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女離魂》

愁心驚一聲鳥啼,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飛。

這是一個怯懦的世界: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披散你的滿頭發,赤露你的一雙腳;跟著我來,我的戀愛,拋棄這個世界殉我們的戀愛!

我拉著你的手,愛,你跟著我走;聽憑荊棘把我們的腳心刺透,聽憑冰雹劈破我們的頭,你跟著我走,我拉著你的手,逃出了牢籠,恢複我們的自由!

——題記

【一】

當倩女出現在王文舉麵前時,文舉訝異不已。

此時他已經離開張家,獨宿在夜泊的船上,秉燭撫琴。月色落在船頭,淺淡地像他心頭的一道劃痕。

或會遭人冷落,為人言語所傷,在潦倒的時候是難以避免的事情。這些在他前往張家的途中已有所料。待得參見了姑母,她冷淡生硬的敷衍應對,更叫他確信,姑母不歡迎他到來。

他提的事被否決。一個家道中落,功名未遂的窮親,也想重攀親事,免了吧。姑母三言兩語亮出態度:資助你趕考可以,收拾間書房管你吃住讀書,親事就莫再提及。

她趕著叫倩女來拜見哥哥,又急忙叫她退下,仿佛重新確定了身份,就可以將先人的諾言一筆勾消。

他心下一驚,像被人突然下手劃了一道。並不大痛。預感應驗的痛快,使他沒有冒出不可遏製的怒火,也沒有拍案而起據理力爭。

他沒有黯然神傷,也沒有深受重創。磊落清明禮數不失,對虛情的挽留也表現的不卑不亢,回絕:“母親,休打掃書房,您孩兒便索長行,往京師應舉去也。”

不歡迎,我就走,不久留。你家的青瑣高門不是我此行的終點。

他旋即走出了張家大門。心頭掠過一絲寂涼,那壓抑著他的拘束、不悅也消散了許多。他甚至沒來得及想起方才驚鴻一瞥間所見的女子。

她就是與他幼有婚約的倩女嗎?她顯得脆弱無辜,而她方才流露的詫異黯然也被他瞧在眼裏。他確信,她出來之前是不知道退親的變故的,與他一樣,她也被她母親擺弄了。

他難以去把對她母親的厭憎轉嫁到她身上,她深合他的眼緣,嬌嬈而未經世事的樣子讓他怦然心動。

尤其那一泓秋水,靜好地可以把藍天白雲都包納進去。倒映過來,他整個人便在波底輕漾。這是詩書的冷靜所不能激發的溫情。

在一眼之間,他對她深具好感,能感知到彼此之間不可言傳的吸引和內心綿綿的呼應。就算身旁有再多的人,也好像隻看得見對方。

看見她,雖然像飽吸花香那樣心情舒暢。但此際衣食未卜的處境讓他未及多想,連她的美貌深情也未拉住讓他往兩相廝守上靠。

他要走,心無掛礙的告辭而去,一心將前程攬入懷中。她卻從天而降般出現在他麵前。

驚豔又驚訝,見她發鬢腳尖都沾了深重的露水。整個人像即刻就要倒下的弱柳,他忙棄琴扶她到船上坐下,發現她既不是騎馬,也不是坐車來,一個弱女子能追上他,這令他非常驚訝。

倩女對他道明來意:

(魂旦)“王生也,我背著母親,一徑的趕將你來,咱同上京去罷。

(正末)小姐,你怎生直趕到這裏來?

(魂旦)你好是舒心的伯牙,我做了沒路的渾家。你道我為甚麽私離繡榻?待和伊同走天涯。

(正末)小姐是車兒來?是馬兒來?

(魂旦)險把咱家走乏。比及你遠赴京華,薄命妾為伊牽掛,思量心幾時撇下。你拋閃咱比及見咱,我不瘦殺多應害殺。

(正末)若老夫人知道,怎了也?

(魂旦)他若是趕上咱待怎麽?常言道做著不怕!”

