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風塵》

他本是薄幸的班頭,還說道有恩愛結綢繆。

趙盼兒不需要救贖,她從不渴望以從良來驗證自身的清白。她遊戲風塵,遊戲男人,卻未曾因此而沉淪。她了解男人,拯救了女人。男與女之間,從來沒有真正的和平共處,所有的和平都意圖掩蓋遺忘爭執中的血腥和痛苦。所謂的和平都意味著另一個人的遷就和屈服。誰人又相信一世一生這膚淺對白。終老一生隻不過是用來取悅自己取悅時間的謊言。

——題記

【一】

故事的一開始,是妓女決意從良的大好局麵。

Playboy周舍登台亮相自我介紹,說和名妓宋引章郎情妾意即將要喜結連理。這,恰恰是傳統套路的故事結局部分。

而現在,一切才剛剛開始。

妓女從良的門檻很高,因其除了有個好買家肯接手之外,還得繳納一筆不菲的贖身費,如果更貼近時代一點我們可以叫它“下崗費”。一次性買斷以後的工齡,鴇母才肯鬆口放人。難歸難,奇怪的是,大凡鐵了心從良的和鐵了心辭職一樣,一般都能夠如願。

周公子和宋美人的事情進展順利,就像周公子說的:“他一心待嫁我。我一心待娶他。爭奈他母親不肯。我今做買賣回來。今日是吉日良辰。一來探望他母親。二來題這門親事。走一遭去。”

天要下雨,女要嫁人,每個母親都應該知道一句俗話:“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宋引章的母親顯然深知此理。這個鴇母顯然與眾不同,值得特別提出表揚。不單心地善良,且和宋引章有真感情(不知是否是真母女),竟然沒有任何敲詐勒索的行為,隻是舍不得,擔心女兒看走眼,嫁過去之後吃苦。見兩人意誌堅定,遂鬆了口:“則今日好日辰。我許了你。”又殷殷叮嚀周舍,“則休欺負俺孩兒。”

常識告訴我們,一旦事情順利地匪夷所思了,就隱匿著禍端。

果不其然,宋美人過門不久,就遭遇了家庭暴力。事情並非單純的喜新厭舊那麽簡單,當然也不乏喜新厭舊的因素在內,事緣周公子娶了宋美人之後發現伊是個典型的十三點。生活方麵的智商為零,套個被子都能把自己套進去,諸如此類,蠢相畢露。

周公子固然不想娶個三從四德的無趣婦人,但他更不想不想娶個好吃懶做的蠢婦。

當初那點新鮮勁過後,周公子很快發現宋美人壓根和賢良淑德不沾邊,而且原先察言觀色體貼入微的特質也漸漸喪失。

雖說宋美人精通拆白道字,頂真續麻種種遊戲,兩個人天天對玩也沒意思。那些風流場上的手段,放到日常生活中來,很快就黯然失色了。周公子又是個不甘寂寞喜歡尋花問柳的主,一來二去,終於看宋美人不順了,再來就拳腳相加。

宋美人在未嫁時,熱烈地以為自己遇上的是識情解意的妙郎君。當閨蜜趙盼兒問她為什麽選擇周舍嫁時,她不無炫耀地對趙盼兒說:“一年四季。夏天我好的一覺晌睡。他替你妹子打著扇。冬天替你妹子溫的鋪蓋兒煖了。著你妹子歇息。但你妹子那裏人情去。你妹子穿那一套衣服。戴那一付頭麵。替你妹子提領係。整釵鐶。隻為他這等知重你妹子。因此上我要嫁他。”

宋美人的天真傻氣頗有可愛之處。似她這樣的大有人在。我始終對這類女人可愛頗為甚為頗為不解。怎麽就能因為一點點小溫暖,小感動,就英勇地以身相許,還天真的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好歸宿。腦殘嗎?這樣的女人,偏偏屢見不鮮,前赴後繼,說得刻薄點,真是死不足惜。

多少家庭暴力就因輕率和盲目的愛而起。送羊入虎口,你還怪老虎嗎?

