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風笛和鳴

大地沉靜。藍天白雲似乎被裝進了一個水晶玻璃球裏,透明而凝止不動。

穀止戈把雙手枕著頭,一動不動地望著浮在藍天之上的白雲,直到白雲流動起來。起風了,一切靜止的東西頃刻間恢複了生機。風從湖**沿著山坡刮上來,把穀止戈落在地上的信紙吹得嘩啦啦地順著地麵飛舞。信紙清脆的卷動聲驚動了依著土堆小憩的雷雲泉少校,他睜開眼睛看見了信紙,正要起身去抓,碰上穀止戈阻止的目光,就隻把身子扭動了一下,讓自己依靠戰壕的姿勢變得更舒服一些,然後又閉上了眼睛。

湖風爬上山後見沒有什麽阻擋,漸漸得意地呼嘯起來。在風的呼嘯聲中,夾雜著鳴笛般的哨音,仿佛因為風起了頭,山坡上的生物一起和樂,演奏一曲美妙而生動的樂章。山的側麵,依著戰壕休息的官兵們,被這美妙的大地樂章喚醒了,紛紛從戰壕中探出頭來。

穀止戈望著山頂上孤零零搖曳著的小桐樹,整棵樹隻剩下一小片綠葉。這是高地上唯一的綠色了,作為長江馬當防線的側衛陣地,506高地經過了上萬枚炮彈的轟炸,山頂被削去半個頭。用師部配屬炮兵觀測員的話說,506高地的零頭都被削掉了,變成了一個整數。不過,在部隊所使用的軍用地圖上,506高地仍被稱為506高地。

當然,日軍炮火削掉的不僅僅是山頂,還有先前中央軍的一個師。該師是由湘西土匪改編而來,雖然他們在日軍第一天的進攻中,給了日軍重大創傷,但隨即就被其強勁的衝鋒打散了,馬當防線麵臨著失守的危險。以黔藉子弟為主、人稱草鞋兵的102師正好撤到湖**準備趕往九江接防,忽然接到命令——調轉槍口攻奪506高地。於是,在香山炮兵的協同配合下,穀止戈親率第一團經過三個波次的集團衝鋒,終於把鬼子攆下山,趕進了湖**。

小樹的皮被剝得光溜溜的,樹幹上被子彈穿通了無數的洞,遠遠看去,宛然上天遺落在山頂的一隻風笛。風從樹洞中穿過,發出幽然的和鳴,仿佛哀悼消逝於高地上的生命。穀止戈看著那片樹葉,在風中飄飄搖搖,隨時都可能離開樹枝飛向空中。這時,一頁信紙撲到樹上,和**裸的白色樹幹裹在一起,被風扯得嘩嘩搖擺著,傳出破碎的響聲。穀止戈不忍心再看,把目光從山頂的孤樹上收回來。戰壕下麵和周圍有許多樹,這些樹同樣遭遇了炮火殘酷的洗禮,被打得千瘡百孔。這情形雖沒有山頂上的孤樹那麽慘烈,但如果仔細看,會發現朝向東方湖**的一麵,樹幹上幾乎從上到下都塞滿了子彈,一些樹幹小而又有柔性的樹,子彈便從中穿過,成為戰爭造就的風笛。幽冤的嘯聲就是從這一隻隻風笛中發出來的。

穀止戈枕著一片鬆軟的泥土,這被炮彈翻過的土地和鮮血攪拌在一起,變成了暗紅色。那些不逝的靈魂似乎隨著風在山頂竄來竄去。穀止戈不覺黯然神傷,坐起身來,雙手合十,默默地哀悼久久不願意離去的戰友,當然,他也哀悼自己的愛情。

被風刮走的信是王滌非寫來的。他在信中說了周家莊園遭遇空襲、花靜宜受傷、幹媽周雅琳和一些長工被炸死的事。他還說在花靜宜心情悲傷、情緒極度低落的時候,穀止戟趁虛而入,對花靜宜窮追猛打,終於征服了花靜宜。同時,他添油加醋地描述了穀止戟一刻也不離地守護著花靜宜的情形,天清氣朗地日子,他用手推車推著花靜宜漫步街頭。現在幾乎整個貴陽都知道,周沁源家燦爛的一朵鮮花,落到了穀家,栽到了穀止戟那堆牛糞上。

最初,穀止戈並不相信花靜宜會移情別戀,尤其是在她剛從湘西匪巢脫身,向他表達了熱烈的愛慕之情後。然而,慘烈的戰爭讓人對感情特別依賴,也特別多疑。後來穀止戈接到了駐守在彭澤附近的獨立旅旅長謝長萬的電話,,他在匯報軍情時,順便扯到了他的感情,提醒他要像打仗一樣抓住機會趁勢而上,不然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

穀止戈將信將疑。二弟從小就被送到外公家撫養,他對二弟的性格了解不多,隻知道二弟受苗家人的影響,性格剛烈,直來直去敢說敢為,尤其在感情上,絕不含糊。如果他看上了花靜宜,斷不會像他這般優柔寡斷。以花靜宜目前的處境而論,她正處於極度痛苦、脆弱的時期,需要他人的安慰。穀止戟以關心、看護花靜宜的方式出現,可能正好填補了她精神的空白,極易為她所接受。穀止戈也考慮了家裏的態度,雖然父母可能會反對他倆的感情,但二弟卻是個不聽話的主,一旦兩人動了真情,隻怕生米就已經煮成熟飯了。

穀止戈把感情失敗的怒火發泄到鬼子身上,率部幾陣猛衝把鬼子趕下山。在戰場休息時,他接到了王滌非的第三封信。王滌非全程參與了馬當防線的營造,所以他在信中重點談了506高地的守衛,及其與馬當主陣地的關係。其實,鬼子曾經試著進攻馬當防線正麵,卻遭到重創,無法從長江突破,隻得把主力轉向湖**,進攻長山、香口及506高地等掩護陣地,因而馬當的側麵變成了主陣地。

王滌非提醒穀止戈在敵人準備炮火時,要及時躲避。一則敵人的炮火過於強大,關鍵時刻我軍應當下決心脫離戰場,保存有生力量。而且在上海抗戰中,國軍已經吃了堅守陣地、死打硬拚的虧,自武漢會戰以來,國軍采取了逐次抵抗的策略,盡最大可能消耗敵人的有生力量,之後便撤出戰場。這樣,即使部隊遭到較大損失,但部隊的建製不至於被完全打垮,戰局不會產生較大變動。撤下來的部隊補充新兵,由老兵手把手地進行訓練,迅速掌握戰術要領,又可以開上一線。

從投入會戰到現在,擅長防守的102師已經逐次撤出了三個陣地,轉進到了馬當防線附近,除了耗掉大量彈藥之外,部隊的老戰士被拚掉了百分之八十,現有的戰士絕大部分是最近補充進來的新兵,部隊的戰鬥力卻基本上沒有受到影響,依靠的就是這種“傳幫帶”的訓練和引導模式。

然而,防守馬當與前一段的戰鬥不同。國防部對馬當防線寄予厚望,認為它至少能夠防守一個月,如今才過去三天,側翼陣地就已經搖搖欲墜。一旦失去側翼陣地的掩護,馬當主陣地將成為懸於長江邊上的孤島,官兵們隻能束手待擒,而敵人也將打開武漢最重要的門戶,這勢必會造成全局震動。因此,102師接到的是死守506高地的命令。

在信末,王滌非再次刺了穀止戈一槍。雖然他輕描淡寫,好像是不經意地提起,穀止戈卻明白這個王家大少爺微妙的心思。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此事,讓穀止戈忍不住懷疑王滌非是在挑撥他們兄弟之間的關係。但即便他猜測到王滌非的卑劣意圖,花靜宜仍然是他無法釋懷的一個心結,尤其是在戰場上,當生命麵臨著潛在威脅之時,穀止戈是那麽思念花靜宜,那麽眷戀這份伴隨他的生命和青春一起成長的感情。王滌非的信讓他產生了深深的失落感,許多事情需要好好地想一想。於是在戰場暫時安靜下來,疲憊的官兵們趁機休息的時候,穀止戈離開指揮所,躲到這塊清靜的地方,再次用心品味自己的感情。信紙就這麽散落在地,隨風飛向山頂。

風強勁起來,卷在小樹幹上的信紙被撕碎,宛如穀止戈的心一起破碎了。

睡夢中的雷雲泉慢慢揚起頭,把臉轉向風來的方向,迎著風**鼻子。穀止戈見他怪異的樣子,問:“雲泉,你像狗一樣抽鼻子,聞什麽呢?”雷雲泉笑道:“副師長,我的狗鼻子聞到了肉味。”穀止戈一聽到肉字,饑腸就咕嚕地叫起來。他抬頭望了一眼天,時辰已過正午,便問:“該吃晌午飯了,夥房怎麽還沒有送飯上來?”

雷雲泉指了指山下,興奮地道:“看,那不是?”

穀止戈抬頭望去,果真見到一行人挑著飯桶沿著蜿蜒的山道上來,就起身拍著屁股上的泥土,嗬嗬笑道:“走,吃飯去,下午鬼子還要進攻,吃了飯至少可以做個飽死鬼。”

雷雲泉很迷信,聽不得不吉利的話趕忙道:“副師長,您福大命大,鬼子的炮火打不中你的。”

“你的意思是我刀槍不入嘍?”

雷雲泉搖了搖頭,道:“副師長,我們老婆孩子都還沒有,閻王不會收留的。”聽了這話,穀止戈腳步稍稍停了一下,隨後大踏步走回指揮所。

2

從廢墟裏鑽出來,王滌非透過硝煙,望著高遠的藍天,拍著滿身的塵土,無比沮喪地罵了一句:“他媽的!”天空隻剩下幾朵流雲,剛才還在對著馬當鎮肆意轟炸的敵機,此刻早已不見了蹤影。集團軍司令部原設在鎮中央一座不起眼的宅子裏,卻被敵機炸得麵目全非。司令部已遷到鎮外,原址上隻剩特務營的官兵在廢墟上搶救傷員。王滌非見轟炸現場慘不忍睹,便不再停留,轉身朝司令部人員撤走的方向走去。

“內奸,敵機能夠準確轟炸司令部,一定是出了內奸。”他想。

“長官,你的手受了傷,我能給您包紮一下嗎?”一個甜美的吳音從身後傳進耳朵。

王滌非在原處站定,回過頭來,見眼前的衛生兵有著如花一般的美貌,她的笑容比起聲音來,不知要甜美多少倍。而當後者見此人居然是王滌非時,驚訝得用手捂住嘴,臉上飛起了兩團紅雲,隻把兩隻迷人的烏黑大眼定定地看著他,脫口問道:“長官,是您?”

王滌非抬起手一看,原來彈片不僅劃破了他的衣袖,還刮掉了手肘上的一塊皮肉,鮮血正不斷滲出來,順著他的手指滴到地上。剛才因為緊張神經變得麻木,沒有察覺出來。此時被美麗的衛生兵提醒,痛感神經立即恢複了,一股鑽心的疼痛傳遍了全身。他走到路旁的石凳上坐下,抬起手苦笑道:“麻煩給我包紮一下。”

高挑的衛生兵在他麵前蹲下,幫他檢查傷口。她的動作十分熟練,說:“長官,傷口不好包紮,您要麽把上衣脫下,要麽把衣袖剪開。”

“剪開剪開。”在美女麵前,王滌非有意把話說得很痛快。聞言,她從醫藥箱裏拿出剪子剪開衣袖,邊剪邊說:“我順著剪開,過後您要縫補也方便。”

王滌非一怔,心想,這個女人倒還挺細心,於是細細打量著她美麗的容顏。她豐滿的胸脯在眼前跳躍,惹得他心跳不已。王滌非實在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她,好奇地問:“我不認識你,你怎麽認識我?”

衛生兵嫣然一笑,道:“長官,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我還幫您捎過話呢。”

“捎話?給誰?”

衛生兵握著他的手臂,用酒精擦拭傷口中的灰塵,故意賣了一個關子,笑道:“長官是不是對那個女人太癡迷了,以至於眼裏旁若無人了呀?”說完她用目光咄咄地逼視著他。王滌非臉一熱,避開她的目光,不好意思地道:“我哪敢旁若無人?我是有眼無珠,得罪美人。”略一停頓,他客氣地道:“我實在想不起來了,請你告訴我,我們在哪兒見過?”

衛生兵沒有正麵回答他,隻把從藥箱裏取出來的繃帶揚了揚,道:“看見我所從事的工作,您該想起我們在哪兒見過吧?”

“戰場?”王滌非苦笑著搖搖頭,“我是一個參謀人員,每天接觸一隊一隊的衛生兵,你們美麗的容顏都被軍服遮擋起來,看上去灰撲撲一片,我哪裏能夠認得誰是誰呢?”

“說您是貴人,您還真是貴人,莫非長官您把花醫生也給忘了嗎?”衛生兵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她的手一動,疼痛立即鑽進王滌非的心裏。他痛苦地歪了歪嘴巴,把目光投向煙霧彌漫的街頭。

“怎麽?學員們都說您是花姑娘的白馬王子,莫非白馬王子把花姑娘甩了嗎?”衛生兵仰起臉關切地看著他。

王滌非望著眼前這個美麗而可愛的衛生員,意外地變得脆弱起來。他不想再提起花靜宜,轉而問:“你是不是上海醫護學校的學員?怎麽稱呼?”

衛生兵點點頭:“鍾麗姬。”說著她又莞爾笑道:“把我的名字告訴您有什麽用呢?反正長官又記不住。”

“給我療傷的天使,我怎麽可能會忘掉?”王滌非看著鍾麗姬玩笑道。他發現眼前的女人有一種令人驚豔的美麗,在她灰色的軍服下麵,身體浸潤出成熟女人獨有的風韻。與詩意一般清涼的花靜宜相比,鍾麗姬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嫵媚、性感和妖嬈。

麵對王滌非直露的目光,鍾麗姬的臉忽地紅透了,她低著頭問:“您和花醫生怎麽樣了?”

