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黔,鼠疫危機

隨著夏天離去,秋天的腳步接踵而來。推開窗,花靜宜就聞到了一股彌漫於空氣中的瓜果稻香。憑著以往多年的生活經驗,她知道今天必定是一個好天氣。

今天是母親的百日忌辰,花靜宜前幾天就已經和穀止戟約定,無論如何,她都要在這一天去給母親上墳,燒炷香紙祭奠母親。否則,以後的祭奠時間都得以周年計,她良心上過不去。

從周家莊園被炸受傷到現在,花靜宜身體恢複得很快,頭部的傷已經沒什麽大礙,骨折處也在逐漸愈合。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目前她基本上脫離了拐杖,隻是走路還得小心一些。她在梳妝台前坐下,朝著房門口叫道:“蘭姐,蘭姐。”

阿蘭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問:“小姐起來了?有什麽事嗎?”

“你打電話問問二少爺,看他今天有沒有空。”話剛說出口,花靜宜又改了主意,道:“算了,待會兒我自己打吧。蘭姐,香紙刀頭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小姐,現在就煮刀頭嗎?”

“等我打完電話再說吧。”花靜宜道,又問:“我外公什麽時候回來?”

“老爺昨天來了電話,說還要再過兩三天呢。”

外公隨省裏組織的慰問團,代表全省民眾上前線慰問抗日將士去了。而穀止戈率領102師在瑞昌前線與日軍激戰正酣。花靜宜受傷住院期間,心裏一直牽掛他的安危,每天臨睡前都會在日記本上對他說幾句話,並為他祈禱。每隔兩三天,她還會給他寫一封信。可是,寄出的信件都石沉大海,沒有得到任何回複。她雖然傷心難過,卻仍然認為穀子哥是忙於指揮作戰,沒有時間回複。花靜宜也知道,所謂太忙,不過是自我安慰的借口,如果穀子哥真的牽掛她,他一定會利用戰鬥的間隙給她回個隻言片語。而且102師在萬家嶺大捷之後,曾經移駐瑞昌,得到了一段時間的休整,補充了新兵員,穀子哥這個時候不可能沒有時間回信,其中一定另有隱情。

然而,自從她大膽表白之後,穀子哥未曾給予她任何明確的答複,這讓花靜宜感覺既窩囊又難過。與其如此,不如把感情埋在心裏,免得徒增尷尬。外公這次應該也會前去慰問102師,他一定會帶回穀子哥的消息,到時她就能知道穀子哥不回信的原因了。

相比之下,在她受傷期間,穀止戟隻要有空就會過來陪她。與穀子哥的沉靜穩重不同,穀止戟顯得強悍、熱情、開朗。這大概是由於他自小接受的是苗族文化教育,性格中多了一種明朗的味道,輕易就讓人分享到他陽光般自然而親切的熱情。

“還要兩三天,怎麽去這麽久呢?”花靜宜嘀咕道,“莊園要重新修整,建新樓房,我姨爹姨媽他們怎麽管得過來?”

“姨爹姨媽挺能幹的,他們已經把田裏的稻穀收進了倉。村裏人閑了手的也都過來幫忙,活路做起來很快呢。前天我過去看的時候,封火牆砌得差不多了,木樓架子也做好了,過幾天就可以立起來。”

“外公也真是,何必非要建成原來的樣子?砌磚混樓房不更暖和一些?”

“想住洋房的話,他還不直接搬去城裏住?在鄉下住木房習慣了,在城裏可能感覺像做客呢。”

花靜宜苦笑了一下,心想,還是阿蘭姐懂得外公的心理和生活習慣。

關於是否恢複周家莊園的問題,花靜宜原本不讚同,她認為國難當頭,不如把重修房子的錢捐給抗日前線的戰士。外公卻不這麽看,他認為抗戰歸抗戰,生活歸生活,日本人把房子炸了,我們及時重建,既是一種勇氣,也是一種能力。經過幾番探討,花靜宜由反對變成了讚成,心想,母親很喜歡在周家莊園生活,外公重新莊園,或許是想讓母親的靈魂有一個歸屬吧。母親在九泉之下有知,一定會非常感激外公這片苦心的。

梳妝好之後,花靜宜在衣櫃裏挑了一件黑色的風衣穿上,走到穿衣鏡前。阿蘭姐看得眼睛都直了,說:“小姐,你比你媽年輕的時候還漂亮。”阿蘭姐提到母親,花靜宜怔了怔,呆呆地看著鏡中的自己,似乎連她也認不出自己了。兩個月的病中生活把她養胖了,原來的鵝蛋臉現在變得圓乎乎的,臉色也幾近蒼白。雖然黑色風衣讓她顯得成熟穩重,氣質高雅,但她覺得在如此晴朗的天氣裏,穿著它過於沉重了,而且與她略為蒼白的臉色形成鮮明的對比。於是,她又換上一件白色風衣,重新站在穿衣鏡前。這件風衣與她的膚色極好地融為一體,獨具風韻又不失清新。

“這件衣服怎麽樣?”花靜宜身子輕巧地旋轉,衣袂飄飄。

“非常漂亮。”阿蘭流露出讚慕的笑容。一般人都想讓自己的行為有一個可供參照的對立麵,並從中不斷進行心理調適,鏡子的發明無疑極大地滿足了人們這種心理需求。然而,與呆板的鏡子相比,從他人方麵觀照自己,會產生更大的滿足感。阿蘭神色忽然變得凝重起來,道:“小姐,你也該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我想這也是大小姐的心願。”

“阿蘭姐。”花靜宜嬌嗔地叫了一聲。一般的鄉村女人,把出嫁視為她們唯一的選擇,生兒育女、相夫教子是她們不可推卸的責任。阿蘭也一樣,她絕不會想到女人除了傳統的責任,還可以擁有更多的選擇。特別是在花靜宜母親意外離世之後,她更覺得自己應當承擔起引導花靜宜生活方向的責任。

“大小姐先前很中意王家大公子呢,王家有權有勢,你和王公子曾經又是師兄妹。”

花靜宜故意道:“王家現在不是失勢了嗎?”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王家積累的財富,夠幾代人享用的呢。”阿蘭看問題的方式和目光,充滿了高原人的現實色彩。

“你怎麽不說穀家公子?穀老爺是長官,穀止戈如今也當上副師長了,穀二哥雖然還是大隊長,但遲早會有出息的。”

阿蘭一怔,嚴肅地道:“早年大小姐和洪姨媽曾經想把你和穀大少爺撮合在一起,不知什麽原因,穀老爺死活不同意。後來大老爺跑到延安,被人罵為共匪之後,穀家更不提這檔子事了,大概以為我們家想高攀他們穀家呢。”

阿蘭質樸而率真的想法把花靜宜逗笑了,她上前扶著阿蘭姐玩笑道:“阿蘭姐,我還真想巴結穀家呢,你看我是挑穀家大少爺好呢,還是挑二少爺好?”

阿蘭詫異地看著花靜宜,立刻看透了花靜宜的頑皮,笑應道:“要挑的話,蘿卜也揀大個的挑,更何況穀家大少爺不僅成熟穩重,而且還當了將軍。至於二少爺,他太野啦,像一頭沒有教轉過來的牛。”

花靜宜正在試一條圍脖,聽了阿蘭的話悄然一笑,心想,阿蘭姐沒什麽文化,看人倒是有幾分眼力。穀止戈的成熟穩重,確實讓花靜宜十分懷念,不過,雖然穀止戟的行為給人粗莽的印象,但他的內心其實很細膩,而且他的野性和率真充滿了朝氣。和他在一起的時候,花靜宜感覺很愉快也很放鬆。

院子裏傳來汽車喇叭聲。花靜宜把頭伸出窗子,看見穀止戟站在吉普車旁,她立刻像馬上就能飛出籠子的鳥兒,興奮地揮了揮手。穀止戟也摘下了禮帽,朝窗子這邊輕輕搖晃了一下,算作回應。花靜宜回頭道:“阿蘭姐,二少爺開車來了,你把香紙和祭禮送到車上去。”

阿蘭答應一聲,然後問:“我蒸了饅頭熬了稀飯,叫二少爺上家來用早餐?”

“又是饅頭稀飯。”花靜宜嘟囔一句,對著阿蘭的背影道,“你把饅頭給我們帶上,我們路上吃。”

上了車,花靜宜像小鳥展翅一般伸了一下腰身,問:“我們去哪裏吃早餐?”

穀止戟道:“籃子裏有饅頭,將就著吃點吧。”

“不要,”花靜宜撅起嘴道,“天天饅頭稀飯,吃得我看到饅頭就打飽嗝。”

“那當初叫阿桑姐來服侍你,你又不願意。”

“你父母親喜歡阿桑姐做的菜,我怎麽好奪人所愛呢?”花靜宜邊說,邊用渴望的眼神望著路邊的早餐店,自言自語道:“貴陽的早餐和小吃比上海都要豐富,我們吃什麽好呢?”

“牛肉粉。”穀止戟刹了車,看著街邊新搭的木棚道。木棚上掛著一麵翻飛的旗幡,上麵寫著:不怕炸牛肉粉。

花靜宜把旗幡念了一遍,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道:“原來不是叫蘭氏牛肉粉嗎?怎麽改叫不怕炸牛肉粉了呢?”

“過去的這三個月裏,蘭氏牛肉粉店中了三次炸彈,三炸三立,所以蘭家人幹脆把店名改為‘不怕炸牛肉粉’了。”

炸彈之下的貴陽人真是勇敢而幽默啊,對這樣勇敢、淡定、自信的民族和民眾,豈是敵人用炸彈就能征服的?花靜宜輕輕笑道:“走吧,走吧。”

穀止戟笑問:“你是一位勇敢者,難道不想嚐嚐‘不怕炸牛肉粉’的滋味?是不是擔心吃牛肉傷筋?”

“中醫忌嘴,認為吃牛肉雞肉影響骨筋複原,但西醫可不忌諱這些。我隻是因為在家憋了一個月,想把貴陽的早餐挨個嚐一遍。今天我先嚐腸旺麵吧,油乎乎的湯上麵放著脆哨粉,吃起來那種口感,想起來都覺得香甜。”

“我知道哪家店腸旺麵做得好。”穀止戟嗬嗬笑了。啟動車時,他側頭看了花靜宜一眼,見她的臉上流露出不可抑製的快活之色,心想,三個多月的住院生活,帶給活潑好動的她多大的傷害啊,於是笑問:“靜宜,守護傷員比之自己受傷住院,感覺如何?”

“肉體之傷也即心靈之傷,對於絕大多數傷員來說,肉體之傷可能痊愈了,但心靈之傷或許永遠都無法愈合。就中日兩個民族來說,無論戰爭以何種方式解決,留在兩個民族精神上的傷痛,都將成為無法磨滅的記憶。”

“靜宜,這就是你加入國際紅十字會,在戰爭中堅持人道主義原則的原因嗎?”

花靜宜點點頭,道:“但是從現在的情況來看,我們紅十字會所起的作用微乎其微。”

“戰爭是一部瘋狂的機器,當所有人都被發動起來的時候,理智的聲音就被無情地湮沒了。”穀止戟神色凝重地看著前方,冷靜地道:“但是,瘋狂的戰爭最終還得依靠人類自身的理智而終結。”

路邊有一家腸旺麵店,穀止戟停穩車,轉過來扶花靜宜下車。花靜宜嘴上連說不用,卻接住他伸過來的大手。走進店裏,穀止戟隻點了一碗腸旺麵,花靜宜好奇地問:“你不吃?”穀止戟道:“我吃過了,不過我不好意思告訴你,最近由於糧食供應緊張,我們部隊每天的夥食幾乎都是饅頭稀飯。”

“那你也吃一碗麵唄。”麵端過來了,花靜宜拿起筷子拌著麵,眯著眼睛很癡迷地把香氣吸入肺腑,讚道:“真香,你也來一碗?”

“不用了,戰爭時期,不能浪費糧食。”

“就養生而言,男人靠吃女人靠睡。”

“真個書呆子,三句話不離本行。”穀止戟笑道,坐著欣賞花靜宜文雅吃麵的樣子。被他這麽一說,花靜宜臉色微紅,停下筷子白了他一眼,故意問道:“吃早餐、吃五穀雜糧,對誰不是本行啊?除非某些人是吃草長大的。”

“別偷換概念,吃糧食是本能不是本行,養生是老年人的事,哪是我們年輕人該談的?”

“那年輕人該談戀愛,你為什麽不找個姑娘呢?”

“找什麽找,我們遲早要上戰場的,何必害人當寡婦?”

“或許有些人願意當寡婦呢,你怎麽能說這是害人呢?”花靜宜嗬嗬笑道,“你和穀子哥性格迥異,不過在這一點上,倆人還真是一對兄弟。”

2

花靜宜從吉普車上下來,站在公路上望著周家莊園。昔日厚重大氣的亭台樓宇,如今已成一堆廢墟。周家莊園的重建工作已經開始,新樓就建在廢墟一旁,許多木匠在那裏忙活著。

見花靜宜下了車,姨父和姨媽,還有表嫂雷幼蘭牽著兒子全新迎上前來。

姨父從穀止戟手裏把東西接了過去,姨媽和表嫂圍著花靜宜噓寒問暖。姨媽牽著花靜宜的手,把她左看右看,道:“靜宜,你沒事了吧?”

花靜宜道:“姨媽,我已經好了,您放心吧。”

“阿彌陀佛,謝天謝地,我們靜宜終於好了。”姨媽慈祥的眼裏充滿無限的憐愛之情。花靜宜看到躲在表嫂身後的全新正用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軲轆轆地看著她,想起犧牲在上海上空的表哥,不覺心裏一酸,伸手去抱孩子。孩子笑了,調皮地展開雙臂撲進她懷裏。花靜宜明顯感覺一沉,身子搖晃了一下。姨媽扶住她,道:“你傷剛好,孩子沉,放他下來吧。”花靜宜便把孩子放在地上,全新邁開小腿跟著爺爺撞撞跌跌地走上前。

“注意點,別跌倒啊。”花靜宜叫道。

“沒事兒,他天天在這路上跑呢。”表嫂道。

“謔,這小子蠻機靈的。”花靜宜看著小家夥的樣子笑了起來。

大家簇擁著花靜宜朝莊園走去。新樓房還在建,原來的柴房成了臨時住處。姨媽把花靜宜他們讓進去,姨父已經倒好了茶。花靜宜對穀止戟道:“二少爺,請坐,這裏太簡陋,真是對不住你。”

“比我們野戰營房好多了。”穀止戟大大咧咧地坐下,端起茶猛喝一口,道:“新樓房蓋得很快啊。”

“全仗我姨父姨母和表嫂幫忙呢,外公整天在外麵跑,哪有時間來管這檔子事?真是感謝你們。”

“靜宜,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也是我的家呀。”

大家都笑了起來。花靜宜見柴房的牆上掛著一幅精美的樓房圖畫,十分好奇,走近前看了看,發現左下角草簽著一個名字。她辨認了半天,終於認出是表姐夫梁蔚如的名字,問:“這是梁姐夫寄來的草圖嗎?”

