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陽,臥薪嚐膽

戰爭不斷擴大,沿海人員紛紛內遷,各種思想和意識流派也隨之進入內地。不同的政治勢力相繼登台亮相,使貴陽這座後方山城也變得空前熱鬧和複雜起來。

以省主席吳鼐臣為代表的中央派係勢力進一步加強,沉重打壓了以王光華為首的地方軍閥勢力。後者並不甘心失敗,除了努力加強己方勢力對省城貴陽的控製,還積極轉變策略,企圖通過光燦企業公司,把觸角和影響力向地方延伸。這嚴重影響了中央派係勢力在黔省的政治和經濟基礎。而國共合作的政治形勢,讓共產黨的活動變得合法化,除了第十八集團軍駐貴陽代表,延安方麵已經知會省政府,將把原來從貴陽撤出去的幹部派回,重建中共貴州省工作委員會,以加強對貴州共產黨活動的領導,積極宣傳抗日新主張。

延安方麵的這一要求,令吳鼐臣十分頭疼。僅一個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就已讓貴陽變得複雜化,許多學校、文藝團體或多或少都受到他們的影響與控製。

由於抗戰之初國民政府在抗戰策略上的失誤以及宣傳上的被動,國民政府一度被視為對日妥協,受到廣大愛國知識分子的批評。盡管蔣委員長後來發表抗日演講,卻不能從根本上扭轉人們業已形成的看法。

另外,在東北問題上,蔣介石曾向張學良發布了不抵抗命令,與共產黨發布的抗日救國十大綱領形成鮮明的對照。抗戰開始後,盡管廣大愛國將領、國軍官兵對日本侵略者進行了殊死抵抗,國民政府也先後組織了一係列大會戰、保衛戰,得到全國民眾的積極支持,掀起了抗戰新**。但是,在更大的範圍內,國民政府以撤退代替了防守,以避戰和保存實力代替了積極尋找殲敵戰機。此種戰術對於避開日軍鋒芒,保存國軍實力,堅持長期抗戰,無疑具有積極的意義。但避戰而不是決戰,撤退而不是進攻,對於鼓舞戰鬥士氣,激發民眾抗戰熱情,起到的卻是消極作用。更何況在撤退過程中,國軍組織混亂,軍紀不嚴明,使一係列有計劃的撤退變成了潰敗。潰兵淪為土匪,禍亂地方,嚴重損害了國軍形象。

與國軍的撤退相反,共產黨領導下的第十八集團軍,迎著日軍的鋒芒深入敵後,建立起一個又一個抗日根據地,采取了一次次的軍事行動。盡管這些戰鬥規模不大,取得的成果較為有限,卻極大地鼓舞了抗戰士氣,激發了民眾的抗日熱情。由此,共產黨及其軍隊在民眾心中樹立了良好的形象,被視為堅決抗日的軍隊,得到社會各界的同情和廣泛認可。就這樣,共產黨以其堅決的抗戰決心,間接地影響了後方的學校和知識分子。

雖然吳鼐臣在貴州實施的各項有利於抗戰的新政,都得到積極的貫徹,然而,作為一個清醒的政治人物,他仍然從貴陽三足鼎立的政治形勢中,產生了嚴重的危機感。他認為,如果不改變政府的形象,進一步爭取民心,即使國民政府領導全國民眾取得了抗戰的勝利,但民心卻可能盡歸共產黨,使國民黨的執政基礎喪失殆盡。

開明的政治家可以建立良好的政治秩序,教化社會風氣,卻缺乏應對潛流暗湧的險惡形勢的經驗。麵對貴州當前錯綜複雜的局勢,吳鼐臣覺得勢單力薄,應對乏力。因此,他親自趕赴武漢,向蔣委員長匯報了貴州的政治形勢,以及共產黨在貴州的活動。

共產黨一直是蔣介石極為關注的對象,他指示:“守誠將軍是湘黔桂滇的綏靖主任,治安問題、異黨活動問題,你要多和他商量。不過,當前抗戰形勢日趨危重,後方政府之一切政治策略和軍事行動,必須起到安定社會的效果,千萬不能鬧出什麽亂子,影響抗戰大局。”

其時,穀守誠對第三清剿區的斬草除根行動,令湘省震動,匪患一時絕跡。加之武漢已成為日軍下一個軍事目標,為保衛武漢,國民政府大量調集軍隊沿長江布防,湘省也入駐了大量軍隊,土匪更不敢輕舉妄動。作為負責地方治安的綏靖主任,穀守誠便把目光轉向了黔省。當吳鼐臣向他提出維護黔省治安的要求時,雙方一拍即合。隨即,穀守誠把憲兵司令部移遷至臨近黔省的湖南芷江,除了監視匪患一向嚴重的湘黔邊地,他還以憲兵兩個團加強對芷江機場的保護,以免機場遭到敵特及日軍特種部隊的破壞。綏靖主任室則隨他一起,移遷貴陽。

兩人經過短暫的會麵,穀守誠提出給他十天時間進行調研,然後再碰頭,提出一個係統的社會治安方案。

穀屠夫駕臨貴陽,造成貴陽人心浮動,凡是有一點問題的人都膽戰心驚,生怕撞到他的槍口上。然而,穀屠夫到貴陽之後,並未采取任何行動。熟知內情的人透露,穀司令每日隻是身著長袍馬褂,領著便衣隨從,逛逛街、聽聽戲,或者到學校聽師生們發表抗日演講。據此,人們便說,虎毒不食子,穀守誠雖在湘擁有屠夫的惡名,然而回到家鄉貴陽,他以溫柔為懷,采取安撫而非屠殺的策略。當然,也有人拭目以待,包括吳鼐臣省長。他認為穀守誠既然答應解決貴州政府不統一、社會基礎不穩固的問題,依他一貫的秉性,定然會拿出一個妥善的解決方案。

過了十天期限,穀守誠提出再延長五天。接到憲兵送來的這個請求,吳鼐臣暗自發笑,心想:“守誠兄,對付土匪隻需一策,那就是一個殺字,即可將其斬草除根,可對付地方軍閥和共產黨,非這個字就能解決問題吧?”他想起許多共黨案的主角,臨上刑場還寫詩明誌,諸如“犧牲我一個,幸福數億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等。麵對這些不怕死的角色,殺戮隻會暴露操刀者的弱智和膽怯。更何況在國共合作時期,實施此種手段,會讓己方在政治上處於更被動的境地,他相信穀守誠不會想不到這一點。

到了約定的碰頭日,吳鼐臣早早來到辦公室,吩咐何秘書:“穀司令一到,即引到我辦公室來。”他才翻閱了幾張報紙,就聽大院裏的衛兵高聲叫道:“立正,穀司令到。”吳鼐臣一怔,隨即笑了起來,心想,老穀還真是軍人作風啊,到哪都要擺一擺軍人的氣派。就任省政府主席後,他曾下令政府大院內嚴禁高聲喧嘩。這條禁令很長一段時間都得到不折不扣地執行,看來今日它在穀司令麵前失效了。

走廊上傳來很響的腳步聲,不一會兒,一身軍裝的穀守誠出現在門口。吳鼐臣滿臉堆笑地迎上前,握住他的手搖了搖,道:“守誠兄,還勞你親自過來?你一個電話,我就上你那兒去啊。”

穀守誠說:“鼐臣兄,你是主席,理所當然的地主,別說我隻是一尊泥菩薩,就是各路大神到了,還不都得上您這兒匯報?”

“守誠兄此言差矣,以貴州而論,您才是真正的地主,況且我這主席之職還是從老兄那兒搶來的呢。”

“哪裏,哪裏,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皇帝都還輪流坐呢,更何況是省主席?”

兩人打著哈哈,走到沙發前。吳鼐臣比穀守誠高一個頭,因而有點居高臨下的味道,穀守誠雖然個子不高,卻顯得精神幹練。吳鼐臣鬆了手,指著沙發客氣地道:“守誠兄,請坐。”

“坐,坐。”穀守誠說著,坐了下來,把副官留在外麵。

侍從進來倒好茶水,關上門出去。吳鼐臣說:“請喝茶。”穀守誠於是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道:“文人墨客讚西湖的龍井茶,作為軍人,我還是喜歡貴州的山茶,雲南的普洱茶。這兩種茶性子烈,味道純正綿長。”

吳鼐臣笑道:“有守誠兄這番評價,我們可以此為據,稱貴州茶為軍人茶嘍。”

“我對家鄉茶的偏愛,純屬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不能引以為據。”穀守誠笑笑,用手輕輕拍了拍沙發,語氣一轉:“鼐臣兄,你交代的任務,難辦呐。”

吳鼐臣一怔,笑道:“事情就是再難,還能難倒老兄?”

“此事要說辦難,就肯定難辦,不過隻要下決心,也不是不能辦。”

“老兄這麽一說,可把我搞糊塗了。”吳鼐臣問,“你明確告訴我,究竟能不能辦,怎麽辦?”

“老兄是不是想解決地方軍閥和共產黨的問題?”

