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匪巢恬靜

啾啾鳥語飄然入室,把花靜宜從沉睡中喚醒。她幽然地睜開雙眼,望著頭頂上的木樓板,滿心疑惑:“這是哪兒?我怎麽會在這裏?”

她努力在腦海中搜索此前留下的記憶,除了鑽心的頭痛之外,搜尋不到任何東西。環視著漆黑的木板壁,上麵掛著一件白而耀眼的東西。花靜宜仔細看了看,原來是個銀項圈,靠窗一側還掛著一麵銅鏡,桌上端端正正地擺著一隻花籃和她的醫藥箱。她猜測,這大概是一個女孩的閨房。透過打開的木格窗,巍峨蒼翠的青山立時映入眼簾。時序已是早春,青山深處雲遮霧繞,呈現出清秀瑰麗的景色。

“雪英,雪英。”花靜宜大聲喊道。

木樓處響起了腳步聲,房門吱嘎響了一聲,敞開的門縫裏露出一個圓圓的腦袋,兩隻明亮的眼珠兒一轉,憨態可掬。花靜宜掙紮著坐起身,招了招手道:“小朋友,過來,你叫什麽名字?”小孩沒有回答他,轉身咚咚咚跑出去,接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房門被推得更大了一些。幾個腦袋重疊著出現在門縫裏,一個個輪著烏黑的眼珠兒審視著她。

“小弟弟,告訴我,這是什麽地方?”

麵對她的提問,幾個腦袋同時搖了搖。最上麵的一個先縮了回去。緊接著一個稚氣的聲音對著山坡叫喊,山坡上回了幾句話。然後,擠在門縫裏的幾個腦袋都縮回去了。

房間靜寂下來,記憶深處的情景像水中的礁石,慢慢凸顯出來。

花靜宜隨傷兵醫院從太湖撤到湖南長沙。她除了參加紅十字會在湖南的活動,還被湖南醫護學校聘為醫護教官,整天為工作忙個不停,一直抽不出時間回貴陽探親。

後來,故宮博物院有一批文物需要運回貴陽,特請穀守誠派憲兵護送。穀守誠征求花靜宜的意見,是否願意隨同運送文物的車回貴陽。其時,恰逢她所在的醫護學校放假,就同意了。當然,她也想見見另一個人——她的穀子哥。從太湖邊撤退後,穀止戈的第四團被調回貴陽,並以該團為基幹,組建一個新師——102師。穀止戈在處分期滿之後,順利被提升為102師副師長,目前他正率部在貴陽整訓,準備迎接新的戰鬥。花靜宜此行的主要目的就在於他,一旦穀子哥率部開赴戰場,兩人不知何時能有機會再聚。

日本侵占東三省以後,為免曆代珍藏的國寶被日軍洗劫,自1933年2月始,故宮博物院即將珍貴文物裝箱南遷。5月15日,最後一批文物13427箱零46包被遷至上海。12月8日,文物轉運南京。上海抗戰打響後,南京直接麵臨日軍的威脅,因此,故宮博物院又把文物分南、中、北三路西遷向大後方。其中,南路文物上千件國寶轉運長沙,被存放於嶽麓山畔湖南大學內。南京失守後,湖南的形勢也變得空前嚴峻,加之日軍有針對性地轟炸我大學校園,所以故宮博物院決定將文物轉運貴州。院長馬衡呈文國民政府行政院長孔祥熙,稱此批文物為參加紐約世界博覽會精品,需妥善押運。故行政院、內政部、教育部令貴州省妥為尋找存放地點,並令湘黔滇綏靖公署安全押送。

第一批次的文物已安全押運至目的地。花靜宜是跟隨運送第二批次文物的車回去,文物出長沙後,一路平安,不想在懷化境內出了問題。

出事時花靜宜坐在第二輛車上,隻見第一輛車前轟的一聲爆炸,還不待司機反應過來,她乘坐的汽車底下也發生爆炸,汽車向前衝了一段,翻進小山溝裏。之後,她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現在想來,文物運輸車隊應該是遭遇了土匪的伏擊。可是,後來發生什麽事情了呢?她成了土匪的人質,還是被好心的老百姓救下?如果是人質,為什麽看守她的隻是幾個孩子?如果是被好心人救下,為什麽沒有人通知政府?花靜宜亂想一通,心裏一團亂麻,又恐懼又害怕,不知如何是好。

她索性從**坐起,這時腿部的疼痛傳遍了全身,頭上又一陣鑽心的疼痛。她摸了摸頭,原來額頭右邊被撞起一個大包。花靜宜摁了摁,又晃了一下頭,覺得頭頂的傷痛應該隻是撞擊性外傷,不至於造成嚴重的腦震**。她掀開麻布被條,立即聞到一股濃濃的草藥味。原來腳腕受了傷,被人用粗布包著厚厚一包草藥。她驟然一驚,難道自己摔斷腿了?如果僅用草藥簡單包紮,會不會潰爛?會不會留下後遺症?

她急著把手往傷口上又按又摁,憑經驗判斷,應該隻是崴到了,並沒有斷掉。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花靜宜輕輕解開麻布,濃重的腥味兒熏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待適應了一陣,她掰開結成了硬塊的草藥察看,果不其然。花靜宜鬆了一口氣。由於身體熱量的緣故,草藥的綠汁浸到了麻布上,把包裹的麻布染成了綠色。她自小在苗家山寨長大,對苗家平常所使用的跌打損傷藥多少有些了解。雖然她不能辨別被搗爛的草藥是何種植物,但其熟稔的味道讓她想起了外公和母親。一想到這趟探親之行居然遭此境遇,不知是否還能與他們見麵,她不覺潸然淚下。

空氣中突然飄來一縷烤紅薯的香味,受此**,花靜宜瞬間感到饑腸轆轆。她小心地下了床,扶著床沿踮著腳走了幾步,腳腕處有些生疼,但不是很礙事。她推開房門,看見四個孩子圍坐在火坑旁,其中兩個耳戴瑩亮銀耳環的女孩相對而坐,手裏玩著解繩套的小遊戲。稍大些的男孩拿著火鉗身子前傾,照看著火中的紅薯,最小的男孩拿著剝開一點的紅薯呼哧呼哧地吹著熱氣。門的響聲把孩子們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一個個輪著亮而黑的大眼睛看著她。

他們順著花靜宜的目光,落在小男孩手裏的紅薯上麵。小男孩發現了花靜宜的企圖,驚怯地勾下頭,把紅薯藏在身後。姐姐有十來歲,表現得一副善解人意的樣子。她看了一眼花靜宜,轉身和小弟商量著什麽,小弟堅決地搖晃著花臉。姐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小弟手裏奪過紅薯,掰了一大半遞給花靜宜。小弟哇地放聲大哭,邊哭邊念念有詞。大概是在向什麽人告狀,因為房屋旁邊的山坡上有人回話。

好像幾個世紀都沒有吃過東西一般,紅薯的香味讓花靜宜的身子整個空了,軟了,她一把接過紅薯就往嘴裏塞。姐姐見到花靜宜這副模樣,嚇了一跳,想了想,又把另一半紅薯塞到她手裏,追出門看弟弟去了。

過了一會兒,姐姐抱著還在抽泣的弟弟回到屋裏,他的花臉上多了一道痕跡。照看紅薯的男孩把一個烤熟的紅薯刨起來,姐姐對他說了幾句話,男孩雖然饞涎欲滴,卻笨拙地挾起紅薯遞給姐姐。姐姐於是放下小弟,掰了一小半遞給他,轉身把另一半塞給花靜宜。花靜宜推遲了一下,但饑餓讓她再也無法抗拒。

花靜宜從小生活在衣食無憂的家庭裏,一直是獨自享受美味而豐富的食物,未曾像眼前的孩子們那樣,共同分享難得的食物。然而,孩子之間相互關愛和禮讓的行為,讓她心裏暖融融的。在他們純真的目光中,伴隨著紅薯一起咽下去的,還有幾許感動的淚水。她擔心被孩子們看見,就轉過身悄悄抹去。

2

木廊上響起沉重的腳步聲,幾個孩子像小鳥一樣飛了出去,圓圓的銀耳環在歡快地晃動。門檻阻擋了小男孩,他笨手笨腳地翻越,不小心栽倒在地,又開始哇哇大哭。姐姐回身把他提了起來,放到廊上。

花靜宜扶著門框看著來人的背影,孩子們親昵地扯著她的衣角,依偎在她身旁。她放下背簍,把小男孩抱在懷裏,用毛巾幫他擦拭鼻涕。花靜宜見她那麽年輕漂亮,猜想應該不是這四個孩子的母親。姑娘轉過身來,見花靜宜在看她,一愣,眼裏頓時現出一種複雜的神情,驚喜、欣慰,還有一點兒愧疚。在短暫的目光交接中,年輕姑娘欲言又止,艱難地道出一句:“你,醒了?”

難道我昏迷了很久嗎?花靜宜心想,她懂一點簡單苗語,就用苗話問:“你回來了?”

年輕姑娘眼睛一亮,興奮地直點頭,然後把弟弟放在妹妹背上,叫他們進屋去。

“你是姐姐還是母親?你叫什麽名字?”花靜宜猜想她是姐姐,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仍然多問了一句。

“我是大姐。”姑娘用苗語回答,“我的小名叫米,你叫我阿米好啦。”

“阿米。”花靜宜叫道。阿米笑了一下,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神態特別清甜。她這一笑把兩人的距離拉近了許多,花靜宜急切地想了解自己的傷情,就問:“我睡了幾天?”

“三天。”阿米回答的時候還用手指比劃了一下。

“我是怎麽受傷的?”這個問題一說出口,花靜宜隨即感覺有點兒唐突。果然,阿米眼裏出現驚懼的神色。她抬頭望了一眼山寨對麵巍巍的山間,咬著嘴唇把頭搖了搖。為了不讓她感覺難堪,花靜宜轉而用溫和的語氣問:“草藥是你采摘的嗎?”阿米點點頭。

阿米已經把從山裏打來的東西取出來堆在廊角,一堆是豬菜,一堆是洗淨的草藥。花靜宜艱難地走到背簍旁,把幾縷草藥抓在手裏,看了又看。外公周沁源懂苗藥,曾經給她介紹過不少苗藥知識。在阿米采來的草藥中,花靜宜叫得出其中幾種的名字,知道這都是治療跌打損傷的藥。阿米怕花靜宜見疑,把每種草藥的藥名及藥性都說了出來,又說:“我知道你是醫生,但山寨裏沒人懂西醫,我們就隻好用苗藥給你治傷了。”

“你們怎麽知道我是醫生?”

“藥箱,你背著藥箱,還有你肩上繡著紅十字。是我阿媽把你背回家的。”

“是嗎?謝謝你阿媽,”花靜宜想起車上裝載的文物,急切地問:“和我一起的那些人呢?他們現在在哪裏?車上的東西呢?”

阿米說漏了嘴,恐懼地望一眼四周,眨著大眼睛看著花靜宜,閉上嘴搖了搖頭。忽地她站起身,看著花靜宜道:“你幾天沒吃東西了,餓了吧?我給你弄點吃的。”兩小半烤紅薯根本不夠填肚子,聽她這麽一說,花靜宜還真感覺餓了,肚子咕咕地叫起來。阿米攙扶著她進屋坐下,從某個隱秘的地方掏出一把鑰匙,打開碗櫃後麵儲藏室的門,提出一隻竹籃。裏麵放著一隻土罐和一隻土陶盤,盤裏盛著滿滿的雞肉。

阿米把土罐放在鐵三腳架上,把火刨開了一些,火苗輕舔之下,土罐遂發出吱吱的響聲,濃濃的粥香飄溢而出,**著屋裏每個人的神經。孩子們放下了手裏的遊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土罐。兩個姐姐有意用矜持掩飾美食對她們的**,繼續玩著繩套遊戲。隻是她們不時瞟向土罐的目光裏暴露了本能的欲望。

阿米舀了一碗熱好的稀飯遞給花靜宜,花靜宜見男孩的眼睛隨著土碗轉到她手上,頗有些不安,便客氣地給他遞過去。阿米把男孩伸過來的手打了一下,對花靜宜道:“快吃快吃,我這就舀給他們。”說著,她從碗櫃裏取出碗,分別給兩個小男孩舀了一小瓢稀飯。接著她架起鍋,把雞肉塊倒進鍋裏加熱。之後,拈了一塊放進弟弟的碗裏,又拈一塊遞到妹妹手上,其餘的全部盛到盤裏,放到花靜宜麵前,說:“吃吧,你需要補身子,這是我阿爸特意進山打來的野雞。”

“你也吃。”花靜宜勸道。阿米搖了搖頭,縮著手坐在火旁,瞪著一雙好看的眼睛看著她吃。

花靜宜是真餓了,縱然麵前有五雙眼睛瞪著,她仍如風卷殘雲一般,喝掉了兩碗稀粥,盤中的雞肉除分了兩小塊給男孩子,也被她吃得一點不剩。阿米一邊起身收拾盤碟筷子,放在木盆裏洗刷,一邊道:“你能吃就好,身體恢複得就快些。”

花靜宜剛開始還有落入匪巢的擔憂,這會兒完全被這些可愛的孩子們融化。她想,如果眼前充滿親情和謙讓的屋子也是土匪窩的話,那這樣的土匪窩也太溫馨了。

傍晚,花靜宜坐在廊上,欣賞著山裏的美景。牛鈴叮當叮當地撒過山間小路,忽聽到村子下麵沸騰起來,幾個男孩穿過屋邊的小徑,迅疾往下衝。兩個女孩也咚咚地跑去。阿米提著滿滿的一木桶豬潲在廊下豬圈喂豬,她聽到妹妹的腳步聲,喊了兩句。她們停住腳步,遲疑地回了一句話。待姐姐再說話,她們一溜煙跑了。

阿米提著桶上來,在屋邊的泉水溝裏洗刷木桶。花靜宜好奇地問:“他們跑下去看什麽?村子裏發生什麽事了嗎?”

阿米頭也不抬,沒好氣地回道:“叫拿東西去裝糧食,我們有米吃了。”

有米吃不是好事嗎?為什麽阿米不高興呢?花靜宜眼前浮現出剛才喝粥時望著她的幾雙饑渴的眼睛,忽然明白,這家人和村裏的其他人家一樣,都沒糧食了,隻能靠紅薯充饑。

“哪來的糧食?”花靜宜問。阿米提著洗刷幹淨的木桶走進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沒有回答。花靜宜碰了一鼻子灰,忽然開了竅,一定是有人外出打劫弄到了糧食,拿來分給村民。但她不敢把這話說出來,就換了語氣問:“山寨下麵不是有很寬的田壩嗎?怎麽會沒糧食呢?”

“有,我們有很多糧食,但政府征軍糧,把我們的糧食都征走了。如今村裏幾乎每戶人家都以瓜菜代替糧食填肚子。”

他們的生活這麽艱難,自己卻在這裏增加他們的負擔,花靜宜覺得很慚愧,道:“我給你們添麻煩了,對不起。”

阿米道:“你給我們添什麽麻煩?飯都還沒多吃一口呢。”

“明天送我走吧,添個人就添一張嘴,我會拖累你們家的。”

阿米笑著打量她一眼,道:“你剛醒過來,這樣子能走嗎?”

花靜宜試著打探:“阿米,和我一起的那些人呢?他們怎麽樣了?”