花靜宜是王滌非心裏的傷痛,他幽然一歎,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鍾麗姬哎呀地叫了一聲,道:“當時您來學校追花醫生,學員們都說你們是金童玉女,很般配的一對呢。是不是長官您沒有花心思啊?”

王滌非嗬地笑了:“追女人又不是打仗,用大炮一陣猛轟,就能攻克陣地。”

鍾麗姬瞟了他一眼,道:“好女怕纏夫,女人都心軟,隻要您纏著她不放,她哪裏會有不答應的呢?”

王滌非看著鍾麗姬,她羞澀的表情讓她看起來顯得溫柔可愛,他不禁聯想起花靜宜。當初他把別人所傳授的追女人的招數幾乎都用上了,可就是不見絲毫成效。他避開鍾麗姬追詢的目光,道:“是這場該死的戰爭把我們分開了,我們之間再沒機會了。”

“長官,憑您的本事和權力,您怎麽不把花醫生調到這邊來?這樣她不就逃不出您的手掌心了嗎?”

王滌非心想,這確實是個好主意,可如果真這麽做,豈不是間接地成全了花靜宜和穀止戈?這時他靈光一閃,一個惡毒的念頭出現在腦海裏。他大概也被這個念頭嚇住了,身子不由得哆嗦起來。

鍾麗姬見王滌非臉色鐵青,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歉疚地道:“長官,對不起,如果我說錯了什麽話,您權當沒聽見。”她邊說邊收揀東西,關上藥箱準備離開。王滌非見狀,強笑道:“啊,對不起。我哪有那麽大的本事啊,你也知道花靜宜個性倔強,絕不會輕易服從安排的。”

鍾麗姬想了想,道:“女人嘛,是否服從安排,關鍵要看她是不是愛那個人,如果真愛,她是樂意服從的。”說完她提著藥箱站起身,道:“長官,部隊派我們來鎮上救治百姓,我還得到別處看看是否有人需要幫助,先走了。”

“好吧,謝謝你。”王滌非跟著站起身,看著鍾麗姬的眼睛說,“鍾麗姬同誌,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你能不能不要叫我長官?我叫王滌非,叫我滌非,行嗎?”

“好。”鍾麗姬笑著答應,輕輕地朝他搖了搖手,道:“滌非,再見。”

“再見。”王滌非也把手舉起來一晃,鍾麗姬遂邁著輕盈的步伐穿過街去。王滌非站在原地看著她,那勻稱而曼妙的身形令他耳目一新。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他方才收回目光,撫摸著手肘上雪白的繃帶,腦海中回味著她甜美的笑容,心裏感慨道:“真靚啊。”

可當他默默地轉過身,一種失敗的情緒頓時籠罩心頭。尤其當他感情上的失敗被一個漂亮的女人探究得一清二楚,痛苦的感覺更是浸**著他脆弱的神經,讓他的情緒變得格外低落。

“為什麽,為什麽啊?”他扣問蒼天。

“先生,先生,請借一步說話。”

茶樓門柱旁,一個戴著禮帽的中年男人朝這邊招手。王滌非看周圍並無其他人,就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問:“叫我?”對方點點頭,眼珠子滴溜溜的四下張望。王滌非見他這般猥瑣樣,心裏有幾分不高興,上前幾步大聲問:“有事嗎?”

對方靠上前,詭秘地道:“王參謀,請跟我來,我有話說。”

見對方居然能夠叫出自己的名字,王滌非不覺吃了一驚,跟著他走了進去。茶樓裏隻有一個老者坐在窗前,他一邊喝茶,一邊欣賞窗外的風景。見到兩人進來,也不吃驚,隻道:“請坐,請坐。”

“樓上有空閑的茶房嗎?”

“有,有,全空著。”老者小聲嘀咕道,“客人都被敵機嚇跑了。我就不明白了,不就是幾隻大鳥在天上拉屎嗎?有什麽好害怕的?”

王滌非被老者的樂觀態度逗樂了,笑問:“老伯,萬一大鳥把屎拉到您老頭上呢?”

“怎麽可能?天寬地闊,憑什麽偏偏拉到我的頭上?”老者笑道,“不過萬一中槍,也算我運氣不好,觸到了黴頭。”

戴禮帽的中年人似乎很緊張,吩咐老者泡一壺好茶,然後疾步朝樓上走去。王滌非跟在他身後上了樓,鑽進了一間相對隱蔽的茶房。茶房的窗子正對著一片竹林,越過竹林是一汪碧綠的池水,池中亭立的荷葉隨風輕輕搖曳。王滌非聞著微風送進來的清香,心想,如果不是戰爭,這將是多麽寧靜的處所啊。

中年人把禮帽掛在牆上,在茶桌邊坐下,道:“王參謀,請坐。”王滌非在他對麵坐下,問:“請問先生怎麽稱呼,又如何知道我?”中年人謙恭地笑笑,正要說什麽,老者提著茶壺走進來,他及時打住話,道:“放桌上,我們自己來,出去把門關上。”老者把泡好的茶壺放在桌上,道:“兩位慢用。”待他關上門出去,中年人提起茶壺,先酌了一杯端給王滌非,又把自己麵前的茶杯酌上,舉起茶杯道:“王參謀請。”王滌非淺嚐一口,一股茶香沁人心脾。隻是他心裏的疑雲未釋,仍把一雙眼睛定定地審視著對方。

中年人放下茶杯,道:“王參謀真是貴人多忘事,前幾天在第16軍舉行的抗日軍政大學畢業聚餐會上,我曾與王參謀同桌,還敬過您的酒呢。”

王滌非認真打量了對方一眼,笑道:“難怪我覺得您眼熟呢,原來是第八保的魏保長呀。你是不是有個弟弟和我同在東京的早稻田大學留學,低我兩級,學水利專業?”

“對,對,王參謀記性真好,”魏忠連連點頭,“我弟弟要有王參謀一半的出息就好了,也不至於讓家裏背一身債務。”

“怎麽啦?”王滌非好奇地問。

“弟弟赴東京留學前,借了一筆高利貸作路費,如今利滾利翻了幾翻,嚇得弟弟連家都不敢回了。如果不是債主講一點鄉誼情麵,隻怕連我們也被拖累,混不下去了。”

“哦?”王滌非心想,這就是你邀請我來喝茶的緣由嗎?你找我借錢,是不是找錯了廟門?心裏有了這個念頭,他的目光裏便多了幾分鄙夷的意味。見對方繞來繞去,始終沒有觸及實質問題,王滌非忍不住打斷他的話,問:“你找我究竟有什麽事?”

魏忠嘿嘿一笑:“我也是受人之托。”

“誰?”王滌非見他神色緊張怪異,警惕地問。

魏忠起身拉開門觀察了一眼走廊外麵,拴上門之後,從包裏摸出一包東西放在桌上,緊張地道:“請王參謀打開看看吧。”

王滌非聽得包裏鏗然有聲,好奇地打開包裹,露出金光燦燦的幾根金條。他把目光從金條轉到魏忠的臉上。魏忠笑著解釋:“這是您的老同學托人帶來的一點禮物,請您收下。”

“哪位老同學?”王滌非詫異地問,而後又笑起來:“我的哪位老同學這麽慷慨,托人帶金條子給我?是不是下南洋發大財了?”

“您還記得早稻田大學的大山健二嗎?”魏忠微笑著問。

“記得,怎麽能不記得他呢,他燒成灰我都記得。他怎麽啦?”

“這些金條就是他托人悄悄帶過來的。”

“他在哪兒?”

魏忠用手指了指外麵,滿臉神秘地道:“對麵,他就在湖對麵。波田支隊進攻馬當受阻,日軍司令部委派他為波田支隊的作戰參謀。”

敢情這個魏忠還真是一個偽保長。王滌非騰地起身掏槍,把黑洞洞的槍口對著魏忠的腦袋,道:“你敢替敵人當說客,我斃了你!”

魏忠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把身子一仰,道:“請問王老弟,你以什麽身份槍斃我呢?以國軍的身份?還是以你王家的身份?”

“我以一個中國人的身份槍斃你這個漢奸。”王滌非厲聲道。

“我不是漢奸,我隻是一個生意人,誰給錢我就替誰辦事。我知道王家也是生意世家,王參謀為什麽不從生意人的角度來考慮這個問題?中華民國對貴州王做的那些卑鄙無恥之事,全中國人都知道啊。貴州王被當街槍殺,報紙上聲稱他死於仇殺,殺手是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主任,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障眼法。誰最喜歡采用暗殺手段呢?黨國特務啊。還有你父親,據說中槍之後,躺在醫院裏成了植物人,誰這麽忌諱乎你們王家的權勢和財產?”

魏忠話話還未說完,王滌非撲通一聲坐下,拿槍的手也垂落下去,勾著頭半晌不語。魏忠見狀,嘴角咧出一絲得意的笑容,繼續道:“老弟,聽當哥的一句話,與其被腐朽的國民政府逼得走投無路,不如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一條活路。當年滿族人以二十萬人占領了中國,目前在華日軍可是有二百萬人啊。你在日本留過學,應該清楚日本的工業是何等強大,我們積貧積弱的中國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尤其日軍占領上海後,一路勢如破竹,攻破南京不費吹灰之力,眼前馬當防線朝不保夕,一旦日軍拿下馬當,武漢門戶洞開,這一路殺下去,重慶、成都乃至整個江山遲早都將落入日本人手中。當初最早投靠滿族的漢人,成了清朝的開國元勳,隻要老弟幫著日本人,憑老弟的才幹,在未來新成立的政府裏,一定也會高官厚祿,地位顯赫呢。”

魏忠所描繪的彩色前景,與王滌非灰暗的心情形成了鮮明對比。想到率部駐紮在506高地的穀止戈,如今已是功勳卓著,如果穀止戈阻擊波田支隊成功,他更是難以望其項背,這也就意味著花靜宜會離他越來越遠。唯有與日本人合作,讓波田支隊攻占馬當防線和506高地,除掉穀止戈,他的愛情才有希望。假如日本能像滿清一樣統治中國,那麽他必將身居要位,可以主宰花靜宜的愛情和命運,而不是如今日這般,獨自品嚐失敗的滋味。

王滌非伸出手去,從包裏拿出兩根金條擺弄著,一邊查看金條成色,一邊漫不經心地問:“大山健二需要什麽東西,居然這麽舍得出價?”

魏忠小心地道:“大山健二參謀隻是先向王參謀略表心意,至於其他都好說。”

“隻怕未必吧,以大山健二的秉性,怎麽可能光看看我就出那麽大手筆?我看真正值這麽多錢的,是我所參與構築的馬當防線。”王滌非停了下來,斜視著魏忠,問:“你是怎麽和大山健二聯係上的?”

魏忠臉一紅,囁嚅地道:“我弟弟,也就是你的師弟,在106師團當翻譯官。”

“不,我沒有這樣的師弟,如果我承認他,就等於承認早稻田大學專門培養一批漢奸敗類。其實當漢奸各有各的理由,但我不想當漢奸,更不會投降日本人。”

魏忠吃了一驚,張大嘴看著王滌非,猜不透他是什麽意思。

王滌非湊近魏忠,小聲而尖銳地道:“大山健二是我同學,對那個長著羅圈腿的小子來說,永遠隻有我指揮他,而不是他指揮我。我和他,和日本人隻能是合作的關係。”

魏忠鬆了一口氣,吃吃地笑了起來。王滌非嚴厲地盯了他一眼,魏忠嚇得趕緊收住笑,假裝幹咳幾聲。王滌非瞟了一眼金條,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問:“他怎麽把這東西送過來的?”

“同善社很多社員都在為日本人服務。”

王滌非點了點頭。在戰前動員會上,同善社被視為對日有利的因素,要求各防區內的駐軍注意其社員的動向。但掌握這些信息的僅僅是一些高級指揮官,他們打起仗來就忘了這回事,每每使同善社的特務能夠趁機向日軍提供信息。

“請你說一說,我和大山健二在哪方麵可以合作?”

魏忠起身走到王滌非身邊,附著他的耳朵如此這般地說了幾句。王滌非聽了,默不作聲地看著他。魏忠遲疑地道:“怎麽?王參謀不願意提供情報?”王滌非把頭一歪,問:“你知道國民政府花了多少金錢經營馬當防線嗎?光是江中的馬當阻攔線,就鑿沉民船上千艘,軍艦十來艘。因為這十來艘軍艦,水兵變成了岸兵,鮑長義艦長上岸當了防線的大隊長。他大山健二還真摳門兒,花這點錢就想買馬當?”

魏忠神色為之一變,趕緊又從懷中摸出一包東西遞到王滌非麵前。王滌非冷冷地看著他,問:“還有嗎?”魏忠搖了搖頭,道:“王參謀也知道,中國人愛財如命,日本愛財勝過生命。為了錢他們願意把女人送到南洋當妓女掙錢,為了情報寧肯自己掉腦袋,也不舍得花一分錢,這回他們肯花錢搜集馬當的情報資料,算是破例了。”

王滌非把兩包金條抓在手裏掂了掂,冷笑道:“馬當是什麽?是打開武漢的鑰匙,而武漢又是九省通衢之地。日本人占領了武漢就等於掏掉了中國的心髒,整個中國遲早都是日本人的。”

魏忠聽了這話竊喜道:“是的,是的,這真個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當初辛亥革命首先從武昌起事,清廷隨之土崩瓦解,國民革命軍揮師北伐。所以,占領武漢就等於勝利在望了。”

王滌非這話不過是隨口而說,經過魏忠這麽一解釋,倒似乎成了一種規律。他本來對於中日之間的這場戰爭抱著悲觀的想法,魏忠的話更讓他相信,日本人肯定會贏得這場戰爭。他把桌上的兩包黃金抓在手裏,隨即又後悔了,因為他終究受過愛國主義的熏陶,因為他從魏忠的眼裏看到了鄙夷的目光。一旦人們知道了他為錢而出賣國家情報的醜惡行徑,他將會受世人唾罵。不過,既然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話,他王滌非也可以如法炮製,等到日本人扶持的政府在國內占據統治地位,那麽,他的行為也不成其為賣國之舉了。

想到此,他問:“你用什麽辦法向日本人傳遞信息?”

