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品 漣漪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李煜︽浪淘沙令︾

【壹】

初初。

她,不過是前朝孫太後身邊的掌衣宮女。本為罪臣之女,四歲入宮,到21歲還是一名普通的宮女。

而他,不過是個被廢棄的皇太子,年紀稚幼,父王被宦官慫恿,禦駕親征,在對蒙古人的戰爭中被俘虜;叔父在位時,他便成了這禁宮冷苑裏受人欺淩的小囚犯。

21歲的她,還不是日後心機深沉的模樣,孫太後也是喜她素來聰明機警處事周全,才派她來照應這孤苦無依的小皇孫。

當21歲的她,牽起二歲孩童柔軟的小手,衣食住行,處處護他周全。那時刻入對方眼底的眼光,或許是寒寂深宮裏為數不多的溫暖。

我相信那時的萬貞兒還沒有心機和遠見預見到將來會發生“南宮之變”,不知英宗會複位,不知這被自己嗬護照料的小孩朱見深有朝一日會即位成為大明朝的天子。而她一生的命運早已與懷中這小小幼童休戚相關,他日,會因他的尊榮而柳暗花明。

在那時,她待他的好,是責任,卻不是義務。這後宮之中趨炎附勢的多了去,她大可以陽奉陰違。在那時,她待他的好,是全無功利的,是少女的慈悲,是母性的照料。

代宗廢朱見深為沂王,立自己的兒子朱見濟為太子。朱見深遷出東宮,幽居別處,四周都是代宗的耳目,死亡的威脅時時刻刻如影隨形。這樣絕望的境地裏,多少人對朱見深冷眼相待橫加欺淩,避之唯恐不及,隻有萬貞兒不離不棄地守著他。

朝夕相處,形影不離。景泰年間的那些患難歲月,不知多少次,在朱見深需要被保護的時候,在他脆弱無助的時候,她總是及時出現在他麵前,替他化解災厄。給他鼓勵,給他嗬護。有時候她帶來的,是一件衣物,有時是一塊甜糕,而有時,隻是一個擁抱,抬手抹去他的淚水。

她是他的玩伴、姐姐、守護神。不知從何時起,在朱見深的心裏,他對萬貞兒的感情漸漸有了愛情的意味。

彼時。這年方少艾的女子,是他陰暗童年的一抹豔陽,無盡春光。每天見到她,成為他的期待和熱望。再沒有比萬貞兒更讓他安心信賴的人,患難所鑄就的情感甚至超越了生養他的父母。她帶給他的感覺太美好,太真實,不可取代。終此一生,他寧願自欺欺人都不願破壞她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寧願執著地認定,她是一個潔如冰雪,皎如月光的女子。

日複一日走過天街、永巷,這紫禁城大得仿佛沒有邊際,卻亦隻是枯燥的重複。這紅牆黃瓦的宮苑,住著如此多的如花美眷,在白雪寒鴉中渡盡了流年。華美的宮闕,沒有一座是屬於萬貞兒的安身之所。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那些女子經曆過盛世榮華,見證過恩愛,多少還有閑話先朝韻事的資本。而她的青春,仿佛還沒有來得及開始,還沒來得及感傷,就倏忽不見。沒有人比萬貞兒更能感受這滿目繁華背後的淒清。

他的父親終於重登帝位,他又成為那萬人之上的皇太子。天順八年(1454年),英宗薨逝,太子朱見深即位,是為明憲宗。

朱見深即位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冊立萬貞兒為後。這是他給予她的許諾,亦是他內心真正的願望。老朱家的孩子多半不癡情,一旦癡情起來又執拗得要命。朱見深算是其中的佼佼者。在對待萬貞兒的態度上,性格優柔的他充分運用了帝王的權威,捍衛自己的感情,絕不退卻,絕不動搖。縱使普天下的人都不理解他為何迷戀一個大自己十九歲的女人,他依然選擇不棄不離,愛她到死。