《倩女離魂》的故事原型取自於唐傳奇《離魂記》,劇中人行事也頗得唐代女子真傳。倩女氣性亮烈,說話擲地有聲,叫人不由聯想起另一個夜奔出名的女子——張紅拂。

紅拂也是在月朗星稀的夜晚,出現在書生李靖的門口,她像一顆明豔的流星滑落在書生的眼裏。書生被她的光芒灼傷了。

她說——我跟你走。他的理想之火旋即被突如其來的**點燃。

一個美豔的女子,甘願放棄優渥的生活,在他前途未卜最需要關注和鼓勵時來到他身邊。無疑是對他,和他未來人生的最大支持及肯定。

她貼近他,以身體溫暖他,女性與生俱來的柔情如蜜雨降臨,無處不在地滋潤著日漸幹涸的他。春風吹走了籠罩在他心頭的陰霾焦灼,在歡愛中。她在他的眼中越縮越小,成為心頭不滅的火種。

他帶著她啟程上路,奔赴前程。

王生此時也麵臨差不多的情況,在他前途未卜的時候,倩女義無反顧地跟上來,對他說,我要跟你走。

心儀之人主動出擊投懷送抱,做男人的怎能不喜?可乍喜過後,卻不得不慎重考慮。王生的傲然清潔,從他對待倩女的態度上可以看出。他正色相勸:“古人雲:“聘則為妻,奔則為妾。”老夫人許了親事,待小生得官,回來諧兩姓之好,卻不名正言順。你今私自趕來,有玷風化,是何道理?”

沒有欣喜若狂,沒有一疊聲地將豔遇納入囊中,趁夜潛逃。

“聘則為妻,奔為妾”的話從他口中說出,不是迂腐,反而見出這男人氣性穩重,有別於一般牆頭馬上的輕浮浪子,他確實在為倩女的名聲考慮:我們明明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為何要趁夜私奔?她不清醒他要清醒,要問清楚原委,焉知這千金小姐不是心血**一時衝動。

倩女坦誠相告,逐漸打消了他的顧慮。

她無視他的怒氣,他斷然的拒絕也沒能使她受挫,痛哭流涕地走開。他麵如嚴霜也不能阻斷她熱情如火的表白:“你振色怒增加,我凝睇不歸家。我本真情,非為相唬,已主定心猿意馬。”

王生仍是勸她改變主意:“小姐,你快回去罷!”

倩女不為所動,她眼中的一往情深任誰也無法漠視。王生為這目光所擒,一時竟失措失語了。

倩女適才在岸邊聽見他撫琴。她的心弦亦被撥弄。他琴音裏潛藏的落寞被她察覺,他處境的淒清,激發了她蘊藏的深情。她對他的無限憐惜寓於言表:“隻道你急煎煎趲登程路,元來是悶沉沉困倚琴書,怎不教我痛煞煞淚濕琵琶。有甚心著霧鬢輕籠蟬翅,雙眉淡掃宮鴉。似落絮飛花,誰待問出外爭如隻在家。更無多話,願秋風駕百尺高帆,盡春光付一樹鉛華。”

我一直覺得能夠靜由琴音中聽出對方的心緒是件很曼妙很高明的事情,如兩個人的隱秘共舞,想獲得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妙境,自身也要有一顆澄定善感的心。

對方如月色,你即要如清波映徹。譬如當年簾後的卓文君和堂前的司馬相如,公然調情,卻將眾人都瞞過。這是一件多麽有快感的高智商的惡作劇。

精神的直抵要害比一切的言語的閃轉騰挪都值得深入回味。

倩女此時已由王生的琴音抵達他的靈魂。情之所鍾,心之所係。他一點點情緒的波動她都能覺察。難得的是。她又將對他的憐惜表現得如此得體,絲毫沒有讓清高的王生不快。

她見他有所觸動,接著說:“王秀才,趕你不為別,我隻防你一件。”王生不明所以:“小姐,防我那一件來?”

倩女毫不掩飾對他的期望和看重,娓娓道來:

(魂旦)你若是赴禦宴瓊林罷,媒人每攔住馬,高挑起染渲佳人丹青畫,賣弄他生長在王侯宰相家。你戀著那奢華,你敢新婚燕爾在他門下?

(正末)小生此行,一舉及第,怎敢忘了小姐!

(魂旦)你若得登第嗬,你做了貴門嬌客,一樣矜誇。那相府榮華,錦繡堆壓,你還想飛入尋常百姓家?那時節似魚躍龍門播海涯,飲禦酒,插宮花,那其間占鼇頭、占鼇頭登上甲。

(正末)小生倘不中嗬,卻是怎生?