魏忠道:“我們和日本人建立了溝通渠道,既可以指引日本的飛機投彈,也可通過秘密渠道,向他們暗遞消息。”

“狗日的,每每對外發生戰爭,就會湧出那麽多內奸,中國焉能不敗?”王滌非笑罵一句。

魏忠理直氣壯地道:“自古以來,無論是封建王朝還是中華民國,都不曾讓老百姓處於當家作主的地位。我們對統治者有盡忠的義務,可他們卻未曾給予我們行使主人翁的權利,這樣不平等的體製,怎麽可能把人心凝聚起來?”

哦?王滌非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覺得頗為新鮮,嘴裏卻辯駁道:“畢竟外族入侵,會讓中華民族亡國滅種啊。”

“曆史已經證明,國可能亡,種卻不會滅,蒙古和滿族先後統治中原,最後不都融入了中華大家庭之中?”

“不,不,曆史的經驗不可靠。滿蒙畢竟和中國有著千絲萬縷的血親和文化聯係,日本人不可與之一概而論。”魏忠還想說什麽,王滌非抬手止住了他,

然後,他低下頭用手指沾了點茶水,在桌上簡單地描畫了馬當的地形圖,指著馬當和長山中間的凹陷地帶,道:“任何防禦工事都不可能天衣無縫,馬當防線的弱點就在此處。這個凹陷地帶是馬當和長山炮陣的死角,日本軍隊隻需打掉這裏的機槍陣地,占領之,那麽馬當就失去了糧彈支援。屆時即使不發動攻擊,數周內馬當防線也將不攻自破。”

魏忠得到情報,興奮得不能自抑。王滌非把一袋金條丟在他麵前,道:“告訴大山健二,我和他合作不是為了錢,而是希望日本人在不久的將來,能夠用他們先進的工業技術改造中國。”

說完,王滌非不待他回過神來,就把手裏的金條收進衣兜,拉開門徑自走了,把一個目瞪口呆的魏忠留在茶房裏。

3

506高地。

老戰士們吃飽了飯,依著戰壕用草根剔牙,眼睛卻悠閑地望著天上的流雲。年輕戰士卻像怎麽也吃不飽似的,還在不停地狼吞虎咽。戰地醫院的外國紅十字會醫生,趁著戰鬥的間隙,帶領幾位護士為部隊送來救急用的藥品和繃帶,順便為受輕傷沒有下火線的戰士包紮傷口。

見年輕戰士還在吃飯,醫生操著夾生的漢語道:“朋友,戰鬥前你們應當少吃一點,這樣如果肚子受傷的話,就不會發炎,存活的希望會大很多。”

“管他的,咱吃飽了去見閻王爺,至少還能做一個飽死鬼。”

這話引來大家的一陣哄笑。說話的是一位白麵書生,他是最近剛補充進來新兵,在連部任書記員。

外國醫生被戰士們的情緒感染,也笑了起來,隨即莫名地搖搖頭,道:“活著不好嗎?為什麽要選擇死亡呢?”

白麵書生背上與槍綁在一起的一根黑色管子引起了一位老兵的注意,他叫道:“哎,白麵書生,能不能借借你的煙槍抽袋煙?”

白麵書生一愣,疑問道:“煙槍?我沒有煙槍啊。”

“你背上那根黑色的管子,不是煙槍是什麽?”

戰壕裏的目光都轉向白麵書生,眾目睽睽之下,書生白淨的臉刷地紅透了。他把黑色管子摘下來,辯解道:“原來貴州兵和四川兵打仗的時候,都會隨身攜帶步槍和煙槍,因而被稱為雙槍兵。但抗戰之後,雙槍兵早就不帶煙槍了。”

有人逗趣一句:“你那個不是煙槍是什麽?”

白麵書生把黑色管子遞給老戰友辨認,道:“大哥,煙槍有那麽多洞洞嗎?跟你們說吧,這是咱家鄉最好的東西之一,叫做玉屏簫笛。”

“是笛子嗎?你會不會吹?”老戰士把簫笛還給白麵書生。

白麵書生靦腆道:“我在南京讀大學時,學的就是民族器樂專業。南京淪陷後,學校遷到內地。但日機整天在天上炸,我心想不打敗日本人,我們什麽都學不成,於是就參軍上了前線。”

他的話不覺讓大家肅然起敬。老戰士說:“小夥子,你能不能給大夥吹一個,讓大夥在戰場上也享受享受藝術?”白麵書生點頭答應。老戰士又說:“大夥別光聽不付費,來點掌聲好不好?”

“好!”戰壕內響起熱烈的掌聲。白麵書生掏出一張竹膜,貼在笛孔上,把烏黑而精致的笛管橫在嘴前,隨即,清麗而悠揚的笛聲從戰壕裏傳出,縹緲地縈繞在山間,仿佛藍天上的流雲也被笛聲吸引,駐足傾聽。

穀止戈正在和山下的柏君健師長通電話,向他匯報山上的情況。柏師長聽到電話這邊響起了笛聲,很是驚訝,問:“止戈,誰在吹笛子?”

穀止戈探出頭朝戰壕外麵望了一眼,道:“是剛加入我們部隊的一個大學生。”柏師長笑道:“好呀,士氣很高嘛,我還以為四麵楚歌了呢。”

穀止戈也笑了,道:“師長,我們的戰場正是古楚地呢。對日本人來說,這才是真正的四麵楚歌啊。”

柏師長啞然失笑,道:“好,你說得好,我們就要給日本人一點顏色,讓他們像項羽遭遇垓下之圍那樣,嚐一嚐四麵楚歌的滋味。”

結束通話,穀止戈受到笛聲吸引,也走出指揮所,側耳傾聽熟悉而優美的家鄉旋律。在這遠離家鄉的地方,在抗日前線的戰場上,能夠聽到家鄉的音樂,這是何其美妙的事情啊。

一曲終了,戰壕裏響起熱烈的掌聲,大家紛紛要求白麵書生再來一個。白麵書生沒有拒絕,橫著烏笛繼續吹奏起來。他吹奏的是一首愛情小調,清婉的旋律讓戰士們微閉著眼睛,搖晃著腦袋,那神情仿佛回到了家鄉的小山村,和心愛的姑娘站在村口的楓香樹下,訴說著癡心話兒。誰說這一幫粗魯的大漢不懂音樂呢?美妙的鄉音可真觸動了每一個戰士的心靈。

穀止戈也被眼前的情景迷醉了,他想起了家鄉貴陽,想起了花靜宜。她在空襲中受了傷,不知道現在好了沒?他們雖然青梅竹馬、心心相印,可從來沒有站在楓香樹下,相互傾訴衷腸。穀止戈見外援醫生領著護士們走過來,迅速抹掉眼裏的淚花,悄聲吩咐身旁的雷雲泉:“待會兒送醫生們下山的時候,把白麵書生一起送到師部宣傳隊去。”

穀止戈決然地道:“雲泉,戰爭遲早會結束,和平才是長遠的。戰後恢複需要各方麵的人才,我們不能把優秀人才浪費在戰場上,是不是?”

“是!”

外援醫生走到跟前,翻譯為雙方作了介紹之後,穀止戈道:“謝謝您,懷特醫生,您為了中國人民的抗日事業,不遠萬裏來到中國,為中國的戰士服務,您辛苦了。”

懷特醫生用並不熟練的漢語道:“別客氣,法西斯是我們共同的敵人。”大家都被他的話逗樂了。懷特醫生又用英語嘰裏呱啦地說了一串,穀止戈聽不懂,就把目光轉向了翻譯。翻譯道:“懷特醫生說,他隻是例行檢查一下戰場醫護準備情況,不願意幹擾穀師長指揮工作。”穀止戈聽了,朝懷特醫生揚了揚手,道:“我就不奉陪了,懷特醫生請自便。”

懷特醫生於是往戰壕深處走去,身著護士軍服的歐陽雪英突然站到穀止戈麵前,行了一個軍禮,道:“副師長。”

穀止戈詫異地問:“雪英,你怎麽到前線來了?”

歐陽雪英瞟了側邊的雷雲泉一眼,道:“我奉紅十字會和花醫生的指令,護送國際紅十字會專家到前線。”

“靜宜呢?”穀止戈知道歐陽雪英是父親特意安排在花靜宜身邊,保護她安全的,同時他也知道歐陽雪英與雷雲泉兩人的關係。作為一個受過嚴格訓練的憲兵,她應該不會為了愛情而放棄軍人的職責。

“她安排我作為外援專家的特護,我不得不服從啊。”歐陽雪英低下頭,愧疚地道:“我認為她在後方的榮軍醫院工作,不會出什麽事,哪想到看起來最安全的地方,恰恰出了問題。”

穀止戈不想增加她的心理負擔,道:“這也怪不得你,中國已經進入全麵抗戰了,無論前方後方,都已被發動起來共同對敵,哪裏還有安全的地方呢?”

“我把這邊的工作交接清楚,依然回貴州紅十字會工作。”歐陽雪英見旁邊的人都沒注意他們,輕聲道:“副師長,您和花醫生的事,也該做出決定了,不然老這麽拖著,把我都拖成剩女了。”她瞟了雷雲泉一眼,滿臉漲成桃色。雷雲泉假裝沒注意她,把目光投向別處。

“匈奴未滅,何以為家?”穀止戈仰天長歎。

歐陽雪英毫不客氣地道:“副師長,您這是找借口為您的膽怯推脫呀,您不能學學謝長萬旅長,該結婚就結婚,該玩情人就玩情人,該打仗就打仗,什麽都不耽誤。”

“怎麽說話的,你?”雷雲泉把眼睛一橫,瞪著歐陽雪英。歐陽雪英心虛地打著哈哈:“嗬,對不起,副師長,耽誤您的事兒了。”

穀止戈見雷雲泉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責備道:“看,人都被你嚇跑了,你就不能對女人溫柔一點,表現一點紳士風度?”

“混賬話,你腦子進水了嗎?女人是什麽,我們的同胞姐妹、愛人,日本人是什麽,我們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的仇敵,怎麽能將這兩者等同視之?”

觀測哨發出了敵機來襲的警報。雷雲泉指著遠處黑雲一般湧過來的敵機群,道:“副師長,敵機來了,敵人下午的進攻開始了。”

穀止戈抬頭望著敵機群,嗡嗡的轟鳴聲由遠而近。敵機來勢洶洶,朝著國軍的守衛陣地猛撲過來。他冷靜地下令:“告訴戰士們隱蔽,並作好戰鬥準備。”然後他快步回到指揮所,拿起望遠鏡觀察著天空和湖麵。停泊在湖對麵的敵人軍艦一字擺開,朝湖這邊開過來。

接下來又將是一場大戰,穀止戈心想。他隨即命令參謀將觀測到的情況向師部匯報,並通報近鄰的友軍。參謀正要打電話,指揮所的電話就熱鬧地響起來,是柏師長打過來的,師部的觀測哨想必也觀察到了敵機的情況。

穀止戈轉身接過話筒:“師座,是我,止戈。”

“止戈,敵人海空聯合出動,看來他們這次不惜下血本了。你告訴戰士們要做好苦戰的準備,用頑強的戰鬥精神擊退敵人的進攻。”

“是,師座。”

穀止戈掛了電話,參謀人員告訴他,馬當陣地上的鮑長義總隊長來了電話,說發現了敵情,已經做好了戰鬥準備。

“給我接鮑總隊長。”

參謀人員又接通了鮑長義總隊長的電話。穀止戈道:“鮑隊長,我是穀止戈。對於這次戰鬥,我有一個想法,雖然我們對敵機束手無策,隻能打軍艦,但等它開近一點再打,您看行嗎?”