聽了這話,阿米的臉陰下來,轉身走進屋去了。

這時,一個穿著黑衣的小個子男人扛著一袋糧食急咻咻地走進屋,兩個女孩像兩隻跟屁蟲般緊隨其後。穿過走廊時,見花靜宜看著他,他笑著用極短促的語言打了一聲招呼,把袋子丟在堂屋一角,然後邊比劃邊對阿米說著什麽。他們說得太快,花靜宜聽不清楚,但從他們的語氣和神色裏,花靜宜仍能感覺應該是發生了異常情況。

阿米到廊上取下晾曬的草藥。花靜宜問:“是不是有人受傷了?”阿米憂鬱地點點頭,也許是慌了神,她操著夾生的漢語哭道:“我叔叔中槍了,傷得很重,快死了。”

花靜宜一急,站起身道:“快,快帶我去看看。”腳腕一扭,她痛苦得臉也變了形。花靜宜的提議讓父女倆一愣,兩人對視了一眼。阿米說了幾句話,父親還猶豫著。

花靜宜冷靜地道:“阿米,我是外科大夫,專門治療槍傷的,請你帶我去。”阿米看向父親。父親緊咬了一下牙關,終於點了點頭。阿米趕緊過來攙扶花靜宜。花靜宜道:“帶上我的醫藥箱。”父親折身進房,把醫院箱背了出來。

阿米叔叔家離得並不遠,沿著泉水溝往下走幾十米就到了。村民們都以為他快死了,因而都跑來探望,悲愴的氣氛籠罩著每個人的臉。見阿米扶著花靜宜穿過走廊,圍觀的人自動讓出一條道。

家人或許也認為傷者沒救了,便讓他躺在一塊鋪了層薄棉的門板上,擺在堂屋一邊。受傷處在肩膀的位置,已經被包裹了厚厚的麻布,但鮮血仍然不斷地滲出來,使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

花靜宜先查看了一下傷者的臉色,見他雖然失血較多,臉色蒼白,但不至於危及生命。她有了信心,果斷地命令大家夥退出堂屋,點上燈,準備進行手術。

醫藥箱裏有一套簡單手術所需的器械和藥品。待一切準備就緒,她坐在凳子上開始實施手術,阿米和父親站在一旁當助手。

這或許是世界上最簡陋的手術台,然而又是受到高度關注的一台手術,村子裏關注傷者生命的人都集中在屋前。此時,夜色漸濃,他們就站在黑暗中,等待手術結果。

子彈鑽進了肩胛骨,用手術鉗取時,花靜宜頗費了一番周折,弄了好幾次,才牢牢夾住。拔出來以後,花靜宜把它放在眼前看了看,舒了一口氣。此時,汗水濕透了全身,額頭上布滿豆大的汗珠。阿米隨著她的目光看血淋淋的子彈頭時,看到了她臉上的汗水,便掏出帕子幫她抹去。花靜宜感激地點點頭,隨即開始縫合傷口。

手術縫合對花靜宜可是輕車熟路。盡管已經提前讓傷者吞食了一點麻木神經的鴉片,但阿米父親還是在弟弟嘴裏塞了一塊竹片,以免他咬傷舌頭。劇烈的疼痛讓傷者幾乎把竹塊咬斷了。家人看到了他渴望生存的堅強意誌,眼裏不由得流露出希望的光芒。

“好了。”給傷者包紮好繃帶,花靜宜吐出一聲長長的氣息,頭腦一陣昏厥,身子朝後倒了過去。阿米立即用身子護住她。花靜宜聽到雜亂的說話聲,之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3

公路塵土飛揚,一個小型車隊朝懷化城駛來。

國寶在湘西遭土匪打劫,花靜宜又下落不明,穀守誠心急如焚,率領憲兵司令部人員連夜由長沙趕往湘西。轎車顛簸了一路,他一夜不敢睡,聽司機說快到懷化城了,穀守誠懸著的心落了下來。

近來湘西地界不寧,匪禍嚴重,他們不僅掠奪商旅財物,甚至時常“要求”路過的軍車留下買路錢。為了治理匪患,保障抗戰後方的安寧,他這個綏靖主任可沒少花心思。張治中將軍整訓湘政,下派幹部深入基層,加強社會管理時,他所率領的憲兵部隊緊密配合這項工作。根據匪情需要,他設立了三個清剿區,從憲兵各團抽調了一百餘名年紀較大的下級軍官,由警務處進行短暫培訓後,即派駐各鄉鎮任“助理員”,以調查戶口為名,組訓民眾,偵防匪情。

無奈這些“助理員”平時飛揚跋扈慣了,到了地方之後,既不把鄉長放在眼裏,還以“剿匪”為名,吃喝玩樂,濫殺無辜。就在上個月,第三清剿區所在的黃岩區派駐的25名“助理員”,居然被土匪一天之內全部殺光。穀守誠因被其他公務纏身尚來不及處理此事,想緩一緩,沒料到土匪得寸進尺,更加猖獗,居然把國寶和花靜宜也給打劫了。這不是在太歲頭上動土嗎?這還了得?於是他決定先治匪患,匪患不除,絕不收兵。

穀守誠難得眯一會眼睛,車子卻停了下來。原來路邊聚集著一大群人,中間兩人正在推推搡搡。他非常生氣,對副官命令道:“下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副官立即下車了解情況,隨後回來報告:“報告司令,我部一憲兵與空軍中校發生爭執,並打了中校一耳光,目前兩人還在爭吵。”

穀守誠平時是恪守“忠孝”倫理的,憲兵橫行蠻道、以下犯上的事情他從來沒有輕易饒過。正是他們的胡作非為,才造成了25名“助理員”被殺的黃岩事件。事情尚未得到妥善處理,眼下又再度發生了此類事件,穀守誠氣不打一處來,把胡子輕輕抖了抖,猛地推門下車,朝爭吵的人群走去。後麵車上的憲兵立即跳下車來,圍了上去。副官高喊一聲:“穀司令到。”

群眾從未見過這陣勢,哄地散往兩邊,讓出一條道。正在爭吵的憲兵和空軍中校停下來,呆呆地看著迎麵走來的穀守誠和氣勢威嚴的憲兵。

“為什麽爭吵?”穀守誠低聲問,不怒自威。

憲兵覺得本部司令到來,定會替自己作主,壯著膽子道:“他撞了我,還不道歉。”穀守誠問:“所以你就打了他耳光?”憲兵碰上穀守誠嚴厲的目光,低下頭道:“是的,他本來沒有理嘛。”

“他打了你一耳光?”穀守誠把目光轉向空軍中校。中校見對方來了援兵,知道今兒個撞上了災星,戰戰兢兢地道:“是,我是不小心撞了他,但他也蠻不講理。”

“你沒有對他動手嗎?”

空軍中校臉色慘白,搖了搖頭:“沒有,我向他道了歉,他還動手打人。”

“拿下。”穀守誠把手一揮。空軍中校嚇得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但荷槍實彈的憲兵並沒有衝向空軍中校,而是把正露出得意笑容的憲兵押了起來。憲兵明白了眼前的處境,頓時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求饒道:“司令,我知錯了。”

穀守誠並不理會,嚴肅地道:“以下犯上,目無尊長,罪不可恕,拉出去斃了。”

憲兵們押著犯了錯的憲兵往野地裏走去。周圍群眾神色大變,有人同情即將被處決的憲兵,也有人向穀守誠伸出大拇指。中校撲通一聲跪在穀守誠麵前,道:“司令,請你原諒他,他隻是一時衝動,罪不至死啊。”

穀守誠冷冷地道:“你起來吧,我帶兵無方,請大家多加諒解。”說著拋下目瞪口呆的群眾和跪在地上的中校,轉身上了車。幾分鍾後,野地裏傳來砰的一聲槍響,他的身子像被蟲子蟄了,輕輕哆嗦了一下。車慢慢朝前駛時,穀守誠對副官說:“請你安排一下,對這位士兵家屬按作戰烈士的標準給予撫恤。”

福建會館門前,憲兵八團團長焦祥雲焦急而不安地等待著。剛才,手下已通過電話報告,說穀司令在進城的時候,現場處決了一名以下犯上的士兵。往上追究,就是他這個團長帶兵無方啊。最近八團所在的第三清剿區風水不順,先是二十多名助理員被土匪殺害,然後是押送國寶的車子在本區出事。雖然押送部隊非本部人員,但事情出在自己所負責的地界,他這個團長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在前麵瞭望的副官跑來報告說,車隊出現了。焦祥雲整了整軍裝,挺起胸脯繼續等候。

“立正!”在威嚴的口令聲中,穀守誠下了車,焦祥雲上前敬了軍禮。穀守誠隻是點了點頭,目光在警衛排整齊的隊列上輕輕掃過,徑直走進院子裏。焦祥雲小心翼翼地隨侍左右。在團部辦公室主位坐下,穀守誠對站立一側的焦祥雲道:“坐。”

焦祥雲依言坐下,道:“司令一路辛苦。”

“還好,路上沒有遇到土匪。”穀守誠說著,漫不經心地端起茶杯。焦祥雲驟然心驚,額頭上浸出了冷汗,陪著笑臉檢討道:“我的工作沒有做好,枉費司令苦心栽培,請司令處分。”

“處分?我看不必了,還是爭取戴罪立功吧。”他稍事停頓,溫和地問:“調查到國寶的下落了嗎?花醫生是否有消息?”

焦祥雲搖了搖頭,問:“我們派出了大量的調查人員,還動員了可以利用的內線,都沒有打探到任何消息。據我們目前掌握的情報,原來的慣匪近期都沒有大的行動,打劫國寶不是他們所為。所以,我們懷疑,是不是運送國寶的消息走漏了出去,被日本人或掌握部隊的實權人物打劫了?”

穀守誠驟然一驚,目光緊盯著焦祥雲,責備道:“你懷疑,有事實依據嗎?我們把懷疑作為結論,上報行政院,行政院會接受嗎?誰會相信日本人派了一支特種兵深入我後方,扮成土匪打劫了國寶?”

焦祥雲抹了抹額頭的汗,道:“司令,我繼續派人全麵調查,務必找到國寶的下落。”

“限你三天之內找到國寶,”穀守誠依然是輕言細語,“還必須保證花醫生的安全,她可是我們的巾幗英雄。缺一樣,提頭來見我。”

“是。”焦祥雲站起身大聲回答,臉卻嚇得刷白。

“坐。”穀守誠還需要他為自己辦事呢,不想讓他過度緊張。

焦祥雲重新坐下後,小心而遲疑地道:“司令,如果國寶是土匪所劫,他們必然是為錢而來,可為什麽至今都不來索要贖金呢?”

“我不管是什麽人打劫,我隻要找到國寶和花醫生。”穀守誠換了鏗鏘的語氣。然後,他起身走到地圖前,把手在地圖上劃了一下,道:“從地圖上看,第三清剿區就巴掌大一塊,用梳子多梳幾遍,就是幾個虱子也該被梳出來了,土匪怎麽就銷聲匿跡了呢?”

焦祥雲苦笑道:“司令,湘西這塊地方,自古盛產土匪。我們平時去調查,土匪都是一夥老實巴交的農民,待人之盛情可謂世間少有。但正是這些淳樸的人,轉眼間就可能變成凶悍無比的魔鬼。”

穀守誠緊捏拳頭朝地圖猛地一捶,咬牙切齒地道:“殺,殺,殺,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漏掉一人,當年委員長不就是用這個手段對付共匪的麽?對付土匪還得采取這個法子,必須徹底清除匪根。”

穀守誠陰毒的目光令焦祥雲渾身寒毛倒立,他喃喃地道:“司令,就是因為我們的助理員濫殺無辜,才慘遭土匪殺害。我擔心這樣做會激起民憤,引起民變。”

穀守誠鼻子裏發出一陣冷笑:“民變?如今國難當頭,後院起火,還談什麽抗戰救國?這個時候發生民變,就是站到了賣國的立場上,讓親者痛仇者快!”

“報告!”團參謀拿著一份材料走進會議室,道:“司令,團長,我第四偵察小隊送來一份報告,稱與花醫生同行的國軍上尉歐陽雪英已被找到。”

“快,快命他們把歐陽上尉安全護送到團指揮部。”還不待穀守誠說話,焦祥雲急道。待參謀出去,他鬆了一口氣道,“人在,線索就在,咱們挖地三尺,不怕找不到他們。”

穀守誠無語。歐陽雪英是他派給花靜宜的貼身護衛,她還活著,為什麽靜宜不見了呢?她會不會出了什麽問題?這麽一想,他的眉頭鎖得更緊,臉色更加沉鬱。

4

阿米和花靜宜坐在廊上說話。一陣銅鑼響過,阿米站起身張皇地看向屋外。花靜宜奇怪地問:“阿米,銅鑼響你緊張什麽呢?”

阿米附在花靜宜耳邊悄聲說:“鑼聲是我們寨裏召集人的信號。”

“天都晚了,還召集人幹什麽?”

“你是怎麽到這裏來的?”阿米悄聲提醒了一句。

花靜宜恍然大悟。此時,村裏人因她救了阿米的叔叔,所以都把她奉若神明,才一天時間,就已經有好幾個人請她去診病了。阿米一家更是把她看成救命恩人,阿米也和她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花靜宜用手指了指阿米,小聲問:“莫非你也要去?”

阿米望了一眼山坡,驚惶地搖搖頭,又點點頭,道:“每遇重大事情,寨裏凡是有勞動力的人家,都必須出一個人。如果我父母不去,待會兒集中的時候,我就必須去湊人頭。”

“湊人頭?”花靜宜驚訝地看著她,怎麽也無法把這個清純靚麗、心地善良的姑娘與無惡不作的土匪聯係在一起。她猶豫地問:“平時你們家都是誰去湊人頭?”

“我媽,”阿米說,“我爸不讓我媽去,我媽不讓我爸去,但家裏總得有一個人去。我媽說,我爸是家裏的頂梁柱,他倒了,這一家子都無法養活,所以通常情況下都是我媽去。”

“湊人頭?不是要打槍嗎?怎麽會讓女人去?”

“做事的另外有人。寨子裏一般人家隻需畫一畫臉,穿上黑衣,是男是女並不重要。”

原來是這樣。花靜宜明白土匪是怎麽一回事了,其中許多人都是老實善良的農民,平時種著地,一旦遇到特殊的事情,即被裹挾著參與打劫,成為名副其實的土匪。

正說著話,阿米母親背著竹簍急匆匆地趕回家,把背簍放在廊上,從裏麵拿出一兔子和一隻野雞,交代道:“這是你阿爸打的,把它送給叔叔補身子。”說完她進屋端著土碗狼吞虎咽地喝了兩碗酸湯,又用煙鍋巴把臉抹成黑色,披上蓑衣,背上獵槍,把竹鬥笠往頭上一蓋,轉身跑出門去。這時,遠處又傳來集合的鑼聲。阿米對著母親的背影叫道:“阿媽,小心一點,遇事莫打頭。”

看著阿米母親消失的背影,花靜宜想,她們也許要趴伏在哪個山溝裏過夜了。她又回過頭問阿米:“既然不願意參加,為什麽還要去呢?”

“必須去。不然,以後我們家遇到大事別人不會幫忙,我們也不能住在寨子裏了。”

花靜宜苦笑著搖了搖頭。善良的阿米卻往樂觀處想,她雙手合十,仰望著天空祈禱:“老天會保佑阿媽的。”想起阿媽的吩咐,她拎起廊上的野雞,道:“我們一起去看看叔叔?”

阿米叔叔已經蘇醒了,雖然失了一些血,身體卻無大礙。花靜宜覺得有必要繼續觀察傷情,便和阿米一起出門。

阿米叔叔躺在擺放於走廊前的藤椅上,兩個孩子圍在他的膝邊。見到花靜宜和阿米,他掙紮著坐起來,叫孩子搬來凳子。花靜宜說:“我坐這裏就行。”說著在廊前的美人靠上坐下,伸手摸了摸病人的前額。見他沒有發燒的跡象,花靜宜放心了。阿米進屋把野雞交給奶奶,出來和她並排坐著。

“叔媽也去了嗎?今晚是去哪裏?”