吳鼐臣痛快地道:“是啊,地方軍閥在前,共產黨的問題在後,當前我們能做的,隻是抑製他們的影響力。”

“共產黨的問題,是蔣委員長的心頭大患,比之倭寇入侵更嚴重,因此才有‘攘外必先安內’的策略。這個難題連老頭子都解決不了,憑我等智慧又如何與老頭子相比?我就是想替他分憂,想替吳主席分憂,隻怕也分擔不了啊。”

吳鼐臣聽著聽著,神色黯淡下去,他看了穀守誠一眼,心裏嘀咕道:“守誠兄,你這一通話不等於沒說嗎?”

穀守誠話鋒一轉,道:“自孫總理在廣州建立軍政府開始,軍閥問題就是國民政府要解決的頭等大事,東征、北伐的目的就在於此。尤其是北伐,其核心目標是消滅北洋軍閥,建立統一的中華民國,這個目標實現了沒有呢?”

“當然實現了啊,不然中華民國哪裏會建都南京?”吳鼐臣道。

“表麵上看確實是這樣,事實卻是雖然北洋軍閥被消滅了,可全國卻出現了無數的小軍閥。在他們眼裏,蔣委員長並非中華民國的總統,而是比他們更有權勢的大軍閥。他們懼怕他的權威,所以向他投降,然而中華民國的行政權,在軍閥的地盤上實際上得不到貫徹與落實。包括在貴州,中央政府的政令以及你吳主席的政令,都被打了折扣。我們需要解決的正是這個問題。”

對穀守誠這一番話,吳鼐臣開始滿心疑問,最後心悅誠服,點頭道:“是的,是的,守誠兄道出了問題的關鍵,隻是老頭子聽到這番高見,不知會作何感想。”

穀守誠沒有正麵回答他的話,道:“目前我們就是想給老頭子樹立徹底清除地方軍閥勢力,保證政令暢通的一個典型範本,不知鼐臣兄以為如何?”

吳鼐臣一怔,不知穀守誠想到了什麽策略,居然說出這麽有氣魄的話來,便反問道:“守誠兄將施何計?”

穀守誠陰險地一笑,道:“鼐臣兄是個政治家,處理問題一般采用政治的方式,我是個軍人,處理問題靠的就是槍杆子。毛澤東說過,槍杆子裏出政權,這話無疑是對軍閥政權極好的總結。所以,對付軍閥還得用槍杆子。”

“這個,這個——”吳鼐臣猶豫了。他擔心自己在任期間,會因殺戮而鬧出政治醜聞,這樣不但會造成後方不安定,對抗戰大局產生極大的負麵影響,而且也辜負了蔣委員長對他的信任。再說,他一個文人,不到萬不得已,他並不喜歡以血腥的方式解決政治問題。他站起身來,麵朝窗外沉思良久。

穀守誠看著他的背影,不緊不慢地道:“鼐臣兄,表麵上我們是建立了中華民國,以政令不出都門來形容,未免言過其實,但政令真正通暢的,也就江南幾個省,東北、華北和西北,哪個省區不是由軍閥把持著政權?地方軍閥與國民政府反目,又何止一兩次?雲、貴、川等地,也是借助抗戰的時機,中央政令才得以進入,然而地方軍閥的影響力並沒有消失,他們或多或少都在左右著地方政權。如果我們暫且選擇貴州,徹底掃清這裏的軍閥勢力,為中央政令在地方的暢通建立一個樣板,那麽這對於國民政府組織抗戰以及戰後國家的政治建設,都將具有非凡的意義。”

吳鼐臣回過頭來,淒笑一聲:“守誠兄,於國政統一的意義,自不消說,隻怕到時候我倆都會被千夫所指。”

“如果於國有利,何至於愛惜我們的榮譽?”穀守誠瀟灑地道。

吳鼐臣冷靜地道:“守誠兄,我們都是有家有室的人,為國謀政,如果既能利於國家,又能利於身家,豈不更好?”

“有理,有理,鼐臣兄說到我心坎裏去了。”穀守誠嗬嗬一笑。

吳鼐臣聽他笑裏藏話,重新落座沙發,問:“莫非守誠兄有更好的主意?”

穀守誠得意地捋了一下胡須,道:“辦法雖不算好,但足以解決鼐臣兄的煩惱。”

“什麽辦法?”

“俗話說,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如果我們讓共產黨和地方軍閥鬥起來,使其兩敗俱傷,那我們中央一派坐收漁利,豈不妙哉?”

“計策妙則妙已,隻怕他們不會輕易上當。”吳鼐臣猶疑地道。

“我還怕他們不上當?”穀守誠十分自信地說。見後者一副不相信的樣子,他就招了招手。吳鼐臣把頭湊過去,穀守誠在他耳邊如是說了一番,道出自己的妙計。吳鼐臣聽了,高興得連連拍手:“妙,妙,如此一來,貴州軍閥和共產黨兩方麵,隻怕都要被守誠兄牽著鼻子走了。”

“最後就隻剩鼐臣兄一人坐大了。”兩人開懷地大笑起來。

2

早晨八點,王光華乘坐一輛黑色轎車駛出王家公館,轉到一個街口,隨即被兩架運菜的板車堵在路中央。板車碰在一起,白菜撒了一地,兩個車夫不去揀拾,反而叉著腰破口大罵,引得路人紛紛圍觀。

王光華在車裏聽得煩躁,打開車門衝到板車邊,怒斥道:“兩個黃毛小兒,吵什麽吵,快把車拉一邊去,給老子讓路。”年輕的車夫瞪了王光華一眼,道:“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誰?老子是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的,我們的菜車被撞了,你賠我?”王光華一聽,更是遇到了冤家對頭,鼻子裏發出一聲冷笑,道:“一個小小的辦事處,居然敢在老子的地盤上撒野?”

不待王光華把話說完,年輕人敏捷地抽出手槍,對著王光華當頭開出三槍。王光華還沒反應過來,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貴州王,就像一頭死豬栽倒在地。鮮血從他頭上噴灑開來,開出一朵鮮豔的花。

“老子就是撒野,讓你到陰曹地府告狀去。”年輕人踢了王光華一腳,“敢和第十八集團軍作對,就是這下場。”

車上的警衛聽見槍響,立刻推開門跳下車來,還不待他有所行動,年輕人就先發製人,對他開了一槍。警衛頓時倒地。

遠處的警笛急驟地響起,警車朝街口奔來。年輕人從容不迫地從懷裏掏出一顆手榴彈,向汽車扔了過去。隨著一聲巨響,汽車轟地爆炸,隨即燃起熊熊大火。街麵一片混亂,年輕人轉身往文筆街方向迅速撤離。

幾名憲兵和警察跑到事故現場,簡單地查看了一下,問明了凶犯逃走的方向,除留下兩人保護現場,其他人尾隨過去。

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大院。鄭成築率領征召的新兵和準備赴延安的進步青年出操,大家剛剛操練完畢,正準備吃早餐,忽然聽到門口喧嘩起來。鄭成築感覺勢頭不對,立刻吩咐道:“小山,你跟我去看看,其他人在院內警戒。”

大門口,十餘名憲兵和警察要衝進來,哨兵竭力攔住他們,雙方登時劍拔弩張。鄭成築不明就裏,即便心中大為驚訝,卻他依然不動聲色、用威嚴的語氣問:“請問,大家到我辦事處有何公幹?”

領頭的憲兵班長氣勢洶洶地道:“剛才貴部一位負責采購的士兵槍殺了王參議長,我們一路追蹤下來,發現凶手已逃進大院。”

“什麽?王參議長被人殺害了?”鄭成築驚問,“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什麽時候?就在幾分鍾前,”憲兵班長道,“請讓我們進去搜查,把他揪出來。”

鄭成築腦子迅速地轉動著,心想,是辦事處的人槍殺了王參議長呢,還是有人故意設計陷害辦事處?或者凶手真的躲進了大院?

如果是故意陷害,那問題可就複雜了,這讓他和王家在舊冤的基礎上,又添了新仇。而且本來憲兵們對辦事處的工作就百般刁難,再出現這種問題,今後辦事處的工作將更加難以展開。

“我們剛才在大院裏出操,並沒有人逃進來,”鄭貴築說,“你們有什麽證據,證明凶手就是辦事處的?”

“據目擊證人說,凶手自稱是辦事處負責采購的人,我們一路跟蹤,親眼見他逃了進去。凶手究竟在不在辦事處,待我們搜查過後就知道了。”

鄭成築說:“小山,你去後勤部問問今早都誰出去采購了,是否已經回來。”

小山轉身進去,過了一會出來說:“後勤部今早出去采購的兩個人都回來了。”

鄭成築說:“聽到了嗎?我們的采購人員早回來了。再說,我們的後勤人員是臨時聘用的,並未給他們配備武器,所以怎麽可能持槍殺人呢?還是請各位到別處搜查吧。”

這時,更多的憲兵和警察聚集到辦事處門口。領頭的憲兵膽子大了起來,大聲道:“凶手在不在這裏,我們搜查便知,你們憑什麽妨礙我們執行公務?”說著,他就要往裏衝。張小山嘩拉一聲拉開槍栓,把槍對準了憲兵,憲兵也把槍對準了辦事處的人,衝突一觸即發。

憲兵班長抗議道:“你們這是包庇,該不會是做賊心虛,不敢讓我們搜吧?”

