉氏住在哪座宮殿,這樣也好,隻當她從未來過,從未在這孤城裏陷落,煎熬過。

夕陽殘照,天地蒼茫。這一世,人如孤鴻,誰不是誰的過客?

【陸】

站在空無一人的午門廣場上,眼前高低錯落的闕樓如雙翼展開,人稱“五鳳樓”。今日天氣晴冷,陽光下的琉璃黃瓦分外耀目,正對的門洞則幽暗深遠。每當我站在這裏的時候,都有一種進入時光隧道的感覺。

當年大清國的皇後都是由這裏抬入紫禁城的。如今數過來,不過是幾個指頭的事,從大清門、天安門、端門、午門、昭德門、中左門、後左門、乾清門到坤寧宮,在當年,這便是一位皇後一生的曆程。

我記憶裏的帝後大婚,以同治年間最盛。無論是從曆史發展的角度,還是因當時統治者的虛榮心需要,這場大婚,都是一個必要的儀式,雖然它的盛烈之態形同一個帝國的回光返照。今日的清宮舊藏裏有《光緒大婚圖》,可供人遙想一下當年的輝煌。

隻有在即位前沒有結婚的皇帝才能舉行大婚典禮,故而從順治、康熙算起,到同治年間,大清王室至少有200年沒舉行過這樣大規模的典禮了。

古之婚俗有“三書六禮”,“三書”指在“六禮”過程中所用的文書,包括聘書、禮書和迎書。“六禮”是指由求婚至完婚的整個結婚過程。“六禮”即六個禮法,指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和親迎。

縱使是平民,這一路禮俗逶迤行來,所耗精力也不少,而皇帝大婚尤為豪華,極其繁瑣隆重。

因清朝是選秀製度,問名已是不需,婚禮由皇家欽定,請期也是形式而已。剩下的儀式主要分三部分,即納采、大征(納征)、冊立奉迎。

同治十一年(1872年),17歲的同治皇帝載淳大婚,七月二十六日,行納彩禮。八月十七日,行大征禮。大婚之前,皇家需向皇後家“大征”,即民間俗稱的“過彩禮”。禮部尚書靈桂為“大征禮”的正使,侍郎徐桐為“大征禮”的副使,取意“桂子桐孫”,希望這位新皇後能夠為大清王朝帶來更多子嗣。

婚禮定於九月十四日舉行,比普通人家迎娶新婦要多一道的程序是,皇家需先行冊立之禮。九月十三日,同治帝“告祭天、地、太廟後殿、奉先殿”。

九月十四日淩晨寅刻,同治帝穿上禮服,駕臨太和殿,親閱冊立皇後的寶冊,然後派遣正副使,持節奉寶前往後邸行冊立之禮。

十四日行奉迎禮,皇帝先往慈寧宮謁見兩宮太後,稟告迎接之事,而後皇帝駕臨太和殿,接受群臣朝賀,繼而派遣正副使,代替皇帝前去親迎,皇後的鳳輿此時已從乾清宮啟行至後邸恭候。

那精美至極的鳳輿中放置著一柄如意,代表禦駕親臨。

婚禮當日,兩位福晉帶領各位女官戴鳳鈿、穿蟒袍、掛朝珠至皇後家侍奉。九月十五日子時一到,欽天監的官員立即向外報吉時,四位福晉率內務府的女官開始為馬上就要成為皇後的阿魯特氏改換裝束:梳雙髻、戴雙喜如意、身穿大紅龍鳳同和袍,喜袍中間是喜字,一邊為龍一邊為鳳。大婚時,坤寧宮洞房裏用的也是這種圖案。

是日,鑼鼓喧闐,夜如白晝。從阿魯特氏母家到皇宮午門的禦道,黃沙淨道,宮燈高懸,皇後儀仗浩浩****。

是日萬人空巷,前來觀禮的百姓將禦道擠得水泄不通。鳳輿一入午門,便人頭攢動,爭相觀看。

為表普天同慶,兩宮太後在大婚這天下諭:特許大開夜禁,凡是身著花衣的人都可以進入午門觀看皇後儀仗。紫禁城,這座皇城禁地,平時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聖地,兩百多年來破例開禁,此旨一下,不單百姓,連外省官員都雀躍不已,為這百年盛典借故入京或滯留不回。

是年八月,距離九月15日的大婚吉期還有一個多月,北京城內已是熙熙攘攘,人滿為患。入京拜賀的地方官員,采辦貢品的大內差官,借機前來做生意的商賈,遊玩看熱鬧的各色人等,紛紛湧入京師。京城內大小會館,客棧、連寺廟都住滿了人。遠的咱想不著,就想前幾年的奧運會,那盛況肯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喜愛熱鬧的百姓們積極參與盛事,紛紛出動購買花衣,結果不到一天,城裏連戲裝都被人們搶購一空。

