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品 遺恨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虞美人︾

【壹】

萬貴妃在朱祐樘從天而降後大受打擊,氣得大病一場之後改變策略,放鬆對明憲宗的管束。自朱祐樘出現以後,朱見深的子嗣如雨後春筍一般湧現。

出現這種轉變,不是萬貞兒突然大發慈悲,而是她另有圖謀。隻有朱見深的兒子多了,她才有餘地實現“易儲”的想法。

朱見深一身一心係於萬貞兒,千依百順,唯恐不周,待其他人卻不免涼薄。那些為他生育了子女的嬪妃,在他心中俱如草芥一般。連自幼孤苦的朱祐樘歸養他身邊後不久就喪母,如此坎坷際遇,竟未能惹他真正憐惜在意。在萬貴妃的哭鬧慫恿下,明憲宗又起了廢立之心。

廢立之事非同小可,秉性忠直的司禮太監懷恩苦諫,惹得憲宗不悅,竟被貶至鳳陽看守皇陵。也是天緣湊巧,朱見深正想再召集群臣們商議廢立之事,忽報泰山地震,欽天監說此兆應在東宮,憲宗以為天意示警,遂不再提易儲之事。朱祐樘在祖母周太後的嚴密保護下,防範萬貴妃,隨居於仁壽宮中,堪堪度過了患難波折的童年。

憲宗一生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就是立朱祐樘為太子,並且極為重視對他的教育。朱祐樘六歲被立為太子,九歲出閣講學。

有明一代,皇室內部動亂頻生,帝位多有更迭,藩王就位,皇子身處政治風波之中,所受教育程度也各有不同,導致明朝的皇子文化素質水平良莠不齊。

出閣講學是明朝皇太子接受正規教育的開始,擔任教育的官員一般都是飽學鴻儒。皇太子一旦出閣講學,除了大風雨雪天氣以及酷熱與嚴寒,每天都必須舉行講讀。講讀的內容是四書以及經史。一般的形式是上午先讀,下午再講。講讀的地點,當時應該是在文華殿的後殿。除卻讀書之外,皇太子還必須練字,由專門的侍書來輔導,春夏秋三季每天寫一百字,冬日每天寫五十字。

與明代相比,由關外入主中原的清王朝鑒於明亡的教訓,對皇子的教育更為嚴苛。順治與康熙二帝,從小就攻讀書典,詩文亦擅。

康熙八歲登極,即受名師指點,博覽群籍,他天資聰穎,好學不怠,終此一生,縱使政務繁艱,亦不輟學問。康熙興趣廣泛,精力旺盛,不單精研漢文化,還請西方傳教士為他講授天文、地理、數算等知識。清宮所藏舊物,就有一張康熙學習算術的楠木炕桌,裏麵放置了各種用來演算的小工具。

康熙很關注皇子的學業,曾親授皇二子允礽讀書。允礽年滿六歲,康熙即為他擇定名師,又屢次查考其他皇子們的學業,對皇四子胤禛(雍正帝)親述學習要領。

雍正帝即位以後,為便於監督皇子們的學業,特於雍正元年(1723年)在乾清門內的南廡及圓明園設立“尚書房”(道光後改稱“上書房”)。規定皇子六歲(虛歲)入學,每日寅時(早三點至五點)起身,卯時(早五點至七點)開課。如皇子未分藩者,每日未正二刻放學(下午一點半),分藩後則與外府王、貝勒子弟一起於午初(中午十一點)放學。

皇子們的學習課程,從識字到四書五經,外加騎射、滿蒙語等。每日卯入申出(早五點至下午四點左右),“雖窮寒盛暑不輟”。一年之中,除卻元旦、端午、中秋、皇帝和本人生日可以放假之外,除夕也要上學,隻是放學稍早而已。

上書房教授皇子學業的漢文教習稱“師傅”,由皇帝親選翰林中學問極好且有資望者擔任,滿蒙文教習稱“諳達”,由八旗中精通弓馬,國語(滿語)嫻熟者擔任。師傅之上,設“總師傅”,以貴臣為之;諳達之上設“總諳達”,亦由清朝權貴擔任。

現在的清宮舊藏裏,還留有嘉慶帝做皇子時被師傅們批改的作業。由於清宮尊師重道,皇子自幼與師傅、諳達們朝夕相處,感情之深亦非尋常臣子可比。即位的清帝多對帝師禮遇有加。

上書房規矩極嚴,無論師傅、皇子,均要做到出入有常,跬步必謹。皇子不得與外臣結交,讀書時不得嬉戲耍鬧,上課時有太監從旁監視,但太監不許多嘴多舌,不許隨意走動。違者不論貴賤,嚴懲不貸。

乾隆時,皇八子永璿有一次因私事率親隨和園門護軍數人離開圓明園上書房,騎馬入城。事先未奏聞,亦未告假,乾隆得知之後,不僅對八阿哥大加申飭,連同總師傅、總諳達、師傅、諳達等都一一懲責。

乾隆時在軍機處任職的趙翼,曾在筆記中記下自己值夜時目睹的情景:“黑暗中殘睡未醒,時複依柱假寐,然已隱隱望見白紗燈一點入隆宗門,則皇子進書房也。吾輩窮措大專以讀書為衣食者,尚不能早起,而天家金玉之體乃日日如是……”我和趙翼同樣感慨,每每想到清朝的皇子們讀書之苦就不寒而栗,深深自愧,像我們這樣真的不算讀過書。