“怎麽不行?”鮑長義道,“自從16軍所負責的香口和長山下的陣地失守,我馬當主陣地遭到敵人三麵圍攻,彈藥消耗很大,目前存彈量已經不多了。我希望這次能給敵艦一個重創,等候援軍到來,不然我們真撐不下去了。”

原來,四天前負責守衛長山下之灘頭陣地和香口陣地的第16軍,因為指揮官都參加了軍部舉辦的抗日軍政大學,結果陣地遭到敵人偷襲,兩塊陣地相繼失守。雖然日軍被馬當主陣地和長山上的炮火抑製,沒能夠繼續擴大戰果,但他們像錐子一樣釘在我方陣地前沿,對馬當防線構成了嚴重威脅。駐守前沿陣地的部隊與敵人進行了反複爭奪,敵人卻利用我方構築的牢固工事進行反擊,造成前沿陣地震動。無奈,第16軍隻得向上級報告,另派部隊前來增援,掃除占據我方陣地前沿的敵人。駐守在彭澤的167師,即謝長萬獨立旅,已經在增援馬當防線的途中。

“止戈老弟,102師一路打下來,十分辛苦,部隊損耗較大,你們能夠守護506高地,就是對我最大的掩護和支持。再說你們的擔子也不輕,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我這裏暫時能撐下去,還是等援兵來吧。”

鮑長義總隊長的話讓穀止戈很感動,心想,像他這樣能夠以大局為重,真是難得啊。當初第16軍舉辦抗大結業典禮時,鮑長義也受邀參加,但他以大敵當前為由,申請留守崗位。可能是敵特把這一情報透露出去,結果波田支隊深夜派遣部隊襲擊,搶占了香口和長山腳下灘頭陣地。如果不是鮑長義在場,隻怕馬當防線早已落入敵手了。

“行,咱們步調一致,相互策應,狠狠地打擊這些狗娘養的。”

話音未落,尖銳的呼嘯聲從電話那端,從空中同時響了起來,接著劇烈的爆炸引起地動山搖。掩體上方的塵土嘩嘩掉下,氣浪卷著硝煙和塵土湧進指揮所。指揮所裏的人都禁不住咳嗽起來。穀止戈鎮定地拍了拍衣袖上的塵土,拿起望遠鏡觀察敵人的軍艦。敵人的軍艦慢慢地駛過湖心,朝馬當防線駛了過來。

敵機沒有受到任何阻攔,瘋狂而肆虐地攻擊著國軍陣地,戰壕已被敵人的炸彈摧毀了。盡管躲避飛機的掩體挖得很深,但直接投中的炸彈仍然掀翻了掩體,爆炸的氣浪把人的肉體撕成一塊一塊的碎片,與塵土一起拋向空中,又紛紛揚揚地撒落在地,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穀止戈回過頭來,見指揮部裏麵的官兵臉上都掛著驚恐而絕望的神色。他想起剛才在山頂上看到的那棵小樹,還有掛在樹枝上的那半片綠葉,這會兒是不是也被敵人的炸彈撕碎了呢?這個想法讓穀止戈很惶惑,很心痛,同時,一股憤怒的情緒在胸中滋長。

穀止戈又一次觀察著湖麵,見敵人的軍艦慢慢進入我軍炮火射程之內。他頭也不回地問:“劉參謀,敵機所攜帶的炸彈投得差不多了,該是我軍還擊的時候了吧?”

“是,副師長。”劉參謀把胸脯一挺,大聲回答。

“命令炮兵,朝著敵人的艦艇,給我狠狠地揍。”

“是。”

劉參謀聲音未落,由敵人軍艦發射的大炮,直接打在指揮部旁的坡壁上,爆炸產生的強大氣流,把穀止戈和站在他身後的人都掀翻在地,指揮部的掩體也被掀掉一角。大家紛紛爬起身,拉住穀止戈,想把他往掩體深處拖。穀止戈掙脫了他們,罵罵咧咧地道:“龜兒子的東洋鬼子,老子不揍扁你不姓穀,快命令炮兵不惜炮彈,猛烈轟擊。”

設立在506高地後方的炮兵連,朝敵人的軍艦發射了一陣猛烈的排炮。馬當主陣地見506高地這邊向敵人發射炮彈,也把大炮從掩體裏拖出來,朝湖中敵人的軍艦猛轟。兩艘敵艦被炮彈命中,起火冒煙。被敵機炸得暈頭轉向的戰士,見國軍大炮向敵艦開火,似乎也從眩暈中緩過神來,不再恐懼敵機的轟炸,紛紛鑽出戰壕,鼓掌歡呼起來。

戰場上隻剩下我軍大炮與敵軍艦炮對射。長山腳下的敵人據點處,敵人躲在工事裏,用小炮向我馬當陣地轟擊。

炮戰正酣,敵艦像得到什麽信號似的,幾乎同時停止了炮擊,把炮口轉向空中。穀止戈十分詫異,走出掩體爬上山頂。原來在國軍陣地的後方,出現了國軍的飛機。穀止戈看著飛機,又回頭看到湖麵上的敵艦已把所有的炮口對準了國軍飛機飛來的方向,他感到十分奇怪,心想,敵人怎麽提前得到了信息呢?

“雷雲泉。”

“到。”雷雲泉站到了穀止戈身後。

“你派人搜查一下,看周圍是否藏著敵特。”

“是。”雷雲泉迅速往下麵戰壕跑去,組織戰士準備展開搜查。穀止戈把望遠鏡在周圍的山頂搜尋,忽然,506高地鄰近的一座山頂上出現一麵揮動的旗幟。穀止戈取下望遠鏡,用肉眼看了看,又轉身望了一眼湖裏的軍艦,忽然間什麽都明白了。

“雲泉!”穀止戈對雷雲泉大喊了一聲。雷雲泉集合了戰士,正待出發,回頭見了穀止戈的手勢,也用手勢比劃了幾下。穀止戈最後做了一個“OK”的手勢。雷雲泉會意,點了點頭,隨即率領一班精悍的戰士穿越戰壕,迅速朝對麵山頭撲去。

4

敵艦早有準備,我空軍出動的十二架飛機,隻能高空投彈,轟炸效果收效甚微。按照日軍的一般作戰規律,經過空軍和海軍的炮火準備,接下來將是陸軍出馬了。在雙方炮戰的間隙,穀止戈已命令戰士從後山的掩體進入正麵作戰陣地,重新清理了戰壕,嚴陣以待。

在已經占據登陸場,獲得攻擊出發點的情況下,強悍的波田支隊沒有發動攻擊,而是好像到湖**中心遊玩一陣,又回到對岸據點去了。這令我方官兵上下皆感大惑不解。不過,國軍早就養成了等候敵人進攻,而不是主動出擊的習慣,加上並無軍艦等部隊支援,也隻能睜睜地看著波田支隊搭乘軍艦退出戰場。

穀止戈令參謀查明情況匯報。鮑長義大隊長主動來電詢問,穀止戈無法回答,隻能說待查明以告。

雷雲泉帶著勝利的喜悅走進指揮所,道:“副師長真是高明,敵特在山頂築了掩體,藏了三個漢奸分子,整個白天都用旗語向敵人通報信息。”

“人呢?”

雷雲泉大大咧咧地說:“漢奸分子留他幹什麽,都槍斃了,這是戰利品。”他把紅黃綠三麵旗幟放在桌上。

雷雲泉猛地拍著腦門,後悔地道:“我當時隻想殺了漢奸解恨,沒想到留著他們還有用。”

“留著他們,還可以深挖隱藏的敵特。”穀止戈把大手一揮,“算啦,我們是軍人,又不是警察和憲兵,哪有時間審判漢奸。”

劉參謀不無憂慮地道:“前麵有全副武裝的敵人,後麵有漢奸挖我們的牆腳,這防線還防得住嗎?”

穀止戈一愣,用嚴厲的目光阻止了他,心想,如果戰士們都有這種想法,必然會造成軍心浮動。作為國軍的高級指揮官,自南京保衛戰後,他已經看出最高軍事委員會的戰略意圖了。最高統率所采取的不再是上海抗戰那種積極進攻的策略,而是一種積極防禦的策略,尤其是自武漢會戰以來,國軍把這種策略發揮到了極致。在每一個陣地上,他們都隻是堅守一段時間,在盡最大可能消耗日軍之後,即撤出戰場。102師退守506高地之前,已經主動放棄了兩個陣地。在以前的戰役中,國軍每堅守一個陣地,必然會造成部隊百分之七八十的損耗。現在,絕大多數部隊損耗不過十之一二,旋即經過補充,部隊的戰鬥力又得到恢複。參謀人員把這種消極防禦策略稱為不主動取勝策略。

最高軍事委員會給馬當防線的堅守時限是一個月,然而,由於第16軍軍長的失職,致使波田支隊占領了馬當防線的前沿陣地,這才造成今日的被動局麵。

穀止戈瞟了地圖一眼,心想,但願增援馬當的167師和謝長萬獨立旅能及時趕到,否則,國軍精心構築的馬當防線,將可能功虧一簣。

是夜。第一聲槍響之後,傳來一陣驚恐的尖叫聲。

“鬼子上來了,鬼子上來了。”

密集的槍聲響成一片。102師畢竟是訓練有素且富有作戰經驗的主力部隊,戰壕裏經過短暫的混亂,即刻恢複了戰鬥秩序。借著槍彈的亮光,穀止戈發現鬼子像螞蟻一般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山坡。右邊陣地上,一小股敵人已經撲到了戰壕前麵。我軍戰士進行了頑強的反擊。子彈在夜裏織成了一張彩色的火網,把陣地連同山坡嚴嚴實實地覆蓋起來。

“打,命令部隊要狠狠地打,絕不能後退一步。”穀止戈決然地下達命令。506高地、長山以及馬當主陣地,任何地點動搖,就可能造成全線動搖。一旦馬當防線失守,那麽前線的守衛將官,必然有人要承擔失職之責。穀止戈倒不是怕承擔責任,他隻是覺得不能在小鬼子麵前輸了血性。

突然,鬼子突破了左邊的陣地,和我方戰士拚起了刺刀。後麵的鬼子源源不斷地湧進戰壕,向穀止戈的指揮所突擊。

穀止戈指著戰壕裏激烈的拚殺,鎮定地命令:“去,把突上來的鬼子消滅。”雷雲泉果敢地率領手下人凶狠地朝鬼子撲了過去。經過一陣猛烈突擊,衝入戰壕的鬼子被全部消滅。凶悍的波田支隊果然名不虛傳,依然迎著密集的子彈不斷向上衝鋒。

陣地再次被突破。

“槍!”穀止戈冷靜地看著鬼子,把手伸向警衛戰士。槍馬上就遞到了他的手裏。

“上刺刀!”

警衛戰士又依言給槍上了刺刀。劉參謀見副師長要親自帶隊衝鋒,擋在他麵前,道:“師長,您堅守指揮所,我去。”不待穀止戈發令,他把手一揮,率領警衛戰士殺進了混亂的戰場。這股新的力量讓我軍士氣大振,戰士們奮力把鬼子趕出了我軍陣地。

穀止戈見鬼子遭此打擊,並未退出戰鬥,而是準備再次發起強有力的衝鋒。看來鬼子這一次是誌在必得了。穀止戈估計了一下己方的力量,見經過兩次交戰,部隊消耗很大,必須動用預備部隊才能抵抗鬼子的進攻。他命令通訊兵接通師部。

電話接通,穀止戈聽到電話裏傳來密集的槍聲。穀止戈一愣,心想難道鬼子繞過前線陣地,衝到後麵去了嗎?

“止戈,師部遭到鬼子偷襲,我正在組織部隊抗擊,你那裏怎麽樣?”

“師長,目前陣地還牢牢地掌握在我手中。”穀止戈道,此時他方才明白,為什麽鬼子白天占據優勢,卻悄然而退,原來他們是在準備晚上的偷襲。自開戰以來,波田支隊屢屢偷襲得手,嚐到甜頭後,便一而再、再而三地用此計策。隻怪自己粗心大意,沒有認真分析波田支隊的作戰習慣和策略,才造成現在這般被動的局麵。

穀止戈又接通了馬當主陣地,鮑長義總隊長親自接的電話。穀止戈問:“鮑隊長,我陣地和師部均遭鬼子襲擊,馬當陣地怎麽樣?”鮑長義把話筒拿開了一小會,道:“止戈老弟,聽見了嗎?鬼子向我方陣地發動了淩厲的攻勢,我部正在拚力抵抗。目前我們的彈藥已消耗殆盡,如果增援部隊在一兩個小時之內不能及時趕到,我部就隻能撤出陣地了。”

穀止戈大叫道:“鮑隊長,我們不能撤退啊,撤退失職是死,堅守陣地是死,就是死也要迎著鬼子的方向。”

“我們已經盡力了,鬼子不知從哪兒得到情報,突襲了我和長山間的凹陷陣地,把我和長山分割開來。我們失去了援助,堅守馬當沒有任何意義了。”鮑長義痛苦地喊道。

穀止戈聽到自己所堅守的防線居然麵臨著放棄的危險,心裏很是難過,道:“鮑隊長,您堅持一會,我抽一個連過來支援馬當,行嗎?”

“增援已在路上,再堅持幾個小時吧。”穀止戈堅決地道。

“按照出發時間和路程,增援部隊早該到了,如今還不到,我懷疑是不是遭到鬼子截擊,趕不過來了?”

“如果撤出馬當,那些重炮怎麽辦?”穀止戈知道馬當防線上麵重炮的價值,所以提出了這個實質性的問題。

鮑長義說:“這也正是我所考慮的,這些都是黃金白銀換來的啊,趁我還能控製局麵的時候,我一定竭盡全力把重炮撤出去,絕不能讓其落入敵手。”

“行,鮑隊長,我馬上派一個連來支援您,幫助堅守陣地,如其不能,也將盡力護衛重炮撤退。”

“止戈,你們正遭受攻擊,”不待鮑長義把話說完,穀止戈說一句“就這樣了”,就掛掉電話。他命令身邊的參謀副官,叫雷雲泉從第一營抽調第一連增援馬當。

“副師長,此時抽出一連,我方陣地必然全局震動。”

穀止戈以不容置疑的語氣道:“這是命令!”

果然被參謀不幸言中。一營一連抽出陣地之後,陣地上出現了一個很大的空隙,鬼子很快從空隙突破了102師防線。

“副師長,撤吧,鬼子圍過來了。”雷雲泉和劉參謀同時率領殘餘的戰士湧進指揮所,要保護穀止戈撤退。

“不行,我們沒有接到撤退的命令,堅決不能放棄陣地。”

“可是,我們快要守不住了。”雷雲泉望著外麵殺聲震天的戰場,鬼子還在不斷地增援兵力。

“走,撤到山頂二線陣地。馬當不撤,我們絕不能退。”穀止戈堅決地道。

“副師長,山頂不能守啊,天一亮,我們就成鬼子的活靶子了。”

“堅守一陣是一陣,撤吧。”穀止戈下達了撤退命令。雷雲泉領著戰士衝在前麵,殺開一條血路,護衛穀止戈衝上山頂。其他部隊交替掩護,相繼撤出陣地。圍繞著臨時指揮所,戰士們用血肉之軀構築起一道防線。

由日本人和台灣人共同組成的波田支隊,真不愧為日軍中的精銳,其凶狠的戰鬥精神,機敏靈活的作戰技術在戰場上得到極大發揮,令國軍部隊望而生畏。102師主要由黔籍子弟組成,戰鬥的靈活性和山地戰技術,在國軍中也是出類拔萃的,他們遇上波田支隊,可謂棋逢對手。雖然102師借助居高臨下的優勢,在前麵兩個波次的較量中,給予波田支隊重大打擊,但其戰鬥精神沒有受到絲毫影響,他們依舊頑強地衝上山來,從三麵包圍了102師部隊。

狹路相逢勇者勝。穀止戈分析了雙方的對陣形勢,打了半夜的仗,己方戰士已精疲力竭,彈藥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如果不能以堅決的戰鬥動作打擊敵人的氣焰,隻怕這最後一道陣地,隨時都麵臨著失守的危險。

“打!”