想那趙盼兒和我一般想法,她對好姐妹的雀躍頗不以為然,一盆冷水兜頭潑下:“我聽的說就裏。你原來為這的。倒引的我忍不住笑微微。你道是暑月間扇子扇著你睡。冬月間著炭火煨,那愁他寒色透羅衣。吃飯處,把匙頭挑了筋共皮。出門去,提領係,整衣袂,戴插頭麵整梳篦。衠一味是虛脾。女娘每不省越著迷。”

你道這子弟情腸甜似蜜。但娶到他家裏,多無半載周年相擲棄。又不敢把他禁害。早努牙突嘴,拳椎腳踢,打的你哭啼啼。

恁時節船到江心補漏遲。煩惱怨他誰。事要前思免後悔。我也勸你不得。有朝一日準備著搭救你塊望夫石。妹子,久以後你受苦嗬。休來告我。

趙盼兒的話也相當相當刻薄了。她毫不留情地揭露,戀愛中的溫柔體貼多半是虛的,男人的花槍根本值不什麽。她苦心勸著妹子,看人要看根本,她認為男人分兩種,做子弟的,和做丈夫的,據她多年的經驗來看:“做子弟的做不了丈夫,做丈夫的做補了子弟。”

趙盼兒一出場就是一個久曆風塵洞察世事的妓女形象,她的精明練達絕非懵懂無知的宋引章可比,從後麵的事情看來,她不是那種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人,她是以她對男人的了解作出了這個論斷。周舍在她麵前像**一樣,無所遁形。

換言之,即使你在浪子中尋找從良的對象也得你自己眼力夠準,要有手段拿得住。像宋引章這樣胸大無腦的,多半三天之後就被人棄如鄙履了——這是趙盼兒早有所料卻難以言明的。

正如趙盼兒對她自己觸手可及的幸福不以為然一樣,宋引章對趙盼兒看似經典的論斷同樣不以為然,趙盼兒的直言被她理解為對自己美好幸福將來的諷刺乃至嫉妒,她賭了氣,斬釘截鐵地表示:“我便有那該死的罪。我也不來央告你。”

宋引章絕對是個樂天派。另換作心思重的女孩,在出嫁前被閨蜜如此這般大損一通,肯定被打擊得不行,心生警惕乃至退縮動搖之心,而她的好心情居然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依然心花怒放奔向從良的康莊大道。

宋美人的從良和洗心革麵重新做人絕對無關。她有她的打算,她覺得這個男人合適,趁年輕她就嫁了。她的人生理念和趙盼兒不一樣,她不想和趙盼兒一樣費心費力盤點人心,她覺得思前想後搞不好就將人生耽誤了。

大道的那頭是她的小開周公子騎著高頭大馬,抬著轎子接她回家。當然了,她看見的還有公子身後豐厚的家當,那財富足以保證她下半生衣食無憂。

從此她華麗轉身完美收場不帶走風塵裏的一粒沙子。

年輕貌美的宋引章妖嬈如蝶,投奔周公子的懷抱而去。她坐在轎子裏身心輕盈,興奮欲飛。隔簾望去,轎外春光漫道,連路邊的野花都在為她盛開。她深信留給同行後來人的是一個光彩照人值得豔羨的背影。

趙盼兒的勸告理所當然被她拋諸腦後。

久經人事的趙盼兒見宋引章一意孤行,決心已定,知道事無挽回,遂不再多言。她深信,宋引章有一天會知道她是對的,需要她的拯救,因為周舍不是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

這出戲讓我個人非常非常有感覺。因為我發現現實生活中有無數個宋引章。她們自恃年輕貌美,自認手段非凡,能迷得男人神魂顛倒,俯首帖耳。隻要趁年輕撈到一張長期飯票,以後的人生就不用愁了。

但是很快,她們後悔了,憔悴了,衰老了,因為她們發現身後還有無數同樣虎視眈眈的年輕女子時刻守著等著取而代之,這壓力是巨大的。

男人升值了,她們卻貶值了,因她們本身是如此低廉空洞,完全是靠年輕來做資本來支撐。一旦時光和她們決裂,棄伊而去,伊將一錢不值。

很快,她們被拋棄了。她們被拋棄的速度和她們釣上男人的速度一樣快。

時隔不久,宋美人熬不住家庭暴力,絕望中想到了舊時姐妹。如今一切被趙盼兒那張“烏鴉嘴”料中。她想到讓神通廣大的趙家姐姐前來搭救,寫了信托貨郎帶去,大意是,姐姐你快來拯救我,來遲了我性命不保。

