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陽,風和日麗

高原的雨季尚未開始,南明河畔已被垂柳綠樹裝點一新。山城四圍皆山,遊樂的去處畢竟太少,在屋子裏待膩了的人們,把綠樹成蔭的城郊河畔當成了最好的玩耍之處。尤其是來自沿海的青年學子們,習慣了寬闊的原野、遼遠的大地,在這個被山包圍的城市裏,時時有一種井底之蛙的壓抑之感。

自攻占民國首都南京之後,猖狂的日軍秣馬厲兵,準備攻掠武漢。為了動搖民眾的抗戰意誌和決心,他們還不時地派飛機轟炸後方城市,連貴陽也被炸彈打破了千年以來的寧靜。防空警報響起的時候,大家就從城裏跑出來,到南明河畔的樹叢裏,一邊躲飛機轟炸,一邊讀書,這倒也是一個極好的消閑之法。有時候,防空警報從預警到警報解除,時間長達一兩個小時。鍾情少年和懷春少女們,便利用跑警報的時間,在河邊樹叢裏自辟一塊小天地,卿卿我我地談起戀愛來。精明的商人從中發現了商機,把貴陽特色小吃擺到河畔的樹叢邊緣,形成了一處熱鬧的小市場。郊外的人們觀看敵機從樹叢上空掠過,被炸彈擊中而串起濃煙的山城,此時宛然成了一幅生動的水墨山水長卷,顯得極富動感。當然,一些專注於某項事業的文人學子、科學專家們,則坐在樹陰底下的石凳上,兀自寫寫畫畫,積累下來的成果,足以在他們人生中畫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天早上,天空萬裏無雲,湛藍的天海給城市蒙上一層柔和的色彩。習慣了轟炸生活的人們猜測日本人不會放過這樣的好天氣,心裏便有一點忐忑。果不其然,接近十點的時候,防空預警又響了起來。人們紛紛從屋裏跑出來,抬頭望了望城外的黔靈山,山上的防空氣球還沒有掛出來。這說明敵機已經出動,可能會轟炸貴陽,但也不一定,因此,眾人又多了幾分閑適。

太陽出來,湛藍的天空更加深遠。躲飛機的情侶們閑著無事,在清碧的河麵上泛舟,使如鏡的水麵輕微地晃動。南明河畔的甲秀樓倒映在水裏,宛如一位清婉秀麗的女子,隨著波光搖曳著靈動的舞姿。在河岸邊不遠處的草地上,一個人卷著一本書在閱讀,從他閑適的情態來看,仿佛眼下他並非躲避戰爭,而是在享受詩一般的田園生活。

“多美啊。”花靜宜伏在甲秀樓旁的石欄上望著如畫的水麵,見人們在敵機的威脅下依舊悠然地享受著生活的樂趣,情不自禁地讚歎一聲。表姐林詩茵正端坐在石墩上畫甲秀樓的素描,聽到花靜宜的讚歎,側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道:“靜宜,你也太言不由衷、虛情假意了吧?”

“表姐,你為何這麽說?”花靜宜側過身,用一種閑適的目光看著表姐。

“我毫不懷疑南明河的美,她就像一位美麗的高原少女,嫻雅地躺在男人渾厚寬闊的臂彎裏。我也喜歡甲秀樓古樸雅致的風格。如果你是一個未曾出門遠行、涉世未深的年輕人,我或許會認可你的讚歎。但你幾乎遊曆了整個歐亞大陸,見識過英格蘭草場的沉靜,品聞過普羅旺斯香草的馨香,體驗過愛琴海岸典雅的文化氣息,感受過阿拉伯文化的特殊魅力。當然,最近你還帶著國際紅十字會的同事們遊曆了整個緬甸,欣賞了熱帶雨林風光和東南亞神秘的宗教文化。與那些聞名世界的景點比起來,南明河哪裏值得你這般讚歎?”

麵對表姐以雄辯家的口才所表示出來的質疑,花靜宜心裏藏著的私心無處逃避,臉蛋像羞澀的桃花一般綻開,小聲地辯解道:“美不美,故鄉水;親不親,故鄉人。”

表姐似乎認可了她的理由,微微一笑。當她抬起頭來,見丈夫梁蔚如騎在二樓的柱子上,身體傾斜於外,抬頭觀察甲秀樓二樓的翹角和枋梁結構,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畫筆。

花靜宜順著表姐的目光,看到了表姐夫猶如雜技表演一般的冒險動作,驚得倒抽一口冷氣,正想提醒他時,表姐輕輕抓著她的手,把頭搖了搖,示意她不要說話。花靜宜緊張地看著梁蔚如畫甲秀樓房的內部結構,心裏想著表姐和表姐夫浪漫的愛情故事以及他們對事業執著的追求。

表姐林詩茵出身於書香門第,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十年前,在新文藝成為一股潮流的時候,北大才女林詩茵以出眾的才藝成為圈中紅人。無數才華橫溢的文學青年紛紛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曾有幾首專門向她表達愛情的詩風靡一時。

就在人們以為林詩茵會選擇一個圈中人做伴侶、演繹一個經典的愛情神話的時候,她出人意料地嫁給了工科學人梁蔚如。當然,梁家在京城也有深厚的家族淵源,隻是梁家所從事者,皆為理工科,全無文人的浪漫與風流。更令人驚訝的是,婚後的林詩茵,不僅放下了大小姐的架子,裏裏外外打理梁蔚如的生活,更成為他的秘書和幫手。文人們紛紛替她抱屈,認為一代才女林詩茵,從此在文壇上、愛情上“香消玉殞”。

然而,在林詩茵心裏,這樣的轉變是值得的。與文人們喜歡遊曆在古典書香之中不同,婚後的梁蔚如領著林詩茵遊曆名山大川,觀賞古刹樓宇,並把古代樓宇的建築結構臨摹下來。兩人在各地調查古代建築,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享受著優美的自然風光、多彩多姿的民族風情,同時,通過樓宇建築翻閱古人的審美曆史。這無論從身體上還是心靈上,都有益於從小體弱多病的林詩茵。林詩茵在給花靜宜的信中說:“人人都認為建築學家是毫無詩情的,可在我心中,建築學家的浪漫要百倍於文學家和詩人。當文學家的浪漫還停留在象牙塔之時,建築學家的浪漫已經穿越時空、穿越曆史,成為社會共同的審美理想。”

在多年田野調查的基礎上,夫妻倆做出一個重要決定:撰寫一部《中國建築藝術史》,把全國曆朝曆代所有的著名建築都收錄其中。這樣,即使哪天這些建築像曆史上的偉大建築阿房宮一樣毀於戰火,人們依然能在這本書上,欣賞到它們曾經的概貌和風光。尤其當日本加緊侵略中國的步伐之後,他們也加快了工作進度。經過艱辛的努力,他們終於趕在日本人在東南方發動侵略戰爭之前,基本上完成了對這一地區古代建築的調查。現在,他們又把目光和視野轉向了內地,轉向了貴州這樣的大後方。無論日本人能否占領這裏,他們都要抓緊時間,調查西南大後方的古建築。

在一般人眼中,建築隻是呆板的實物,而在建築學家梁蔚如看來,建築是有靈魂的。他正是通過觀察、描摹建築的內部形態和結構,透視建築者的審美藝術,從而觸摸建築藝術之靈魂。

表姐似乎習慣了丈夫每日如此驚險的“表演”,隻輕輕提醒花靜宜:“別叫他,免得打攪他的工作。”

在花靜宜聽來,話裏的另一層意思是,別用聲音驚動他,建築學家麵對的是一個精致而敏感的靈魂,稍一驚動,這靈魂就會逃走,以後想抓住都難了。

花靜宜瞟了一眼表姐手裏的畫夾。盡管隻是一幅素描,可在表姐的筆下,甲秀樓顯得飄逸而典雅,古樸而厚重,與雄渾遒勁的高原風格相得益彰。如果說表姐夫是從技術的視角觸摸建築的內在靈魂,那麽表姐則用精妙的繪畫藝術,展示建築的外部形態和藝術張力。夫唱婦隨,表姐把才華完全融入了表姐夫的工作中,倆人配合得十分默契。從表姐飛揚的神采裏,花靜宜看到了一個女人能夠享受到的全部幸福。

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愛情,一絲憂傷滑過心頭。從緬甸回國時,她特意帶國際紅十字會醫生經滇緬公路回國,就是因為心底有一種企盼,希望能在貴陽見到穀止戈,當麵向他表達愛情。

然而,就在她回到貴陽的前一天,穀止戈已經率部奔赴抗戰前線。之後,她特意抽時間去參觀已是人去樓空的營房。觸摸著指揮部牆上的地圖,花靜宜悵然若失,想到她的穀子哥像麵對深愛的情人一般,日夜凝視地圖的時候,不禁潸然淚下。此時,她看到表姐夫對於建築的摯愛,明白自己也是懷著同樣的感情,深愛著她的穀子哥啊。

見表姐看著自己,花靜宜為了掩飾內心的情感波瀾,問:“詩茵姐,你覺得貴州建築的風格特點是什麽?哪些建築給你的印象最為深刻?”

林詩茵想了想,道:“建築基本上是自然資源與民俗風格的體現,同時,建築風格反過來又使民俗風格具有了鮮明的表征。貴州多山、多林、多石,其民居建築自然離不開這三個特點。我們初步將其概括為兩大類型:一類是以石料為主的建築,它們多在山多石多的貴州中北部;一類是山地幹欄式建築,多在山多林多的貴州東部一帶,以吊腳木樓、鼓樓、花橋等建築為主。不過,由於與外界交流較少,生活在幹欄式建築內的居民內部,還處於相對封閉的狀態。”

“不是這樣的,表姐!我有幾個姨媽嫁在黔東地區,她們內部的文化自成一體,尤其是歌舞文化,如果用內部的標準來衡量和評價,也許達到了很高的境界。說他們封閉,隻是用華夏文化的標準來衡量,未免有些失之偏頗。”

“好,好,以文化而言,就依你說的,我收回自己的觀點。”林詩茵笑著拍了拍花靜宜的手,道,“可我們談的是建築文化,貴州建築中還有一類比較典型的文化,像甲秀樓、城鎮的徽派建築等外來建築文化。給我們印象較深的,有鎮遠的建築,它們具有徽派建築的典型特征;有青龍洞的建築,它們依山體而建,完全融入了其獨特的熔岩地形之中,雖然建築規模相對小一點,但足以與武當山的建築相媲美。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與國內其他名刹不同,青龍洞是三教合一之地,無論是南方傳統神教,還是中國傳統道教、儒教以及外來佛教,都能在這裏找到自己的位置。青龍洞內的文化融合,從側麵反映了貴州人民對於外來文化的接納與融合,對土著文化的堅守與改造。”

花靜宜笑道:“姐,你這個北大第一才女,還真不是浪得虛名,難怪當年會有那麽多大才子圍著姐姐的石榴裙轉呢。”

林詩茵的臉忽地紅了,飛快地瞟了樓上一眼,轉而白花靜宜一眼,道:“聽你這話的意思,好像姐姐是一枝風流成性的交際花。”

“哪裏,哪裏!我的好表姐,我對姐姐的才華,對姐姐多彩的愛情生活,可是心懷敬意的。”花靜宜停了一下,道,“姐姐在該享受愛情時,沒有錯過戀愛的滋味,步入婚姻後,又相夫教子,過著一種很有質感的生活,真讓我羨慕。”

“喲,靜宜,你不是在諷刺姐姐吧?姐姐哪裏比得上你?你不僅在世界著名大學留過學,還擁有國際工作經驗,年紀輕輕就在醫學界享有盛譽,而且以自己的勇敢成為國人景仰的巾幗英雄。與你相比,姐姐這樣的活法算得了什麽?”

緊急的防空警報打斷了她們的談話,也打攪了南明河畔人們愜意的踏春。黔靈山上掛起六隻火紅的燈籠,大的小的各三隻。按照防空司令部規定,每隻大燈籠代表五架敵機,每隻小燈籠代表一架敵機。

很快,天空就傳來了飛機的馬達聲,人們紛紛從樹林裏鑽出來,站在河邊的空地上,翹首仰望從天邊慢慢飛臨貴陽的敵機。臨近城郊,敵機降低了高度,上麵的太陽旗圖案清晰可見。這時,貴陽僅有的幾門防空炮火響了起來,炮彈射向天空,在敵機周圍爆炸,噴出一朵朵棉絮狀的黑煙雲。敵機受到驚嚇,一邊避開炮火相對密集的區域,一邊慌裏慌張地朝地麵目標扔炸彈。

巨大的爆炸聲打破了山城的沉靜,城中有好幾處冒起了熾熱的濃煙。驚呼聲、哭喊聲隨著爆炸聲一起傳出城外,把人們的心提了起來。大家以焦慮的心情望著狹小的城市,想著被炸彈擊中的居民該遭受多大的罪啊。

飛機在貴陽上空竄來竄去地投彈,花靜宜見甲秀樓在南明河兩岸錦秀山色的映襯之下,顯得極其突兀,擔心敵機會朝這裏投彈,就朝樓上大聲喊:“姐夫,敵機在轟炸,危險,你先下來吧。”

梁蔚如高聲回答:“不用擔心,敵機一般不會轟炸平民目標,對廟宇類建築更不感興趣。”

林詩茵寬和地笑笑:“我們也不是第一次在敵機轟炸下工作,隨他吧。”

花靜宜驚訝地看著表姐。一身書卷氣、美麗而柔弱的表姐,麵對眼前的危險,居然表現得如此平靜,如此堅強。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民族危亡反而激發了普通民眾更大的創造熱情,包括知識精英在內的社會各階層,都在奮力忘我地工作。除了從事抗日救亡工作外,人們還竭盡所能從鬼子的鐵蹄之下,搶救可能遭到**與破壞的文化古跡和文化經典。表姐夫和表姐無疑就是其中的典型。

仿佛為了驗證花靜宜的預言一般,敵機在甲秀樓周圍也接連扔下了好幾枚重磅炸彈。猛烈的爆炸使地麵發生強烈的顫動,甲秀樓也吱嘎地晃動。附近的幾棟樓房起火了,人們顧不得敵機還在空中投彈,紛紛朝起火的樓房跑去,搶救傷員和物資。

花靜宜想去,就對表姐說了聲:“我到那邊去看看!”林詩茵說:“去吧,去吧,小心一點。”花靜宜笑道:“與上海的大轟炸比起來,眼下的轟炸真是小菜一碟。”

忽然聽到甲秀樓內傳出很大的響聲,好像有什麽東西被震塌了。花靜宜回過頭,見樓宇完好地立著,表姐夫已經上了三樓,正在窗邊觀察著什麽。表姐也站起身,朝樓內觀望一陣,回頭見花靜宜站住了,平靜地揮了揮手,道:“去吧,我們這裏沒什麽事。”

花靜宜到達爆炸現場時,自發組織起來的救援隊一邊撲火,一邊從樓內搜救傷員。市醫院的急救小組在附近設置了一個臨時救護站,幾位護士正在給傷員包紮傷口。花靜宜見救護站不是很忙,想著自己是該去搜救傷員呢,還是留在原地幫助他們。然後,她朝著倒塌的樓房走去,見到剛才坐在河邊讀書的帥哥正在給零散的救護隊分組,並安排了各組的臨時領隊。經過他的一番整理,混亂的救援工作竟變得井然有序。

“帥哥”正要鑽進一處倒塌的樓房,花靜宜跑到他身邊,問:“請問,我能幫什麽忙?”