叔叔看了花靜宜一眼,似乎不願說這件事,氣氛顯得有些尷尬。花靜宜把話題引開,吩咐阿米叔叔多注意休息,吃一些有營養的東西補身子,這樣恢複得快些。見沒有其他事情,兩人起身出門。阿米奶奶客氣地留花靜宜在家吃飯,阿米委婉地拒絕了。

阿米扶著花靜宜走出廊頭,兩個頭上包著頭帕、背著獵槍的年輕土匪,站在泉水溝邊看著她們,很客氣地道:“花小姐,我們老大有請。”

“你們老大?在哪裏?”花靜宜心想,你們老大不是帶人出去打劫了嗎?怎麽還有閑心請我呢?

站在前麵的土匪把頭一甩,道:“你們跟著我走就知道了。”

阿米擔心花靜宜會遭遇不測,神色緊張起來,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角,用眼神暗示她別答應。

“我腿腳不方便,再說天也快黑了。”此時,暮色隆重地拉開,籠罩著寨子四周的山頭。

土匪看出她們臉上的疑問,客氣地道:“放心吧,老大聽說了花小姐救人的事情,十分高興,特意派我們來接花小姐呢。”他轉過身吩咐後麵的土匪一句,那人便沿著寨中小徑跑遠了。不一會兒,他身後跟著一頂滑竿走了回來。

“花小姐腿腳不方便,就坐滑竿進山吧。”

花靜宜心想,土匪是有備而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於是不再推脫,上前坐進了滑竿裏。土匪又對阿米說了一句苗語。阿米無奈,隻得硬著頭皮扶著滑竿跟著出了村子。

一行人沿著環繞山寨的溪流進山。山色迷蒙,蟲兒悠揚的鳴叫讓周圍顯得更為沉靜與幽遠。溪邊藤蔓纏繞,不時可見幽深的黑洞,偶有水流從洞中湧出,轟然有聲。縈繞於山間的氣息濕漉漉的,浸透出一股徹心的寒意。滑竿悠然地晃**著,花靜宜的心思也**悠悠的,猜不透土匪請她的目的為何。

溪澗兩邊的山勢徒然巍峨險峻,前麵仿佛沒了去路,折了一個彎,一座簇新的風雨橋突現於眼前。花靜宜抬頭環視四周,心道,該到土匪的老巢了吧?

果然,風雨橋頭的廊柱上靠著一個人,他懷裏抱著一杆老槍,用凶狠的目光看著他們。走在前麵的年輕土匪向他喊了一句話,他重新恢複假寐的姿態。

過了橋再往前繞過一個坡,天色更暗,山間卻豁然開朗。在他們麵前,出現了一畦很大的水塘。水塘對麵,幾棟新木樓層疊於塘邊,樓上的燈光映在水麵上,使水麵變得瑩亮而靈動。

年輕土匪呼哨一聲,就有一隻船從水塘對麵**了過來。年輕土匪與阿米一起,小心地扶著花靜宜上了船。花靜宜看著土匪青春俊朗的麵容,想著如果能受到良好的教育,他同樣可以變得知書達理,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才。

山裏,鳥兒歡鳴。塘邊草叢,蟲兒歡叫。大自然一齊演奏著美妙的協奏曲。花靜宜看著水裏的星光被波浪**開去,船兒靠向了一處寧靜的村落,感覺自己好像陶淵明筆下的武陵漁人,驀然闖進了美麗寧靜的桃花源。

5

咯咯咯。隔壁屋子裏傳出一串奇怪的女人笑聲。

花靜宜好奇地扭過頭去,望著右邊一幢黑幽幽的屋子。年輕土匪提醒道:“花小姐,這邊。”花靜宜隻得跟著他走進了左邊寬大的木房。穿過走廊,她就聞到了飄溢的香味。

堂屋正中央的火塘裏,燃燒著一塘火,通紅的火苗歡快地舔著三腳架上的鐵鍋,裏麵燉著的嫩豬肉發出滋滋的響聲。此情景好似在提醒客人,主人準備了一頓豐盛的美味佳肴。

花靜宜壯著膽子在火塘邊坐下,阿米緊隨著站在她身後。土匪頭子豪爽地揮了揮手:“請坐,大家都坐下吃飯。”

他說請坐,火塘邊其實隻擺著兩把椅子,正位上的一把,他自己坐著,另一把花靜宜坐著,可見大家夥平日難得在他麵前坐下。但既然他發話了,大家便不能不坐,沒有凳子,就席地圍坐在火塘邊。隻有阿米仍然站著,她大概是擔心席地而坐,一旦出現意外,不方便應對。

花靜宜悄悄地觀察著屋子,這裏和老百姓的家居房子差不多,陳設簡單,少了幾許家的溫暖氣息,卻顯得豪氣。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這是土匪窩,花靜宜甚至覺得,今晚坐在這溫暖的火塘邊,和一般的山寨人家並沒有差別。

為了打破難堪的沉默,花靜宜問:“你怎麽知道我姓花?”

土匪頭子故意賣了一個關子,先吩咐手下:“給花醫生倒酒。”又道:“‘人怕出名豬怕壯’,就像我的姓名,道上就沒幾個人知道。”土匪頭子說得很平靜。阿米主動提起茶罐,給花靜宜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濃茶。花靜宜道了一聲謝謝,看著土匪頭子,笑問:“這世界無名不以立,既然還沒人知道你的大名,說明你混得不好啊。”

“我燕山確實混得不好。”土匪頭子乖乖承認,還自報了家門。他慨歎道:“土匪難為啊。”

“好人難為,老百姓難為,你們當山大王的,老百姓揭不開鍋的時候,仍然吃香喝辣,快活賽神仙,哪裏會難為?”花靜宜隨之笑了笑,道:“燕山,作為一個江湖豪傑,你這個名字也太稀鬆平常了吧?”

“我哪是什麽英雄豪傑?我姓燕,因為排行老三,所以知道的人叫我燕山,不知道的人叫我燕三,就這麽一個不出名的大號。”土匪頭子說這話的時候,神情看起來居然有幾分靦腆。忽地他抬起頭,逼視著花靜宜:“不像花醫生,您在上海灘可是鼎鼎有名。”

“什麽?我?”花靜宜看了燕山一眼,心想,莫非你是從上海灘潰敗回鄉的國軍戰士,混不下去就占山為王了嗎?於是她好奇地問:“你,去過上海灘?”

“上海灘?”燕山搖搖頭,道:“我雖然沒到過上海,但武漢、長沙、南京都還去過。我曾跟隨第10軍軍長王天培打到徐州外圍,如果不是王將軍遭人暗算,說不定我們這些第10軍的湘黔子弟可以直搗黃楷府,將北伐的旗幟插在東三省,何至於使其淪陷於倭寇的鐵蹄之下?”

“不錯,北代時期我第10軍士氣高昂,氣吞山河,戰無不勝,被稱為‘鋼軍’。”說到這裏,燕山的神色轉而陰沉下來,憤慨地道:“卸磨殺驢,當今的國民政府不地道,不地道啊。北伐之後,軍閥照樣割據,第10軍上至軍官下至普通戰士都被驅散,不是流落江湖,就是落草為寇,十萬之眾幾存二三。你說,是誰把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弄成了今日這個樣子?”

花靜宜一時無語。她可以診治人們身體上的疾病,但對於社會疾病,卻提不出合理的方案,甚至連解答麵前這個曾經的革命戰士、如今的土匪頭子的問題都不能夠。不過,她認為燕山身份的轉變,至少說明國民黨對革命戰士的安置存在問題。

突然,一陣淒厲的尖叫聲傳來。花靜宜望了望黑黝黝的屋外,猜測發出這聲音的肯定就是剛才那個女人了。除了花靜宜,屋子裏的其他人似乎都對此習以為常。隻有土匪頭子流露出極為痛苦的神色,頭整個耷拉下來。屋裏的氣氛顯得更為沉悶。

燕山端起酒碗朝花靜宜一舉,道:“喝酒。”

花靜宜端起土碗,一股濃重的紅苕味撲鼻而來,堵得她心慌,又卻不過燕山的盛情,隻得淺淺抿了一小口。

燕山豪氣地拿起酒碗當空灌,一滴未掉。他放下碗,道:“絕不流湯滴水,這才是幹。”

花靜宜苦笑著搖搖頭,道:“承蒙好意,我確實不會喝酒。”

燕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會說苗話,不是苗族也與苗族有關,怎麽可能不會喝酒?”

“你怎麽知道我會說苗話?”花靜宜十分詫異,看了身旁的阿米一眼。

燕山爽朗地哈哈大笑:“我的地盤我做主,在這塊地上,我就是伏在地上的一條獵狗,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花靜宜老老實實地解釋:“我外公是苗族,我在苗寨裏生活過,會說幾句簡單的苗語。”花靜宜話語一轉,“不過,我確實不會喝酒,因為在苗家,女人一般是不上桌的。”

“上桌,上桌,我們苗家可是很尊重婦女的,阿米不就在桌上嗎?”燕山笑道。

“我是醫生,不能沾酒,否則給病人做手術的時候手會顫抖,釀成不可饒恕的罪過。”

燕山神色黯淡,道:“行吧。”他端起酒碗咕嚕嚕又喝幹了一碗,把碗一亮,對在座的幾位年輕土匪道:“你們也幹了吧,難得今晚清靜。”

燕山吩咐道:“給花醫生舀一碗肉,她不願意大碗喝酒,就大塊吃肉陪我們。我們喝一碗酒,你就吃兩片肉,行不?”

燕山笑了起來,氣氛顯得比剛才融洽許多。花靜宜一直在為阿米母親擔心,便忍不住問了一句:“燕頭領,您說今晚無事,可阿米母親為什麽又出去了呢?”

燕山一怔,用審視的目光看著她。見她並無深意,笑道:“我說的無事,隻是我們這裏無事。如果大家都無事,那我們今晚吃什麽、喝什麽?”

“我們吃的野豬肉,喝的紅苕酒,這些都是山裏自產的啊。”

燕山沉重地搖搖頭,道:“我招待花醫生您的,是自產的、幹淨的東西,因為我不想用不幹不淨的東西玷汙您。但我們要活命,必須幹活,哪怕是做土匪。”他端起酒碗咕嚕一聲又喝掉一碗,抹了抹嘴,道:“做土匪好比打獵,猛獸打不過,不打,小獸要留著長大,不打,懷孕的野獸一帶倆,也不能打。”

“講這麽多道道,土匪還當得下去嗎?”花靜宜心裏直犯嘀咕,卻不敢說出來。

“守十次也捕不到一次,所以當土匪也辛苦,還得擔驚受怕。”

“那就不當唄,如今國將不國了,不如調轉頭打鬼子去。”花靜宜見機鼓動了一句。

“國家沒有前途,也該給老百姓留一條活路吧,否則,國家於我何益?”燕山猛然抓起土碗朝板壁一摔,隨著砰的一聲巨響,土碗碎裂在地。屋裏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燕山瞟了一眼花靜宜蒼白的神色,歉意地道:“對不起,對不起。”又提高聲音控訴道:“我們真是被逼得走上這條不歸路啊。”

年輕土匪為了緩和氣氛,趕緊給燕山擺上一隻新土碗,斟滿酒,和幾個同伴同時站起來,謙恭地道:“老大,我們幾個平時多得您照顧,敬您一碗酒,祝您平安、順意。”

“謝謝,幾位辛苦了。”燕山一口氣把酒灌進喉嚨,把碗用力一放,土碗磕在火塘邊沿的條石上,裂成幾塊。他似無所見,瞪著通紅的眼睛虎視著花靜宜,忽地把大手一揮,道:“官吏貪汙腐化,保安和憲兵橫征暴斂,地主惡霸欺淩百姓。你說,不給老百姓活路的政府,老百姓怎麽會支持它,怎麽不反抗它?”

一個年輕土匪嘰咕道:“好死不如賴活著,與其在政府的**之下慘死,不如活在日本人的鐵蹄下呢。”

燕山瞪了年輕人一眼,道:“大丈夫之死重於泰山,我們就算是死也要拉著日本人陪葬,哪能向他們討飯吃?”

花靜宜見機問道:“這麽說來,黃岩的助理員是你們殺的?”

燕山警覺起來,眉毛倒豎,看了花靜宜一眼。花靜宜假裝若無其事,邊伸手朝鍋裏拈了一根骨頭邊道:“報紙上說的,這件事情驚動了整個長沙,弄得滿城風雨。”

為什麽這裏會有上海出版的報紙?莫不是他們搶劫內遷的商團時截獲的?花靜宜翻著報紙,滿心納悶。燕山參加過北伐,又注意通過報紙收集信息,這讓花靜宜覺得眼前的對手並非一個簡單的人,假如自己想順利逃出匪穴,隻怕要費一番周折了。

燕山看著花靜宜,朗朗地笑道:“花醫生,你是大美女,我也曾經是一個北伐英雄,自古英雄愛美女,我對你真是充滿了仰慕之情。”

花靜宜原以為燕山的奉承話會讓她倒盡胃口,沒想到這會聽來很是入耳。不過,她又擔心他有非分之想,於是苦笑道:“我算什麽美女,不過是個平凡的醫生罷了。”

“此言差矣。你是醫生,但並非普通醫生,而是在戰場上救死扶傷、聞名上海灘乃至全國的巾幗英雄。如果你不是這樣的英雄,即使不是我,你也會被其他頭領搶上山當壓寨夫人了。”燕山又是一陣得意的笑。

花靜宜想象著他所描述的情景,身上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心想,連土匪都有這樣的想法,為什麽穀子哥卻對我無動於衷呢?難道我對他沒有吸引力?如果穀子哥知道我落難於匪巢,他會舍身前來救我嗎?

都說相愛的人心靈相通、命運相連,穀子哥,你聽到我的話了嗎?

女人淒涼的叫聲又傳了過來,屋子裏的人一愣,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

半晌,花靜宜舉了舉酒碗,道:“感謝燕頭領瞧得起,我敬大家一杯。”待大家喝了酒,花靜宜笑道:“看來這幾張報紙是我的護身符,隨身帶著它,我在湘西有肉吃有酒喝,暢通無阻啊。”

“不錯,至少對花醫生來說是這樣。”燕山以奇怪的眼神打量了花靜宜一眼,道:“在我們苗家人看來,醫生和會放蠱、掌握巫術的巫師是一類人,一般人同樣不敢招惹你。”

“既然如此,為什麽我還會落在你們手裏?”

“因為你是醫生,又是一位巾幗英雄,所以如今你還活著。”燕山答非所問,四兩撥千斤地推開她的問題。

這話讓花靜宜驟然一驚,她忙問:“你的意思是,我的同伴都死了?”

燕山臉色一沉,端起碗猛灌了一口酒,道:“在土匪麵前,死亡是沒有理由的,活著才需要理由。”

“請問,我活著的理由是什麽?”花靜宜不知哪來的勇氣,直視著燕山問道。他避開花靜宜的目光,輕輕吩咐道:“去把你們嫂子帶來。”

“來,湘子,到我身邊來。”燕山站起身張開了臂膀。被稱作湘子的女人見到燕山,咯咯地笑著,像小鳥一樣歡快地撲過去,把身子整個地掛在燕山的身上。她定定地望著他,喃喃地道:“燕山,燕山,你到哪裏去了,為什麽一整天都不來見我?”

燕山摟著湘子,溫柔地道:“我不是剛去看過你嗎?我有客人在呢,坐下來好好說話,好嗎?”

