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深山

抬頭看去,暗黑的深林如漆黑的密雲懸浮在頭頂,林間彌漫著枯葉的腐黴和泥土酸澀,聲聲狼嚎透過山穀傳來,忽近忽遠。氣溫驟降,山風刮起,周圍的灌木不時抖動,不知是風吹還是野物,偶然一滴水從樹梢落下砸到肩膀,讓穿著短袖的警員們感到一絲寒栗。

阿特他們沿著坐標一路抹黑前進,隨著目標地越來越近,蒼蠅的嗡鳴聲漸漸環繞在耳際,腐爛和腥臭的混合氣味在四周蔓延,這是屍體的味道。阿特記得自己讀警校那會兒在派出所實習,在命案現場有位老民警曾跟阿特說過這麽一句話:屍體的味道,你聞一次就忘不掉。

“哢”

一聲脆響穿透了森林沉寂,林子裏的鳥成群飛上天空,不遠處傳來幾聲烏啼,這詭異的響動讓領隊馬上叫停了隊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領隊快速將腳抬起,用電筒細向腳下掃去,厚疊的枯葉下露出一根布滿黃蛆的血骨頭,領隊驚呼道“我踩斷了根骨頭!大家先不要動!”

隊員們紛紛拿起手電向腳下照去,恐懼、不安、猜疑頓時將整個搜山隊包圍。更可怕的是,一些隊員們在腳下染紅的枯葉裏找到了發黑細小的絲狀屍塊,連日的陰雨讓屍塊在風幹和濕軟之間反複變化。

原來他們一路都踩在屍體身上。

領隊指令隊伍快速推進,留意腳下硬物,後麵會有各地抽調的刑偵力量負責處理。

餘燼低聲問:“特哥,你說這是啥動物啃的?這麽不講究。”

阿特打著燈盯著腳下,小心走著:“啥動物都有,這屍體能不能拚完整還是個問題。”

走了大概十分鍾,山風刮過,一股濃烈的惡臭撲麵而來,民警們都捂住了鼻子。

“找到了”前方傳來領隊的聲音。

阿特和餘燼快速衝到隊伍最前端,眼前畫麵如尖刺般插入雙眼,倒吸一口涼氣,恐懼侵襲了他們的大腦。

機油與血液的混合液將車身下的枯葉暈染,殘碎的肉塊散布在上麵,不明部位的人骨粘著衣服碎片癱在樹旁,折斷的灌木前斜躺著一顆連著脊椎的血骷髏頭,幹癟打結的腸子掛在後視鏡上,皸裂的車窗玻璃上灑滿血跡。倆民警當時就轉頭扶著樹一陣幹嘔,有的民警撇看目光看著天空努力抑製著不適感。

餘燼把口罩和橡膠手套帶給阿特說道:“幸好沒時間吃早飯,不然全施肥了。”

“你現在真會說話。”阿特戴上手套回道。

雖然現場被雨水和動物破壞的差不多了,但萬事萬物皆有因果關係,破壞了就用邏輯和線索還原它,真相總會浮出水麵。

案發現場地勢西高東低,車頭朝北車尾朝南,一名死者被安全帶纏住躺在駕駛位上,頭部缺失。另一名死者同樣被安全帶綁住斜靠在副駕駛位上,下半身缺失,半隻身子伸出車外。轎車車型為09年款自動擋本田思域,黑色車漆,轎車向西10米處的樹幹上有深度撞擊和擦劃痕跡,樹幹與轎車間的地麵上擦出了一條深度約十五公分的凹槽,沿途插著幾塊前唇碎片和車燈罩碎片,車身沾有少量泥土,葉子和樹枝散布在上麵,從外部情況來看,轎車應該是從山上滾下來的。

刑偵隊開始接手現場,阿特提著現勘燈踩著墊板小心向中心現場探去,這裏的土與山下不同,這裏的土色赤紅,鐵含量高,低密度高強度、壓縮性較低而且有彈性,隻要有足跡,就算雨水衝刷也會保留一定輪廓。

隨著轎車離我越來越近,車內的情況逐漸變得清晰。車內安全氣囊全部打開,檔位掛在D檔,手刹未拉起,車鑰匙孔位處於點火狀態,說明車輛應該是行駛中遭遇了撞擊。

撞擊是觸發安全氣囊的直接原因。三種可能:車輛滾落山下時與地麵樹木產生碰撞,車輛與路麵障礙物產生碰撞,車輛與其它車輛會產生碰撞。

想到這兒,阿特對餘燼說道:“你沿著坡的方向往上爬,找找翻車的起始位置。”