(魂旦)你若不中嗬,妾身荊釵裙布,願同甘苦。你若是似賈誼困在長沙,我敢似孟光般顯賢達。休想我半星兒意差,一分兒抹搭。我情願舉案齊眉傍書榻,任粗糲淡薄生涯,遮莫戴荊釵、穿布麻。”

一路看過來,元雜劇裏有太多你儂我儂,郎情妾意,生離死別的真情告白,都脫不了市井氣,沒有《倩女離魂》裏言語真摯,清潔喜人,使人讀了心懷舒暢。倩女句句說的是世俗事,卻句句說的不俗,連說自己的對未來的擔憂時,都說得那麽慷慨清潔。

她對世事的冷靜判斷,超越了她的年齡和閱曆。設身處地地想,你不忘是你不忘,可是世事往往身不由己啊!我不能冒這個險,我不能失去你。你若不中,我也甘願與你貧寒度日,絕無怨言。

倩女如此坦率的表白,近於搏鬥,王生若再不允,那就不是拘於禮法而是木訥無情了。幸而他不是。王生也是一個很豁達的男人。見倩女心意堅決,他也不再多慮,慨然應允:“小姐既如此真誠誌意,就與小生同上京去,如何?”

倩女微微一笑,含羞頷首,依偎入他懷中。片帆高掛,直往京城去。

【二】

我用了世俗現代的語言來詮釋故事情節,未免淺薄,破壞了它原本的美感。

《倩女離魂》篇幅不長,情節的離奇絢爛,全在“離魂”二字,得益於鄭光祖文筆。鄭老超拔於同代人的才華,使得《倩女離魂》連寫景也遠在陳腔濫調之上。

“倩女夜奔”無疑是《離魂》裏最出彩的部分,除卻人物自身性格行為矚目之外,鄭光祖文辭的也引人入勝。他寫倩女夜奔,尤其寫她獨行時這幾隻曲子,雅媚高遠,是元曲中難得一見的神品。當你去讀它,你會覺得心靜下來,漸漸沒入夜色中,此時月臨水上,人行月下。你看見倩女。你就是倩女,對她此時的心情感同身受。

【越調·鬥鵪鶉】人去陽台,雲歸楚峽。不爭他江渚停舟,幾時得門庭過馬。悄悄冥冥,瀟瀟灑灑,我這裏踏岸沙,步月華。我覷著這萬水千山,都隻在一時半霎。

【紫花兒序】想倩女心間離恨,趕王生柳外蘭舟,似盼張騫天上浮槎。汗溶溶瓊珠瑩臉,亂鬆鬆雲髻堆鴉,走的我筋力疲乏。你莫不夜泊秦淮賣酒家,向斷橋西下,疏剌剌秋水孤浦,冷清清明月蘆花。

【小桃紅】驀聽得馬嘶人語鬧喧嘩,掩映在垂楊下。唬的我心頭丕丕那驚怕,原來是響當當鳴榔板捕魚蝦。我這裏順西風悄悄聽沉罷,趁著這厭厭露華,對著這澄澄月下,驚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

【調笑令】向沙堤款踏,莎草帶霜滑。掠濕湘裙翡翠紗,抵多少蒼苔露冷淩波襪。看江上晚來堪畫,玩冰壺瀲灩天上下,似一片碧玉無瑕。

【禿廝兒】你覷遠浦孤鶩落霞,枯藤老樹昏鴉。聽長笛一聲何處發,歌誒乃,櫓咿啞。

【聖藥王】近蓼窪,望蘋花,有折蒲衰柳老蒹葭。近水凹,傍短槎,見煙籠寒水月籠沙,茅舍兩三家。

這幾隻曲子由曼妙轉為淒寒,意境的轉換很符合孤女夜行的心境。它們使我想起,獨身旅行的夜晚,在客車中猛然驚起的悵然——不知自己千裏奔波為何?

心境相似嗬!可迎麵照我的是徹夜不眠的路燈,不是月光。我看到空**的馬路,一閃而過的街店。不見蓼窪,何處覓蘋花?

不可挽留的時光流轉造成的古今之異。徒使人惆悵。

“越調·鬥鵪鶉”和“紫花兒序”寫倩女趁夜追趕王生的心情。她追到江邊時,月亮剛剛升起,明亮地像臉上未幹的淚痕。岸沙綿密深沉,企圖裹住她的繡鞋,阻止她私奔的腳步。而倩女追心似箭,全然不顧路遠難行。

大半日路程,即使換作男子徒步也覺得有些吃力。憑她足不出戶弱質女子,竟然放話:“我覷著這萬水千山,都隻在一時半霎。”

隻有心與心的靈犀能傳魂越魄,使千山萬水**然無存。

倩女一路奔忙,走得脂殘粉褪,雲鬢鬆散,拋閃了千金小姐的優雅。她累的腿軟筋麻也不敢歇息停下,眼看著日落西山,江水無涯,前路迢迢四下無人又叫她驚怕。

王生啊王生,隻這半日你走到哪裏去了?莫不是,再難追上你了?