“你什麽忙都能幫,不過要注意安全。”“帥哥”邊說邊回過頭來,看了花靜宜一眼,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語氣卻相當平靜,“別人可以進樓幫忙尋人,你不行!”

“為什麽?”花靜宜本想開個玩笑,說他性別歧視之類,目光卻停留在他臉上不動了。眼前這張臉好像和穀止戈是從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非常相像,仔細一看,又好像有些不同。穀止戈是俊秀中透著一股帥氣,這個年輕人卻滿是霸氣。而且與穀止戈的和善相比,這人眉宇間流露出幾許機智和油滑。他似笑非笑地說:“你是醫生,醫生應當在救護站裏搶救傷員。”

“你怎麽知道我是醫生?”花靜宜更為驚奇。她知道穀止戈有兩個弟弟,一個還在軍校裏讀書,一個在北京上大學,據說上大學的那位不久要去雲南聯大了。在他狡黠地微笑時,花靜宜想起來了,穀止戈上軍校的弟弟自小就被送到鄉下姥姥家養著,軍校畢業後,跟隨第19路軍參加了上海抗戰。但第19路軍被整編後,他不滿部隊現狀,就辭職回家當起了閑雲野鶴。按穀止戈的說法是“二弟成了一名雲遊和尚”。可眼前的年輕人沒有一點兒雲遊和尚的影子啊。花靜宜越想越糊塗了。

“你的樣子就像醫生,醫生是生命的守護神,我們不能隨便讓守護神去從事低級的活兒。”他拒絕的態度有些粗野,話倒還中聽。花靜宜止不住好奇心,問:“你是不是喜歡讀報?從報紙上看到了什麽?”

“讀報?!報紙不是高明的欺騙性謊言,就是市井流言蜚語之類的故事,誰看那些東西?”他對報紙表達了強烈的不滿。這時,有幾個救援人員從樓裏抬著人出來,他推了花靜宜一把,以命令的語氣道:“到救助站去,別在這裏擋路!”

花靜宜原想讓道,被他順勢一推,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她朝救護站走時,心裏恨恨地道:“這人怎麽回事啊,一點修養都沒有。”

不斷有受傷人員被送到臨時救護站,重傷員經過簡單處理後,被轉送醫院。一般的小手術就直接在救護站裏進行。救護人員中隻有一個年輕醫生,所以花靜宜成了主角。她正在給一位額頭被彈片劃破的傷員進行手術縫合,剛才那位“帥哥”背著一位中年傷員進來,放在旁邊的地上,說:“麻煩給他臉上的傷口包紮一下。”花靜宜嚇了一跳,縫合最後一針後,把包紮一事交給護士,然後蹲下身子檢查傷員傷勢。見傷勢挺嚴重,她準備對傷者進行人工呼吸的急救措施。“帥哥”一把拉住她,說:“不用做人工呼吸,讓他慢慢蘇醒。”

“他沒有呼吸,再不搶救就來不及了!”花靜宜焦急地說。

“沒事,他隻是喝醉了酒。樓要倒塌的時候,他不願意離開,我就打暈了他。”“帥哥”輕鬆地說。

花靜宜果然聞到了一股酒味,仍然不滿地說:“你好好勸嘛,怎麽能動粗呢?”

“我不打暈他,他就得去陰曹地府向閻王報到了。”“帥哥”拋下一句話,轉身走了。花靜宜看著他的背影,心想,這人做事真魯莽,真是個怪人。

傷員都處理好了,臨時救助站的人員也撤走了。此時,花靜宜又累又餓,想到河畔小市場找點東西吃。回到甲秀樓前,石橋上已不見了林詩茵的影子。待她鑽進甲秀樓裏,表姐正對著倒塌的樓梯愁眉不展。原來炸彈爆炸把腐朽的樓梯震斷了,梁蔚如被困在樓上下不來。表姐想用身體支撐樓梯,但梁蔚如擔心她單薄的身體支撐不了那麽沉的東西,怕傷了表姐,所以不願意下來。

林詩茵見花靜宜來了,高興地說:“靜宜來了,我們一起撐著,你肯定能下來。”花靜宜上前試著抬了抬樓梯,感覺非常沉重,忙道:“不行,不行,這樓梯很沉,萬一壓下來,把我們幾個都壓壞了,對民國抗戰可是重大損失。我去叫男人來。”

走出樓來,花靜宜見剛才那個“帥哥”在河邊洗漱,準備收揀書包回家。她連忙向他招手,道:“哎,帥哥,甲秀樓裏的樓梯塌了,有人被困在樓上,麻煩你來幫個忙。”

“帥哥”聽了,懷著很大的怨氣快步上來,道:“什麽人把命看得這麽不值錢,敢冒著被飛機轟炸的危險,領美女到甲秀樓看風景?”

不知道就別亂說。花靜宜白了他一眼,心裏想著,卻沒有說出來。

牢騷歸牢騷,這位“帥哥”做事卻很認真。他察看了一下情況,見樓梯還沒有完全倒塌,上前用厚實的肩頂著樓梯,輕輕搖了搖,對著樓上吆喝道:“行了,下來吧。”

“扛得住嗎?”梁蔚如小心地問。

“叫你下你就下,囉嗦什麽呢?”“帥哥”火氣不小。花靜宜和林詩茵上前幫助扶著樓梯,“帥哥”急道:“去,一邊去!”兩人隻好灰溜溜地走開。梁蔚如扶著壁頭,小心地從樓梯上滑下來,兩個女人緊張地看著,見樓梯搖晃,趕緊上前幾步,卻被“帥哥”用嚴厲的目光擋了回來。梁蔚如終於踏到了堅實的地麵。林詩茵上前接過他的工具包,察看丈夫是否完好無恙。

“帥哥”問:“樓上還有其他人嗎?”梁蔚如說:“沒有了。”“帥哥”粗聲道:“你們出去。”幾個人不敢不聽,乖乖地走出樓外。帥哥鬆了肩,跳開一邊,隻聽轟的一聲,樓內撲起一股塵霧——樓梯倒塌了。幾個人同時一聲驚叫:“好險。”“帥哥”被塵霧包圍,跑出屋外時,塵霧也跟著撲出來。“帥哥”拍著身上的塵土,罵了一句:“還得再洗一次澡,真是活見鬼。”梁蔚如感激地看著他,問:“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他望了一眼天空,道,“以後要帶美女欣賞敵人的轟炸機,用不著爬上甲秀樓,站在河邊的小山坡上,可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幾個人相視一笑,覺得眼前這個“帥哥”有趣得緊。

2

一個戴著草帽的男人牽著一個女人的手,小心地走近榮軍醫院,站在大門口東張西望。見有人走過來時,他趕緊把草帽壓下遮掩,卻用眼睛賊溜溜地觀察對方。女人仿佛來到了一個熟悉的世界,睜著美麗的大眼睛四處察看,臉上浮起燦爛的笑容。

當花靜宜從旁邊走過,男人忽然問道:“請問是花醫生嗎?”花靜宜吃驚地打量著他們。男人抬頭看著她,謹慎地綻出一絲微笑。雖然男人不修邊幅,臉被須發遮住了,但花靜宜仍然從那道標誌性的疤痕裏,認出了他。

“燕山!”花靜宜失聲地驚叫。還沒待她發出聲音,燕山把手指放在嘴邊,輕輕噓了一下。花靜宜把話咽了回去,不自覺地看了女人一眼。女人顯得十分平靜,見花靜宜看她,咧嘴笑了笑。花靜宜從她古怪的笑容裏,立即感覺到這個女人就是她曾經見過一麵的湘子。湘子依然那麽漂亮。此時的湘子與燕山站在一起,還真好比鮮花插在牛屎上了。

見很多人注意著這對形跡怪異的男女,花靜宜覺得大門口不是說話處,便招了招手,輕聲道:“跟我來吧。”領他們走進休息室,花靜宜招呼他們坐下,邊倒水邊問:“你們怎麽到這裏來了?”

燕山張著眼睛觀察房間,耳朵警惕地聽著門外,見她問話,隻輕輕“哦”了一聲。花靜宜把水杯遞到他們麵前,燕山伸出雙手,把兩杯水同時接在手裏,然後把其中一杯湊近湘子的嘴邊,溫柔地說:“來,喝水。”湘子大概習慣了這種服侍,張開嘴喝水時,卻把漂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看著花靜宜,“嘿嘿”一笑,差點把杯子裏的水噴出來。

“小心,別把水潑了。”燕山說。待湘子喝過水,燕山一口喝光了另一隻杯子裏的水,站起身把杯子放在桌上。湘子好像是燕山的影子,也跟著站起身。燕山道:“坐吧,別怕,這是我們的朋友花醫生。”

看到平安站在麵前的兩個人,花靜宜想起阿米一家,心情非常複雜。他們怎麽躲過了憲兵鐵桶一般的圍剿呢?憲兵屠殺了那麽多人,又是怎麽回事?莫非隻有他們逃了出來?她在他們對麵坐下,問:“你們這次來,是想給湘子看病嗎?”

燕山點點頭,道:“你說過,湘子的病需要到醫院診治才能痊愈。”

花靜宜道:“我們這所醫院剛剛建立,主要服務對象是抗戰中的傷兵,它的另一個名稱叫榮軍醫院。”

“我知道,我知道!”燕山抖了抖隨身攜帶的沉甸甸的包裹,裏麵發出銀洋清脆的撞擊聲,“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也是山寨人的救命恩人,如果那天不是你大聲呼喊,我們這個寨子肯定也會遭到憲兵的屠殺。”

花靜宜一喜,急問:“你是說阿米一家也逃掉了嗎?”

“是的,除了行動不便的老太之外,其他人都逃掉了。”燕山羞愧地看了花靜宜一眼,道,“那一晚,我的人差點傷了你。”

花靜宜鬆了一口氣,想起卡車上那些耳朵,尤其是地上那隻被螞蟻抬著走的耳朵,她頓時惡心起來,心裏感到特別沉重,不禁慨歎:“畢竟,死了那麽多人。”

燕山的心情也頗為複雜,道:“花醫生,自北伐以來,軍閥和國軍屠殺的百姓還少嗎?不僅是對我們,在國軍掃**過的所謂‘共匪’地區,哪裏不是十室九空?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假如國軍前一階段不把主要部隊放在打擊共產黨上麵,小日本哪裏會有如今的猖狂?”

“燕山,你這話很像一個共黨分子的言論哦。”花靜宜笑道。

“說我是共產黨,那是高抬我,我燕山死而無憾呢。”燕山苦笑著搖了搖頭,“隻怪我當初受傳統意識影響很深。從小父親就教導我,要謹守傳統禮教,遵守秩序而不是要破壞秩序。保安隊被紅軍繳槍械時,我沒有讓他們投降而是逃走了,現在看來,真是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

花靜宜理解燕山心裏的困惑,道:“就我們普通人來說,往往是被潮流推著走的,隻有極少數的英雄人物,才有力量改變自己,改變環境和潮流。”

燕山對花靜宜這番富有哲理的話,似懂非懂,卻真誠地道:“花醫生,我當土匪隻是為了生存,我的手上隻沾有為非作歹的地主、強盜和憲兵的血。當初我派人追你們,並沒有要下毒手的意思,如果真要下手,你們是逃不出山寨的。我這麽做,隻是想讓你回去之後,不會被憲兵或者其他人為難。”

“謝謝,沒有人會為難我。”燕山居然對她那一段危險的經曆輕描淡寫,還試圖表現他的清白,花靜宜明顯有些不快。

燕山憨然一笑,道:“如果我知道花醫生有那麽深的背景,我哪裏會讓您冒險呢?”