在滿朝文武和憲宗生母周太後的強烈反對和幹涉下,朱見深被迫退讓,立英宗生前所選的淑女吳氏為後,作為交換條件,萬貞兒被立為貴妃。

明朝的曆史上,再難見這樣一步登天的例子,由宮女(掌衣)晉升為貴妃,並且獨霸後宮,長寵不衰。

明朝的宮女是很寒微的。終身不得出宮,年老的宮女全被禁錮於浣衣局。為防宮人泄露宮中之事,嚴禁宮外之人為宮女傳遞物品或書信。一旦犯禁,以死罪論處。

清朝的宮女在宮中服役到一定年限(25歲),即可離宮,自行嫁娶,如果皇帝和各宮主位還要留用的話,一般到35歲也可離宮,自行嫁聘。因清朝宮女是八旗子女選出,清宮對她們的保護相對到位,不單是宦官,即使是後宮主位的妃嬪們也不能輕易責罰隨意毆打,致死的情況更是不多見。

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曾發生過淳妃因責打宮女致死一事被降為嬪。此事若發生在明代,根本不值一提,而乾隆特下上諭:“前此妃、嬪內,間有性氣不好,痛毆婢女,致令情急輕生者,將該妃降為嬪。”淳妃為乾隆最寵愛之固倫和孝公主的生母,此番處罰不可謂不重。

在清朝,內廷的妃嬪因處罰宮女失當而被處罰的,不在少數。相比之下,明朝偶因小過,被責打杖斃的宮女比比皆是,根本無人問津。她們就像這宮牆夾縫中的野花,開謝零落,無人問津。

明朝宮婢在宮中除了被各宮主子差遣做各種苦役,亦常受到太監的欺淩,被賜對食,明朝的宮女數量龐大,發生過因膳食不均而餓死宮女的悲慘事件,她們地位和待遇遠不及後來的清朝。清宮宮女每年會有份例,不單會發賞銀,還會分發衣料,棉花,肉食,青菜,鹽,茶等生活用品,即使談不上榮華富貴,至少也能溫飽無虞。

對於貧苦人家而言,女兒被選入宮雖然相見甚難,客觀上卻減輕了家庭負擔。明朝的宮女卻沒有這樣的福氣。一旦犯錯,她們所受懲戒之殘酷也遠遠大於清朝。明朝宮婢犯了過失,有罰“提鈴警夜”之例,規定從乾清宮前走到日精門,再走到月華門,再走回乾清宮前,徐行正步,高唱天下太平,聲緩而長,與鈴聲相應,終夜循環往複,風雨無阻。

相較於“提鈴警夜”,另一種懲罰“板著”更為殘酷惡毒。受罰的宮女要麵向北方立定,伸直雙臂,用手扳住雙腳,身體不能彎曲。這種懲罰會延續長達一個時辰,常有宮女頭暈目眩,嘔吐成疾,或因此而喪命。明朝的宮規更規定:“宮嬪以下有疾,醫者不得入,以證取藥。”換言之,就是宮女得病得不到合理的救治,生死各憑天命。

她們就像宮牆邊的野花一樣,任其開落,無人問津。

生前備受淩辱,朝不保夕,明朝皇帝死後,宮女被迫殉葬者更是不計其數。慘無人道的殉葬之風直到明憲宗即位時,遵英宗遺詔才得以遏製。

強調明朝的宮婢地位寒微如此,更可見得三十多歲的萬貞兒能扶搖直上成為貴妃是多麽的罕見。但萬貞兒是完全有資格獲得這樣的地位和待遇的,再沒有人對朱見深付出的感情和心力比她多。

即便他當了皇帝,她對他的感情亦未減弱。她與那些在朱見深成了皇帝之後來到他身邊的女子不同。在那些患難如淵、前途未卜的年月裏,隻有她忠心耿耿,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朱見深,不介意他是個落難的皇子,前途一片黯淡;不介意他們的親密,隨時隨地會連累到自己的性命……她用最好的年華陪伴他,護衛他成長。是以,她在他心中擁有如此量,是當之無愧。

我曆來不把朱見深對萬貞兒的感情看做是畸戀,相反甚為感慨它的難得。人世間多的是富易友,貴易妻的例子,帝王的寵愛更是不可憑持。多少相依為命、山盟海誓,轉眼反目成仇、不共戴天。