姨媽說:“嗯,你表姐他們從報上看到了周家莊園遭到轟炸的消息,特意打電報來問情況。聽說周家莊要重建,表姐夫立刻畫好樓房的草圖,從四川李莊寄來供重建參考。”

花靜宜笑問:“表姐夫這圖畫得倒是很美,可會不會是紙上談兵呢?”

姨爹嗬嗬一笑,道:“你表姐夫是理論大家,我們請來的師父則是實踐大師,實踐大師看過理論大家的草圖後,佩服不已,立即照此修正了他們的結構草圖。新的周家莊園,將是理論和實踐的完美結合。”

姨爹不愧為私塾先生,說起話來文縐縐的,還滿嘴的新名詞。花靜宜笑道:“姨爹也是理論家呢,隻是不知道外公是否接受你們這些個理論家督造出來的房子。”

“放心,”姨爹笑道,“他老人家雖然有照原樣重修的意思,但他骨子裏卻是一個新派人物,比我們在座的任何人都還新潮呢。”說得大家又笑了起來。

“外公一輩子都是弄潮兒,總是站在時代的潮流前。”花靜宜看著外麵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麵,又道:“隻是重建周家莊園這件事,外公卻很守舊。戰爭時期,各種物資奇缺,重建周家莊,在他人看來就是大興土木了,顯得很不合時宜。”

姨媽臉色沉了下去,輕聲道:“你外婆是從這裏去的,你媽也是從這裏去的,老人家心裏不好受。”說到這裏,她抹了一把淚花,才抬起頭道,“政府很支持重建周家莊園,吳鼐臣主席代表省裏支持了五百大洋,新編28師劉師長特意派卡車從黔東南拉來了幾卡車的上等杉木。”

姨爹又指著屋前擺放著的四根又大又圓的優質杉木,道:“這四根做大梁和門廳廊柱的木材,是光燦企業公司贈送的。王家大公子叫人從王寨的儲木場裏挑選出來,用木排放至洪江,然後用運煤炭的重型卡車運過來。這樣的木材在過去都是向皇上進貢的皇木呢。”

花靜宜不解地問:“王家對周家莊這麽用心,又是何苦呢?”

姨爹笑道:“據送木材來的王家二少爺滌英說,大少爺和你是同門師兄妹,他此舉也是秉承一家有難、八方支援的意思。”

穀止戟嘴角浮起一絲譏諷的笑容,一語雙關道:“王大公子對周家倒是盡心盡力呢。”

花靜宜沒有理會他,問:“原來的屋基準備用來幹什麽?”

“外公說要和你商量,征求你的意見。”

花靜宜想起前院那個巨大的爆炸坑,母親正是犧牲在那裏。剛才經過的時候,彈坑裏麵已經積滿了水。或許應當把那個彈坑保留下來,保存人們慘痛的記憶,讓人們永遠記住鬼子的罪惡。想到這裏,花靜宜道:“既然如此,姨爹,你叫人把花園和樓房的地基修整一下,全部建成花園和菜地,隻把彈坑留下來,在上麵蓋一個亭子,取名叫‘蒙難亭’。”

姨父認真地點點頭,可聽到‘蒙難亭’三個字,他身子一震,道:“靜宜,你的想法很好。這場戰爭帶給我們太多痛苦的記憶,或許隻有親身經曆過的這一代人,才會記住它,我們是應當給後人留下一些紀念性建築。”

姨媽見花靜宜心情沉重,推搡了姨爹一下,問:“靜宜,你腿腳剛好,我們擔心你不方便,為你準備好了轎子,你看是現在上坡呢還是吃了飯再上坡?”

“我母親,她,埋在哪裏?”

姨媽走出柴門,花靜宜跟著出來。她指著周家莊園對麵的山坡,道:“就在對麵山坡上,你母親去的時候,已經不成人樣,揀了幾根骨頭和幾片破衣服葬了,不過是一座衣冠塚罷了。”

聽了這話,花靜宜望著遠處的青山,想象著母親淒慘離去的樣子,淚水禁不住恣意地淌下來。

她急切地盼望見到母親的墳塋,母親一定也是抱著這種心情吧,哪怕母女倆已經陰陽相隔。她說:“我們現在就去,上了墳再回來吃飯。”

“我讓轎夫們準備上坡。”表嫂應道。

在周家莊園和母親的墳山中間,隔著一片寬大的田壩,大概有六七裏遠。這一帶幾乎都是周家的產業,母親曾經還希望在此隱居,終了一生呢,哪想到因為萬惡的日本鬼子,母親的希望化為泡影。從小母親就希望花靜宜能夠諸事獨立,長大可以自食其力,她肯定不樂意看到她坐著轎子去給自己上墳,可她剛剛康複的腿又不能走那麽遠。花靜宜正在為難,突然聽到馬的嘶鳴,那匹溫順矮馬站在馬廄裏抬頭望著她這邊。她心中一喜,道:“表嫂,我不坐轎子,我要騎馬上坡。”

“靜宜,你的腿剛好,還是別騎馬了,萬一摔到了呢。”

“姨媽,沒事,我還帶著一位好馬夫呢。”花靜宜指了指穀止戟道。穀止戟頗紳士地鞠了一躬,道:“願意為小姐服務。”

姨父和姨媽對視一眼,知道不能改變花靜宜的想法,就道:“好,我去備馬。”

姨爹把上了鞍的馬牽過來,花靜宜試了兩次都沒能上去。穀止戟走過來把她托上馬鞍,牽著馬走了幾步,道:“花將軍請坐穩,馬前張保給您護駕來了。”花靜宜見姨父和姨媽挑著東西跟了上來,抬頭望了一眼對麵的山坡,輕聲道:“走吧。”

馬兒是走慣了山路的,人也是走慣了山路的,不一會兒大家就到了墓地。由於高原秋天雨水少,所以那些花花綠綠的花圈依然簇新,上麵的字跡也清晰可見。母親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曾經鮮活的肉體卻沉睡在拱起的墳墓之下一百天了。想到此,花靜宜身子一歪,一軟,就要從馬上倒下來,穀止戟伸出有力的雙手接住了她。不待站穩,花靜宜緊竄幾步上前,見了寫著母親名字的墓碑,大叫一聲媽媽,便抱住碑哇地大哭起來。姨媽也傷心起來,把手裏的提籃丟在一邊,一屁股坐在地上跟著哭。姨媽畢竟受了南部風俗的影響,邊哭邊唱,邊唱邊哭,仔細聽來,那如泣如訴的歌聲居然是傾訴姐妹情意和相思的哭喪歌。

姨父把東西揀一處平坦的地方放穩了,待穀止戟拴了馬兒回來,就把煙葉遞給他,道:“哭開了就收不住,卷袋煙等吧。”

穀止戟推開他遞過來的旱煙,從衣兜摸出卷煙,遞了過去:“旱煙味重,抽我這個紙煙。”姨父也推開他的紙煙,道:“這東西勁兒不夠,還是抽旱煙過癮。”穀止戟掏出一支煙點了,回頭聽花靜宜的哭聲,也跟上了姨媽哭歌的節奏,悲愴的歌聲縈繞著枯瘦而焦黃的山坡。

從山坡上朝北望過去,隱隱約約看見新建不久的軍用機場。機場的鐵皮營房,在秋陽照射下閃爍著銀色的光亮。之所以將軍用機場修建在此處,除了這一帶地勢平坦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在機場周圍的山坡下麵,好幾座山都有寬大的溶洞,這些溶洞經過進一步開挖擴展,有三座變成了機庫,一座作為油庫,另外兩座則成了部隊的營房。溶洞前的大鐵門一關,機庫和營房都成了防守嚴密的軍事重地,除非主力部隊攜重炮和重磅炸彈強攻,否則輕易無法將其打開。

穀止戟心想,如果不是機場修建在這裏,如果不是因為日軍想偷襲機場,花靜宜的母親怎麽會死呢?他們又怎麽會出現在這山坡上呢?兩件看似互不相關的事情,卻如此緊密地聯係在一起。四架白色的飛機靜靜地停泊在機場上,穀止戟辨認了一下,認出那是由蘇聯進口的戰鬥機。國防部總共購進了十架這種類型的戰機,一開回國就投入了武漢會戰。雖然它們在會戰中被損毀了六架,但也取得了輝煌的戰績,打下了二十二架日本戰機,是國內參戰飛機中戰績最佳的機型之一。為了保護剩下的飛機,國防部把它們由前線調回貴陽前進機場。隻是不知何故,飛機今日居然泊在停機坪上,而不是機庫裏。

最近,國防部把新組建的空降兵調到貴陽,並著手地空協同作戰科目訓練。是不是空降兵準備訓練,戰鬥機整裝待命,為空降兵們的演練保駕護航呢?穀止戟心裏疑問道。

抗日戰爭給在軍閥混戰中成長起來的將軍們,上了最為嚴肅的一課。剛開始,將軍們率領著一群剛剛從泥地裏脫身的農民,用頑強的意誌抵禦裝備精良的日本鬼子,血的教訓逼迫他們在戰爭中學習戰爭,學習現代戰爭的指揮藝術。一些曾經被他們拒絕的現代戰爭科目被逐漸提上了議事日程。

穀止戟所在的稅警部隊,由於得到財政部的支持,裝備了坦克等新式武器,近來也多次參加地空協同演練。據重慶方麵傳來的消息稱,國防部曾經試圖把稅警部隊劃歸裝甲司令部指揮,隻是由於財政部宋子文部長的堅決反對而暫時罷議。有高層人士對稅警總團擁有先進的裝備很是不滿,說財政部不把錢用於改善抗戰一線的部隊裝備,卻花重金購買坦克大炮對付老百姓,這純粹是浪費國家寶貴的戰爭資源。武裝部隊參與抗戰,是大勢所趨,蔣委員長把一向偏愛的中央軍都紛紛調到抗戰第一線,又何惜小小的稅警總團呢?穀止戟猜測自己所在的這支部隊遲早會被拉上抗日戰場,這是誰也無法阻擋的潮流,隻是作為一點好鋼、一把利刃,究竟何時用,用在何處,他認為最高軍事委員會及蔣委員長會有所考慮。

把一支煙抽完,穀止戟聽到花靜宜的哭聲沙啞了,認為該是出麵勸說的時候,就把煙蒂丟在地上,用力擰熄。姨父也把煙鍋朝石頭上磕了磕,起身把籮筐裏的祭品揀出來,一一擺上墳頭。

穀止戟走到花靜宜身後,輕聲勸道:“靜宜,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變。”

花靜宜抬起頭把一雙淚眼可憐巴巴地看著他,道:“止戟,你知道這裏躺的人是誰嗎?她是我母親!”

“我知道,我知道,”穀止戟把花靜宜扶了起來,“你母親也希望你保重自己啊。”

花靜宜聽了這話,慢慢收住淚,平靜下來。她讓出了身子,幫著姨父把祭品擺在墳前的石板祭台上。待燒了香紙和蠟燭,花靜宜跪在墳前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再次看著母親的名字,伸手在石碑上婆娑,淚水再次湧流出來。

“媽媽,媽媽,”花靜宜在心裏喃喃地念叨,“你去了我依靠誰?我想念誰?我有話向誰傾訴呢?媽媽。”花靜宜想起自己的身世,默然長歎,心道:“媽媽,如今我變成了孤兒,我是誰啊,媽媽,誰能告訴我?”

在花靜宜暗自落淚的時候,穀止戟走上墳頭,見花圈的擺放很有意思。右邊是以省政府領銜的地方機關敬獻的花圈,左邊卻是以委員長侍從室敬獻的花圈,在國家行政院幾個機構的花圈後麵,則是駐紮貴陽的幾個師所敬獻的花圈。

穀止戟不禁疑竇叢生,靜宜母親隻是普通的民間婦女,如果她是由於抗戰而犧牲,產生了很大的社會影響,那麽相關機構從嘉勉抗日誌士、鼓舞民眾抗戰士氣出發,倒有可能向她敬獻花圈。可是,她的過逝是日機轟炸造成的意外,按理不應該驚動行政院等相關機構,更不會與委員長侍從室有任何關連。而且,一向侍強為大的相關中央軍師部,也不會輕易敬獻花圈。

早年,他曾聽人議論花靜宜的身世,當時他並不在意,以為花靜宜所謂複雜的身世,不過是因為她從未出現的父親,如此而已。換句直白的話說,花靜宜頂多算個私生女,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呢?此時,他看著眼前的花圈,猜想著花靜宜的身世,如果躺在地下的漂亮幹媽真的和侍從室或者與行政院有什麽關聯,那花靜宜的身世真個就複雜了。

穀止戟見姨媽也過來看花圈,想就此事試探她一下,問:“姨媽,委員長侍從室也送來花圈,我幹媽是不是曾經在那裏工作過呀?”

“沒有,”姨媽道,“你幹媽隻在上海的時候,從事過社會團體的工作,從來沒有到國家機關工作過。”

“那她是不是和侍從室有什麽關係呢?”

“亂說。”姨媽聽到關係一詞,立即敏感起來,道:“你媽媽和你幹媽形影相隨,幹媽的事你媽最清楚。”

穀止戟被姨媽的喝止罵清醒了,心想窺探一位已逝長輩的隱私,是對她的褻瀆。可他還是止不住好奇,如果僅僅是私人關係,那應該以私人的名義敬獻花圈,現在對方以機關的名義,說明幹媽和這個機關必然有某種關聯。如果真是這樣,那肯定是一種公開的社會關係,何至於連花靜宜和姨媽都不清楚呢?

花靜宜祭拜過母親,又往母親的墳上掊了一些土,之後,她也看了看墳前的花圈。穀止戟見她盯著侍從室送來的花圈看了好一會兒,以為她會說些什麽,不過她什麽也沒說,隻把頭轉向姨父,道:“花圈爛在墳上成了垃圾,把它燒了吧。”

姨爹道:“讓它擺著,春雨來了,它就爛了,明春上墳的時候再燒不遲。”

巨大的轟鳴聲傳來,軍用機場上的四架戰機騰空而起。隨後幾架大肚子的運輸機慢慢爬上空中,在空中盤旋一周。幾個人的目光被飛機吸引過去,他們數了數,大肚子飛機有五架,加上在高空護航的戰鬥機,一共是九架。銀色的飛機在湛藍的天空中遨遊,顯得靈動而美麗。

“快看,飛機吐出了一串蘑菇。”姨媽驚叫起來。

花靜宜把目光轉了過去,道:“姨媽,那不是蘑菇,是有人從飛機上跳傘。”

“跳傘?”姨媽不知道什麽叫跳傘,疑問道。

“就是帶著傘一樣的東西,從飛機上跳下來。我在英國進行戰地救護訓練時,跳傘也是我們訓練的科目之一。”

“你?跳傘?”穀止戟驚訝地看著花靜宜,不相信似的搖搖頭。

“你不相信?”花靜宜反問。

“相信,你花靜宜是個神秘的傳奇人物,沒有什麽不可能,也沒什麽不能讓人相信的。”

“這是什麽話?神秘能修飾傳奇嗎?能用在我身上嗎?我隻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充其量是一個戰地救護醫生。”

“從那麽高的飛機上跳下來,還不得摔成肉餅?”姨媽滿臉疑雲。

花靜宜想給姨媽解釋空氣阻力的原理,又不知從何說起。她看見前麵不遠處有蒲公英,就上前采摘了幾朵,道:“姨媽,比方上麵的花兒是傘,下麵的莖幹是人,借助著風兒從高處落下。”花靜宜展開手掌,輕輕地吹了一口氣,蒲公英隨風輕揚,飄然而落。

姨媽似乎懂了,又似乎沒懂,仍把疑懼的目光轉向還在空中飄飛的‘傘人’。

花靜宜問:“止戟,國民政府什麽時候組建了傘兵部隊?”