花靜宜不想繼續回憶那段不愉快的經曆,問:“你想給湘子看病?我給你介紹個醫生。”燕山一聽這話就急了,道:“不行,我不能露麵。這段時間以來,我們一直東奔西躲,幸虧一個在台江苗寨的北伐戰友收留了我們,不然,我們早就沒命了。為了不牽連他們,也為了湘子將來能夠回歸正常生活,所以我才冒險帶她出來的。”

湘子待在房裏聽他們說話,樣子顯得平靜多了。花靜宜很同情湘子的遭遇,心想,能幫她把病治好,燕山就可以帶著他漂亮的妻子,過上正常人的生活,這何嚐不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

想到這裏,她說:“你們先在這裏等等,我交代好工作後,和你們一起進城到醫學院附屬醫院去看看。聽說那裏剛剛從浙江遷來一個精神病學科,裏麵有一位知名專家,他或許能治好湘子的病。”

燕山一聽,眼睛頓時放亮,催促道:“你快帶我們去吧。”

花靜宜先回病房交代好工作,向方院長請了假,順便要了一輛車。回到休息室時,她見燕山把眼睛對著門縫向外瞄,覺得好笑,心想,總還是脫不了土匪的習性。

榮軍醫院在城外,乘車進市區有二十來分鍾的路程。車子停到貴醫附院門前,湘子透過車窗,指著院前的紅十字標誌,笑道:“醫院,燕山,我們到了醫院!”燕山專注地觀察著街上的動靜,聽見湘子興奮地叫他的名字,嚇得大驚失色,慌張地道:“湘子,小聲點。”

花靜宜幫湘子打開車門,湘子跳下車,朝醫院大廳跑了過去。這是湘子第一次脫離燕山的手,燕山看著她的背影,莫名地搖搖頭。

花靜宜對司機說:“師傅,謝謝您。”又對燕山說,“我們進去吧。”燕山看了看四周,走過來把包遞到花靜宜手上,說:“花醫生,您把包帶上,我就在外麵等你們。”

花靜宜本想拒絕,但看到燕山堅定的眼神,隻得暫時接在手裏,背包果然很沉。她追著湘子的背影走進醫院,回頭看燕山蹲在醫院大門一側,把草帽拉下來,蓋住自己的臉,遠遠看過去,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者。

門診室裏傳來吵嚷聲。花靜宜循聲跑過去。原來,一個年輕護士在給一個生病的小孩子輸液,紮了幾次都找不到血管,湘子見了很著急,用手比劃著給年輕護士做示範。年輕護士愣住了,用一種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著她。湘子便伸手欲從她手裏搶過針管。年輕護士見她神色不對,不肯相讓。兩人爭吵起來,把小孩給嚇哭了。孩子的母親不滿地說:“你們出去吵好不好?”花靜宜拉著湘子,道:“湘子,我們走。”

湘子嘟囔道:“打個針都不會,當什麽護士?”年輕護士白了她一眼,道:“瘋婆子。”湘子像被什麽東西蜇了一下,身子輕輕一顫。花靜宜心裏一緊,趕忙轉移她的注意力,道:“湘子,我們到那邊去。”見湘子眼裏閃著委屈的淚花,花靜宜又驚又喜,看來在熟悉的環境裏,她有了自我意識。

兩人來到精神科診斷室,湘子看了一眼門牌,笑道:“我們來這裏幹嘛,是你發神經還是我發神經了?”說這話時,湘子用手指了指胸口,又指了指花靜宜。花靜宜平和地笑道:“誰都沒有發神經,我們來看一個朋友。”湘子聽了這話,愉快地鑽進診斷室。

一位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坐在桌前,這會兒沒有病人,他正在看書。湘子走過去坐下,熱情地叫了一聲:“醫生。”然後把一雙大眼睛看著他。醫生抬起頭來,看了看湘子,又看了看花靜宜,親切地問:“有事嗎?”

“當然有事啦,我是護士,特意來看你。”湘子說著,朝醫生拋了一個媚眼。醫生居然臉紅了,不敢正視她挑逗的目光,求助地看向花靜宜,那眼神似乎在問,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湘子用手指著醫生的胸牌,一字一頓地道:“魏學林,魏大夫,原來你是魏大夫,我以前怎麽沒見過你,你是新來的嗎?”

魏學林認真地回答:“對,我是新來的,來了一段時間了,怎麽沒見過你呢?”

湘子快活得笑了起來,道:“你們醫生總是把眼睛看著天上,那裏看得上我們這些普普通通的護士?”

魏學林似乎還不習慣這種**裸的坦言,無奈地聳了聳肩,把目光轉向花靜宜。花靜宜心想,運氣真好啊,她原本就計劃帶湘子來找魏學林大夫,沒想到倆人這就對上了話。不過,以眼下的情形而論,魏大夫在與病人的第一回交鋒之中,並沒有占到上風。但魏大夫畢竟是有經驗的醫生,見花靜宜指了指自己的頭,又朝他眨眼睛,頓時明白坐在對麵的熱情小女人是找他看病的病人,並非護士。他鎮定下來,調整自己的思路,邊和她對話,邊診斷病情。

突然,醫院大門傳來一聲慘叫,接著是幾聲槍響。湘子身子一顫,回頭四下張望。花靜宜平靜地道:“湘子,沒什麽,沒什麽!你和魏大夫先聊聊,我出去看看。”說著她轉身跑到醫院門外。隻見戴著草帽的燕山倒在大院外的草坪上,一群憲兵圍在屍體周圍,四周站滿了觀看的群眾。一名憲兵軍官驅趕著圍觀的人,大聲吼道:“這是湘西土匪頭子燕山,今天終於被我們擊斃,大家散了吧。”

花靜宜聽了憲兵軍官的話,腦袋仿佛遭人擊了一悶棍,嗡地叫了起來。她呆呆地站在人群中,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當兩名壯實的年輕憲兵抓住燕山穿著新布鞋的腳,像拖死狗一般,把他的屍體拖過草坪時,花靜宜如同萬箭穿心,一個聲音在心裏不停地說:“燕山,燕山,是我害了你,你想進城找我時顯得體麵一些,就換了新布鞋。燕山,我對不起你。”地上的血痕一直畫到軍車盡頭。憲兵把燕山的屍體拋上車,帶著他們的戰利品回司令部領賞去了。醫院門外除了那一攤血跡鮮紅的血跡,一切皆複歸平靜,好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即使見慣了死亡的醫生和護士,親眼見到一個活生生的生命被槍殺,依然受到了強烈的震撼,各科室都在熱議這件事。

穿過醫院走廊轉回精神病科時,花靜宜腳步特別沉重,幾乎沒有力氣背包了。魏學林大夫站在診斷室門口看著她。花靜宜急忙用手背拂去眼角的淚,快步迎上前。

“你,沒事吧?”魏大夫以醫生所特有的目光審視著她。

“沒,沒事。”花靜宜努力綻出笑容,掩飾內心的痛苦和無奈。

“進來吧。”魏學林把頭朝著門內一偏。花靜宜跟著他走進門診室。魏學林習慣性地坐到醫生的座位上,花靜宜則在病人的位置上坐下。見魏學林隻是看著她,她主動開了口:“她怎麽樣?”

“情況不錯。”魏學林樂觀地說,“見麵那幾句話,我還真被她整懵了,以為是愛開玩笑的小護士跟我逗樂子呢。後來我漸漸聽出了門道,可我發現她的語言很有邏輯性,幾乎不可能出自一個瘋子之口。”

“瘋子不都是時而瘋癲,時而正常的嗎?

“一般情況下是這樣的。但患了精神分裂症的瘋子,其邏輯畢竟處於混亂狀態,不可能不出漏洞。你送來的病人,哦,請問一下,她是你什麽人?”魏學林大夫停了話,歉意地看著花靜宜。

花靜宜本想說實話,臨時改變主意,說:“她是,我的一個表姐。”

“哦,她是不是曾經在醫院工作過?”

“是的。多年前,曾經是一個護士。後來出了一點小問題,她就離開了醫院。”

“可能不是小問題,而是很大的問題,以至於她長期以來把巨大的痛苦壓抑在心裏,不肯麵對現實,進而使她的精神一度出現崩潰。不,以她目前的狀況而論,還是用損傷這個詞為好,如果已經崩潰,那根本就沒有康複的希望。”

花靜宜心裏一陣輕鬆,隨口說道:“我可不可以理解為,她的病還有治愈的希望?”

魏大夫輕輕搖晃了一下腦袋。花靜宜心裏一沉。不過,他後麵的話卻給了花靜宜意外的驚喜。他說:“對於精神病人來說,治療僅僅是一種輔助手段,關鍵還得依靠病人的自我修複。從她的情況來看,她的自我修複願望極其強烈,這是一個非常好的跡象。”說著,魏大夫以手比劃,一手捏成拳頭,一手蓋著拳頭,道:“左手好比心靈,右手好比壓抑著心靈的黑幕,它曾經一度讓心失去了希望。如今這顆心已經蘇醒過來,像新的生命一樣強烈地渴望破繭而出。當然,因為心靈畢竟受到損傷,而壓抑心靈的東西還是千絲萬縷,所以醫生的職責就是通過康複治療,幫助它突破繭的纏繞,重新恢複活力。”

這個念頭讓花靜宜的心裏再次充滿了愧疚。

“謝謝您,魏大夫,我可以把這個病人交給您了?”話一出口,花靜宜即明白自己犯了一個職業病。好在魏大夫的心思還在病人上麵,並沒察覺她話裏的漏洞,隻道:“行,她已經急於表現自己,跟我要護士的工作,我就讓她先負責病房的衛生。”

花靜宜笑了起來,道:“千萬別讓她接觸正式的工作,以免出現意外。”

“不會不會,這個你放心,我是醫生呢。”魏大夫信心滿滿的話和笑容給了她很大的安慰。花靜宜問:“魏大夫,既然這樣,我就把表姐留在這裏,需要多少住院費,您開一個單子,我去交費。”

魏大夫拿起處方單,寫了起來,說:“先交一個月的費用,十五塊錢。我們醫院缺少護士,待她的病好了,醫院還能得到一個現成的熟練護士呢。”

花靜宜輕輕一笑,接過處方單,見時間不早了,她還要趕回榮軍醫院上班,就對魏大夫說:“借用一下您的筆,我留個電話號碼。如果我表姐有什麽事情,打這兩個電話就能找到我。”花靜宜分別留下了周公館和榮軍醫院的電話。

魏學林拿起便箋一看,立即站起身向花靜宜伸出手,熱情地道:“原來您就是花靜宜。花醫生,鄙人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

“我今日是有眼得識泰山呢。”花靜宜羞赧地道。

“哪裏哪裏,我魏某比起您來,就是虛長了幾歲,為國為社會所作的貢獻不多。花醫生年紀輕輕,就敢於冒著敵人的炮火拯救革命戰士的生命,堪稱醫學界的楷模,我們學習的榜樣。”魏學林大夫真誠地說。

自上海抗戰後,花靜宜受到了不少讚揚,但她仍然不習慣,道:“魏大夫,我下午還有一台手術,我把表姐留在這裏,暫時先告辭了。”

魏學林跟著她走出來。

花靜宜還想看看湘子。走到病房前,她見湘子跟在一位老大姐身後做清潔工作,放心不少,就和她打招呼:“湘子,你跟著大姐好好幹,我先走了。”

湘子抬頭看著她,好像不認識一般。花靜宜一怔,覺得湘子的病,或許並不像魏大夫所說的那麽樂觀。提包裏全是硬邦邦的東西,她猜測裏麵應該是銀洋,而非湘子的衣物。待下午或者明天,還得給她送衣服和生活用具過來呢。

拿著處方單來到交費處,花靜宜本想從提包裏拿銀洋交費,但摸到銀洋時,她不由得朝院門外望了一眼,燕山屍體癱倒在草坪上的情景清晰地浮現出來。花靜宜明白,下車時燕山生硬地把包裹塞給她,說明他已經了解自己的處境,明白無誤地把湘子托付給她了。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她知道自己的責任,於是把手從包裏抽出來,從衣兜裏掏了一卷隨時可能貶值的法幣,替湘子交了住院費。

榮軍醫院再次接收了一批從徐州方麵撤下來的傷病員。病房不夠,政府特派保安人員臨時平整地盤,搭起很大一片帳篷,場麵蔚為壯觀。傷員經過長途顛簸,缺醫少藥,護理不周,不少傷員的傷口都出現嚴重感染,急需手術。榮軍醫院的醫生本來不多,全部調動起來都不夠,就從市內抽調了大批醫生和護士前來幫忙。醫護學校的學員,也全部被調了過來。

花靜宜回到醫院,一直忙到第二天下午才把手術做完,中途隻休息了幾個小時。回到醫生休息室,花靜宜腰酸背疼,本想好好睡一個覺,這時醫務值班人員送來兩張電話留言。一張是母親的,說在鄉下視察備戰情況和民情的外公回來了,家裏要在周公館為外公接風洗塵,順便也算是為她接風。

花靜宜受過海外教育,屬於新派人物,自然沒那麽多講究。不過,她有好幾年沒見外公了,這次回貴陽,外公一直在黔東南等縣裏視察,這下聽到這個消息,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馬上飛回家。母親還說,如果醫院忙,家裏就在五點鍾左右派車來接她,吃過飯再送她回來。現在離五點還有一個小時,她趁此機會可以小憩一下。

另一張留言是魏大夫的,他說湘子需要換洗的衣服以及日用品已托一名護士上街買了,總共花了八元錢。花靜宜笑了,心想,這樣的事情完全可以當麵向她說明,他特意打電話告知,足見魏大夫的知識分子品性,心細而較真。

魏大夫的留言提醒了花靜宜,她拴好門,打開存放衣物的櫃子,把燕山留下的包裹拉了出來。打開包裹,裏麵裝著一筒一筒的銀元。花靜宜粗略地估計了一下,差不多有十來筒。她還發現了一個精致的小皮包,裏麵裝著幾顆碩大的鑽戒和幾個玉鐲。她從小對手飾接觸不少,眼前的鑽戒和玉鐲的成色,要遠遠好於先前所見的。花靜宜小心翼翼地把皮包放好,塞進背包的底層。正要把包扣上,突然見到銀元筒中間夾著一張紙條,花靜宜展開一看,原來是燕山寫的一封信。

朋友:

當你拿到這個包裹時,你就受到了一個已逝者的信任,等於接收了一份責任。包裹裏裝著九百八十塊大洋,一包首飾,它是一個美麗而苦命女人的全部財產,是一個瘋子後半生的依靠。她和你一樣,也曾有過如花的童話,浪漫的愛情,一個幸福的家。可這美好的一切對這個女人來說,都已化為泡影。如今她孤身一人,隻有這一點足以維持生命的家當,除了一個已離開人世的丈夫的愛,她唯一剩下的就是您的友誼,及你對於一個苦命女人的接納和無私的愛。這是她能夠繼續生活下去的全部。

為了感謝您的照顧,請您從皮包裏取出一枚鑽戒,作為我對你的酬謝。如果您不能照顧她,也請您按照信箋後麵的地址,把她送回她的親人身邊。我,一個已經逝去男人,她曾經的依靠,將在天國裏看著您對苦命女人湘子的嗬護,並深深地祝福你們。

原來燕山把湘子送到她麵前的時候,早做好了死亡的準備呀。他一定就像嗅覺靈敏的獵犬一樣,嗅到了死亡氣息。他短信中的“朋友”,一定是特指的她。但他何其機敏,擔心萬一這些東西落在憲兵手裏,不僅可避免給花靜宜帶來麻煩,甚至還期望假如包裹落在哪個憲兵手裏,這個所謂的“朋友”能發發慈悲,把足以維持苦命湘子後半生全部生活的東西交給她。花靜宜心想,雖然燕山淪為了土匪,但他對人心並沒有完全失望。難道他不知道,如狼似虎的憲兵早已喪失了人性麽?他們連人的骨頭都能吞下去,更何況包裏這一筆足以讓人動心的財富?