宮闈之間,恩斷義絕的往事成例更是不勝枚舉,可他偏偏死心塌地地愛了她一生。而她,亦為他付出了一生。

【貳】

萬貞兒在曆史上的風評並不好,關於她的記載也就前後矛盾。史書上說她“貌雄聲巨,類男子”,亦有人說她“身形豐腴,擅媚術”,雖近中年卻依舊風姿綽綽,風韻為當時後宮那些青澀佳人所不及。

鑒於文人筆下一貫刻薄誇張有失公允,兩者之間,我更傾向於認同後者。縱使在芸芸佳人之中,徐娘半老的萬貞兒稱不上絕色佳人,亦絕對有值得朱見深迷戀的地方。

史載:“帝每遊幸,妃戎服前驅。”可知朱見深每次出遊巡幸,萬貞兒必戎裝侍立英姿颯颯,頗得朱見深的歡心,帶給他無可比擬的安全感,一如往昔。萬貞兒自幼在宮闈間曆練打磨出的心機深沉,兼對朱見深的性格了若指掌,絕非那些初入宮廷的女子可比。

初時,明憲宗遵父命所立的皇後吳氏初掌後宮,不明萬氏的厲害,因小事責打了萬貞兒,冊立不足一月,即被盛怒的明憲宗所廢。再後來,無人敢挑戰萬氏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繼立的皇後王氏審時度勢,懂得寬和忍讓,與世無爭,萬氏遂威行後宮,無人挾製,乃至於宦官、外臣無不諂結於萬氏。

成化一朝的動亂,內廷宦官的勢力擴張,以采辦之名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庸碌之輩把持朝政,人稱“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這些人沆瀣一氣,排擠賢良,敗壞綱紀;外戚亂政,宦官專權,朝事日非,國勢日下。千絲萬縷,無不與萬妃的權勢遮天相關。

憲宗即位之初已任用“傳奉官”,不經吏部,不經選拔、廷推和部議等選官過程,直接任命官員,許多奸佞小人得以晉身,此舉為後世史家所詬病。後期憲宗更崇佛信道,沉迷於神仙方術和長生不老,江湖術士充斥朝堂,直臣難以容身。

成化一朝,為供皇帝和貴妃逸樂,奢靡揮霍,貪腐之弊是很驚人的。所謂“累朝所積七窖金銀俱盡”,連憲宗得知消息時,都對掌管內庫的大太監梁芳、韋興等發怒:“靡費帑藏,實由汝二人!”“吾不汝瑕,後之人將與汝計矣!”

學者分析,成化一朝,之所以沒有出現明代後期那樣的財政赤字,不過是因“前數代之遺澤,一朝不易枯竭耳。”

我印象最深是“成化鬥彩雞缸杯”,當時為博萬貴妃歡心,明憲宗親自設計式樣,特命景德鎮禦窯的工匠,製出一種小巧玲瓏的酒杯供她把玩。“紋飾彩繪於外壁,有雞紋二組,以奇石花卉間隔。一組公雞在前,昂首護衛,母雞在後低頭覓食,三仔雞圍繞在旁,歡呼展翅。另一組亦采二老三少組合,母雞振翅低頭,正奮力與獵物搏鬥,前立一小雞為母加油,並作充分準備,隨時可加入戰陣。也許母雞振翅奮戰,驚動了在前護衛的公雞,驀然回首,關愛之情不言而喻;另二仔雞則嬉戲於花叢下,怡然自得。釉上色彩有紅、黃、褐、綠等,淺染深描,或是二色重疊,搭配巧妙,架構了一幅活潑生動、祥和歡樂的天倫圖。”——既體現了朱見深對萬貞兒長久以來的眷戀(她一直護衛著他),也表達出他內心深處渴望擁有和萬貞兒的孩子,長相廝守,共享天倫之樂的願望。

此杯代表著成化年間彩瓷製品的最高水準,在明神宗年間已然價值不菲。清乾隆皇帝特命官窯仿製,並題詩作詠。

此杯寓意“小器大祥”,奈何天不從人願。

成化二年(1466年)正月,已屆高齡的萬貞兒產下皇子,亦是她此生唯一的兒子。長子誕生,朱見深大喜過望,一麵派人祭祀山川,一切以皇太子的禮遇隆重對待。一麵晉萬貞兒為皇貴妃,隻可惜,這個被朱見深和萬貞兒寄予厚望的皇兒未滿月便夭折。