在看這出戲時,我不止一次地想起曾經那部反映家庭暴力的熱播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請允許我煽情的頌揚一下,反抗家庭暴力是《救風塵》第一個閃光點,我不得不說,宋美人雖然處事輕率,感情用事,而且世俗地無可救藥,自我保護卻意識很強,至少她沒有選擇傻兮兮地咬牙苦撐,一看不對勁了趕緊求救,原先賭氣的誓言算什麽?保命要緊——這是很明智的。

為了個麵子,丟了性命,那才不值。做人要懂得轉圜,自己把自己拘死了,沒人心疼你。

【二】

富於俠義心腸,很喜歡來事的趙盼兒在接到姐妹的求救信後義不容辭地出馬了。想起當初姐妹間的口角,她也微有不快。宋引章當初說得那個決絕,恨嫁之心如離籠之鳥,恨不得立時和前塵一刀兩斷似的。趙盼兒卻知道,人是沒那麽容易就和前塵了斷的。前塵如影隨形,難以掙斷。

她並不著急從良,因為她更懂得現實的挑剔和嚴苛。換一種身份,並不代表能將過去的一切Pass,更不代表你能成功洗底,獲得認可。

基於對情況早有所料,趙盼兒異常沉著。她對滿心憂愁的引章母說:“你收拾了心上憂,你展放了眉間皺,我直著“花葉不損覓歸秋”。 那廝愛女娘的心,見的便似驢共狗,賣弄他玲瓏剔透。我到那裏,三言兩句,肯寫休書,萬事俱休;若是不肯寫休書,我將他掐一掐,拈一拈,摟一摟, 抱一抱,著那廝通身酥,遍體麻。將他鼻凹兒抹上一塊砂糖,著那廝舔又舔不著, 吃又吃不著,賺得那廝寫了休書。引章將的休書來,淹的撇了。我這裏出了門兒,可不是一場風月,我著那漢一時休。”

不可否認,《救風塵》的文辭很粗俗。這就是一個妓女玩弄嫖客,拯救姐妹的故事。看得出,這個故事本是關漢卿寫來嘲諷妓女虛情假意翻臉無情,借以警喻世間貪色男子的。

意外的是,情節的走向不知不覺偏離了作者原本的立意,而這個偏離卻無意間造就了一個不落俗套的故事。這個故事即使是在關漢卿自己的作品中也是與眾不同的。

趙盼兒對付周舍的方法說起來其實很簡單,就是去勾引他,讓他上鉤,讓他看得著吃不著,最後騙他休妻,兩頭落空。計劃看似簡單,實施起來卻是很見功力的。

我們都知道,越是精妙的局,說穿了越簡單。三十六計也好,七十二變也好,總之萬變不離其宗。對付男人,光靠整天提溜著兩個**在他麵前晃顯然是不夠的,還要有一些言語上的刺激,機敏地應對。

趙盼兒是個久曆風塵的女子,這是一出場作者就高調挑明的身份,但,究竟趙盼兒的手腕高到什麽程度,她的段數又比宋引章高在哪裏?謎底,總讓人惦記。現在,將隨著這個局精彩呈現。

首先,趙盼兒比宋引章有識人之明,雖然她和周舍甚少來往(固然是因為姐妹的男人要避嫌,更深的原因是她壓根瞧不上這男人),卻深知這男人的特點:本性輕浮,虛情假意,喜新厭舊,又自以為聰明。

其次,趙盼兒比宋引章大氣,能拿得住。她不像宋引章因小失大,常常做得不償失的事情。在確定了整治周舍的方案之後,她將自己打扮一新,帶了綾羅綢緞,美酒熟羊,和一個心腹小廝踏上了前往鄭州懲奸除惡拯救失足被虐少女之路。

為什麽要特別強調這一點呢?那是因為人都是自私且敏感的。站在男人的角度,不管他多有錢,他都不會喜歡一個貪心的女人。再說得白一些,他喜歡女人可以幫著他搜刮別人的錢,卻不要覬覦他的錢——起碼要表現地是這樣。不管是誰,真正希望別人在意的,還是這個人本身。

趙盼兒深悉人性。她甫一出現在周舍麵前就表現出情深義重一副情願倒貼的樣子。誠可謂,我趕著馬車載著牛羊帶著綾羅綢緞來嫁你,什麽叫千裏走單騎,這就演一遍給你看,瞧瞧咱為愛你,不辭勞苦排除萬難!