天潢貴胄讀書之勞苦,更甚於十年寒窗謀求功名的尋常百姓家。無怪清朝皇室子弟的文化素養要普遍高於明朝。

由此比照明朝,朱祐樘的讀書之苦,如在眼前(可能減免了騎射、滿蒙語的部分,單隻學習四書五經就足夠辛苦)。

從9歲到18歲,朱祐樘是明朝為數不多接受了九年非常正規高素質教育的皇太子。良好的個人修養,以及天生性格的寬和良善,都讓他能夠明辨是非,任用賢臣,勵精圖治。

孝宗更新庶政,大開言路,當政的18年,任用賢能,體恤大臣,吏治清明,抑製官宦,清除奸佞,一掃成化年間的積弊。他雖然體弱多病,卻勤於政事,力行節儉,同時輕徭薄役,與民休息。他統治的時代,是明代曆史上少有的經濟繁榮、百姓安居樂業的承平時期,史稱“弘治中興”。

老朱家的基因有點問題,明朝的皇帝普遍不正常,出了一個孝宗朱祐樘都正常得讓人懷疑。就像一出漫長的荒誕劇裏出現了一個正常角色。驚喜驚訝之餘,總擔心這位是出來打醬油的,戲份太少,不久就會被pass掉。

明憲宗太子朱祐樘,後來的明孝宗,身世之坎坷,令人掩卷唏噓;弘治中興,孝宗當朝的政績,一掃憲宗朝的昏聵積弊,興修水利,發展農業,輕徭薄役,與民休養生息,又令人讚歎;他一生淡泊女色,隻愛一女子(原配張皇後)的專注,又承襲了他不肖父親的癡情,令人感佩。

他不單具備一位仁君的素養,還擁有一位明君的智慧。即使對當初迫害其生母的萬貴妃家人,也表現了極大的寬容。對萬貴妃本人,也沒有聽從臣下的建議對她削諡議罪。這並不代表他不明事理,不知生母因何而死,恰恰相反,成化十一年(1475年),剛被冊封為淑妃不久的紀妃暴薨於永壽宮中,孝宗年六歲,哀慕如成人。

論起來,他一生最深的憾恨,當是此事了。但他並不是心胸狹隘的人。當他手握生殺大權時,他選擇的不是清算報複,不是斬盡殺絕,而是寬恕。讓曆史成為曆史,讓思念繼續。

對其早逝的母妃,孝宗未嚐不想竭盡所能地盡些人子的孝道。弘治初,出於對生母的懷念,他曾經派人前往廣西尋找紀氏的族人。奈何年代久遠,當年又是因為戰爭而造成的禍端,即使廣西官員掘地三尺亦無功而返。後來,為免此事擾民,趨炎附勢之輩趁機欺世盜名,孝宗果斷終止了尋訪的事。為母親上封號,在當地建祠堂,紀念紀氏族人。

我想,紀氏這位苦命的女子,被追封的皇後、太後,九泉之下有知,亦會為有這樣一個兒子而驕傲,為黎民百姓有這樣一位明君而欣慰。

孝宗當政以後,全情投入工作,每天像一日三餐一樣堅持早朝、午朝,忙著批閱奏章,召對大臣們議事,每天要聽“日講”,隔段時間還要組織“經筵”,這在憲宗朝是抵死不可能出現的事。而他治下由劉健、謝遷、李東陽三人組成的內閣是明朝曆史上地位僅次於“三楊”的內閣,加上老而彌堅的吏部大臣王恕、兵部大臣馬文升的傾心輔佐,弘治一朝氣象一新,盛世大局奠定。

縱觀弘治一朝,既無權臣、宦官及後宮的專權,也極少弊政。晚明學者朱國楨說:“三代以下,稱賢主者,漢文帝、宋仁宗與我明之孝宗皇帝。”

清人編《明史》多用史筆貶低明朝皇帝,提及孝宗卻以“恭儉仁至、勤政愛民”八個字來形容。能在政敵的書稿裏得到如此之高的評價,可見孝宗的政績實在不容置疑。

對於明孝宗,後世史家一直予很高的評價,認為他力挽危局,清寧朝序,恭儉有製,勤政愛民,為中興明主,其功績不亞於太祖、成祖。在個人品德方麵,更勝於太、成。

這樣一位少有的仁君、明君,卻天不假年。弘治十八年(1505年)五月初七日,孝宗因偶染風寒,誤服藥物,鼻血不止而死,時年36歲。據說當時“深山窮穀,聞之無不哀痛”。

彌留之際,孝宗召內閣大臣於乾清宮暖閣覲見,留有遺命:“東宮年幼,好逸樂,先生輩善輔之,以為賢主。”

是年十月,孝宗駕崩,歸葬泰陵。唯一的嫡長子朱厚照繼位,是為明武宗,曆史上赫赫有名的荒唐皇帝。

【貳】

據說,清朝的皇子入學之後,凡有荒怠學業者,帝師斥之:“你想學朱厚照嗎?”可見明武宗朱厚照的荒唐名聲深入人心,足以垂範後世,成為經典的反麵教材。

然而,一開始並不是這樣的。史載,朱厚照孩提時“粹質比冰玉,神采煥發”,性情寬厚仁和,頗有其父風範。八歲時,皇太子朱厚照正式出閣讀書,以聰明見稱,前天講官所授之書,次日便能掩卷背誦。數月之間,已將宮廷內繁瑣的禮節了然於胸。孝宗幾次前來問視學業,他率領宮僚趨走迎送,嫻於禮節。孝宗和大臣們都對他寄予厚望,認為以他的資質品行,將來會成為一代明君。