“好的,等我電話。”餘燼麻溜地戴上鞋套。

阿特將手電亮度調低,切角照射查看車身受損情況,右側車身靠在樹幹,距離地麵高度大概70公分,上麵分布的泥土雖山裏的土質相同,但沾上的不多,有可能是雨水衝刷導致,這不奇怪。

阿特趴下拿手電掃了下靠近地麵的左車身,附著的泥土雖比右車身多,但一樣非常稀疏,隻能說案發當時土質較幹,應該是個晴天。兩側車門表麵交織分布著樹枝擦劃痕跡,看樣子這台車翻下來時並非直線,期間還變換過方向,車門上還留有大量犬科動物的足跡,狼啃屍的猜想算是坐實了。這些痕跡阿特一一貼上了刻度尺並拍照固定,拍攝角度刁鑽,弄的人腰酸。

車尾撞擊痕較淺也較少,也沒多少刮痕,撥開附著的樹葉和蒼蠅卵,一塊江A車牌顯露出來,阿特馬上給市局指揮部匯報了情況,指揮部根據車牌迅速查到了車主信息。

車主名叫餘世豪,男,29歲,無正當職業;妻子周妮娜,27歲,自由職業,二人都是千江市人。材料顯示,一周前餘世豪與妻子同時失蹤,失蹤時周妮娜已懷孕九個月,事發後家屬察覺異樣向警方報,兩周前餘世豪駕駛該車攜妻子在G12高速口駛離千江市區後便不知去向,警方調查至今未取案。經查得任何進展。

一對夫妻在山裏雙雙墜亡還搭上個未出生的孩子,謀殺?意外?還是殉情?

得知這個情況後,阿特拿出手機給蘇琳打了過去。

蘇琳正時刻盯著天眼後台,就怕錯過有什麽新的消息,收到阿特電話,她立刻問道:“師兄,咋了?”

阿特道:“有活兒,很急。去翻一下餘世豪失蹤案的卷宗,我想知道失蹤那天發生了什麽。”

蘇琳回道:“嗯,知道你要問,已經查到了。”

阿特頓時欣喜道:“不愧是市局警花扛把子,快說情況!”

“我通過公安內網發給你。”蘇琳說完就掛了。

接著一份電子卷宗馬上發了過來,阿特停下了手上的活蹲下打開手機文件。

監控資料顯示,半個月前某日上午8點,餘世豪戴著帽子和口罩獨自駕車前往市新醫院,在醫院呆了約一小時後,駕車返回家中,五小時後,餘世豪駕車同周妮娜一起出門,周妮娜坐在副駕,車輛在通過G12高速千江市郊區方向抓拍探頭後失去方向線索。

綜合研判顯示,餘世豪當日8點左右前往市新醫院拿產檢結果,市新醫院由於剛剛建成,露天停車場內無監控探頭,隻有一個違法抓拍探頭對著停車場出口。根據分析,其駕駛車輛進入停車場時間大約為9點左右,拿到結果出現這大廳的時間為10點左右,但離開停車場的時間為12點40分,其中接近兩個小時餘世豪不知去向。14點,餘世豪回到家中,19點出門用輪椅將周妮娜推到地下車庫,此時餘世豪依然戴著帽子和口罩,21點轎車最後一次出現在監控範圍,隨後失蹤。

調查走訪顯示,餘世豪半年前與周妮娜結婚,期間夫妻感情較差,鄰居稱餘世豪酗酒賭博,經常夜不歸宿,周妮娜在家養胎,二人經常在家吵架甚至動手。

看完了這份卷宗後,阿特長歎一口氣給蘇琳發了條消息:如果排除車禍,沒準是夫妻二人在車上吵起來結果翻車了也說不定呢。

蘇琳回道:首先你得排除車禍。

這個消息忽然引起了阿特的注意,車禍不一定是被追尾啊,萬一他們把別人撞了呢?想到這阿特馬上站起來,墊著板子走到車前,左右車燈都碎成了渣,左側翼子板和保險杠都撞脫落了,進氣格柵還勉強掛在上麵,右側翼子板的刮痕交錯混亂,這些痕跡怎麽看都隻能體現翻滾動作。

阿特抬手擦了下額頭的汗,偶然看到左翼子板橫在不遠處,阿特趕緊靠了過去,翻開一看。

乖乖!翼子板前段已彎曲變形,後段凹陷處有十幾道帶著紅色車漆的長約一米的劃痕,與翻滾產生的短劃痕不同,這樣的劃痕是車輛在側方撞擊前車尾部時產生的,上麵雖覆蓋了些許其它方向的劃痕,但後段的凹陷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初次撞擊的劃痕。

阿特第一感覺是這家子人半夜追尾了一輛紅色轎車後衝到山裏去的,為了印證這個猜想阿特再次打開了電子卷宗,事發前這輛車最後出現在監控視頻裏時,左翼子板是完好無損的,好家夥,感覺已經實錘了。

這時餘燼的電話打來了。

餘燼激動地說:“上麵是一條未開發的山道,我在附近找到了車尾燈碎片,我感覺這裏曾經發生過交通事故。”

阿特回道:“我也在車身上發現了其它車的油漆!”