倩女淒迷欲淚,正灰心踟躕間,聽到遠處有聲響,她心頭一驚,怕有危險,整個人又勉強振作起來。還好,原來是岸邊垂柳下水聲響動人聲喧嘩。晚歸的漁人,遲行的商客正在泊船靠岸,安排夜宿,一派忙碌喧雜。

“小桃紅”,“調笑令”,“禿廝兒”,“聖藥王”寫是倩女尋覓王生時在路邊江岸所見所感,入目是淒清繁忙的江景,淒清是迷蒙月色,是寒雁從水邊驚飛的叫聲,淒迷是倩女此刻無所適從的心緒。

繁忙是漁人正進行著最後一輪捕撈。隨著暮色的降臨,一天的勞累也告一段落。這一網擒獲的魚蝦,也許可以單獨留下和家人共享。

往來的船隻在逐漸暗下去的水麵穿梭,或行或停,無不在找尋自己的位置。而她,在心忙意亂地尋找王生。

——顧不得莎草帶霜腳下滑,顧不得露水濡濕湘裙,泥土沾汙了翠紗,顧不得繡鞋濕冷錦襪寒。拋下千金小姐的形象,一路跌跌撞撞,像個瘋子似的來回奔忙。

漁歌唱晚使她放鬆了心情,輕軟炊煙,星點漁火也使她更加向往兩個人的平凡生活。忙碌而溫情的世相重燃起了她心底的希望。仿佛鼓勵她堅持住,隻要找得到王生,一切的辛苦淒涼都可以忽略不記。對幸福的期望,讓她勇往直前,不再恐懼,不再哀傷。

人世阡陌,岔路萬千,看見星辰,可以暫記無人作伴孤單吧!她抬頭望向夜空,星光像一顆顆飽滿的淚水,盈盈欲滴。寒空如洗,月色好的如花怒綻。就在此時,她聽見王生的琴音。

那悠悠地,似有若無的琴聲……

【三】

直到數年後人們才知道。那個夜奔的倩女。不是倩女,而是倩女之魂。

這也能夠解釋,為什麽一個弱女子能夠萬水千山若等閑,在一天之內追到王生和他同赴京師。

原因太過離奇,所有人都不曾往離魂上想。

古人深信,魂魄是人精氣所聚。身體隻是一具皮囊,供靈魂寄居。失魂落魄的人,精氣神必定大不如前,運道低的索性一命歸陰。現實中的倩女,也因魂魄離體而成日渾渾噩噩,雖未即刻死去,也行將就木。

現實中的倩女無法自拔於對王生的思念。耿耿於王生音訊全無,擔心他得了富貴,背棄了婚約。她是一個普通的內心困擾的女孩子。她不知道她的魂魄已經遠走他鄉替她完成,她終此一生也不敢實現的壯舉——私奔。與王生結為夫婦,生兒育女。她不知道另一個自己如此剛烈不羈。整個人像一把出鞘的劍,斬斷牽扯。走得義無反顧——把她猶疑的,擔憂的青春全部補償。

如果靈魂才能代表一個人真實意願的話,真實的倩女是叫人欽敬讚歎的。可惜的是,靈魂中的自己總是深藏不露的,連我們自己也未必可以發覺。現實中纏綿病榻困鎖重樓的她,依舊是一個弱不禁風,相思入肺腑的少女。

當婢女忍不住問她為何這般思念王生時,她說不出因由。你問我,時間如何就成了枷鎖,原本簡單的生活怎麽變成了苟延殘喘的遊戲——我也不知。

她歎息著:“我則道相別也數十年,我則道相隔著幾萬裏,為數歸期,則那竹院裏刻遍琅玕翠。去時節楊柳西風秋日,如今又過了梨花暮雨寒食。”

想鬼病最關心,似宿酒迷春睡。繞晴雪楊花陌上,趁東風燕子樓西。拋閃殺我年少人,辜負了這韶華日。早是離愁添縈係,更那堪景物狼藉。愁心驚一聲鳥啼,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飛。