“不是告訴你們了嗎?凶手絕不是辦事處的人,肯定是有人誣陷我辦事處。”

“既然是誣陷,為什麽不敢讓我們搜查?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同樣歸政府管轄,難不成你們享有特殊的治外法權?”

雙方嚴重對峙,氣氛十分緊張。鄭成築決定作一些讓步,道:“我們沒有享受治外法權,隻是不允許有人誣陷我辦事處。好,就讓事實證明我辦事處的清白。請你們派兩位憲兵和兩名警察作為代表,進入裏麵搜查,看凶犯是否藏匿其中。如果沒有,請各位以後不要再找辦事處的麻煩。”

憲兵班長隨即點了一個憲兵兩個警察,跟隨鄭成築走進大院。鄭成築指著大院的人說:“我們的人正在吃早餐,請你們看一看,裏麵是否有凶手。”

憲兵班長沒有搭話,直接往廚房奔去。鄭成築大為驚詫,示意張小山尾隨其後。不一會兒,他拿著一包肮髒的衣服,從廚房裏衝出來,大聲道:“鄭代表,你好好看一看,這是什麽?”

臭氣熏天的衣服上,沾滿了斑斑血痕。鄭成築明顯感覺這裏邊有詐,就問:“這是從哪裏找到的東西?你怎麽證明它就一定是凶手的衣服?”

“凶手自稱是辦事處的廚子,這是我們從廚房的下水道裏撈到的。現在人證物證俱在,鄭代表還有什麽話好說?”

鄭成築心裏很緊張,表麵上卻強作鎮定,道:“你說凶殺案發生在幾分鍾之前,現在正是廚房忙碌的時候,凶手怎麽可能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溜進去,從容脫掉衣服,並塞進下水道裏?”

說著,他忍著臭氣察看了一下衣服,接著道:“而且衣服上的血跡明顯已經過了較長一段時間,新鮮的血痕經過浸泡,會散開、變淡,哪裏會有這麽深的顏色?”

“鄭代表看一看,這可是沒有濕水的血痕,已經幹了。”憲兵把衣服打開給鄭成築察看,臉上浮現出遲疑的神情。

“不對,如果是幾分鍾之前的凶殺案留下的,血跡不可能幹得這麽快。”鄭貴築毫不相讓。

憲兵忽然驚懼起來,橫蠻地嚷嚷:“反正我們在辦事處發現了凶手的證據,你們就必須把他交出來。”

“誣陷,”鄭成築道,“這必然是有人精心策劃的一樁謀殺案,目的就是想栽贓到第十八集團軍頭上,我們將向省政府提出強烈的抗議。”

憲兵班長也不示弱,冷笑道:“鄭代表,冤有頭、債有主,既然鄭代表庇護凶手,不願把他交出來,那就煩請鄭代表跟我們走一趟,到憲兵團部去說清楚。”幾個人圍上來,就要強行把他帶走。

張小山橫著槍,把身子擋在鄭成築麵前,說:“讓開,膽敢冒犯長官,你難道不怕心穀司令翹胡子嗎?”

穀守誠在懷化槍殺冒犯長官的憲兵之事,已經傳得盡人皆知。憲兵班長聽到這話,嚇得臉色刷白,連帶手裏的衣服也掉在地上。他朝鄭成築敬了一個軍禮,道:“對不起,鄭代表,請您跟我們走一趟。”

鄭成築道:“我並不是凶手,所以沒必要跟你們走。如果你們有證據證明辦事處裏誰是凶手,可以隨時把他帶走,否則,還請你們離開。”

憲兵班長無奈,隻得拾起又髒又臭的衣服,灰溜溜地向門口走去。突然,辦事處門口再度喧嘩起來。隻聽砰的一聲槍響,哨兵厲聲叫道:“誰再靠近一步,我就開槍。”

院子裏的人受到驚動,立即操起槍衝到門口。

原來,調任貴陽的省保安處一團團長王滌默聽說父親在街頭被人槍殺,便率領保安團將辦事處團團包圍,揚言若不交出凶手,將把辦事處夷為平地。

辦事處的武裝人員立即在大院外設立了警戒陣地,嚴陣以待。王滌默站在隊伍前,見鄭成築走到門口,揮了一下馬鞭,凶狠地道:“鄭成築,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家夥,拐走了我妹妹不說,還派人槍殺你的恩人。如果今天你不把凶手交出來,老子就把辦事處踏平,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鄭成築回頭,發現憲兵和警察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一邊,讓保安團唱起了主角。他感覺事有蹊蹺,便道:“滌默兄,我們不能聽風就是雨,或許是有人蓄意謀殺王參議長,然後栽贓給辦事處,好讓我們雙方打起來。在案件沒有調查清楚之前,我們先不要大動幹戈,以免中了有心人的奸計。”

“你少給我花言巧語,你騙了我妹妹,難道現在還想騙我嗎?”王滌默把手一揮,命令道:“弟兄們,給我上!”

“站住,通通站住,不然,我們的機槍也不是吃素的。”張小山大吼道。

保安隊員抬頭看見門洞裏架著的兩挺機槍,驚得站在原地不敢挪動半步。

雙方陷入了短暫的僵局。

3

穀家大院。

三樓書房裏寬大的書桌上擺滿了古今中外的戰略書籍,牆壁上則掛滿了軍事地圖。穀止戈坐在**,常常對著地圖,一看就是一整天。

上海之戰,先勝後敗,敗得窩囊,敗得莫名其妙,這無論是對穀止戈,還是對其他國軍將士,都是一個極大的打擊。戰後,雖然穀止戈所率部隊一再擴編,部隊戰鬥力逐步得到恢複,他也由團長提升為102師副師長,但令他不明白的是區區數萬人的日軍,為何能抵禦數十萬國軍的強大攻勢?

穀止戈認為,想清楚這一問題,將在下個階段的抗戰中,找到抵禦日軍淩厲攻勢的辦法,同時,或許可以找到日軍的軟肋,做到出奇製勝。

穀止戈發奮鑽研軍事,還來自一個隱秘的動力。在母親不經意的話語間,他已經知曉了花靜宜的身份,這讓曾經鍾情於花靜宜的他大吃一驚,同時,他也理解了父親多年來的苦心。即便如此,他對花靜宜的思念卻越來越濃,他愈發感覺到自己對她的不可抑製的愛情。

與花靜宜尊貴的身世相比,穀家太平常了,他穀止戈太卑微了。為了能配得上她,他要加倍努力,以更加昂揚的姿態去戰鬥,在成千上萬的國軍將領中,出類拔萃。尤其當雷雲泉少校從湘西帶回花靜宜的信,她首次對他表露了強烈的愛意後,他覺得自己除了在愛情上勇往直前,在抗戰中勇往直前,沒有了任何退路。

然而,母親和家人都不了解他的心事。如今他率部在貴陽整訓,有時間待在家裏,母親對他的終身大事也愈加關心。特別是當她從丈夫口中得知,花靜宜公然拒絕王家公子的求愛,是因為她愛著自己的兒子。原以為棒打鴛鴦散,哪料到偏偏散不了。夫妻倆都被這意外的情況弄得心煩意亂,生怕背上忘恩負義的名聲,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趁機把穀止戈的婚事辦了,以絕了花靜宜的念頭。洪素貞抓緊落實這個計劃,四處托媒人物色合適的姑娘。當然,做母親的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想法——萬一哪天他不幸在抗日戰場上以身殉國,也能給穀家保留一支香火。

這天,媒人跑來向洪素貞報喜,說某商人家有一位姑娘,年方十八,知書達理,國色天香。商人聽說對象是穀家大少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隻是姑娘要求與大少爺見一麵,如果中意,婚事馬上就可以確定下來。洪素貞聽了歡天喜地,趕緊上樓勸穀止戈前去相親。

洪素貞一進房,見穀止戈像和尚坐禪一般端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地圖,心疼得緊,念叨道:“兒呀,和尚打坐還念念經,你打坐一動不動,小心腦子出毛病呢。”

穀止戈嫌母親打攪了自己的思維,長長地叫了一聲“媽”,表達不滿和抗議。

“媽什麽媽,看看你們父子三人,都快把咱們穀家大院變成軍事指揮部了。你老者的房間,全是訊息情報,整個一軍事調查局;止戟屋裏全是坦克和汽車模型,變成了坦克兵團司令部;你的房間呢,不是書就是地圖,成了作戰參謀部。”

“媽——”穀止戈的聲音拖得更長了,不滿的情緒愈加明顯。

“好了,好了,嫌媽念經,我不念了。”洪素貞走到兒子身邊,用慈愛的目光看著胡子拉碴的大兒子,“沒個女人照顧,整天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不是說不念了嗎?”穀止戈看著母親道。

洪素貞嗔怪道:“媽能不念嗎?你都快三十了,和你一般大的,人家母親都領著孫子上學去了。我呢,你們父子一走,整個家裏空****的。”

“媽,對不起,等把這仗打完,我們一定回家好好陪你。”

“你娶個媳婦在家陪著媽不行嗎?”洪素貞在床邊坐下,道:“哎,這次有人給你介紹了一個姑娘,上大學二年級,人長得很漂亮,身材也好。父親是做生意的,家裏很有錢。你能不能抽空和她見上一麵?”