據說當時大前門旁有一家雨衣店,平時賣花瓴和高麗貨,店主腦筋相當靈活,一見花衣供不應求,便用高麗紙畫成彩衣出售,買者絡繹不絕,這家大發橫財。總之,人們想盡辦法穿上花衣,進入午門觀看大婚盛典。

鳳輿一到,午門樓上鍾鼓齊鳴,皇後由大清門入宮,同治帝從乾清宮起駕,前往坤寧宮。

過了大約一盞茶功夫,鳳輿入乾清門,皇後下轎,一手拿著一個蘋果,隨侍宮女把蘋果接住,福晉、命婦立即捧上寶瓶,內藏特鑄的“同治通寶”、金銀線、小金銀錠、金玉小如意、紅寶石以及五穀雜糧等。皇後手拿寶瓶,進入交泰殿。進入殿門時,門檻上專門設置了一雙朱漆馬鞍,鞍下放兩顆蘋果,寓意“平平安安”。皇後跨過去後,由專人引導站定。

清代,坤寧宮的東端二間是皇帝大婚時的洞房。房內牆壁飾以紅漆,頂棚高懸雙喜宮燈。洞房有東西二門,西門裏和東門外的木影壁內外,飾以金漆雙喜大字,寓意開門見喜。洞房西北角設龍鳳喜床,帳被都是江南織造所供,上繡一百個神態各異的頑童,稱作“百子帳”和“百子被”,帝後大婚時要在這裏住兩三天,然後再另擇其他宮殿居住。

這場大婚共耗費白銀1130萬兩,相當於當時清政府全國財政收入的一半。

【柒】

從阿魯特氏母家到紫禁城這段路,說長不長,她走了五年。從同治七年(1868年)開始的初選,到同治十一年(1872年)最後一次選秀確立她為後,阿魯特氏力壓群芳,一步步走近中宮之位。

她是幸運的,出身名門,祖父是大學士賽尚阿,外祖是鄭親王端華,其父崇綺是清代唯一的旗人狀元(蒙古正藍旗)。阿魯特氏品貌端莊,氣質嫻雅,舉手投足自有一股大家閨秀的尊貴氣質,才華亦出於眾人。

這般出身和修養,作為母儀天下的皇後是相當合適的。所謂“選後選德,選妃選色”。幾輪選拔下來,不單是慈安太後屬意她,連原本屬意瑜嬪的同治皇帝也漸漸對她傾心。

有書記載,孝哲皇後“幼時即淑靜端慧,崇公每自課之,讀書十行俱下。容德甚茂,一時滿洲、蒙古各族,皆知選婚時必正位中宮”。

選秀時,當同治緩步走近阿魯特氏,將玉如意交到伊人手中,意味著後位已定,天下又有了新的女主。

這個兒媳婦是眾望所歸,慈禧卻對她心存不滿。一來她原本屬意員外郎鳳秀之女富察氏,富察氏年輕識淺,容易掌控,穩重識禮的阿魯特氏明顯不好駕馭;二來阿魯特氏的外祖父鄭親王端華是當年鹹豐的顧命大臣之一,與慈禧是政敵,辛酉政變時,被慈禧處死,現在政敵的外孫女成了兒媳婦,她難免對此不心存芥蒂;三來眼見自己的兒子和慈安心意一致,與她這個生母反倒見了生疏。

此時尚有慈安太後壓製,慈禧不便像後來一樣明目張膽,在光緒的選秀大典上的一聲斷喝,強命皇帝將玉如意交給隆裕,隻得將不滿壓下,同意立阿魯特氏為後,同時要求同治立富察氏為慧妃。

同時,知府崇齡之女赫舍裏氏,被封為瑜嬪。大學士、前任副都統賽尚阿之女阿魯特氏(皇後阿魯特氏的姑姑),著封為珣嬪。

阿魯特氏家學淵源,詩文嫻熟,平日與同治帝談文論詩,皆對答如流,令其甚為欽敬。皇後猶擅能用左手寫大字,為時人所稱道。《清宮詞》裏有一首詠同治皇後的詩:“蕙質蘭心秀並如,花鈿回憶定情初。珣瑜顏色能傾國,負卻宮中左手書。”

阿魯特氏一心寄望帝君有所作為,開中興之業,時時溫言勸諫,鼓勵夫君,而同治帝也並不昏庸,得此賢妻,自有一番振作,欲展少年抱負。

婚後帝後關係融洽,兩人恩愛甚篤,也是帝王家難得的。悲劇的是,皇後始終無法獲得慈禧的歡心。根本的原因不是皇後不夠優秀,不夠得體,是皇後的到來,極大地刺激了慈禧,激發了她的危機感。