“不,我不,我就想讓你和我們的孩子在一起。”湘子任性地道。花靜宜在一旁觀察著,心想,這樣的女人嫁給土匪燕三,還真是明珠暗投了。待聽她說話,又覺得好像哪兒不對勁。這時,湘子從粗壯女人手裏接過一個洋娃娃,塞在燕山手裏。燕山一手拿著洋娃娃,一手摟著湘子,重新坐了下來。在這個嬌美的女人麵前,他前後判若兩人,性情變得極為溫順。

這個女人腦子有毛病。花靜宜得出了一個初步的判斷。

湘子以母性般的柔情撫摸著洋娃娃,喃喃地道:“燕山,你看我們的孩子多乖、多可愛啊,你為什麽丟下我們不管呢?”

“我沒有丟下你們,你沒看到我有客人嗎?”燕山看了花靜宜一眼。湘子抬起頭,輪著眼睛審視花靜宜良久。花靜宜從她眼中看到了女人特有的妒意。不待大家反應過來,她驚恐地躲到燕山身後,大叫道:“不是,她不是客人,她是妖怪。燕山,快把她抓住。”

燕山試圖讓湘子鎮定下來,無奈湘子像暴怒的母獅,不加控製地揮舞著雙手在燕山臉上抓著,打著。燕山一個勁地躲,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粗壯女人。粗壯女人大步走過來,把湘子從燕山懷裏拎開。湘子在壯女人懷裏老實了,又把一雙可憐巴巴的眼睛看著燕山。燕山鬆了一口氣,無奈地揮著手道:“下去吧,帶她回去休息。”粗壯女人挾持著湘子走了,走廊裏留下湘子可憐的哀求聲:“燕山,我和孩子在等著你。”

燕山整了整衣衫,坐下來默默喝幹了碗裏的酒。他看著花靜宜,眼裏露出悲戚的神色,道:“看到了嗎?這就是你活著的理由,我希望你能治好湘子的病。”

“她怎麽啦?”花靜宜明知故問。

“她瘋了。”燕山答應,接著補充了一句,“她原來是個好女人,一個非常非常可愛的女人。”

一陣沉默之後,他似乎有了表述的衝動。在這座深山中的匪巢裏,花靜宜聽到了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

國民革命軍第10軍在洪江誓師北伐,受到了當地民眾的熱情支持,人們紛紛捐款捐物。女學生們還寫信夾在所捐物品裏,鼓舞北伐軍奮勇殺敵,統一中國。

從湖南大學畢業、加入北伐軍任少尉的燕山某日收到了一雙做工精致的布鞋,裏麵夾著一封落款為湘子的信。信的字跡清秀,語言優美。信中沒有當時人們常說的熱情洋溢的詞句,隻鼓勵收信人堅定革命意誌,勇敢細心,注意身體,為民眾多殺仇敵。同時,信中還向革命軍人表達了仰慕之情。

這封帶著濃濃少女情懷的信,令燕山十分感動。在激烈的戰爭間隙,其他人把信紙拿來卷煙葉,他則悄悄躲在戰壕一角,獨自品味著少女湘子獨特而細膩的情感,想象著她青春美麗的容顏。這成為他在北伐硝煙中的精神寄托。

後來,周圍的戰友不斷戰死,燕山卻奇跡般地存活下來,他把這歸結於湘子寫給他的信的力量。它像一道護身符,護佑著他。當然,燕山也曾把湘子作為心中最親切的傾訴對象,給她回信。他和她談戰爭,談理想,談人生,甚至談論青春與愛情。就這樣,湘子成了燕山在整個北伐期間形影不離的朋友。

其間,燕山經曆過大小數十次戰鬥,隨著部隊的擴編,他由少尉被提升為上尉。此時,燕山已經給湘子寫了數十封信,卻都石沉大海,杳無回音。當然,如果不是軍長王天培遭國民黨右派的殺害,導致部隊群龍無首,進退無據,隻能長時間駐紮於與北洋軍閥對陣的前線,燕山和湘子的故事大概就如同戰爭的硝煙一般,最終煙消雲散。湘子會變成溫暖燕山的一個舊夢,長存於他的心底。然而,好像上帝突顯靈光,就在部隊前途灰暗,燕山的前途也一片迷茫之時,湘子的信突然降臨,讓他也看到了目標與航向。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軍長一去不複返,部隊先是沒有主心骨,即至軍長遇害,給養斷絕,師旅級將官為免遭殺害,紛紛逃亡,部隊瞬間潰散。曾經所向披靡、戰無不勝的北伐鋼軍,一度名存實亡。師之不存,毛將焉附?上尉燕山隻得選擇離開部隊。在與師長辭行時,師長聽說他要回到第10軍誓師北伐之地洪江,想起和洪江縣長的交情,就寫了一封介紹信,請他酌用這位年輕有為的上尉。

第10軍的基礎部隊多為黔東與湘西子弟,該部潰散後,大量攜帶槍支彈藥並有戰鬥經驗的人員回鄉,正義之士維護鄉鄰安全,禍害之人危害鄉裏。

洪江與湘西其他地區一樣,遭受匪患,正是用人之際。上尉燕山持信來到,洪江縣長立即聘請他為縣保安隊長。燕山到任後,大有作為,接連發動幾次清剿,使縣內土匪紛紛逃離,界內一度風平浪靜。此時,燕山也利用工作之便,訪到了湘子的真實身份。她的真名叫嚴洪湘,果然是一個青春靚麗的女子,被稱為洪江一枝花。

燕山了解了這樁訂婚案背後的詳情,知道範家不僅與官府往來密切,與當地匪首也稱兄道弟。若湘子嫁入範家,如同活人跳進了火坑。於是,燕山決定英雄救美,不讓地方惡勢力玷汙他心中的女神。

在與湘子見麵之前,燕山有意上演一出帽子戲法,他以燕山戰友的名義給湘子寫了一封信,告訴她燕山在一次戰鬥中身負重傷,生死不明。臨離開部隊時,燕山要求他把湘子的信和自己寫的最後一封信,轉交給湘子。如今他由沅水溯流而上,經洪江回天柱縣,將在洪江厘金局碼頭停留,希望能與她碰麵。燕山還為此次接頭約定了暗號,即他將租一隻小漁船在臨近碼頭的地方垂釣,頭戴一頂破氈帽。

關於見麵暗號的機智設計,燕山認為這是他人生中的得意之作,所以不厭其煩地描述其中的細節。他哂笑著說,如果對象是一個醜八怪,他隨時可以把破氈帽丟進水裏,當然這種假設並不成立。事實上,他之所以如此安排,是想給自己和湘子設置一個相對私密的空間。

信托人送去之後,燕山忐忑不安,擔心湘子想不起他是誰,不會貿然赴約。待到約定的時間,他租好了船,劃到湘子到達碼頭時一眼就能看見的地方,然後把釣鉤掛上魚餌放進水裏。

這時,他想起薑太公垂釣,不用鉤子不掛魚餌,唯求願者上鉤。薑太公釣的是施展才華的機會,燕山完全沒有那麽瀟灑,他不過是做做樣子,熱切地希望湘子“上鉤”。釣鉤放下去不一會兒,浮標竟然起了反應,先是慢慢地動了幾下,在他不經意的時候突地往深水裏走,手裏的漁竿劇烈地抖動起來。經過和魚兒一陣勢均力敵的博弈,一條金光燦燦的紅尾大鯉魚被提出水麵。

此時,為了赴這次莫名其妙的約會,湘子脫掉了護士服,身著一套不起眼的家居服來到厘金局碼頭。這樣裝扮,一則是因為碼頭上人來人往,她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二則希望給燕山的朋友一個穩重的印象。

湘子本是一個靦腆的女孩,她之所以前來赴約,是想解開一個心結。燕山曾經給她寫過66封信,清晰地描述了第10軍的成長經曆,即由一支黔省的師組建起來的部隊,在北伐戰爭中勇往直前,漸漸成為國民革命軍的主力部隊,被喻為鋼軍。湘子一封封地回,把她的少女情懷,她對革命的熱情,對革命者的欽佩,及至後來轉變為對上尉燕山的仰慕,如同涓涓細流一並淌進了信裏。直到上尉燕山變成愛人燕山的時候,湘子想要觸摸他的靈魂,這才突然醒悟過來,原來自己早已陷進了一場深深的單相思之中。

鯉魚鮮豔的金光仿佛菩提輕拂楊柳枝,讓湘子在混亂而嘈雜的碼頭,一眼就望見了收獲大鯉魚的燕山。然而,和鯉魚博弈時,他頭頂的破氈帽不小心被風刮進了水裏。這是他從土匪手裏繳獲的戰利品,而洪江本地人又隻戴草帽和鬥笠,所以要再找到一頂舊氈帽,隻怕還得費些時候。那就意味著他和湘子初次見麵的機遇,就像破氈帽一樣隨沅水漂流而去了。

正懊喪時,湘子直奔漁船而來,亭立於岸石之上。雖然她穿著一套舊衣裙,但陽光披灑在她身上,發出耀眼的光芒,令燕山睜不開眼睛。他恨不得時光就此凝固,讓他倆變成一尊雕塑,讓青山碧水、藍天白雲都成為相對凝望的一對年輕人兒的陪襯。

“你,來了?請上船。”燕山把魚兒放進船艙的水裏養著,望了一眼湘子,又看了看船裏的魚兒,想著這個意外的收獲,既是一個好預兆,同時也是他能送給湘子的一份極好的禮物。

他站在船尾搖櫓,湘子端坐船頭,船輕輕地飄過平靜的水麵,一個美麗的倩影在水麵**漾。有那麽一會兒燕山希望就這麽永遠地劃下去,直到河的盡頭。

船離開喧鬧的碼頭,來到一處寧靜的河灣。湘子頭也不回,凝視著水麵,問:“燕山怎麽樣了?”

燕山一愣,對於這個事先演練了一千遍的問題,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燕山後來問過湘子,你問我第一個問題時,為什麽看著水麵?湘子回答,看著水麵,就是看著我自己,我問你,也是在問我的心。

燕山走向船頭,重新揀起掉在了水裏的答案。他說,第10軍打到濟南城外時,為了限製王天培將軍所部發展壯大,國民革命軍總部除了命令該軍停止進攻濟南以外,受其右翼控製的總後勤部,還拒絕供應彈糧。獲得喘息之機的北洋軍閥卷土重來,對第10軍發動了猛烈的攻擊,戰鬥就在這種極不平衡的狀態下打響,第10軍遭到北伐以來第一次慘重的失敗,不得退至二線,與北洋軍閥形成對峙局麵。隨著軍隊倉促撤離,許多傷員被臨時疏散在村民家中,下落不知,生死不明。

這個建立在真實背景之下的虛假故事,讓湘子傷心不已。她淚流滿麵,喃喃地道:“燕山,燕山,你已去了,而今我抱著你的信,你的心,你的曆史,也要隨著這清亮的江水去了,幹幹淨淨地去了。”

燕山這才注意到湘子懷裏抱著的匣子,驟然驚問:“你手裏拿著的是什麽?”

“信,燕山寫給我的信,如今他去了,也讓這些信隨著他去吧。”湘子說著,淚水嘩嘩地淌下來。

“別,別,或許燕山還在人世呢。”燕山道,又問:“燕山寄給你的信都收到了嗎?”

湘子的心思多縝密啊。燕山被她的真情感動了,想著自己曾經如火一般的革命**,想著曾經喊著高昂的口號浩浩****北伐的軍隊,如今一切都已煙消雲散。唯有湘子的真情,如眼前這般清澈透底的沅水,可鑒日月蒼天。

湘子把匣子打開,取出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信。他的信從戰場寄出來時,皺皺巴巴的,還沾上了硝煙和泥土,但都被湘子清理得平平整整、幹幹淨淨。她還給信紙貼上了美麗的花邊,把自己細膩的柔情,貼在上麵。

這是燕山青春時代最輝煌的曆史,卻由一個少女替他保存下來。

燕山被感動了,道:“燕山不是第10軍的代號,他和我一樣,是軍中的一位革命戰士。如今第10軍遭遇挫折,燕山身負重傷,已經離隊回鄉。”

湘子用她素淨的手撫摸著信匣,默默地道:“燕山,燕山,你在哪裏,我聽得到你的心跳,為什麽你卻聽不到我的呢?我給你回了每一封信,你信裏的話,就像石頭落進水裏,在我的心中泛起了無限漣漪。”

湘子的傾訴讓燕山感動不已,他輕輕地呼喚著:“湘子,湘子。”

湘子側過身來,透過淚眼望著他,他也深情地望著湘子。兩人默默地對視,直到目光透過淚眼,穿透了對方的心靈,鑽進了對方的心窩。

一切明白了然。

忽地,兩人破涕為笑。湘子把信匣放在一邊,撲進他懷裏,撒嬌道:“燕山,燕山,我呼喚了你一千遍、一萬遍,你為何今日才出現?”

摟著少女溫婉的身體,他感覺到了湘子的心跳。愛人的責問讓燕山羞愧滿懷,他歉疚地道:“湘子,我在心裏答應了你一千遍、一萬遍,你就是我生命中的女神,是你的呼喚護佑我,穿過死神設置的重重黑幕,回到出發地來尋找你。我今日終於找到了,我的愛。”

湘子頑皮地扯了一下他的耳朵,嗔怪道:“可是為什麽你來了還要玩這套騙人的把戲,故意弄出一個山重水複的情節?”

“因為我擔心我隻是一個幻影,一個你不能接受的幻影。”

“傻瓜,傻瓜,笨蛋,笨蛋。”湘子揮舞著繡拳捶打燕山寬厚的胸膛,笑出了淚花,“當一個女人向她愛的男人掏了心,她就隻剩下一副軀殼,除了跟男人走,她還有什麽選擇?”

“噢。”湘子掙開他的懷抱,重新拿起信匣,站在船沿做出欲投入水裏的動作。燕山嚇得神色大變,趕緊小心地陪著笑,討好道:“湘子,那是燕山的心,如果你把它丟進水裏,燕山也就沒有心了。以後即使他想把心交給你,又如何在這滔滔江水之中找尋呢?”

湘子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道:“花皮料嘴,誰曉得信裏麵是一片玉壺丹心呢,還是滿紙的謊話?”

燕山牽著湘子的手坐下,道:“湘子,我收到了你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就是這封信,引著我一路走來,找到了你。湘子,我的湘子,如果不是你的信,可能我真像剛才那個故事裏的燕山,不知消失於何方呢。”

“燕山,燕山。”少女湘子感動地依偎著他,目光投向對麵的鎮子時,忽地滿麵愁容:“燕山,你怎麽今日才來,你來晚了,下個月我就要成為別人的新娘了。燕山,我該怎麽辦?”

燕山早已得知此事,卻不便明說,他需要試探湘子的心思。於是,他略微把湘子推開,道:“湘子,你告訴我,究竟是怎麽回事?”

湘子所說的細節,與燕山所了解的大體相當。從她的敘述中,他知道湘子對於這門親事滿心不情願。這讓他拿定了主意。

“燕山,你帶走我吧,用這船載著我順水漂流,讓我做你的新娘,好不好?”