“我沒時間。”穀止戈把手一揮,斷然拒絕。

“這姑娘人很不錯,再說媽都答應人家了,你就算幫媽一個忙,去見一麵,好不好?”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兩人回頭一看,見穀止戟站在門口。穀止戈高興地道:“媽,您不是需要人幫忙嗎?願意幫忙的熱心人來了。”

“幫什麽忙?”穀止戟看看哥哥,又看看母親,臉上流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

“母親物色了一個好姑娘給咱們家當媳婦,勞駕你去見一麵,幫媽把她接進家裏來,等我們不在家,也好有人陪她。”

穀止戟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哥,什麽忙我都可以幫,這個忙我可幫不上。這是媽給你物色的媳婦,又不是給我物色的。”

“不,這是媽是給咱穀家物色的,不管嫁給誰,媽隻要這個好姑娘能當咱穀家的媳婦就行。是不是,媽?”

還不待洪素貞說話,穀止戟搶先道:“父親最講究長幼尊卑,你這個大哥都還沒結婚,我當弟弟的哪能搶先一步?再說了,媽說人家姑娘長得十分出眾,萬一我把她娶進門,哥哥後悔了,那我豈不是有了奪人妻之嫌疑,這兄弟以後還做得成嗎?”

洪素貞打了穀止戟一下,道:“少貧嘴。”回頭求穀止戈道:“你就依媽一回,行嗎?”

穀止戈看著母親,似乎於心不忍,但又不願意違背自己的心意,道:“媽,我不是不願意依您,隻是我是個軍人,‘瓦罐難免井邊破,戰士不外陣中亡’,萬一哪天我犧牲了,豈不是害人家守寡?既然她是個好姑娘,咱就更不能害人家呀。”

洪素貞心裏一沉,淚水流了出來,她什麽話也沒說,起身走出了房間。兄弟倆看著母親的背影,唏噓了一回。穀止戟道:“你從小就是個孝子,你就不能依媽一回?”

穀止戈針鋒相對地道:“你從小不在媽身邊,就不能委屈一下,接一個婆娘進家,代替你服侍媽?”

穀止戟大笑起來,道:“哥,看來你不是獨身主義者,而是所得非意中人,所以才不願前去赴約的吧?”

“在媽麵前少這麽說,省得惹媽傷心。”穀止戈警告道。全家人都知道,父母堅決反對他和花靜宜在一起。

“咱們這不是關起門來說話嗎?”穀止戟轉身關上門,坐到床沿上,看著穀止戈好奇地問:“哥,大家總說花小姐怎麽樣怎麽樣,這次我手下那些弟兄,回來也對她讚不絕口。她在英國待了幾年,真有變得那麽好嗎?”

“你手下兄弟怎麽說的?”穀止戈沒有正麵回答二弟的話,反問道。

“他們說她身上散發著一種高貴而迷人的氣質,往人前一站,既平易近人又令人頓生景仰之心。”穀止戟笑道,“難道說那個小時候與你形影相隨的跟屁蟲,真鍍了一層金?”

“你後來沒見過她?”

“自從她去上海上學後,一直沒再見過。”穀止戟笑道,“人說女大十八變,難道一個鄉下女孩進了城、留了洋回來,就變得像公主一般傾國傾城了?”

她還真是公主,穀止戈心道。

“在江灣戰鬥中,天上敵機轟炸,地上機槍橫掃,她能在屍體堆積如山、血流成河的日本海軍陸戰隊大門前,從容鎮定地搶救雙方受傷官兵,你說,這需要多大的勇氣?”

“嗯,”穀止戟點頭道,“看來這個巾幗英雄並非浪得虛名啊。不過,她充其量就是現代軍中的花木蘭啊。”

“不是軍中花木蘭,而是天使,播撒仁愛的天使。”

“哥,既然是天使,你為什麽不大膽追求?難道要把天使拱手讓人嗎?”

“唉。”穀止戈長歎一聲,默默地搖搖頭。

“哥,自己的幸福自己做主。戰場上什麽樣的堡壘你都敢進攻,怎麽麵對這座愛情堡壘,你反倒退縮了、害怕了?”

他知道一時半會跟止戟說不清楚,因為他並不知曉花靜宜的身世。否則,他也不會說得這麽輕巧了。

“要是我,管他呢,就是皇帝的姑娘,老子照樣搶來做媳婦。”

說者無意,聽者傷心。他何嚐不想這樣?隻是他不想讓父母傷心,不想讓花靜宜當寡婦。當然,更重要的是,他覺得自己配不上花靜宜。但正如弟弟所說,他真擔心有人會把花靜宜搶去。當初聽到父親為花靜宜和王滌非牽線搭橋時,他的心都碎了。好在後來她拒絕了王滌非,這個消息讓他一度振奮不已。

“據雷營長說,你訓練的這批戰士,戰術素養一流,說說你訓練部隊都有哪些好經驗?”

穀止戟謙虛地笑笑:“戰鬥目的決定部隊訓練的方式。我訓練部隊時,主要著眼於山地戰,也就是假定倭寇攻入內地,我們將在大後方的山地高原與鬼子展開長期的戰鬥。一旦抗日戰爭進入相持階段,我軍作為後備力量,可熟練運用現代裝甲兵器,對其展開短促突擊,攻破其防線。哥哥所屬部對與其他國軍部隊一樣,主要是著眼於當前的戰場形勢,在戰場上構築一道堅固的戰鬥堡壘,以阻止敵人進一步占領我國土,並消耗敵人的戰鬥鋒芒和力量。如果說我訓練的部隊著眼於能打,哥哥所部則著眼於能守,二者是截然不同的。”

“對,對。”穀止戟的話說到他的心坎上了,他興奮地拍著腿,道:“我們這支部隊初入上海時,戰鬥力很強,曾經橫掃過匯山碼頭上的日軍。然而,後來的事實證明,我部的防守能力勝過攻擊能力。”

麵對哥哥欣喜的目光,穀止戟欲言又止。他站到書桌前,隨手翻了翻書堆,其中一本書引起了他的興趣。他把它抽出來,朝穀止戈揮了揮,笑道:“哥哥也看這個?怎麽不看蔣委員長的剿匪手冊呢?”

原來他拿的是第十八集團軍編寫的戰鬥手冊——《論敵後遊擊戰》。在八路軍進入敵後作戰,取得一係列勝利之後,很多國軍司令官都對遊擊戰產生了極大的興趣,紛紛邀請八路軍指揮官到部隊講述遊擊戰法。於是,第十八集團軍司令部索性編寫了這本小冊子。穀止戈手上的這本還是軍校同學鄭成築送給他的。

穀止戈說:“八路軍遊擊戰法,神則神矣,隻是於我不適用。”

穀止戈知道弟弟讚賞遊擊戰,他所謂的山地戰,其要旨就是立足於遊擊戰。為了不引起弟弟的情緒反彈,他借著弟弟的話鄭重地道:“正如你所說,戰鬥目的決定戰術,我軍當前的主要任務是在正麵戰場上阻止敵人的進攻,防止國土被進一步占領,如果采取遊擊戰法,豈不是拱手把陣地、把城市讓給了敵人?”

穀止戟道:“哥,你這麽理解有你的道理,但過於狹隘了吧?遊擊戰的要旨是不計較一城一地之得失,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

“不,這個觀點必須要有一個前提,那就是我們政府和人民有可以立足的國土和城市,有寬大的後方縱深,不然,一旦我國土被倭寇全部占領,我國人民淪為亡國奴,政府不僅無法領導人民抗戰,而且也將在國際上喪失威望,哪裏還能凝聚力量消滅敵人?”

穀止戟眼前一亮,笑道:“哥,你這觀點,我還是頭一次聽說,不過確實很有道理。”

“這也是事實。好在我國尚有寬大的縱深,國民政府還在堅持正麵抗戰。共產黨非執政黨,他當然可以說不在乎一城一地之得失,而國民政府卻不能。”

穀止戟覺得哥哥分析得很有意思,就在書桌前坐下,專注地往下聽。

“遊擊戰軍隊的軍需供給和生存方式,主要是發動群眾、依靠群眾,這可以從兩方麵來分析。一方麵,在敵後依靠群眾生存的軍隊,其規模和戰略戰術必然會受到嚴重製約,如果沒有國軍在正麵戰場強有力的牽製,如果倭寇占領了全國,把戰爭的主要力量用於圍剿和掃**敵後遊擊隊,那麽遊擊隊根本無力與之相對抗。以東北抗日義勇軍為例,即使有關內支持,他們的行動終歸失敗,剩餘力量不得不撤向蘇聯境內。

另一方麵,在國民政府正常運轉的情況下,群眾實際上已經通過政府的方式在支持抗戰,因此,國軍隻能依靠政府,也就是間接依靠了群眾。如果國軍轉到敵後,那就不得不取消部隊的編製等,把所有部隊化整為零,變成群眾之一員。如此,部隊的戰鬥單位不存在了,又依靠什麽去組織、領導戰鬥人員?