大婚之後的皇帝就要親政,這就意味著兩宮同治、垂簾聽政的時代必將過去。不肯交權,是熱衷權術的慈禧的心結,何況,二十六七歲就開始守寡的她,看著兒子媳婦如此和睦,觸景傷情,難免沒有一絲失落、怨懟。

當初慈禧力主冊立富察氏為後,亦是老謀深算。富察氏學養有限,比皇帝還小兩歲,自然很難做得皇帝的左膀右臂,況且年輕貌美又輕浮,若年輕夫婦耽於逸樂,不思進取,慈禧則更有理由牢牢把握住權柄。

現在,皇帝在皇後的鼓勵下預備勵精圖治,宮中又有慈安太後做後盾,難保有一日不會大權旁落。從這個意義上說,皇後的到來無形中宣告了慈禧的時代即將結束。她自然不能甘願。是以慈禧一方麵抬舉慧妃,另一方麵壓製皇後,放任慧妃明裏暗裏挑戰皇後的權威。

大婚後不久,因皇帝少往慧妃處去,慈禧訓誡同治:“鳳秀之女,屈為慧妃,宜加眷遇。皇後年少,不嫻宮中禮節。勿常往其宮,致妨政務。”她這麽說,自有其冠冕堂皇的理由。

慧妃出自世代簪纓的富察氏家族,為滿洲八大貴族之一,過往這個家族裏最著名的人物是乾隆時期的孝賢純皇後。此後,富察家接連產生出將入相的人物,傅恒、福康安就是這個家族的名臣,堪稱曆史悠久的椒房勳戚。與之相比,皇後的家世又稍遜一籌,隻不過是近世稍得榮寵而已。

這番冠冕堂皇的訓誡,對同治而言,並不起什麽作用。對年少情深的皇帝而言,後妃的家世隻是錦上添花之意,他在意的是彼此之間是否真的情投意合。況且以慈禧自身的出身而言,又何嚐稱得上顯貴呢?不過是四品官之女,母以子貴而已。

對於謹言慎行、審時度勢的皇後而言,這樣嚴厲的申飭已是不能怠慢的明確警告了。為顧全大局,緩和婆媳之間的矛盾,阿魯特氏委曲求全,勸皇上多去慧妃的鹹福宮,少來自己的承乾宮,她知自己身為皇後,注定不能獨擅專寵,若有了妒名,更落人口舌。

同治帝不是不知皇後的良苦用心,但一想到貴為天子,如今大婚親政後還是個傀儡,連私生活都得被人橫加幹預,愈發覺得意興闌珊。他既不敢違逆母後的意思,又不願勉強自己去親近慧妃,索性搬到乾清宮獨居,以示抗議。

若換作一般的太後,僵持不下,多半也就妥協了,奈何慈禧不是一般人,在她心中,骨肉親情始終不及她對權力的欲望,即使同治是她的獨子。皇帝的反抗,更增添了她對皇後的反感。

同治帝親政後,仍有稚氣未脫的一麵。一方麵他急於建功立業,樹立帝王權威,另一方麵他不解民間疾苦,國事艱辛。

同治提出兩大方案,其一將每年孝敬兩宮太後的“交進銀”由14萬兩增加到18萬兩。其二是重修圓明園,此事遭到重臣反對。慈禧有意先借朝臣來挫皇帝威風,事後再假意出來調停,安撫眾臣,收買人心。

如今看來,同治的所為固然有不切實際、好大喜功的一麵(慈禧遺傳),另一方麵卻未嚐不是為了討好慈禧,緩和母子婆媳矛盾。

從來帝王難為,明君更需屢經患難磨礪。這一切的變數,給少不更事的同治帶來毫無心理預設的挫敗感。他身邊更少有能在關鍵時候指引他的人。朝堂上,重修圓明園的方案遭到重臣反對;在宮內,又不得自由。

內外受困的少年皇帝抑鬱之下開始荒怠政務,在隨從的引誘下微服出巡,眠花宿柳。

事態的發展越來越偏離軌道。公平而言,幾方都是失望的。深居內宮的皇後最是深感無能為力。她即使深知西太後與己的矛盾,這心結由來已久,以慈禧的心機之深,亦不是阿魯特氏單方麵努力可以化解。