此後萬貴妃便不再有娠,她的心態亦有了劇烈變化。若說從前,她隻是獨霸後宮,拒絕和其他人分享愛人,此後的她,更立意斬草除根,以絕後患,在後宮掀起無盡的腥風血雨。

是嫉妒也好,是不甘也罷,這一切細說起來亦都情有可原。若在今時今日,以他們的感情,當可名正言順地履行一夫一妻的製度,而無須顧及其他。

遺憾是在當年,她不能做他唯一合法的妻,又身在後宮這樣群芳爭妍的地方。即便他對她的感情無可再深,亦會因眾多的妃嬪不斷介入而分薄。身為一國之君,即便他再專寵她,亦須分出雨露散播到其他女子身上,肩負起傳宗接代的任務。

或許,感情讓人失望的地方亦在此。沒有絕對的忠貞,自始至終一心一意的太少。所謂的“一生一世一雙人”,人不怨天也要妒。就算朱見深內心深處認定萬貞兒是自己此生唯一深愛的女人,無可取代,但在行為上,他或主動或被動的背叛過她不止一回,縱覽明憲宗的後妃表,會發現朱見深一生見縫插針臨幸的女子實在不在少數。

從悼恭太子朱祐極的母妃賢妃柏氏,到明孝宗朱祐樘的母妃紀氏,這些或美貌或聰慧的年輕女子的出現,無不給萬貞兒帶來極大的憂患。歲月是不饒人的。她出身寒微,自幼入宮,外朝並無得力的親眷貴屬可依靠,唯一的兒子又早早夭折。

這麽多年,若不是她生性機巧,善於應對,能夠牢牢把握住皇帝的心,借以建立了自己的勢力,又巧合地死在皇帝之前。一旦改朝換代,她的下場不會太妙。

她在後宮大開殺戒,逼得夫君差點絕嗣。試想當年宮闈間此起彼伏的流血事件,真叫人不寒而栗。人與人之間的惡鬥,居高臨下置人死地的姿態——權力所賦予人的惡毒和陰冷,與它所賦予這座宮闕的金碧輝煌形成鮮明對比。

她對他,不是沒有患難真情,隻不過,最後都化作了心機詭計。曾經的纏綿隻剩孤寂。但我理解萬貞兒,與漢朝那位與她行為相似的趙合德相比,兩者都是控製欲極強的阿修羅式的人物,寧枉勿縱。

不同在於,萬貞兒對朱見深,有那麽多年相依為命的感情作底,她有資格捍衛自己來之不易的地位。而趙合德對劉驁,更多的是以美色固寵,以填欲壑,傾城之美換一世榮華,說到底,並沒有幾分真情實意。

成化年間的宮闈之爭,接二連三皇嗣夭折,都說是意外,可哪有那麽多的意外?想必朱見深心中也是有數的。隻是,他對萬貞兒的愛已經遠遠超越了人情,違背了常理,令他漠視那些為他生兒育女的妃嬪。

那些如花美眷,在他心中不過是生育工具,抑或是即興遣懷的玩物而已。至於那些皇嗣,對於朱見深而言,不比這個陪伴了他半世的女人重要。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不再是他世界的一部分。乾坤顛倒,世界隻是她的一部分而已。

從幼年起,他最眷戀的女人就是她,哪怕她芳華不再,哪怕她在眾人眼中是個悍婦、妒婦,哪怕他心知肚明她做下的惡事,他總能找到理由去原諒她。也許連原諒都談不上,他不覺得她所做的事情能減少他對她的感情。情深情執如此,夫複何言?

所謂拱手江山討你歡,朱見深放縱萬貞兒的一切作為,是非對錯標準已不重要。朱見深對萬貞兒的信任已然讓他放心放手讓她去為所欲為。

或許,在朱見深想來,這個女人一生都是忠於自己的,她又沒有了兒子,將來也難有所企圖,就算她現在做得有些過分,又能過分到什麽程度呢?就當是寵她吧,就當是補償吧。萬貞兒始終是向著他的,不會為了別人去害他。而萬貞兒之外的其他人,他就不是那麽放心了。

由是出現了明代曆史上除“東廠”之外,另一臭名昭著的特務機關“西廠”。出現了繼英宗朝大太監王振之後,另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太監——憲宗朝的汪直。