在艱苦的敵後條件下,隻能依靠共同的理想和信念,這樣,部隊必須轉變為一支政治力量而非軍事力量。共產黨作為非執政黨,為了壯大自己的力量,所以必須同時肩負政治任務和軍事任務。但這對於國軍來說,是不現實的,政治是國家上層領導的事,軍隊隻負責相對單純的軍事任務。也就是說,如果國家不存在了,軍隊實際上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也就無所謂敵後遊擊戰。我個人認為,在國家政權尚存的情況下,隻能把敵後遊擊戰的抗戰方式交給敵後民眾,交給其他愛國勢力,包括共產黨,國家則負責支持和援助他們。”

穀止戈笑了:“事物是普遍聯係的,怎麽能單純地就軍事談軍事呢?軍事如果不和政治、經濟相聯係,怎麽會得出正確的結論?”

兩兄弟正在說話,忽然桌上的電話鈴聲大作。穀止戟順手抓起話筒,聽了一下,又把它遞給穀止戈,道:“雷少校。”

穀止戈聽了幾句,騰地跳下床,嚴肅地道:“你立刻率領本部人馬過去,堅決阻止保安隊圍攻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必要的時候,不惜一切代價,控製住王滌默及其保安隊,把鄭代表等人員救出來。”

掛斷電話,穀止戈氣呼呼地道:“真是無事生非,保安隊居然誣陷第十八集團軍鄭代表槍殺了王光華參議長。”

“什麽?王光華被槍殺了?要不要我調人過去對付保安隊那幫軟蛋?我的人一上,他們保準會被打得稀裏嘩啦。”

“不用,派我們師的人過去,保安隊不敢打,隻要能把人救出來就行。否則,共產黨又有批評政府的借口了。”

“哥原來是膽小怕事的和事佬啊。”

“後方不寧,前方震動,咱們當然不能讓後院起火。”

“要是有人故意製造事端,誣陷第十八集團軍呢?”穀止戟思索著,臉色沉鬱下來,道:“哥,看來貴陽要來一場風暴了。”

穀止戈疑惑地道:“你說誰會槍殺這個貴州王呢?”

穀止戟臉上浮起一絲嘲弄的笑容:“這就是你所說的政治,你有機會好好研究研究了。”

4

穀止戟開著越野車,朝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方向衝去。

穀止戈望了一眼身旁虎虎有生氣的穀止戟,心裏升起一種奇怪的感情。這個在苗寨姥姥家長大的弟弟,身上有一股蠻勁和一種桀驁不馴的野性,可謂天不怕地不怕,敢作敢為。他既羨慕弟弟凡事放得開,不縮手縮腳,又擔心他闖禍,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在這種特殊時刻,穀止戈對他橫衝直撞地開車沒有任何不滿,在車子疾速轉彎時,也隻是看著前麵,雙手緊緊地把著扶手。

就像車子行走在街道上一樣,穀止戈感覺無論是就國家形勢還是個人前途而言,都走進了一個複雜的困局中,麵臨著兩種乃至多種選擇。

就國家的前途來說,國軍將士的士氣和民眾的抗日熱情,都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但在這種抗戰的大好形勢下,卻出現了某種暗流,一種欲與日本鬼子媾和的暗流。他們認為憑中國現有的軍事力量,根本不可能抵禦日軍強勢的進攻,不如趁後方還沒有遭到戰爭的破壞,與日本媾和,或許尚能保住相對完好的半壁江山。

這兩種派別的情緒無疑都在穀止戈心裏產生了強烈的反響。從積極方麵來說,他曾率領部隊與日本人拚殺過,知道日本人不過如此,因而對抗戰的前程持謹慎的樂觀態度。就消積極方麵來說,他對日本兵器的威力有深刻的認識和體會,像所有遭遇戰火洗禮的老兵一樣,對敵人強大的炮火有一種本能的恐懼。

至於個人情感,他同樣遭遇了進退維穀的困境。花靜宜已經克服了先前的羞澀,公開向他表達了愛情,他也確實對她懷著深深的感情。原本一樁男情女願的愛情應是幸福美滿的,可由於花靜宜特殊的身世以及父母的反對,使得他對此望而卻步。

穀止戟曾對他說“敵人堅固無比的碉堡你都敢率部攻擊,為什麽不敢對父母的阻攔發起衝鋒;麵對敵人的飛機大炮你毫無懼色,為啥懼怕一個小女子的愛情”,他內心認為這話說得有理,但麵對具體問題時,他又變成了縮頭烏龜。

矛盾積累到一定的程度就會爆發。他迅速把王參議長被殺及保安隊與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的衝突事件,進行了簡單的梳理,認為當前貴陽的形勢表麵上看起來錯綜複雜,其實不外乎三種並存的勢力:一種是以王光華參議長為首的保守的地方軍閥勢力,他們試圖阻止中央勢力進入貴州,以維護昔日主導貴州政局的美夢;一種是共產黨勢力,就目前的情況來看,自共產黨前貴州省工委書記林青被槍殺後,據說主要領導幹部已赴延安抗大學習,但共產黨的影響力仍然無處不在,尤其是國共展開合作,第十八集團軍在貴陽設立辦事處之後,辦事處儼然成為共產黨在貴州的形象和代表,也成為引導貴州抗日救亡活動的主要機構和力量;第三種無疑就是中央派係勢力。在國土大麵積遭到日軍占領之後,像貴州這樣貧窮落後的高原地區也日益變得重要起來,逐漸成為抗戰前線之堅強的大後方。鞏固這樣的後方,對於鞏固國民政府的統治和堅持持久抗戰,都具有積極的意義。這麽說來,讓地方勢力和共產黨進行火拚,對中央鞏固其在貴州的統治是極為有利的。

是不是作為綏靖主任的父親穀守誠和省主席吳鼐臣,利用地方軍閥與共產黨代表之間的矛盾,有意製造事端,讓二者火拚,從而坐收漁利呢?穀止戈搖搖頭試圖甩掉這個念頭,一者他不是搞政治的,不相信有人會這麽卑鄙無恥。二者他相信自己的父親,父親一向重視傳統道德,堅持以仁愛為本,斷然不會違背自己的道德操守,采取如此卑劣的手段打擊和排斥異己。

莫非確是中央勢力暗中動手,然後嫁禍於共產黨,達到一箭雙雕的目的?想到這裏,穀止戈本能地一顫,如果真是這樣,那自己剛才調兵阻止雙方火拚的行為,豈不是破壞了父親的好計?

穀止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認為處理異己也應當光明磊落,而不能采取如此卑劣的手段。再說第十八集團軍雖然是共產黨的部隊,畢竟同屬於國軍序列的戰鬥部隊,如果辦事處遭到地方保安隊的攻擊,102師居然不派部隊相救,傳出去豈不叫人笑掉大牙?穀止戈決定幫助第十八集團軍,除了出於與鄭成築在貴陽達德學校的同學情誼,也有同屬於國軍同病相憐,對方有難即出手相助的意思。

雷雲泉率部把保安隊堵在辦事處門前,保安隊人數雖多,但懾於中央軍的威力,他們皆露出畏懼之色。穀止戟駕駛越野車猛然衝過,嚇得他們紛紛散開,有些人甚至趁機躲到了牆根底下。

車在大門口停住,兄弟倆跳下車,站在三支部隊之間,威嚴地審視著眼前的形勢。保安隊團長王滌默與穀止戈是軍校同學,畢業之後,穀止戈參加了國軍部隊,王滌默卻憑借父親王光華的勢力,回黔軍部隊發展。後來,黔軍被並入中央軍,王滌默不願意,便由黔軍營長轉任地方保安團長。上次在婁山關事件中他的保安二團遭受重大挫折,可他不降反升,調回貴陽出任新擴編的保安一團團長。

見到穀止戈,王滌默氣衝衝地走上前,責問道:“止戈,我的父親讓鄭成築派人給殺了,我帶人來出這口惡氣,你為什麽要派部隊幹預?”

穀止戈瞪著他,道:“值此抗戰之際,你不率領部隊上前線抗日,卻在後方生事,引得社會動**不安,我能不幹預嗎?”

“我,我隻是要求懲處凶手,還我父親一個公道。”王滌默的語氣稍稍軟了一些。

“你有什麽證據,能夠證明辦事處鄭成築代表派人槍殺了王參議長?”穀止戈問。

王滌默精神一振,氣憤地道:“凶手開槍的時候,自稱是辦事處人員。憲兵和警察一路追蹤下來,發現他逃進了辦事處,而且憲兵還從他們的廚房裏搜出了血衣。”

穀止戈一愣,轉身看著站在大院門口的鄭成築,問:“鄭代表,王團長所說是實情嗎?”

“純屬栽贓陷害。”鄭成築道,“今早辦事處沒有人員外出。憲兵過來時,廚房裏好幾個人都在碌忙,沒見到誰進來。血衣是舊痕,肯定是有人故意陷害我處。”

“不,鄭成築在狡辯。”王滌默道,“鄭成築的為人,別人不知道,止戈兄還不知道嗎?我欣賞他的才幹,極力引薦他,讓他在黔軍中一路升遷。沒想到他忘恩負義,以怨報德,不僅拐走了我妹妹,還背叛了國家,背叛了黔軍,率部投向了共產黨。這樣無情無義之人所說的話,你能相信嗎?”