她所受的教育,曆代聖賢所教的女德、女誡,均未教會她如何應對這後宮艱險,麵對這老謀深算的刁鑽婆婆。

未等阿魯特氏思謀出良策,驚變已至。同治帝駕崩,年僅19歲。同治帝駕崩,為清宮疑案之一,官方說法是天花病亡,民間則言之鑿鑿說皇帝身染梅毒而亡,未必是空穴來風。

同治帝病中,皇後不敢私自探視,慈禧怒責她:“妖婢!無夫婦情!”同治垂危之際,阿魯特氏潛去探望,親手為同治帝擦拭膿血,慈禧又怒斥她:“妖婢!此時爾猶狐媚,必欲死爾夫耶?”——堂堂皇後被欺淩至此,舉動得咎,怎麽做都錯。

偶然得見,帝後執手相看,竟無語凝噎。

試想他們少年夫妻,琴瑟和諧,若不生在帝王家,則可騎馬、佩笛、帶劍,縱橫天地間,漠北射雕,江南聽曲。暢意時,幕天席地飲酒舞劍;雅致時,紅袖添香,燈下吟詩。縱然生在平民百姓家,寒溫相慰,亦不失夫妻之樂。而今卻落得如斯淒涼。

轉而同治駕崩,慈禧違背同治帝遺詔,以兄終弟及為名,立同治帝的堂弟載湉(醇親王之子,慈禧的外甥)為嗣皇帝,承繼大統。

慈禧立載湉為帝,即視阿魯特氏的皇後之位為虛設,不倫不類,罔顧禮法。依禮依情,慈禧都斷無廢黜阿魯特氏皇後之位的權力。

有清一代,堂堂正正從大清門抬進來的皇後屈指可數,分別是順治的兩位皇後博爾濟吉特氏和康熙的皇後赫舍裏氏,阿魯特氏是第四位。除非是同治帝下詔廢黜,否則她地位尊崇,不可撼動。

可惜,所謂禮法規矩,向來隻能禁錮心存良知、心有忌憚的人,在真正的強權麵前是如此不堪一擊。對慈禧這種無所顧忌的人而言,祖宗規矩隻是笑話。她縱然不能明目張膽廢黜皇後,亦有無數方法逼她入絕境。

夫君屍骨未寒,眼前生機已絕,皇後手中無兵無權,滿朝文武唯西後之命是從,懾服在其**威之下。連顧命大臣、恭親王奕加上慈安太後,都不是慈禧對手。孤立無援、年僅22歲的阿魯特氏又如何能與根基深厚、老奸巨猾的慈禧為敵?

皇後之父崇綺探明慈禧意圖,知道天命難違,暗示皇後殉葬,阿魯特氏心灰意冷,殉節之誌遂決,隻問該怎麽死。崇綺跪在外麵,問:“不吃行不行?”皇後說行,於是絕食而死。此時離同治過世隻有75天。

皇後既逝,慈禧去了心腹大患,下令厚葬,阿魯特氏諡號孝哲毅皇後,與同治同葬惠陵。

飲恨而終,回憶卻因你而柔軟芬芳。你離去時倉促得像一陣煙,卻留下我在迷煙中無休止地懷想。

歲月的枷鎖,終抵不過因愛而生的堅強。你還欠我浮花浪蕊,一份溫暖。

願上蒼眷顧,蒼天憐憫,我還來得及,尋回你。等我尋回你的時候,希望還是舊時模樣。我們還記得對方,還來得及完成相守的願望。

逝去的已冰冷,飄零的未終結。孝哲死後,慈安太後不久也薨逝。慈禧大權獨攬,此後唯我獨尊,再無一絲忌憚。

回望當初,鹹豐皇帝在避暑山莊煙波致爽殿駕崩,年僅六歲的獨子大阿哥載淳(同治)繼位,據說鹹豐帝早就覺察到慈禧野心勃勃,臨終之前,密授一道朱諭給他所信賴、敬重、顧念的慈安——如果日後慈禧不能安分守己,慈安有生殺大權,盡可以按祖宗之法治罪於她。

同治駕崩,慈安目睹慈禧對親兒、媳婦的殘忍,取出文宗遺詔,直言自己握有製裁她的權柄,慈禧意態恭順。慈安一時心軟被其蒙蔽,把那份有殺生大權的朱諭燒毀了。光緒七年(1871年),慈安患病,本是小疾,卻暴斃於鍾粹宮,年僅45歲,傳言為慈禧毒殺。

大清國勢風雨飄搖,內憂外患頻生,漸漸已病入膏肓。盛衰已有定數,任你強權傾世又如何?逃不過一場敗亡。

耳聞的終結,眼見的毀滅。這宮苑深深,悲喜沉沉。到頭來,誰主沉浮,又有何關係?揮霍今生,機關算盡,逃不過墓碑下孤獨的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