有一種明媚,還躲在內心深處,然而,我感覺地到,它在搖擺,欲離我而去。在我與你相逢之前,在我拋開病體之前,它不會輕易委身於我了。苔蘚順著石階猖獗生長,猶如她絕望而不可抑止的思念在擴張。

望著階下斑駁縱生,落寞的苔痕。她落淚了,淚水侵蝕了她的唇。苦水泛濫難以下咽。所有的一切,都應歸於清空,歸於萬裏無雲的肅穆,所謂的悲傷,隻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奢侈。

等待良人與等待秋天的流雲一樣,緩慢迅疾,也許望眼欲穿,也許轉身之間,他就從你的眼中錯過。

做不到對你絕情,我至少可以對自己絕情。暮色漸沉。婢女點亮了燭火,倩女卻黯然地掐滅了心頭的希望,一任自己淪沒於無邊的黑暗中。

就讓我靜靜地死去吧。他再難歸來了!她悲哀地感覺到自己在沉沒。長亭折柳時,說定然歸來不過是一句相慰的戲言。外麵的世界有那麽多**,他功成名就之後世界注定更廣闊精彩。她憑什麽叫他堅定?是她們母女先背棄了婚約。不是他。她拿什麽來恨怨他?

窮盡所有的思念,反噬了自身。

到她自覺病入膏肓時,母親猶不肯放棄,想請良醫來調治她。她懷著自暴自棄之心拒絕了母親的好意。思念是一把見血封喉的匕首,緩慢而準確的刺向她的心髒。堅定不移——無可救藥——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母親看著女兒日漸消瘦,由當初的不滿,逐漸變成憂心忡忡。夫君早亡,隻得這一個女兒,當然希望她有個好歸宿,不料當日的安排,竟使得女兒含怨在心,一病不起。我相信。相思病,是普天之下父母最痛恨難以啟齒的病。

我覺得父母們抵製的不是戀愛,因為他們也曾年輕過,真正令父母不滿的,是陷入愛情的兒女們盲目而蔑視的態度。這表明你所有費心的教養都在所謂的愛情麵前潰不成軍。數十年的養育之恩,尚不及一個男子無心的微笑或一個眼神的勾引。

麵對女兒的疏遠抵製,眼中的怨恨。母親何嚐不心冷委屈?她知道女兒心懷怨恨。母親也很無辜。我怎知你對人家輕易就一見鍾情,把自己搞得五癆七傷,半死不活,反過來怪我不曾成全你?我還不是為你的將來打算。想你嫁得好點,不吃苦不受窮。這樣顧慮周全也沒什麽錯——正因為我也年輕過。

女兒別過臉去,懨懨地不再與她交談。她拒絕她進入她的世界,她的世界裏再也沒有母親,沒有女人,隻有男人,隻有王生。

恨不得自己不再是女人,就讓我化作你,化作你,王生。

【四】

我有一種衝動,意欲將寫《牡丹亭》時的未盡之言,放到《倩女離魂》裏來。因為我發現,她們是如此相像,像一對姊妹。如維納斯生自大神**所化的泡沫,而雅典娜劈開宙斯的頭顱降世。她們,同樣是由男人所生,由男人澎湃的靈感中降臨。

妹妹的一生猶如一場春夢。而姐姐,她的一生是一場壯烈的私奔。

倩女比麗娘叛逆地更徹底更冷靜,杜麗娘選擇用虛無來抵抗虛無,沉湎於相思中耗盡青春,最後是依靠上天的成全才得償夙願。而倩女采取了最現實最直接的方法來燃燒熱愛——私奔。

身不能走,心也要走。沒有人可以阻止我,靈和肉是可以分離的。這是最溫婉的堅持,最強硬的妥協。我既不違背道德,也不背叛我的真心。

我不要生生死死才能相守,我要今生今世分分秒秒永不分離。

讓我們相愛,否則死。

與倩女相比,杜麗娘顯得那麽孱弱傷感,不切實際。而崔鶯鶯徒有美豔的外表,難掩心底的虛偽算計,叫人難以徹底傾心。

愛可以舉重若輕,也可以舉輕若重,在每個人生命中所占的比重是不一樣的,元雜劇裏的幾個奇情女子。雖生生死死經曆不一,有一點卻不謀而合。

“他隻是經過了我身邊,就已經偷走了我的心。”我驀然想起誰說過的這句話。這句話,正是她們不顧一切的注解。當生活過於封閉空虛,當情感成為**唯一的出口時,莽撞的愛意必然會衝毀苦心經營的堤壩。