“什麽叫拐,當初是你妹妹自願的,那叫愛情。”穀止戈道,“別再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啦,還是說說眼前的事吧。我的看法是,把案子交給警察,你率部回營去吧。”

“不行,”王滌默憤然道,“今天我不教訓這個姓鄭的小子,我王字就倒著寫。”

“王字倒著寫還是王字。”有人逗了一句,周圍發出了嬉笑聲。

穀止戈沒有笑,豎目瞪著王滌默。

雷雲泉懂得穀止戈的意思,怒斥道:“放肆,不服從師長的命令,你想造反嗎?”

王滌默還待反駁,雷雲泉使了一個眼神,隨後兩個強悍的警衛衝上前,三兩下就製服了他。王滌默的副官和警衛正想有所動作,雷雲泉大吼一聲:“退下,通通退下。”

四圍響起國軍士兵的吼叫聲。保安隊膽寒色變,乖乖後退。雷雲泉又命令道:“把槍放在地上。”保安隊麵對老百姓如狼似虎,可從來沒有遇到過今日這樣的陣勢,一個個嚇得六神無主,都照著他的命令執行了。

穀止戈對被繳了槍械的保安隊說:“大家把槍留下,回營房去等候命令。至於你們旅長,我們暫時帶回師部,進行教育。大家今後應當以抗日為重,避免紛爭,給敵人以漁翁之利。”為了表示自己的公正,他轉身對鄭成築說:“鄭代表,保安隊繳了槍械,你們也把武裝撤了吧。既然出了命案,又與辦事處有所牽連,我想你們還是應當接受調查。由警察局出麵獨立調查,還原事情的真相,行不行?”

鄭成築點點頭。

穀止戈把手一揮,說:“大家都撤了吧,雷少校,把保安隊的武器一起帶回營房。”

“是。”

驅散了保安隊,雷雲泉命令部下把地上的武器搬上車,撤回城關的營房去了。

辦事處門口安靜下來。鄭成築走到穀止戈身邊,抱拳道:“止戈兄,止戟兄,謝謝你們出手相助。如果不是你們出麵調解,今日這麻煩還不知該如何解決呢。”

穀止戈看了看四圍,道:“鄭代表,上車吧,兄弟有幾句話說。”說著他率先上了越野車的後座。鄭成築跟著在他身邊坐下。穀止戟也上了車,等候大哥的指令。

鄭成築像被蟲蟄了一般,情緒頓時激動起來:“我們是八路軍,是共產黨領導的部隊,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再說我們在貴陽處境艱難,一直小心翼翼地維護好與各方麵的關係,怎麽可能給自己製造麻煩?以我和王參議長的關係,雖有舊冤,但無新仇,我沒有理由派人暗殺他啊。”

證實了自己的猜測,穀止戈點點頭,問:“依你的猜測,是何人製造了這起案件?”

“以犯罪的手法及習慣性思維,我推測可能是特務或憲兵所為,何況這也是黨國領袖一貫的做法——製造事端,然後嫁禍於人。自中山艦事件始,十餘年來,這樣的事件還少嗎?”鄭成築說完,不由得看了穀止戈一眼。雖然他相信穀止戈的為人,但他所指責者,乃止戈所在的黨國,尤其憲兵方麵的領導者又是他的父親穀守誠。

穀止戈尷尬地笑笑,道:“成築兄,雖然你對問題的看法胸有成竹,也要給我留點麵子嘛。”

鄭成築不好意思地道歉:“止戈兄,兄弟直言快語,得罪了。”

穀止戈點頭微笑,算是接受了道歉,又尋思道:“兄弟,惹上了這樁麻煩事,你的處境就危險了。我建議你最近幾天除了加強安全保衛工作之外,要盡快向上級匯報,換一個新人來接替你的工作。”

鄭成築感激地道:“謝謝,剛才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準備向上級反應我的要求。同時,我有個消息要向你們提前透露一下,為了進一步領導貴州的抗戰,延安方麵決定公開重建貴州省工委,到時請兩位開明的老兄多多支持我們的工作。”

“我們是軍人,不應當幹預政治。”穀止戟回頭道,“不過,不管何黨何派,凡是有利於抗日救國的活動,我們都支持。是不是,哥?”

穀止戈點點頭:“當然,抗日救國是大事。一切黨派之活動,隻要著眼於抗日,都應當得到社會的認可和支持。”

5

一樁原本按照計謀發展的事件,卻因為穀止戈的幹預,偏離了預想的軌道。穀守誠非常生氣,卻又如啞巴吃黃連般無可奈何。

吳鼐臣坐在沙發上,看了穀守誠一眼,苦笑道:“守誠兄,你這個老子幹的好事,卻讓兒子廢了,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啊。”

“他居然把保安團長給抓了,這還不捅了馬蜂窩?王家人會善罷甘休嗎?”

“管他呢,王光華橫屍街頭,也算是除去了一個障礙。”

“眼看就要把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把共產黨套進來,想不到卻被兩個小子解了套。而今矛頭很可能會纏繞到我們身上,我們必須作好應對的準備。”

吳鼐臣想了想,說:“守誠兄,要引起雙方火拚,原本應當對他們各打幾槍,把他們打迷糊了,方能達到效果。如今隻打了一方,另一方還清醒著呢。”

“對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還沒有打在痛處啊,趁現在王滌默這麽一鬧,咱再給他們來狠狠的幾下子,他們自然會把火氣撒到王家頭上。這樣,大火不就燒起來了嗎?”

穀守誠眼前一亮,繼而又黯淡下來,狐疑道:“這個計策好是好,如果擊中其要害,就能達到老頭子所強調的限共的目的。隻是經過王滌默這麽一鬧,辦事處方麵加強了警戒,咱們哪裏還有下手的機會?”

“狐狸再狡猾,也有被獵人抓住的時候。隻要我們周密部署,再加一點耐心,還怕逮不著機會嗎?”停頓了一下,吳鼐臣又說,“實在沒有機會,派人假扮土匪向辦事處扔幾顆炸彈,外界還不得同樣往王家方麵猜想?反過來說,如果在王家案子上,我們讓警察再找一些假證據,讓共產黨脫不了幹係,使整個案子看起來撲朔迷離,然後借助報紙發布信息,把水攪渾,我們正好可以坐收漁翁之利了。”

穀守誠豎起大拇指笑道:“鼐臣兄真不愧是玩弄政治的高手啊。”

“過獎,過獎。”

兩人正得意之時,窗外忽然傳來鑼鼓聲和鞭炮聲。省政府大院和省府路一向是禁止鳴炮和喧嘩的,什麽人居然鬥膽違犯省長禁令?穀守誠和吳鼐臣驚奇地走到窗前,隻見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抬著一具棺材走進了省政府大院,又是敲鑼打鼓又是鳴放鞭炮,還有女人扶著棺材放聲號哭。兩人麵麵相覷,眼裏分明在說:那不是王家人嗎?敢情他們抬著棺材到省政府上訪申冤來了?

穀守誠轉身走到辦公桌前,撥通電話後,道:“請接102師師部。”

不一會兒,總機回話:“102師部接通。”

穀守誠聽到回音,問道:“請問穀副師長在嗎?”

“我就是,請問你是誰?”

這時,窗外鞭炮聲驟然響起,穀守誠像受到刺激一般,大聲喊道:“崽呀,你來看一看,你惹出來的好事。”

“什麽好事?”穀止戈此時正坐在地圖邊,一邊研究地圖,一邊心不在焉地問。國防部剛發布訓令,命令102師做好準備,隨時調赴抗戰一線。恰逢師長柏君健這段時間生病住院,全師的擔子就落在穀止戈身上。

“什麽好事?你把王滌默抓了,王家抬著棺材敲鑼打鼓上省政府申冤來了。”

穀止戈道:“父親,對付這類事情,政府不是一向輕車熟路嗎?學生請願政府可以用機槍對付,現在居然有人抬著棺材衝擊政府,這簡直是造反。對付造反人員,架起機槍噠噠噠,一了百了,有什麽困難的?”

“放肆!”穀守誠對著話筒大喊一聲。

話筒抖了起來,穀止戈驚得把它摔向一邊,過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妥,把話筒重新貼近耳朵。

“父親,”穀止戈叫道,“我師兵員嚴重不足,近期確定送到我部的兩批壯丁,一批來自湖南,原有一百八十人,到貴陽隻剩下五十,一批來自江西,出發時有一千人,到貴陽隻剩下兩百。他們不是在路上喪生,就是臨陣脫逃。我部即將開往前線,部隊兵員還有一些缺額,既然保安隊不維護治安,且在後方滋事,那我就向上麵打報告,把貴陽保安旅編入我部,隨我部到抗戰前線戴罪立功。”

“不行,最近貴州各地匪情不斷,保安旅將主要用於維護後方治安。把他們整編上前線,如果後方出了亂子,不僅你脫不了幹係,你老子我更脫不了幹係。”

“父親不是有在湘西清剿土匪的成功經驗嗎?”想起父親在湘西所犯的罪惡,穀止戈覺得不可原諒,譏笑道:“一說到父親的大名,連小孩子都不敢哭了,土匪哪裏還敢作亂?”