燕山心裏說好,嘴上卻沒說出來。因為他想堂堂正正地迎娶美麗的湘子,讓世人分享他們的幸福。他點點頭,堅定地道:“湘子,我希望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做我的新娘。”

“燕山,我已經在心裏、夢裏為你穿了無數次漂亮的嫁衣。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美美地做你的新娘。”湘子興奮地表達著心願,幸福之情溢於言表。當她的目光掠過對岸厚重的灰白色磚瓦牆時,飛揚的神采消失不見,神情隨之黯淡下來:“燕山,我擔心範家的勢力太過強大,我們突破不了這麽沉重的黑暗,不如我們逃走吧?為了我們的愛情而私奔,我願意隨你漂流到天涯。”

“謝謝你,湘子。但我是男人,我要為我的女人撐起一片天,不管它有多沉多重。”燕山決然地道。

“你真好,我的愛人。”湘子把頭貼在燕山胸前,流溢著幸福的熱淚。

7

如同所有主人公一樣,上尉燕山的故事到快樂處戛然而止。

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土匪燕山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似乎不願從故事中走出來。聽眾也不願離開浪漫愛情故事的氤氳情緒,急切地期待著故事的結局。

在這個深山溫暖的夜晚,花靜宜從燕山的愛情故事裏,想到了她的穀子哥。如果他知道自己陷於這大山深處,他能否像燕山一樣,為愛不顧一切地率部前來解救她?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她又會不會像湘子一樣,不顧一切地投入愛人的懷抱?

“後來,後來的故事就像你們剛才看到的那樣,上尉燕山變成了土匪燕山。”燕山兩眼通紅,把頭輕輕側向湘子離去的方向,“少女湘子變成了瘋子湘子。”

“我是說中間的過程。”花靜宜強調道。在聽了這個故事後,她感覺自己和這群粗莽土匪的距離拉近了。如果說她剛走進匪巢的時候,是以一種對立的情緒觀察著他們,那麽此時,她覺得他們和自己一樣,都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她推測一定是燕山和湘子的愛情出現了某種變故,才使得他無法在世間立足,落草為寇。

“與這個老道、充滿了罪惡的社會相比,我們太幼稚了。”燕山總結道。

“革命都不曾動搖這個罪惡社會的根基,上尉燕山卻想通過愛情來改變現狀,可笑的是,僅靠一場革命是無法革除人們血液裏流淌著的封建文化的。即使革命取得了暫時的勝利,封建意識仍然能夠找到適宜的土壤蟄伏起來,一旦遇到合適的氣候,它又將蘇醒過來重新殘害社會。花醫生,你是了解曆史的人,應當知道每一次農民革命的勝利成果,最後都被封建主義者霸占的原因吧?”

燕山說這話時,眼裏閃爍著睿智的光芒。花靜宜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熱血青年的影子,笑道:“燕山頭領,我覺得革命意識也是可以潛伏的,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上尉燕山的精神氣質。”

燕山垂下頭擺擺手,道:“花醫生,你別取笑我了,以革命性與封建性對立的情形而言,革命性是少年的事,封建性則是老年人的事,少年時代意氣風華的革命者,至暮年則淪為封建主義的守護者。少年梁啟超曾經寫過少年中國說,‘少年弱則中國弱,少年強則中國強’,一個人、一個政黨乃至一個團體,大體都脫離不了這樣的規律。以我而言,如果我還保留著一點少年的血性,那也隻是為了生存。假如我是南京,啊,武漢那幫革命老爺們,取得革命的成果後,我還不得照樣與當年的革命對象、封建軍閥打成一片?”

“不會,你不會。”花靜宜說。

燕山似乎很受這話的鼓舞,眼裏放出一道亮光,道:“我不會,是因為我出身於下層社會。”

花靜宜笑了,心想,一般的上層人士總以為農民落後,是需要教育的階層,誰能想到,在這個寧靜的夜晚,她居然和一個土匪頭子討論起革命性的問題?所謂農民落後,隻是既得利益者不願交權的一種借口罷了。毛澤東正是看到了農民的革命性,才得以發動他們建立起強大的武裝割據政權,成為抗戰救國的一支強大力量。如果他也以農民需要教育為借口,把農民排斥於革命隊伍之外,那麽共產黨還能產生這麽大的影響力嗎?

少女湘子和上尉燕山的愛情,很快在小小的洪江縣城引起了轟動。範家作為洪江境內的大戶,三少爺範偉和湘子的訂婚曾受到人們高度的關注。同樣,湘子主動提出退婚,首先在家裏遭到強烈的阻攔。

就嚴家這樣普通的商賈之家而言,與範家結親有百利而無一害,他們傍上勢力強大的範家,不僅有了可以依靠的強大臂膀,還多出一條生意門路。一旦退親,勢必會得罪範家,嚴家的生存環境也將變得非常糟糕。社會的一般情形是,各種勢力無論紅與黑,總是苟且相連,交織在一起,共同維係著社會的平衡,而得罪了範家無疑等於捅破了洪江這片天空。

然而,人不順意時喝水也會噎著,嚴家人遭遇了兩難的事情,除了女兒湘子絕然要求退婚,她背後還站著一個保安隊長燕山,他其實就代表了荷槍實彈的保安隊。他們剿匪有功,正受到當地民眾的熱情支持。

自古以來,兵匪一家,保安隊除了剿匪之外,他們與土匪同樣不無苟且,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嚴家父母無法做出決斷,隻好以死相逼。被愛情衝昏了頭腦的湘子可不管這些,她張揚地吊著愛人的臂膀穿街過巷,把臉上洋溢的幸福撒滿洪江大街。

麵對年輕氣盛的保安隊長燕山的公然挑釁,厚重沉穩的範家選擇了沉默,選擇了暫時退讓。範家這池子的水太深了,隨時都可能把人卷進去淹死。在燕山與湘子享受著陽光一般燦爛的愛情時,他已經不知不覺地陷入範家精心設計的陰謀之中。

保安隊接到湘西地區保安司令部一道命令,要求洪江縣保安隊配合地區保安隊,共同圍剿共產黨的一支起義部隊。恰好這時,一位曾經與燕山在第10軍共事,後參加南昌起義的戰友,來信邀請他率部起義,至少也應當保持中立。從戰友的來信裏,燕山看清了地區保安司令部的命令是一個圈套,目的就是讓自己去送死。燕山也打聽到,範家有一位老表在地區保安隊任副司令,他推測這個圈套可能就是範家這位親戚安排的,是專為自己設置的死亡陷阱。但違抗上級命令,他必然要遭到軍法從事,那樣的話,自己還有活路嗎?即使罪不至死,他也不會再有安身日子。燕山不得不做出艱難的抉擇。

此前,燕山拒絕了湘子攜手浪跡天涯的要求,到此他不得不鄭重考慮這個問題。他事先作了周密的安排,托朋友給湘子改了一個名字,讓她進懷化醫院工作。臨率保安隊出發的時候,他寫信告訴戰友自己率部出發的時間。當然,他對國內的軍閥戰爭已深感失望,決定離開軍職,與湘子過一種相對安然的隱居生活。

圍剿開始後,事情果然如燕山所設計的那樣進行。在臨近紅軍根據地近十公裏的外圍,燕山所部即與紅軍的前哨部隊接觸,待紅軍陣地響起槍聲,燕山命令部下發動猛烈進攻,攻占了他們的前沿陣地,這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地區保安司令部。緊接著,燕山所部又朝紅軍的二線陣地發動攻擊。等他們終於將其攻占下來,發現己方陷入了紅軍的包圍圈中。燕山所部的士兵或呆呆地站著,或把打光了子彈的步槍丟在一邊,一屁股坐在地上,束手就擒。

原來燕山發布命令,要不惜一切代價,與紅軍決一死戰。因此,在第一波次的進攻中,士兵們就幾乎打光了所有子彈。待到攻占二線陣地,他們回頭向隊長索要他所許諾的充足子彈時,隊長居然不見了。

隊長燕山究竟是已經戰死沙場,還是身負重傷?所有的人都不清楚。戰鬥結束後,有幾個不願加入紅軍的保安隊士兵重新走了一遍戰場,試圖找出他的屍體,可他居然像戰場上的硝煙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關於燕山,在地區保安隊的戰鬥簡報中,有一句話提到:“在麻陽境內的剿匪戰鬥中,洪江保安隊長燕山神秘失蹤。”

失蹤的燕山躲在懷化醫院裏,成了一名老實厚道、沉默寡言的鍋爐工。當人們知道美麗大方、人見人愛的護士芳子小姐,居然嫁給這個黑臉鍋爐工之後,紛紛笑言這是把鮮花插到了牛屎上。而沉浸於幸福中的芳子,麵對嘲笑總是溫和地回答,鮮花插在牛屎上才能吸收更多的營養,綻放得更加豔麗。

一對假名夫妻、一對深深相戀的愛人就躲在醫院一角,平靜地生活了許多年,並養育了一對乖巧可愛的兒女。在平常的日子裏,寡言的鍋爐工默默地蹲在鍋爐房門口,在履行職責的同時,守護著自己溫馨的小家,照看著調皮可愛的兒女,欣賞著美麗動人的妻子。偶爾,他會回憶起當年氣吞山河的戰鬥生活,回憶起第10軍軍長王天培縱橫戰場的颯爽英姿。然而,僅僅因為傾向於國民黨左派,因為非凡的戰績而遭人嫉妒,他被國民黨右派以莫須有的罪名殺害於杭州,與名傳千古的英雄嶽飛同樣終於三十九歲。

“多麽年輕、多麽有前途的將軍啊。”寂寞的時候,鍋爐工會莫名地搖搖頭,心想,如果將軍還在,上尉燕山此時會不會已經變成少將燕山了呢?這樣的推測並非不可能,北伐時的許多少尉,此時已是中央軍中的少將。鍋爐工為自己,也為王天培將軍感到冤屈。不過,他也會為自己的智謀而得意,因為比起將軍的生存手段,他的本事絲毫不差。如果當年王天培將軍也像其他軍閥一樣,擁兵自重,割據一方,而不聽從所謂的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的指揮,何至於招來殺身之禍?

苗家人從來愛憎分明有仇必報,範家人同樣如此。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這二者對他們來說,尤其是要命的仇恨。範家畢竟是有權有勢的世家大族,可保安隊長燕山卻讓他們在洪江乃至湘西地界臉麵全無。所謂君子報仇,十年未晚,範家三少爺牢記大仇,其間發憤圖強,先是投考了軍校,後來又通過關係參加了憲兵部隊,成為有權有勢的人物。這個時候,他便利用憲兵部隊的關係在全國布下網絡,尋找燕山和未婚妻湘子的下落。

其實,用不著尋找,懷化離洪江並不遠,普通人家都知道懷化醫院的護士芳子就是洪江當年的美少女湘子。隻是範家雖有家庭醫生,但他從不會到混亂的醫院去與窮人為伍,所以消息自然要晚一些才能傳到他們的耳朵裏。湘子家人也曾找來,要求認回她,但為了保護丈夫和孩子,湘子以貨有相同、人有相像為由,嚴詞拒絕。並非此時的她冷漠無情,而是她深知,一旦與家人相認,會給丈夫和孩子帶來嚴重的後果。

天下到底沒有不透風的牆,一天夜晚,駐芷江縣憲兵司令部中尉連長範偉,率領幾個精幹強悍的憲兵找到了鍋爐工的家。

燕山和湘子曾經美好的愛情由此變成了一場惡夢。

故事講到這裏,土匪燕山似乎不願再觸碰往事,閉起眼睛假裝醉酒睡著了。他把頭靠著寬大的椅子上,過了一會兒,果然抽起了響亮的鼾聲。

大頭領真是睡著了,黑子說。又說,大頭領像曹操一樣,有睡覺殺人的習慣,我們還是走吧。說著他還指了指花靜宜背後板壁上的槍眼。花靜宜聽了這話,驟然色變,立即道:“我們走吧。”其他人紛紛起身逃離匪窩,屋裏一時隻留下了燕山的貼身護衛。

8

懷化憲兵第八團司令部,歐陽雪英率領一支憲兵小分隊列隊站立,接受憲兵司令官穀守誠的檢閱。

這支分隊裏都是駐湘省的憲兵精銳,其中包括兩位太極拳高手、兩位射擊高手、兩位攀岩高手和一名精通苗語的湘西籍憲兵,另外還有一位外科醫生,加上歐陽雪英一共是九人,此時他們的裝束全部為典型的湘西農民。

“報告司令官,憲兵特別小分隊集合完畢。”包著頭帕、身著苗族姑娘服飾的歐陽雪英站在穀守誠麵前,向他敬禮道。看著平時軍容肅整的精銳部隊居然變成這個樣子,穀守誠感覺怪怪的,卻以嚴肅的語氣道:“歐陽中尉,此次特別小分隊的任務是,不惜一切代價解救花靜宜醫生,明白了嗎?”

穀守誠威嚴的目光掃過其他人,再次問:“大家明白了嗎?”

“明白!”憲兵小分隊響亮地回答。

穀守誠把手一揮,正待命令小分隊出發,忽然,一個參謀副官匆匆跑來,對他耳語幾句。穀守誠臉上顯出驚異的表情,他把目光轉向院門口,隻見兩部軍用卡車慢慢駛進院子,從車上跳下一支十數人的特別部隊。他們和憲兵小分隊一樣,身著黑色的苗族服裝,隻是從他們腰間,露出錚亮的槍管,明眼人一看就知那是德製衝鋒槍特有的槍管。率領這支特別小分隊的正是穀止戈團的雷雲泉,此時他已晉升為穀團的少校副營長。列隊齊整之後,雷雲泉跑步走向穀守誠,行了一個軍禮,朗聲道:“穀司令,新編102師少校雷雲泉率領特別小分隊前來向您報到。”

穀守誠回了一個禮,欣喜地問:“你們來了?好,好。”

原來,穀止戈正率部在貴陽整訓,得知國寶遭到土匪打劫、花靜宜失蹤後,他曾與父親通電話,要求率部前來剿匪。穀守誠以該師沒有接到國防部命令,不能隨意調動為由,阻止他莽撞行事。不過,他建議兒子抽調精銳人員,組建一支特別小分隊,協助自己。他擔心土匪勢力過於強大,駐紮湘西的兩個憲兵團根本不夠用。憲兵在湘西濫殺無辜,已經激起了民憤,如果能派一支不知名的部隊提前進入匪區執行解救任務,或許更能保障花靜宜的安全。憲兵團及歐陽雪英前期偵察得到的消息是,花靜宜目前就被拘留於懷化附近的深山苗寨,生命尚且無虞。即便如此,他需要更多的武力支持,但這支部隊目標不能太大,必須以精悍為主,以免打草驚蛇。

“真狡猾啊。”穀守誠想起土匪的作為,仍然震驚不已。原來國寶出事地點在湘黔公路芷江與新晃之間,在這一事件中,土匪玩了聲東擊西的策略,差點讓穀守誠和憲兵搞錯了調查方向。幸而憲兵安插在土匪內部的內線發回信息,糾正了他們的偵察方向和範圍,才找到花靜宜的下落。

然而穀止戈所訓練的新兵,是專門針對倭寇進行陣地作戰的,對於剿匪這樣的山地作戰並不在行。所以,穀止戟從手下的特種兵中抽調了十餘名人員,組成了這支特殊的精銳部隊。考慮到雷雲泉熟悉清水江及沅水流域的山水風物,穀止戈便命其擔任特殊小分隊的隊長,這也算兄弟倆的首次合作。

穀守誠指示道:“雷少校,請你率部全力配合憲兵小分隊行動。這次行動統一由歐陽雪英中尉指揮。”

雷雲泉看了歐陽雪英一眼,歐陽雪英也看向他,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好在天色漸暗,不容易被察覺。雷雲泉似乎很樂意接受歐陽雪英的指揮,愉快地道:“是,我們小分隊一定服從歐陽中尉指揮。”

看著小分隊的背影消失,穀守誠才與兩位團長回到團司令部。幾位營長端坐在寬大的會議桌前。他走到主席位置上,憲兵八團團長喊了一聲起立,穀守誠以手示意大家坐下,問:“各部都到達指定位置了嗎?”