“傘兵,防化兵,哪一樣現代兵種不是從敵人那裏學來的?”

“向對手學習,才能戰勝對手。”花靜宜道,“我軍前一階段抗戰屢屢失利,關鍵在於武器裝備低劣,沒有掌握製空權,戰士們隻得待在戰壕裏任人宰割。”

“別說戰士們是這樣,貴陽、重慶、昆明也屢屢遭敵機轟炸,民眾也成了任敵人宰割的羔羊。大家這才意識到製空權和地空協同作戰的重要性。可積弱積貧的中國,苦於沒有錢購買先進的戰機。”

“你們稅警總團不是有錢嗎?不是裝備了先進的坦克嗎?為什麽放在後方的窩裏趴著,而不開到前線揍敵人。”

“連你也這樣說,看來我們遲早都要挪窩了。”穀止戟苦笑道,“最近我部將參與地空協同練習,方案已經安排好了。還有小道消息說,稅警總團某些部隊,將整編成新師,相機投入抗戰前線。”

“好,”花靜宜臉上綻開了一絲笑容,“和高手對決,必須拿出致命的武器。藏著掖著,萬一被敵人一劍封喉了,那這些寶貝豈不都落入敵手了?”

穀止戟驚詫地看著花靜宜,道:“靜宜,你不止一次表達激進的戰鬥意識了,這種意識可是違背了你的人道主義思想哦。”

花靜宜回頭望了一眼母親的墳墓,臉上浮現出困惑的神色,沉重地道:“當我母親死於敵手,我站在她的墳前宣揚人道主義,你覺得這合適嗎?”

麵對著花靜宜的淚眼,穀止戟為之一震。

祭奠儀式已結束,姨父不想讓花靜宜過度傷心,用眼神暗示了一下姨媽。姨媽心領神會,走到花靜宜身邊,小聲道:“靜宜,我們走吧。”一個走字勾住了花靜宜的心,她朝著拱起的新墳鞠了一躬,喃喃地道:“媽媽,如果您在天有靈,就保佑我吧。”望著寬大的石板祭台,她又道:“待明年春天,我要把您喜歡的牛肉粉、腸旺麵,以及貴陽所有的美味小吃都買來供奉您。”

穀止戟把矮馬牽到花靜宜麵前,道:“靜宜,上馬,我們走。”花靜宜抹掉眼裏的淚花,道:“我要走回去。讓我多練習走路,為了報仇,我得趕快投入工作了。”

穀止戟說:“人道主義者心中不應該有恨。在敵人的重壓之下,我們這個民族已經充滿了仇恨,我希望像你這樣的一小部分人,始終保持著博大的胸懷。這是讓我們這個民族變得寬廣、從容、優雅的主要精神動力,也將是戰後我們民族恢複自信、恢複生命活力的催化劑。”

花靜宜感動地看著他,問:“止戟,你真這麽想嗎?這是你的真實想法?”

穀止戟迎著她的目光點點頭:“我們對敵人的仇恨源於我們對親人的愛,所以這種恨格外地強烈。當愛和怒火交織在一起,必定能夠給敵人致命的一擊。”

“對的,止戟,對親人的愛,讓我對敵人充滿了仇恨,我恨不得也能拿起槍走上戰場。”花靜宜幽然地道,“可我知道,從肉體上打垮對手、消滅對手,並不是解決爭端的最終辦法。”

穀止戟輕聲反駁:“日本是個缺乏愛、缺乏傳統文化精神的民族,他們一旦發狂就變成了一頭野獸。我們隻要從肉體上打垮它、消滅它,它的精神頃刻間就煙消雲散了。”

“也許你的觀點是對的。”花靜宜抬頭望了一眼盤旋在藍天上的飛機,道:“我們這個有著五千年深厚文化傳統的民族,好比這寬廣而高遠的藍天,無論多大的飛機,融入天海裏最終不過化為一朵小小的浮雲。蒙古、滿清,這些曾經強悍的征服者,最後不都融入了中華大地,變成華夏大地上一個普通的民族嗎?”

“文化的力量就像傳說中的名劍一般,無比柔軟,卻鋒銳無比。”穀止戟道,“我們所說的力量,隻是文化和精神上的對決。就當前的戰爭而言,依然得按照戰爭的模式,鋼槍對鋼槍,大炮對大炮,兵對兵來將對將,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地進行。等我上了戰場,繳獲一匹東洋高頭大馬送給你,你就不用騎高原小馬上班了。”

穀止戟嗬嗬一笑:“這有點像我們貴州的草鞋兵,個矮身體精瘦,還穿著草鞋,活像一群剛下山的土匪。無論我方將士還是敵人,幾乎都以嘲笑的語氣嘲笑草鞋兵。可現在,不僅敵人嚐到了草鞋兵的苦頭,就連我方將士一談到他們,也都豎起大拇指。大凡遇到重要的戰役,貴州草鞋兵總會被擺到最重要最艱苦的陣地上。”

“那你為什麽還要我換東洋大馬呢?”花靜宜瞟了穀止戟一眼,不滿地道。

“如果能夠把內在的實質和外表的漂亮結合起來,豈不是更好?”

“難怪有人說你是一位花花公子。”花靜宜嘀咕道。

穀止戟一愣,抗議道:“你說什麽?花花公子?誰說我是花花公子?我穀止戟人閑心不閑,我這是養精蓄銳,尋找機會報效國家。”

“借口吧,抗戰都打了一年,無數將士為國捐軀,你們稅警團擁有最先進的德式裝備,卻窩在後方睡大覺,享受安逸的生活。相比之下,你們稅警團不是花花公子是什麽?”花靜宜毫不客氣地搶白道。

穀止戟臉漲得通紅:“我們,我們馬上就要進行整編,投入前線。”

姨父和姨媽見兩個年輕人麵紅耳赤地爭執起來,相視而笑。姨媽道:“靜宜,大姑娘家的,說話溫柔一點,別得理不饒人。”

花靜宜抿嘴一笑,向穀止戟說了聲對不起,然後望著一一著陸的飛機,道:“止戟,你們不是在進行地空協同作戰科目演練嗎?我原來也練習過空中跳傘,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在家鄉高原進行跳傘練習呢?”

“花花公子們玩的是花架子,你有必要參與嗎?”

花靜宜一聽這句氣話,故意怪聲怪氣地道:“止戟,二哥,穀二少爺,我不是借人家的話開個玩笑嗎?對人家的批評,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您大人有大量,何必放在心上啊?”

穀止戟撲哧地笑將起來,揚了揚手作懲罰狀,花靜宜靈敏地閃了一下。穀止戟道:“空降兵也有戰地醫生隨行的,等我們協同演練的時候,我向空降兵司令部方麵爭取一下,讓他們通融通融。”

兩人邊說邊走,不知不覺走回了周家莊園。花靜宜輕輕跺了跺腳,驚異地道:“走這麽遠居然一點兒痛感都沒有,難道就這麽好了?”

姨媽道:“年輕人體質好,恢複得快,不像我們老人家,走幾步路都頭暈。”花靜宜果然見姨媽走得滿臉通紅,氣喘籲籲,關切地問:“姨媽,您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身體一向挺好的,會有什麽事呢?”姨媽舉起拳頭輕輕敲了敲腦門,“不過我最近總是容易感覺疲倦,估計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花靜宜走到門前,聞到屋裏飄出的香味,又見擺滿桌子的菜肴中擺著一大缽稀飯,興奮地拍手叫道:“苗家雞稀飯?太好了,我最喜歡吃了。”

3

從周家莊園回城,吉普車拐過紫林庵長途車站,透過窗子,花靜宜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背著包裹慢慢朝城裏走,便大聲叫道:“停車。”

車開得飛快,塵土飛揚。穀止戟猛地急刹車,如霧的塵土卷上前來,遮擋了兩人的視線。穀止戟問:“發生了什麽事?”

“我好像見到歐陽雪英了,我下去看看。”花靜宜邊說邊用力推門,推了幾次都推不開。穀止戟問:“歐陽雪英?就是跟隨你的那個丫環?她不是上前線了嗎?”

穀止戟幫她打開門,攙扶她下了車。花靜宜笑道:“那是她自封的丫環,你還真以為她是丫環了?”

“你上哪兒她跟到哪兒,跟得那麽緊不是丫環是什麽?”穀止戟笑道。

花靜宜瞪了他一眼,道:“她是你老者派來監視我的特務。”

“什麽?”穀止戟吃了一驚,道,“你一個醫生,值得他派特務來監視你嗎?”

“也許他們認為我是從英國回來的間諜唄。”在穀止戟麵前,花靜宜變得口沒遮攔。

“在說什麽呢?”歐陽雪英不知不覺站到後麵冒出這麽一句。兩人回頭一看,嚇了一跳。花靜宜上前對著歐陽雪英的肩頭打了一下,道:“死丫頭,正說你呢。真個是貴州人,說不得,一說準出現。”說著她伸手要提歐陽雪英的包裹。穀止戟怕她傷著,趕緊搶了過去,放到車上。待上了車,花靜宜道:“我看見一個人影像你,就叫二少爺停了車,果真是你。”

歐陽雪英白了她一眼,看著穀止戟道:“二少爺,我家大小姐沒說我什麽壞話吧?”

“沒有,沒有,你家大小姐年紀還小,還沒長成長舌婦。”

花靜宜把歐陽雪英上下打量個遍,道:“雪英,聽說武漢會戰打得很苦,你沒什麽事吧?”

“沒事,沒事。”歐陽雪英一向樂觀,笑道:“這仗打多了,國軍都打成兵油子了,除了馬當防守戰打得苦一些,其他戰役都是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尤其是穀大少爺指揮的金牛之戰,以十人為一個戰鬥小組,堅守一個山頭,鬼子又是派飛機轟炸,又是用大炮轟擊,然後派兵強行突擊,我軍戰鬥小組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幾十裏地一百多個山頭,讓鬼子欲攻不行,欲罷不能,硬生生拖了他們一個多星期,待聯勤司令部把武漢的戰略物資全部運走,我師方才撤出陣地。鬼子進了武漢,一槍一炮都撈不著,比起上海和南京撤退,不知強過幾百倍。”

“沒事。”歐陽雪英拍拍她的手,算作安慰,“他寒毛都沒傷一根。武漢會戰102師是主力師之一,仗打得很苦,但付出的代價比上海少,隻補充了兩三次兵力。如果以後的會戰都這麽打,那麽鬼子即便占領了城市,卻被消耗了實力,這樣下去看他們能堅持多久。”

穀止戈參加武漢會戰,在槍林彈雨中出入,穀家上下都為他的安危擔心,這回聽說他平安無事,穀止戟鬆了一口氣,道:“雪英小姐,待會兒你們到我家吃晚飯吧,順便把我大哥的事,把102師在戰場上的表現說一說,讓家父和家母放心。”

“行,剛下車就有人為我接風洗塵,我能不去嗎?”歐陽雪英樂嗬嗬地應道。

周公館門前停著一輛軍用吉普。穀止戟所開吉普車與它擦身而過時,歐陽雪英道:“這不是榮軍醫院的車嗎?怎麽開到了這裏?”穀止戟道:“是不是知道靜宜出院了,特地來看望?”花靜宜一臉的疑惑,道:“我住院期間榮軍醫院的領導已多次來看望我了,他們工作那麽忙,應該不會再過來。”歐陽雪英瞟了花靜宜一眼,笑道:“雖然榮軍醫院不會,但有人願意為你不厭其煩地花時間。”花靜宜瞪著歐陽雪英道:“我看有人倒是願意不厭其煩地煩人。”穀止戟轉過來為花靜宜打開了門,聽見兩人吵嘴,覺得很是滑稽,嘿嘿地笑著攙扶花靜宜下了車。

軍用吉普車上的醫院通訊兵見花靜宜來了,連忙跳下車跑過來,向花靜宜行了一個軍禮,把一份通知遞給她,道:“方院長讓我來請花醫生馬上回去上班。”

“上班?”穀止戟看了通訊兵一眼,質問道:“你們院長不知道花醫生的腿傷還沒有好?這麽快就讓她去上班還要不要人活?”

“報告先生,我們都知道花醫生受了傷,但情況緊急,醫院不得不叫花醫生回去頂一陣崗位。”通訊兵滿臉的愧疚之色,無奈地道。

穀止戟還想說什麽,花靜宜揚手止住了他,問:“通知裏沒有說明情況,是不是榮軍醫院又接收了大批傷員?”

通訊兵看了穀止戟一眼,道:“醫院具體發生了什麽事,花醫生親自去看看自然就會明白。”

花靜宜從他的眼神判斷,醫院肯定發生了什麽大事,通訊兵並非不知道,隻是他不願意明說。於是她對歐陽雪英道:“阿蘭姐在家,你把行李拿上去放好,我們馬上走。”

穀止戟也猜到發生了什麽大事,問:“要不要我開車送你們?”

“不用,不用,有醫院這車呢。今天真是太感謝你了,改天我請你吃飯。”花靜宜客氣道。

穀止戟把鼻子一哼,不滿地道:“我們誰跟誰呀,還把感謝掛在嘴上。等你忙完,我們找個時間乘飛機練習跳傘去?”

“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一架破運輸機?”

花靜宜瞟了他一眼,學著他的話道:“一架破運輸機?真個是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歐陽雪英放好行禮包,提著小包跑下台階。花靜宜走向軍用吉普,穀止戟搶上前打開了門,扶花靜宜上了通訊兵讓出的前座。待歐陽雪英上了後排座,軍用吉普轟的一聲跳出去幾米。

“再見。”花靜宜把手伸出窗外搖了搖。

“凡事悠著點,保重。”穀止戟大聲道。

“小叔子真熱情,對未來的嫂子照顧挺周到的嘛。”歐陽雪英調皮地笑道。

“什麽小叔子?拜托,他是穀家二公子,我叫他二哥,好不好?”花靜宜不滿地道。

歐陽雪英道:“穀家大公子是你的意中人,可能就是你未來的丈夫,到時候穀二公子不就是你的小叔子?難道我說錯了嗎?”

當著通訊兵和司機的麵,花靜宜不好再說什麽,隻道:“這次在武漢會戰前線,你都遇到了哪些姐妹?她們怎麽樣?”