汪直“初給事萬貴妃於昭德宮”,本是侍奉萬貴妃的一名太監,因為人精明狡黠,頗得萬貴妃的歡心,由此也被憲宗信任喜歡。汪直成為西廠提督,專職刺探各種信息,向皇帝密報。以至於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而他自己威行朝野,權傾一時。直到汪直因貪圖軍功,攪擾邊境,惹翻了韃靼、遼東各部。眼見邊境不寧,一心要過安生日子的朱見深煩了,聽了東廠太監尚銘和侍郎李孜省的奏報,將汪直貶往南京。汪直失去寵幸,從此退出曆史舞台。

萬貞兒對朝局動**毫不在意。這自私自利的女人也從無遠見,不能深刻意識到這些攀附於她謀求私利的人,對江山社稷、子孫後代會造成多大的創傷和隱患。她在皇子夭折,自己不再有娠之後,大半的精力都用在清除朱見深的子嗣方麵。

那些未出世的孩子遭了毒手,已出生被封為太子的亦不能幸免。成化五年(1469年)四月出生,成化七年(1471年)十一月被封為皇太子、成化八年(1472年)被封為“悼恭太子”的皇次子朱祐極,因一場並不凶險的小病而突然暴亡。事後雖無人敢質疑,但多數人有理由相信是萬貴妃下的毒手。

這樣算來,後來的明孝宗朱祐樘能夠幸存,完全是劫後餘生的產物,連他的母親紀氏入宮,也可算是劫後餘生。

成化元年(1465年)的春天,廣西發生過一次瑤民動亂,明軍出兵征伐。大藤峽之戰之後,一些瑤民的妻女被俘入京,充作奴婢。賀縣土官之女紀氏被俘入宮,後因知書達理,充作內廷女史,掌管書室藏書。

成化六年(1470年),憲宗某次入內廷書庫,見紀氏麵容姣好,談吐嫻雅,別有一番溫柔姿態,忍不住與她有了一夕之歡。而這不經意的一次**,卻讓紀氏有了身孕。

本來,在萬貴妃嚴密的掌控之下,後宮之中任何風吹草動都逃脫不了她的指掌。這次偏偏出了意外。許是萬貴妃為人驕橫,馭下極嚴,暗地裏已不得人心;又或是大明國祚不該絕於此代,冥冥中要有後來的“弘治中興”。天佑吉人,一向冷酷的宮廷,這次神使鬼差地出現許多出力幫忙的好人。

先是奉命拿來墮胎藥的宮婢,一念之仁,不忍已成型的胎兒打落、紀氏喪命,遂將藥劑減去一半,回報萬貴妃說紀氏其實是“病痞”,意即說她肚裏長了瘤子,以至於腹部脹大,不是懷孕。

萬貴妃此時正為了皇次子朱祐極出生的事情上心,聽了宮婢回報,對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女史懶得再詳加追究,隻是下令紀氏立即移居安樂堂而已。安樂堂是明朝收容老病宮女的地方,即是俗話說的“冷宮”。

所謂“冷宮”,在紫禁城中沒有固定的地方,一般是內廷某一處僻靜荒蕪的宮苑,隻為讓皇帝眼不見心不煩,獲罪的妃嬪被關押在陰暗不見天日的小屋子裏,待遇可想而知。

天啟年間的張裕妃、李成妃因觸怒客魏(明熹宗朱由校之乳母客氏與典膳太監魏忠賢)被幽囚於宮中,一個被活活渴死,一個被關押在乾西五所整整四年,直到崇禎年間才恢複妃位。清光緒帝的寵妃珍妃因觸怒慈禧太後,初被囚禁在鹹福宮北人稱“老苑”的空室裏,後被轉禁在乾東五所壽藥房的配殿裏,被貶至外東路景祺閣北麵的空房裏。

珍妃布衣釵裙,不施粉黛,穿著連宮女都不如。每天一日三餐由太監從門外遞入,還要恭聽太監的訓斥、折辱。一代寵妃尚且如此,就可想見曆史上其他湮沒無聞的女子處境之淒涼。一朝入了冷宮,何止是紅顏冷落,君恩義絕,基本上一隻腳已經踏入了鬼門關,想逃出升天,是難上加難。

