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孤兒》

有恩不報怎相逢,見義不為非為勇。

當我嚐試著重述《趙氏孤兒》時,我不止一次的被故事裏的義烈所感,血液沸騰,那種性命相見,不求回報的坦**和執著,幾乎,已如神話般燦爛久遠,餘生也晚,無由得見。

——題記

【一】

在得知真相以後,趙武的人生整個傾斜了。他感覺自己像折斷的樹枝,墜落在地,被風裹挾,不知道何去何從。

夜,凝固成一塊黑色巨石朝著他砸下來。他,睜眼感受著即刻就粉身碎骨的淒惶。嘲笑自己後知後覺。活了很多年以後,突然被告知,你所擁有的一切關係都是假的,你在這世上孤身一人,你身負血海深仇,為了死去的人,你要果斷複仇。真實卻難以解釋的感覺——此刻,他最痛恨的不是仇人屠岸賈,而是命運這麽多年不容分說的擺布。

他的人生就是顛覆和錯位,這種錯位在他未生之時已於冥冥中注定,由不得他說不。沒有選擇,才是他最恨的。

更有甚者,他對身邊的一切親近關係都產生懷疑。他發現,自己所熟識的人糾結在一起,像荊棘一樣戒備抵觸卻不得不含笑相擁在一起。這種隱秘肮髒的勾結讓他厭惡,惶恐,不安。

他發現,這個世界雲詭波譎,遠非他以為的那樣簡單。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看似寬泛卻無孔不入,看似親密,實則疏冷。種種虛無的關係勾結在一起,構成了一個真實強悍的世界。

在尖銳地,分分鍾可能見血封喉的危險中,隻有他,是那個天真無邪的傻瓜。

一個,僥幸生存下來的傻瓜。而現在又要舉起複仇之劍。

【二】

雖然,一切已不再是秘密。要回溯到話,依然要從上代的恩怨說起。

趙武發現回憶也是困難的,所有的言語都失色。他幾乎無法重述那種驚心動魄,如果不是身臨其境的話,很難想象祖父處境的艱險,他那時是站在這個帝國最頂端的人。尊崇的地位正搖搖欲墜危機四伏。

誰也說不清,一殿為臣的屠岸賈與趙盾之間幾時有了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恨,恨意強烈到非要置他於死地,更要堅決地滅了趙家滿門不可。

趙盾是趙武的祖父。晉國著名的賢臣,憂國憂民,廣受愛戴。卻被兩個人所惡,一個是國主晉靈公,另一個就是屠岸賈。這兩個人的怨念加在一起壓倒了一切愛戴的聲音。在晉靈公的授意下。大將軍屠岸賈為了除掉上卿趙盾可謂煞費苦心。

他安排了三次暗殺行動。第一次:“遣一勇士鉏麑,仗著短刀,越牆而過,要刺殺趙盾,誰想鉏麑觸樹而死。”

鉏麑是春秋時著名的義士,晉國的力士。他為趙盾而死,傳為佳話。《趙氏孤兒》裏寫他受屠岸賈差遣去刺殺趙盾,《左傳》上寫他受晉靈公的差遣,此事看起來更像是君臣二人的合謀。

作為一個死士。鉏麑是晉靈公的親信無疑。他必須完成任務。可當鉏麑看見早早起身,冠帶整齊的趙盾時,他愧疚了!一個為國為民的人啊,夙夜憂勞,他困倦但隻能在席子上坐著打一個盹,一會就要起身上朝,有無數事情等著他去決斷。而晉國的國主呢,每天不務正業,隻知**樂,更不知愛惜百姓,喜歡在高台上用彈弓射傷百姓,趙盾勸諫他(當然不隻這一件事),他就怨恨趙盾,要置他於死地。

趙盾全然不知危險來襲。死神就站在門口對他灼灼而視。他在朦朧中所想的是,今日又該如何上朝陳奏,衝破阻力,使那些有利於國,有利於民的政令得以下達,實施。同時還要繼續努力勸諫主上,使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改正自己的惡習。

鉏麑握著短刃,看著洞開的大門,閃爍的燭火,遲疑了——在光明坦**的趙盾麵前,他覺得自己和主謀者都是那麽卑鄙齷鹺。腳不能抬起。

一個君主暗殺一個大臣,一個賢德正直的大臣,本就是一件卑劣的事情,若是,因為君主的私怨懷恨,那就更不值一提了。

他可以輕易地進去殺死趙盾,可是他無法麵對自己的良心,趙盾不隻是一個好人而已!他是這個國家真正的支柱,是實際上的施政者,是百姓岌岌可危的希望。有他在,至少靈公的胡行妄為會有得到遏製。沒有了他,這個國家將會更加一塌糊塗吧!