敵人進入有效射程之後,穀止戈一聲令下,官兵們便把所有的手榴彈都投擲出去,用機槍、步槍發瘋一般朝敵人射擊。見敵人被強大的突擊打得暈頭轉向,穀止戈命令身旁的號兵:“吹衝鋒號。”

在響亮的衝鋒號聲中,戰士們端著步槍,像小老虎一樣撲入敵陣,左右開弓,奮力廝殺。鬼子守不住陣腳,紛紛後退。忽然,正在衝鋒的部隊慌亂起來,一些戰士開始往回退。原來,一小隊鬼子從斜刺裏殺過來,準備從後路包抄。穀止戈眼見不妙,親自抄起機槍,朝這隊鬼子猛烈掃射。被衝擊的鬼子緩過勁來,給衝鋒部隊來了一個強勁的反擊,102師抵禦不住,不得不退回出發陣地。鬼子乘勝追擊,向山頂陣地發動了強大的攻擊,102師拚死抵抗。

鬼子衝到了陣地前沿,眼看最後一道防線即將被突破,雷雲泉率人護衛在穀止戈身邊,道:“副師長,下令撤吧,陣地守不住了。”

這時,鬼子已突破陣地,朝臨時指揮所包圍過來。麵對當前的困局,穀止戈沒轍了,把手輕輕一揮,準備朝山後走去。突然,幾發炮彈在鬼子後麵爆炸,接著山下響起密集的槍聲。正在對102師餘部形成合圍的鬼子,立刻掉轉槍口退下山去。

穀止戈情知戰場態勢已變,轉身走回指揮所,興奮地道:“我援軍來了,進攻!進攻!再進攻!把鬼子趕下山去!”

雷雲泉率領戰士追擊鬼子。穀止戈望著紛紛敗退的鬼子,心裏很是困惑。師部正在遭受攻擊,預備隊根據就抽不出來。長山、馬當陣地自顧不暇,也不可能抽出部隊增援,附近又沒有其他駐軍,即使有,也早被調去增援馬當主陣地了。

究竟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增援部隊呢?穀止戈百思不得其解。

鬼子敗退下山,穀止戈和增援部隊在主陣地會師。借著火光,一個熟悉的身影大步走近前來,向他行了一個軍禮,“報告!副師長,謝長萬率部來到。”穀止戈一愣,緊緊握住謝長萬的手,猛地點頭:“謝謝兄弟。”一想不對,忙問:“長萬,你不是奉命增援馬當陣地嗎?怎麽打到這裏來了?”

謝長萬生氣地罵道:“都是他媽的蹩腳向導誤導的。”

穀止戈吃了一驚,問:“怎麽回事?”

“我們來到一個三岔路口,正好506高地響起密集的槍聲,向導指著槍響的方向說這就是馬當主陣地,結果我們誤打誤撞一路殺了過來。來到山下,參謀人員才提醒說這不是馬當主陣地,我想在哪兒都是殺鬼子,更何況我們兄弟部隊正遭鬼子圍擊呢。”

“167師在什麽地方?”

穀止戈一拍大腿,說:“唉,馬當危矣!”看著謝長萬道:“兄弟,你救了我們,我感激不盡,如果馬當失守,506高地就失去了意義。走,我們一起去救援馬當主陣地。”

“別,副師長,防守506高地,是您和102師的職責,救援馬當是我的任務,還是讓我率部去完成任務吧。如果敵人攻占了馬當,我們誓死也要把它奪回來。”他讓穀止戈留步,說:“副師長,保重。”

“兄弟,保重。”穀止戈不敢擅離職守,與謝長萬抱拳告別。

謝長萬率部下山,沿著黝黑的山穀朝馬當奔去。穀止戈目送著這支走錯路的隊伍,心想,戰爭是由無數偶然因素組成的,這些偶然因素決定著戰爭和士兵的命運。如果不是謝長萬及時趕到,他和102師官兵,極有可能已經橫屍506高地了。謝長萬偶然錯路,救了他一命,卻有可能因此而失去救援馬當陣地的最佳時機。一旦馬當陣地失守,506高地上的這場勝利,又有什麽意義呢?

穀止戈不敢再多耽擱,立即率領參謀人員巡視戰場,要求官兵們積極恢複戰壕和阻敵設施,嚴陣等待敵人的下一次進攻。

5

果然不出所料,馬當主陣地失守。

鮑長義總隊長在苦等援軍不到的情況下,為了不讓主陣地上的重炮落入敵手,在向敵人發起一次強大的反突擊之後,做出了攜帶重炮撤出陣地的決定。穀止戈增援的連隊及時趕到,使撤炮行動成為可能。

馬當失守的消息當夜傳到武漢,最高當局震怒,要求16軍等部不惜一切代價奪回馬當。

獨立旅趕到馬當時,敵人已占據了主陣地。謝長萬率部發起猛攻,經過一夜的竭力拚殺,待後續趕到的部隊接替進攻,才撤出戰場。齊裝滿員的獨立旅,隻剩下不到一百號人,旅長謝長萬也身負重傷,在送往戰地醫院的途中,不幸犧牲。謝長萬的死,無疑應驗了他“誓死拚奪馬當陣地”的誓言。

接到謝長萬的死訊,穀止戈心懷愧疚,良久不語。他摘下帽子,凝視著馬當方向,默默地祭奠著這位兄弟和戰友。

鍾麗姬得知這一消息後,頓時昏死過去。

謝長萬雖然在老家已有妻室,卻對鍾麗姬投入了極大的感情,鍾麗姬要星星,謝長萬恨不得摘一個月亮給她。對於鍾麗姬來說,其時家鄉已被鬼子占領,家人或逃或亡,她變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因而格外珍視謝長萬的感情。如今,謝長萬戰死沙場,她不僅失去了愛情,還失去了依靠,這怎能不令她萬分憂傷呢?

此時,上海醫護學校的同學,或因敵機轟炸犧牲,或跟了其他部隊,隻剩下範小娟陪伴在她的身邊。

“麗姬,你要堅強一些,戰爭就意味著犧牲,謝旅長不過和千千萬萬的軍人一樣,在戰場上找到了歸屬。”範小娟蹲在她旁邊,撫著她的背勸慰道。這會送到戰地醫院的傷員多了起來,範小娟心裏焦急,希望鍾麗姬早點擺脫痛苦,投入工作。

“抗戰而死,雖死猶榮,你怎麽能說謝旅長死得冤枉呢?”範小娟不解地問。

“人們都說,他剛增援506高地,打了勝仗,救下了102師,還來不及喘口氣,又被穀副師長派往馬當,這分明是叫他去送死啊。”鍾麗姬感覺又冤又屈,難過地道。

“我不懂戰場上的事,或許馬當主陣地真的至關重要不能失守呢,不然,我軍也不會仍派大部攻打鬼子。你看,這趕趟兒抬過來的傷員,都是從馬當送來的。”

“馬當需要增援,他穀止戈為什麽不率領部隊去,偏偏要讓跑了幾十裏路的人再去打仗,他還有力氣打嗎?明知是要送死,就叫別人去,自己等著看好戲。”

鍾麗姬憎恨的情緒把範小娟嚇了一跳,她急忙勸道:“麗姬,我們從上海抗戰開始,就了解止戈將軍,他每戰必衝在前麵,不是怕死的軍人。你不能這麽說他,更不應懷恨於他,或許事情另有隱情。”

“人都被他害死了,還能有什麽隱情?我看他就是潘安,專門設計害死楊家將呢。”鍾麗姬眼裏射出毒蛇一般寒冷的目光,範小娟被嚇住了,不敢再說這個話題,小心地道:“麗姬,你收住淚吧,好歹你也是一個戰士,戰場上是沒有眼淚的。”

這時,一位軍醫官走了過來,見兩人蹲在廟宇一角,生氣地道:“範小娟,鍾麗姬,你們在幹什麽?快點投入工作,把傷員處理好送走,醫院馬上就要撤離了。”

“什麽?16軍不是還在進攻馬當嗎?為什麽要急著撤退?”範小娟不解地問。

“鬼子利用馬當防線,把我進攻部隊打垮了,並調來增援部隊106師,穿過我防區,朝彭澤殺了過去,試圖把我們全部‘包餃子’。目前部隊正在全力阻擊,軍部和地方機關已開始撤離了。”

範小娟聽了,更加著急起來,道:“醫生,我們馬上就來。”醫生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們一眼,走進了醫院。範小娟說:“麗姬,聽到沒有,鬼子要殺過來了,我們進去工作吧。”鍾麗姬無奈地站起身,抹掉臉上的淚,朝槍炮聲的方向惡狠狠地道:“潘安,你聽著吧,我會記住這仇恨的。”

範小娟聽她把穀止戈稱為潘安,暗自好笑。憑她有限的知識,知道潘安是暗通敵人的漢奸,穀止戈卻是抗敵的英勇軍人,兩個截然不同的人,怎麽能夠扯在一起呢?她想鍾麗姬可能是氣糊塗了,才說出這麽不著邊際的話來,也就懶得理會她,頭也不回地衝進醫院,投入緊張的救護工作之中。

兩個小時後,戰地醫院整體向後方撤退。範小娟和鍾麗姬搭乘最後一輛卡車撤離醫院。搶救工作幾乎把她們累垮了,連腿都站不穩,隻得靠著卡車邊緣坐下。兩位重傷員躺在擔架上,放在中間。

鍾麗姬正在埋頭傷心,忽然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抬頭打量了他幾眼,認出他就是馬當街頭相遇的軍官,勉強地擠出一個笑容,應付道:“啊,是您,王滌非,王中校。”

範小娟好奇地推了推鍾麗姬:“怎麽,你們認識?”

鍾麗姬看著王滌非,反問道:“你不認識了?他就是花教官的白馬王子啊。”

“什麽白馬王子,我就是一個愛情失敗者,被你們的花教官拒絕了。”他看著鍾麗姬,見她因為傷心,反而顯出一種柔弱的美來。露出來的脖子雪白嬌嫩,身體凹凸有致,可見包裹在軍裝下麵是一具怎樣美妙的女人肉體。王滌非怦然心動,目光緊緊地纏繞著她。然而,在這種對比中,失戀的痛苦依然揮之不去。

範小娟想起來了,輕輕一笑,道:“天下好姑娘多的是,你不是花教官的白馬王子,也會是其他人的白馬王子。”

這話給了王滌非一絲安慰,他笑著誇範小娟會說話,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見鍾麗姬臉上掛著淚痕,他忍不住問:“麗姬,你那天看起來陽光燦爛,怎麽今天卻一臉的憂傷呢?”

範小娟想說什麽,鍾麗姬用胳膊輕輕碰了她一下,掩飾道:“那時我對馬當防線抱著樂觀的想法,後來看到那麽多熟悉的戰友相繼死去,所以傷心了。”

王滌非一愣,瞪大眼睛看著她,仿佛要看透她的內心,讚歎道:“經曆過長時間的戰爭,你每天與死神打交道,卻還抱有這麽善良的態度,飽含同情之心,真是難得。”

範小娟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鍾麗苦笑道:“還不是你的花教官教的?她教育我們,隨時隨地都要對傷員、對生命充滿關愛之情。”

王滌非粗暴地打斷她:“請別在我麵前提那個女人,好不好?”

這下輪到兩個女人詫異了。她們看著王滌非,不知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鍾麗到底姬是過來人,體會到了一個失戀者的怨恨,於是及時轉移話題,問:“滌非,司令部機關不是早就撤走了嗎?你怎麽不跟大部隊一起行動呢?”