“那這不得是交通肇事逃逸?”餘燼更激動了。

“對啊!”阿特也開始激動起來。

“特哥,那這台車你找到了嘛?”餘燼興奮地問道。

這個問題像一盆冰水把阿特的小火苗給澆滅了,二人陷入了沉默與尷尬。

阿特隻能尷尬地說道:“那...啥,你再瞅瞅還有啥殘片,我接著忙了。”

“嗯...我去看看。”餘燼也感覺有點迷之尷尬,說完就掛了電話。

對啊,這邊也沒監控,這車咋找呢?紅色車漆分啥大紅、棗紅、姨媽紅,車型還分兩廂、三廂、SUV、MPV、皮卡、小型、中型、中大型,就一段車漆完全沒個方向啊。

這時餘燼把車尾燈碎片照片發了過來,一個瘦長的紅色尾燈塑料碎片,這種尾燈可不常見啊,忽然阿特腦子一翁,馬上4台車型從他腦海裏蹦了出來:17款卡迪拉克ATSL、10年款本田CRV、17年款本田飛度、18年款吉利遠景,這幾台車采用了垂直尾燈設計。

阿特照著圖片在網上找一一比對,雖然沒掙到大錢,但平時網上翻翻車的資料還是可以的,這會兒居然還能用上。垂直尾燈可以說是凱迪拉克的家族式設計,這台車大概率是17款卡迪拉克ATSL,而且最重要的是這款車型的紅色款銷量很高,同時顏色接近涉案車輛上殘留的紅色車漆。

這案子開始變得有意思了。

阿特回頭走向那台變形的思域,把頭探進車廂內,車子雖然已經垮了但是電瓶依然在工作,除了胎壓、發動機和幾個故障燈之外其它檢測部件都在正常工作,油壓正常,但油表顯示油箱裏沒多少油,看樣子油箱沒漏油,事發時車子本來就沒多少油,這讓阿特有點琢磨不透,難道說駕駛員計算了油耗,從出門開始就沒想過要回去?這是巧合還是蓄意?

雖然這會兒已經早上七點了,但林子裏的光線依然較弱,阿特把燈光打到最亮射向車頂,整個車廂瞬間被照亮。這一亮把阿特給看傻了,半風化的器官和骨頭包裹了整個車廂,浸漬著血紅色組織液的蛆密密麻麻地分布在腳踏處蠕動,這發黴發酵的死海鮮味直衝腦髓,阿特恍惚著從兜裏又掏出兩張口罩戴上。

等阿特回過神來,猛然發現副駕腳踏被蛆群埋著一具很小的軀幹骨架,他湊近慢慢將蛆撥開,發現這居然就是一具胎兒屍骨,周圍被啃噬變形的臍帶碎肉艱難地連接著它,山下那顆頭可能就屬於這裏。我緩慢拉開駕駛位的門,一堆蛆和腐肉的混合物侵瀉而下,整得阿特向後退了好幾步,在場的民警都看呆了。阿特蹲下仔細扒拉了下這攤肉泥,除了組織物、布片和蛆,沒找到任何信息,我抬頭盯著那具無頭骨架,總感覺它充滿了謎團,一切不會那麽簡單。

任何一樣不該出現的事物的出現,任何一樣本該出現的事物的不出現,都是打開犯罪盲盒的鑰匙。想到這兒,一股熱血衝入阿特大腦,他一下子站起來鑽進車裏,眼睛快速掃描車子的每一寸部位。

駕駛座下方找到一部黑色蘋果手機,為啥倆人隻有一部?

腳踏處有一隻被撐大變形的豆豆鞋,正常人會買小鞋穿嘛?

倒車鏡背部的擋風玻璃有一處疑似行車記錄儀留下的膠痕,駕駛員故意費心思拆掉記錄儀是為什麽?

全車車門未鎖,駕駛位和副駕車窗處於打開狀態,車輛但凡行駛了一段時間車門會自動上鎖,難道是摔下來的時候行車電腦故障?

車燈開關處於關閉狀態,夜間開車不開車燈嘛?

車上除駕駛證行駛證無其它任何證件及材料,他們這是要去幹嘛?

一切看起來符合車禍墜亡遭野獸啃食的邏輯,一切又看起來不符合車禍墜亡的邏輯,但我沒有任何直接證據。

此時距離案發已過去了7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