穀守誠氣極,一時說不出話來,狠狠地掛斷了電話。

穀止戈看了看沒有聲音的話筒,微微一笑,把話筒扣在電話機上。

過了一會,電話重新響了起來,穀止戈抓起電話大聲地叫了一聲:“父親。”

“是我,柏君健。”

穀止戈趕緊立正,道:“師長,請問有何指示?”

“止戈,有個事情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你建議整編保安隊的事,我認真考慮過了,它對補充部隊缺額,增強部隊的戰鬥力,無疑都是極為有利的。”

“是,師長。”

“不過呢,貴州省情,我們大家心裏都有數。這裏山高皇帝遠,自古以來,百姓就不服教化,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匪情比較嚴峻,所以保安隊方麵的力量,隻能增強,不能削弱。否則,一旦造成後方動亂,我們不好向上麵交代啊。”

柏君健師長所說與父親如出一轍,他可以和父親爭論,卻不能不服從師長的命令,隻得乖乖地說:“師長,您的意思是?”

“我建議你撤回那道報告,把保安隊的武器發還給他們。至於王滌默團長嘛,你們是同學,我看你們喝一頓酒,握一握手,就把他放回去吧。不然,我們批評保安隊管案子是狗拿耗子,我們管保安隊,也要被人罵狗拿耗子呢。”

“行,我聽從師長命令。”說著,穀止戈嗬嗬一笑,道:“師長,我們都被稱為國家的看家狗呢,要是哪隻耗子想破壞這個國家,我們還真得把它拿下。”

“行,行,”柏君健師長輕輕一笑,“你年輕精力旺盛,管管閑事也無妨。我一個病人,連自己都管不了,可管不起閑事嘍。”

掛掉電話,穀止戈反身坐在椅子上,望著牆上的地圖。這時,二團團長鄧元彪領著兩位營長氣呼呼地走進師部。

鄧元彪上前一步,道:“副師長,近來戰士們普遍反應,說糧食根本不夠吃,眼看部隊就要開上前線了,總不能讓大家餓著肚子去打仗吧?”

穀止戈一愣。他還兼著第一團的團長,想起一團營長也反映過這類問題,但他當時並沒有在意。心想,同樣的錢,戰士們以前能吃飽飯,怎麽現在吃不飽了呢?莫非是後勤部門克扣餉銀了?

穀止戈把目光投向二團三營營長顧凱軍:“凱軍,具體說一說你們三營的情況。”

“上個月後勤部門發給我們的糧菜,還能看到一些肉,這個月別說菜,連飯都不夠吃了。副師長,戰士們吃不飽飯,又要進行艱苦訓練,隻怕還不到戰場,身體就垮掉了,哪裏還有打仗的力氣?”

穀止戈又問了另一個營的情況,回答都差不多。穀止戈本想命令副官把勤務官叫來詢問情況,轉念一想,萬一真有什麽事情,也不好當麵處理,不如先調查清楚再說,因而說道:“元彪,二營長,三營長,這件事等我問明情況再說,好不好?”

顧凱軍說:“副師長,你一定要查一查啊,否則,我們不好向戰士們交代啊。”

穀止戈肯定地道:“放心,不管發生什麽情況,我一定會想辦法讓全師官兵吃飽飯。”

幾個部下放心地點了點頭。穀止戈問:“元彪,部隊的士氣怎麽樣?”

“士氣很高啊,聽說馬上要上前線,大家都摩拳擦掌呢。我也是不想因為這點小事影響部隊的士氣,這才向副師長反映情況的。”

“古人常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糧草哪裏是小事呢?”穀止戈道,“士氣高就行,不過,還應當按照嚴格的標準訓練士兵,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明白嗎?”

顧凱軍道:“明白!副師長,在抗日戰場上,咱們的血已經流得夠多了。大家的想法是,要加緊訓練,在自己流血的時候,讓鬼子流更多的血。”

“好,好。”穀止戈連說了幾個好,部下懂得他這是準備送客了,敬禮後立即離去。穀止戈就他們反應的問題稍微思考了一下,決定親自到後勤處調查情況。

“王副官,走。”穀止戈邊叫邊走出門,王副官小跑著跟了上來。他們徑直朝師部後勤處走去。

師部後勤處設在一戶地主的大院裏,裏麵堆積的麻包占據了整座大院,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酸菜味兒。穀止戈皺了皺眉,心想,後勤處弄這麽多麻包的酸菜幹嗎呢?

“副師長。”見穀止戈進來,後勤處人員停下手裏的活計喊道。除了幾個記賬人員,其他人都忙著搬運東西,個個揮汗如雨。見此情景,穀止戈心裏兀自軟了幾分,心想,戰士們常懷疑後勤處有油水可撈,可以眼下的情形而言,後勤工作也不容易啊。

“幹嘛弄得這麽,這麽多酸菜?”穀止戈想問他怎麽弄得如此狼狽,出口時改成了酸菜。

劉處長憨厚地一笑,道:“副師長,不籌備酸菜,我擔心再過幾個月,部隊連菜都吃不上了。”

“怎麽回事?”穀止戈沒想到劉處長主動涉及了這個問題。

“物價上漲得太快了。我們進入基地的頭一個月,白菜才兩三分錢一斤,每人每月兩元錢的菜金綽綽有餘。如今幾個月過去,白菜價格翻了一倍,此時恰逢青黃不接,菜少價高,所花費的錢更多,法幣越來越不值錢。所以,我們隻好籌備一些酸菜,這樣既能給戰士們改善夥食,還可以減少物價上漲的壓力。”

原來如此。穀止戈出生在富裕之家,一向不用為衣食發愁,自己也就很少關心物價,想不到在夥食問題上,還有這麽多的奧妙。聽了劉處長一番話,穀止戈認為他在保證官兵夥食的問題上,還是動了一番腦筋,夥食標準降低,並非他克扣和貪汙,而是上漲的物價所致。

“部隊就要上戰場了,還有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保證大家吃好喝好,讓他們渾身是勁地上戰場打鬼子?”穀止戈用商量的語氣問。

劉處長笑問:“副師長,您是說在現有菜金的基礎上改善呢,還是增加夥食費?”

穀止戈道:“在現有的基礎上如何,增加夥食費又如何?”

“增加夥食費,那就簡單了,手裏有錢,還怕買不到菜嗎?”劉處長笑道,“如果是在現有的基礎上改善夥食,那麽提前籌備糧食,準備一些幹菜,這是我能想到的最佳辦法。如果部隊繼續待在基地,我還準備采取其他措施,如把領到的法幣及時通過銀行,兌換成銀元,這樣可以避免法幣貶值產生的副作用。”

穀止戈有些感動,心想,在保障部隊供給方麵,劉處長還真是想了很多辦法,也確實很有辦法。他知道部隊尚有少量的積蓄,就說:“你做得很好,不過,我們還是得想辦法加點菜金。部隊不是有些積蓄嗎?我跟師長匯報一下,看能不能動用這筆錢,給全師官兵改善夥食。另外我們再想想其他辦法,向社會募集一些資金。總之,一定要讓我們的戰士上戰場之前,個個養得精神十足,生龍活虎。”

後勤處工作人員聽到穀止戈的話,都笑了起來,說副師長真是關心士兵的好長官。

這時,一位通訊參謀匆匆跑來,向穀止戈敬禮後,附在他耳邊小聲匯報。穀止戈一愣,問:“他來幹什麽?”轉過身向後勤處的官兵揮了揮手,道:“辛苦大家,我代表全師官兵感謝大家。”隨即帶著王副官離開大院。

鄭成築在師部門口焦急地走來走去。遠遠看見穀止戈回來,他就緊走幾步迎上前,道:“穀師長,兄弟向你求救來了。”

穀止戈把手一抬,阻止他說下去,道:“有話屋裏說。”

鄭成築隻得跟著穀止戈進入師部。穀止戈指著沙發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吩咐道:“王副官,倒杯茶來。”他在鄭成築旁邊的沙發上坐下,問:“成築兄,什麽事這麽緊急?”

“我辦事處剛收到一批國際捐助給第十八集團軍的武器彈藥,根據司令部方麵指示,要求我處派員押送至西安辦事處。此事關係重大,為了防止閃失,我特來向穀師長借一個精幹的排,押送這批武器。”

聽到武器二字,穀止戈眼睛都亮了,好奇地問:“什麽樣的武器?是何人捐贈?”

鄭成築雖然從穀止戈眼裏看到了狼一般的目光,但仍然坦率地說:“南洋愛國華僑捐資購買的,共計二十卡車的槍彈和迫擊炮等物資。”

“哇,這麽多。”這次穀止戈是真的眼紅了。

“是不少。”鄭成築老老實實地答道,“自從我115師取得平型關大捷以來,國際上給予了廣泛的關注,對我八路軍的捐助很多。不過,愛國華僑對國民政府的捐助更多,陳嘉庚先生還給國軍捐飛機呢。與之相比,八路軍得到的捐助可謂小巫見大巫。”

“八路軍畢竟隻是一個集團軍,三個師的編製,國民政府可有兩百多個師呢。”穀止戈說,“據說國民政府對八路軍的軍需供給,以八路軍所報數字為準,這待遇可夠優厚了。”

“我軍深入敵後作戰,人員增加較多,戰鬥消耗很大,政府供給的軍需哪裏夠用?關鍵還得依靠群眾從鬼子手裏繳獲槍械。”說到這裏,鄭成築又回到正題上,“穀師長,能否借給我們一支押運部隊?”