憲兵八團團長走到地圖前,分別匯報了各營所在位置,道:“司令,我們憲八團、憲九團已經把第三清剿區圍了個水泄不通,隻等司令下令出擊。”

“好。”穀守誠把拳頭輕輕地朝桌上一擂,道:“一旦特別小分隊發出任務完成的信號,各團各營即以迅猛的戰鬥動作出擊,把第三清剿區徹底消滅,雞犬不留。”

在座的團營長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家麵麵相覷。憲八團團長問道:“司令,您是說雞犬不留嗎?”

“對。”穀守誠咬牙切齒地道。

“人呢?”

“男女老少,通通殺光,一個不留。我們要把這塊毒瘤徹底地清除幹淨。即刻向各團營傳達我的命令,凡參加清剿的官兵,每殺一個人,獎勵法幣兩元。”

憲八團團長驚得說不出話來,喃喃地道:“司令,這,這——”

“抗戰時期,土匪在後院造反就是給敵人幫忙,就是叛國之舉,對叛黨叛國分子我們能手下留情嗎?”穀守誠冷靜地道,隨後果斷地把手一揮,道:“執行命令,散會。”

軍官們陸續離去,穀守誠走進隔壁的會客室。坐在會客室裏等候的王滌非站起身來,朝他敬了一個軍禮,道:“穀司令。”

穀守誠客氣地道:“滌非,坐。一路辛苦了,用過晚餐了嗎?”

“謝謝司令,晚餐我和團部的官兵一起吃的。”

“好,好。”穀守誠點點頭,打量著王滌非,道:“在上海的日子很艱難吧,人都熬瘦了。”

王滌非笑道:“還好,司令收到我的報告了嗎?”

“收到了。國防部認為這個情報很有價值,其中關於日本海軍陸戰隊堡壘的情況以及日軍炮擊等參數,對我軍下一步構築國防工事,防守武漢三鎮,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滌非,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工作。”

王滌非謙遜地低下頭,道:“多謝司令栽培,如果不是司令,哪有我的今天?”

穀守誠又連說了幾個好,才道:“你的工作卓有成效,軍統戴笠將軍很賞識你的才幹,原準備任命你為軍統上海區的副區長。但他征求我的意見時,我說把一個專家型人才放在占領區做特務工作,大材小用了,他這才同意把你召回,到工兵司令部工作,督促並指導構築長江沿岸的國防工事。滌非,你在日本留過學,又對日軍在上海的工事及槍彈造成的損傷作了實地勘測,可謂知矛知盾,那麽你對武漢保衛戰持怎樣的看法?”

“知道了,”穀守誠神色凝重,“武漢一旦失陷,日軍的劍鋒將直指長沙,看來我們得作一些周密的部署了。”

王滌非道:“日軍之劍鋒利,我軍之盾單薄,一味的防守,勢必會使我軍陷入被動挨打的地步。與其如此,不如我軍也拿起劍與敵對決,避敵鋒芒之後,或能改變我軍被動的態勢。”

穀守誠沉思了一會,道:“對,你說得很對,我一定把你的意見轉告國防部,轉告張治中將軍。”

王滌非不安地道:“這隻是我的一家之言,請司令不必如此重視。”

“智在民間,在基層。如果國防部在上海抗戰之始就能聽取我們的意見,對倭寇作堅決的打擊,而不是待他有備而動,何至於落到今天這等被動的境地?看來中日之間的這場戰爭,長路漫漫呐,以後就要看你們年輕人的了。”說到這裏,穀守誠問:“你有多久沒見到靜宜了?”

王滌非說:“上海撤退之時,我於租界見過她。按照司令的意思,我努力勸她留下,但她堅決拒絕,不願留在上海。”

穀守誠笑道:“那是因為她對你的工作情況不了解。靜宜是個通情達理的女孩子,隻要把情況說清楚了,她一定會支持你的。”

王滌非臉色微微一紅,道:“靜宜好像對我什麽成見,並不那麽熱心。”

“感情是建立在溝通、交流的基礎上,靜宜今晚就回來了,到時候你們多交流交流,相互之間多了解一下。”

“謝謝司令關心,我接到司令的電話,就立即趕過來了。”

“你先去休息吧,等靜宜回來,你們倆好好談一談。”王滌非知道這話是送客的意思,又說了兩句客套話,便起身走出會客室,由勤務兵領著離開。

9

關於燕山與湘子後麵的故事,花靜宜是在此後的幾天裏,通過阿米和阿米母親的敘述拚湊起來的。雖然隻是斷斷續續的故事,但仍然形成了完整的脈絡。

憲兵中尉範偉率領手下幾個弟兄找到鍋爐工和芳子的家,破門而入。沒等睡在外間的鍋爐工反應過來,幾個強悍的憲兵就把他從**提起來反綁住雙手,往他嘴裏塞進一條毛巾,將他懸掛在低矮的屋梁上。範偉則衝進裏屋,拖出芳子。芳子雪白美豔的肉體,讓陰暗的屋子頓時變得雪亮。範偉心裏噴湧著無邊的怒火,一邊是他曾經即將得手的女人,一邊是橫刀奪愛的男人。他眼珠兒轉了幾轉,盤算著如何折磨他們。兩個孩子受到驚嚇,哇哇哭著喊媽媽。範偉把頭一偏,道:“讓兩個小畜生把嘴閉上。”兩個憲兵即走進裏麵,一人倒拎著一個出來,其時,兩個孩子早已沒了出的氣。

鍋爐工眼裏噴射出濃濃的恨意,但他對眼前的情形卻無能為力。範偉靠近赤身**的芳子,用手指輕輕地在她光潔的大腿上摩挲,道:“不要?我以為你想要呢,你不是很喜歡要嗎?”他突然惡狠狠地把手伸到女人的下體,昏死的女人任由他擺弄著。範偉得意地哈哈大笑:“我以為你們能逃到天邊呢,原來還是沒有逃出我如來佛的掌心。”

範偉站起身來,使了一個眼色,手下的憲兵即乖乖地退出了屋子。他脫掉衣服,當著鍋爐工的麵,強奸了他的妻子。毫無反抗之力的芳子,由最初的痛苦絕望轉而變得呆滯。

完事之後,範偉又把手下兄弟叫進屋,輪番強奸芳子,直至她像一堆肉泥癱在**。鍋爐工兩眼通紅,無力地垂下了頭。臨走,範偉把一把鋒利的匕首插在鍋爐工的臉上。

待憲兵走遠,鄰居才敢過來解救鍋爐工一家。然而,範偉已經對這個溫馨美好的家庭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兩個孩子死了,芳子瘋了,鍋爐工臉上留下了一道永久的屈辱印記。

複仇。

這是鍋爐工痊愈之後所進行的第一件事。

鍋爐工又恢複了他的本來麵目,不錯,他正是昔日的上尉燕山。燕山多方訪問,打聽到第10軍的部分弟兄被紅軍打散後,流落鄉間,落草為寇。燕山聯絡上他們,對範家和憲兵進行了瘋狂的報複。

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範家遭到土匪洗劫,全家男女老少幾十口人全被滅口,並被剝光衣服擺在了範家大院裏,供人觀瞻。範偉又率所部對土匪進行報複性掃**,在一次激戰中,他被黑槍擊中後腦,倒地身亡。憲兵團部報告上級,憲兵中尉範偉因剿匪陣亡。

後來,從憲兵部隊派到清剿區任助理員的憲兵,橫行霸道,再次成為燕山的打擊對象。在一個約定的時間裏,各村對派駐的助理員同時動手,把第三清剿區內的助理員全部殺光,並丟進了深山中的溶洞內。

從上尉燕山到土匪燕山,從少女湘子到瘋子湘子,對花靜宜來說,僅僅隻是一個完整的故事,而對當事人來說,他們又經曆了多少磨難。在他們身上,既體現了青年人革命理想的幻滅,也有普通人所承受的艱難遭遇。正是不合理的體製,讓原本青春飛揚的燕山,被一步一步逼成了土匪。花靜宜擔心燕山對憲兵的憎恨,會轉移到押運國寶的憲兵身上,對他們采取報複行動,於是她千方百計地打探他們的下落。

“和我一起被抓的那些憲兵呢?燕山把他們怎麽樣了?”

這天晚上睡下之後,花靜宜試圖從阿米嘴裏套出一些信息。阿米回避著她的目光,也許她根本不敢多說燕山的事情。可她終究躲不過花靜宜的追問,隻得小聲地道:“他們當時被丟進了一個深山溶洞,沒有被帶回來。”

“不遠,也就一夜的路程,”阿米說,“兔子不吃窩邊草,燕山做事離我們山寨總是隻有一兩夜的路程呢。”

糟糕。如果上麵派來尋找她的人還在出事地點周邊偵察,隻怕十天半月也找不到這裏。那些被丟棄在溶洞內沒吃沒喝的憲兵們,這麽多天過去,不餓死也會被豺狼吞了,哪裏還有命呢?

“從車上搬回來的東西呢?那些東西放在哪裏?”

“這個我不太清楚,不過聽我阿媽說,東西搬回來的時候,大頭領說要小心一點,箱子裏裝的都是寶貝,將來可以換大錢。”

這麽說來,燕山還是識貨的,不會輕易毀掉這批國寶。花靜宜又感到奇怪,既然燕山已經得到了這批國寶,為何不向政府索要贖金反而把它們藏起來呢?他這樣做是不是有什麽深意?

“大頭領一般會把搶來的東西放在哪裏?”花靜宜再次發問時,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人人憎恨的憲兵。

“我哪裏知道?我們不過是跟在土匪隊伍後麵,給他們壯壯聲威。”阿米說,“土匪隊伍看起來有上千人,其實真正的土匪不過才幾十人。”

這就是裹挾為匪,所謂的烏合之眾了。花靜宜心想,他們一次次跟土匪前去搶劫,最後還不都淪為土匪了?便說:“雖然是從犯,可到底也是土匪,遇到政府派兵清剿,還不得牽連其中?”

“那怎麽辦呢?”阿米著急地問道。

“還能怎麽辦?遇到這種事情,最好躲在一邊,別去唄。”

“不去,我們家在寨子裏就待不下去,不去,糧食都讓政府派人搜刮光了,我們沒有活命的東西。”

到底是農民,眼淺。不過,轉念一想,他們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除了當一個協從土匪,可能還真沒有更好的出路。

“睡吧,明天大頭領還要用轎子抬你去為湘子治病呢。”

花靜宜望著黑黢黢的天花板,歎息一聲,道:“看就看唄,她那個病,得送到正規醫院治療才行。”

“大頭領請你去,不過是想得到一個心理安慰,你就權把死馬當成活馬醫。”

阿米這句話幾乎讓花靜宜笑出聲來。忽然,廊外沙沙地響著,好像有什麽異常的響動。阿米側起身,把幽然的目光投向迷蒙的窗子。

“阿米,阿米。”有人在窗子下輕輕地喊她的小名。阿米以為是準備架竹梯到窗邊來唱歌的年輕小夥子,就歡快地爬起身,走到窗前悄聲說:“今晚你到別處去吧,我房裏有客人呢。”

窗外的人固執地要求阿米打開窗子,想借著星光的影子,望一望阿米的臉。阿米愉快地答應了,伸手打開了窗子。花靜宜對鄉間這種窗外情歌的戀愛方式十分好奇,也抬起頭,想看看月光下那年輕小夥的臉。

花靜宜握槍的手垂了下來,瞪大眼睛努力辨識對方。

“我是雪英,靜宜,我們沒多少時間了,快穿好衣服跟我走。”

花靜宜終於聽清了歐陽雪英的聲音,待看到她臉部的輪廓,她頓時被一股巨大的欣喜淹沒了,“雪英,你還活著啊,你怎麽來了?和誰一起來的?”

原來,歐陽雪英所率領的憲兵小分隊在內線的引領下,經過重重險阻,順利找到了阿米家。剛才假裝來敲窗對歌的人,就是憲兵隊的內線。

“出去之後再告訴你,快走。”歐陽雪英催促道。

花靜宜畢竟受過專業訓練,很快就穿好了衣服。

黑暗中有人問:“這女孩怎麽辦?”

“幹掉她。”

“別,別,帶她走,她會是我們醫護學校裏最優秀的護士。”花靜宜邊說邊走到阿米身邊,用身子護著她,道:“阿米,跟我們走吧,我答應過你,要把你送進長沙護校。”阿米嚇得臉色蒼白,恐懼地點了點頭,走到床邊麻利地穿衣服。

“萬一她在路上暴露目標怎麽辦?”

長時間的沉默。歐陽雪英看著花靜宜道:“憲兵小分隊得到的命令是,必須絕對保證你的安全。”

花靜宜能感覺得到歐陽雪英的緊張,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道:“放心吧,阿米是個好姑娘,她一定會按照我們的要求做的。”

待阿米穿好衣服,歐陽雪英推了花靜宜一把,讓她先翻出窗台,由她在後麵照顧阿米。花靜宜擔心歐陽雪英做手腳,特意回頭看了她一眼。歐陽雪英知道她的意思,輕輕一笑,悄聲道:“放心吧,花小姐,丫環雪英一定聽主人的吩咐。”

窗前搭著長長的竹梯。她們從竹梯下來後,接應的憲兵並不領著她們往路上走,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向山寨的後麵。在一片茂密的鬆樹林下麵,又有兩個隊員接應他們。鬆林下麵是一個陡峭的懸崖,憲兵小分隊在上麵搭起了繩梯。有人在花靜宜腰間拴了繩子,把她領到懸崖頭,讓她順著繩梯而下。花靜宜感覺繩梯晃**不已,中途不得不停下好幾次。幸而在阿米家時敷了她采來的草藥,腳傷好了一些,勉強能夠走路,不然她還真下不了繩梯。

阿米和歐陽雪英下繩梯就方便多了,她倆根本不用拴繩子,順著繩索就滑下了懸崖。一行人從懸崖下穿過一條羊腸小道,來到一處寬敞的田壩,田壩中間是一條水流潺潺的溪溝。溪溝對岸的半坡上,又是一座竹樹掩映的山寨,木樓的窗前閃著點點星光,宛如夜不眠的睡眼。清涼的風順著溪溝刮過來,拂在臉上,令人變得無比愜意。如果不是想著剛從匪巢裏逃出來,還要穿過數座有土匪守衛的寨子的話,肯定會讓人覺得這是一次很悠然的星光旅行。

倉癝實而民知禮節啊。湘地自古盛產糧食,百姓自耕自足,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根本用不著落草為寇,把腦袋拴到褲腰帶上過日子。定然是官府橫征暴斂,逼得他們走投無路。加之湘西原屬偏遠之地,生活無所依的百姓便占山為王,利用其處於雲貴與湖廣要道上的便利,打起了過往商賈的主意。

歐陽雪英還活著,這讓花靜宜感到了一種意外之喜。她有好多話想問她,可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待歐陽雪英上前挽起她的臂膀攙扶她時,花靜宜把她看了又看,問:“我們走了,誰來解救國寶呢?”

“憲兵司令部另外派了一個特別小分隊處理這件事,請你放心。而且,司令部已嚴令憲八團、憲九團對第三清剿區斬草除根,永絕匪患。國寶跑不到哪裏去,即使掘地三尺,也會把它們找出來。”

“什麽?”花靜宜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緊緊跟隨在她們身後的阿米。她好像什麽也沒有聽到,或許她根本就聽不懂歐陽雪英那夾雜著濃重江浙口音的漢話。

“為什麽?”花靜宜問。

前麵傳來一個噓聲,告訴她們別說話。歐陽雪英咬著嘴唇搖搖頭,畢竟憲兵司令下達的命令,不在她掌控的範圍之內。花靜宜回頭望了一眼黝黑的山寨,腦海裏浮現出阿米弟妹可愛的身影。然而,麵對即將降臨到他們頭上的災難,她不知該怎樣向他們傳遞消息。將來,當阿米向她問起家人的下落,她該如何回答呢?