除卻天賦過人之外,朱厚照獨特的命格和傳奇的出生經曆也成為孝宗格外優容他的原因。據說,朱厚照的生辰八字大有來頭,命理上有個名目叫“貫如連珠”,主帝王之相,與明太祖朱元璋的生辰有相似之處。孝宗一生未立嬪妃,宮中隻有張皇後一人。張皇後一生隻有二子,一子夭折,朱厚照是幸存的那個,更得寵愛。

據說,當年張皇後夢白龍入腹而生朱厚照,按易理的說法,西方屬金,尚白,主兵象。他性喜騎射,孝宗一心想把他培養成為與太祖朱元璋一樣文武兼備的曠世聖君,所以對他騎射遊戲頗為縱容,養成了武宗日後尚武的習氣。

孝宗薨逝後,15歲的皇太子朱厚照即位登基,改年號為正德。要說朱厚照也確實好命,他的父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給他留下一個承平盛世和一個精明能幹辦事效率極高的行政班底。

本來少年皇帝是能循規蹈矩的,奈何身邊有一幫居心不良的太監。朱厚照當太子時,東宮有八位隨侍太監。以劉瑾為首的“八虎”,引誘他鬥雞走狗,荒怠朝政,沉湎於奇技**巧。如此種種,極大激發了朱厚照性格中玩世不恭、不拘禮法的部分。

眼看著皇帝小祖宗、諸位大臣心目中的一代明君胚子開始往不務正業的路子上走,文官集團不幹了,六部九卿集體上書,彈劾的矛頭直指劉瑾。

事態緊急,劉瑾率領“八虎”跑到朱厚照麵前一通大哭,如喪考妣,連夜扭轉了局勢。朱厚照任命劉瑾為司禮監太監,同時批準了劉健和謝遷的辭職申請,孝宗年代的三人內閣,人稱“李公謀,劉公斷,謝公侃”的鐵三角組合,隻剩李東陽一人獨撐大局。

在中國的曆史上,似朱厚照這樣以嫡長子身份順利繼承大統的並不多見,一切得來太易,他反而對此毫不在意,逍遙適意度過了16年的皇帝生涯,做了明朝三百年來最大的“玩主”。

每次經過故宮附近,穿過太廟廣場,凝看那一道道朱紅宮門,總會想起朱厚照會不會換了行裝,從其中一道門中乘夜溜出,打扮成士子商人的模樣,興致勃勃地加入他迷戀向往的民間,遊龍戲鳳去也!

我對朱厚照的好感,來自於打小聽熟的京劇《遊龍戲鳳》,似我這樣惡趣味的人,至今聽來依然興致盎然,津津有味地欣賞風流皇帝調戲小鎮酒肆老板娘。這趣味基本等同於明朝版的《我的野蠻女友》。抑或是,腹黑高帥富愛上天然呆小村姑。

戲文中“遊龍戲鳳”的故事廣為流傳,有一個花好月圓的結局,可惜李鳳姐福薄,與正德定情之後,不久便病死了。不久之後,他又看上了一個樂工劉氏,與她相識之後,留下定情之物,隨後派宮人去接她回宮。不料這位劉美人也大有性格,堅持認人不認物,要正德親自去接,正德也不以為忤,樂嗬嗬的去接了她回宮,納為妃嬪,且對她寵愛備至。民間的傳說中,把正德邂逅這兩位美人的豔事,合二為一,化作了一段佳話。

我一直堅定不移地報以某種構想,明朝曆史上最特立獨行的皇帝朱厚照和明朝曆史上最聲名在外的才子唐伯虎,如果能相逢陌上,以他們的性格,未必不能成為誌趣相投的契友,一起笑談風月,把酒言歡,當是一件賞心樂事。

隻可惜,命運不曾給予這樣豔遇的機會。這隻是我一廂情願的幻想而已。當正德皇帝忙著遊戲紅塵的時候,唐伯虎正在悲苦重重的人世間輾轉播遷,困厄不斷。朱厚照甚至不知道世上有這樣一位苦命才子。而唐伯虎的那句詩:“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實是可看作他的人生注腳。

細數起來,除卻曆史上那些殘忍暴戾、令人不齒的暴君之外,朱厚照是為數不多活得真正自在,無所顧忌的。他生性自在,不為世俗名位所拘,與大多數居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戰戰兢兢不敢步出禁宮一步的皇帝不一樣。他熱愛東遊西逛,對先祖苦心營建的,象征皇權地位的至高無上的紫禁城毫無興趣,視之為囚禁自由的牢籠。

正德九年(1514年)正月十六日,時值元宵佳節,宮中放煙花不慎失火,殃及乾清宮。乾清宮是內廷三殿之首,武宗見火起,下令撲救,自己跑到了豹房,笑顧左右:“好一棚大煙火啊!”這句話其實透露了他心裏真實的想法。如果有一種方法可以不著痕跡天從人願地毀掉這個金碧輝煌的牢籠,他是無上歡迎的!