歐陽雪英把醫護學校姐妹們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道:“靜宜,謝長萬旅長犧牲了,本來司令部調他支援馬當主陣地,可他卻陰差陽錯,救下了正遭到日軍圍困的102師。事後102師的兄弟們都說假如不是謝長萬旅長率部趕到,102師恐懼早就全軍覆滅了。真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啊。”

“可這卻造成了他的失職,是嗎?”花靜宜問。她從報紙上得知了部分消息,但真實的情況還得由親曆者說出來。

“是的,軍事委員會特別法庭認為,謝旅長出於同鄉情誼,置馬當主陣地危情於不顧,轉而救援506高地上的黔軍102師,造成了馬當防線失守,因而追究他違抗軍令的失職之責。但鑒於他最終在防守馬當的戰役中犧牲,軍事法庭決定將功抵過,隻撤了他的頭銜,不再追究刑事責任。”

“一個犧牲者,一個死人,還有什麽刑事責任可追究的呢?”花靜宜喃喃地道。

“有人認為謝長萬的死是穀止戈令他以疲憊之師救援馬當造成的,因而獨立旅幸存將士以及鍾麗姬都對穀止戈副師長心懷怨恨。”

“哦?”花靜宜遲疑地應了一聲,“這事我也有所耳聞。”

“令獨立旅救援馬當,是馬當防區司令部和江防司令部共同下達的命令,與穀副師長何幹?”

“曆史總會造成一些誤會,某些誤會甚至可能改變曆史,又何止於人際關係呢?”花靜宜憂傷地歎道,“當事者隻能順其自然了。”

來到榮軍醫院,花靜宜因為今天路走得多了,腿又疼了起來,不得不放慢腳步小心地走。歐陽雪英攙住她,問:“傷還沒好嗎?”花靜宜道:“昨天剛丟的拐杖。”歐陽雪英道:“他也聽說了你受傷的事,很是為你擔心。”花靜宜心裏一熱,忍不住想,既然擔心我,為什麽我寫了這麽多封信,卻連一封都不回呢?歐陽雪英停了腳步,看著花靜宜道:“他為你擔心,不僅僅是因為這件事。”

歐陽雪英避開她的目光,道:“有風聲傳到了他的耳朵裏。”

“什麽風聲?”

歐陽雪英甩了一下頭,擺出一副豁出去的樣子,道:“有人把你受傷後整天與‘小叔子’‘廝守’在一起的情形,寫信告訴了他。”

“誰?”

“王滌非。”

“什麽啊,這個王大公子,他這麽做究竟想搞出什麽名堂?”

歐陽雪英笑道:“什麽名堂你能不知道?想得到你的心唄。”

“什麽愛情,我明明白白地告訴過他,我和他的思想觀價值觀不一樣,不可能對他產生愛情。”

“那不然就是想得到你,想占有你這個漂亮的女人唄。”歐陽雪英大笑起來。她的笑聲吸引了周圍人的注意,花靜宜在她手臂上掐了一把,道:“少胡扯,走吧,方院長還在等我們呢。”

方院長是個身材高大、麵目慈祥的北方人,此時正被醫院的事攪得焦頭爛額。他見花靜宜出現在辦公室門口,就像見到救命稻草一般,立刻熱情地招手道:“靜宜,來來來,快坐。”待她坐下,方院長看著她的腿,問:“你的腿傷好了嗎?”

花靜宜點點頭,道:“隻是還不利索,今天是母親百日忌辰,去上了一趟墳,回來腿就有點沉了。”

方院長愣了一下,先吩咐歐陽雪英把門關上,然後才無奈地道:“靜宜,這麽快就催你來上班,我也是迫不得已。幾千人的醫院,目前隻剩下我和一位值班醫生,值班醫生已經三天三夜沒合眼了。所以省裏決定抽一批醫學院的學生來實習,頂替醫生的缺額,但他們也需要有人指導啊。”

榮軍醫院原來有幾十名醫生呢,怎麽會變成今日這種局麵?花靜宜感到一定是出了什麽大事,就把眼睛定定地望著方院長,等他繼續往下說。方院長走到掛在牆上的地圖前,用手在其中一個部位畫了一個圈,道:“看見這片紅色區域了嗎?這裏出問題了。”

歐陽雪英見地圖所標示的區域,都是原來鬧過紅軍的地區,脫口問道:“方院長,是不是共黨死灰複燃,又鬧起來了?”

方院長見歐陽雪英誤會了他的意思,苦笑道:“鬧共匪與我們醫生有什麽關係?派我們醫生出動,必然是與疾病有關。”

“什麽疾病要把所有的醫生都調過去呢?難道日本鬼子向這些地區發動大規模的進攻了?”花靜宜臉上流露出焦慮的神色。如果鬼子向湖南、江西以及貴州東南部發動全麵進攻,那就意味著他們很快會朝貴陽包抄過來,對大後方形成嚴密的封鎖,屆時抗戰的形勢就變得無比危急了。

“日本鬼子是進攻了。”方院長神色嚴峻地點點頭。花靜宜和歐陽雪英兩人的心都被提了起來,緊張地看著方院長。

“炭疽?鼠疫?”平時這兩個想都不敢想的詞語,在花靜宜腦海裏打上了長長的問號。

“是的,炭疽和鼠疫。炭疽病毒的傳播範圍要狹窄一些,主要存在於深紅色的區域,而鼠疫的傳播速度很快,所有標識淡紅色的區域幾乎都有發現。更可怕的是,隨著冬季降臨,耗子等攜帶病毒的動物在野外生存條件受限,將陸續遷回村莊,這極有可能進一步加劇鼠疫病毒的傳播速度和範圍。”

“生物細菌戰不是國際公約所明令禁止的嗎?”花靜宜無比氣憤。作為一名戰地救護醫生,她當然明白生物細菌戰帶給人類的危害。在中世紀的歐洲,由於水手們從海外帶回了鼠疫病毒,造成歐洲爆發大規模鼠疫,成千上萬的人死亡,許多村莊幾近滅絕。鼠疫過後,歐洲的總人口減少了將近三分之一。而據流傳於醫學界的一個曆史傳說稱,當初李自成所率領的數十萬大軍,攻破了北京城,逼得崇禎皇帝吊死萬壽山。但是,這支身經百戰的精銳之師,卻因為許多重要將領和大部分士兵染上了鼠疫,所以與吳三桂部和清軍作戰時一戰而潰,毫無還手之力,隻得狼狽逃出北京城。

無論是歐洲還是中國,曆史上都曾有過因為小小的鼠疫而改變曆史走向的例子。日本鬼子是不是也想借此來擾亂中國的大後方,徹底摧毀中國軍民的抗戰意誌?

“日本鬼子就是一群強盜、野獸,野獸能懂國際法嗎?”方院長因為氣憤,青筋暴露,臉色發紫。

花靜宜終於明白為什麽榮軍醫院的醫生都被派往病毒流行區了,因為從事戰地救護的他們,除了熟練掌握外科醫生的技能之外,絕大部分都受過防生化戰方麵的訓練,掌握了防治病毒的基本技能。在英國時,花靜宜也曾經參與生化細菌病毒方麵的科目訓練,她在這方麵的知識又比榮軍醫院的醫生更為具體和豐富,因此,她認為參加此次反細菌戰,是她義不容辭的責任。

“方院長,請允許我到一線去。我在國外讀大學的時候,曾經受過這方麵的訓練,比一般醫生的經驗更豐富一些。”

“靜宜,你的傷剛好,不適宜下鄉。再說,榮軍醫院這邊也需要醫生。如果你走了,我們就沒有能給病人做手術的醫生了。”

“您可以從普通醫院如醫學院附屬醫院等,抽調部分外科醫生來支援我們。我擁有防生化戰方麵的基本知識,現在正是我的知識派上用場的時候。”

“什麽?”花靜宜大惑不解,道,“我不是紅十字會派駐榮軍醫院的醫生嗎?貴州紅十字會的工作,上麵已委派我負責,而防治疾病是我職責範圍內的事,還需要向誰請示呢?”

“這個,這個——”方院長支支吾吾的,答不上話。

花靜宜很焦急,問:“方院長,我們有沒有防治鼠疫的病毒血清?”

“有一些,但庫存量很少。我們目前下去的醫生,成立了兩個實驗室,分別負責培植和提取炭疽病毒、鼠疫病毒的防治血清,估計近期內將能夠有限量地生產。”

“當前病毒爆發疫區內,主要是以什麽方式防治這兩種病毒?”

“除了西藥防治,我們還廣泛收集民間方子,預防病毒在人畜間相互傳染。同時,我們還積極采取物理辦法,即以火攻消滅鼠害,阻斷老鼠與村莊和人的聯係,防止病毒進一步蔓延。”

這些都是笨辦法啊,要想快速阻止病毒擴散,當前最主要的還是由實驗室快速培植抗病毒血清。於是,她再次向方院長請戰:“方院長,就讓我參與這次病毒防治行動吧。”

方院長耐心地道:“靜宜,這次防病毒之戰,不是普通的醫療救護行動,防治醫生必然冒著被感染的危險,他們是拿生命去與敵人的病毒抗爭啊。綏靖公署這麽重視你,我想是因為你是上海抗戰時期湧現出來的巾幗英雄,是激勵民眾抗戰鬥誌的榜樣,所以我們有責任保護你,不能打擊民眾的意誌和信心呐。”

見方院長給予自己如此高的評價,花靜宜很是不安,道:“方院長,我隻是一個普通的醫生,治病救人是我的職責,所以我必須參加這場細菌戰的戰鬥。”

“在榮軍醫院堅守崗位也是戰鬥,”方院長語重心長地說,“我們的戰士身體康複了,重新投入抗日戰場,不同樣增加了一分抗戰力量?”

“救治傷員,這項工作普通醫生就能勝任,但並不是所有醫生都具備細菌病毒防治的專業知識。”花靜宜堅持道,“請讓我加入其中一個實驗室吧。”

方院長拗不過花靜宜,用緩和的語氣說,“這事待我請示綏靖公署後再定,在事情定下來之前,你先在病房值班。”

話說到這份上,花靜宜不好再多說,見方院長還有事情尚待處理,就準備告辭。方院長回頭叮嚀道:“靜宜,為了不造成人心恐慌,目前此事須嚴格保密,包括參與隔離行動的保安隊也不能透露,對外隻稱是由普通傷寒引起的。我們的醫生下鄉,也稱是戰地救護演練。你們對誰都不能提起這事。”

“睡吧,睡吧,待會兒我堅持不住,還得讓你幫忙招呼病人呢。”

“小姐,我是護士,不是臨床醫生,哪有看病的資格?”

“不是有本小姐嗎?我隻要你幫我打打下手。”見歐陽雪英以似笑非笑的神態看著她,花靜宜不滿地道:“你剛才在院長室也這樣,皮笑肉不笑的,什麽意思啊?”

她伸了一下懶腰,答道:“我笑你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什麽叫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敵人發動的細菌戰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種考驗,又有幾個醫生可為呢?”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歐陽雪英嘰咕了一句,翻過身麵朝壁頭。花靜宜還想說句什麽,發現她已經發出均勻的鼾聲,睡著了。

4

方院長作為一個業務領導,習慣站在技術的角度思考問題。其實他很讚同花靜宜的話,生物細菌戰是一種新生事物,接觸這一課題的醫生少之又少,尤其通過實驗室培養細菌病毒,更是平常醫護人員接觸不到的東西,誰也無法把握它的習性。與其派沒有任何經驗的醫生去從事防治工作,不如派曾經對這一科目有所接觸的人去,或許能更有效率地解決這一難題。但是,病毒對所有的人都一視同仁,醫護人員和普通人的感染幾率是一樣的,這就意味著參與病毒防治的醫護人員,同樣麵臨著被感染的威脅,同樣麵臨著生命危險。

花靜宜是一個特殊的人才,貴州綏靖公署對她如此重視,令方院長大惑不解,尤其在花靜宜母親的葬禮上,委員長侍從室及國家行政院的相關機構,都送來花圈,這說明在花靜宜有著非同一般的身世。榮軍醫院雖然由最高軍事委員會設立並管理,但後勤保障卻依賴省政府和綏靖公署提供支持,因此,綏靖公署主任的指令方院長不得不聽。花靜宜離開後,他馬上拿起電話接通了綏靖公署。

“我找穀司令。”

對方說了一聲稍等,便去喊穀守誠去了。此刻,穀守誠正在綏靖公署會議室裏,和省政府吳鼐臣主席、省保安處長謝鏡如召開閉門會議,商討應對炭疽和鼠疫爆發的策略。重慶最高軍事委員會已經收到了湘黔等省的秘密報告,最高軍事委員會立即發出了三條秘密指令:一、必須嚴格保密;二、要堅決做好疫區內疫情防治工作;三、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病毒蔓延。三人正在商討如何執行這三條指令。既要嚴格保密,又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疫情蔓延,這對幾乎自相矛盾的指令讓穀守誠覺得圍剿細菌比圍剿猖獗的土匪更讓人頭疼。三人碰頭商議了老半天,也沒有商量出一個妥當的辦法來。這時,辦公室緊閉的門敲響了,值班參謀隔著門報告:“穀司令,您的電話,榮軍醫院方院長的。”

方院長把花靜宜要求參加疫情防治的事說了,穀守誠斷然回絕:“不行。”方院長耐心地解釋:“花靜宜在英國留學的時候,進行過生物化學戰方麵的演練,她應當比一般醫生有更為豐富的經驗。”

“我說了不行,所有的醫生都可以參與疫情防治工作,就她不能參與。這是命令,懂嗎?”

見這事說不通,方院長轉而提出另一個要求:“穀司令,我們的醫生都抽到鄉下去了,醫院裏連值班醫生都沒有,司令部能不能要求省裏給我們調派一些醫生過來?”

“行,這事好商量,我馬上向吳省長匯報,解決你們的問題。那個問題卻不容置喙。”穀守誠氣呼呼地掛了電話,餘怒未消,道:“這個老方,明白交待的事情,還要我一再囉嗦。”

在座的兩人都知道穀守誠在為一個普通醫生的事生氣,他們也知道這位醫生就是周沁源的外甥女,穀守誠的幹女兒。穀守誠連自己的兒子都沒有這麽關心愛護,偏生對幹女兒這般看重,大大出乎兩人的意料。他們忍不住猜測這位看似普通的醫生,肯定有特殊的身世,否則,一向高高在上的侍從室,也不會給她去世的母親送去花圈。莫非侍從室是看在她在國際紅十字會方麵的影響力?事情恐怕不會那麽簡單。

謝鏡如笑道:“穀司令的指示對我們來說是命令,對醫院院長卻不是,因此他自然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有些事有還價的餘地,有些事絕對沒有。”穀守誠轉向吳鼐臣,道:“鼐臣兄,榮軍醫院的醫生都被派往疫區了,現在連值班醫生都沒有了,是不是給他們派些醫生過去?不然這些抗戰功臣上訪到老頭子那裏,我們又得脫層皮。”

“已經安排了,已經安排了,”吳鼐臣說,“我們爭取在不影響被抽調單位工作的前提下,每個科類都抽一個醫生過去。”

“說不影響其實已經影響了,如果疫情消息封鎖不住,必然會造成後方動**,極可能使我們精心構築的抗戰防線毀於一旦。”

吳鼐臣深知假如事情發展到這樣的程度,抗戰的防線倒不一定頃刻間崩潰,他省主席的地位不保倒是真的了。他像被蜜蜂蟄了一下,突然站起身焦慮地走了幾步,見自己的舉動讓室內的氣氛更加緊張,他重新落座,道:“這事還得向保安隊下死命令,發揚江西剿匪時期的精神,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漏掉一人。也就是說,對目前已建立的這道封鎖線,隻許進不許出。”

謝鏡如點頭答應,又提出了一個實際問題,道:“如果是進入敵占區呢?”