告訴她,我對此無能為力嗎?花靜宜心底湧動著一縷悲涼而絕望的情緒。

小分隊經過一片像壺口一般幽深的山穀。歐陽雪英小聲地道:“注意,穿過這個山穀,前麵就是一個寬闊的大壩子,到了那裏,我們就算蛟龍歸海了。”

山崖險峻,山路崎嶇,不知誰腳下打了個滑,引起了山間窩棚的一陣狗叫。

“誰,誰在下麵?”山上傳來大聲的質問,粗獷的聲音在山穀間回**,引來更多的狗吠。住在山間窩棚裏的土匪朝山穀胡亂放了幾槍。

子彈打在山間的岩石上,濺出幾陣火花。在前引路的憲兵見土匪隻是漫無目的地放槍,把手一揮,道:“走,衝出山穀。”

一群人遊蛇一般靈敏地朝山口衝去。突然一聲呼哨劃破夜空,兩邊的山頭亮起火把,把狹窄的山穀照得通亮。

小分隊暫時被阻隔在石窩裏,歐陽雪英喊來兩位神槍手,指了指火把,道:“你倆,一人負責打掉一邊的火把,掩護我們衝過穀口。”兩位神槍手立即貓腰跳上前,找到了最佳射擊位置。歐陽雪英望了一眼大家,問:“趁著火把熄滅的時候往前衝,準備好了嗎?”

“不好,我們中計了。”一位憲兵看清了前麵的形勢。他們雖然衝過了山穀,卻被山穀兩邊的土匪阻擊於穀口的石窩裏,動彈不得。如果山坡上的土匪從上麵發起衝鋒,必然會將他們全部消滅。歐陽雪英也意識到眼下的處境,痛罵了一句:“他娘的,我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摸進去,怎麽就被土匪發現了呢?”

“歐陽隊長,也許土匪並沒有發現我們的行動,隻不過是我們碰巧鑽進了土匪預設的口袋陣。”

“可這至少說明,土匪知道我們有所行動,才預設了口袋陣。”

花靜宜想起土匪燕山說的“社會上層勢力總是苟且相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話,或許憲兵小分隊今日的行動已被燕山安排的內線偵得,於是在此設了口袋陣等候他們。如果這個推測成立,那麽憲兵小分隊的處境就十分危險了。

兩軍相逢勇者勝。一位有經驗的憲兵爬到歐陽雪英身邊,指著右手邊的土匪設伏陣地,建議道:“我帶四個人悄悄摸過去,待靠近土匪陣地,我們同時擲手榴彈攻擊。土匪沒見過這陣勢,必然會方寸大亂,你們就趁機突圍。”

“行。”歐陽雪英鎮定地點頭,然後把手裏的衝鋒槍對準左邊的陣地,肆意掃射一陣,掩護憲兵行動。土匪受此攻擊,也朝著山崖猛烈射擊。子彈濺起的沙粒像雨點一般,落在周圍的樹叢裏。阿米緊貼著花靜宜,從未經曆過這種陣勢的她,身子像篩糠一般抖動著。後者則緊緊地摟著她,給予她力量。

轟,轟,手榴彈的爆炸聲響起,接著又是一陣猛烈的射擊。預設陣地上的土匪被打得哭爹喊娘,跳出陣地抱頭鼠竄。

“我們的增援來了。”歐陽雪英跳出石窩,一把拉起花靜宜,奮力朝前跑去。花靜宜緊緊地牽著阿米,三人跌跌撞撞地穿過山路,奔向火光閃爍的方向。

身材魁梧的少校雷雲泉,正在指揮特別小分隊用輕機槍阻擊從山上衝下來的大股土匪。見花靜宜朝他這邊跑來,他大叫道:“靜宜,這邊。”

“雷連長。”花靜宜眼睛一亮,拉著阿米跑到他身邊。雷雲泉迅速地把她們按在土坎下麵,用身體掩護她們。在劇烈的槍戰中,他大聲對花靜宜道:“花醫生,我們又見麵了。”

“穀團長,我們穀團長派我來救你。我手下這些強悍的兄弟,都是團長弟弟穀止戟訓練的精兵。”

聽了這話,花靜宜心裏升起一股濃濃的暖意,她特意伸出手握了握雷雲泉厚實的大手,道:“謝謝,雷連長,我的兄弟。”

花靜宜一句“我的兄弟”把雷雲泉感動了,他說:“你們快走,我掩護你們。”轉而命令機槍手:“打,給我狠狠地打。”

在憲兵的保護下,花靜宜貓腰沿著壕溝朝夜的深處跑去。

忽然,山上槍聲停歇,土匪也停止了衝鋒。土匪燕山受酒精浸泡而沙啞的聲音傳了過來:“花醫生,花醫生,請留步,我求你留下來治好湘子的病,我絕對不會傷害你。”

正在奔跑的花靜宜一愣,慢慢停下了腳步。她轉過頭來,對著火光衝天的山坡喊道:“湘子的病需要到正規醫院治療,我無能為力。”

“好的,謝謝。”

花靜宜想到對方所麵臨的處境,眼淚忽地奪眶而出,大聲喊道:“燕山,燕山,政府要發動清剿,你讓大家馬上走,走得越遠越好。”

對方靜默了一會,回道:“謝謝花醫生,你是英雄,是我們永遠的朋友。”話音一落,山上的土匪朝天空整齊地放了一陣排槍,以苗族最莊重的禮節,禮送花靜宜。

10

花靜宜靜靜佇立於湘西這座邊城旅店的窗前,望著窗外溫柔流淌著的河流。像湘黔邊地大多數河流一樣,這條發源於山區的小河,在雨季來臨之時,就像脫韁的野馬一般奔騰咆哮。然而,在秋冬的絕大多數時間裏,它清澈透明,溫暖絢麗,像是一位清純的少女,令人不忍心打擾她沉思凝想。

花靜宜也需要沉思。近些時候發生了太多事情,這讓她的心思像剛睡醒時的一頭亂發,需要梳理方能找得出頭緒。關於燕山,關於自己和穀子哥的感情,關於阿米……

就在剛才,一位懷化的朋友要到長沙辦事,所以她寫了一封信,委托她把阿米送進長沙的戰地救護學校。這會歐陽雪英送她們到車站去了。從學校畢業後,阿米將被分配到部隊衛生隊或者醫院,這樣也算給她找到了一條出路。

由阿米聯想到她的家人以及苗寨裏善良的百姓,也想到姑父穀守誠下達的那道殘酷的命令。當然,以花靜宜親眼所見,第三清剿區內的許多苗家人,確實曾經參與為匪,可姑父為什麽不追問他們作亂的理由呢?為什麽不問青紅皂白就趕盡殺絕?她了解的土匪燕山,曾經也是一個懷著救國救民熱血理想的青年,隻因生活所迫,他才一步步走向絕境。像燕山這樣尚有一定身份地位的青年軍官尚且如此,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普通百姓,將何以堪?

還有歐陽雪英,花靜宜一直覺得她的身份像一個謎團。長久以來,她倆在一起相處融洽、配合默契,所以她就把心裏的疑惑隱忍下去,覺得她是什麽人,懷著什麽目的,是她的私事,自己無權過問。可就在解救她的那天晚上,歐陽雪英指揮憲兵小分隊時,居然那麽沉著冷靜,這讓她感覺五味雜陳,認定歐陽雪英有事情瞞著她。

門被輕輕叩響了,不用回頭,花靜宜憑感覺就知道是歐陽雪英。

“我回來了。”果然,歐陽雪英用歡欣的語氣說道。

“阿米上車了?”這是一句多餘的話,是花靜宜無話找話的過度語。歐陽雪英一愣,問:“靜宜,你沒事吧?”和其他人一樣,歐陽雪英擔心她在土匪窩裏受到打擊,腦子出了毛病。歐陽雪英得到指令,必須寸步不離地保護花靜宜,並小心觀察她有沒有異常情況。而旅店樓下兩名憲兵得到的指令是,不許任何陌生人接近花靜宜。這實際上把她與人群暫時隔絕開來。

以歐陽雪英對花靜宜的了解,花靜宜外表看起來溫順、柔美,內心其實很有主見,十分剛強。在上海抗戰中,敵機在天上狂轟濫炸,機槍大炮的呼嘯聲纏繞於耳邊,但她握手術刀的手從未有絲毫的抖動。她算是從大風大浪裏闖過來的人,何至於在土匪窩裏待了幾天,腦子就出了毛病?不過,仔細觀察起來,花靜宜又好像確實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因為她現在動不動就凝神沉思。

“莫非她在匪巢中受了刺激?”這個念頭讓歐陽雪英的身子像被什麽蜇了一下。

麵對歐陽雪英探詢的目光,花靜宜微笑著搖搖頭,道:“我能有什麽事?”

“我看你在想什麽人。”歐陽雪英直言不諱地道。花靜宜臉居然紅了,點點頭,道:“是的,我在想我母親和外公。”

歐陽雪英上前挽住她的臂膊,笑問:“就不想其他人了?”

“什麽其他人?”

歐陽雪英仰著頭頑皮地眨著眼睛,笑道:“比如說那個聽說你出事,急著派人來救你的穀子哥,比如說那個千裏迢迢從上海趕來看你的滌非同學。”

花靜宜臉一紅,轉過身作勢要打歐陽雪英,並威脅道:“看我不撕了你這張口無遮攔的臭嘴。”

歐陽雪英躲開她的手,抿著嘴道:“說真話就要被撕嘴,看來天生一張嘴就是用來說假話的。”

花靜宜撲哧一聲笑了,道:“小屁精倒是蠻會說,在雷少校麵前怎麽就變啞巴了?”

“什麽雷少校,不就是黑大個嗎?對著他那張黑臉,我有什麽好說的?”歐陽雪英臉紅透了耳根,嘟囔道。

“哎,這次如果不是黑大個來,我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呢。”歐陽雪英故意岔開話題。

“是,我會記得你家黑大個和你的救命之恩的。”

“什麽你家黑大個,雷少校是你家穀子哥手下的大兵呢。”歐陽雪英反擊道。

這次輪到花靜宜臉紅了。過了一會兒,花靜宜尋思道:“我剛才還真是在想我外公和母親,不過要去看他們的話,有一道難題擺在我們麵前。”

“什麽難題?”

花靜宜拿起桌上的電報遞給歐陽雪英,道:“國際紅十字會組織了一批專家從印度經緬甸到中國,為抗戰服務。因為我熟悉這條通道,而且援華專家裏麵有我的熟人,他們指名要我去迎接他們,所以紅十字會把這個任務派給了我。”

歐陽雪英看過電報,道:“抗戰這麽緊張,戰地醫生嚴重缺乏,這批專家的到來,無疑會為抗戰增加很大的力量呢。隻是,既然你都離家這麽近了,何不先回貴陽看一看,然後從貴陽入雲南方向過去?”

“雲貴公路正在修建當中,還不能順暢通車。另外,倘若再遭土匪打劫,不能按時抵達,會得罪那些專家的。”

歐陽雪英也沒轍了,隻得道:“這還真是兩難的選擇。”

花靜宜把手一揚,笑道:“古人是‘匈奴未滅,無以為家’,輪到我們,是倭寇未滅,戰爭未熄,無以為家。還是以工作為重吧,我想如果外公知道了,他也一定會支持我的選擇。”

“這個自然,你外公是一位開明得讓人吃驚的老頭,他一會投匪,一會又回歸,在黨派和政府之間來去自由,仿佛很享受呢。”

花靜宜聽出了話裏嘲諷的意味,笑道:“非常之為,必有非常之能,有非常之能,必是非常之人。如果誰能修煉到我外公的境界,也算不虛度此生。”

歐陽雪英臉一紅,無言以對。敞開的門被扣響,王滌非捧著一束鮮花站在門外,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他笑著問道:“兩位美麗的小姐,請問我可以進來嗎?”

“請進,請進。”歐陽雪英找到了擺脫尷尬的台階,連忙站起身接過花,道:“說曹操,曹操到,多漂亮的花呀。”她把花擺在花靜宜麵前,扮了一個鬼臉。王滌非在花靜宜對麵坐下,問:“靜宜,你們在說什麽呢,這麽開心?”

“沒,沒什麽。”花靜宜避開他火熱的目光,轉而問:“老同學,你什麽時候去武漢?”

見花靜宜改了稱呼,王滌非一愣:“這個,這個,待穀司令剿匪回來,向他請示以後再走。”

花靜宜看了王滌非一眼,神色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她先對歐陽雪英道:“雪英,你先回避一下,我和老同學有幾句話說。”歐陽雪英聽她話裏的語氣,情知不妙,便小心地退出去並把門帶上。

花靜宜沒有理會,抬起頭正視著王滌非,直截了當地道:“滌非,我很感謝你的關心和愛護,也感激你千裏迢迢地跑來看我。”

“這不是我應該做的嗎?”

花靜宜把手輕輕一抬,阻止王滌非的表白,繼續道:“我知道姑父他們的意思。前段時間,我也曾努力培養對你的感情,但是滌非,我不能欺騙自己了,其實在我心裏,早已裝進了一個人。他就是從小給了我依靠的穀子哥,我一直不肯承認自己早把依靠變成了依戀、愛戀。”

“靜宜!”王滌非痛苦地叫了一聲。

花靜宜沒有受到他的幹擾,繼續道:“滌非,我們是老同學,相互之間知根知底,很難培養出情愫。而我們的出身又讓我們好麵子,不願承認現實,這就是我在感情上一度迷失的原因。這次落難匪巢,我看到了一對相戀青年的驚世愛情。盡管他們沒有地位,沒有金錢,但他們縱然經曆了無數磨難,仍然不離不棄,真實地活著。可我們呢,我們拘泥於禮儀,違心地順從長輩的意願。滌非,如果沒有經曆這次磨難,我或許會嫁給你,做一個富家太太,我們會相敬如賓地生活一輩子。但假如說到愛情,我們都會很迷惘,對不對?所謂生死相依,所謂海枯石爛,對於我們而言,那僅僅是停留在我們所閱讀書籍中的神話而已,而今,我卻想觸摸它,不想再欺騙自己。”

王滌非臉上漸漸地流露出絕望的神色,喃喃地問:“靜宜,為什麽,我一直以為我們是相愛的,我也認為我們可以創造愛情的神話,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花靜宜滿臉的歉疚,苦笑道:“滌非,如果我心裏沒有別人,也許——不過,我不想欺騙你,你真的是來晚了一步。”

王滌非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切地道:“靜宜,我不是來了嗎?別人還沒來呢。”

花靜宜知道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在愛情的場景中,總會出現意想不到的誤會。她指了指胸口,說:“我是說心裏。”

王滌非臉上現出難堪的神色,問:“靜宜,為什麽?既然你心裏已經有了別人,為什麽還欺騙我這麽久?”

花靜宜認真地道:“滌非,我沒有欺騙你,也不想欺騙你。我確實對你有好感,也很欣賞你的氣質和才華,但這些都不是相愛的理由。”

王滌非逼視著花靜宜,道:“你這麽做,是不是太殘酷了?”

“殘酷”二字觸動了花靜宜的神經,她想起姑父下達的命令,對苗寨人,對那些平凡的夫妻,是多麽殘酷啊。他們能逃過這次劫難嗎?幾個憲兵團和保安隊,將第三清剿區圍得鐵桶一般,他們能躲過嗎?

“當然不是你。”王滌非瞪大眼睛看著花靜宜,大聲道:“我冒著生命危險跑來看你,為你祈禱,等候你平安歸來,可你居然說不愛我,一直不愛我。不愛我為什麽要和我通信,在信裏叫什麽親愛的?你——”王滌非暴怒了,把手往桌上狠狠一拍,歇斯底裏地叫喊:“花靜宜,你是不是和他聯合起來戲弄我,取笑我,是不是?”