與空**乏味的紫禁城比,朱厚照更喜歡自己營建的兩個小天地——豹房和宣府(今張家口宣化區)的鎮國府。這成為後世史家集中火力詬病他荒唐的兩大案例。

朱厚照興建的豹房原址在皇城的西苑太液池西南岸,臨近西華門的地方,即今天的北海公園西麵。今中海、南海、北海三海,明代統稱為太液池,在西苑內。豹房始修於正德二年(1507年),至正德七年(1512年)共添造房屋200餘間, 耗銀24萬餘兩。

事實上,豹房因朱厚照而揚名,卻非他創建,原本是皇室貴族豢養虎豹等猛獸以供玩樂的地方。朱厚照曾買來大量猛獸試驗,發現豹子最為凶猛,因此多養豹子,人稱豹房。

豹房多建密室,有如迷宮,又建有妓院、校場、佛寺,除了廣納美貌樂伎以供**樂之外,朱厚照所寵幸的義子們也多隨侍於此。朱厚照從正德二年(1507年)入住一直到正德十五年(1520年)駕崩,都居於此處。豹房並非尋常意義上的行宮,亦為朱厚照處理朝政的場所。朱厚照雖然不愛深居大內,亦不愛接見大臣,卻沒有延誤真正的國家大事。就正德一朝的實跡來看,他批答奏章,處理朝政等軍國大事時,還是令出必行,少有失策的。

正德朝權傾一時的大太監劉瑾,被同黨彈劾,事緣劉瑾貪瀆,橫行霸道,不單欺淩大臣,漸漸亦與同黨不睦,試圖排擠“八虎”中的張永,張永不忿,向正德密奏。正德五年(1510年),寧夏安化王反叛,起兵的名義就是清君側,除劉瑾。消息傳到北京,劉瑾藏匿起檄文,不敢讓武宗知道檄文的內容,叛亂雖被平息,但劉瑾犯下欺君大罪卻是不容置疑。

朱厚照帶醉聽完奏報,即刻下令緝拿,幾乎在彈指之間,不可一世的劉瑾束手就擒。順帶查抄出劉瑾僭越、意圖謀逆的種種罪證。朱厚照下令將其淩遲處死。

寵幸劉瑾固然是朱厚照一生的大錯之一,但當機立斷誅滅劉瑾,這戲劇性的一幕,又體現出他性格的機變果斷。朱厚照雖然荒唐任性,貪玩好勝,卻是深諳帝王之術,將皇權牢牢掌握在手中,毫不鬆懈。

明代閹禍甚劇,權閹把持朝政,隻手遮天之時百官無人可與之抗衡。宦官作為皇帝的家奴,生死存亡卻存於主子的一念之間——這是明代宦官專政大異於漢唐時期宦官專政的顯著特點。

過往朝代宦官專政,宦官勢力大到可以操縱帝位,決斷皇帝的生死,明代卻沒有這種情況發生,這是相當耐人尋味的。

可以這麽說,朱厚照的貪玩任性,種種驚世駭俗的出格行為,絲毫不影響他的絕頂聰明。在豹房他精研佛學經典,會梵文,常招高僧入內,坐而論道,天賦悟性驚人。文的行,武的也行,朱厚照廟號“武宗”,他也確實“奮然欲以武功自雄”,生性勇猛的他不單豢養豹子,更喜與猛虎相搏,不是葉公好龍那等貨色。

他內心深處一直盼著有機會大顯身手,像太祖、成祖那樣橫刀立馬,開疆拓土,立下赫赫戰功。從這個角度來看朱厚照也算是文武全才,德智體美全麵發展。(他是皇帝,不用“勞”。)

正德十二年(1517年)十月,在寵臣江彬的慫恿下(這位兄弟可是為皇帝擋過老虎的人,身為武官,他擅長投其所好,除了溜須拍馬,還能陪皇帝打仗,此後迅速取代錢寧成為朱厚照的第一寵臣),朱厚照到邊地宣府(今張家口宣化區)巡邊,建宣府。此後他又多了一個享樂地、安樂窩。他在宣府樂不思蜀,將此處稱為“家裏”。

此前他還有一次未遂的逃跑。當然,在朱厚照看來,此次行動更可稱為一個偉大的冒險。朱厚照決定跑到關外去耍(主要是找蒙古人)。關外可不是什麽太平地方,皇帝大人單槍匹馬溜出去自助遊,萬一出了意外誰也擔當不起。

正當城內的文官大臣們急得五雷轟頂、六神無主時,好消息傳來,朱厚照的出遊計劃,在居庸關外遭到了巡守禦史張欽和守關大將孫璽的聯手狙擊。兩位大臣明白事態的嚴重性,寧死也抗旨不放他出關。

雖然年號為“正德”,朱厚照的一生的行為卻是對這個詞不折不扣的反諷。他一生都在與束縛自己的各種規條做不懈的鬥爭,自覺不自覺地做著個性解放運動。麵對大臣們苦口婆心地勸諫,他態度良好的表示,知道了!你們說得不錯!轉個身我行我素,典型的“虛心受教,死不悔改”。

他該玩玩,該樂樂,推陳出新,精力旺盛。攤上這麽一位百年難得一遇的混世魔王,大臣們除了搖頭歎氣,痛哭流涕,不斷提升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之外,還能有別的招嗎?

正德十三年(1518年)立春,朱厚照在宣府,照例要舉行迎春儀式。以往的迎春儀式,不過是用竹木紮成架子,上麵放些吉祥圖案,進獻給皇帝,謂之“進春”。朱厚照玩膩了,想來點新花樣。他親自設計迎春儀式,命人準備了數十輛馬車,上麵滿載婦女與和尚。行進之時,婦女手中的彩球與和尚的光頭相互撞擊,彩球紛紛落下。這次迎春儀式,武宗格外有興致,對自己的傑作甚感得意。

如果這還不算驚世駭俗,作為曆史上赫赫有名的“玩酷”,朱厚照還有出人意表的後招。他給自己更名朱壽,九五之尊不憚自貶為“武人”,自封“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凡往來公文一律以威武大將軍鈞帖行之,後來自己又加封為“鎮國公”,官方全稱“鎮國公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壽”,令兵部存檔,戶部發餉。