花靜宜把信折好,重新放回包裏。扣好背包之後,她重新掂量了一下背包重量,感覺背包的分量又重了許多,她幾乎提不起了。她把背包放進櫃子裏鎖好,然後抹掉臉上的淚痕,在**躺了下來。她本想好好地小睡一會,無奈翻來覆去總睡不著。她自己都還是一個需要照顧的人,一下子要承擔那麽重的責任,這讓她一時無法適應。她需要想一個萬全之策,既不負燕山的囑咐,又可保證湘子的後半生衣食無憂。

她不禁想起了外公。外公一生經曆過無數風浪,在她心裏外公就是一座高不可攀、足以依靠的大山。花靜宜長長舒了一口氣,翻過身來看著櫃子,心道:“燕山,你放心去吧,我會讓湘子生活得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

這麽想著,她實在太困倦了,眼睛悄然一閉,睡著了。

花靜宜是被敲門聲驚醒的。睜開眼時,她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和護士說話:“這孩子怎麽睡得這麽沉?”

護士回答:“花醫生從昨天下午就開始給病人做手術,一直到現在,她可能是太累了。”

花靜宜掙紮著起床開門,見是阿桑姐,就打著哈欠問:“阿桑姐,你怎麽來了?”阿桑姐說:“你母親脫不開身,特意叫我來接你。我們走吧,客人快來了。”

花靜宜心想,既然是派阿桑姐來的,那一定用的穀家的車。想起姑父所犯下的罪惡,她本能地升起一股厭惡的情緒,想對阿桑姐說,你先走,我坐醫院的車回去。可麵對阿桑姐真誠而關切的目光,她又狠不下心。轉念一想,人有罪,車子無罪,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想到這裏,她便說:“阿桑姐,你等一等,我抹把臉就走。

花靜宜洗過臉,又稍微整了整妝,從櫃子裏取出包裹背在身上。阿桑姐想接過去。花靜宜擔心她發現其中的秘密,說不定會泄露給姑父,便推辭說:“阿桑姐,這是重要藥品,你手腳重,容易弄碎,還是我背著合適。”阿桑姐不再堅持,隻是滿臉的愧疚和不安。

周雅琳見背包把女兒單薄的身子壓歪了,嗔怪道﬚“背什麽東西,怎麽不叫阿桑姐幫你背?”說著伸手要來接她的包。花靜宜擋開了母親的手。周雅琳生氣地白了她一眼,道:什麽寶貝,連我都不讓碰?”

“藥品,我自己來。”她氣喘籲籲地問:“外公在哪裏?”

“樓上書房。”

書房裏,周沁源伏案寫著這次下鄉的考察報告。花靜宜衝進房放下包,叫了一聲外公就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兩眼望著外公,淚水嘩啦啦地往下掉。周沁源一見這架勢,頓時著了慌,把筆往桌上一丟,關切地問:“靜宜,怎麽了?”

“外公!”

“寶貝孫女,你怎麽了?是不是受什麽委屈了?”周沁源起身走到她跟前,掏出手帕蹲下身子,替她擦拭臉上的淚。花靜宜搶過手帕,擦掉眼淚,眨著眼睛調皮地看著外公。周沁源好久沒見花靜宜這副樣子,樂嗬嗬地打趣道:“又哭又笑,皇帝耍鬧。怎麽,不認識外公了?”

花靜宜放下手帕,笑道:“人家都說外公變成了頭上長角的怪物,我想看看是不是這樣。”

周沁源笑著張開雙臂,道:“看吧,看吧,看外公是否有什麽變化。”

花陙宜摟著外公,把頭貼在老人的胸前,道:“我看外公人變精神了,心也變年輕了。’

周沁源樂嗬嗬地道:“你呀,嘴巴越來越甜了,是不是在英格蘭的時候,天天往嘴上抹蜂蜜啊?”

花靜宜嬌嗔道:“外公,我是實話實說嘛。”

周沁源拉過椅子坐在她對麵,仔細把她打量了一番,道:“你還誇外公,我看我的小外孫長成漂亮的公主了”

“什麽公主,人家就是一個沒人疼沒人愛平凡姑娘。”

周沁源聽了這話放聲大笑,道:“誰說沒人疼沒人愛?你難道不是我們的掌上明珠?”

花靜宜白了他一眼,道:“人家不是這個意思。”

周沁源道:“你姑父跟我說了王家少爺的事,沒關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真命天子,隻是屬於你的還沒出現。”

花靜宜的目光落在麵前的提包上,想起燕山和湘子的淒美愛情,她默然不語了。周沁源見她心情沉重,小心地問:“靜宜,莫非這個包裏有什麽故事?”

花靜宜點了點頭,彎腰打開了背包扣子,包裏的東西露出來。老道的周沁源立即明白了,問:“你哪來這麽多的銀洋?”花靜宜沒有回答,繼續把皮包打開,從裏麵拿出一隻玉鐲。周沁源是識貨的人,當他把玉鐲拿在手裏掂了掂,又對著光看了一眼,即明白這東西的價值,警覺地問:“靜宜,你沒與人合夥搶銀行吧?”

周沁源是經曆過風浪的人,從信裏讀出了一對夫妻淒慘的命運。他摘下眼睛,神色凝重起來,問:“這個人現在在哪裏?”

“他死了,就在昨天下午,被憲兵打死在醫學院附院門口。”

“湘子呢?”

“在貴醫附院,我和他一起送她去治療,出來就見他被打死了。”

“你怎麽認識他們的?”周沁源問。

“故事還得從我落入匪巢的時候說起,我揀重要的說吧。”花靜宜盯著外公道。

周沁源點頭道:“落入匪巢的事,你姑父都跟我們說了,你就說說我們不知道的。”

花靜宜把自己在山寨的遭遇蜻蜓點水般略過,重點講述了燕山和湘子的愛情故事,以及他們婚後的淒慘遭遇。周沁源默默地聽完,輕易不動感情的他,也禁不住老淚橫流。花靜宜從兜裏掏出手帕,起身給他擦拭臉上的淚。

“真是一段曠世奇緣,可惜奇緣沒有善終,足見世道已是江河日下。”周沁源禁不住搖頭歎息。“外公,我雖然同情他們,可畢竟是他們自己走錯了路,才造成他們愛情的悲劇。”

周沁源悲愴地道:“這都是世道逼的呀,普通人哪有選擇的權利?”他看到花靜宜無助的目光,問:“剛才你是為他們流淚嗎?”

花靜宜道:“我想著他們的遭遇,又不知道怎麽幫助湘子,心裏邊難受。”

“我家小公主從來沒遇到過這麽複雜的問題,不知如何解決,哭鼻子也是正常的。”

花靜宜道:“我不是要外公幫我想辦法嗎?”周沁源臉上露出高興的神色,道:“遇到困難能想到外公,這就對嘍。我們暫且對燕山不作道德上的評價,從我們做人的基本道理來說,不能辜負一個人臨終所托。更何況湘子那麽可憐,我們幫助她也是應該的。”

見外公把話說到她的心坎上,花靜宜忙不迭地點頭:“對對對,我也是這麽想的。”

周沁源思考了一下,道:“這麽多錢放在家裏不放心,存在銀行貶值快,說不定幾年就蒸發完了。依我看,不如把手飾給湘子留下,以備萬一。銀洋呢,除了給湘子留一部分作治療費,拿一部分作投資,購買店鋪或者水田。這樣,任何情況下,都能保證湘子有吃有穿,也不辜負燕山的一片心。”

花靜宜眼睛一亮,興奮地道:“對對對,還是外公有辦法。”

周沁源聽了她的誇獎,也綻出燦爛的笑容

“兩爺孫笑什麽呢?這麽開心?”周雅琳的聲音從房門外傳了進來。周沁源示意花靜宜把包裹藏起來,自己則假裝看材料,道:“靜宜跟我聊國外見聞,我跟她說鄉下故事,所以開心啦。”

“媽,”花靜宜嬌聲叫道,“女兒是母親肚子裏的蛔蟲,她想什麽,知道什麽,媽不是全都知道,還用得著說嗎?”

周雅琳用手指在花靜宜額頭上點了一下,道:“這孩子,原來嘴拙,在國外待了幾年居然也變得油嘴滑舌了。”

花靜宜撅了撅嘴巴,道:“媽常說女大十八變,我不變一變,怎麽能讓媽滿意?”

“咄!”周雅琳沒轍了,苦笑著搖了搖頭,對父親道:“父親,客人就要到了,您把書收揀一下就下樓,別怠慢了客人。”

“是。”兩人同時㭔應。待周雅琳出去,兩人相視而嘻。

花靜宜問:“外公,今天家裏都來了哪些客人?”

“有延安來的客人、貴州省工委的兩位負責人、省裏兩位廳長,不過可能隻來一位,再就是吳省長的秘書。人雖然不多,但他們都是貴州未來政界的精英,尤其是共產黨省工委的同誌,辦事果斷幹練,將來必定大有作為。”花靜宜瞟了外公一眼,道:“您說到他們時神采風揚,是不是在他們身上,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是啊,”周沁源一聲喟歎,道,“無論國民黨還是共亦黨,追求救國救民真理的**生生不息。這就是華夏民族得以長盛不衰的奧秘所在。我能從他們身上感受到追求救國真理的理想和抱負,是何等幸福之事?”

“他們是共產黨員,外公是老牌革命黨呢。”

周沁源笑道:“毛澤東先生親切地稱我成為共產黨最親密的朋友,我所在的政黨和政府,卻不惜懸賞五萬銀洋買我的腦袋。”

外公滑稽的表情把花靜宜逗笑了。周沁源說:“今天與其說是你母親為我接風,不如說是外公為新近從延安回貴陽的老朋友接風呢。貴州人到哪都講家鄉情誼,我跟毛澤東先生說,我老家是從湖南遷過來的,五百年前是一家,毛澤東先生很高興。這兩個貴州老鄉,在延安還特意請我吃過一碗陝北的羊肉麵呢。”

花靜宜白了外公一眼,嗔笑道:“一碗羊肉麵,看把您美的。”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是我們貴州人行事和為人的風格。”

花靜宜想起家裏用穀家的車子去醫院接她,就望了望對麵,問:“您不請那些人?”

周沁源詫異地看了花靜宜一眼,問:‘怎麽叫對麵那些人?你原來不是姑父姑媽叫得挺親熱的嗎?”

花靜宜的神色暗淡下來,憲兵大院裏那隻被螞蟻摳著的耳朵像被塞進了她喉頭一般,讓她惡心起來。她迎著外公探詢的目光道:“外公知道他在第三清剿區的行為嗎?那個人殺人如麻,被稱為穀屠夫,一念穀屠夫,小孩子晚上都不敢哭。就在昨天,燕山同樣死於憲兵的槍下,沒有審判沒有理由。您說,萬一他哪天把槍口對準了我們,對準了所有的人,我們誰能夠阻止他,他又還會是我們的親戚和朋友嗎?”

花靜宜義憤填膺地道:“維護抗戰大局也不能濫殺無辜呀,平時看起來像書生一樣溫文爾雅的人,下起手來怎麽這般狠毒!”

