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公務員的勞碌生活

——嘒彼小星,三五在東

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維參與昴。肅肅宵征,抱衾與裯。寔命不猶。

——《召南?小星》

【上】

以前很質疑舊時私塾的教育方式,一篇文章老師隻言其大意,就叫學生在底下搖頭晃腦大聲朗讀,號稱是書讀百遍其義自現,分明有怠工的嫌疑,——後來漸漸領會它的好處,是不叫人有依賴心。尤其是古文,很多妙處蟄伏於思想罅隙裏,自悟亦是可說不可說的轉圜。

言傳不如意會,必須懂得才能夠親近,當我把《小星》一次一次讀過,當我真正進入詩的意境中,我看到一副夙夜憂勞的情景,仿佛推窗望月豁然開朗。

“嘒彼小星”的嘒字(讀慧音)是微光閃爍,群星明茂的意思。《說文》解得更形象,說是小聲說話的意思,即亮晶晶的小星,不時眨著眼睛,猶如小聲低語。

《小星》是一個位卑職微的小吏,對自己日夜操勞四處奔忙的命運,發出的不平浩歎。

靜謐的夜晚,萬戶入眠的時候,忙於王事的小吏獨身夜行,與他相伴的隻有天邊星辰。小吏初醒,睡眼惺忪,隻見天邊有星,卻辨不出是什麽星。所以詩的開頭隻說“嘒彼小星,三五在東。”當他睡意漸消,才看清楚那是參星和昴星。他想到自己,離開妻子,拋開香衾暖裯,雖然是謹奉王命,不敢懈怠,但仔細去想,卻難免委屈。

有人息偃在床,有人肅肅宵征,際遇天差地遠。如果不以同人不同命來勉強**,真不知該如何排遣心中鬱鬱。

官吏是迥然有別的兩個概念。嚴格說起來,小吏並不是官,像縣丞、師爺等,是不入朝籍的。拿現在的話來說,都是聘用製,沒有正式編製的。焦仲卿雖然在他老娘眼裏是個有出息的人,很有前途。實際上他這樣的辦事員在龐大的官僚係統裏多如牛毛,根本不是什麽希望之星。做一輩子也可能隻是不入品流的小吏。

小吏並不比普通民眾好多少,他們亦隻是民的一種,自古以來,“民”就是個強大而卑微的概念,說它強大是因為民眾擔負起一個又一個王朝,建立它們又毫不吝嗇地摧毀它們,真正推動曆史的不是被時勢選出來站在風頭浪尖的英雄豪傑,而是普羅大眾;說它卑微,是因為在民主概念產生之前,民連獨立的概念都沒有,常被呼為“升鬥小民”,小就算了,還是以升鬥計,簡直像米鋪裏掉在地上的米粒一樣被直接忽略。

民眾的包容性太大:奴隸,自由民,小吏,甚至是官員,在某種程度上都可以稱其為民。若是更替了王朝,上一個王朝的帝裔,在新的統治者看來,也隻是民眾。

一年收成的大部分上交,剩下的不夠一家人裹腹——這種際遇是農耕社會對自由民的狀態而言的。若是奴姬,則更卑賤,完全沒有人身自由,個人價值等同貨物嫁妝。古希臘尤為霸道離譜,隻要奴隸主們商量好,沒有什麽東西是不可以拿來交換奴隸的,比如食用鹽。

古時的士大夫可以用一匹馬,一匹絲絹換走一個或幾個姬妾。似綠珠那樣的傾城之色,身價也不過三斛明珠。

現在隨便一個其貌不揚的女子,哪怕你拿著房產證存折,外加名車,想換她死心塌地以身相許她都要猶豫再三,更毋論要她為你赴死。

至於奴隸,身份就更卑賤。秦穆公時的大夫百裏奚,是名門之後,更是一代名臣,助秦穆公成就一代霸業,秦穆公能成為春秋五霸的最後一霸,百裏奚居功至偉。可是這位名臣被秦穆公買入時身價卻非常低,隻值五張羊皮,因為他當時是個奴隸。

即使是當官,是有實權的官,還是無權的官;是辦實事的官,還是不管事的官;是貪官還是清官,都是有本質區別的。

《小雅?北山》詩雲:“或燕燕居息,或盡瘁事國;或息偃在床,或不已於行;或不知叫號,或慘慘劬勞;或棲遲偃仰,或王事鞅掌;……”可見同為“王臣”,同為“職司”,工作待遇並不相等,際遇也大不相同。