可想而知,這道詔令一出,京城那些尊崇禮法、循規蹈矩的大臣們得知之後會有多崩潰。捶胸頓足、痛哭流涕有之,尋死覓活有之。《明史·武宗本紀》就說他“耽樂嬉遊,昵近群小,至自署官號,冠履之分**然矣”。

對於大臣們的規勸,桀驁不羈的朱厚照根本不予理會。我估計,看他們倒黴抓狂無計可施的樣子,已經成為朱厚照的惡趣味。

他知道,他們根本不懂,他一生追求的就是擺脫大明皇帝這種官方正式身份的束縛,以不同的角色遊戲人間。他也不需要他們懂。

正德十二年(1517年),朱厚照在陽和(大明真正的軍事前線)適逢蒙古韃靼小王子(即達延汗巴圖蒙克)引軍來犯,明武宗大為振奮,親自排兵布陣,戰爭中,明軍一度被蒙古軍包圍。

朱厚照見狀親自率軍殺入敵陣(頗有朱棣當年的風範),明軍之圍得解。此役之中,雙方大小百餘戰,朱厚照與普通士兵同吃同住,還躍馬揮刀殺敵一人,極大地鼓舞了士氣。小王子自度難以取勝,引軍西去,終此一生不敢深入內境。

這位小王子可不是童話裏的小王子,此君乃是韃靼最卓越的軍事天才,戰績彪炳,明將領提到他可以說是談虎色變。在王守仁沒有出現之前,他可算是打遍大明無敵手。

若是區區小敗,以他多年縱橫沙場,以蒙古騎兵的英勇彪悍,當不會輕言放棄。此戰史稱“應州大捷”。想當年,英宗率20萬大軍卻成了蒙古人的俘虜,兩者不可同日而語,武宗這一戰之勝,真是揚眉吐氣,盡展胸中抱負,一償“天子守國門”的夙願。

想那時,金戈鐵馬,殘陽如血,大漠如煙。我深信朱厚照躍馬回望,看見的是先祖的榮光。這一刻他才是真的意氣風發。

怪不得朱厚照回去興高采烈給自己加封“太師”。北方玩膩了,也建功立業了,他又琢磨著去南方耍耍。這一次文官集團徹底飆了,你老人家不務正業,我們忍了,三天兩頭溜出去玩,一晃幾個月,我們也忍了;擅自出戰,你打勝了,我們也不說啥了,你給自己封官,改名叫朱壽,如此數典忘祖的事,我們也接受了。您老能不能稍微消停會?

朱厚照當然不願消停,雙方對峙的結果就是,上書勸諫的大臣們被罰集體在午門罰跪,每天十二個時辰,跪足五天之後還有廷杖30伺候。這場對峙因正德十五年(1519年)六月,爆發的“宸濠之亂”,而握手言和。

寧王欲效仿成祖朱棣,在江西南昌起兵叛亂,奈何他不是朱棣,朱厚照更不是朱允炆。更何況,這個時代還出了一位光耀千古的人物——王守仁。王守仁不單是橫絕百代的哲學家,還是個天賦異稟的軍事家,他用兵的風格就是詭詐。遇上了全能型的王守仁,朱宸濠隻有四個字——必敗無疑。

得知寧王叛亂,朱厚照不以為意,相反大為亢奮,這次不用溜出關外去打蒙古人了,現成就有一個。他以禦駕親征為名巡遊江南,具體行程是這樣的:由京城出發,途經保定進入山東,過濟寧抵達揚州,然後由南京、杭州一路南下,到達福建。

朱厚照邊走邊玩行至半路,其實此時大局已定,無所不能的王陽明先生已經平定叛亂,俘虜寧王。深感沒有趕上好戲,一身本領無用武之地的他,聽信江彬的慫恿,準備將寧王放回鄱陽湖,再戰一場,彰顯自個兒的能耐。

好在王陽明先生不愧是“心學”的集大成者,壓住了朱厚照歪門邪道心血**。他比聰明絕頂的朱厚照更聰明絕頂。在王先生的斡旋下,朱厚照勉勉強強接受另一個遊戲方案:在金陵獻俘儀式上,將朱宸濠假意釋放,再化身“鎮國公威武大將軍朱壽”,將寧王抓獲,滿足這娃的好勝心兼虛榮心。

不厚道的我,每每讀到這段史料都噴飯。我要是寧王,我真的會覺得很羞辱啊!

江南玩夠了,寧王也親手“抓獲”了,朱厚照準備回京了。他依然保持了高昂的遊玩興致,絲毫沒有意識到死亡的陰影已經降臨。

正德十五年(1520年),南巡途中的朱厚照在清江浦(今江蘇清江市)垂釣,不慎落水受寒,從此之後身體每況愈下,不複以往的活力。次年,病逝於豹房,結束了他多姿多彩,出人意表的一生。終年31歲,葬於昌平金嶺山東北的“康陵”。

朱厚照的一生是不免被定義為荒唐的。他一生不安於室,做了太多令人瞠目結舌、拍案叫絕的事,把他老爹孝宗的份額也揮霍掉了。但他實在不能被簡單定義為昏君。他雖然膩味大臣對他的勸諫,卻不曾輕易動用自己的權力去為所欲為。

對他而言,這江山就是他的遊樂場,他的興趣不是做一個像他父親那樣的中興明主,名垂青史。他隻是愛玩,一心一意活得自由自在,他渴望自由,身體和精神的雙重自由。

他玩得超越了那個時代人的理解,亦令後人瞠目結舌。在某種意義上,他活得瀟灑,更活得苦悶。他終此一生無法擺脫自己既定、法定的身份。作為一個充滿**的浪漫主義者,他所追逐的,是一個始終無法實現的夢,猶如水中撈月,鏡裏觀花。