“這牽扯到知識分子的雙重人格。知識分子讀過書,有借鑒,可以把曆史上所發生的邪惡手段都用上。不僅如此,他們使壞也會轉彎抹角,既要冠冕堂皇,還想粉飾太平,這樣就極易形成雙重人格。所以,古今中外,大凡邪惡的事情往往是所謂很有修養的知識分子做的。遠的不說,就以近代兩個曾經是最為重要的對手——洪秀全和曾國藩而論,一個是落第秀才,算個小知識分子,一個是清朝最重要的大臣,著書無數,乃大知識分子。洪秀全在號召人們造清朝的反時,極力描繪未來的理想社會,等到定都南京之後,其後宮佳麗何止三千,糜爛生活超過了任何一位皇帝;曾國藩在家書裏,極力表現為一個謙謙君子,一個道德的化身,可正是這個謙謙君子,屠殺起義的百姓來,比任何一位陣前將官都狠毒百倍、千倍。因此,對知識分子而言,要觀其言而察其行,不能僅聽他們吹得天花亂墜,須知在這種天花亂墜中,往往暗藏殺機。”

外公的話句句讓花靜宜心驚,她瞪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外公。因為純厚的外公從來沒有在她麵前說過如此尖刻的話。

周沁源似乎有些累了,他在椅子上坐下,語重心長地說:“剛才我們談到了知識分子的雙重人格,在待人接物方麵我們也要采用雙重標準。封建皇帝家國不分,把國當成自己的大家,但就普通老百姓來說,國事並非家事。我們要包容並接納不同思想、不同宗教信仰、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個性的人,這樣才能組成一個和諧的大家庭。”

花靜宜因為剛才的話過於嚴肅,這時故意笑著插了一句:“就如同我們家,外公信仰共產主義,我媽信仰三民主義,我堅持人道主義一樣麽?”

“舉一而返三,孺子可教也。”周沁源笑著誇了她一句,讓花靜宜得意洋洋。“不過我聲明一點,我並不信仰什麽主義,因為凡是主義都是人為的,都是源於某種書籍與著作,我對理論從來不會先入為主,更不會抱偏見來加以接受。就信仰而言,我所信仰者,乃救國救民的真理。”

花靜宜明白外公是一個現實主義者,用時下的話說,這屬於功利主義。她不知道這好不好,不過,像姑父這樣的人,何嚐不是一個功利主義者呢?這個念頭一經出現,她立刻甩甩頭,不願把外公和姑父等同起來。想到姑父的所作所為,她仍然不能釋懷,忍不住抱怨:“既然提倡容忍,姑父這些手執利器的當權者,為什麽不能容忍老百姓呢?如果號召老百姓寬容、忍讓、和平,他們自己卻采取殘酷的手段對待百姓,那老百姓豈不是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這不是對現代法製精神的踐踏嗎?”

公館的門鈴響了起來,周沁源望了一眼書架上的老式銅鍾,見時間已經到了六點,便站起身道:“客人來了,我們得下樓了。”

花靜宜意猶未盡,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用這話來形容與外公的談話,也恰如其分。”

“乖寶貝,你要再誇外公幾句,外公心裏就樂開花了。”

兩人邊說邊下到客廳。一夥人簇擁著穿過院子,攀上大門的石階,周沁源立即迎上前拱手施禮,笑道:“候廳長,鄧先生,秦先生,何秘書,歡迎各位光臨寒舍。”

穀守誠當起主人的角色,領著客人進門,這會他聽了這話特意說道:“今天我們共赴周老家宴,連去省政府開會都沒這麽準時,足見周老的號召力和影響力。是不是,候廳長?”

候廳長連連點頭稱是。

鄧德明道:“周老是我黨最親密的朋友,今天各位領導從不同方向赴周老家宴,亦如當下國內的抗日形勢,可謂殊途同歸。”

花靜宜站在外公身後,聽這話說得精彩,不覺抬頭看了鄧德明書記一眼,見他氣宇軒昂,獨有風采,而跟隨他的秦誌先生則滿身的書卷氣。這兩人與花靜宜平時所見的人又格外不同。她想,理想昂揚和缺乏理想的人相比,其精神氣質就是不一樣啊。

大家見過了禮,周沁源不忘把花靜宜從身後推出來,道:“這是我的外孫女花靜宜,請各位多多關照。”花靜宜覺得外公這話,好像把她當成一件商品向眾人推銷一般,羞得臉都紅了。鄧德明上前幾步,道:“花醫生,您好,我姓鄧,是貴州老鄉。歡迎您這朵戰地牡丹方便的時候,到延安去看一看,考察並指導我們醫院的建設。”

花靜宜嘴上客氣著,心下卻十分奇怪,待在山溝裏的共產黨代表,是如何知道上海租界市民稱呼她為戰地牡丹一事的呢?這共產黨是有千裏眼還是順風耳怎麽的?她不覺多看了鄧德明幾眼,對這個從貴州走到延安,又從延安回到貴陽的省工委書記充滿了好感,道:“我這次從國外接回的專家中,有兩位就奔赴了第十八集團軍。我也希望能有機會過去看看他們,順便在第十八集團軍工作一段時間。”

“好。”鄧德明熱情而豪爽地道,“我們期盼著像花醫生這樣優秀的專家到第十八集團軍指導工作。”

“你好。”花靜宜還在琢磨他究竟是什麽身份,是不是走錯門的時候,他主動走到花靜宜跟前,向她伸出了大手。

“你好。”花靜宜被動地伸過手去,小手立即被他的大手包裹起來,讓她忽地湧出一種溫暖的感覺,心莫名地驚跳了幾下。

周雅琳恰好從旁邊經過,主動向女兒介紹道:“宜兒,這位就是穀二哥,止戟哥哥。你原來不是常念叨人家嗎?這會怎麽不認識了?”

花靜宜把頭搖得像貨郎鼓一般。穀止戟當麵戳穿了她的謊言,大聲笑道:“幹媽,我們認識,前幾天在甲秀樓還見過麵的。對了,搞建築繪畫的表哥表嫂去哪裏了?”

花靜宜羞紅了臉,不安地道:“表哥他們已經離開貴陽,赴南部侗鄉調查鼓樓和花橋建築去了。”

“花橋有什麽看頭?天遠地遠的。”穀止戟拋下一句大大咧咧的話,走上前問周雅琳:“阿姨,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

“萬事俱備,隻等你們上桌了。”

周沁源坐在沙發上和客人聊天,聽了女兒的話,起身邀請道:“請各位尊敬的客人入座,咱們邊吃邊聊。”

4

王家祠堂內香煙冉冉,霧氣繚繞。

率領王氏族人祭過祖宗後,王光燦把家族裏輩分最高的兩個人留了下來。大院中央擺著一張寬大的方桌,桌上擺著王氏族譜,供人瞻仰和閱讀。這樣的祭祀實則是回憶家族的光輝曆史。在靠近廂房一側,擺著一張小方桌,桌上擺著紙筆和一些重要文件。王文燦和家族長輩坐在方桌前,邊瀏覽文件邊議論著什麽。

自從大哥王光華被暗殺之後,偌大的家庭重擔全部落到王光燦身上,他有一種不堪重負的感覺。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在這些暗藏的矛盾中,他隱隱地感到一種殺機不斷向自己逼近。

按照官方的說法,是共產黨要了大哥的命。王光燦雖然嘴上承認這一點,可心裏並不認同。作為生意人,他一向廣結善緣,在國共兩黨都有不少朋友,其中有一些還身居要位。他了解共產黨人,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是純潔的理想主義者,目光遠大,心胸寬廣,行事光明磊落。在與對手的較量中,他們往往采取正麵的決戰,而非卑劣的暗殺手段。即使在蔣介石委員長發動反革命大屠殺的時候,整個上海處於血雨腥風之中,共產黨人仍然堅持既定的鬥爭原則和道德底線。他們有什麽理由,在團結抗戰的大好形勢之下,槍殺大哥這樣一個對共產黨無多大危害,同樣也無關抗戰大局的人呢?

以暗殺的手段和習慣而論,王光華被暗殺,應當可以找到債主。不過,按照當局的解釋,因為第十八集團軍代表鄭成築與王家有矛盾,這種矛盾促成了他采取卑鄙的行動,無恥地槍殺了原來的上司和今日的長輩。鄭成築是拐走了他的養女不假,但王光燦相信,養女和他是深深相愛的。既然王家人已經原諒了他,他沒有必要在舊仇已了之時,通過暗殺來添新仇。

奇怪的是,王光華遭暗殺後不久,鄭成築也失蹤了。社會上的說法是,王家報複殺人。王光燦推測,有人利用王家與鄭成築的矛盾,暗中導演了這出雙簧戲,目的是以王家為代表的地方勢力與共產黨的矛盾。兩蚌相爭,漁翁得利。地方軍閥和共產黨勢力一樣,一直是蔣委員長的心腹大患,中央派係雖然借助抗戰,得以進入國民政府的政令和影響力原來不曾到達的西南和西部地區,但蔣委員長仍然把軍閥看成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勢力和影響力都不及廣西、雲南等地方軍閥的大哥,便成了中央勢力向貴州滲透的犧牲品。

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王光燦卻不能說出來,更不能對事情的真相進行調查。這讓他替大哥抱屈。大哥英雄一世,最後卻橫屍街頭,死得不明不白。王光燦感到無比壓抑和痛苦。更讓他難過的是,大哥這座堅實的靠山倒塌後,所有的壓力都朝他壓了過來。如果單純隻是這樣,他挺身堅持也就罷了,問題是他從這些壓力中,感覺到一隻黑手伸了過來。每每想到這隻無處不在的黑手,他總是不寒而栗。如果在年輕時,他無論如何也要舍盡全力,與黑手拚一拚。但歲月不饒人,他累了,不想再爭鬥了。為化解王家眼前麵臨的危機,他作出一個重大的決定,並不惜疏通武漢的關係,請求他們允許王滌非從戰雲密布的武漢前線趕回家。

和兩位長輩理好了協議,王光燦見太陽已經老高,就朝並排坐在對麵屋簷下的兩個兒子道:“去把你哥叫來。”

坐在外麵的老三滌倫起身走到院外,把父親的話轉告等候在家祠門口的司機,司機便開車回家接人去了。武漢會戰迫在眉睫,通往武漢的交通網絡,都被運輸戰爭物資的交通工具占據。滌非隻能通過水路到重慶,從重慶坐車回貴陽,比平時多花了一倍的時間。家裏特意派車到桐梓迎接,今天淩晨三點他才趕到家。早上全家起來祭祖,王光燦也不忍心把他叫醒。

王滌非操著正步走過來,先向兩位叔公行一個軍禮,然後與兩位叔公握手,恭敬地叫了一聲:“叔公。”

所謂叔公,原是依輩分而言。他們的年紀比王光燦還略小幾歲,身高倒是差不多,隻是一肥一瘦。瘦的僅有肥者一半的塊頭,兩人坐在一起,倒顯得很有趣。這會兒他們都滿麵堆笑地看著王滌非,說著讚揚的話。肥者道:“滌非在前線為抗戰服務,做的是國家大事,是我們王家的驕傲。”

瘦者接過話:“你老者是貴州的名人,滌非這回又是筍子高過竹了。”

見兩人爭相誇兒子,王光燦滿臉得意之色,道:“這也是托王家祖宗的福分。非兒,先去給祖宗上一炷香,看一看族譜,然後我們有重要的事情商量。”

兩個弟弟領著王滌非走進大廳裏去。王光燦把慈愛的目光從兒子背上移回來,搖了搖頭,對兩位年輕的長輩道:“孩子瘦了,眼圈兒都黑了。”

“抗戰是流汗流血的事情,多少英雄好漢都戰死沙場,能活下來就是老天保佑,哪能不瘦呢?”

一個死字刺激著王光燦的神經,可對長輩的話他又不好說什麽,隻略停頓了一下,繼續道:“國軍從上海撤出來之後,非兒奉上級的命令在上海潛伏下來,專門搜集日軍防禦工事情報和炮彈爆炸方麵的數據資料。他所寫的調查報告,受到蔣委員長的表揚,國防部專門請他協助德國專家,負責長江口馬當炮台的設計建造工作,這不,前幾天才完工。因為蔣委員長要親自視察炮台,他才回家晚了點。蔣委員長視察過後,認為這是他所見過的最科學、最堅固的國防工事之一,並說,‘據山川天險而依炮台,足以阻擋日軍一月有餘。’”

“蔣委員長一向愛罵‘娘稀匹’,很少見他表揚人,可見滌非真是國軍中難得的英才。”

另一位叔公湊近了問:“據說穀家長子止戈最近晉升了少將,咱們滌非早該是將軍了吧?”

這句話戳到了王光燦的痛處,他勉強解釋了一句:“國軍向來都是重視戰將而不重視技術型軍官。不過,技術型軍官流汗多流血少,麵對日軍強大的炮火,戰將就沒那麽幸運了。自‘九一八’事變以來,國軍和地方部隊馬革裹屍的戰將,何止千百?”

兩位叔公嚴肅地點點頭。瘦者道:“看來穀家少爺要想保命,還得靠我們王家的人出主意、想辦法呢。”

三人樂嗬嗬地笑了起來。

王滌非燒過香,走到天井裏看族譜,聽到父親在叔公麵前吹噓自己,心裏有些不安,便道:“爹,你們說什麽呢?”