他怎麽能夠,聽憑一個昏君的擺布。摧毀一個國家的中流砥柱,把一個已經千瘡百孔的國家推入到萬劫不複的境地。

主上,我不能完成你交付的任務。大人,我不能對你下手。

既要忠於君,又不能背於義,鉏麑夾在當中,惟有以死明誌了!以我卑微的生命來暫時化解你們之間的矛盾。即使它可能一點作用也不起。我至少順從了自己的心意,沒有淪為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明知是錯,還糊塗地堅持下去。

看見我的屍體。希望,你能有所警惕吧,大人。

趙盾是個成熟的政治家,看見撞死在槐樹下鉏麑的屍體,轉念之間已經猜到了來龍去脈,他木立良久,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該上朝去了。他吩咐左右,厚葬此人,此事不要對任何人泄露。

鉏麑觸槐而死的事情還是流傳出去。人們在感慨的同時也不免為趙盾擔憂著,陰謀總是綿延,不那麽容易就停止的。

某日。西戎國進貢了一頭靈獒,靈公非常喜歡它,將它賜給屠岸賈,屠岸賈由此得出第二個殺人的靈感:“自從得了那個神獒,便有了害趙盾之計。將神獒鎖在淨房中,三五日不與飲食。於後花園中紮下一個草人,紫袍玉帶,象簡烏靴,與趙盾一般打扮。草人腹中懸一付羊心肺。某牽出神獒來,將趙盾紫袍剖開,著神獒飽餐一頓,依舊鎖入淨房中。又餓了三五日,複行牽出那神獒,撲著便咬,剖開紫袍,將羊心肺又飽餐一頓。如此試驗百日,度其可用。”

於是上朝去,對靈公說,神犬通靈,可識不忠不孝之人,靈公要他指認。這一幕,更像是君臣暗中排演好的。屠岸賈牽著靈獒走到台前,靈公隱在幕後看戲。

靈獒直撲趙盾而去。趙盾繞殿而逃,慌亂中他瞥到靈公和屠岸賈,臉上露出舒心笑容。他心下一陣黯然,鉏麑的屍體在腦中一閃而過——又是一出蹩腳的戲,君要臣死啊。

正當趙盾覺得自己在劫難逃時,第二位義士出現了!殿前太尉提彌明上前將靈獒打翻在地,將惡犬劈成兩半。提彌明的挺身而出攪亂了君臣二人的計劃,他救了趙盾,他的結局又能比鉏麑好到那裏去呢?殺不了趙盾。靈公的一腔怒氣必然轉嫁到他身上。

趙盾趁亂逃出殿去,卻發現自己乘坐的駟馬車被破壞,馬被牽走兩匹,輪子被摘走兩個。束手就擒吧,這是屠岸賈的第三個殺招。很快就會有人趕上來,趙盾無路可逃。

很戲劇性的,這時有一人從天而降,這壯士勇猛過人,一臂扶輪,一手策馬,逢山開路,竟救出趙盾去了。

這是趙盾生命中的第三位義士——靈輒。

趙盾認出眼前人是那日前往絳都,途中在桑樹下所遇的餓夫靈輒。他施予肉食,靈輒飽餐之後不辭而去。他當日不告而別,今日自己有難,他出手相救。

趙盾因屢遭排擠陷害而晦暗的心情,略略振奮起來,對靈輒說,快走!

趙武看見回憶裏的祖父慌亂逃竄,隻有他知道,他是徒勞的,一切在劫難逃,趙家滿門三百口將被斬盡殺絕。

在劫難逃是怎樣居心撥測悲哀啊!深不可測的傷口從天而降,橫亙在生命中,成為一座不可逾越的障礙。他念及滅門之痛。痛苦就從身體每一處源源不斷湧出來。

痛苦一直潛伏在他身體裏。

【三】

如果不是父母特殊的身份,想必我連幸存的機會都不會有。

——念及未謀麵就死去的父母,趙武對屠岸賈的恨意又深了一層。

父親趙朔是靈公駙馬,母親是莊姬公主。趙朔自盡身亡,公主被囚禁在府中。趙武是遺腹子,數月之後出生,屠岸賈得到消息,即刻派人把守府門。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的道理,屠岸賈是非常懂的。為防公主與人合謀將孤兒偷運出去,他派人把守府門,四處張榜通知,但有掩藏孤兒者,全家處斬,九族不留。