想那周舍大半輩子都是在女人身上花錢,哪裏受過這等糖衣導彈的隆重待遇?再說趙盼兒此番又著意打扮了一番,婀娜多姿,煥然一新。周舍那久被宋引章折磨的頗有些審美疲勞的眼睛陡然一亮,客棧相逢一時之間竟然沒有認出趙盼兒來。

趙盼兒暗爽在心,麵上卻流露出一副傷心不已的樣子,字字含情,句句幽怨:“你則是忒現新,忒忘昏,更做道你眼鈍。那唱詞話的有兩句留文:咱也曾“武陵溪畔曾相識,今日佯推不認人。”我為你斷夢勞魂。”

周舍想起來她是趙盼兒,不是立刻撲上去就親,滿口叫著心肝肉兒好姐姐俺想死你了!而是不乏戒備地質疑她的來意:“你來做什麽,當初壞我婚事的也是你。”

盼兒看破他在作態,心中冷笑,心想不怕你提,就怕你不提。麵上卻越發露出委屈的神氣來,語氣輕的吹彈即破:“周舍,你坐下,你聽我說。你在南京時,人說你周舍名字,說的我耳滿鼻滿的,則是不曾見你。後得見你嗬,害的我不茶不飯,隻是思想著你。聽的你娶了宋引章,教我如何不惱?周舍,我待嫁你,你卻著我保親!我當初倚大嗬妝儇主婚?怎知我嫉妒嗬特故裏破親?你這廝外相兒通疏就裏村!你今日結婚姻,咱就肯罷論。”

看到這裏,忍不住笑起來,趙盼兒真是高手,怎麽就能一邊撒嬌一邊就不著痕跡地把周舍罵了呢?“你這廝外相兒通疏就裏村!”(你這廝外表聰明心裏很愚鈍,果然!)。

看官們,注意了,趙盼兒的第二招更致命。她強烈地滿足著男人的自尊,將自己的姿態放得很低很低,像一朵花匍匐在他的腳下求歡,任他采摘。

周舍在她的描述中不自覺的眩暈了。前事到底是怎樣已不需細究,她香唇甜舌散發的香氣已足夠使人迷醉,甜言如蜜,蜜語如酒,何況是美人貼身奉上?他的心防漸漸鬆懈下來。

更何況周舍根本不是奉行素食主義,油鹽不進的主。當趙盼兒使出殺手鐧,風情萬種地表示自己受了傷害要回家時,周舍慌了神,貪色的他,哪容得到嘴的鴨子飛走,急急露出諂媚的本相。

“哎呀,奶奶,小人罪該萬死,你不要走。”當然不走——趙盼兒凝步回眸含情脈脈,哎呀呀,分明是,你這個冤家讓我割舍不下;甫一回身就再難掙脫,其實是,你的懷抱讓我不能起身。

半推半就,欲迎還拒之間,周舍身心振奮了。他麻痹的神經逐漸蘇醒,趙盼兒原來比宋引章更嫵媚動人,更耐人尋味。在趙盼兒這裏,他重燃了近來喪失的**。她讓他體驗到新鮮滋味,剝得盡她的春衫,剝不盡他層層層層風情,與豐饒的趙盼兒相比,宋引章簡直就是一根沒發育好的豆芽菜,一覽無餘麵目可憎。

相識雖早,相知恨晚啊!周舍後悔地恨不得就地挖個坑把自己埋了——怎麽就一時走眼娶了宋引章,錯過了趙盼兒這顆明珠?