還是用唐伯虎的絕命詩來做結吧:“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隻當漂流在異鄉。”唐伯虎一生坎坷,絕命詩瀟灑為表,底蘊蒼涼,說穿了,仍是文人心酸寒苦。這首詩用在朱厚照身上卻是恰如其分,且更有來去從容瀟灑自如的意味。

下一世,願他能得自在身。

【叁】

武宗逝後,因其未有子嗣,繼承人隻能在近支宗室裏挑選。在皇室的首肯下,內閣首腦楊廷和按“兄終弟及”的祖訓,選擇明憲宗第四子、興獻王朱祐杬之子朱厚熜,入繼大統。

在楊廷和看來,朱厚熜資質聰穎,年紀又小(才15歲),一切看起來和正德繼位時差不多。隻要他善加**,這個少年當可以成為一代明君,也可以稍稍彌補他輔佐正德的缺憾,延續大明王朝的盛世之光。

不久之後,楊廷和就會發現自己失算了,他會沉痛地意識到這個錯誤。這位有擁立之功的三朝閣老會為此付出結束輝煌仕途的代價。眼前這仍顯青澀的個少年何止聰明,他簡直可以說是老謀深算,是天生的政治生物。

早在由藩邸入京之初,朱厚熜就名分問題提出嚴正交涉。當迎接他的禮部大臣們請他“從東華門入文華殿,先成太子之禮”時,政治嗅覺極為敏銳的朱厚熜,堅決不從。東華門是紫禁城的東側門,是平日裏內閣官員和朝臣出入的宮門,大行皇帝的梓宮、神牌也由此門出。

朱厚熜表示:“吾嗣皇帝位,非皇子也。”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這條入宮路線是專門為皇太子設計的,做皇帝應該走大明門,進奉天殿。

他的意思很明確,我是來繼承帝位的,不是來給人當兒子的。麵對皇位的**,年僅15歲的朱厚熜沒有欣喜若狂。他拒絕受人擺布,態度堅決,不為所動,打定主意談不攏就一拍兩散。麵對他這樣心理素質超強的談判高手,久經江湖的楊廷和亦無計可施,這是他看中的人選,左思右想隻得妥協。

隨後,嘉靖帝生母興獻王妃蔣氏入京,禮部擬議由“崇文門進東華門”,嘉靖帝不允,嫌東華門等級不夠,改由“正陽中門直入”。

即位正名之後不久,嘉靖又出新招,提出要追封自己的生父為皇帝。從人子的角度,他這個要求完全合情合理,但這個頗近人情的要求,被號稱尊崇禮法的朝臣們抵製,嘉靖帝心中有火發不得,這個皇帝當得爹媽都不能認,還要跟這幫死腦筋鬥智鬥勇。

從說理到動刑,曆時兩三年,其間經曆了內閣首輔楊廷和辭職,大臣們喋喋不休反複上書,“左順門”抗爭事件爆發等一係列艱苦卓絕的鬥爭,明朝曆史上最著名的曆史事件——“大禮議”,終於塵埃落定,以嘉靖帝的獲勝而告終。

其實無論皇帝還是大臣都不傻,他們之所以如此糾結於名分的問題,乃是因為這個看似刻板無聊的問題指向著一個政治鬥爭的根本核心——權力。

這一係列的事件看似是小事,其實涉及禮法尊卑,當中誰占了上風,誰就獲得了權力,事態發展的結果也將導致在長遠的將來至高無上的權力和無可撼動的權威將掌握在誰手中。

毋庸置疑的,少年皇帝借著這次較量,捍衛了自己的地位,將皇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終此一生,不曾放鬆。

他如願以償推尊父親興獻王朱祐杬為“獻皇帝”,廟號睿宗,並將神主入太廟,躋身於武宗朱厚照之上。實事求是地說,朱祐杬是有資格享有這個尊號的,他是憲宗第四子,生母為宸妃邵氏。

邵宸妃是浙江昌化人,出身貧寒,父親邵林以淘金為生。由於生計艱難,便將邵氏賣給了杭州鎮守太監。太監見邵氏生得美貌非凡,遂將她送進了皇宮。

和孝宗生母一樣,邵氏在入宮後學有所成,知書達理,為憲宗所看中。與朱祐樘的坎坷不同,朱祐杬出生時正趕上萬貴妃對明憲宗放鬆管束的好時候,萬貴妃為廢掉太子朱祐樘,推薦給憲宗的新人選,就是邵宸妃所生的皇四子朱祐杬。

這位皇子喜好讀書,為人端正豁達,是藩王之中少見的高素質之人。朱厚熜繼承了父親的優良基因,又得他悉心教導,自幼資質過人,說他聰明絕頂並不為過,朱厚熜和朱厚照一樣,可以算作明朝皇帝裏智商列第一梯隊的人物。

與正德帝不同,嘉靖帝性格乖張,尤為精於權謀。我相信不止是黯然隱退的楊廷和,那些日後在嘉靖的整治下噤若寒蟬的大臣們,會深切的懷念起那個曾經令他們頭大如鬥、窮於應付的正德帝。