能自由出入府中的醫生程嬰,此時成了公主唯一的指望。為了讓程嬰沒有後顧之憂,托孤之後,公主也投環自盡了。

還沒來得及多看孩兒一眼的母親,就這樣追隨父親去了。

這是個不祥的開始。母親是第一個為他犧牲的人,後麵還有很多。趙武發現他的生命伊始就背負了太多的重量,有太多的恩怨等著他來清償。

來不及錯愕。孩子被搜到就是必死無疑。為了報趙家知遇之恩,程嬰隻得冒險行事了。

把守府門的是將軍韓厥。韓厥對屠岸賈的專橫跋扈非常不滿,更為趙家的際遇感到不平。礙於屠岸賈一手遮天的勢力,他又不可多說什麽。

當他遇見程嬰。精明的韓厥發現程嬰藥箱裏夾帶了孤兒:“程嬰,你道是桔梗、甘草、薄荷,我可搜出人參來也。見孤兒額顱上汗津津,口角頭乳食噴,骨碌碌睜一雙小眼兒將咱認,悄促促箱兒裏似把聲吞;緊綁綁難展足,窄狹狹怎翻身?他正是‘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嬰兒一哭不哭,隻管睜大了眼睛看他,一點也不清楚自己麵臨的危險。韓厥被這初生嬰兒的纖小柔弱打動,悲憫之心油然而生,三百餘口人僅餘這一點血脈,怎麽忍心讓這孩子再枉死。

他本不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麵對的又是忠良之後。對弱小無辜者的同情勝過了履行看守的責任。當他看見孩子時,他是欣慰的,忠良有後了。他希望這孩子活著,長大,聲張正義。要他拿住嬰兒和程嬰去請賞,換取榮華富貴,他做不出。

你走吧,他說。

程嬰絕處逢生,深感意外。

但程嬰也是個精細人,他帶著孤兒去而複返。麵對程嬰的質疑,韓厥慨然道:“你為趙氏存遺胤,我於屠賊有何親?卻待要喬做人情遣眾軍,打一個回風陣。你又忠我可也又信,你若肯舍殘生,我也願把這頭來刎。”

說畢,他自刎了。

不得不感慨。麵對生死的抉擇,古人比今人果斷無畏。他們明確自己行為的是或非,能夠自覺地遵守內心的指示。有時堅決地讓人震撼。

為忠而死,為義而亡。人因為純粹而高尚,生命豔似流星。流星連隕落也是帶著高貴的目的的,它們的從容並不為米粒之珠所知。

慷慨成仁,從容赴死的事,後來越來越少了。那是因為,人心裏的得失計較越來越多,多了很多奇怪的想法。

韓厥的死,堅定了程嬰保護孤兒的信念。如果一開始,他還有些猶豫,公主的死卻讓他隻能義無反顧地走下去,而韓厥的舍生取義,更讓他沒有後退的理由了。他抱著孤兒,不知不覺越走越遠。

【四】

孤兒還是逃脫了!屠岸賈咬牙,下令,搜不到趙氏孤兒,全國與孤兒同庚的嬰孩一律處死。

當趙武回頭重新審視往事時,他對屠岸賈的好感一點一點消弭,對他的厭恨卻不斷加深。這個人不再是他熟識的人,不再是疼愛他的人,他嗜血殘忍的本性逐漸從往事中被批露。

如果說,他對付趙家是出於私怨的話,將屠刀懸在晉國嬰兒頭上的那一刻,性質變了,不再是私怨。

屠岸賈擅自改變了事情的性質。所以他一定會得到懲罰。

他一定是沒有孩子的,他不了解做父母的心情。否則的話,他不能下如此殘忍的命令,殃及無辜,僅僅是因為要除掉心腹之患。

直到今日趙武才知道,他還有一個兄弟,程嬰夫婦親生的兒子,一個連名字還來不及有的孩子,仿佛他來世上一趟的意義就是替他去死。

為了保護他,為了全晉國無辜的孩子,程嬰夫婦忍痛犧牲了親生兒子。

趙武終於知道母親看他的眼神為何總有隱忍的,揮之不去的悲哀。

那是因為早夭的你,她看見我便想起枉死的你,可她不能對我說起,不能對外人顯露分毫。這對她而言是多麽深重和不能解脫的苦難嗬!他想。

我是一個凶手,和屠岸賈有什麽不同。趙武自恥著,為我死了太多人。

他追索著。那最慘烈最驚心的死,迫近眼前,是程嬰親眼看見親生兒子被殺,是公孫杵臼身受重刑後觸死階前。

他多麽遺憾從未見過這老人,他們第一次相見時,他還是個嬰孩,安然熟睡,連他的樣子也不知道。

他本已告老還鄉,安度晚年。卻為他牽扯進來,喪了餘生。

那日,程嬰抱著孤兒逃到公孫杵臼莊上。

公孫杵臼已知趙家發生的慘禍。他是趙盾的生死之交,恨隻恨無法替趙家出力。見到程嬰懷抱孤兒而來,老人欣慰不已。

未容他們高興。隨之而來的,是嬰兒危險的處境,如何讓孤兒在如此險惡的環境下生存下去,是擺在他們麵前嚴峻的問題。

從程嬰的胸有成竹來看,他顯然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並在路上有了決定。

程嬰說:“老宰輔,我如今將趙氏孤兒偷藏在老宰輔跟前,一者報趙駙馬平日優待之恩,二者要救晉國小兒之命。念程嬰年近四旬有五,所生一子,未經滿月。待假裝做趙氏孤兒,等老宰輔告首與屠岸賈去,隻說程嬰藏著孤兒,把俺父子二人,一處身死;老宰輔慢慢的抬舉的孤兒成人長大,與他父母報仇,可不好也?”