吳鼐臣道:“隔離敵占區和疫區的主要是我中央軍主力部隊,但又不能把情況向他們通報,這倒是一個麻煩。”

“此話怎講?”

“如果我們讓疫區的群眾自由進入敵占區,造成敵占區的巨大恐慌,這樣對敵人來說豈不就是引火燒身?”

“不妥,不妥,敵占區的居民也是我中華民族之成員,他們的傷痛也是我們的傷痛,此事還須從長計議。”吳鼐臣文職出身,受傳統儒道文化影響較深,畢竟還有些悲天憫人的情懷。

“蔣委員長為了阻擋日軍進犯中原,學關雲長水淹七軍的計謀,掘黃河以淹敵,造成千百萬百姓流離失所呢。”見這個殘酷的事把兩人嚇住了,穀守誠繼續道,“如果我們能夠利用病毒的傳播,讓日本鬼子也感染上鼠疫和炭疽病毒,日本人不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自食其果了嗎?”

吳鼐臣被說服了,疑問道:“我們怎麽讓淪陷區和我方百姓流動呢?控製權可掌握在雙方軍隊將領的手裏啊。”

“我可以與我方前線防守將領暗通電話,讓他們對百姓出去放鬆,進來卡嚴。日軍那邊呢,估計他們正巴不得有更多的群眾進入敵占區,供他們盤剝呢。”

兩人聽了這話,笑著向穀守誠豎起大拇指,穀守誠則得意洋洋。

花靜宜值了一晚的班,好在除了一個病人呼叫之外,並沒有其他事,她休息得還算好。吃過早餐,她準備去找方院長,正要出門時,方院長自己找來了,臉上掛著彌勒般的笑容,問:“昨晚值班還好吧?”

花靜宜道:“還好,沒什麽事。”

“沒事就好,省裏今天會從其他醫院抽派醫生過來頂班,你今晚就不用值夜班了。”

花靜宜沒有正麵回應方院長的話,問:“院長,對我的要求,您考慮得怎麽樣了?”

方院長嘿嘿一笑,道:“不是我考慮,是我必須請示。這事我已經請示過綏靖公署穀司令了,他的回答是,不同意。”

“不同意?”花靜宜重複了一句,生氣地道:“為什麽要向他請示?這事關綏靖公署穀司令什麽事?”

“靜宜,話不能這麽說,我們榮軍醫院看似與他無關,其實有很大的關聯。第一是因為他有權,第二還是因為他有權,榮軍醫院作為軍隊的一個機構,必須依靠軍隊權力機構才能維持生存,正常運轉。”

“咄!”花靜宜大聲道,“依院長這麽說,權力的黑爪可以無孔不入了。”

“就中國目前的現實而言,的確是這樣。”方院長溫和地笑道,“再說了,穀司令作為憲兵司令以及維護黔省治安的綏靖主任,目前麵臨的危機也在他的職權範圍之內,所以我們必須服從他的命令和調動。”

歐陽雪英引著阿蘭姐從外麵進到辦公室,隨手把門拴上。花靜宜被她們異常的舉動嚇了一跳,問:“阿蘭姐,出了什麽事?”

阿蘭姐哭訴道:“小姐,莊園裏來人報訊,說你姨媽今天早上不在了,姨爹也躺在**,快不行了。”

“什麽?”花靜宜仿佛被人當頭擊了一記悶棍,“昨天還好好的,陪我上坡——”她忽然捂著嘴,把目光轉向方院長。

“他們在什麽地方?”方院長問。

榮軍醫院每個科室都好似一座簡易的軍事指揮所,牆上都掛著地圖,花靜宜上前指了指貴陽旁邊的周家莊。方院長驟然一驚,臉色忽地像死灰一般慘白,瞪大眼睛驚疑地看著花靜宜,道:“不會吧?如果傳播到了這裏,意味著我們也處於疫區中心,而貴陽又是西南大後方的中心,毗鄰戰時首都重慶。”方院長把拳頭重重地砸在牆上,決然地道:“應該不會!”

“氣喘,發熱,眼圈兒發黑,淋巴結異常。”花靜宜回憶起昨天姨媽的症狀,陷入了痛苦的自責中:“我當時怎麽就沒有想到呢,怎麽就大意了呢?”

阿蘭姐見花靜宜如此痛苦,關心地道:“小姐,你沒想到什麽?姨媽的死是不是和東部的死人有關?”

“什麽?東部死人?”方院長和花靜宜同時問道。

“社會上傳言,日本人在湖南放蠱,要收一些人的命,隻有加入同善社才能獲救。而且如果其他人死了,田地都留給活著的同善社員,大家就會過上豐衣足食的幸福生活。”

屋裏的其他人麵麵相覷,這是他們沒有掌握的新情況,這麽說來,目前發生的疫情難道與同善社有關?是不是日本人借助同善社員施放病毒?還是同善社故意造謠惑眾,以期後方民眾都加入他們的組織,增強其影響力?不管是哪種情況,同善社都在拉攏後方民眾,瓦解民眾的抗戰意誌。方院長和花靜宜交換了一個眼神。

花靜宜道:“阿蘭姐,你先回去,姨媽和姨爹的事我馬上過去處理,可能會把他們送回老家安葬。這些天你和其他人都不要去周家莊園了,你在周公館等老爺回來,行嗎?”

死人對迷信的農村人來說是一件大事,雖然花靜宜的話語平淡而緩和,但字字敲在阿蘭心裏都猶如黃鍾大呂。她忙不迭地點頭答應:“嗯,我聽小姐的。”

“雪英,你出門幫阿蘭姐攔一輛車。”花靜宜從包裏摸出一元法幣,遞了過去,阿蘭姐擋回來,道:“小姐,路不遠,我走回去就行。”

“歡迎,歡迎。”方院長熱情地伸出手去,與醫生們一一握手,心想,都這麽年輕啊,莫非是一幫實習生?他把花靜宜介紹給年輕的醫生,道:“這位是花靜宜,花醫生。”後者立刻驚叫起來:“花醫生?報紙上登過您的事跡呢。”

“是花醫生,可不是鬼子嘴裏的花姑娘,你們確定沒有搞錯嗎?”花靜宜開了一句玩笑,有意緩和一下屋裏的氣氛。

“要是讓鬼子叫你花姑娘,我們也見不到你了。”方院長轉身對年輕醫生們說,“潘秘書會安排大家的工作,改天我再宴請大家。”他又向花靜宜使了一個眼色,兩人便一同離開值班室。

走進院長辦公室,方院長神色凝重地說:“要把這事弄清楚,得從長計議啊。”

“情況就擺在那兒,還從什麽長短?”花靜宜不解地問。

“得分析他們的病因死因啊,如果他們確實感染了鼠疫,那麽我們怎麽處理、怎麽應急?如果不是,而我們卻以鼠疫的情況匯報,造成人心浮動、後方震動,進而影響抗戰大局,這可是掉腦袋的大事,我們不得不慎之又慎。”

見方院長這麽說,花靜宜覺得領導就是領導,考慮問題的方式就是不一樣。

“你能肯定他們是感染鼠疫嗎?”

這話像箭一般刺中了花靜宜的心髒,她痛苦地點頭,道:“我昨天怎麽就沒有想到呢?”

“好端端的誰會想到這種病?”方院長揮了揮手,道,“別自責了,自責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他們是周家莊的原住居民,還是流動過來的?”

“他們以前住在東部,周家莊園樓房被炸後,他們才過來的。”

“這就好,這就好。”方院長興奮拳掌相擊,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如果是這樣,那情況還至於太壞。不過,我們應當及時查明情況,想辦法把問題消滅在萌芽狀態。”

“院長,讓我去吧,他們是我的親人,處理他們的後事我責無旁貸。”

“你不能去,”方院長為難地道,“醫院會另派醫生過去,否則上峰怪罪下來,我擔當不起。”

“這不是怪罪不怪罪的問題,而是怎麽穩定抗戰後方大局的問題。其他人去處理,屍體怎麽辦?怎麽向我的親戚和周家莊的村民們解釋?而且,這還涉及周邊生物可能已經被感染,怎麽想辦法將其捕殺和消滅,阻斷人畜進一步的感染等問題。把這些事情交給不熟悉情況的人去辦,根本不合適,一旦消息泄露出去——”花靜宜停下話,看了方院長一眼,“就不是怪罪,而是殺頭的大事了。”

“好吧。”方院長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決絕地道:“屍體和病人的事,我交給你,調什麽人,花多少錢,由你決定。至於清除村莊和周邊山地鼠害,建立隔離區的事,在我匯報綏靖公署和保安處之後,讓他們以軍事演練的名義來辦。”

“我知道,我知道,”花靜宜道,“給我一部救護車,並準備必要的防疫藥品和一名護士。另外,歐陽雪英作為我的助手,也要跟隨我,直到疫情解除。”

“行,沒問題。”方院長拿起電話,道:“給我接院辦公室。”電話接通,方院長吩咐他們準備好花靜宜所需的車輛、藥品和人員。

“什麽時候走?”

“馬上,越快越好。”花靜宜道。

“準備好就立即出發。”方院長對著話筒道。

掛斷電話,方院長道:“我們現有的藥品很少,而且沒有抗病毒血清,對群眾防治這一塊,更多地隻能依靠傳統中醫方子來解決。”說著他從抽屜裏拿出一本小冊子,道:“這是我們先期出發的隊員從民間收集的幾道方子,你先拿去試驗。防疫對我們來說是新課題,我們隻能摸著石頭過河,邊試驗邊解決。”

“謝謝。”花靜宜感激地道,“院長,如果這邊隻是突發性個案,那麽解決之後,我們這個小組將加入東部疫區的工作組,行嗎?”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方院長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花靜宜嘿嘿一笑,邊朝門口走,邊搖著手道:“院長,再見。”

“靜宜,保重。”方院長舉起沉重的手輕輕一搖。

5

掛著白帆的木船由纖夫牽引著,在湍急的激流浪花間穿行。

夾岸高山林密,遮天蔽日,湛藍的天空亦如碧綠的清水江,隻留下一條狹穿的縫,白雲遊過,亦如浪花朵朵,鳥兒從中滑過,宛如遊魚一般自在。

鍾麗姬坐在搖晃的船頭,側展著美腿,顯得風姿綽約。生長於海岸漁村的她,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山水美景,因而常常一驚一乍地道:“地麵一條江,天上一條江,江中遊魚悠然,天上鳥兒悠然,天空的江仿佛就是地麵江河的倒影呢。”

王滌非原本是懷著滿肚子的煩惱躲進山來的,然而隨著船的行進,他的心靈被這一塵不染的青山綠水洗滌過後,又重新印染一遍,變得清清朗朗,完全與眼前的山光水色融為一體了。他偶爾回頭看看來時的路,發現關於塵世的煩惱,都留在原來的地方,眼下隻顧得欣賞坐在對麵身材嬌好、貌美如畫的女人了。他笑道:“與其看江,我倒不如看人呢,所謂山美、水美、人更美呀。”鍾麗姬聽了這話,立即綻放出如桃花般燦爛的笑容來。

“海邊有海邊的美景,山裏自有山間的美景,就像你所說的,天上一條江,地上一條江,天上的月亮在水裏,水裏的月亮在天上。”

鍾麗姬願意跟著他,在他看來,表示她願意委身於自己。但這一路行來,他覺得她太美了,而且在她美麗的外表之下,有一種女神般的冷豔。何況他們第一次接觸時,她是以救護天使的身份出現,這種感覺宛如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一條河,讓他暫時無法逾越。

鍾麗姬望著來時的河,也在群山的懷抱裏消失了,感慨道:“進了桃花源,桃源居士還能夠回去,我卻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去呢。”

“你不用回去,隻管樂在其中吧。”王滌非用熱辣辣的目光直視著她。

鍾麗姬羞答答地回避,把視線投往船頭的方向,見兩岸碧綠的山擠在一起,滿眼的蒼翠如同波濤洶湧的水一般,從山頂傾瀉而下,把清幽碧綠的河給擠沒了,仿佛成了一條通天暗河。她不覺驚叫起來:“前麵就是河的盡頭了,可船還在走,莫非我們真要往桃源洞裏鑽了嗎?”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王滌非把手一指,道:“古人的詩中,描寫的就是此中景象呢。”

果然,在竹樹掩映之下,黑色的瓦房隱藏其間。幾隻白色的鵝在河灣裏遊**,河岸草地上,數頭黃牛正埋頭吃草,傍著母親的小牛,見到河上的白帆,哞哞地叫喚起來。悠揚的聲音飄過水麵,在河穀間回**。寂寥的河由此生動起來,彌漫出濃濃的生活氣息。

帆船繞了一個彎,進入一片平靜的水麵,天地豁然開朗。前方出現了一個集鎮,在黑瓦房包圍中間,出現一片白牆綠瓦的磚瓦房,雕梁畫棟,氣勢恢宏。纖夫收了纜繩,待船靠岸後把他們載上船,然後拿起竹篙,站在船上撐起船來。隨著船的移動,他們也不停地上下走動。鍾麗姬看著稀罕,抿嘴微笑。

身材粗壯的船老大上船後,並沒有去拿竹篙,而是披了一件白色的短褂,叼著煙袋敞胸露肚地走過來,挨著王滌非在船幫上坐下。他道:“大少爺,前麵就是遠口鎮,算是進入外三江了。停船後船夫們吃午飯,我們上鎮子去拜拜碼頭。”

“拜碼頭有什麽講究嗎?”王滌非謙虛地問。雖說他的企業是清水江上實力最雄厚的公司之一,但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這是他頭一次入駐此地,凡事更得小心翼翼。

“江湖中人,見麵就是情,握手就是禮,哪像官場有這麽多俗套呢?”船老大朗聲大笑道,“像大少爺這樣的身份,親臨把總門上拜見,對他們來說已經很賞臉了。”

“哪裏哪裏,我們既然是做生意,就講個和氣生財,何況以後我們路過這裏,還得仰仗他們多多照顧呢。”

“行,那就按大少爺的意思辦。”抬頭時他見到河中礁石上泊著一隻烏篷船,幾隻黑羽白頸的鸕鶿曲腿藏喙,安閑地站在船篷上,帆船靠近時也不曾動一動身子,隻是把露在外麵的眼皮往上稍稍一抬,算是注意到他們的到來。

“有啊,”回音也像歌聲一般悠揚,“打漁郎沒得金銀,沒有財寶,活魚兒就是我的財寶,滿河滿艙呢。”

帆船在漁船旁停住了,一個黑皮精瘦的老者從船內鑽出來,嘴裏同樣叼著一隻竹煙杆,上麵懸掛著一隻精美的綠瑪瑙。他見了船老大,露出驚訝的神色,道:“王老大,這趟水這麽快就打轉,莫非日本人打進常德了?”