從古到今的現實就是——職位越低,福利越低,也越容易成為官場傾軋的犧牲品。上頭出了事,常常第一時間拿來開刀墊背,成為替罪羊。

做官講功力,做小吏更講功力,能夠像宋江做到“刀筆精通,吏道純熟”是極不容易的。這要求對上阿諛奉承、對下恐嚇嗬斥本事十分純熟,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才能吃得開。宋江這廝心機深沉,入主梁山就是靠著他做小吏的經驗騙取人心,慢慢架空晁蓋取得實權的。但這樣成功範例怎麽說都是極個別的啊。

【中】

從《詩經》反映的情況來看,古代公務員的福利待遇存在的問題比現在大多了。孟子曾說過這樣的意思,士人出去做官,就像農夫去種地一樣。又說,最下等的士,也要使他們的俸祿足以抵得上他們親自去耕種。

孟子既然就此情況發表言論,說明已經是比較嚴重的問題。不是人人都是貪汙犯,官吏也不是天生就是貪汙犯。當官也有清如水,明如鏡,不願收受賄賂,寧願靠著一點固定工資辛苦捱日子的。對領導者而言,你想讓人來幫你幹活,得先要讓別人能夠養活自己。

如果一個讀書人辛苦讀書多年出來做事的收入還抵不上農民耕種的收入,試問他讀書的動力何在?還不如把書一丟扛個鋤頭下田種地。就算不鼓勵人追求富貴,也要解決基本的溫飽問題吧。

可以看出,孟子的觀點和現在提倡的“高薪養廉”不謀而合,我一直很欣賞很讚同孟子的言論,他是個非常通達的人,他的很多想法,在今日看來仍有深刻的思想價值,孟子比孔子更可親,更務實,更人性化。

他能夠將儒家思想,深入到世俗生活的細節中去,如果說,孔子創立了一種道德體係,並且矢誌不渝四處宣傳推廣。那麽孟子所作的就是繼承,對這種道德思想善加運用,教導人們如何去更好更合理地生活。

《詩經》裏反應官吏勞苦的詩作不止一首《召南?小星》,《鄴風?北門》寫的同樣是一位位卑任重,處境困窘,無處訴苦的小官吏,他哀歎公事繁忙、生活艱難。可見薄俸製雖然不是導致官吏貪汙受賄、壓榨百姓的唯一原因,卻是重要原因之一。一個社會的腐敗往往是從底層的官吏開始的,當大批底層官吏紛紛欺上瞞下,敷衍塞責,貪汙成風時,大麵積的潰爛就開始擴散了。

不是人人都可以成長為意誌剛強兩袖清風的海瑞,很多人十年寒窗讀書求官的起因就是迫於生活壓力,試圖改善生活際遇。就算不為自己奮鬥,也要為家人考慮。

一個人,如果窮的連飯都吃不上,連基本生活都難以維持,你要求他道德高尚,忠君愛民更兼勤勞勇敢舍己為人是不是強人所難了一點?

【下】

《鄴風?北門》同樣是一首位卑任重的小官吏抱怨勞苦的詩:

出自北門,憂心殷殷。終窶且貧,莫知我艱。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王事適我,政事一埤益我。我入自外,室人交徧謫我。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遺我。我入自外,室人交徧摧我。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比《小星》更勞苦艱辛的小吏出現了,他一樣位卑任重,從“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遺我”(君王有事都交給我,衙門公事也派給我)。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很有工作能力,盡心盡責的人。

可惜,他得不到合理的、正常的待遇,更慘的是,因為收入低微,不能讓家裏人滿意,回到家裏不但得不到家人安慰,反而受盡譏諷。

《小星》裏的小吏對家庭溫暖尚心存留戀之感,《北門》中的小吏回到家中,再忙再累,不會有人體恤。被外人嫌棄猶可**,受家人冷嘲熱諷,情何以堪!