公孫杵臼卻另有打算:“程嬰,你今多大年紀?(程嬰:在下四十有五了。)這小的算著二十年嗬,方報的父母仇恨。你再著二十年,也隻是六十五歲。我再著二十年嗬,可不九十歲了?其時存亡未知,怎麽還與趙家報的仇?程嬰,你肯舍的你孩兒,倒將來交付與我,你自首告屠岸賈處,說道太平莊上公孫杵臼藏著趙氏孤兒。那屠岸賈領兵校來拿住,我和你親兒一處而死。你將的趙氏孤兒抬舉成人,與他父母報仇,方才是個長策。”

他二人議定,由程嬰出首去告發公孫杵臼,暗中偷梁換柱保住趙氏孤兒,京劇裏特有一出《搜孤救孤》,由這段情節演化而來。

公孫杵臼(白)這撫孤舍命何難何易?

程嬰

(白)自然是舍命容易,撫孤難哪!

公孫杵臼(白)著哇!兄已是風燭殘年,倒不如你將舍命之事讓與愚兄了吧!

這兩人的對話,真叫人聞之淚下!小時候,父親喜歡用收音機放這段戲,那是一個盒帶盛行的年代。小小的匣子裏盛著春秋。馬連良蒼勁的聲音順著細細的磁帶搖搖擺擺地傳出來,我總覺得那像一個人獨自穿越長長的隧道。等他走出來,華發滿肩,盛年不再。

回首間,殘憶追舊年,人事早飛遠。

長大後,每每我覺得寥落,覺得人生無大信時,經常獨自聽這一折戲。兩個肝膽相照的男人爭相求死激起的波瀾在我心裏久久不能泯去。

為著一個孤兒,這個孤兒實質上和他們什麽關係也沒有。人為了信念,人為了人,可以這樣無私地付出。這當中的人世大信早已超越了忠奸的對抗和對立。

京劇《趙氏孤兒》深化了人物的心理。程嬰獨自作出舍親生的決定簡單,但是孩子不是他一個人的,要說服妻子舍棄親生兒子就不是那麽容易的了。

程妻萬般不願,願意才怪。三四十歲才生一子誰還不愛得如珠如寶?聽丈夫提出這樣匪夷所思的要求,她理所當然堅拒了,返身閉緊了房門,如果當時的女人可以像現在的女人這樣自主隨意,想必她會悍然以離婚相脅,然後抱著孩子瀟灑回娘家。

可惜當時的她無處可逃。丈夫是她的天,逃到哪裏能逃得開天?她隻得任由丈夫有理取鬧,懷抱嬌兒淚漣漣。一方麵她明理,知道丈夫這樣做從大義上來講是對的;可是另一方麵,她如何舍得送子去死?趙氏孤兒與我什麽關係啊!憑什麽要犧牲我的孩子去救他?他趙家的事,關我程家什麽事!我們已經冒險救了他了,至於他能不能活,要看他的造化。她這樣想,真是再正常不過了。

程嬰對妻子的步步緊逼,死纏爛打,絲毫不為所動。在此時看起來,非常不近人情。當然,他還有更冠冕堂皇的理由——為了全晉國的孩童,舍棄我們的孩子,真是再自然不過了!

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然而,這也無法掩飾一個男人為了堅持自己的信念,為了感恩圖報而把喪子之痛強加在妻子身上的自私。

程嬰是偉大的,他有著人性光輝的一麵,也有著冷酷決絕的一麵。為了自我成就,成就為頂天立地一個大丈夫,他脅迫妻子和他一道來完成光輝的理想。

他把刀架在脖子上,以死相逼,如果你不把兒子給我,我就自殺。公孫杵臼在旁勸說,弟妹呀,你想想清楚,兒子沒了可以再生,丈夫死了你可就一身無靠了,你犧牲了兒子,我程嬰老弟必然感激你的大恩大德,他會待你更加恩愛。你救了全國的小孩,功德無量,來年必定再降麒麟,趙氏孤兒尊你為母,他長大之後必然孝敬你奉養你,這不跟自己的孩子一樣嗎?