等到紀氏生子,萬貞兒得知消息,命令太監張敏前往查探,若是發現紀氏生子就溺死。小小的門監張敏亦是位卑而忠貞,不忍皇上無子,社稷無後,悄悄抱走嬰兒,藏於密室以米漿蜜糖喂養,避免了萬貴妃耳目的進一步搜查。

再來是,廢後吳氏不計前嫌,以江山社稷為重,將孩子養於西內。她痛恨萬氏,憐惜紀氏,兩個苦命的女人和眾多宮人一起,冒著生命危險,藏匿起孩子,竭盡所能地照料。這可憐的孩子,到了五六歲還不曾見過生人,長長胎發披到地上。

冷宮的歲月,漫長寂寞,沒有邊際。

時間失去了真實的意義。宮牆邊的野花開了一季又一季,白雪覆上黃瓦又消融,無聲無息。宮門冷寂,人事仿佛沒有變遷,隻是鎖鏽又厚了幾層。誰也不知道轉機何時出現,抑或是,轉機未至,殺機已至。對於這個孩子的存在,宮中所有得知真相的人都默契地守口如瓶。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憲宗晨起梳頭,見鏡中自己麵容倦怠,華發暗生,不由感慨:“老將至矣,無子。”給憲宗梳頭的太監張敏突然跪下說:“死罪,萬歲已有子也。”朱見深將信將疑,張敏抱定一死之心,慷慨呈言:“奴言即死,萬歲當為皇子主。”

此時,站在一旁的司禮太監懷恩也跪下呈奏道:“皇子現在潛養於西內,已經六歲,一直以來藏匿不敢外傳。”

憲宗這才知道自己有子,驚訝之餘,立即傳旨要去見孩子。

身在冷宮的紀氏得到消息,給孩子換好一件紅色小袍,告訴他:一會看見有人來,當中那個穿黃袍有胡須的,就是你的父親。她抱住孩子痛哭,如生死訣別。這靈慧的女子,仿佛已經探知命運的底牌。這弱肉強食的世界,一旦這孩子重見天日,亦是自己命絕之時。

悲喜交集的憲宗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就抱起孩子說:“是吾子,類我!”(是我的孩子,長得像我!)幾個月之後,這個在冷宮裏僥幸生存下來的孩子朱祐樘被立為太子。而他的母親卻被封為淑妃。她移居永壽宮後不久,自縊於宮中。時隔不久,張敏也吞金自殺。

“故國三千裏,深宮二十年,一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

如過往那些死去的妃嬪和宮人一樣,他們是夢境一般的存在,如煙塵一般消失在這座宮城裏,很快就無人問津。人人都心知肚明此事是誰所為,卻都心驚膽戰的緘口不提,隻當是個意外吧!這些年來的意外還少麽?皇帝無心追究,誰人還敢深究。

紀妃的逝去或許在憲宗心中激起了些許漣漪,但很快就歸於平靜。他隻在乎自己後繼有人。除此之外,他隻在乎萬貞兒。

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年已不惑的萬貴妃因責打宮婢而痰湧在喉,氣絕暴亡。憲宗哀傷欲絕,歎道:“萬侍長去了,我亦將去矣!”如是,輟朝七天,諡萬氏為恭肅端慎榮靖皇貴妃,陪葬於茂陵。

按照明朝的製度,隻有皇帝和皇後死後才能葬於天壽山陵區。萬貴妃幸運在她是皇帝最寵愛的妃子,死在皇帝之前,得以與朱見深同葬於茂陵。

萬貞兒死後不久,悲傷過度的憲宗也盛年而亡。

數百年後,清朝的詞人納蘭容若路過天壽山的茂陵,勒馬駐足,感而生情寫下了一闋《菩薩蠻》:“飄蓬隻逐驚飆轉,行人過盡煙光遠。立馬認河流,茂陵風雨秋。寂寥行殿鎖,梵唄琉璃火。塞雁與宮鴉,山深日易斜。”

這一段孽緣如何數算?美夢隻剩漣漪,重來亦失餘意。

不過前朝舊事,浮光掠影,前世榮華,如今隻餘深山日暮,寒鴉夜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