原來,在機關撤離之前,魏安找到他,向他傳達了大山健二的兩條旨意,一條是對他提供的準確情報表示感謝,一條是要求他留下來,協助日本皇軍工作。縱然王滌非答應,但王家畢竟是貴州的大家族,如果他公開與日本人合作,將會讓整個家族背上漢奸的罵名。因此,他拒絕了魏安的建議,表示隻願意在暗地裏提供一些情報。因為這個緣故,他沒能跟上司令部機關撤走。鍾麗姬的話碰到了他的軟肋,他尷尬地笑笑:“軍長命令我處理一些文件,就落在了後麵。”

“下車,快下車,躲進樹林裏隱蔽。”警衛人員在公路邊大聲地喊叫。

王滌非率先跳下車,其他人也翻下車廂向樹林跑去。範小娟和鍾麗姬試圖把傷員抬下來,其時敵機已用機關炮朝公路掃射。王滌非大聲叫道:“你們先下車,等男人們抬傷員。”

範小娟身體輕巧,翻過車廂往下就跳。王滌非欲上前接她,隻拉到她的手,她落地後轉身朝樹林跑去。鍾麗姬站在車上猶豫了一下,突然機關炮掃了過來,她就縱身一跳,撲入王滌非的懷裏。兩人就地一滾,躲過了從身邊掃過的子彈。

就那麽一刻,兩人麵對麵地相擁,四目相對。王滌非感覺到了女人身體的柔軟,感覺到了對方的體溫,一股暖流傳遍了全身。女人羞澀地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男人,從他身上爬了起來,順手拉了男人一把,男人借著她的力量,也爬了起來。在這個過程中,兩人配合得如此默契,以至於把他們自己也感動了,相互又對視一眼。女人躲開男人火辣的目光,看著從他們身邊劃過去的子彈坑,驚歎道:“好險呐。”

敵機走後,車隊繼續前進。有了剛才的曆險,王滌非和鍾麗姬的眼神裏,多了一點複雜的內容,痛苦而漫長的撤退旅程,對他們來說也變得短暫起來。

6

102師從瑞昌、陽新防線移防後撤,與友鄰部隊一起,沿著湘鄂公路朝湘北轉進。

日軍106師團企圖進犯南昌,在萬家嶺遭到我軍圍攻,受到重創,無力再向江西發展,便全力朝武漢方向撲來。國軍各部隊利用瑞昌防線對日軍進攻進行頑強抵抗,雖然給敵人以重創,但己方也遭受重大損失。其間,102師經過數次補充,一直堅守在前線,一支精銳之師打成了傷殘之師。柏師長原本身體狀況欠佳,早已支撐不住,經請示上級同意,把部隊交給穀止戈後,先行撤回湘北療養去了。

行進途中,穀止戈接到本部軍團長的一個電話,要求102師行進到金牛附近後,就地挖掘工事,抗擊尾追而來的敵軍。

聽完軍團長命令,穀止戈立即叫起苦來,道:“軍團長,能不能抽調別的部隊?自武漢會戰以來,我師一直沒有得到休整,已成疲憊之師,哪裏還有什麽戰鬥力?如果再要打,隻有派幹部上,派騾馬上,派我上了。”

“止戈老弟,我怎麽不知道呢?如果附近還有其他軍隊可調,無論如何我也不忍心讓你們再打了。”一向盛氣淩人的軍團長,這會兒也陪著小心,說話低聲下氣的,好像在哀求穀止戈似的。穀止戈既感詫異又於心不忍,問:“我們既定的作戰任務不是完成了嗎?怎麽還要在金牛打仗呢?”

穀止戈騰地來了氣,道:“拖一個星期?憑部隊此時的士氣和戰力,與鬼子接觸,隻怕一個小時不到就會垮掉,還一個星期?讓聯勤司令部的人來指揮好了。”

“老弟,糧秣是部隊的根本,人家後台硬,又疏通了上麵的關係,把總裁的手諭送到了我這裏,咱們現在是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軍團長語氣又軟了下來。

穀止戈聽了,知道推不掉這任務,就不無憂慮地道:“軍團長,用疲憊之師抵禦強悍之師,隻怕是把綿羊投進虎口哇。”

“102師從來就不是綿羊。再說仗打了這麽久,鬼子的精銳之師也不如以往。更何況我們不需要和他們正麵對決,隻要多動腦筋,想辦法在金牛附近拖他們一陣,待聯勤司令部把物資運完,我們就算順利完成了任務。”

穀止戈從軍團長的話裏,聽出了那麽一點味道,心想事情也許還沒有到最壞的地步,既然這一仗不可避免,不如爽快地答應下來。思及此,他大聲道:“好啦,軍團長,我和參謀們研究一下方案,再報軍團長審定。”

國防部先期已在公路沿線修築了國防工事,穀止戈命令102師就近進入工事,邊補充工事邊休整,嚴陣等候日軍。他把師指揮部設在附近一座小村莊裏,集中各團團長和參謀人員,然後攤開寬大的地圖,研究阻擊鬼子的作戰方案。

各團長起初並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一聽穀止戈說還要打仗,一個個頓時滿麵愁容,唉聲歎氣:“副師長,這不明擺著讓我們送命嗎?這是不是老蔣清除非嫡係軍隊的陰謀?”

穀止戈擺擺手,道:“今天我們不是研究送命的作戰方案,而是研究如何活著,如何更好地抗擊鬼子、拖延鬼子的作戰方案。”

“數十萬精銳之師都無法抵擋鬼子的進攻,憑我們能抵擋他們多久呢?”馬參謀長道出了所有人的想法,大家把目光投向穀止戈,點起頭來。

穀止戈心裏咯噔一響,倘若全師官兵都抱有這種悲觀的想法,這仗就沒法打了。他想了想,認為當前最主要的是說服在座的軍官,讓他們抱著堅定的戰鬥信念,這樣才能鼓舞全師官兵的戰鬥意誌和勝利信心。

思考了一陣,穀止戈鄭重地道:“如果還按照先前陣地戰的作戰方式,我們肯定抵禦不了。不過,這一次我們的目的僅僅是拖延鬼子進攻武漢的時間,所以我們要從鬼子之前的進攻套路中,研究他們的薄弱點,找出拖敵、疲敵、克敵的辦法來。”

劉參謀年輕氣盛,騰地站起來說:“副師長,我有一個想法,不知當說不當說。”

“前一段我們和鬼子打的是陣地戰,拚的是消耗,這一次我們可否采取共產黨的遊擊戰法,以襲擾的方式狙擊敵人,拖住他們的後腿?這樣他們必定不敢貿然進攻武漢。”

劉參謀話音未落,立即響起軍官們的嘲笑聲。

“抱鬼子的大腿,他們就走不動了,問題是我們抱得住鬼子的大腿嗎?”

“要是鬼子不理會我們的騷擾,甩開我們直撲武漢,豈不是壞了大事?”

劉參謀臉上浮現委屈的神色,用祈求的目光看向穀止戈。穀止戈知道他必然有自己的思想,便道:“大家先別急著否定,讓劉參謀把想法說完,當然,其他人有想法也可以大膽地提出來。不管是拖鬼子的後腿也好,還是抱鬼子的大腿也好,隻要能在金牛拖住鬼子,就是勝利。”

劉參謀感激地看了穀止戈一眼,走到掛在牆上的軍用地圖前,道:“金牛周圍多山,山峰長期受長江水氣侵蝕,山尖穀深,國民政府在此地預設了大量的國防工事,如果我們把每個山頭都變為一道堅固的陣地,吸引鬼子前來進攻,順長江縱向而論——”

劉參謀用手在地圖上劃了一下,這一劃把穀止戈點醒了,他馬上明白了劉參謀的意圖,不禁點頭微笑起來。

劉參謀見穀止戈笑了,語氣也變得輕鬆起來,繼續道:“一般來說,隻要有機槍防守,鬼子便會認為那是主要陣地,就會有板有眼、一招一式地進攻,直至完全攻占山頭。以鬼子攻占一個山頭花三到四個小時計算,攻占三個山頭差不多就需要一天。如果把這裏縱向沿江排列的上百座大小山頭全部利用起來,那我們拖延鬼子一周,綽綽有餘。”

馬參謀長理解了劉參謀的意圖,笑道:“一個山頭兩挺機槍,機槍見到鬼子就開槍射擊,這樣鬼子從準備進攻到沿著羊腸小道爬上陡峭的山頂,就可能會耗上三四個小時。如果能獲得重炮支援,鬼子會更加堅信我們所設是主陣地。同時,重炮可以對占領山頭陣地的鬼子形成重大殺傷力,達到我們的戰鬥目的。”

“如果鬼子完全不予理會,徑直穿過公路撲向武漢呢?”

劉參謀道:“我軍即可利用山頭機槍和大炮對鬼子進行夾擊。”

“大炮呢?如果沒有大炮,所有的設想皆可能成為泡影。”大家都被劉參謀的戰術吸引了,有人把難題提了出來。

門外傳來一聲報告,軍團部的一位通訊員站在門口。穀止戈走上前,從通訊員手裏接過軍團長的命令。他看到命令的時候,笑著拿起來揚了揚,道:“軍團長雪中送炭,把軍部重炮排派給了我師,另外,185師及當地遊擊隊將與我們協同作戰。”

穀止戈見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於是拿起軍團長送來的文件,說:“最高軍事委員會發布通報,對失職的第16軍軍長作撤職處理,對不能及時增援馬當炮台的167師師長實行槍決,對貽誤了重要戰機的謝長萬本應實行槍決,鑒於其已戴罪為國捐軀,功過相抵,隻撤銷其職務,取消其家屬應享有之撫恤金。”

這道通報把大家的思緒再一次引向了馬當防線上的激戰。穀止戈和102師幾乎也要承擔失職之責,由於得到某些重要人物的保護,才沒有被追責。他們想起救命恩人謝長萬,如果不是他誤打誤撞,救了102師,也許在座的各位早就馬革裹屍,遺骸青山了。救命恩人已去,非但成不了英雄,反而受到處分,這無疑會讓他們背負沉重的負擔。

馬參謀長說:“柏師長已令師後勤部擠出部分餉銀,按照犧牲將官的標準,給付謝長萬家屬遺孤撫恤金。好在謝家是當地大戶,遺屬們的生活應當不成問題。”馬參謀長的話讓大家暗自鬆了一口氣。

穀止戈對劉參謀道:“劉參謀,請繼續把你的作戰思路說完。”

劉參謀強笑道:“有了大炮,這戲就好唱了,國防工事是按照向西逐次抵抗設計的,既然我們要阻擊敵人於金牛,因此,有必要加強向北的縱深,這也是為了保留後路,即撤向湘北方向的安全計。如此,既能對向西攻擊的敵人形成有效的夾擊之勢,還可攪亂敵人的視線,令他們摸不準我主力方向,實現拖延敵人於金牛之戰鬥目的。”

“很好。”穀止戈帶頭鼓掌,會場上隨即響起熱烈的掌聲。在座的軍官都被劉參謀的作戰思路折服,臉上浮現出明顯的信心來。

“馬參謀長,你們把剛才的作戰思路作進一步整理,寫成作戰方案上報,待軍團長批準後,發致各作戰部隊全麵執行。”

“好的,請放心副師長,我們保證擬定出一個完整的作戰方案上報軍團部。”

102師正緊鑼密鼓地排兵布陣,而得到休整的波田支隊再一次充當了開路先鋒,沿湘鄂公路氣勢洶洶地殺將上來。

按照作戰部署,102師一線陣地上的部隊每十人組成一個戰鬥小組,配備兩挺機槍守衛山頭陣地。為保障此次作戰取得成功,聯勤指揮部從武漢運來102師所需的子彈和重炮彈。第一道防線上的官兵,把幾座山頭都插上了青天白日旗,有意把挖戰壕的土凸顯出來,把草人部署成疑兵的樣子。

深秋,受長江水氣的影響,金牛山一帶大霧彌漫。穀止戈率領師部穿過大霧進入前沿指揮所。太陽出來後,霧氣漸漸升騰起來,山慢慢地現出巍峨的雄姿。當望遠鏡裏的東西逐漸變得清晰,穀止戈看到了山頂陣地上的偽裝,不覺笑了起來,對參謀長道:“老馬,你看看,他們把草都紮成一個個的草人,看起來還真有點草木皆兵的樣子。”

穀止戈舉著望遠鏡觀察一個個的山頭,道:“隻怕小日本沒有雷公山的小麻雀好蒙呢。”

馬參謀長把鼻子一哼,道:“你以為小麻雀就好蒙?還不是靠打鑼鼓拍簸箕,把它們嚇得到處亂竄,昏了頭才往網裏鑽的?”

穀止戈道:“這個就好辦,我們的機槍大炮比打鑼鼓拍簸箕的威力大多了,我隻怕這些老兵油子記住了射擊規程,卻把老子交待的話給忘了。”

“不會不會,”馬參謀長笑道,“他們平時惜彈如金,現在拿子彈打著玩兒,還不得像小孩子過年放鞭炮一樣樂翻了天?”

穀止戈笑道:“他們得把子彈往鬼子的頭上打才好,不然他們倒是高興了,老子不高興,蔣委員長也不高興”

“仗這麽個打法,就像是過年遊樂一樣,還能不高興?止戈,你就等著看好戲吧。”

“不是遊樂,是遊擊。”劉參謀站在倆人身後,糾正馬參謀長的說法。馬參謀長看了他一眼,也不生氣,笑道:“要說我們是按共產黨的遊擊戰法布陣,隻怕蔣委員長還真的不高興呢。”

“管他什麽法兒布陣,隻要能打退鬼子,就是好陣法。像四川人說的,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耗子的就是好貓。”

電話鈴突然響起來,一位參謀接聽後,向穀止戈報告:“副師長,鬼子出來了。”

地皮出現輕微的顫動,這意味敵人的汽車隊出動了。不一會兒,裝甲車在遠處的山腳停住。昨天,部隊已經挖斷了公路,鬼子需要整修公路才能繼續前行。身著黃軍服的鬼子紛紛跳下車,架起機槍警戒,掩護工兵修公路,鬼子前衛部隊則分成兩列,沿公路兩邊搜索前進。

鬼子剛從山腳拐過來,噠噠噠一陣槍響,一串子彈朝他們飛了過去。鬼子受到驚嚇,整齊地臥倒在地,找到掩體瞄準目標迅速還擊,子彈立時像雨點一樣飛往槍響的方向。

一位年輕戰士打出這陣槍之後,貓腰拐到山的側麵,敏捷地爬上山腰陣地。穀止戈在望遠鏡裏看到了這一切,笑著對馬參謀長道:“這小子,還真把豆餅不當糧啊,隔這麽遠就放槍,連鬼子的寒毛都傷不了,你等他走近一點再打嘛。”

馬參謀長道:“不是他把豆餅不當糧,而是把命令當成聖旨,這樣忠實執行命令的戰士上哪兒找呢?”