對父親的話,王滌非可以表達不滿,可對叔公,他卻不能有任何反對意見,更何況從內心來說,他也很享受這種誇獎。但他故意擺出一副謙遜的表情,道:“我離叔公的期望差遠了。”

“不要緊,隻要日本鬼子還沒有退出中國,你有的是立大功、出大名的機會。”

大家又被這句樂觀的話逗笑了。笑聲之後,王光燦指著桌邊的三張空椅子,說:“你們三兄弟坐到桌邊來吧。”幾兄弟見父親滿臉莊重的神情,乖乖地依次坐下,一言不發地看著父親。王光燦把臉轉向肥者。肥者道:“你是家長,還是你親自說。”

“你是長輩,由你主持。”王光燦堅持。

肥者喝了一口水,環視在座的人一眼,目光落在王滌非身上,鄭重地說:“滌非,你父親專門把你從武漢前線請回家,就是為了今天這個分家儀式。”

“分家?”這個問題令三兄弟大感到意外。按照本地風俗,分家一般都是在家裏的孩子成家立業,能夠獨立支撐起另一個小家的時候才進行。而他們三兄弟中,目前隻有老二滌英結了婚,剛誕下一子,所以三人還從未考慮過這事。

滌非首先提出反對意見:“父親,在目前的形勢下提出分家,似乎不妥當。從國家形勢來說,前線抗戰正酣,我肩負著比較重要的責任,父親卻叫我回來處理家事,把家事放在國事之上,於情於理都不合。從家庭情況而論,我和三弟都沒有成家,雖然三弟在幫您打理生意,但還處於學習階段,尚沒有時間和精力打理家業。從生意的角度來說,所謂本大利大,財力越雄厚,越容易集中投資,更能夠主導一方經濟,產生更大的經濟效益。此時分家等於拆分了咱們家公司的核心競爭力。”

滌非的話對在座的人產生了強烈的震撼,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王光燦身上。王光燦沉思良久,毅然道:“非兒,你所說不無道理,但父親這麽做,也是迫不得已。你說的競爭力問題,我何嚐沒想過?不過,商場如戰場,這就如同進行一場艱苦的戰役,在戰役的進攻階段,如果把兵力集中,捏成拳頭,肯定能發揮更強大的威力。”說到這裏,王光燦歎了一口氣,“但是,自從你大伯被暗殺後,咱們王家處處受到牽製,生意一落千丈。所以,現在不是集中使用兵力進攻的問題,而是如何保存實力、保護財產的問題。非兒,我想你也知道,對於戰敗的一方來說,保存實力最好的辦法不是做垂死的掙紮,而是化整為零,尋一處安全的角落生存下來,等待適當的時機再卷土重來。”

王滌非突地站起身,言詞激烈地道:“父親,我也聽說了伯父的事,既然鄭成築和他所代表的黨忘恩負義,耍出這麽卑劣的手段,我們為何不進行報複?王家在貴州這麽多年的苦心經營,難道是吃素的?”

“對,父親,我們為什麽要退縮?我們這份家當不要了,全部用來招兵買馬,舉全家之力和共產黨鬥到底。”老三血氣方剛,與哥哥站在一起。

王光燦絲毫不為他們激烈的言語所動,輕輕地以手示意他們坐下。待他們重新落座,他淡然地問:“你們口口聲聲說鄭成築是凶手,要和共產黨鬥,可你們親眼見到鄭成築暗殺大伯父了嗎?”

“警察的調查結論不是這樣嗎?社會上不都這麽說嗎?”滌倫強辯道。

王光燦沒有理會滌倫的話,而是看著滌非問:“滌非,你也是從上海灘裏出來的人,知道上海灘許多鐵證如山的案子,其真相並非所公布的那樣,是不是?”

滌非對父親的話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鄭成築至今都不見蹤影,社會上說,我們王家派人綁架和殺害了鄭成築,但人家共產黨一直沒有找我們的麻煩,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新主任以及延安新近派來的貴州省工委,也沒有向我們王家要人。這說明人家是清醒的,沒有被表麵現象所蒙蔽,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麽要成為某些人的蠟頭銀槍?”

瘦叔公托著下巴,尋思道:“對,你父親說得對。真相往往在鐵幕後麵,有一些多年之後才會浮出水麵,另一些則一直沉在水底,永無出頭之日。”

“是的,”王光燦說,“剛開始,我也認為這是鄭成築對我們王家的報複,可細細一想,卻找不出他的動機。報複王家對他有什麽好處呢?相反,王家作為地方軍閥勢力存在,就目前來說,對他和他所在的組織有百利而無一害。更何況,凶手向你們大伯父開槍的時候,在鬧市區公然聲稱自己是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派來的,你們說說,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傻的凶手嗎?如果此事真是辦事處所為,那麽還有比這更愚蠢的暗殺嗎?”

王光燦的話引起了大家的深思,三個兒子都把眼睛看著父親。滌英說:“父親,是不是鄭成築暗殺伯父,和分家有什麽關係呢?”

王光燦一聲歎息,道:“我累了,你們也都長大了,各自替我分擔一點責任吧,其他的就不要再說了。”見滌非還想說什麽,王光燦搖了搖手阻止他,道:“分家的方案我和兩位叔公商量過了,他們作為見證人,由叔公宣布分家方案吧。”

說罷他朝肥叔公點了點頭。對方拿起擬好的文件,道:“你父親對分家一事非常鄭重,所以特別選擇了祭祖這麽一個莊重的日子。對家財的分配,他除了留下一部分養老和作為你們兩位妹妹的嫁妝,家庭主要的經營性財產都將分配至你們名下。考慮到老大滌非目前的特殊情況,你父親把光燦木業,也就是在清水江所購買的青山、木材等,除了留幾塊地作為家裏的預置產業,其他全部劃歸在你名下。因為日軍阻斷了長江方麵的交通,木材經營基本處於癱瘓狀態,所以你無須費心料理,待戰爭結束,自會有一個好的前景。那時你解甲歸田,正好可以親自出麵經營了。”

滌非聽到父親把偌大一個完整的公司拆得七零八落,心裏好像被針紮一樣,痛苦地叫喊道:“父親,請保留一份完整的家業吧,我的這份我不要了。”

“父親,我們不要分家,我的也不要了。”滌英滌倫同時道。

王光燦感動得老淚橫流:“非兒,英兒,倫兒,我的好孩子,我感謝你們,也請你們理解父親的做法。我是一個生意人,做生意賺錢是我的本分,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怎麽會結束我的職業生涯?好兒子,既然你們尊重父親,就請接受為父的意願吧。”

父親把話說到種地步,三兄弟麵麵相覷,已無話可說。瘦叔公見狀,立刻把文件理好,擺在他們麵前,道:“你們把分家的契約認真看一遍,如果沒有意見,就請在上麵簽字,然後我們作為見證人,也將在上麵簽字。”

見場麵有些沉重,肥叔公笑道:“滌非,做老百姓的意願就是:人發千口,糧發萬擔,兒女大了要分家。這是社會常理,人之常情,做老人的能夠看著火塘不斷地分出去,子孫不斷地發達,還有什麽比這更幸福的呢?”

“對,你叔公說得對。”王光燦笑著抹掉眼角的淚。

“謝謝叔公指點。”王滌非客氣道,他接過契約,看也不看,就在上麵簽了字。老三見大哥如此,也接過筆在契約上飛快地簽下自己的名字。隻有老二滌英,拿著契約文書,逐一看過,才默然地簽好。

隨後,兩位叔公作為見證人,也分別在契約文書上簽下了大名。肥叔公把契約文書推到王光燦麵前,說:“我們見證了無數人分家,偌大的家業,三兄弟分家卻這麽和氣,沒有爭吵半句話,這可是從來沒有的。反而有些小戶人家,兄弟幾個為幾根木頭都能打破腦殼。”

“和氣人家財發千萬,人發千口,子子孫孫百事百順。”瘦叔公接過話,說了幾句吉語。

“謝叔公吉言。”父子同時說。王光燦把老契約放進老楠木箱,又從桌底奉上三隻新楠木箱,說:“為父能力有限,能夠給你們的就是這隻楠木箱,希望你們拿著這點家底,秉承王家家風,努力經營,打出一片更大的江山。”

“是,父親,我們一定謹記您的教導。”

兩位叔公拿了見證金,興高采烈地走了。王光燦把三個兒子留在身邊,又語重心長地交待了一番,最後對兩個小的說:“你們先回家,我還有話和你哥哥說。”

“父親,你身體好好的,怎麽說這樣的話呢?”

王光燦看著兒子鄭重地說:“我不會無緣無故地把你叫回來,我已經有某種不祥的預感,有人會把目標對準我們王家,徹底除之後快。”

“既然你說不是鄭成築,不是共產黨,那還會是誰呢?”

“中央派係。”祠堂裏沒有了別人,王光燦不再遮遮掩掩,直截了當地說,“他們殺了你大伯父,在政治上就少了一個對手,而如果再從經濟上打垮我們,貴州的政治經濟就都收入他們囊中。”

“為什麽會這樣?”

“黨國黨國,國既是黨,黨也是國。雖然主政者表麵上提出了許多新政,表現得很寬和,但骨子裏還是封建專製那一套。如果不是他們圈子裏的人做強做大,他們必然要清除之,然後把財產收歸名下。”

“父親,如今我們主動回避了,他們還能把你怎麽樣?”

王光燦看了兒子一眼,道:“人們一旦選擇某種行為方式,就會上癮的。如今有人選擇了暗殺,這種方式就會貫穿於黨國之整個曆史,你伯父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那我們有沒有其他的出路?比如與日本人合作?如今日本大規模轟炸內地城市,就是為了打擊民眾的抗戰信心,逼政府與他們合作呢。”

“不行,”王光燦堅決地說,“就好像我們剛才分家一樣,怎麽能分給外人?幸好你們兄弟之間和睦,分家時沒有爭吵,沒鬧矛盾。不過,即使鬧矛盾,也隻能在家裏處理,不能交給外人,是不是?”

滌非點了點頭:“是的,清官難斷家務事。”

“人或負我,蒼天沒有欺我,大地沒有欺我,我們就沒有理由把上蒼賜予我們的土地和財物,拿去與外人共享。兄弟之間相爭,或我與人鬥,人與我鬥,不過如同某一群落的動物,為爭奪水草和族群而發生爭鬥。如果引狼入室,就違背了數千年所形成的法則,傷害的不僅是他人,最終也將傷害自己。”

父親的話讓滌非臉上滑過一絲愧疚的神色,他假裝欣賞牆上祖宗的影像,長久不說話。

5

春陽有一種透明的質感,格外明豔。

花靜宜站在貴醫附院門口,陽光絢麗的光束在她眼前飛舞,猶如撥拉著歡快的琴弦一般。然而,她的心裏卻流動著一種莫名的惆悵。

她剛剛去看過湘子,並和魏大夫就她的病情進行了交流。魏大夫說,湘子的情況異乎尋常的好,她幾乎變成了一個正常人。唯一的缺憾是,她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為什麽會出現在醫院裏。聽了這話,花靜宜驟然一驚,心想,這是湘子有意割斷自己的曆史,把過去那個美麗浪漫的湘子,那個經曆了無數苦難的湘子,全部拋給了燕山,讓燕山帶著她全部的過去見死神去了。

陽光的舞蹈迷惑了眼前的道路,花靜宜抬手在額頭上擋了一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麵前,笑眯眯地看著她。此時,土匪燕山倒在草地上的情景仍在腦海裏跳動著,那一條紅色的血痕從草地上延展到她站立的地方。花靜宜的心猛地沉降下去,聲音卻極力表達著歡快的情緒。

“滌非,老同學,你什麽時候來的?”

王滌非到榮軍醫院找花靜宜,又從榮軍醫院找到貴醫附院。當他從車上下來,見花靜宜低著頭從醫院裏走出來,他便站在原地,忐忑不安地打量著她。她依然那麽美麗,盡管她明確地拒絕了他的愛情,但在他心裏,先前對她所懷有的美好印象和感覺絲毫沒有褪色。看見她就像看見意念中最美麗的女神,他心中充滿了無與倫比的美好和溫暖,心情無比地激動。在決定來找花靜宜之前,他不斷地告誡自己:“滌非,你會為這個女人受苦的。”可理智卻阻止不了感情的腳步。

原以為花靜宜看見他會拂袖而去,但花靜宜的表現出乎他的意料,隻是她多加了一個詞——老同學。這讓王滌非略微有點不爽,當然,比起他想象中可能遭到的冷遇,眼下的情景可真令他受寵若驚了。

“前天,準確地說,應當是昨天淩晨三點。”王滌非道,然後拉開車門,優雅地作了一個請上車的手勢。花靜宜愉快地上了車,道:“我正準備租一輛馬車過去呢,你開車來正好。”

“你要到什麽地方?我甘願效勞。”王滌非上了車,邊發動車邊問。

花靜宜說:“送我到軍管區司令部,102師征召了一批新兵,他們要給新兵進行體檢。”

王滌非知道穀止戈已出任102師副師長,師長受舊傷所累,身體一向不好,因而部隊一般的事務都由穀止戈負責。所謂體檢的做法,一定是穀止戈的主意了。想到自己在為花靜宜和穀止戈跑腿,王滌非心頭略感不快。不過,能和花靜宜在一起,哪怕隻是看著她如花的笑容,他還是感到無比愉悅。

他壯著膽子再次接觸花靜宜,還有另外的想法。昨天和今天早上,他和父親進行了兩次深入的交談。從父親口中,他知道穀守誠和吳鼐臣勾結在一起,采取極端的手段排斥異己,鞏固中央派係的勢力。據父親推測,伯父的死極可能是他們設計的一個陰謀,其目的就是想嫁禍於共產黨,讓地方軍閥勢力和共產黨爭鬥,中央派係勢力從中漁利,鞏固其對貴州經濟的控製。

父親的話把王家置於與穀家對立的位置,也把他置於與穀止戈對立的位置。雖然在前一段爭奪花靜宜的愛情上,他成了穀止戈的手下敗將,也一度考慮退出,但父親的話改變了他的想法。他不甘心做一個失敗者,他要努力地拚一拚。

“是嗎?”花靜宜微笑地看著他,“你就是這麽評價自己部隊的?”

花靜宜的話軟綿綿的,非常悅耳,卻綿裏藏針。王滌非仿佛被人抽了一耳光,臉紅透了耳根,尷尬地辯解道:“我說的可是實情,我看到一份關於征兵的內情報告,說新兵在押送至補充部隊途中,因為逃跑和死亡等原因,減員達到了百分之七十以上。”

“這或許是實情,”花靜宜把目光看著車窗外,“但我們也應當看到事物的另一方麵,廣大的愛國青年積極應征入伍,投身到抗日戰爭中的熱情。”

王滌非知道不能就這個問題繼續談下去了,否則越談分歧越大,就換了語氣問:“靜宜,你是住在周公館還是鄉下莊園?”