“沒得,沒得,要是日本人敢打進常德,老子這船不放了,和你一樣放船鉤去,釣他幾個鬼子的卵蛋子下酒。”

聽了船老大這話,滿船的人都笑了起來,有人附和道:“東洋卵蛋子可是大補的東西呢。”

鍾麗姬受到船夫快活情緒的影響,也咧嘴笑了笑,卻不明白他們在笑些什麽,便問:“他們說什麽呢?”王滌非聽懂了,卻不好意思跟她解釋,敷衍道:“他們在說黑話。”

“黑話?我覺得好像和福建的客家話差不多。”

客家一詞提醒了臨近的一位船夫,他指著河邊的寨子道:“我們這一帶原來也是客家,我們跟著他們打扮,就叫做打扮客。”

鍾麗姬不知怎麽和他交流,隻哦哦地虛應幾聲。

“我特意放船去接企業公司大老板王大少爺。”

船老大從帆船跳到小船上,他沉重的身體往上一壓,小船劇烈地搖晃起來,站在船上的鸕鶿展開翅膀方才平衡了身體。船老大彎下腰,拉扯著拴在船邊的繩子,把一隻密閉的竹籠拖出水麵,竹籠裏的魚兒歡快地騰躍起來。

“喲,搞得這麽大兩條鱖魚,很好很好,把它們拴了。”船老大以不容置喙的語氣道。張老者從船幫上抽出一根青竹條,打開了竹籠,小心地伸手往裏麵抓魚。

“多少錢?”

張老者看了船老大一眼,道:“咱們又不是第一回做生意,熟人熟事的,你看著給嘛。”船老大伸手在褂子裏摸錢,卻摸不到,正要跳上帆船來,王滌非隨手掏出一個銀洋,問:“這個夠嗎?”

“十來個銅板罷了,哪用得著一塊銀洋?”

“給。”王滌非輕輕一拋,銀洋準確地落進漁船前麵的薄水裏,隨水晃動,閃著刺眼的光澤。

船老大道:“一塊銀洋夠買你三竹籠魚了,拴了鱖魚,剩下的魚就給我們兄弟當午飯菜吧。”

張老者拴好鱖魚,把竹籠遞給船老大,豪爽地說:“拿去。”

船老大把鱖魚遞給船上兄弟,準備上大船。張老者驚叫起來,道:“哎,哎,竹籠你得給我留下。”船老大於是把魚倒在前艙薄水裏,把竹籠丟給張老者:“一隻破竹籠,還這麽計較。”

接了竹籠的張老者回敬一句:“竹籠又不能燉來吃,你又計較什麽?”大家轟然大笑,快樂的笑聲從水麵上飄了出去。帆船又跟在笑聲後麵出發了。

沿著青石台階走上鎮子,船老大介紹道:“我們去拜的碼頭叫吳鍾堯,現任遠口的保安隊長,勢力很大,就是魚兒過水也要剝下幾片鱗甲。如果沒得他的同意,別說魚蝦,泥鰍也溜不過這段河。”

“這麽厲害?”

“還有更厲害的呢。”見有人走過來,船老大閉上了嘴巴。

鍾麗姬的出現引起很大的好奇,人們像看西洋鏡一般紛紛駐足觀看。船老大感覺很是露臉,一邊和麵熟卻叫不出名字的點頭,一邊和熟悉的哈腰。沿街走到一座寬大的宅院前,他站在門口大叫起來:“吳團長在嗎?吳團長在嗎?”

“團長?”王滌非驚疑地問。

船老大回頭小聲對王滌非解釋:“他早年在黔軍裏當過副團長,後來又跟隨第十軍王天培部參加北伐。第十軍大部潰散後,他帶了幾條人槍回來,打掉往日的勢力,霸住了這條河。懾於他的威勢,就是縣裏也對他禮讓三分。”

“真個厲害。”王滌非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他畢竟見過世麵,還不至於把一個小地頭蛇看到十分了得的地步。

早有人在天井裏望了一眼,又縮回頭去。不一會兒,一個身材魁梧、腰板挺直的大漢邁著四方步越過天井,朝門口走來。

船老大見到來人連忙把腰哈下去,謙恭地道:“吳團長,我和大少爺路過碼頭,特意前來拜望您。”

“大少爺?”吳團長抹了一下小胡子,望了王滌非一眼。他見來人氣質不凡,眼裏的傲氣立時收斂了幾分。待目光落在王滌非身後鍾麗姬漂亮的臉蛋上,他先是一愣,隨即滿臉堆笑,客氣地朝王滌非抱了抱拳,道:“稀客,請進請進。”他從船老大手裏接過鱖魚,遞給管家,道:“大少爺這麽客氣啊。管家,把魚燉了,我和大少爺喝杯酒。”管家接過魚走了,吳鍾堯引著客人朝堂屋走去。走過天井,鍾麗姬對磚房的構造非常好奇。王滌非一邊指給她看,一邊解釋。吳鍾堯打量著兩位年輕人,悄聲詢問船老大:“這是哪裏來的大少爺?”

船老大就著他耳邊嘰咕了一通。吳鍾堯聽了,轉身走到王滌非麵前,單膝跪地,朝王滌非一拜,恭敬地道:“大少爺在上,小民吳鍾堯拜見大少爺。”

王滌非見剛才還傲氣十足的主人轉眼就跪在自己跟前,心裏著慌,趕緊伸手去拉他,道:“吳團長,吳團長,這是何故呢?”

鍾麗姬也嚇了一跳,她疑惑地審視著王滌非,不知他究竟有什麽背景。

吳鍾堯站起身,捉住王滌非的手走進堂屋坐下,道:“大少爺,你大伯父當團長的時候,我曾經給他當過勤務兵,大少爺小時候,我還抱過呢。往事猶在昨日,大少爺卻已長成英俊青年,看來我們真是老了。”

吳鍾堯歎息不已,道:“我們聽說了此事,也很氣憤,恨不得起兵為司令雪恥。可是我們都老了,江山已經掌握在你們年輕人的手中了。”

船老大插話道:“吳團長也不必悲傷,像王天培軍長那樣手握十萬大軍,仍然被奸賊以莫須有的罪名殺害,王司令被人擼掉兵權,自然更無還手之力了。”

“兔死狗烹,鳥走弓藏,這就是我們黔軍曆屆將領的命運。”

船老大道:“今時不同往日了,大少爺年紀輕輕,就已在最高軍事委員會任中校參謀呢。”

“新朝也該有一些新氣象吧。”吳鍾堯總結道,又問:“大少爺在軍中任職,怎麽有空上清水江來呢?”

王滌非本想實話實說,但覺得那樣太沒麵子,尋思著不如將計就計,哄他們一哄。“我這個中校參謀,不是參與擬定作戰計劃的參謀,而是設計建造國防工程工事的參謀。鬼子最近已經占領了武漢,即將沿湘江進犯長沙,沿沅水進犯常德。假如他們沿清水江而上,將可能深入貴陽等大後方。因此,最高軍事委員會特別派出幾個考察組,考察沿江的地形、民情等,以便在前方構築國防工事,在後方預設兩至三道國防線。”

這番話成功唬住了吳鍾堯,他聽得頻頻點頭。而鍾麗姬剛開始幾乎啞然失笑,待聽到後麵,她眼睛瞪得老大,好像真有那麽回事一般,不由得欽佩王滌非的口才,微笑著點起頭來。

剛才的話似乎沒有照顧到船老大,他張大的眼睛裏露出一絲疑惑。王滌非轉了語氣道:“當然,我既然負責設計工程,自然也負責工程材料的采購。大家都稱清水江流域的木材好,我這一趟來,將順便采購一些木材放下去,用於構築指揮所等建築堡壘。”

吳鍾堯興奮地一拍大腿,道:“老弟真是個聰明人,清水江木材過去都是用作皇木進貢的,又輕質地又好,用來構築國防工事,那是沒得說。前一段上麵擔心木材運下去,讓鬼子得了好處還落個資敵的名聲,所以一直封江禁運。既然大少爺這回代表國防部來購買,我們肯定全力支持,一分厘金不抽,一分過江費不取。”

王滌非沒料到很費事的過江問題,居然這麽輕易就解決了,他站起來激動地向吳鍾堯施禮:“長輩在上,小輩有禮了。感謝您熱心支持國防建設。”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嘛。”粗莽的漢子得意地念了句古語,又看了看王滌非和鍾麗姬,道:“既然大少爺大少奶奶到了家,不如歇一晚上,明早再走不遲。”

見他這麽說,吳鍾堯感覺關係更親密了,更加有了做長輩的自覺和責任。他果決地道:“無論如何都要住一晚,不要再客氣了。”王滌非見鍾麗姬滿臉微笑,很是歡喜的樣子,便答應下來。吳鍾堯興奮地起身走到天井,大聲嚷道:“管家,貴客到家,午飯過後吩咐廚房拉一頭豬來宰了。你再去喊鎮長和鎮裏的紳士們過來,陪大少爺吃晚飯。”

聽說要殺豬招待他們,三個人都覺得這場麵搞大了,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有身份的人家畢竟不一樣,哪怕請個貴客也是可以收禮的。聽到吳團長老司令家的大少爺光臨,鄉親們紛紛放著鞭炮上門恭賀。有事想巴結吳團長的,趁此機會送上了豐厚的禮,整個下午鞭炮聲不絕於耳。午間喝了幾杯、吃過飯,主人便收了席,開始準備晚上的盛宴,並留下船老大幫忙。王滌非作為主客,自然無須插手具體事務,主人於是給他分配了一項特別的任務,即陪著所謂的大少奶奶逛逛小鎮,感受內地小鎮美麗而祥和的氣氛。

依山傍水的小鎮隻有一條街,兩人走了沒幾步就通了頭,再往前就是野地了。冬陽很暖和,照得油茶山一片金黃。鍾麗姬爬上山,見樹葉和茶葉差不多,隻是更蒼翠更厚實一些,便道:“這不是茶樹葉嗎?怎麽讓它長這麽高呢?”

王滌非道:“這不是茶樹,而是油茶,專門采摘果子榨油的。如果你想經營油茶園,以後有的是機會。”

“是嗎?”鍾麗姬看著他,笑問:“你家和吳團長家究竟是什麽關係,怎麽吳團長對你這般敬重?”事實上她隻是聽說王滌非家庭背景很深厚,至於具體情況,到目前為止她並不了解。即便她剛才聽說王滌非伯父是司令,但社會上各種司令如過江之鯉,她哪裏分得清楚呢?

“那是長輩間的事,我不過庇蔭了長輩的一點功德。”王滌非淡然道。

“他們說你伯父是司令,一個小小的司令能讓吳團長這麽尊敬?真是奇怪。”鍾麗姬嘰咕道。

王滌非瞟了她一眼,笑道:“我伯父那個司令並不小,他是貴州省的司令,手下有三個師,還曾兼任貴州省政府主席,連蔣委員長都叫他惹得頭痛。”

鍾麗姬聽了這話,幾乎驚叫起來,立即抬手抿住小嘴,掩飾自己的失態。王滌非沉浸在痛苦的回憶中,沒有注意到她神情的變化,繼續道:“中央軍進入貴州後,強行改編了黔軍,三個師被編成了一個軍。伯父隻當了幾個月的軍長,就被剝奪了軍長和省主席的職務。再後來,也就是不久前,他被人暗殺於貴陽街頭。這也是王家厄運的開始。接著我父親也遭人暗殺,如今變成植物人躺在醫院裏,而我因為別人的失誤,被撤掉了軍職。你看,如今我也就剩哄鄉下人的本錢了。”

自王家遭遇災難以來,王滌非隻是一個人默默地承受,從未聽過如此體貼入微的話,他激動地把鍾麗姬摟在懷裏,喃喃地道:“麗姬,謝謝你能陪我來,你真是我生命中的天使。”

鍾麗姬一時不適應他的擁抱,擔心被人瞧見,拍拍他的背就掙脫開來。她撐著一棵油茶樹,望著漫山遍野的油茶,問道:“你說你父親在清水江流域置了一些產業,究竟是什麽產業?這樣的油茶山有多少呢?”

“你問這幹嘛?”因為剛才的擁抱,雖然女人覺得沒有什麽,但男人卻認為兩人的關係更進一層,變得更加親密了。

鍾麗姬羞赧地瞟了他一眼,媚笑道:“你不是想讓我當油茶婆嗎?我得了解我究竟有多少油茶樹可以管理,值不值得我投入一生的時間。”

“值得你花一生的時間經營管理的,不是油茶樹,是家,是男人和孩子。”王滌非笑道,“不過,如果你想當油茶婆,我可以告訴你實情。這片山應該有十畝吧,我公司的產業有一千多畝,相當於這裏的一百倍。”

“老天!”鍾麗姬這一次掩飾不住吃驚的表情了,道:“一百座山,走上一圈都要把人累死,更別說勞動了。”她又指著油茶山旁的杉樹林,“那種山有多少呢?”

王滌非看著鍾麗姬,問:“你想聽實話還是假話?”

“實話如何?假話又怎樣?”

“跟你說假話呢你不會相信,因為從這裏上去直至內三江,沿河成林的青山木、活立木產權大部分屬於我們公司,也就是屬於我的名下。如果說實話呢,這些都隻是木頭而已,它們不值一文,每年還得賠錢看護和管理。”

“它總有值錢的時候。”鍾麗姬嘿嘿一笑,道:“活立木產權是什麽意思?”

“你真是個聰明的姑娘,說明我挑選你來和我一起經營人生、經營生意,還真是挑對了人。”王滌非歡喜地道,“你說得對,它總有值錢的時候。看來你和我一樣有遠見,不會被眼前殘酷的現實所蒙蔽。”

鍾麗姬臉上飛起一團紅雲,暗自得意起來。

“清水江上的木材經營,已經有了近百年的曆史,這裏木材的種植、經營管理都嚴格按照契約進行,幾乎每戶涉地、涉木的農戶都存有這方麵的契約。同時,木材的種植、管護、木材生產、運輸等都進行了嚴密的分工。就我們公司而言,所擁有的大部分是木材而非土地。”

“你的意思是說土地是別人的,木材是公司的,如果我們一直生產木材,豈不是要付給地主租金?”