與嘉靖的專橫霸道相比,正德孩子氣的荒唐任性簡直是太容易對付了。起碼在他麵前,大臣們還可以指手畫腳,仗言直諫,保持人格的完整和氣節。

跟嘉靖的心狠手辣相比,正德對待大臣也太仁慈寬厚,太讓人如沐春風了。正德不管如何荒唐,他對待大臣的態度始終是很有分寸,很見涵養的。他知道自己愛玩,就幹脆將內政托付給楊廷和,終此一生都很尊重這位老臣。在武宗看似荒唐恣意的行為下,大明王朝還井井有條行進在正軌上,並沒有真正滑向衰落的深淵。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對於當年初登帝位的嘉靖來說,他的所作所為都有理由。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外藩就位的他對先朝的臣子們有著天生的戒備和不信任。經過曠日持久的“大禮議”事件,他越發堅定地相信,隻有牢牢掌握手中的皇權,隻有權謀和暴力才能捍衛為皇者的權威。

站在故宮的左順門前,想起嘉靖年間的“左順門事件”,再想到楊慎的那首《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金水橋邊,殘陽尤烈,千古之下,去者不遠。又有誰能真如王陽明先生那般超然世外,視富貴如無物,視榮華若浮雲呢?

嘉靖終其一生做不到,當年年輕氣盛的楊慎更做不到。當他的父親辭官去職時,作為內閣首輔之子、當時士林的青年領袖,年輕氣盛的楊慎當仁不讓地接過了護禮派的大旗。

當唇槍舌劍已不能奏效時,這位高幹子弟率領諸位大臣齊聚在左順門外,靜坐、嚎哭,花樣百出。他更喊出了一句頗具煽動性、永留史冊的口號:“國家養士一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說白了,這句話就是,兄弟們上吧!堅持到底!咱們跟皇帝扛上了,榮辱成敗隻看今朝。

他帶頭鬧,撼門嚎哭。一時之間,金水橋畔哭聲震天,紫禁城內如喪考妣。這十足“憤青”的行為,徹底惹惱了嘉靖皇帝。

在數次勸導(派太監傳旨)、恐嚇(為首者下獄)無效的情況下,嘉靖皇帝使出最後的殺招——廷杖。對於這幫給臉不要臉的家夥,他的耐心已到極限,決定不再客氣,讓這幫書生徹底閉嘴消停的方式隻有一個——打!打死幾個算幾個。

和劊子手一樣,施行廷杖的人,都經過專門的訓練。訓練方法是,在磚頭的上麵蓋一張紙,要求將磚頭打碎,而紙一點不破。如果得到滿意的賄賂,他們打下的木棍,看起來血肉橫飛,卻不致命;如果受刑的官員家境貧苦,無錢行賄,行刑者下杖時看起來很輕,甚至連皮都不破,卻足以痛徹心扉,隻消三四十杖,就非死即傷。

左順門事件之後,嘉靖開始報複。200多名鬧事的官員(實際隻有140餘人)被關押,隨後以簽名為證,除卻年老體弱一打就死的,其餘人等,被逐個施以廷杖。其中17人被杖斃。

此次流血事件中,作為始作俑者,帶頭鬧事的楊慎,榮幸地被打了兩回。也是他年輕,底子好,才得以熬過兩次廷杖而不死。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對楊慎而言,等待他的卻不是後福,而是嘉靖帝的特別“優待”——流放雲南永昌,永世不得返京。

當年的雲南,可不是如今的旅遊勝地,而是讓人聞之色變的苦寒之地,尚未開化,瘴氣叢生,一入此地,如入鬼域。

流放途中,楊慎憑著聰明之極的頭腦躲過了暗殺。抵達雲南之後,又憑著自己的魅力和過人的交際能力,迅速和當地官員打成一片,吟詩作對,著書立說,偶爾還能出去遊山玩水。

楊慎,這位天下第一才子,昔日的內閣首輔之子,如今的流放重犯,除卻背井離鄉,回京無望,日子過得還不賴。作為嘉靖朝排名靠前的政治犯,楊慎始終被嘉靖帝忌恨。

此後的三十餘年,楊慎愈發放浪形骸,以詩酒自娛,將精力放在著書立說上。史載:“終明一世,記誦之博,著述之富,慎可推為第一。”一代才子,遠離了政治鬥爭,卻為後人留下了豐厚的精神遺產,以72歲的高壽善終——這樣的結局其實也不壞。

當楊慎在雲南享受著風花雪月時,千裏之外的京城內,嘉靖朝政壇的腥風血雨才剛剛開始。楊廷和之後,後起之秀張璁、夏言、嚴嵩、徐階、高拱等,個個都是官場高手。你方唱罷我登場,看似權勢傾天,卻始終不過是嘉靖手中的玩偶。

嘉靖帝陰狠狹隘,自私自大,他最大的優點是太過聰明,不幸的是,他最大的缺點也是太過聰明,玩弄群臣於股掌之中。在朝臣此起彼伏的鬥爭中,他始終是冷靜的旁觀者和幕後的操縱者。

同理,嘉靖這個薄情寡義的人,對他後宮的那些妃嬪,也是愛之欲其生,厭之欲其死的。三任皇後都不得善終。

嘉靖性情乖張,修道服用丹藥之後越發喜怒無常,在前朝責打大臣,在後廷懲罰宮嬪,恐怖氣息蔓延。對宮女嬪妃稍有不滿,輕則厲聲嗬斥,重則施以大刑。幾年之中,因為細微小事被酷虐,驚懼而死的人就有上百人。

中年之後的嘉靖迷戀修道煉丹,追求長生不老。雖然武宗以後的明朝皇帝都開始往不務正業的路子上走,越來越不把當皇帝當回事,但像嘉靖這樣,在位45年,20多年不上朝理事的還是第一位。