“主要住在周家莊園。我母親喜歡過躬耕的簡單生活,不喜歡城裏複雜的應酬和夜夜笙歌紙醉金迷的生活。不過,我外公在省政府上班,一般住周公館,所以她要不時來城裏陪外公住一兩天。”

“從周家莊園到榮軍醫院有十來裏路,你不會都是走路吧?”王滌非關心地問。

“天氣好時我會騎馬,天氣不好時,家裏就派車送我。”

“騎馬?好啊,改天我陪你騎馬踏春去。‘淺草方能沒馬蹄’,多有詩意的事兒。”

“行啊,等輪到我休息的時候吧。”花靜宜笑著答應,又想起了什麽,問:“你不是在武漢負責設計和督建國防工事嗎?如今大戰在即,怎麽有時間回家呢?”

“家裏發生了一點小事情,父親令我一定要回家一趟,父命難違啊。”他側過臉看了花靜宜一眼,碰上她怔怔的目光,立刻明白自己的理由不足以說服他。大戰在即,他卻因為一點小事回家,在她眼裏豈不成了逃兵?他沒有直接解釋,而是賣了一個關子:“如果有桃花源那麽美麗的地方,有山有水還有詩意的田園,你願意生活在那裏嗎?”

花靜宜笑道:“當然願意啊,我和我母親之所以喜歡住在莊園裏,就是因為我們心裏都有向往桃花源的避世情結。”

王滌非正視前方,嚴肅地道:“靜宜,我如今擁有了這樣一塊好地方。昨天我父親給我們三兄弟分家產,把光燦木業公司在清水江沿岸的山林田地全部分給了我。如果我離開部隊,你願意跟隨我去經營那一片桃花源嗎?”

花靜宜歎了一口氣,道:“滌非,我們不要談論這個問題,好嗎?”

王滌非一愣,想說句什麽,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擔心惹惱了花靜宜,破壞了眼下和諧的氛圍。為了避免自討沒趣,他痛快地點頭答應:“好,好。”

花靜宜看了一眼擠滿大院的年輕人,說:“劉營長,這位是王滌非上校。”

劉營長敬了一個禮,道:“卑職劉再將,歡迎王上校前來指導工作。”

王滌非環視一眼四周,道:“你這裏門庭若市,看來你們的宣傳工作做得很到位嘛。”

劉再將規規矩矩地說:“聽說武漢保衛戰要打響了,報名參軍的人很多,整個兵站都動員起來了。”他撓了一下後腦勺,苦笑道:“新兵比預計征召的超了一倍,住宿比較緊張,我們不得不成立帳篷營。而士兵訓練的槍械,隻能用木棍子代替了。”

王滌非說:“前線戰事激烈,槍械都供應了前方部隊,後方自然就比較緊張。聽說國民政府正在和蘇聯談判,希望他們能向我們提供援助。我估計在武漢會戰中,蘇聯的軍援就會到位,加上我政府向國際購買的軍用物資,以後這方麵會有較大的改觀。”

劉再將說:“王上校在軍委會工作,消息靈通,路子廣,希望您今後多多支持我們102師的工作,畢竟這支部隊的官兵基本上都來自家鄉嘛。”

“一定,一定,”王滌非在嘴上客氣道,“不過,家鄉部隊這種說法不存在了,因為貴州的部隊已被納入中央軍係列,在部隊後勤保障方麵,是按照中央軍的標準供給。與其他省的部隊比較,咱們部隊的裝備還算比較好的。”

“是的,”劉再將點點頭,“橫向比較,我們的裝備比四川部隊要好,但和雲南、廣西的部隊相比,還有一定的差距。在內部比較,我們102師與140師、新編28師又有差距。”

“新編師按照新的部隊標準配備武器,140師背後則有軍政部何部長這座靠山,自然會得到格外的恩惠。”

劉再將看了新兵一眼,道:“一樣的抗戰熱情,一樣的國民軍隊,國民政府偏要分出個三六九等,這豈不是人為地製造內部矛盾?這種做法於團結抗戰這個大局不利。特別是我們負責征兵工作的革命同誌,麵對新兵的質疑不好做出解釋啊。”

花靜宜插不上什麽話,就道:“你們談,我先到各處看一看。”

劉再將說:“花醫生,我帶你們參觀一下兵站,待會兒我還得和送兵的縣長開個會,商量增加征召新兵的事。到時您再具體指導我們部隊衛生員的體檢工作。”

參觀了營房,劉再將把他們交給一位勤務兵,讓他負責花靜宜的聯絡服務。花靜宜說:“劉營長,你忙你的事,我忙我的事,咱們都是為抗戰出力,特別時期就別講這麽多繁文縟節了。”

劉再將笑笑,算是表示同意。他走了之後,花靜宜說:“滌非,我也要工作了,你先回去吧,咱們有時間再聯係。”

王滌非說:“我今天剛好沒事,我就好人做到底,一直陪著你吧。”

花靜宜笑道:“一位上校陪著我走來走去,兵站的官兵軍階都比你低,人家見著我就向我敬禮,我豈不是狐假虎威了?你這麵子也給的太大了吧?”

王滌非也笑了,道:“那行,我在外麵的車裏等你。”

花靜宜想了想,說:“嗯,我在這裏待的時間不長,完了你再送我到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

聽到辦事處幾個字,王滌非心裏驟然一驚,但他並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隻微笑著向花靜宜揮揮手,道:“去吧,我等你。”

勤務兵領著花靜宜到衛生處,兵站的衛生員正在對新召的青年進行體檢。過去征召新兵從來沒體檢一說,102師會有這一舉措,完全是因為穀止戈聽取了花靜宜的建議,目的就是為了防止新兵把傳染病帶入軍營,影響部隊的戰鬥力。其他地區和部隊征召新兵,仍然采取捆綁入營等粗暴和野蠻的方式,隻滿足士兵的數量而不講求質量。

不過,雖然102師采納了花靜宜的建議,但部隊衛生隊的條件畢竟有限,衛生員隻經過簡單的救護培訓,完全沒有現代醫學知識,所謂體檢也隻是采取傳統中醫“望、聞、問、切”的方式,望一望新兵的臉色和體質,問一問有沒有傳染病,至於其他就談不上了。花靜宜受聘為軍管區司令部衛生顧問後,和其他衛生顧問共同擬定了一個體檢大綱。在僅有的條件之下,衛生員還是基本上按照大綱進行操作。她在衛生處看了看,見什麽也插不上手,便走出了兵站大院。

王滌非果然還在等她。見花靜宜走過來,他下車打開車門,問:“這麽快就完事了?”

“體檢的事衛生員在做,沒我什麽事。”花靜宜上了車,道:“我們到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有兩位紅十字會專家要到延安,我去對接一下。耽誤了你的時間,真是慚愧。”

“咱們老同學,客氣什麽呢?”王滌非上了車道。

花靜宜看著車窗前麵,意味深長地道:“還是老同學這個稱呼親切。”

“你所說的作為一種客觀現象,它是存在的,但具體到某個人或者某些人,也許就不存在了。”花靜宜不想就這個問題繼續討論下去,便道:“102師兵站給你的印象如何?”

“還算不錯。”

“還算不錯?”花靜宜笑道,“在你描述的兵站裏,新兵們遭遇的是非人的對待,他們會想盡一切辦法逃離這一人間地獄。而在102師兵站,我們看到的可是大家夥踴躍參軍的熱鬧情景。”

“大後方的情況不一樣,後方的交通線沒有中斷,物質補給還比較豐富。而接近敵占區的兵站,物資緊缺,新兵自然也就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對於需要長途轉送的新兵來說,在轉送過程中,由於路途艱險、途中補給困難、食物不足、衛生條件差等原因,也會造成大量減員。”王滌非不得不對自己剛才的話進行解釋。

花靜宜說:“你先前所說的恐怖情況隻是個案,從今天所看到的現象來看,民眾的抗戰熱情還是很高的。這說明我們貴州各市縣,對抗戰救國的宣傳發動做得十分到位。”

“民眾的抗戰熱情很高,事實上除了個別部隊為了保存實力,出現一些畏敵情緒,絕大多數部隊都以不怕犧牲、敢於赴死的精神勇敢上陣殺敵。但現代戰爭比拚的是兵器,是綜合實力,而我們部隊的綜合實力與日軍相差了幾個檔次,因此,每場戰鬥都會造成我軍人員的大量傷亡,讓無數的家庭陷入深沉的悲痛之中。除了身體上的創傷,精神上的創傷可能一生都不會痊愈。與其人為地製造那麽多災難,我們為何不采取和平的方式來解決問題呢?”

“和平肯定是絕大多數民眾的意願,可日本人侵略我國土,我們要和平,他不讓我們和平,除了與之決一死戰,還有什麽辦法?”花靜宜決然地道,“關於精神創傷的問題,你說得對,也不對。對的是官兵們身體遭到摧殘,精神上自然會出現某種不可醫治的殘缺。但大多數受傷甚至戰死的官兵並不後悔參軍的選擇,他們遺憾的是沒能在戰場上多殺鬼子,覺得有負於國家、民眾的期望。”

花靜宜**飛揚的言語讓王滌非皺了皺眉頭,他道:“靜宜,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你是國際紅十字會員,單獨聽你剛才那一番話,我肯定會認為你是一個狂熱的抗日分子。”

花靜宜也察覺到自己的言論悄然發生了改變,臉微微一紅,辯解道:“耳熏目染,我可能是在榮軍醫院裏聽傷兵們談論抗日的事情多了,不知不覺就受到了影響。”

“對我個人的人際關係來說,或許是這樣,但我們畢竟生存在一個大環境裏,與這個國家同呼吸、共命運。從我的政治觀點上,我的確反對戰爭,看到戰爭對普通民眾、普通戰士所帶來的身體和心靈的創傷,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減少他們的傷痛。”

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門口聚集著一批青年知識分子和學生。王滌非停了車,看著擠在院門口的學生,奇怪地問:“今天怎麽了,好像貴陽到處都是人呢。”

花靜宜指了指貼在院牆外麵的招生簡章,笑道:“今天是個好日子,兵站在招兵買馬,而延安抗大在招生呢。”

湧到辦事處報名的人多,新任辦事處主任葉誌堅也在忙著應付學生的谘詢。他見花靜宜下了車,從人群中朝她揚了揚手,大聲道:“花醫生,您來了?能不能先委屈您到對麵茶館裏坐坐,等我忙完這裏再接待您?”說著他吩咐一個年輕人領花靜宜他們到對麵茶館去。

“行,您忙吧,我們先去喝茶等您。”

花靜宜跟著年輕人轉身來到對麵茶館。茶館裏坐了一些人,看樣子也是等候報名抗大的學生。

青年人讓侍者給花靜宜他們安排了樓上靠窗的座位,然後告辭了。王滌非坐下後,望著圍著招生辦報名的學生,氣憤地道:“這些人是不是瘋了,居然要跑到山溝溝裏去上什麽抗日軍政大學,國民政府的抗日軍政大學不是強過萬倍嗎?”

花靜宜不敢苟同他的意見,反駁道:“熱血青年尋找的是抗日救國的真理,他們認為延安才是真正堅持抗日的地方。”

“國民政府現在不是在抗日嗎?我看這些青年是怕死,才會選擇躲到大山溝裏去。”

“人家可是有一句話,怕死不革命,怕死不當共產黨員。”花靜宜笑道,“國民政府走到抗日的正確路線上來,這在目前是不爭的事實,可它畢竟執行過不抵抗路線,執行過‘攘外必先安內’的錯誤政策,這在全國的民眾心裏,尤其是知識分子心目中形成了一個壞印象。再說國民政府的抗日軍政大學大多是麵向王公貴族、富家子弟,一般的平民百姓哪裏上得起呢?”

王滌非尋思道:“你說的這些或許有道理,也可能隻是表麵現象。我懷疑這是共產黨爭取人心、爭奪政權的一個長期策略。”

花靜宜嗔怪道:“你們男人呀,什麽都要往壞的方麵想,現在大家的目標都是抗戰救國,把日本鬼子趕回海裏去喂魚,可你們卻懷疑人家的善意。隻怕到時候還沒有打敗鬼子,內訌倒是先起來了。”

“我這是透過現象看本質。”王滌非說,“你好好想想,國民政府雖然能夠吸引大批青年入伍,壯大國軍實力,但他們都是些無知無識的鄉下青年,隻是執行命令者、受影響者。知識分子則不同。他們擁有知識,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沉澱後,能夠自然地形成社會權威,影響一大群甚至一代人。到那個時候,共產黨發揮輿論的影響力,那麽國民政府所掌握的這些力量,不都乖乖地被他們吸引過去了嗎?”

王滌非笑道:“真是女人的思維。”

“難道男人的思維有什麽不同嗎?”

“女人思維憑的是直覺,注重的是現實感受,男人更傾向於理性,注重長遠利益。”王滌非說,“如果讓共產黨執政,共產黨會打倒地主,瓜分土地,像你們周家、我們王家這樣經過幾代人辛勤積累起來的財富,都會被他們瓜分。到時你也不會再擁有如今這樣優裕的生活。”

王滌非的話引起了花靜宜的深思,她道:“我還年輕,過什麽樣的生活都無所謂,隻是我外公和母親,他們都上了年紀,長期養成的生活習慣已經無法逆轉。如果失去了土地和莊園,我外公倒沒有什麽,我母親卻會發瘋的。”轉而疑問道:“共產黨為什麽非得這樣呢?他們難道不能執行相對柔和的政策麽?我們並不是惡霸地主,也並非軍閥強盜,難道他們不讚成勤勞致富的理念嗎?”