鍾麗姬羞澀地回敬一句:“要知道,現代商業最早是從海洋開始的,而我家就在沿海一帶,耳濡目染,自然也懂得幾分。”不過,漂亮的女人習慣了別人對她們外貌的奉承,一旦有人能順便讚美她們的頭腦,她們就會把他奉為知音,並不惜投懷送抱。

王滌非被她這小小的反擊逗笑了,繼續解釋:“活立木交易結束後,在原土地上的期限隻能是兩三年,否則主人就要收取一定的用地租金。這意味著如果木材交易一直被禁止,那麽公司不僅不能從數萬公頃的木材中獲取利潤,還可能為此支付一筆數額巨大的地租。”

“這次接手這個任務,豈不是正中下懷?”

“噓!”王滌非輕輕吹了一下手指,先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道:“這是商業機密,也是軍事機密,此事隻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6

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裏,兩顆互相傾慕的心更容易溝通、貼慰在一起。了解了王滌非的背景之後,鍾麗姬對他的感情又增加了一分。

人們常說,女人對男人的愛多出於仰慕,鍾麗姬的兩次愛情也不例外。她原本是江南某沿海小鎮的姑娘,到上海醫護校之前,並沒有見過多少世麵,待見到性格豪爽又憐香惜玉的謝長萬,她很快就被這個成熟男人的氣質給迷住,把他看成一座高山來仰慕、依靠。所以,謝長萬的犧牲讓她感覺天塌地陷了一般,陷入完全的絕望之中。隨著和王滌非的接觸日漸增多,這個漂亮但眼界並不寬闊的姑娘,終於明白“一山更比一山高”。如果說王滌非最初在女人麵前的羞澀讓她頗為瞧不起,那麽現在她徹底改變了看法,這個滿身書生氣的男人的膽怯和羞澀,並不是因為膽小怕事,而是源於良好的家庭教養。

鍾麗姬仿佛是自然界中進化得最快的動物,對生存環境也極具判斷力。從她的價值觀來判斷,她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麵對喝過洋墨水、貴州首屈一指大戶人家少爺的追求,長相平平(當然這是鍾麗姬以自身的標準衡量的)、也沒什麽特殊背景的花教官,怎麽會拒絕呢?現在,她把王滌非看成上帝特意派送到她麵前的一件珍貴禮物,視為她生命中的真命天子,她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抓住眼前的幸福。不過,很顯然,這“幸福”已經唾手可得。

心裏有了愛,窄小的天地也會變得寬廣。隻需一袋煙工夫便可走上一個來回的遠口小鎮,對這兩個剛剛張開愛情翅膀的年輕人來說,已經足夠他們遨遊上一陣子了。以至於到了酒席已擺好、賓客已然上席之時,早該入座的兩位主角,卻仍然在小鎮的街頭纏綿悱惻。主人家不得不派管家領著仆人,沿街走了一圈,把站在楓樹下欣賞風景的戀人叫回去。

堂屋的主桌坐滿了人,唯獨空了靠神龕的位子。吳團長在廳堂前迎接他們,拉著王滌非的手往神龕的主位上引。王滌非婉辭道:“吳長輩,主位應由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坐,我年紀輕輕,哪裏能坐那個位子?”

吳團長大聲道:“你伯父是貴州王,你是貴州王的公子,又是上麵派來的欽差大臣,今天所有的客人都是來陪貴州王子、陪朝廷欽差的,你不坐誰坐呢?”

眾賓客聽了吳團長的話,都大聲叫好,熱烈地鼓起掌來。坐在左手位的鎮長也站起身,迎候王滌非入座,道:“王中校,今天你是代表貴州王、代表最高軍事委員會坐主位,所以不必客氣了。”

王滌非見推辭不掉,隻得攜鍾麗姬一起入座。在明亮的燈光映照下,滿堂的客人都把敬慕的目光投向他們,讓從來沒有經曆過這種場麵、享受過這種尊敬的鍾麗姬得意洋洋、容光煥發。而這些沒見過多少世麵的鄉下人,也都被她的傾國傾城貌所傾倒,以至於多年之後,小鎮上還在為這個所謂“王妃”的優雅氣質津津樂道。

待主客坐定,吳團長在王滌非的右手下位坐定,端著酒碗站起身道:“今天我們感謝我的老司令、貴州王家公子、朝廷的欽差光臨寒舍,這是我祖上積福,是我的榮光。同時感謝各位領導、眾位鄉紳、各位親朋好友光臨,齊聚一堂。讓我們喝了這杯酒,祝王公子、大少奶奶身體健康,萬壽無疆,祝大家事事順心,發家發富,祝我國抗戰救國取得勝利,祝我華夏民族萬歲、萬萬歲。”

大家聽了,一齊站起來舉杯,讚揚吳團長說得好,又向主客祝賀一番,喝幹了碗裏的酒。王滌非見這等豪爽的喝法,知道待會兒還會有人輪番敬酒,加上他心裏對鍾麗姬存有一點想法,決定喝個半醉半醒的程度,就隻輕輕呷了一小口。鎮長見了,大聲道:“王子,王子,按規矩頭三碗必須喝幹。”

鍾麗姬知道這些鄉下人是真個淳樸與率直,為了抬高王滌非,同時也給自己麵子,她故意混淆王公子和王子的區別,悄聲笑問:“你究竟是貴州王子,還是王公子?”

王滌非掐了掐她的手,提醒她注意,轉過頭用求救似的目光看著吳鍾堯,道:“吳長輩,我是真不會喝酒。”

是啊,上層人物自有上層人物的思想,下層群眾自有下層群眾的智慧和生存手段。王滌非說不會喝酒,主人為了顯示自己的寬宏大量,允許他們破例。他們雖然是一群鄉下人,在大少爺麵前卻極力表現得溫文爾雅,好像這樣才配得上擁有“貴州王子”這樣的朋友。他們識字不多,但在“王子”麵前,談吐之間不時說出一句古詩古文,什麽“錢財如糞土,一字值千金”“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諸如此類。他們一輩子不曾走出鄉間,然而談到國家大事、抗戰形勢,大多都能插上嘴,講出一些大道理,表現出他們善於接受新事物的天性。

當然,他們最極力表現的是寬容和涵養,當客人不小心觸及他們的缺點或者落後的生活狀態,指出他們的陳規陋習,特別是不顧客人感受的勸酒之道,等等,他們隻是羞澀一笑,倒像是他們原諒了客人對於山間禮俗的無知。

三碗酒之前,大家都是按照尊卑長幼的次序喝酒,三碗酒下肚,所謂的禮節都被酒意給衝淡了,打亂了。不過,王滌非總是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對待這些熱情的鄉下人,對他們的敬酒,隻是舉杯略作表示,猶如國王把自己的手伸給大臣輕輕一握,已算是對他們極大的恩賜。

酒興起來,人們開始唱歌敬酒。主人擔心粗莽的鄉下人醉酒失態,得罪了尊貴的客人,見王滌非和鍾麗姬不再舉筷,在征得他們的同意後,就護送他們提前離席,由管家提著燈在前引路,穿過狹長而幽暗的街朝厘金局走去。

“大少爺,厘金局的房子是北方人修的西式洋房,凡是外來的客人,我們都安排他們住在厘金局。”在私底下的時候,吳鍾堯恢複大少爺的稱呼,可見這些表麵上看起來愚頑不化的鄉下人,是極有心機和智慧的。

“大少爺!”鍾麗姬喝了一點小酒,這個被愛情浸**著的女人顯得情緒飽滿,緊緊攥著王滌非,不停地給他暗送秋波。她張揚的情緒激化了他的感情,他有點迫不及待了。

吳鍾堯把他們送到厘金局寬大的房子裏,小樓共有三層,每一層有三個兩進間,房間裏配備有洗澡間和廁所。在主人引領客人參觀的時候,鍾麗姬不禁嘖嘖稱讚,說上海一般人家的房子,裝修都沒有這麽好。

吳鍾堯解釋道:“清水江木材運輸興旺的時候,厘金局每年抽的厘金有好幾十萬呢,他們輕輕動一根指頭,就可以修好幾棟這樣的房子,這點裝修算不得什麽。”

“抗戰開始後,日本企業資本撤走了,加上國民政府封江禁運,厘金局名存實亡,所以就交給我們保安隊暫時代管。”

“我們會讓清水江運輸重新繁盛起來的。”王滌非自信地說。

“那就全仰仗大少爺了。”吳鍾堯盡了引領參觀的義務,適時地知趣而退,他朝王滌非抱了抱拳,“我已吩咐他們把鍋爐燒開了,有熱水洗澡,還需要什麽東西,大少爺盡管吩咐。”

對於沉浸在戀愛中的男人,除了自己所愛的女人,還需要什麽呢?王滌非送吳鍾堯到樓梯口,道:“吳長輩再見。”

“大少爺晚安。”

王滌非站在樓上,望著管家提著燈籠,照著吳鍾堯穿過街道回去了。清冷的河風吹上來時,他哆嗦了一下,趕緊轉回房間。鍾麗姬斜坐在寬大而潔白的雙人床前,挑逗地笑道:“大少爺,大少爺。”

酒壯色膽,麵對美麗可心的人兒,王滌非也顧不得許多了,跳上前把鍾麗姬撲倒在**。鍾麗姬一邊掙紮,一邊咯咯地笑著,嘴裏不停地念叨:“大少爺,大少爺。”王滌非用嘴堵住了她的嘴,鍾麗姬假裝回避著,身子卻軟了下來,像蛇一樣與王滌非纏繞在一起。待男人的企圖得逞,她用玉臂纏繞著他,溫柔地笑道:“大少爺,大少爺,我要為你生一群小少爺和小小姐。”

**未了的男人聽了這話句,感覺世界忽然洞開了,向他展現出所有美好的東西來,變得像春天一般溫暖。

7

“大少爺,大少奶奶。”

仿佛大地傳出的幽鳴,把沉浸在美妙鴛夢中的人給喚醒了。鍾麗姬一聲呢喃:“什麽人在喊呐,天還沒亮呢。”

兩人畢竟都是經曆過戰爭曆練的人,神經保持著足夠的機警。王滌非一骨碌翻身下床,走到晨曦微露的窗前,問:“誰?”

“大少爺,雞叫兩遍了,可以上路了。”走廊上傳來船老大的聲音。

“是船老大。”王滌非回頭對上用探詢目光看著他的鍾麗姬。這麽一看,他的目光就收不回來了。他朝屋外回了一句:“好,馬上就來。”人卻不由自主地朝鍾麗姬走去,猛地把曼妙而雪白的胴體擁入懷裏。

真溫暖啊。擁著女人的時候,王滌非心底發出一聲幸福的感慨。女人明白了他的企圖,回了他一個熱情的擁抱,嘴上卻道:“人家在催呢,晚上吧,晚上我好好給你。”

“我現在就想要。”男人明白無誤地表達著自己的欲望。

“那就來吧。”女人不再推辭,又一次像花兒一般展開了自己的身體。

之後,兩人走出房間。船老大拿著電筒在樓下等候著。王滌非望了一眼黑黢黢的房子,問:“就這麽不辭而別?要不要向吳長輩辭別一聲?”

船老大的催促讓王滌非心裏很不痛快,他扶著鍾麗姬走下石階,心想這個船老大是怎麽回事,偏生要走得這麽急,攪了他一場好夢。霧在河穀流動,形成一條白色的河。鍾麗姬不適應清冷的山間氣候,把寒氣呼進肺之後,身子瑟瑟發抖,咳嗽起來。

“你沒事吧?”王滌非摟緊她。

“沒事,沒事。”鍾麗姬說話的時候,牙齒咯咯作響。

船老大似乎有些後悔,連忙為自己的莽撞道歉:“大少爺,對不起,鎮裏出大事了。”

“出了什麽大事?”王滌非驟然一驚。

“昨晚鎮上死了兩個人,大少爺沒聽到放鞭炮?”

王滌非和鍾麗姬相視一笑,他們都是從死人堆裏爬過來的,對死人早就不覺得害怕,更不會覺得稀奇。“不就是死人麽?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不,”船老大固執地道,“最近我們這一帶傳言老天要來收一些人命,我們還是趁早離開吧。”

昨天在船上,鍾麗姬也聽說了有人莫名其妙死去的事,可她當時並未在意。上船後,船老大把船夫們叫了起來,開著船悄然離開了黑黝黝的河岸,朝白色而寒冷的霧裏鑽去。

鍾麗姬披上了王滌非的大衣,見王滌非要走出船去,一把拉住他,道:“滌非,死人的事可不是鬧著玩的,是不是發生了什麽病疫?還是日本鬼子為了搞破壞,故意製造的混亂?”

“什麽混亂?”王滌非盡管暗地裏答應幫日本人做事,但那僅僅是出於對國民政府的不滿,為自己留一條後路,並非他真心想幫他們。

“派奸細投毒啊,”鍾麗姬道,“不然為什麽每村都會出現好端端的人突然死去的現象呢?”

“瘟疫,是不是發生了什麽瘟疫?”王滌非問。船繼續向上走,與水麵摩擦發出滋滋的響聲。

“瘟疫?”鍾麗姬在腦海裏搜索了一下,道:“我記得花教官說過,在戰爭中可能會有毒氣戰、生物細菌戰,是不是日本人想用這種手段攪亂大後方?如果真是這樣,那日本鬼子侵占中國的陰謀不就得逞了?”

王滌非臉上出現一縷憂慮之色,他決絕地道:“我們有什麽好擔心的?至少這對我們來說是無害的。”

“日本鬼子既然連國際法都不遵守,像他們這種缺乏誠信的群體和組織怎麽能說無害呢?”鍾麗姬疑惑地看著王滌非,輕輕拍了拍他的手。她的話攪亂了他的心緒,他鑽出船艙,站在甲板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船經過平水路,爬上一段險灘,船夫脫掉長衣長褲,穿著短褂跳上嶙峋的河岸,拉著纖繩喊著古樸的清江號子,一步一步地朝上遊走去。洶湧的浪花拍打著船幫,發出嘭嘭的響聲。幸而船寬而厚重,在巨浪的拍打中,僅僅輕微地搖晃。站在晃**的船甲板上,望著湍急的河流,讓人產生眩暈的感覺。

在這個充滿詩意的早晨,塵世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王滌非倚著船艙站著,一邊欣賞美麗如畫的山水,一邊頻頻回頭欣賞同樣美貌如畫的女人。他沉醉在美妙的愛情中,一切都顯得那麽美好而動人。

“來吧,親愛的,站到船板上來呼吸新鮮空氣。”王滌非鼓動著鍾麗姬,他覺得一刻都不想離開這個已委身於他的女人,哪怕距離僅在咫尺之間。此時,鍾麗姬已暖和了身子,蒼白的臉變得紅潤起來。她脫掉王滌非的大衣,鑽出船艙在他身邊站定,小手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望著眼前的綠水青山,道:“滌非,在這樣的山水裏穿遊,哪裏還會使人想到可惡的戰爭啊。”

王滌非含笑看著她,道:“親愛的,為什麽你提到戰爭的時候,總是用可惡來修飾它呢?”鍾麗姬神色黯然,道:“滌非,這場戰爭把我的家毀了。盡管它很小,但它很溫馨,是我心靈的一個歸屬。不僅如此,戰爭還讓成千上萬的人喪失性命,讓千百萬人流離失所。”

“哦,”王滌非同情地感慨,但沉迷於愛情中的男人,總是樂觀地看待正在發生的事物,“不過,我卻感謝這場戰爭。如果不是戰爭,我怎麽可能遇見你並擁有你,親愛的?”