程妻最終被說服了,屈從了。這可憐的女人奉獻了自己的孩子來討好社會道德,取悅自己的丈夫。

可憐複可悲。

【五】

商議定了。程嬰要去出首,他擔心公孫杵臼年老熬不住刑。公孫杵臼說:“我從來一諾似千金重,便將我送上刀山與劍峰,斷不做有始無終!程嬰,你則放心前去,抬舉的這孤兒成人長大,與他父母報仇雪恨。老夫一死,何足道哉!”

程嬰朝他深深地拜下去,這昂然的老人扶住他。他老邁的身軀中充滿不屈的勇氣。勇氣使他像一座山一樣巍峨高壯,不被摧毀。程嬰被鼓舞了,他雖覺得疲累可還是要堅持下去。

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想起前赴後繼為救孤兒死的同道們,痛苦的堅持是沒錯的。

道義是大家共同的堅持,不計代價的堅持。

義之所在,死何足惜!

公孫杵臼何嚐不知程嬰即將麵對的艱難?親生兒子將死眼前,出賣朋友將麵對國人的唾罵。沒有人知道事實真相,真相必須瞞住所有人。

麵對世人的誤解和指責,程嬰將夾起尾巴辛苦萬分的做人,直到真相大白的一天。但這一天遙遙無期,誰也不知幾時才能到來,甚至會不會到來,程嬰能不能熬到那一天,連公孫杵臼也沒有把握。

所以他說舍命容易,撫孤難。

前途艱險,痛楚需要各自承擔。

屠岸賈相信了程嬰的話,並不是因為他輕信,而是因為他完全不會相信有人肯為了別人無條件付出,他低估了人的偉大。在他的世界裏,他隻相信爾虞我詐,隻相信權力的至高無上。

屠岸賈一點也不大意。他的奸詐和狠毒在這一刻表現得淋漓盡致。抓到了公孫杵臼,他親自主審,又命程嬰行刑,希望他們互相攀誣露出破綻。

屠岸賈道:“程嬰,這原是你出首的,就著替我行杖者!

(程嬰雲)元帥,小人是個草澤醫士,撮藥尚然腕弱,怎生行的杖?

(屠岸賈雲)程嬰,你不行杖,敢怕指攀出你麽?

(程嬰雲)元帥,小人行杖便了。(做拿杖子科,屠岸賈雲)程嬰,我見你把棍子揀了又揀,隻揀著那細棍子,敢怕打的他疼了,要指攀下你來?

(程嬰雲)我就拿大棍子打者。

(屠岸賈雲)住者。你頭裏隻揀著那細棍子打,如今你卻拿起大棍子來,三兩下打死了嗬,你就做的個死無招對。

(程嬰雲)著我拿細棍子又不是,拿大棍子又不是,好著我兩下做人難也!

(屠岸賈雲)程嬰,你隻拿著那中等棍子打。公孫杵臼老匹夫,你可知道行杖的就是程嬰麽?”

程嬰隻得下狠手打,公孫杵臼皮開肉綻抵死不招,他與程嬰微妙的配合讓屠岸賈相信兩人並無勾結。

兵士搜出了嬰兒,屠岸賈一見怒從心起:“我見了這孤兒,就不由我不惱也,我拔出這劍來,一劍,兩劍,三劍。”

他悍然拔劍將嬰兒刺死。這一段,全由公孫杵臼之口道來。程嬰隱在一邊,此時程嬰不能露出一點破綻,他不能發聲,沸騰的驚痛卻隻能啞忍,裝作若無其事。

這一段真是驚心動魄。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結局,故事朝著最**的地方湧去。屠岸賈以為除去了眼中釘肉中刺,從此高枕無憂。公孫杵臼抱定必死之心,反而無所畏懼。最辛苦的是程嬰,我試著去描述他那時的感受,可我覺得無能為力,沒有語言可以形容他看見親生骨肉死在眼前是什麽滋味。

我覺得紀君祥也難於描述這種淒曆,隻得通過公孫杵臼之口道出程嬰內心的煎熬:“見程嬰心似熱油澆,淚珠兒不敢對人拋。背地裏揾了,沒來由割舍的親生骨肉吃三刀。”這不失為一種取巧。

程嬰需要多大的定力才能忍受這種痛苦?