現在,倩女隨王生走在衣錦還鄉的途中,她的靈魂和肉體即將合二為一。相較於靈魂的從容飽滿,現實中的倩女忽然之間黯淡無光,猙獰畢露。她的計較和怨憎在得到王生書信的一刻突然爆發,由一個怨女變成了怨婦。她以為驗應了長久以來的不祥預感,王生背棄了她,這個重大打擊使她喪失了儀態,又氣又急得破口大罵,然後氣急昏厥。

可是,若然人家決意背棄你,破口大罵也是枉然,反失了自己身份。倒不如,閉口不言,焚了書信,舉手揚灰,就此清淨了斷。

當倩女隨王生走進家門時,所有人都驚呆了。王生說,我帶著你的女兒回來,我們已經結為夫婦。母親說,我女兒自從你走後就染病在床。怎麽可能和你在一起。

王生轉臉對倩女的魂魄拔劍相向,厲聲喝道:“你是何方妖孽!快快從實招來。”

那氣勢似足誅妖滅魔為己任的出家人。這一個動作就能讓人前心後背全身涼透。即便倩女是妖精,也畢竟與你同床共枕了三年。你豈可因為旁人的一句話就翻臉不認人。你將夫妻之間的信義置於何地?

男人啊男人!男人們都是一個德行,不管你對他多情深意長。一旦他驚覺你可能是異類,第一個反應不是顧念恩情,而是翻臉無情。

記得小的時候,我看過的一出戲,或是聽過一個故事。說一個書生到未來嶽父家去,未來嶽父是當朝宰相,高官顯宦,自然看不上這等白衣。冷淡地將他打發到後院讀書。書生在後院寒窗苦讀的樣子沒打動宰相父女,卻打動了花園池塘裏成精的鯉魚。鯉魚精化作小姐的樣子與書生親近,隨後誘拐書生私奔。

後來書生得知了真相,放棄了高高在上的相府小姐,選擇與鯉魚精共度餘生,鯉魚精為與書生長相守,不惜忍受剝鱗之苦,始得人身。

此時,王生拔劍的動作,突然讓我想起了這個故事。一個不多見的故事。可想而知,那些抱著美好願望和人間男子相愛的女妖有多天真。她們的情路會有多坎坷。那些能夠在得知真相以後仍義無反顧愛下去的書生們又有多難能可貴。

倩女之魂被驚嚇,對著凶神惡煞的王生告饒:“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我當真不是妖精。”

還是母親出麵打了圓場:“讓她去後院看看便知端的。”

倩女之魂走進閨房與暈厥在床的倩女合而為一。倩女醒來見是朝思暮想的王生,隨即也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千山萬水隨他而去。往事如雨。點滴都落在心頭。豐沛的感情湧來,潤澤了她即將枯涸的生命。她在一瞬間神采奕奕,光彩照人,恰如枯木逢春。

一切盡在不言中。像植物暗中的根莖絞纏,我們已經相好這樣深,這樣密不可分。

眾人被這奇情所感,忘記了驚怕,嘖嘖讚歎。於這意外中抽身,皆大歡喜便成了順理成章的結局。

王生是多麽幸運啊,他可以得到一個女子相伴天涯的浪漫,然後又回歸宜家宜室的安穩。愛情和生活的兩全齊美,他都到手。

倩女的傳奇在她正式成為王生妻子的那一刻宣告OVER。在結束了靈魂的歡歌暢遊之後,倩女的燦爛轟烈歸於流水斜陽的平淡,變回多愁善感的千金小姐(千金少婦),她的生活從此花好月圓,按部就班。

倩女的合而為一是否象征著人生的完滿。這是否意味著,靈魂的漂泊終要向安定靠近。終有一日,激烈的人,走出荊棘,與生活握手言和。

青春期聲勢浩大的反叛和爭執,即使不惜以決裂作為代價。終要在某個風平浪靜,陽光清和的午後泯於無形,化作心頭偶然的一絲微顫。

繁蕪的內心,終要被清理。走向順服,平和,釋然,是人生的必由之路。隻是有些人的青春期,過於漫長。無邊無際。等不及蛻變,途中就迷失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