“這是他們的政治觀點決定的,他們認為階級矛盾不可調和,在把我們這類家庭劃為對立階級一方後,我們就一無是處了。”

花靜宜笑道:“我們怎麽一無是處呢?我是醫生,你是工程師,難道掌權者單憑階級就否定我們的技術嗎?如果僅僅因此而把大批懂技術的人員趕走或者槍斃,那社會管理豈不是要陷入混亂?國家豈不是要倒退幾十年?”

“科學無國界,但科學家有國籍;技術無階級,但技術人員有階級觀點。既然我們已被劃分為對立的階級,一旦他們執政,我們的所有物,比如我們積累財富的勤勞以及長期形成的良好家風,都將變得一無是處。除非我們主動投降,否則,我們及我們的家庭,都將成為被打擊的對象。”

“為什麽不投降呢?個人在曆史麵前是無法選擇的,總不能把曆史的責任讓我們個人來背負吧?”花靜宜笑道。

“你真是不可理喻。”王滌非莫名地苦笑起來。

待了一會兒,剛才那個年輕人跑過來,道:“花醫生,我們葉主任請您過去。”

花靜宜起身道:“走吧。”王滌非搖頭道:“你去你去,我在這裏等你。”花靜宜還想再說什麽,王滌非指了指自己的軍裝。花靜宜明白他擔心引起嫌疑,便道:“今天真個是委屈了我們的上校。”

王滌非大度地揮了揮手。待花靜宜走到辦事處大門口和葉誌堅主任見過麵,王滌非見他們融洽交流的情景,不覺厭惡地皺了皺眉頭。雖然經過父親再三分析,他已不再把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視為殺害伯父的凶手,但他們及其代表的延安,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都絕不會是王家的朋友。

王滌非在日本留過學,自然了解他們重視技術的風氣。他們在發動侵華戰爭前,曾經派出大量特務,以經商的名義進入內地,對內地的物產及社會結構等進行了周密而詳細的調查,所形成的調查報告和測繪的山川地圖,成為侵華日軍的重要戰略情報。日本商人甚至還和父親等重要商人以及內地的重要技術人員進行過接觸,表達過合作的意願。王滌非到武漢後,即有親日分子向他“暗送秋波”。麵對日方提出的優厚條件,王滌非陷入了艱難的抉擇中。他深知,如果與日本人合作,意味著他將走上一條不歸路。而如果拒絕,依照王家此時所麵臨的尷尬處境,他在軍界的前途也將到此為止。

他曾經想象花靜宜所說的那樣,做一個純粹的技術人員,如今這一點簡單的願望也不可能實現了。王滌非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待他再睜開時,情不自禁地望著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的大門,心想,如果花靜宜願意嫁給她,他願意放棄眼前的一切,與花靜宜一起,憑借手中掌握的技術浪跡天涯。

靜宜,你願意嗎?王滌非在心裏這麽問時,不自覺地歎了一口氣。汽車的馬達聲把他的目光吸引過去。王滌非見是家裏的劉師傅把車停在自己所駕駛的吉普車前。劉師傅見車裏沒有人,先抬頭四處張望一陣。王滌非見他神色慌張,猛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跳起身快步下了樓,朝劉師傅走去。

劉師傅回頭見了他,急叫起來:“快,快,大少爺,大事不好,老爺他——”

“老爺出了什麽事?”

“老爺想去公司看一看,下車後正準備走進公司,突然不知從哪打來黑槍,把老爺打倒在地。我把老爺送到醫院後,就過來找您了。”

王滌非頭上像遭悶棍猛然一擊,幾乎暈厥過去。他努力控製住自己,拉開門跳上劉師傅的車,道:“走,我們趕緊到醫院去。”

劉師傅調轉車頭時,王滌非還看了一眼自己的吉普車,又望了一眼辦事處的大門,淚水無聲地淌下來。

6

高原的夏天雖然晚來一些,卻來得急促,色彩格外鮮豔和純粹,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幅純淨的油畫。花靜宜喜歡在油畫中穿行的感覺。野草莓的香味從草叢裏飄出來,在空氣中增添了幾許芳香,花靜宜,包括她的馬兒也習慣了這種香味。因此,隻要天氣晴朗,她都會騎著馬往返於周家莊園和榮軍醫院之間。

“小姐,快下樓來看,敵機像螞蟻一樣飛過來了,密密麻麻的。”小亞見了花靜宜,指著天空叫喊起來。

近來飛機頻頻轟炸貴陽,大家已經習慣了。因為敵機的目標是貴陽,附近村莊的人們認為鄉村最安全,所以每當敵機飛來時,他們不僅不躲起來,反而走到門口,把這當成一道美麗的風景。令周家莊園及附近觀賞者們高興的是,最近政府在離此地不遠的地方,修建了一座軍用機場,機場上停泊了十多架飛機,這些飛機隔三岔五就會上天空轉一轉,讓村民有了更多觀賞飛機的機會。

敵機飛來的時候,軍用機場上的飛機也已經起飛,迎著日本轟炸機群撲了過去。於是,兩國飛機在空中展開了廝殺。日本轟炸機原來的目標是軍用機場,這會見機場方麵已經有所準備,偷襲不能得手,便調轉機頭朝貴陽城飛了過去。一架飛機在調頭的時候,被我方飛機擊中機翼起火,在天空搖搖晃晃地盤旋著。敵機飛行員看見了周家莊園白色的樓群,見受傷的飛機已無挽救的希望,就調準方向,朝周家樓房俯衝而來。

院子裏觀賞飛機的人從沒見過這陣勢,隻呆呆地站著,眼睜睜地看著轟炸機冒著黑煙、發出怪叫朝自己衝過來。

花靜宜正站在窗前觀賞激烈的空戰場麵,聽見呼嘯聲時,扭頭發現敵機從側麵朝村莊衝了過來,嚇得大驚失色,揮舞著雙手歇斯底裏地尖叫道:“快,快跑,朝院子外麵跑。”

院子裏的人這才靈醒過來,轉身朝院子外麵跑去。花靜宜見母親混雜在長工人群裏,朝外麵跑了,也轉身衝出房門。她剛跑到樓梯口,就聽見轟的一聲巨大的爆炸,大地強烈地震顫,樓房被爆炸掀起的巨浪所推動,劇烈地搖晃著,隨之吱吱嘎嘎地倒塌下來。花靜宜看著從樓頂倒塌下來的枋梁,尋找逃避的地方。最後,她來到窗前,朝樓下縱身一跳,隨著她一起落地的,是倒塌的樓房。花靜宜的頭不知被什麽東西狠狠地敲了一下,嗡的一聲巨響,她什麽也不知道了。

三天後,花靜宜像從一個沉重的睡夢中蘇醒過來,迷蒙的眼裏出現一團混亂的影像。她伸出手摸索著,試圖在混亂的影像裏,抓住一件真實的東西。這時,一雙大手有力地抓住她,那溫柔的聲音裏充滿了不可抑製的欣喜:“靜宜,靜宜,你終於醒過來了?”

花靜宜感覺聲音有些熟悉,略為清醒了一些,問:“我,我這是在哪裏?”還不待對方回答,她就聞到了醫院特有的氣味,看到了醫院雪白的牆壁,周圍的影像如水中礁島一般,慢慢浮現出來。一缽鮮豔的花籃擺在床頭櫃上,穀止戟正坐在床邊凝視著她。花靜宜看到了他尚未褪盡的焦慮和疲憊,問:“止戟哥,我昏睡多久了?”

“沒,沒怎麽樣,他們好著呢。”穀止戟說著,把頭偏轉一邊。

花靜宜明知他沒有說實話,也理解他的用意,所以沒有繼續追問。此時她必須麵對的是自己。花靜宜動了動手,手感神經能夠傳導到手指上,又動了動腿,一條腿像撕裂一般疼痛。她努力控製著不叫喚,隻是痛苦地皺起了眉頭。

阿桑姐引著大夫走進病房。母親沒有出現,花靜宜情知不妙。大夫檢查了一下她的身體,說:“蘇醒過來就好,花醫生畢竟年輕,意誌又堅強,相信很快就能康複。”

“我傷著什麽地方了?昏迷多久了?”花靜宜努力保持著平靜。

穀止戟朝醫生眨了眨眼睛,醫生沒有理解他的暗示,直言道:“作為外科大夫,我想你一定了解自己的傷情,會全力配合我們的康複治療。你因為頭部和腿部受傷,已經昏迷了三天,腿傷沒什麽大礙,但頭部的傷是否會留下後遺症,有待進一步觀察。”

穀止戟見大夫說話這麽直露,騰地站到他麵前,用強勁的手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提了起來,道:“什麽昏迷三天,就小睡一會兒也叫昏迷?你怎麽當醫生的?”大夫沒見過這麽凶悍的人,嚇得神色大變,怔怔地看著穀止戟,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花靜宜掙紮著支起身子,道:“止戟哥,你,你不能這樣對醫生。”

穀止戟見花靜宜疼痛難受的樣子,趕緊鬆了手。醫生得到解脫,一溜煙逃出病房。花靜宜喘著氣道:“告訴病人實情,是醫生的職責。因為隻有讓病人了解病情,病人才會配合治療,盡早恢複。”

穀止戟說:“你本來就沒什麽大礙嘛,他說的一點都不符合實情。”

花靜宜強笑道:“在戰場,由你主導,在這裏,由他主導。這裏是他的戰場,指揮官不掌握具體情報,豈不是要吃敗仗?”

穀止戟沒有爭辯,隻歎了口氣,算是默認了花靜宜的話。花靜宜的目光落在鮮豔的花束上,問:“止戟哥,鮮花是你拿來的嗎?”

穀止戟搖頭道:“是你的老同學王滌非送來的。你住院之後,他每天都來看你。”

“哦。”花靜宜目光落到鮮花上麵,因為鮮花已經擺放了一夜的緣故,有兩朵花瓣略微卷曲了。

阿桑姐湊近前,親切地道:“靜宜,你要感謝你止戟哥,他見到飛機朝周家莊衝過去的時候,立即帶人跑到周家莊,親自用手把你從廢墟裏刨出來的。”

穀止戟正視著她,沉痛地道:“靜宜,飛機掉在院子裏發生爆炸,除了一個長工外,所有人都沒能逃出來。”

花靜宜的腦子仿佛再次遭到重擊,嗡嗡地轟鳴起來。她沒有昏厥過去,隻把頭側轉一邊,淚水無聲地流淌出來。穀止戟默然地握著她的手,一股親切的感覺傳了過來。花靜宜收住淚,問:“我外公呢?他知道這個情況嗎?”

“他在畢節地區檢查國防動員情況,接到電報後,已經在往貴陽趕了。”

“靜宜。”王滌非捧著花站在病房外麵,滿心歡喜地喊道。花靜宜看了他一眼,神色頓時陰了下來。王滌非走近前,把昨天的花束取出來,換上今天花,道:“高原的花有一種特別的馨香,有利於傷病康複。”

花靜宜沒有配合他的熱情,轉而問:“武漢會戰就要打起來了,你還不走嗎?”

王滌非接過阿桑姐遞來的椅子,靠近床邊坐下,道:“我決定了,與其去建造注定要被日本人炮火毀滅的國防工事,不如做一點生意,辦一點實業。武漢會戰結束後,我將申請退職,回到清水江從事造林等建設工作。這不僅會給國家建設提供原材料,而且對個人事業的發展也極其有利。”

王滌非談起生意經,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無奈房間裏的幾個人並不領情。花靜宜在心裏佩服王滌非極富遠見,隻是他說這話的時機選得不對,讓人油然產生一種厭惡的情緒。她冷冷地道:“滌非,這裏是病房,不是生意沙龍,請你走吧,我不想見到你。”

王滌非正在得意處,突然被潑了一盆冷水,大驚失色,以為花靜宜是為那天的失約而生氣,便道:“靜宜,我那天先行離開,是因為父親被人打了黑槍,變成了植物人。我不是在電話裏向你解釋過了嗎?請你理解我的苦衷啊。”

花靜宜仿佛很累了,輕輕朝他揮了揮手,把臉轉向一邊,不再理會他。穀止戟走過來,擋在他和病床之間,道:“靜宜下了逐客令,請你走吧。”王滌非看了花靜宜一眼,似乎還想說什麽。穀止戟朝前走了兩步,他往後退了一步。看著這個比他高半個頭、強壯許多的穀止戟,他終於灰溜溜地退了出去。臨走,他大聲道:“靜宜,你為什麽不理解我的心呢?”

“強扭的瓜不甜,你不要再對靜宜糾纏不休了。”穀止戟像一尊鐵塔似的站在房門口。失望之極的王滌非轉而把矛頭對準穀止戟,道:“好,好,我知道王家今日的境遇,全是你們穀家在作怪。等著瞧,總有一天我要你們血債血還。”

王滌非氣得臉色鐵青,憤恨地走了。穀止戟走進病房,對花靜宜說:“靜宜,你這麽對待王家少爺,也太沒禮貌了吧?”

花靜宜把眼睛看著天花板,默然地歎了一口氣。阿桑姐看了穀止戟一眼,道:“這叫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見花靜宜不再說話,穀止戟朝阿桑姐招了招手,輕聲說:“靜宜,你先休息,我們就在病房外麵,有什麽事你叫一聲。”

病房裏隻剩下花靜宜一個人。她想起母親,想起自己複雜的身世。因為缺少父愛,她對愛有了更深切的體會,所以希望竭盡所能,給予世界更多的關愛,讓經過戰亂痛苦的人們,沐浴愛的陽光。然而,殘酷的戰爭剝奪了她最為珍貴的母愛。更讓她痛苦的是,隨著母親離世,她原本撲朔迷離的身世,或許將被歲月塵封起來,成為一個永久的秘密。想到此,花靜宜不禁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