他絕對是個性格堅毅的男人——難怪他能苦守秘密二十年。

程嬰應該比趙武更有報仇的動力。他親眼看見兒子被殺,親眼看見他所尊敬的人一個一個死去。

公孫杵臼臨終的怒吼猶在耳邊:“屠岸賈那賊!你試覷者。上有天哩,怎肯饒過的你?我死打甚麽不緊!我七旬死後偏何老,這孩兒一歲死後偏知小。俺兩個一處身亡,落的個萬代名標。我囑咐你個後死的程嬰,休別了橫亡的趙朔。暢道是光陰過去的疾,冤仇報複的早。將那廝萬剮千刀,切莫要輕輕的素放了。”

那是公孫杵臼對他的重托。他分秒不敢忘。他們之間肝膽相照,跨越生死,如同天涯和海角的交會,天空在大地的回響。

落幕了,義士死去,夜色凋零。

他的心情比暗落的世界更沉重。

眾人散去,程嬰閉眼。潛伏的悲痛呼嘯而來,糾結的淚水終於散開。父親的淚水衝開了血泊,凝聚成舟,載著孩子的屍體渡過忘川河去往生的彼岸。

黑夜漫無邊際,眼淚是引領往生的微光——那是父親給孩子最後一點溫暖的陪伴。

孩子,希望你原諒我的惡行,望你能相信我有苦衷。如果有來生,請允許我好好地補償你。

【六】

紀君祥的《趙氏孤兒》對曆史材料進行了加工改動。在這些改動中,一是將史料中他人的嬰兒變成程嬰自己的兒子,二是讓屠岸賈將趙氏孤兒納為義子。這兩處改動看似簡單卻至關重要,原本漠不相關的人之間都有了切身之痛,犧牲的是自己孩子,程嬰徹底地參與進來,他變得更艱難,也更堅決。

本來趙武要殺屠岸賈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可是現在,屠岸賈是他的義父,麵對著垂垂老矣的屠岸賈,長達二十年的父子之情,舉刀時,他能一點也不心軟猶疑嗎?

再者,如果沒有這層親近關係,流落民間的趙武要殺死一個大臣,會有便利條件嗎?

也是冤孽。屠岸賈處心積慮要除去趙氏孤兒,卻又對孤兒一見生好感,對程嬰表示要收為義子。程嬰自然應承,這是一個接近屠岸賈的好機會。他在他門下做了門客,背負著忘恩負義的罵名忍辱偷生。

時間是最鋒利的刀,快到將人千刀萬剮也看不見一滴血流出。一晃二十年。

趙武仔細回憶成長的點滴。平心而論,屠岸賈對他不壞。他的身份是他的義父,他的所行也符合這個身份,威嚴而親密,保持著適度的縱容和嚴厲。因為他的抬舉,趙武在府裏的地位是超然的。

回到程嬰夫婦身邊,他不是屠成,而是程勃。

還有第三個被隱匿的身份。一直潛在暗處,伺機跳出來,再現如海的血仇。

趙武黯然神傷。一切都親密都是虛偽的,他們終將被打回原形。

似海深仇才是真切的,必須血債血償。

程嬰隱忍多年。他在苦苦等待時機。終於一個能左右大局的人出現了——老將軍魏絳由邊關返回朝堂。他的威望足以和屠岸賈抗衡。趙武也已經長大成人。程嬰知道時機已至,他去見了魏絳,定下除去屠岸賈的計劃。

現在的關鍵在於,如何讓趙武得知事情的真相。程嬰謹慎的性格未變。他不會輕易把趙武叫來,聲淚俱下地告訴他,你的身世如何如何,現在那個對你好的義父是個人麵獸心的奸佞小人,他是你的滅族仇人,你馬上拿刀砍了他為你的父母族人報仇。

他得考慮到趙武的接受能力,他還那麽年輕,熱血衝動。麵對這個猙獰的真相,趙武的反應會平靜嗎?他的性格是否依然正直純粹嫉惡如仇?在屠岸賈的影響下,趙武的性格是否已暗自生變?每個細節,每個因素都必須考慮到,仔細掂量,任何一個小小意外,都可能是致命的錯誤。他已經垂垂老矣。要對付屠岸賈必須一擊即中,命運不會給他翻盤的機會。

賭注就是孤兒。

程嬰決定先試探趙武,他繪了一幅手卷,記下了當年的一切。往事對他敞開大門,不動聲色看他行走在刀尖,身後蜿蜒出一條長長血路。

“我展開這手卷。好可憐也!單為這趙氏孤兒,送了多少賢臣烈士,連我的孩兒也在這裏麵身死了也!”

這是二十年程嬰唯一一次吐露心聲,他回頭望去。他的同伴在幽冥中注視著他,全部的人押上生命去賭,命運是個巨大的絞肉機,粉碎了他們,隻有他還幸存在台前,做最後的決戰。

幸存的孤苦,喪子的錐心之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他。一路到此,連想值不值得的資格也失去,他必須一往無前。

雖然程嬰一直用理智壓抑,用信念克製。一直給自己暗示。痛苦依然滲透,猖獗地侵入,根深蒂固地盤踞在他心中,長成參天巨樹。在漫長的時間裏,我不信程嬰沒有後悔,沒有動搖。我不信他一次都沒有從夢中驚起。

我甚至質疑他和妻子之後二十年的相處,是否早已同床異夢,冷若冰霜,剩下的,隻是人前的逢場作戲。我若是程妻,想必已不會再和他**,拒絕任何親密的身體接觸,更毋論再孕育一個孩子。那隻是殘忍的延續和提醒,會讓人發瘋,崩潰。

誠然,世間夫妻應該彼此寬容體諒,但這寬容體諒包不包括我要原諒殺死我兒子的凶手,而這凶手正是我朝夕相對的丈夫?