你若真的在意我呢,就在我身邊陪我,哪也不許去!趙盼兒星眸流轉,伸出玉臂攀住了周舍,嬌滴滴地說著情話。她像妖媚的蜘蛛精不動聲色地吐出絲來縛住獵物。

她的唇風輕撩他的耳畔。

周舍骨軟筋麻,心神大亂。他真的——動彈不得了,乖乖捂在客店裏哪也沒去,銷魂的感覺如電般擊中了他,淹過他的身體,他被俘虜了。對趙盼兒是言聽計從,俯首帖耳,幾天幾夜沒挪窩。

本劇的第二個閃光點在男女的調情中凝現了。趙盼兒以實踐證明,男與女,被棄和被珍惜的機會其實是同等的。誰也不必百口莫辯楚楚可憐。新歡可能轉眼成舊愛,舊愛也可能再度變成新歡。感情的對決中,沒有絕對的優勢,永恒不變的定位。關鍵是看你如何把握機會,調整自己狀態和位置。

每個男人都有尋花問柳的本性,浪子中也未必就沒有做丈夫的人選,關鍵是,你得會選,你還要能拿得住。

就在二人天上人間你儂我儂的時候,專事煞風景的宋引章適時地出現了,做出一副聞訊來捉奸的憤懣樣子。宋引章此時配合的真到位。為了凸顯趙盼兒的溫柔怯弱,她顯得越發粗俗潑辣,居然彪悍到提出要和周舍動刀子拚命。周舍被攪了好事,滿心不爽,操起棍子就想打,念及趙盼兒在側,不能即刻暴露自己的暴力傾向,嚇壞了美人,隻得相對克製地罵道:“我和你搶生吃哩!不是奶奶在這裏,我打殺你!”

趙盼兒自然不能讓他動粗,眼看著引章吃虧。她適時地支走引章,借機又顯出自己識大體不無理取鬧的氣度來。單剩下兩個人的時候,她才開始秋後算賬:“周舍,你好道兒!你這裏坐著,點的你媳婦來罵我這一場。”

請注意,她耍脾氣不是和宋引章攪在一起的,而是找好了時間。如果她在引章大鬧時也跟著鬧,會搞得男人頭大如鬥,覺得這兩個女人是一路貨,效果肯定不如一對一時好。

她再次表示受了傷害要走。周舍哪舍得她離開,忙挨過來一千一萬個陪不是,趙盼兒見時機成熟借機提出:“這妮子不曉事,不賢惠,我可不願跟她麻煩。你休了她,我跟你過。”

周舍聞言怦然心動,喜則喜矣,卻也不敢大意。他想到,萬一休了宋引章,回頭趙盼兒又反悔的話,那自己不是兩頭落空麽?周舍此時的心理活動頗為微妙真實——充分暴露了家庭暴力中施暴者的想法:“且慢著,那個婦人是我平日間打怕的,若與了一紙休書,那婦人就一道煙去了。這婆娘他若是 不嫁我嗬,可不弄的尖擔兩頭脫?休的造次,把這婆娘搖撼的實著。”

施暴者,心裏其實非常清楚暴力留不住人。就像周舍清楚宋引章被他打怕了,給了休書馬上飛了。試圖以暴力來捆綁最終會遭致徹底的離棄,但他們不能改變自己,暴力已然成了他們解決問題的慣常方法。留的殘忍和去的堅決,成為一個對峙的悖論。

周舍浪**,但他不傻,他想著先把趙盼兒這頭落實了,再去處理宋引章這個過期貨。他真是步步都算到了,隻是不幸遇見了趙盼兒這個狐狸精。

周舍要她發誓,趙盼兒張口就來。舌頭上打個滾而已,怕什麽?發誓對她而言就是男女調情的必要手段,插科打諢的遊戲。

到後來,周舍指責趙盼兒不守誓言:“你曾說過誓嫁我來。”試圖以此來捆綁她時。趙盼兒若無其事,反過來取笑他幼稚,你第一天出來混的啊?

俺須是賣空虛,憑著那說來的言咒誓為活路。怕你不信嗬,遍花街請到娼家女,那一個不對著明香寶燭,那一個不指著皇天後土, 那一個不賭著鬼戮神誅?若信這咒盟言,早死的絕門戶!

周舍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他想不到她竟然如此直白坦率,回想平日遊戲花叢的經曆,那些女子們確實如她所說,連他自己何嚐不是這樣信口雌黃。今兒和她山盟海誓,明兒同她海誓山盟……

如今報應來了。他吃了個啞巴虧!

