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距離叫愛情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於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於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周南?漢廣》

《周南?漢廣》寫一個青年樵夫,鍾情一位美麗的姑娘,卻始終難遂心願。情思纏繞,無以解脫,麵對浩淼的江水,他唱出了這首動人的詩歌,傾吐了滿懷愁緒。詩中雖然沒有明說,可我感覺他鍾情的這位女子極有可能是南方人——這是我身為女子的直覺。

此詩可借李清照的《如夢令》作注解。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遊船戲酒,藕花叢中爭渡。

易安詞中所寫,是江南女子才有的風致,北方女子不能與水玩得這樣巧,這樣親。

一直勇於承認自己是江南女子,內心不甚虛榮。多虧古人打下的好底子,他們以詩文映襯,用文化提味,江南乃至整個南方女子便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味,容易讓人聯想到柳腰擺裙兒**,容顏嬌媚心思細密。

與之相反,我一直覺得《蒹葭》中“在水一方”的女子是北方人(不僅僅是因為《蒹葭》屬於“秦風”)。我更為大膽的假設是,《漢廣》裏這個南方女子是江南人。水鄉女子才會樂於在水邊遊玩,駕船采蓮打漁,整日又忙又閑,成為“遊女”。其次,江南女子矜持狡黠,恰如這樵夫所感受到的吟唱出的苦惱——沾衣欲濕杏花雨,別有一種撩撥人心的惱人。

明白了這層心境,這男子唱的詩就不難懂,他的歌聲日日在漢水邊飄**——詩中並無一字提及女子的容顏長相、舉止言行,對她的描述寬泛地如氤氳的霧氣。從一開始,她就隻存在於詩人的吟頌思憶中,成為遙控他的精神圖騰——遙不可及,又高高在上,無計親近又無從擺脫。江南女子的惱人心處,由此可見,一如這詩中亦遠亦近叫人看得著、摸不著的態度,滑得跟錦鯉似的。

男女相戀的風景其實正如崔顥《長幹行》所寫:“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同是長幹人,生小不相識。”一個女子看上了一個男子,她哪裏是真的想知道他是不是同鄉,隻不過是借機來搭話而已(她若對他沒有意思,他就是住到她家門口也不來電),然而卻能說得這樣婉轉輕巧,進可攻退可守,足見聰明。這樣俏皮練達的水鄉女子,活潑地如同遊魚。

女追男隻要找對人就很輕巧,男追女就要累人得多。這位樵夫的深情惆悵看得旁觀者都著急心疼。可惜,她好像不鍾意他,眼中無他,反應冷淡。

錯薪,是叢雜的灌木雜草,古代嫁娶必以燎炬為燭。故詩三百言嫁娶多以析薪、束薪喻婚慶之好。“之子於歸,言秣其馬”(那個女子如嫁我,快將轅馬喂個飽。),“之子於歸,言秣其駒”(那個女子如嫁我,快飼馬駒駕車迎。)一往情深到如此迫不及待。(意**啊!)這時候他又不講河寬河廣了,似乎隻要意中人一聲呼喚,銀河也能一步跨過去。可見阻礙他的,並非漢水的寬廣深淺,而在那女子的態度。

相思無用,相反是太昂貴的痛——那位樵夫心嘔得要死,對著漢江大聲感慨:“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襄王有夢,神女無心。這戀情當真要多輾轉有多輾轉。人與人的感情就是這樣,你待我多好,並不代表我要待你多好。這當中並沒有一個公平交易的規則可言。你怪她無情,誰叫你先愛上她的?

有經學家將此詩解為女子貞潔,說是孔子南遊,要到楚國去,在漢水邊上看見一個美貌少女在浣衣,孔子命弟子子貢去試探她,子貢數次借口與她搭訕,表白自己的情思,都被這女子義正言辭地拒絕,孔子有感於女子的慎重端莊,遂有“漢有遊女,不可求思”之歎。

此故事大抵是經學家附會,意欲宣揚女子端莊本分,慎守貞操的好處,故事不可盡信,道理卻可以參考,一個女子若太隨意了,連基本的判斷力都會喪失。幾句花言巧語就意亂情迷,將身輕許,最後受傷受害的還是自己。

也有詩家解“漢廣遊女”為漢水女神,將《漢廣》附會為人對神的思戀,說是一個叫鄭交甫的人,在漢水邊遇見了兩個遊玩的女子,他心裏很喜歡她們,上前請求兩位女子將身上所佩戴的玉佩給他,借此表白自己的愛慕之心,兩女子將身上玉佩解下相贈,鄭交甫欣喜異常,將玉佩深藏懷裏,剛走了十來步,回頭一看,兩女子已不見蹤影,懷中信物也**然無存——遂有“漢有遊女,不可求思”之歎。

此說雖謬,從者卻還不少,可見人的心思裏都有浪漫的一麵,也可看出人們的普遍認知是——這男的沒什麽希望了!都由人人戀上升到人神戀的程度了,仙凡相隔,這男的算是徹底沒戲了。

我由漢水女神很自然想到洛水女神,想起李商隱的那句詩:“宓妃留枕魏王才”,吟的是甄宓和曹植之間那段隱隱綽綽的情事。甄宓死後,曹植入覲,也不知道出於對弟弟愧疚的心態,還是想更狠的刺激他一下,叫他徹底崩潰,反正曹丕把宓妃留下的金縷玉帶枕賜給了曹植。曹植抱著那個華麗的枕頭痛不欲生,心神恍惚地來到洛水邊,看見已死的甄宓化做女神來相會。醒來後也分不清是夢是真,隻那相會的情景倒還曆曆在目。一代才子感慨萬千,遂揮筆寫下流傳千古的《洛神賦》。

其實,它還有個更私人的名字叫《感甄賦》,大約是甄宓的兒子魏明帝長大後覺得小叔叔這樣明目張膽地寫對自己亡母的感情很不妥,容易遭人非議,遂將名字改為《洛神賦》。

有道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無論是王孫貴胄還是平民百姓,一生總有些實現不了的遺憾。

事事留個有餘不盡的意思,便造物不能忌我,鬼神不能損我。若業必求滿,功必求盈者,不生內變,必召外憂。古語有雲:“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有時,留點遺憾也不見得是壞事。

人總有未完成的夢,心裏記掛著,下輩子才有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