有些傷口可以愈合,但有些,劃下去,就是一生一世。

趙武看到了那幅畫卷,他為畫中的故事吸引。一步步尋回屬於他的身份,身份如同一幅鎧甲。隻要他穿上,他就會覺醒,和仇人作戰。

那畫雖不是連續劇,亦不是懸疑小說。趙武依然看的心驚肉跳,欲罷不能,疑念重重。

是什麽人如此鍥而不舍的要害另一個人?他們之間有什麽冤仇?誰又為誰而死,誰又被誰所救?因何大罪會被滅族?那小孩被誰抱走?那將軍,老丈又為何相繼自盡身亡?那被殺死的嬰孩是孤兒嗎?為何那醫生在旁掩淚不語?

程嬰此時亦在心驚肉跳地觀察他,趙武的反應決定了他能不能把實言相告,決定了他這麽多年苦心堅持的複仇之路會不會功虧一簣。

幸好,趙武沒有無動於衷。他越看越義憤,難以壓抑心中的氣憤和悲痛,疑惑地望向程嬰,父親您為何如此難過?父親,您為何讓我看這個,這畫中的故事是真是假?

千真萬確。這畫中的孩兒是你,那醫生是我,死去的是我的親生兒子,而那惡人,是你義父。

【七】

紀君祥在處理孤兒得知真相後的情緒明顯草率,有臉譜化的嫌疑,孤兒怒發衝冠叫嚷著要將屠岸賈千刀萬剮,確實能夠讓人們從開始壓抑到現在的情緒得以釋放,大大鬆了一口氣,可這樣處理並不準確,起碼不符合一個人真實的心態。趙武不可能想不想就把刀朝屠岸賈頭上砍去,這樣的話,他也隻是個沒大腦的莽夫,辜負了程嬰多年的教導和期望。

程嬰的偉大自不待言,可趙武心理的波動更值得深究。無論是誰,一下得知了這樣殘酷的真相,原先的生活徹底打翻,幻滅感是少不了的。就算接受現實也需要一個過程,讓我們試著來分析一下:

麵對情與義的抉擇,趙武內心一點掙紮矛盾也沒有嗎?如果他異常堅定,他的堅定又從何而生?程嬰是個赤誠君子,他說都是實情,可是,假如現在敘述這件事情的人是屠岸賈,他口中所謂的真相又會是怎樣呢,趙武會受到怎樣的影響?

這些,紀君祥都籠統地沒有表達出來,以他的筆力,當可寫得血脈賁張,過目不忘。這無疑是令人遺憾的。

在得知真相以後,趙武的人生整個傾斜了。他感覺自己像折斷的樹枝,墜落在地,被風裹挾。不知道何去何從。

身世如此跌宕,讓他無所適從。這是真的嗎?他陷入重重矛盾痛苦懷疑,覺得天翻地覆,一切麵目全非。程嬰的人品不容置疑,他深知父親恬淡衝和宅心仁厚,不可能虛構出一個血腥殘忍的故事來鼓舞他的殺機。他與人為善與世無爭的父親不可能去陷害義父。內心動**難安,他落下男兒淚:

聽的你說從初,才使我知緣故。空長了我這二十年的歲月,生了我這七尺的身軀。原來自刎的是父親,自縊的咱老母。說到淒涼傷心處,便是那鐵石人也放聲啼哭。我拚著生擒那個老匹夫,隻要他償還俺一朝的臣宰,更和那合宅的家屬!