盼兒說出了本劇中最最醒辟的話,我認為,隻此一句也足以讓這部戲流傳後世。即使她說出這樣的話,你依然覺得她並非輕薄女子,她更多的讓人感覺到狡黠。這點無信絲毫無損她的真摯。換言之,你必須了解她亦正亦邪,靈活機變。不是一個被約縛的女人。

人們早已深有默契的把誓言變作一種獲取信任的手段,當誓約演變成一種公眾行為,它的真實性和約束力就有待考證。基於道德的製約,人們依舊自覺維持表麵莊重嚴肅,作出很克己的樣子,沒有人去戳穿假象。現在趙盼兒坦率表示對此不屑一顧。

關漢卿意在揭露妓女信口雌黃,卻無意之間揭掉了道德的遮羞布。

趙盼兒於是無意中成了一個漠視道德規範的角色。不管在什麽樣的時代裏,能夠漠視規則的人總是顯得獨特而蓬勃有力,不管你認不認同,漠視的姿態本身就有存在的吸引。同樣,敢於漠視才有力量超越。

【三】

在周舍和盼兒的PK中,盼兒對他的性格了解得入木三分,始終牢牢掌握著的主動權,步步料敵先機。可憐的周舍卻不知道趙盼兒是怎樣的人,他以常理來想她,盼兒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

見她發完了誓,周舍將心放下大半,喜滋滋要去準備再婚,盼兒攔住他說,你不用忙,東西我已經帶了。車上要酒有酒,要肉有肉,要紅羅有紅羅。她知道這樣還不夠,為了讓周舍安息,她又下了一劑猛藥,這劑藥是:“周舍,你爭甚麽那!你的便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則這緊的到頭終是緊,親的原來隻是親。憑著我花朵兒身軀、筍條兒年紀,為這錦片兒前程,倒賠了幾錠兒花銀。拚著個十米九糠,問甚麽兩婦三妻,受了些萬苦千辛。我著人頭上氣忍,不枉了一世做郎君。你窮殺嗬,甘心守分捱貧困;你富嗬,休笑我飽暖生**惹議論。 您心中覷個意順,但休了你這門內人,不要你錢財使半文。早是我走將來自上門。家業家私待你六親,肥馬輕裘待你一身,倒貼了奩房和你為眷姻。我若還嫁了你,我不比那宋引章,針指油麵,刺繡鋪房,大裁小剪,都不曉得一些兒的。我將你寫了的休書正了本。”

請允許我不厭其煩地解釋下這番話的妙處和厲害之處。趙盼兒以非常貼心的姿態在和周舍說話,這就是傳說中的山盟海誓啊!看似不經意的幾句情話,實則大有文章,她既表白了自己的優勢,又表白了自己的堅貞,更表白了對周舍的愛慕和崇拜,堅信他又朝一日必成大器。同時她不忘鞏固戰果——要堅定他休宋引章的決,並且要果斷的,迅速的,毫不猶豫的。

我不單肯倒貼你,我還裏事外事一把抓,我入得廚房出的廳堂上的床。總之一句話,你娶了我絕不後悔,絕不虧本!

抬眼。迎著盼兒的笑靨,深情的眼。周舍心花怒放,不願深思了。他也有他的致命點,見女人投懷送抱肯倒貼,越發相信自己是女人的命裏的魔星。

越猥瑣的男人對自己的個人魅力越有盲目的信心。

事實上,盼兒才是周舍的克星。周舍怎麽想,怎麽做,全不出她所料,包括他會將休書騙回去,而宋引章這個二貨的一定會上當也在她的預料之中,簡直算無遺策,讓人歎為觀止。

她早在宋引章剛拿到休書時就把休書調換了。周舍撕掉的是假休書。他們鬧到司法部門去仲裁。此時,如約趕到衙門的安秀才也以宋引章原配的身份出現了。

原諒我快散場了才讓第二男主角安秀實在我的文章中登場,他實際上就是個大龍套,除了串個場,實在可有可無微不足道。

姍姍來遲的安秀才是宋引章的舊相好,宋引章本來應允了嫁他,後來卻食言嫁了周舍。麵對愛人的移情別戀,安秀才無奈之下采取了“曲線救國”的策略,跑去找趙盼兒做工作。他的人品顯然要好於周舍,趙盼兒很樂於幫他這個忙,跑去給他保親,不料彼時宋美人意誌堅定,一心要嫁小開,並明白表示對安秀才發展潛力的質疑:“我嫁了安秀才嗬,一對兒好蓮花落!”——這才出現了開頭姐妹倆的爭執。