“不不不,滌非,請你別誤會。”

“誤會?我這是誤會?”王滌非氣得滿臉通紅。他又憤怒同時又表現出極度的無助,暴露出他在家庭教養方麵養成的習性,即長期受到寵愛而形成的任性和專橫。

“好,花靜宜,你等著,等穀司令來了,我要當麵和他說清楚。我倒想看一看,究竟是誰的誤會。”說著,他氣衝衝地拉開門,衝了出去。歐陽雪英擔心花靜宜,站在門外不敢離開,兩人差點撞了個滿懷。

看著王滌非離去,花靜宜心情十分沮喪,覺得這個時候和王滌非攤牌,時機選擇得不對,畢竟人家千裏迢迢來看望自己,這麽做無形中對他造成了很大的傷害。歐陽雪英走進房間,見花靜宜垂頭喪氣的樣子,道:“靜宜,你終於把實話說出來了?”

花靜宜苦惱地點點頭:“雪英,我把人給得罪了,我是不是在為人處事方麵,顯得很弱智啊?”

“沒有,靜宜,你早該快刀斬亂麻了。長痛不如短痛,這麽痛快地斬一刀,省得讓大家心裏憋氣。”

“可是,就這麽攤牌,是不是太殘酷了?”花靜宜想起了王滌非的話。

“戰爭讓我們失去了許多東西,包括修養,包括從容和鎮定。靜宜,隨他怎麽樣吧,你隻管大膽地追求屬於自己的愛情。”歐陽雪英的話很有鼓動性。

“這話我愛聽,”花靜宜笑道,“他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吧,我隻關心我愛人的想法。”

11

憲兵司令部大院,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

幾個士兵從卡車上提下幾隻麻袋,抬向院子一角,麻袋凝結著紫色的血跡。

歐陽雪英覺得好奇,問:“這是采購的豬肉嗎?用來犒勞參與清剿的戰士?”近前的士兵看著她們把頭搖了搖,沒有回答。

忽然,花靜宜發現地上有個東西在移動,勾下頭仔細一看,原來是一隻耳朵,下麵有幾隻黑螞蟻在用力推動。耳垂上還有一個圓圓的洞,花靜宜想起阿米的兩位妹妹,她們的耳朵上就穿著這樣的洞。那麽,這一定是戴銀飾穿苗裝的苗家女孩的耳朵了。歐陽雪英順著花靜宜的目光,也看到了被螞蟻抬著的耳朵,她用腳刨灰將其掩蓋了,罵罵咧咧地道:“我的媽,我以為是說笑,還真是割耳朵交差呢。”

“命令?誰會下達這麽荒唐的命令?”

“穀司令啊,除了他,誰還能給清剿的士兵下命令?”見花靜宜滿臉疑惑的樣子,歐陽雪英湊近她耳邊小聲道:“憲兵瘋狂殺人的事震動了整個湘省,人們把穀司令稱作屠夫、魔鬼。小孩子如果晚上哭,隻要嚇唬說穀司令來了,他們就不敢作聲了。”

沒想到外表儒雅的姑父居然會做出這麽不人道的事!花靜宜想起了阿米可愛的弟妹,想象著凶神惡煞的憲兵揮舞屠刀從他們圓乎乎的頭上,把耳朵割下來的情景。她驚恐地閉上眼睛,胃裏隨即翻江倒海。她就近奔向一棵粗壯的樹,抱著樹幹哇哇地狂吐。歐陽雪英過來輕輕拍著她的背,關切地問:“靜宜,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把胃吐空了,花靜宜方才緩過神,接過歐陽雪英遞來的手絹。她先擦掉眼裏的淚,然後才擦拭嘴巴,有氣無力地道:“雪英,我們回去吧。”

“回去?我們還沒見到穀司令,怎麽就回去了?”歐陽雪英不解地問。

什麽司令,簡直是屠夫、民賊。花靜宜靠著歐陽雪英,閉上了眼睛。封建時代有曾國藩曾屠夫,現在又有穀守誠穀屠夫,為什麽這些所謂知書達理的知識分子,居然比一般的草莽英雄更缺乏人性,做出草菅人命這等不齒之事?是什麽讓他們變得這樣凶狠?莫非是他們所讀的聖賢之書麽?

一位副官領著幾個人從司令部大樓出來,朝麻袋的堆放點走去。他們要清點剛送來的耳朵,作為獎賞的依據,然後潑上汽油在垃圾坑中就地焚燒,毀滅罪證。垃圾坑裏陳跡很多,邊沿被燒得漆黑,看來已經先有部隊把耳朵送來了。

垃圾坑裏不知燒毀了多少鮮活而無辜的生命。花靜宜心裏籠罩著絕望的情緒,極力拉著歐陽雪英想快些離開此地,一個勁地說:“雪英,我們走吧,我們快些走吧。”

歐陽雪英猶疑地道:“靜宜,你在戰場上什麽情況沒見過啊,怎麽這會見到幾隻滴血的麻袋,就吐成這個樣子?”

此情此景,花靜宜的心在滴血,如何向她解釋?又怎麽解釋得清楚?她腦海裏滿是阿米弟妹活潑可愛的樣子,而她的鼻息裏,似乎還飄溢著烤紅苕的香味。花靜宜痛苦地閉上眼睛,腦中儲存的情景不僅揮之不去,反而越發清晰,一股憤怒的情緒在心底升騰起來。

“好吧,好吧。”花靜宜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努力睜大眼睛望了一眼司令部,決然地道:“我們就進去會會這個穀司令。”

說著,花靜宜昂首挺胸朝司令部大樓走去。歐陽雪英聽花靜宜的語氣有些奇怪,先是一愣,後見她已經走進大廳,趕緊追了過去。

她們被勤務兵帶到會客室,剛坐了一會,穀守誠就走了進來。

“穀司令。”歐陽雪英站起身來,想向穀守誠行軍禮,但她看了花靜宜一眼,又猶豫地把手放下。

“姑父。”花靜宜敷衍地叫了一聲,全然沒了先前的親切與熱情。

“靜宜,你們來了?”他在花靜宜對麵的沙發上坐下,神情疲憊,臉上顯出幾許蒼老的痕跡來。他把花靜宜上下打量一番之後,道:“靜宜,土匪沒把你怎麽樣吧?”

“沒有,姑父。”花靜宜看了穀守誠一眼,冷笑道:“您是不是希望他們把我怎麽樣,才能找到屠殺他們的理由?”

歐陽雪英大驚失色,趕緊提醒道:“靜宜?”

穀守誠似乎並不生氣,反而以長輩的姿態寬容花靜宜的任性。他把手一揮,道:“靜宜,作為憲兵司令官和綏靖主任,我隻是奉命剿匪,並不像社會上所說的濫殺無辜。”

“剿匪?沒有濫殺無辜?”花靜宜被穀守誠這番冠冕堂皇的話氣糊塗了,指著窗外大聲道:“麻袋裏麵裝的什麽,全是耳朵,第三清剿區有那麽多土匪嗎?剛才,就在剛才,”花靜宜說不出話來,不得不停頓一下,含著淚艱難地道,“麻袋裏掉出一隻耳朵,耳朵上有一個明顯的耳洞,那明明是女人的耳朵,難道女人也是土匪嗎?”

穀守誠心虛了,他避開花靜宜質疑的目光,無力地辯解道:“在第三清剿區,男人也有穿耳洞戴銀飾的,女人也有為匪作亂的。”

此時,花靜宜似乎想為冤死的阿米弟妹們向姑父討還血債,毫不退讓地質問道:“男人穿耳與女人為匪,這隻是個別情況,為什麽偏偏個別都被殺掉了呢?”

穀守誠掏出手絹抹了抹額頭上的虛汗,道:“你看到的,不就是一隻掉在地上的耳朵嗎?”

花靜宜被穀守誠這種無理的狡辯氣糊塗了,呼地站起身走到窗前,道:“姑父,你來看看,你的嘍囉們正在清點戰利品,把它們作為獎賞的依據。一個團有幾麻袋耳朵,你知道那是多少條人命嗎?”

“靜宜,太不像話了。”穀守誠猛地拍著沙發的扶手,怒斥道:“你一個小孩子家,怎麽能對國家大事說三道四?我不就是處決了幾個土匪嗎?”

花靜宜嚇了一跳,怔怔地看著吹胡子瞪眼的姑父。待聽到“處決幾個土匪”時,她抓住他話裏的漏洞,反問道:“滿滿幾麻袋的耳朵,那叫幾個土匪?古有罪惡的萬人坑,我看姑父也在製造萬人坑,和日本人製造的南京大屠殺有得一比了。”

花靜宜不得不承認姑父所說有理,但土匪禍亂後方,並不是他屠殺普通百姓的理由,她忍不住反駁:“姑父,禍亂地方的土匪畢竟是少數,大多數群眾其實是無辜的。他們或許參與了一兩次土匪組織的搶劫,但那也是迫不得已,他們是被土匪裹挾的。對這些群眾我們應當采取教育而非屠殺的方式。”

穀守誠這時已經掌握了談話的主動權,從容地反問:“靜宜,對於身體上的毒瘤和潰瘍,你們外科醫生一般怎麽處理?”

對於自己的專業,花靜宜可謂成竹在胸:“做手術將其切除啊,否則,它們極可能蔓延到全身,危及患者生命。”

穀守誠得意地捋著胡須,點頭道:“靜宜,對付匪患和處理毒瘤差不多,我們同樣不得不將其切除,不然,花醫生還有更好的方案嗎?”

花靜宜終於無話可說,她頹然地坐下,想到善良的阿米一家同樣可能在此次清剿中遭到毒手——她無法繼續想下去,捧起茶杯喝茶,淚水掉進去,被她喝進嘴裏,苦澀之極。

穀守誠語重心長地道:“靜宜,國家大事和醫生診治病人差不多,自有其特殊及必然規律,個人感情不能成為影響我們提出診療方案的依據。”

盡管花靜宜內心充滿了痛苦,盡管她認為對待人的生命,不能像對待病毒那般殘酷無情,可她一時又提不出反駁姑父的論據,便隻能假裝一個乖孩子,低著頭道:“是,姑父。”

“靜宜,你心地善良,不能被某些暫時的、表麵現象所蒙蔽,更不能被個人的情感所左右。我們和敵人、和叛國者的鬥爭,不是小孩子辦家家,而是你死我活的殘酷鬥爭。我們提倡人道主義,也支持對交戰雙方的負傷戰士進行人道主義救助,但這不是對敵的主要策略和手段。如果以人道主義對抗敵人的霸道和野蠻,或許倭寇三個月亡我中華論早就實現了。”

“知道了,姑父。”花靜宜再次點頭道。

穀守誠本想再說些什麽,見花靜宜這個樣子,反而說不下去了。再說他也不想繼續在土匪案中糾結,因為社會各方已經對憲兵橫加指責,使他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如果不是老頭子堅決支持他所采取的策略,隻怕他現在已經引咎辭職了。沉默了一會,穀守誠舉茶杯道:“喝茶,喝茶。”

屋子裏的氣氛稍微緩和了一些,穀守誠問:“靜宜,抽調你去緬甸的事,張將軍已經在電話裏跟我說了,你計劃怎麽安排行程?”

花靜宜於是簡單說了說自己的打算。穀守誠仰身往沙發上一靠,道:“安排你回貴陽探親,哪想到居然鬧出這麽大的事。不過還好,人安全,國寶也原封不動地找回了,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探親的事以後再說,先把抗戰的事安排妥當。據內部情報,日軍正在調兵遣將,計劃攻占武漢,以迫降我國民政府。即將展開的武漢大會戰,將是一場規模空前的大戰役,對敵我雙方都具有決定性的意義。這批援華醫生的到來,能夠為我們解決很大的困難呐。”穀守誠說,“往廣西方向的路麵,比湘西地界要好一些,但同樣不平靜,所有我向張將軍建議讓雪英陪同你前行,張將軍同意了。”

“紅十字會方麵不是隻列支了一個人的出差費用嗎?”

穀守誠笑道:“沒關係,雪英同誌的費用,由憲兵司令部報銷。”他轉向歐陽雪英,道:“待會兒你到財務室,領取這次出國的差旅費,我已經交代過他們了。”

花靜宜由銀洋想到了獎賞,由獎賞想到麻袋裏的耳朵,想到那隻打了耳洞的耳朵,不覺又是一陣惡心。

穀守誠喝了一口茶,假裝不經意地說:“靜宜,滌非臨走的時候,來向我訴了一通苦。”花靜宜的心一跳,緊張地期待他把話說下去。穀守誠見花靜宜沒有動靜,看了她一眼,用長者的關懷語氣溫和地問:“你們倆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我們?”花靜宜決定裝傻:“我們好好的,沒什麽啊,滌非他說什麽了?”

“他沒說什麽。靜宜,滌非是貴州王家的大公子,不僅留學日本接受了高等教育,而且在國防工程建設方麵是比較傑出的專家,唯一的缺點就是過於相信技術。對於你們留過洋的年輕人來說,這也不是什麽毛病,他不過就是對抗戰前程持悲觀的想法,但這與愛情沒什麽妨礙,你說是不是?”

“姑父,我知道您和姑媽都很關心我的終身大事,我很感謝。我也知道滌非很有才華,但才華不是愛情的必要基礎,兩情相悅才能彼此相愛。我試圖和他交流,建立感情,可現在我明白,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跟我說,那是因為你心裏已經有了別人。關於這一點,他表現得很激動,也很憤怒,說你有意欺騙他,玩弄他的感情。”

“是的,姑父,我心裏已經有了穀子哥,再也裝不下別人。過去我總不願承認這一點,但這次落難之後,我知道不能再欺騙自己的感情了。”花靜宜老老實實地道。

“不行,”穀守誠決然地道,“不是告訴過你們嗎?感情不是兒戲,這件事我們絕對不允許。”

“為什麽,姑父?”花靜宜正視著穀守誠。

“長輩自有長輩的理由,從一開始,你和止戈之間就隻能是兄妹之情。你和所有的人都有相愛的權利,就是和止戈沒有。”

“不談婚論嫁的愛情就是無果之花,這有什麽意義?”穀守誠質問。

“相愛本身就是最大的意義。如果離開了愛情,婚姻又有什麽意義?”

“你們年輕人就喜歡談什麽感情,老一輩人沒有愛情,不是照樣結婚生子傳宗接代嗎?這就是婚姻的全部意義。”

“姑父,我們現在談論的是愛情,不是婚姻。婚姻是建立在物質基礎之上的,長輩的確可以通過物質控製年輕人的婚姻。但愛情更多的是屬於精神層麵,無論是誰,都不可能予以幹涉。如果您執意反對我和穀子哥在一起,那麽我們絕不會把愛情發展為婚姻,成為您和其他長輩幹涉的理由。”

花靜宜這段繞口令似的話,讓穀守誠頗為費解。在愛情和婚姻這個嚴肅的問題上,他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究竟是怎麽了,居然變得如此玩世不恭。穀守誠很清楚,再談下去也不會談出什麽名堂,於是忽地站起身,背著手朝門口走去,邊走邊說:“好好好,我這個老頑固不幹涉你們的感情,我倒要看一看,等你們撞了南牆,究竟回不回頭。”

歐陽雪英以欽佩的目光看著花靜宜,不明白一向溫順的她,何以突然變得如此桀驁不馴。穀守誠的話又讓她暗自好笑。待穀守誠憤而離去,她朝花靜宜豎起了大拇指,道:“靜宜,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

花靜宜苦笑著糾正:“非士,女別三日,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