穀止戈反問道:“你的助手張小山呢,辦事處不是新整訓了一批新兵和學員嗎?讓他們搭乘彈藥車去西安,兩得其便。”

“很不湊巧,張小山剛剛押運一批前方急需的藥物走了,同行的除了新兵和為抗大招收的學員,還有幾名國際紅十字會醫生。據說這些醫生是周沁源先生的外甥女花靜宜接來的,都是一些技術精湛的外科專家,一部分已經被被送到武漢前線,剩下這幾個要求到八路軍部隊。為了他們的保證安全,我隻好命張小山親自帶隊護送。”

穀止戈一驚,卻不好明著問花靜宜的事,道:“張小山走了?辦事處的保衛工作怎麽辦?”

“還有幾個保衛,應該沒什麽事。”鄭成築故作輕鬆地笑道。

“成築兄忘了前幾天發生的事?樹欲靜而風不止,咱們千萬不可粗心大意。”穀止戈鄭重地叮嚀道。

“謝謝穀師長關心,我會小心的。前些天那個事,隻是一個意外,我辦事處一向光明磊落,並沒有做那些殺人的卑鄙勾當,不必在意他人的指責。”

一番話未說完,鄭成築急得汗都出來了,哀求道:“穀師長,我這也是為國為民,請師長幫這個忙,好不好?”

“成築兄別急啊,我這裏實在有困難,但我可以給你指一條路。”穀止戈故意賣了一個關子。

“哪條路子?”鄭成築仿佛看到了希望,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

穀止戈輕鬆地聳聳肩:“止戟那裏啊,你們不是曾經有過很好的合作嗎?”

“前次是有過合作,但我聽說他所率部隊從國外新進了一批裝備,如今正在作適應新裝備訓練,我擔心他不願意。”

“軍情大事,哪裏由得他願不願意?我來跟他說說。”穀止戈站起身朝門外叫道:“王副官,接貴陽稅警團一營。”

不大一會兒,王副官報告:“師座,稅警團一營電話已接通。”

穀止戈走到辦公桌前,拿起電話,道:“止戟,成築兄向我借兵,但我部已經進入戰備狀態,不能借給他,你看你那裏能不能借一個排給他。”

“借兵幹什麽?又要和保安隊開戰嗎?”穀止戟在電話裏大聲嚷嚷,“內哄搞一次可以,總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吧。”

“不是,他有一批南洋華僑捐贈的武器,需要押送至西安。”

“押運武器?又不是護送稅款,他把我稅警團看成什麽了?真把我當鏢局局長了?”

“武器也是稅款購買的,護送抗戰武器,等同於護送稅款嘛。”穀止戈笑道。

電話那端,穀止戟拍了一下腦袋,笑道:“看我笨的,哥不提醒的話,我還轉不過彎呢。既然如此,我同意借兵,請你叫成築兄來我這邊具體商量一下,看需要派什麽人,派多少人。”

“好,我馬上派人送他到你那裏去。”掛了電話,穀止戈說:“他同意了,讓你過去商量具體事宜。”

“謝謝,謝謝。”鄭成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穀止戈把他送至門口,吩咐道:“成築兄,多加小心啊。”鄭成築點頭,登車離去。

待鄭成築和穀止戟協商好借兵事宜,天色已暗。穀止戟留鄭成築吃晚飯,他因為事情千頭萬緒,就委婉拒絕,急急忙忙離開了稅警團部。

文筆街幾盞路燈亮了,昏暗的燈光反而讓傍晚更加迷離。街兩旁全是些低矮的房子,燈光透過窗子映到了街上,讓高原之夜變得溫暖而安詳。然而,迷蒙的巷道卻使鄭成築感覺有些孤單,也有些緊張。少年時代,他隻身一人穿行於此,天不怕地不怕,這會兒怎麽反倒害怕了呢?是因為年長,還是因為身上所肩負的責任?他試圖尋找當年的衝天豪氣,但是找不到了,不知道自己把它遺失在何處。他一邊疾步朝前走,一邊用餘光瞟著街道兩邊幽深的巷子,提防從裏麵衝出什麽人來。

鄭成築趕緊賠不是,還鞠躬表示歉意,可頭還沒低下去,兩隻手就被人給抓住了。鄭成築心裏咯噔一沉,試圖掙紮,無奈後麵的人把他的手反剪朝後,讓他動彈不得。他放聲大喊,嘴巴才張開,一團毛巾及時地塞進他的嘴裏,站在前麵的高大個子用一個麻袋扣在他頭上。

此時此刻,鄭成築後悔沒有聽穀止戈的告誡。

第二天清早,穀止戟領著精心挑選的一排稅警趕到第十八集團軍駐貴陽辦事處。辦事處的院門敞開著,二十輛軍車一字排開,司機已經洗漱完畢,陸續上車,等待出發。其他幾位工作人員也在前後忙碌。見穀止戟率領一班人馬過來,讀新書店經理陸大明熱情地迎上前,道:“穀營長,你好你好。”

“陸經理,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陸大明打著哈哈:“我有一些書要搭車運到重慶,見辦事處忙不過來,就留下來幫忙。”他望了望穀止戟身後,問:“鄭代表呢?”

穀止戟詫異地看看四周,道:“我正想問你呢。”

“鄭代表自昨天出去後一直沒回來,是不是在哪裏給耽誤了?”

穀止戟心裏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見此時軍車司機已經上了車,準備出發,為了不影響他們的情緒和行程,穀止戟命令帶隊的排長,道:“鄧排長,每兩人上一輛車,由你全權負責押運至西安,必須保證軍車的絕對安全。”

“是。”鄧排長響亮的回答。

“上車,出發!”穀止戟把手一揮,年輕士兵手持衝鋒槍,登上軍車後,滿載槍炮的軍車隆隆地駛出文筆街,朝城外駛去。

目送最後一輛軍車消失,穀止戟即朝大院走去,道:“走,進去再說。”

兩人走進辦公室,內心壓抑著的不安和憂慮盡顯臉上。陸大明問:“究竟怎麽回事?鄭代表生活一向很有規律,不可能夜不歸宿啊。”穀止戟道:“昨天我們談妥了押運武裝的事,差不多六點半了,我留他在稅警團部吃飯,他不願意,說還有很多事等著他處理,你說他還能到哪裏去?”

這個問題觸動了兩人的神經,同時想到保安團的事情上。陸大明說:“是不是中途遭到保安團劫持了?”

穀止戟有些不相信地搖搖頭,道:“王滌默剛被102師放出來,他哪裏有這麽大的膽子對八路軍辦事處的代表下手?”

陸大明尋思道:“別小看王滌默,舊恨又添新仇,他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的?”

穀止戟猛地把手在桌上一拍,道:“這個流氓、地痞、惡棍,上一回讓他逃掉了,這次又幹出這等不恥的事來,我馬上帶一隊人馬去保安團部,掘地三尺也要把鄭成築找出來。”

“他從我部出來時,說是直接回辦事處,你說他還能去哪裏?我看他肯定是遭遇了劫持。咱們還是趕快行動,盡量在保安隊下手之前找到他。”

“如果他們真的有心殺害他,隻怕鄭代表活不到現在了。他是否還活著,關鍵看敵人究竟是怎麽想的。”

“不行,我還是得先回去,派人在貴陽城內明察暗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也好,”陸大明道,“這樣虛張聲勢,至少能給敵人造成心理上的震撼,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好,我這就去辦,同時調動其他力量幫助查找。”穀止戟說,“在成築兄未歸來之前,請陸先生暫時負責這裏的工作,超過十二個小時,陸先生可以向警察局和憲兵隊報案。如果他回來了,也請你及時打電話通知我。”

“行。”陸大明握著穀止戟的手,把他送到大門口。待穀止戟身影消失,陸大明心情無比沉重,沉沉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勾著頭轉身走進了辦公室。

陸大明是貴陽市地下黨的負責人,他一直在暗中協助鄭成築的工作。最近,根據內線情報,陸大明已經被列入了憲兵的黑名單。按照中共中央南方局“隱蔽精幹”的指示,組織上決定撤退已經暴露的部分同誌,並隨軍車離開貴陽,這其中就包括他。但由於辦事處嚴重缺乏人手,局勢又還不到十分危險的地步,陸大明在辦事處協助工作,相對比較安全,因此鄭成築要求他過段時間再走。然自王光華被槍殺後,鄭成築和他充分估計到辦事處可能麵臨的嚴峻情況,提出了應對方案,即要求中央利用國共合作的有利時機,重建貴州省工委。此方案已經得到上級的認同,目前正在物色回黔人員,撤退麵臨著威脅的鄭成築和陸大明,另派幹部出任貴陽辦事處代表一職。

陸大明從抽屜裏拿出他們認真研究的方案,原本前兩天就要向上級匯報的,鄭成築見辦事處任務重,人手少,因此又把它壓了下來。現在看來,報告不能不發了。陸大明在報告上簽了字,穿過走廊來到後麵的電報室,把它交給發報員,道:“請把報告加急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