穀止戈笑言參謀長體貼戰士,是戰士的貼心人。

鬼子在公路邊埋伏著觀察了一陣,見沒什麽動靜,就爬起來繼續搜索前進。還不待鬼子行進幾步,山腰上的機槍又響了,走在前排的兩個鬼子中彈倒地,痛苦地嚎叫起來。其他鬼子就地臥倒還擊。公路另一邊的鬼子則朝山腳的另一個方向迂回,但山腰上的幾支快槍封鎖了他們的去路,打得他們抬不起頭來。

劉參謀鬆了一口氣,道:“接下來回歸我軍熟悉的老套路,陣地戰。”

穀止戈微微一笑,道:“我倒要看看,十個人的戰鬥小組,怎麽打出我軍陣地戰的氣勢和聲威。”

鬼子對射一陣之後,仍然無法抑製我方戰士的機槍掃射,於是向後聯絡,調來一隊小鋼炮,瞄準山上陣地準備射擊。

馬參謀長見此情景,笑了起來:“止戈,你看看,鬼子比雷公山上的小麻雀聰明不了多少,一打一嚇不就上鉤了嗎?”

穀止戈道:“鬼子的打法是‘一板三眼’,哪裏有槍聲,先是用炮擊,然後派飛機轟炸,再出動步兵攻擊。現在連鬼子的飛機影子都沒見到,怎麽能說鬼子上鉤了呢?”

馬參謀長滿懷信心地道:“等著吧,好戲剛剛開唱,**還沒到來呢。”

穀止戈關切地問:“戰士們挖的掩體牢不牢實,能不能躲過鬼子的轟炸?”

“幾個人貓一個窩,他們還不挖得像耗子洞一樣深?”

說話間,炮彈呼嘯著飛向山腰陣地,戰士們早就撤向了山頂的預設陣地,在牢固的掩體裏躲藏起來。鬼子用小鋼炮轟了一陣,見山腰陣地上沒什麽動靜,於是排成攻擊隊形,哇哇叫著朝對麵山上撲去。待他們衝到山腳,十餘枚手榴彈從山頂嗖嗖地飛下來,在鬼子中間爆炸。大膽的就地一滾,躲了起來,膽小的掉頭往後撤,被炸中的則倒在原地哭爹喊娘。鬼子準備重組編隊朝山上衝鋒,但山頂上的機槍打得他們毫無還手之力。他們隻得再次用小鋼炮轟擊山頭陣地,掩護自己撤離戰場。

天上傳來飛機的轟鳴聲。鬼子見進攻不奏效,果真調來了轟炸機。

馬參謀長指了指天空,幽默地道:“音樂響起,**要來了。”

敵機飛臨陣地上空,不管三七二十一,對著所有的山頭就是一陣狂轟濫炸。爆炸引起的塵煙遮天蔽日,臨時指揮所的掩體內頓時暗了下來。穀止戈興奮地道:“我們大方,鬼子更大方,這還真有點過年的味道。”

馬參謀長說:“接下來鬼子該往山頂衝了。我們的戰士將會和他們玩太極,虛晃幾槍就走。等他們爬上山頭,就可以好好嚐嚐我們重炮的滋味了。”

穀止戈索然地道:“劇情你都介紹完了,下麵的戲再看也就沒有味道了。趁鬼子飛機的掩護,我們趕緊走吧。”說著,他看了看懷表,又道:“這出戲唱到現在,已經耗了將近兩個小時,鬼子爬上山頭挨重炮,估計還有個把小時的戲。參謀長,這完全是按著你布下的路子在走喲。”

“不僅是請功,還要提拔,我將請示師長,把劉參謀提拔為中校參謀。”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鬼子在金牛附近完全落入了102師及友鄰部隊設下的圈套中,被牽著鼻子轉得暈頭轉向。待鬼子終於清醒過來,甩開102師的疑兵陣,直撲武漢的時候,聯勤司令部早把戰略物資全部運走,整個武漢也撤了個幹幹淨淨,沒給他們留下一槍一彈。與上海大撤退及南京狼狽大撤退相比,武漢的撤退稱得上是國民政府最漂亮的一次“戰役”了。

待102師撤出金牛戰場,朝湘北轉進途中,穀止戈接到了軍團部轉來蔣委員長親自簽署的嘉獎令,除了表彰官兵英勇作戰不畏犧牲的精神外,還將102師由國民政府二等師升格為一等師。同時,聯勤司令部也來電表示感謝,並將102師的後勤補給提升了一個等級。

接到著這一連串好消息,穀止戈樂開了花,道:“參謀長,這一仗事半功倍,是我師出征以來打得最痛快、獲利最大的一次戰役啊。”

馬參謀長笑著提醒:“雙喜臨門,別忘了我們的功臣啊。”

“這個自然。”穀止戈隨即從桌上拿起柏師長發來提拔劉參謀的命令,道:“功臣是參謀長的人,你親自去宣布吧。”

7

武漢失守後,國民政府撤到重慶,不少淪陷區的縣級機關則撤向湘北,租房子辦公,儼然變成了流亡在外的縣市級政府。這也算是戰爭中的一個特色。

日軍占領武漢,原計劃是消滅國軍主力部隊,打擊中國民眾的抗戰意誌,無奈這兩個戰略目的他們都沒有達到。隨著占領區擴大,日軍兵力逐漸分散,無力再組織大規模的進攻,雙方便處於對峙狀態。因此,撤到後方的部隊、機關和醫院處於相對穩定狀態,人們在戰爭的間隙,又有了相對較多的時間享受生活。

範小娟從街上回到宿舍,見鍾麗姬勾著頭在整理東西,就把一條漂亮的圍脖往鍾麗姬脖子上一圍,並把鏡子送到她麵前,問:“怎麽樣,漂亮嗎?”

鍾麗姬臉色陰鬱,卻不想掃了範小娟的興致,隻應付了一句:“漂亮。”

範小娟興奮地道:“逃難的人們紛紛把東西擺在街上出售,或者拿到當鋪裏當,熱鬧得很呢。這是我從一個阿姨手頭買來的,隻花了五毛錢,便宜吧?”她邊說邊搖著鍾麗姬的臂膀,想讓她分享自己的喜悅:“叫你一起上街淘,你還不願意。”

鍾麗姬身子像冰凍了一般僵硬,再看**,她把所有的物品都打成了一個包裹,連皮箱都不見了,那裏麵可裝著謝長萬給她買的許多漂亮衣服呢。待範小娟回頭,隻見鍾麗姬眼裏含著淚,忙問:“麗姬,出了什麽事?”

範小娟心地善良,又是個直性子,聽了這話立刻叫了起來:“麗姬,你別太在意別人的態度,你又沒做錯什麽。”說著她把目光轉向桌上的花,道,“看吧,至少還有一個男人這麽喜歡你,天天給你送花呢。”

“誰稀罕?就是他們司令部的命令害死了謝長萬。”鍾麗姬抹了一把淚,道:“我是沒做錯什麽,可醫院裏的人都知道我是謝長萬的女人。如今謝長萬出了事,大家還不都偷著樂?”

“謝旅長為國捐軀,是大英雄,怎麽說是被害死的呢?”

“可報紙上說他犯了罪,應當被槍斃啊。”

範小娟道:“在抗日戰場上死亡,怎麽會是犯罪呢?他的槍口對著鬼子,他是為了殺鬼子而犧牲的。如果說他犯了錯,那也隻能說他違背了某些人製定的作戰計劃。但是,難道所有的作戰計劃都是正確的嗎?否則,我們至於被日本人一路打到武漢?”

“你說得有道理,可是,他們眾口一詞,都說他犯了罪。”鍾麗姬痛苦地道:“我莫名其妙地成了罪犯的女人,醫院裏上上下下都給我白眼,再待下去,我會瘋掉的。你好好保重。”

“麗姬,這是部隊醫院,你不能當逃兵啊,當逃兵是要受到嚴厲處分的。”範小娟耐心地勸道。

“留在這裏死路一條,逃跑也是死路一條,與其如此,倒不如痛快地逃走,或許還能找到一條活路。”

範小娟望了一眼空**的床底,問:“你的箱子呢?”

“當了。”鍾麗姬看了一眼範小娟的**,道:“我的衣服都很大,你穿不住,就隻給你留了兩件毛衣,你看能不能改一改再穿。”

“謝謝。”範小娟難過地把目光投向窗外,道:“麗姬,從上海出來的姐妹,隻有我倆還在一起,你走後我就更加孤單了。”

“小娟,我們隻是姐妹,總有一天你會擁有自己的幸福生活的。”鍾麗姬又摟了範小娟一下,安慰道。

範小娟抹掉眼角的淚花,道:“麗姬,你技術好,又能幹,傷員們很喜歡你,你怎麽能在這個節骨眼當逃兵呢?”

“小娟,哪裏是我願意當逃兵?我是實在待不下去了,”鍾麗姬道,“就在今天,我還遭到兩個人調戲。”

“誰?”範小娟抬起頭,一副準備打抱不平的樣子。

“一個是醫生,還有一個是受傷的軍官,”鍾麗姬道,“大家以為我想當謝長萬的小妾,我鍾麗姬是願意做小妾的人嗎?我傍著他無非是圖個依靠。”

“你這麽漂亮,現在也可以找一個有權有勢的軍官傍嘛。”

“我是想找個大人物傍來著,”鍾麗姬撲哧一笑,臉色隨即陰沉下來,“可醫院裏的人都把我看成了破鞋,誰還願意要我?”

“什麽地方?”

“榮軍醫院啊。各地的榮軍醫院接收了大量傷兵和傷殘軍人,需要大批熟練的護理人員。你向醫院提出申請,要求轉到地方榮軍醫院工作,如果領導批準,那麽拿著轉業介紹信,你就能順順當當地離開這裏。到時候,你願意工作就繼續工作,如果不願意,就遠走高飛。眼下這兵荒馬亂的年代,誰還能把你怎麽樣?”

鍾麗姬覺得範小娟提出了一個好主意,眼睛亮了起來:“我孤苦伶仃的,不工作怎麽過活呢?”

範小娟笑道:“說不定你一出去就能遇上白馬王子啊。”

“你以為白馬王子是大路上的白石頭,那麽容易撿到?”鍾麗姬拍了她一下,臉上又浮起一絲愁雲,道:“主意倒是好主意,可我怎麽向醫院領導申請啊?”

“我陪你去。”範小娟腦子裏出現一個古怪的念頭,扮了一個鬼臉,道:“你和謝長萬旅長有這麽一段,好歹也算幹部家屬,領導還能不給一點特殊照顧?”

範小娟是說做就做的性子,立即拉著鍾麗姬去找戰地醫院的負責人。

事情偏生就那麽巧,戰地醫院完全是按照戰時需要臨時搭建起來的,現在前方沒有大的戰事,大量的人員閑置起來,使醫院的經費開支成了問題。正好碰上地方榮軍醫院缺醫少藥,紛紛來電要人。因此,鍾麗姬一提要求,院長就爽快答應了,問她想去什麽地方。鍾麗姬一時沒了主意,看著範小娟,征詢她的意見。範小娟想起花靜宜在貴陽榮軍醫院,便道:“貴陽是大後方,安全,而且花教官也在那裏,說不定我以後還要過去投奔你呢。”鍾麗姬想起花靜宜與穀止戈的關係,立即把頭搖得像貨郎鼓一般:“不去不去。”範小娟知道她心裏的小九九,小聲道:“敢情你還真記仇?”

院長不耐煩地道:“女孩子就是囉嗦,我給你開一個活動的介紹信,你想去哪兒自己填,反正榮軍醫院缺人,地方醫院也缺人。”

院長的態度大出兩人的意料之外,她們對視一眼,心想,剛剛還把院長想得像難求的神仙似的,原來他這麽好說話呀?

出了院長辦公室,兩人快活地笑開了,拿著介紹信討論著去哪個地方的醫院為好。範小娟說:“貴陽是好地方啊,你不會因為謝長萬旅長的事,就對花教官懷恨在心吧?花教官可是無辜的。”

“他男人害死了我男人,我能不恨她嗎?”

“敢情你還挺會自作多情啊,你和謝長萬又沒有結婚。雖說花教官和穀止戈副師長從小青梅竹馬,可人家也還沒結為夫妻啊,哪裏就扯得上你男人她男人的?”

範小娟覺得鍾麗姬太小心眼了,一時無語。穿過大院花園時,王滌非捧著花走了進來,老遠看見她們就笑著揚起手來。範小娟先看到他,就側過頭悄聲對鍾麗姬說:“你說白馬王子是路邊的石頭,這會兒我還真看見‘石頭’朝我們走過來了。”

“什麽石頭會走路啊?”鍾麗姬不明白範小娟說什麽。範小娟說:“天天給你送花的人呐。”待看見了王滌非,她狠狠地在範小娟的手臂上揪了一把,道:“叫你亂說。”

“麗姬,小娟,兩位美女好。”

鍾麗姬臉上堆起如花般燦爛的笑容,道:“滌非,你怎麽來了?是不是軍司令部也遷到了這裏?”

王滌非愣了一下,沒有正麵回答她的話,反問道:“我想請兩位美女去喝杯茶,不知二位是否願意賞臉?”