趙盼兒精於世故卻不世俗,在汙濁的環境中依然保持著內心的敏銳和清澈。她對周舍根本瞧不上眼,對安秀才她卻另眼相看。

盼兒看人是看根本的,不僅僅是看外表和附帶的身家多少。而宋引章則剛好相反,世俗卻不世故。這就是人與人高下之分,看似相同卻根本不同的差異——活該她受罪。

憑著趙盼兒的巧舌如簧,長官判定宋引章跟安秀才回家。周舍杖六十,實際上周舍的確是真金白銀明媒正娶的宋引章,現在老婆被趙盼兒三言兩語誑了去,又挨了板子,真是賠了夫人折了股。

事情得以圓滿解決。這是罕見的,妓女和嫖客的鬥爭中,妓女完勝的例子。這也是一個憑著智慧,憑著情商,憑著女性最根本的魅力兵不血刃克敵製勝的故事。在浩繁如沿海的妓女和嫖客的故事中是如此別具一格。

無論是趙盼兒還是宋引章,她們的醒目之處在於真實生動。這個故事沒有去宣揚愛情至上的美好節操,最大限度的還原了一個妓女的生活和想法,進而反應了生活中女性的想法。

身為妓女,既不高貴也不低賤,既不刻意漠視金錢以求精神漂白,也不三貞九烈視從良為唯一的出路。不以此為恥,也不以此為榮。生活該怎樣就怎樣,出現麻煩就去解決。解決了麻煩生活繼續。這才是健康的生活態度。

尤其是趙盼兒,她深悉與男人周旋的要領和規則,有著妓女的處事風格和手腕,相信男人逃不出她的煙月手。

遊戲風塵,趙盼兒並不著急從良。從良未必真就良了,淪落風塵未必就沉淪不起了。洗底也有成功和不成功。

應酬一個男人和應酬一堆男人並無本質區別。前者肯定還不如後者來的精彩豐富,**迭起。

我一直覺得,性工作者也是社會分工的一種,與其他工種亦無分別,一樣按勞分配,一樣依靠本事來獲得行業裏的認可和地位。

紅世本無清淨地,何必刻意抽身退步?從良是對社會價值的屈服,對未來恐慌,對自己不信。

故事到此結束,我們常常鬆一口氣,將書翻過,自動忽略宋引章跟了安秀才之後的事情,那似乎已經不屬於這個故事的範疇了,實際上,以宋引章好吃懶做的德性跟了安秀才也未必就會幸福。

試想一下,一個不會過日子,一個沒有經濟基礎,我們隻能祈禱安秀才在愛情的感召下,趕快奮發圖強博取個功名,否則……愛情的火焰消減,生活一旦露出凶惡本相,他們倆以後的日子真的很難說。

有個現象頗值得一提,幾乎在所有的故事中,有錢有勢有才有貌有頭有腦的商人都為富不仁心理變態扭曲,無一例外的在愛情的對決中輸給一無所有的窮書生,就像蹩腳的電視劇裏有錢有勢有才有貌有頭有腦的富家女總是會莫名其妙的敗給除了善良樂觀一無是處的貧家女。真他娘的死不瞑目啊!

文人們努力使人相信,嫁給文人的愛情就被鍍金,跟著花好月圓修成正果,是最佳的出路,嫁給商人的愛情就充滿了銅臭,人生就要飽受摧殘,一定會悔不當初痛不欲生。

除了是文人(編劇)為了故事精彩曲折的刻意安排,以滿足看客們普遍扭曲的心理和追求長期受挫,被壓抑心理的微妙平衡之外,很難有更合理的解釋。

故事是文人編的,我對此心存質疑,持懷疑謹慎的態度。可以肯定的是,富人的形象被人為的惡意扭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