他久久地對著那幅畫卷,祖父,父親,母親,鉏麑,韓厥,公孫杵臼,程子,被埋沒的人朝他聚攏過來,他們和他的成長息息相關,以自身鮮血滋養他的生命。還有合族不知名的人,他們是他或遠或近的親眷。

激濺的血洶湧盛開,鋪天蓋地向他湧來,迅速地將趙武淹沒。

他眼前出現一具具屍體。檢點亡人,他驚覺屠岸賈殺了太多太多的人。政治上的敵對,牽涉到人命是不免的,但屠岸賈不該為一己私怨,大開殺戒,草菅人命。

人的卑劣和偉大共同成就了他,屠岸賈布下天羅地網來捕獲他,他們同樣布下天羅地網來保護他。

那些用生命護衛他高貴的人成為他必須要為之複仇的原因。他是必須要報仇的,正因為不是為自己報仇,所以才更義不容辭。

自身的仇怨或許可以泯然。可是,他有權去替亡者原諒嗎?他有權如此輕率地處置別人的犧牲嗎?他想起母親望向自己如釋重負的眼神。她隱瞞了這麽多年,終於到了吐露真相的一天,她的眼神沉痛迫切,像尖錐紮著他,像匕首割著他,是提醒他,更是懇求他。

——她是如此渴望他殺死屠岸賈,替她枉死的兒子報仇。如果他在此時退卻了,毋論別人,她就絕對不會原諒。

還有許許多多的前輩,他們為了心中的信念而甘願付出生命,屠岸賈恰如前來驚擾人生大信的惡風,為了護衛心中的光芒,他們不惜與之周旋對抗到底。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追求天理和公道,前輩們不曾放下。我也不能丟棄,我正是因此而幸存的!徹夜的思索中,趙武釋然了,不再困惑。對於惡人,原宥是一種救贖,以殺止殺是另一種。對於屠岸賈,死亡不是最好的,但卻是最適合他的贖罪方式。

趙武起身拔出劍來,心裏異常地從容平靜,好像從未有過一絲波瀾,也未有過恨意。劍沒有暴戾之氣。報仇雪恨的力量源自對道義的堅持和守護,而不是個人恩怨。

這樣冷靜,他知道自己一定成功。

俗話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屠岸賈一生沒有子女,唯一的義子卻是自己的仇人,取他性命的人,這是上天對他看得見的懲罰。

屠岸賈迎麵看見那把劍的寒芒,寒芒化在空氣中,逼得他睜不開眼,過了一會,他終於看清了拿著劍的人是趙武。

我兒,屠成。他驚疑,隨即恍然了,原來你是趙家的後人。

他不再說話了,趙武將劍往他的頸上一刎,頭落下來。趙武看也不看,後麵有人上來將屠岸賈的屍體迅速地處理幹淨了。

趙武跨入宮門,走到屠岸賈的位置上。外麵逐漸亮起來,很快,新的朝會就開始了。

程嬰欣慰地看見屠岸賈伏法了,更欣慰自己含辛茹苦的教養沒有白費,趙武長成一個明辨是非,恩怨分明的大丈夫。他期許著,他在經曆了所有殘酷的政治鬥爭,了解所有的政治智慧或伎倆之後,仍保持著一種單純的世界觀。

趙武靈公死去,趙武登上政壇,重臨先人位置上,主導著國家的方向。

程嬰心中唯一的惦念是愧疚了二十年的妻子。作為一個男人,他可以無愧於朋友,無愧於操守,無愧於信念,但他不能無愧於妻子。

跟隨他的數十年,她並沒有得到多少溫情嗬護,近二十年來,她更是遭受了無數的白眼和非議。不能辯解,不能反駁。她是一個忠貞可貴的女人,無論有多艱難,有多委屈,她一直選擇和他共同進退,不離不棄。

他現在終於能夠正視她,她眼中的寒意開始消解,淩厲的戒備也放下,也許再過一些時候,她可以打開心結,真正原諒他。

內疚已經蠶食了他們太多的感情,他們的感情永遠停滯在傷害形成的那一天,積滿了塵埃。如今,他與她的轉機出現了。可他還有多少時間?這個計劃耗盡了他一生的心力,犧牲了太多,以至於當真正成功來臨時,他隻覺得如釋重負,喪失了所有的快樂激動。

京劇《趙氏孤兒》裏安排他在功成之日,溘然辭世,這樣處理非常合理,它有力地加深了悲劇的力度。程嬰心力交瘁,他已經等不到趙武作出報答了。何況,他根本不曾試圖得到任何回報,根本不會期待得到令人欽敬的地位,享受優渥安逸的晚年。

——就讓他在新的喧囂未起時獨自遠行吧。輾轉於塵世,他太累了,承擔的太久,背負太多,就算是鐵肩也會垮掉,就讓他鬆弛一會兒。

偶爾,我讀到文天祥的一首詩:“金山冉冉波濤雨,錫水泯泯草木春。二十年前曾去路,三千裏外作行人。英雄未死心為碎,父老相逢鼻欲辛。夜讀程嬰存趙事,一回惆悵一沾巾。”

我能理解文天祥的艱辛,文也有程嬰那樣的義烈,可惜他失敗了。因為他內心明確,敢作敢為,雖然失敗了,也一樣被人記取。

男人,很多時候可貴在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要敢於擔當,而不是見風使舵,太識時務。

他就像一場甘霖,來過了,然後消失地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