這首詩比《小星》更讓我耿耿於懷,它雖然古老,說的事卻並不遠,可能更具現實意義。每個城市都有許多這樣的人,拿著微薄的工資,起早貪黑地工作,人到中年,事業無起色,供不起房,買不起車,連病都生不起。辛苦多年的積蓄連供子女讀書深造都捉襟見肘。與此同時,夫妻感情也進入冷凍期,停滯不前,感情美其名曰成了親情,相處默然成了習慣,連**都是例行公事。沒有貼心的話語,剩下的隻有指責、怨懟和相互抱怨。

世俗男女的計較之心使得內心萎縮,日趨狹隘。生活日複一日剝落甜美,溫馨的表相,露出猙獰的本相。

很少人能真正一點都不嫌貧愛富。貧富無疑是世俗社會衡量一個人成功與否的重要標準,有些愛憎之心也無可厚非,可是一個女人,如果僅以此來衡量自己的男人是否成功,那無疑是膚淺且愚蠢的。

你其實不曾將他看作可以依靠、同舟共濟的親人,而僅僅是一個踏板,甚至是一劑改善境遇的藥方。換個角度想想,如果他是藥方,你顯然就是一直生病並懊惱病始終不好的病人。

事業不如意,是人生的大坎坷,像胃壁長久潰瘍的傷口,對男人來說這傷口尤其致命。如果有家人溫情撫慰,傷口也會好的快些,即使不好,痛感也會輕些。

做妻子的,也不必日日在懊惱自己眼光不濟中煎熬。如果有底氣的,實在不滿就該義無反顧一刀兩斷,轉身去尋找新的似錦繁花。

既然選擇做了夫妻,應該坦誠相待,像動物一樣互舔傷口,相互扶持才更有力量、更有希望超越困境苦難。

《詩經?召南》裏還有一首寫工作辛勞的詩,卻與以上列舉的三首不同,亦令我印象深刻。

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側。何斯違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違斯?莫敢遑處。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我讀《殷其雷》很感動,仿佛南山的雷鳴就響在耳邊,風雨將至時這女子聲聲擔憂:“你怎麽這個時候還要出門呢?王事繁重讓你不能有一時的歇息,我勤奮有為的君子,早日歸來吧,歸來吧!”

惦念,伴隨著不絕的雷聲。多年以後,有個女子清怨地唱:“月亮下,想到他,默默地,珠淚下……心裏的他,快歸來吧!”這歌聲打動了多少人,我不知。說不清這歌和遙遠的詩歌有什麽致命的聯係,但第一次看見“歸哉歸哉!”四個字時,不由就想到這首歌。

我看見,在另一個空間,千年的時光被凍結,思念那樣重,重得光陰載不動。

想像我就是那遠役的男人,回望星辰如眸,浮生若夢,知道身後有個人,那個人的心思我明白,她想我早日歸家。我何嚐不想,隻是身不由己。

或許前生,我這樣守候過一個人,又或許,我曾被一個人這樣守候過。

同是被人等待。《殷其雷》與《小星》相似又有不同,它一樣是說官吏工作辛苦,責任重大,妻子惦念操勞公事出門在外的丈夫,與前不同的是,它是從女方的角度落筆,一點怨天尤人的意思都沒有,親人的殷勤惦念,使苦意變清甜,勞碌也成為讚美。

真心期盼丈夫歸來的“她”與《北門》中小吏家人的態度更有天壤之別。她是如此掛念他,一刻也放心不下,慰藉尚嫌不足,怎舍得冷嘲熱諷?

《殷其雷》的譯注說,“召南之大夫遠行從攻,不遑寧處。其室家能閔其勤勞,勸以義也。”

難道說,因為這詩中所言男子,是“君子”而非小吏,身份相對高貴,所以連帶他的親人也深明大義起來?

我想不是的,君子是尊稱,所有品行高貴,用於承擔的男子都可稱之為君子,而不一定特指高官士大夫。

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們感情上的不背離,休戚與共,枝葉同根,傷害你便是傷害我自己,手中匕首若紮向你,流血的先是我。

我相信人的思想覺悟有高低之別,但覺悟的高低不是令我感慨的原因。我讚賞的是《殷其雷》傳達中出的相互理解、沒有抱怨的深情厚意。

很多時候,我寧願靜室獨坐,但更多的時候我願意同身邊的人有所交流,溝通可以使情感保持活力,使人朝朝暮暮常見常新。

不想彼此感情疏缺,不願本就難得的感情,在日複一日的冷漠對峙中流失殆盡。

一個人做什麽,生活起點的高低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有人關心。如果失意潦倒,周遭的人仍支持你,關心你,證明你這個人是貧而不困的,仍有翻轉局麵的餘力。這種餘力,在帝王將相叫作民心所向,在普通人叫作親情、友情。

有這樣的支持,現下荊棘滿地,遍體鱗傷也可以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