範小娟分別看了兩人一眼,吃吃地笑道:“我還有事,我想我們鍾小姐很願意賞王中校這個臉。”

“小娟!”鍾麗姬不滿地叫道。

“再忙的事也不忙這一會兒,一起去吧。”王滌非熱情地道。

範小娟朝兩人搖了搖頭,笑著跑開了,留下兩人相對站著。王滌非看了鍾麗姬一眼,溫柔地道:“走吧。”鍾麗姬看了一眼範小娟的背影,笑罵一句“這個小妮子”,就隨王滌非往外麵走去。

街上熙熙攘攘,有人圍個地攤就耍起把戲,掙幾個養命錢。茶館和戲院人也很多,歌聲和鑼鼓聲傳到街上。王滌非和鍾麗姬想找一處清靜的地方,均找不到。王滌非忍不住道:“到處是人,到處是賣唱聲,果然應了杜牧的那一句‘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

鍾麗姬深知生存之難,道:“賣唱者是迫於生活,聽唱者才是真正的醉生夢死。”

王滌非看了她一眼,道:“想不到你還有這麽深的體悟。”

“我和這些歌女一樣來自低層,我比她們好一點的是,我至少還有一份工作。”

“你家裏呢?”王滌非好奇地問。

“家鄉被日本鬼子占領了,家裏人亡的亡,逃的逃,散了。”

王滌非幽然一歎:“都是這該死的戰爭惹的禍。要是這戰爭能早點結束就好了,老百姓也可以少受一點罪。”

“如今戰火都燒到武漢了,下一步日本鬼子該朝著湖南一路殺到貴州、重慶和四川。你說,這戰爭還有結束的那一天嗎?”鍾麗姬不明白王滌非為何會有這般天真的想法。

王滌非瞟了一眼四周,詭秘地笑笑,“跑到重慶去的大人物也並非鐵板一塊。據小道消息稱,汪主席正在和日本人秘密接觸,到時候戰爭形勢可能會出現新的變化。”

鍾麗姬想說什麽,王滌非晃著手指阻止了她。鍾麗姬的目光落到了他身後,隻見街對麵的茶館前,掛著一隻圓圓的竹簸箕,這是同善社社員聯絡的標誌。她愣了一下,道:“滌非,對麵這座茶樓清靜,我們進去坐坐?”

“這是什麽道理?”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如果桃樹和李樹下麵沒有小徑,就說明它們結出的果子必然不甜。”

鍾麗姬嫣然一笑:“我們不就是找個清靜的地方坐坐麽?”說著她率先朝茶樓走去,王滌非隻得跟在後麵。穿過前廳,走到茶樓後麵,憑欄而望,前麵居然有一條小溪,在竹樹掩映下水流潺潺。王滌非讚了一句:“這茶樓倒還別有洞天呢。”

鍾麗姬見側麵的廳堂額上,標著“善堂”二字,於是走到門廳邊朝裏麵望了望。王滌非走近前,一腳邁了進去,鍾麗姬趕緊拉住他,道:“這是善堂,是善眾燒香拜佛、頌經修身之地,閑人不能擅入。”

“怎麽還有這麽多破規矩?”王滌非問道,目光卻被廳堂中央鑲嵌的圖案吸引住了。寬大的廳堂的香案前麵,陳設著一座燒香的巨大石鼎,正麵用精致而圓潤的鵝卵石鑲成了太極八卦圖案。廳堂中央,懸掛著朱元璋的畫像,兩旁則掛著楊家將和穆桂英的畫像,旁邊的條幅極好地注明了畫像的寓意:“朱家天子趙家將。”

王滌非倒抽了一口冷氣,心想,此人以畫像當讖語,暗示了他狂妄的野心。不過,這也符合亂世之道,凡是國家處於大難之際,總會有許多跳梁小醜紛紛跳上曆史舞台,作一番拙劣的表演,然後隨著新政權的建立而煙消雲散。就在民國已立,袁世凱大做皇帝夢之時,全國先後有十餘個自封王,可見封建帝製雖被推翻,帝王意識卻並沒有從根本上被鏟除。

兩人看了一會兒,挑了一個寬敞的茶桌坐下。鍾麗姬望了一眼清澈見底、遊魚可數的小溪,道:“你剛才說到蹊什麽的,這裏不正好有小溪?”

王滌非道:“說明你會挑地方。”

鍾麗姬道:“不是我會挑地方,而是因為這是我們同善社員開的茶館。”

“同善社?我好像聽說過這個組織,它主要是做什麽的?”

“它是一個類似於慈善的組織,非道非佛,入社者不必像佛道兩教那樣,有諸多禁忌。在大難降臨之際,社員趕快進行‘內修外修’,方能逃過大劫。”

“何謂‘內修外修’?”

“內修即坐禪修煉,靜習氣功,稍經時日,生理上自有反應。如此可療疾健體,達到長生不老之目的。外修即根據儒家倫理,提倡五倫八德,讀經習禮,結合佛家普渡眾生之義,開設藥房、茶室膳房,施醫送藥、送米、施茶、舍棺木、埋遺屍、請乩扶鸞、預言禍福等。善堂舉辦這些慈善活動,均由社員捐資,意在宣傳同善堂,博取社會好評。”

“請乩扶鸞?我想起來了,你們在上海醫護學校時,曾經到蘇州河請河神婆,並與日本海軍陸戰隊發生衝突,花靜宜和歐陽雪英差點為此丟了性命。此事是不是你提議的?難不成那時候你就加入了同善社?”

“原來是這樣。如果不是你們和日本人弄出這小小的鬧劇,或許日本人還想從南北夾擊中國,而不是先從上海開戰。不過,果真是那樣,中國也許真的就在三個月內被滅亡了。”

“沒想到我們那次小小的活動,居然扭轉了這個可惡民國的命運。這樣說來,政府應該嘉獎我們,而不該像現在這般對待我們啊。”

“政府怎麽對待你們了?”王滌非好奇地問。

鍾麗姬見說漏了嘴,嚇了一跳,慌忙圓話道:“我們穿梭於槍林彈雨之中,每個月才領20元津貼,官僚們卻在後方醉生夢死,大發戰爭橫財。如此不公,豈不可惡?”

“想不到你還有點憤世嫉俗,”王滌非笑道,“別人能發財,你也可以嘛。”

“我身無分文,拿什麽發財?”她把眼睛看向王滌非,問:“未必把我拿去賣了?誰敢要呢?”

王滌非不敢正視她的目光,就同善社的話題繼續說道:“我想起來了,國民政府不是曾經禁止同善社活動嗎?後來怎麽又放開了?”

“不錯,國民政府有一段時間的確是禁止同善社活動,不過後來許多政府要員都參與其中,所以這個禁令就名存實亡了。剛才我在門口看到善字標識,居然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

“原來是這樣。如果這裏是同善社員的聯絡點,那人應該很多才是。”

“同善社並不天天有活動,他們隻是利用閑時或者節慶發展會員,或者哪裏遭遇了災難,需要社員們出手救助,才會組織活動。”

門口陸續走進了一些客人,茶館裏客人多了起來。有兩個客人上樓的時候,看了王滌非一眼,王滌非輕輕點頭,對鍾麗姬道:“同善社裏還有些什麽規矩?你需不需要與他們聯絡?”

“社裏也按照行政級別分為不同的級,總共分為十六層。一至三層為道眾,亦稱眾生,四層以上為恩職。具體是,初層為性,二層為命,三層為運,四層為天恩,五層為證恩,六層為引恩,七層為保恩,八層為頂航,九層為十弟,十層為五行,十一層為兩儀,十二層為四相,十三層為三才,十四層為皇極,十五層為太極,十六層為無極。其中第十六層就是我道祖師,亦稱統道師尊。”

“怎麽加入同善社?”

“入道叫進門禮,不分男女老少,不問過去,都可加入同善社。入道的程序是,先交道金,捐供果費,由禮門中領了‘恩職’的人開示進禮,每月初一或十五到同善社經堂或特殊神會的經堂內焚香頂禮。進禮門初要交大洋一元,多參加幾次,才允許進二層、三層,對禮門事務出錢較多、具有聲望者,才許其領恩職。”鍾麗姬指著廳堂,“眼前就是一處社員的活動經堂。”

鍾麗姬也正想找茶館老板聊一聊,就點頭答應。王滌非朝著洗手間走去,趁鍾麗姬不注意,身子一閃就上了樓。魏忠已在樓上的茶房裏等候了。

隔著花格窗,從樓上茶房正好可以看見下麵的茶座。魏忠起身行了禮,指了指茶桌對麵:“請坐。”

王滌非坐下後,順著魏忠的目光,看見鍾麗姬正和茶樓的老板娘在說話。魏忠笑道:“女朋友?王中校豔福不淺嘛。”

王滌非微微一笑,看著對魏忠的同伴。魏忠介紹道:“這位是茶樓老板,姓朱。”王滌非抱拳晃了晃,道:“朱老板,幸會幸會。”朱老板也回了禮。魏忠看著下麵,說:“和你女朋友聊天的,是老板娘,看來大家已經是一家人了。”王滌非道:“皇軍都進入馬當了,魏先生怎麽跑到這裏來,而不留在那裏幫皇軍做事?”“跑到後方也可以幫皇軍做事啊,”魏忠苦笑道,“我已經有一個弟弟在給皇軍當翻譯,所以我不能再當漢奸,給家族抹黑了。”王滌非聽了心中暗自哂笑,你幫鬼子搜集情報,暗通消息,不是漢奸是什麽?魏忠道:“王中校,金牛方麵的情報送得太晚了,波田支隊在那裏耽誤了太多的時間,讓國民政府把武漢撤了個空。大山健二很不滿意,要求您以後送情報要更及時一些。”

兵不厭詐啊。王滌非心想,穀止戈布了幾個疑兵陣,你們就乖乖上鉤,我還能說什麽?他心裏這麽想,嘴上卻道:“以後沒有什麽情報了,最高軍事委員會認為馬當防線設計存在漏洞,把我解了職。”魏忠一愣,把眼睛看著王滌非。見他情緒低落,魏忠轉而安慰道:“這沒什麽,沒有軍事情報,經濟方麵的情報也行啊。令尊掌握著貴州最大的企業公司,手裏擁有煤炭和木材等皇軍所需資源,我這次來就是奉命籌劃這個事。”

“為什麽想到做生意呢?”

“日本侵略中國,就是想獲得戰略資源。占領武漢之後,日本一時無力再發動大規模的軍事進攻,所以啟動了從經濟上打擊國民政府的辦法,即擾亂後方的經濟秩序,使國民政府不戰而敗。”魏忠道,“我們要以做生意的方式,把大量的物資賣給皇軍,動搖後方的物質基礎。”

王滌非何等聰明,立刻就領會到這個計策的陰毒之處。他暗自心驚,道:“航道和交通要道都被國民政府嚴密封鎖了,這些物資怎麽運得出去?”

“這個你不必管,你隻要把所需物資運到常德,交給我們就行。”

“價格怎麽算?”由於家庭熏陶,王滌非天生就具有商業頭腦。

“我們按照戰前的價格結算,以銀洋的方式存入英美等國的銀行。同時,皇軍會給予一定比例的法幣,作為你輸通關係或者兌換銀元之用。如果這些銀洋輸向淪陷區,皇軍將有獎勵。”

魏忠望了樓下一眼,見老板娘已離開,鍾麗姬不安地張望,便說道:“具體的合作方式,朱老板到時候會和你聯絡,今天你先好好陪你漂亮的女朋友吧。”

朱老板朝他點了點頭。王滌非望了望樓下,心想,這一切定然是他們精心安排好的,如果鍾麗姬也參與了其中,自己豈不是早就落入人家設計好的圈套裏麵?這個念頭讓他驚出一身冷汗,趕緊逃亡似的跑下樓去。

鍾麗姬點好了茶點,見王滌非走過來,笑盈盈地起身相迎,道:“我點了一壺桂花茶,上了幾盤茶點,不知是否合你的意。”王滌非想起樓上陰冷的眼睛,邊落座邊不安地點頭強笑:“合意合意,你那麽善解人意,點的茶點怎麽會不合我意呢?”

鍾麗姬見王滌非誇自己,紅著臉瞟了他一眼,調皮地笑問:“長官,你怎麽知道我善解人意?”

長官二字刺痛了王滌非敏感的神經,他眉毛一豎,道:“別叫我長官,從今以後我不是什麽長官了,你沒看我今天穿著便服嗎?”

鍾麗姬吃了一驚,問:“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媽的,明明是守軍守衛不力,偏生說馬當防線的設計存在問題,把我革職了。”

這下鍾麗姬更是驚訝,嘴巴張得老大。忽地她臉色陰沉下來,默默地喝了幾口茶,然後痛苦地連念數聲:“馬當,馬當,馬當。”王滌非感覺她神情異常,看著她問:“你?”

鍾麗姬抬起頭晃了晃道:“上至高最高軍事委員會,下至普通百姓,馬當防線成了許多人的傷心地。”隨即一聲長歎,“好啦,你也不用傷心了,從今天開始,咱倆算是‘同是天涯淪落人’了。”

“你又怎麽了?”

“沒什麽,我也準備離開部隊,轉到榮軍醫院工作了。”鍾麗姬把介紹信擺在茶桌上,推到王滌非麵前,“看看吧,連地方都不填,隨我漂到哪裏都行。”

王滌非道:“既然如此,我們一起回貴陽吧?貴陽不僅有榮軍醫院,而且是一座美麗的城市,你家鄉的學校和醫院也都遷駐貴陽了呢。”

鍾麗姬道:“可貴陽榮軍醫院裏有一個我不喜歡的人。”

“誰?”

“花靜宜,我們的教官。”

“花靜宜?”這次輪到王滌非感到意外了,“你怎麽會不喜歡花教官?據說她很受學生尊敬呢。”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尊敬也並不等於喜歡。”

“不做事誰養我啊?”鍾麗姬把美麗的大眼睛看著王滌非。王滌非心裏怦然一跳,低著頭道:“我有一個提議,家父給我留了一份產業,在清水江上遊,我們可以雇一條船溯流而上,去看看究竟是些什麽產業,如果能養得活人,我們就搭夥做生意。”

“什麽搭夥做生意,你不如幹脆說要我嫁給你得了。”鍾麗姬笑道,“世外桃源,男耕女織,這生活想起來很有味道呢。”

這次輪到王滌非臉紅了。看他漲紅了臉,鍾麗姬覺得這個男人還有幾分純真可愛,心裏的那點怨恨早就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