明代皇帝信奉道教,在紫禁城內外興建了許多道場,其中最大的殿宇是位於紫禁城中軸線最後,禦花園偏北的欽安殿。

嘉靖尊崇道教,與他從小生長的環境關係密切。荊楚之地本就是道教的源頭,嘉靖帝的父母也崇信道教。自幼的耳濡目染對他影響不小,更何況,嘉靖追求長生不老的目的和曆代帝王並無二致——所謂長生不老,不過是為了更長久地穩固手中的權力。

為了這一追求,這位“醮齋皇帝”和他的“青詞宰相”一起,求仙問道,寵幸道士,把禍國殃民的事業發展到極致。

嘉靖對貓非常寵愛,他有兩隻特別喜歡的貓,分別叫“雪眉”和“獅貓”。嘉靖以帝王之尊舉行儀式,冊封雪眉為“虯龍”。

“虯龍”死後,嘉靖非常悲痛,將它葬於萬歲山,立碑著文,提名為“虯龍墓”。獅貓死後,嘉靖為它打造了黃金棺材,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並命大臣們為其作祭文。凡有不遵命者,皆受懲責,文辭合意者,則受寵幸,得以晉升。

與對待寵物的態度形成鮮明對比,嘉靖對待宮人非常殘酷。他聽信方士邵元節和陶仲文所言,取處女初潮之經血煉製紅丹,以求長生不老。為保持身體的潔淨,宮女隻能吃桑飲露,有多人因飽受殘害而死,事後還有人被殺滅口。

這些丹藥自然不能長生不老,卻應該有壯陽的效力,這些宮女被性虐待狂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絕望之下,隻能奮起反抗。

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十月的某個深夜,嘉靖宿於曹端妃所居的“翊坤宮”中,熟睡之中,被以楊金英為首的一幫宮女以繩係其頸,欲取其性命。慌亂之中,所係繩扣竟為死結,宮女心慌力弱,嘉靖僅僅被勒昏而已。其中有膽小者前往皇後所居的坤寧宮報信。方皇後趕來救護,世宗得以不死。此事發生在壬寅年間,又發生在禁宮之內,故史稱“壬寅宮變”。

事變後,楊金英等16名宮女皆被分屍處死,寧嬪王氏、端妃曹氏亦受牽連處死。宮變之後,生性多疑的嘉靖受到了很大驚嚇,從此不再居於禁內,避居西苑,開始了二十餘年不上朝不見大臣的創舉。他認為自己大難不死全是因遵信道教而被上天庇佑,從此之後更加倍癡迷於此。

雖修道煉丹,卻不減凡俗之欲。有明一朝,嘉靖是擁有妃嬪最多的皇帝,曾效仿古禮采選九嬪,先後立有三任皇後。原配孝潔皇後陳氏僅僅因為對他的好色略所不滿,嘉靖便大為震怒,踢打陳氏,陳氏因驚懼流產,血崩而死。陳氏死後,嘉靖立順妃張氏為後,一度寵愛有加。然而很快就因小事盛怒,張氏幽死冷宮,無諡號,繼立者為方氏德妃。

方氏在“壬寅宮變”中對嘉靖帝有救命之恩,但她借機處死了寧嬪王氏和端妃曹氏,令嘉靖忌恨在心。幾年後,後宮失火,嘉靖竟命人不救,任方氏在火中驚懼而亡。

說實話,讀史書時,在書頁間見多了宮闈血腥,對人心的詭詐和無情利用也見怪不怪了。可是,行文至此,仍是止不住得齒寒血冷。

後宮之中,女子之間憑仗美貌,用盡心機嗜血相鬥都情有可原——畢竟,獲取寵愛是唯一的出路,沒有君王的恩寵就意味著紅顏冷寂,老死宮禁無人問。然而,似嘉靖這樣冷血無情對待妃嬪,視人命如草芥,實在是令人不寒而栗,無法苟同。此人之剛愎自用,殘暴專橫,已是令人發指,即使曆史上那些著名的暴君,也還有兒女情長、夫妻情深、略見真心的時候。唯獨這個人,普天之下,唯我獨尊,全情投入隻愛自己。

相較之下,正德這位貪玩多情、好色好酒的君王,肯為美人一諾屈尊去接,還真是至情至性,可愛到令人懷念。

其實,在正德年代,大明的國勢並沒有那麽糟糕,起碼君臣之間還有相互尊重、和睦相處的餘地。但到了嘉靖年間,國勢日下,積弊叢生,群臣喪誌,已是不爭的事實。

即便不上朝,不見大臣,癡迷於煉丹,一心追求長生不老,嘉靖亦無一時一刻鬆懈,不肯放下手中的權力。二十餘年間,他忙裏偷閑批答奏章,朝廷發生的大小事件,局勢走向無不了若指掌。

他是聰明的,聰明到愚蠢的程度。他自以為天下盡在掌控,殊不知,自己早已成為獨夫民賊。

學者多有論斷,明之亡,始於萬曆。而我基於對嘉靖不加掩飾的厭惡,主觀地認為,肇禍之端,實在嘉靖。他的獨裁統治,不單滅去了這個王朝前進的活力,為後世鑄下了禍根,更閹割了文人的思想,鏟平了多數人的風骨。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59歲的嘉靖皇帝駕崩於乾清宮。這位明朝曆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結束了他的專製。

對於他的過失,海瑞已經罵得相當具體,至於他漫長的一生,我隻有八個字相贈:死得太遲,死有餘辜。

這個評斷,無關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