世事總不會讓人十分地得意,哪怕短暫的愛情享受也要被打斷。岸上的人突然驚慌地大叫,待船靠岸,紛紛跳上船來。船老大準備用竹篙撥開船,斜駛到河對岸去。

“發生了什麽事?”王滌非問。

船老大撐住船,把手朝河岸上一指。原來白色的沙灘上,橫著一具屍體,其穿著打扮與船夫無異。在屍體不遠處坐著一位穿著破爛衣服的船工,看樣子他是看守屍體的。

船老大道:“這是前麵船隻上的船夫,他們早我們一個時辰出發。他的臉都黑了,和最近無緣無故死去的人的樣子一模一樣。”

“什麽地方一模一樣?”

船老大簡單描述了屍體的症狀。王滌非聽了並不恐懼,道:“走,我們過去看看。”鍾麗姬臉上露出恐懼之色,拉住他的衣袖不讓他走。見王滌非回頭看著她,她使勁朝他使眼色,道:“屍體有什麽好看的?我害怕呢。”

“前頭的船為什麽把他擺在沙灘上,而不拉回去呢?”王滌非疑問道。

“放在這裏好等他的家人把他領回去燒了埋掉,船上拉死人對行船不吉利。”

鍾麗姬道:“嗯,燒了好,火葬是很好的方式。”

船老大笑道:“大少奶奶,這不是火葬,回去還要給他買一副薄板做的棺材,我們叫火板。之所以要先把死人燒成灰才下葬,是認為他死在外麵不吉利,需要用火驅魔。”

“哦,原來是這樣。”鍾麗姬輕聲應道,不再說什麽。

船上不知哪一位船夫憐憫死者,提出捐一點錢給死者家屬。王滌非道:“你們意思一下就行,大錢我來出。不過,捐多少合適呢?”

“塊把兩塊法幣,表個心意就可以了。”船老大道。

王滌非回頭望了船艙一眼,在上了鎖的貨艙裏,放著他的兩隻皮箱,裏麵塞滿了法幣。那是魏忠從日本人手裏接過來的東西,據說是日本人印製的偽法幣,要用它來購買木材等物質。他想把這些假法幣捐給死者,卻擔心被人認出來,而且這也是對死者的褻瀆。於是他順手從衣袋裏摸出一卷真法幣,塞到船老大手上,道:“把這些錢留給死者家屬吧,希望能對他們有所幫助,希望死者在天之靈能夠安息。”

船老大看著手裏展開的厚厚一卷法幣,道:“大少爺,這,太多了吧?”

“拿去吧,拿去吧。”王滌非揮了揮手。船老大感動地看了王滌非一眼,心想,大少爺對一個並不認識的死者都這樣大方,對幫他做事的人,肯定虧待不了。他跳下船,飛快地朝守候死者的人跑過去。

行船期間遇到屍體在船夫們看來畢竟不是一件吉利的事,他們把船橫過對岸,重新上路。受到死者的影響,大家不再像剛上路時那般輕鬆快活,一股沉重的情緒纏繞在大家心頭。

鍾麗姬和王滌非心頭都壓了一些事,眼裏多了幾分複雜的內容。

鍾麗姬腦子裏依然存在著死者幻象,這麽多的死亡絕不是偶爾事件,也不會像表麵上看來的那麽簡單,政府應當對此事進行調查,查明死亡原因,並采取相應的措施進行緊急處理。

王滌非則想著兩大箱偽法幣的事。日本人不會隻通過他向後方輸送偽法幣,肯定還有其他渠道。用偽法幣購買物資運送出境,造成後方原本緊缺的物資供應更加緊張,而偽法幣大量投放內地市場,又擾亂了後方的金融秩序。這種做法真可謂一箭雙雕,陰險毒辣。王滌非之所以願意配合他們這麽幹,一者他對於最高軍事委員會對他的撤職處理,心懷怨恨。二者他用偽法幣購買物資時,日本那邊不會太計較成本,這是一樁有利可圖的買賣。三者通過運輸木材,能夠盤活公司的資產。如此一舉三得的好事,他自然樂意去做。

頭腦裏閃過漢奸這個詞時,王滌非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回頭望了鍾麗姬一眼,尋思道,如果她知道我是一個幫助日本人的漢奸,她還會愛我嗎?她會不會憤而離開我,甚至是殺了我?這個想法讓他全身透心底的冰涼。

看來當漢奸的滋味不好受啊。王滌非心想,自己並非真正的漢奸,隻是為了圖利而暫時與日本人合作而已。他想象許多幫日本人做事的漢奸,原是被槍口威逼,不得不按照他們的意圖行事,這樣的漢奸未免也當得太窩囊了。

“我不是漢奸,我隻是日本人的合作者。”王滌非給自己的行為下了這麽一個定義,心裏終於變得理直氣壯、底氣十足,頭也高高地昂了起來。

幾十裏水路走了整整一天。日暮時分,船在內三江之一的王寨停泊下來。船夫們還沒有下船,就被荷槍實彈、氣勢洶洶的保安隊包圍了。王滌非看見他們湧上前來,心裏驟然驚慌起來,嚇得幾乎掉頭準備往船艙裏鑽,準備一旦事情敗露,就從船尾跳進水裏逃命。待聽見船老大和保安隊吵嚷起來,王滌非方知保安隊並不是為他的事而來,隻是奉命阻攔他們,不準下船。

王滌非聽到船老大與保安隊隊長爭執的時候,頻頻打他的旗號,便鎮定了神態準備走過去。鍾麗姬問:“出了什麽事?”王滌非道:“好像是不準我們下船。”鍾麗姬驚道:“如果是這樣,說明我猜想的事情應驗了。一定是發生了什麽疫情,政府采取隔離措施。滌非,我們不能留在船上和這些人在一起,也不能被送到隔離區,隔離區肯定有人攜帶了病毒,那會傳染給我們的,我可不想死。”

保安隊隊長見身著軍服、氣度不凡的王滌非站在船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吃了一驚,向他敬了一個禮道:“報告長官,我們奉令對王寨采取隔離措施,一切人物牲畜等,都不得擅自進入。”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隻能待在船上嘍?”王滌非假裝謙和地笑問。

“報告長官,按照我所接到的指示,你們隻能從哪裏來,回哪裏去,或者待在船上,或者被送到隔離區去。”

“你們的隔離區在哪裏?”王滌非拿出煙盒,掏出一支煙輕輕地抖著。

對方避開他的目光,聲音降了下去,“報告長官,可能,可能還是在船上。”

“哦?怎麽還是船上?”王滌非瞟了他一眼。

對方小聲道:“因為縣裏還沒來得及建立隔離區。”

兩頂轎子疾速地穿過碼頭,朝大船走了過來。一個戴著黑色禮帽的商人跟在轎子旁小跑著,嘴裏急切地催促道:“快,快點。”轎子被保安士兵攔住,商人模樣的人擠到保安隊隊長麵前,悄悄地把一卷錢塞到他手裏。小隊長拒絕接收,歉意地道:“對不起,請不要幹擾我們執行公務。”商人把求助的目光看向船老大,問:“大哥,大少爺來了沒有?”船老大指了指船上。商人眼巴巴地看著王滌非,叫道:“大少爺,總經理。”

“大少爺,總經理?”保安隊隊長轉過頭來,看著王滌非,問:“請問是王滌非王少爺嗎?”

商人一喜,仿佛看到了救星,點頭哈腰地道:“正是我們企業公司的總經理,王滌非大少爺,我前天派船去接他過來的。”

隊長聽了,趕緊並攏雙腳,向王滌非再行一個軍禮,道:“報告,長官在上,小人不知,多有得罪,請別見怪。”小隊長前倨後恭,把在場的人弄糊塗了。

“你是?”

“報告長官,我是保安一團一大隊第二小隊隊長賀代元,奉滌默團長命令,進駐王寨執行戒嚴,嚴防一切奸細進入我大後方城鎮,維護社會治安。”

“啊,原來是賀隊長。”王滌非下了船,回了賀代元一個禮,問:“滌默團長呢?”

“報告長官,滌默團長駐在鎮遠師管區。鎮遠專區的保安事務,省裏全權交由保安一團負責。”他朝後揮了揮手,保安隊隨即後退了幾十步,站成整齊的一排。

滌默哥駐防鎮遠了?王滌非心想。雖說是堂兄弟,可他心裏對這個堂哥卻並沒有感情。大伯在世的時候,堂哥仰仗大伯的權威,飛揚跋扈,顯得不可一世。待大伯被人槍殺,橫屍街頭,他還算表現了一點骨氣,想為大伯報仇。不過,自從被穀止戈關押之後,他好像腦子出了毛病,整個地脫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人的樣子。

“請吧,長官,”賀代元笑了,“我們奉命查奸細,長官是最高軍事委員會的人,是來檢查我們工作的,請長官多多指示。”

“不敢指示,賀隊長做得很好,盡心盡責。”得了王滌非一句誇讚,賀隊長洋洋得意起來。船上的人準備下來,賀隊長卻攔住了,道:“長官,按照上麵的命令,他們得在船上待著。”王滌非見是上麵的命令,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吩咐船老大:“把幾隻箱子拿好了,交給來人送到我們住的地方。”

鍾麗姬下了船,走到他身邊,小聲道:“想不到王中校在這裏也有這麽大的麵子。”王滌非附在她耳邊悄聲道:“我是狐假虎威,全仰仗大少奶奶。”鍾麗姬快活地大笑起來。

商人走到王滌非麵前,陪著小心道:“總經理,我姓王,和總經理是本家,總經理叫我德財好啦。我給總經理和大少奶奶安排了一個獨立小院,很清靜的地方,同時準備了晚宴,替總經理和大少奶奶接風洗塵。您看,我們直接到那裏去?”

“行,客隨主便,我們一切聽從王副總安排。”王滌非道。王德財得了指令,趕緊道:“路不好走,請總經理、大少奶奶上轎。”

上了轎,一路爬坡上坎,穿街過巷,很快就抵達了目的地。王滌非下了轎,抬頭一望,原來他們來到了一處幽靜宅院的天井裏。借著天空落下來的星光,他依然能看清樓宇的大致輪廓,與遠口吳鍾堯家的樓房結構差不多。樓房被高高的封火牆包圍著,天井兩旁是廂房,中間是廳堂。廳堂裏點著燈,八仙桌上擺著一隻小火鍋,上麵飄出熱騰騰的香氣。

“真香啊。”鍾麗姬一下轎,就聞到了飄過來的香氣。這時,一個辮子長長、麵目清秀的姑娘端著一盆水走到她麵前,熱情地道:“大少奶奶,一路辛苦,洗把臉好吃飯。”鍾麗姬看著她,問:“小妹,要洗過臉才能吃飯嗎?”王德財指揮下人把他們的東西在廂房裏放好後,走了出來,見阿芳麵對大少奶奶不知所措,上前解釋道:“大少奶奶,吃飯前洗手,進屋洗個熱水臉,這是侗家的習俗。”

“好,好。”王滌非道。另一個中年婦女端著一盆水過來,放在他腳邊。王滌非蹲下身抹起臉來,道:“洗個熱水臉舒服,這個習俗好。”

王德財指了指端水給鍾麗姬的年輕姑娘,說:“大少爺,如果大少奶奶沒意見的話,你們在王寨的這段時間,就由阿芳服侍大少奶奶,您看行不?”

“行,行,據說侗家姑娘不僅心靈手巧,而且很會唱歌。”王滌非豪爽地道。他的回答讓大家鬆了一口氣,都開心地笑了起來。

王德財道:“大少爺,鄉下沒什麽特別好吃的菜,我就弄了一隻團魚來招待大少爺大少奶奶,不知道是否合您二位的意。”

王滌非見屋裏沒有別的客人,和昨晚的熱鬧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他不覺有些奇怪,問:“就我們幾個嗎?其他人呢?”

王德財哈腰道:“大少爺,就這幾個人了,請開始用餐吧。”

“船老大呢?其他人呢?”王滌非道,“就我們兩個人,太冷清了吧?”

“是這樣,最近鎮遠專區發布了一條法令,不允許聚眾集會和聚餐,所以今晚我沒有請其他的人。”

“沒請其他人,隻有大少奶奶和我,這叫什麽接風洗塵呢?”王滌非笑道,指著凳子說,“你坐吧,坐吧。”

王德財謙讓了一下,見無法拒絕,隻得坐下。王滌非叫阿芳坐,阿芳臉一紅,退後一步,作了一個揖,道:“阿芳不敢。”王滌非也不強求,問:“德財兄,究竟出了什麽事?又是保安隊檢查,又不能聚餐,我們來的路上還看到了死人。”王德財避開他的目光,端起酒壺斟了酒,沒有正麵回答他的話:“喝酒,喝酒,吃飯不談那些髒事。”

王滌非直視著他,道:“這裏沒有外人,有什麽事不能明說的?”鍾麗姬猜想這裏麵可能另有隱情,就朝他使了一個眼色。王滌非笑了,端起酒杯,道:“德財兄,過去久聞大名,今天是我們第一次見麵,也是我們合作的開始,以後還得仰仗你多多支持。”王德財謙虛地道:“是我仰仗王家、仰仗大少爺這棵大樹吃飯,希望大少爺和我們公司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也祝大少奶奶永遠年輕、漂亮。”

“謝謝。”鍾麗姬難得當麵聽到這樣真誠的祝福,臉上浮起燦爛的笑容。

沿清水江水路上來,王滌非已不止一次體驗到了這樣的祝福,他心裏感慨萬千。在沒有接觸清水江邊的人民之前,他對他們的印象都是從外人描述中獲得,說清水江貧窮、荒蠻,原住居民愚昧無知、缺乏教養。但通過這幾天的接觸,他們帶給他的卻是截然相反的印象。這裏的人樂觀豁達,熱情好客,行為舉止富於涵養。他也學著這幾天見到的禮節,向王德財祝福,道:“祝德財兄百事百順,家和萬事興。”王德財聽了開心地和他碰杯,把杯中酒喝了個底朝天。

王德財熱情地勸道:“吃菜,吃菜。”又指示阿芳:“舀碗團魚湯給大少奶奶,讓她慢慢喝。”

王德財見過世麵,又顯得謙和而開通,王滌非和他很聊得來。兩人邊喝邊聊,不知不覺轉到生意的事情上。王滌非道:“我這次上來,是奉國防部的命令,采購建築國防工事所需的木材。我們可趁此機會把儲木場的木材先行放下,交給有關方麵,考慮一下其他生意。”他覺得牌打得越大,越能夠唬住沒有見過世麵的鄉下人。這些幫襯的鄉下人,因為有上麵的人撐腰,說起話來也會底氣十足,如此就能夠唬住更多的人。

“那些按文件辦事,該打點還得打點。”他這麽說,隻是不想引起各方麵太大的注意。他接著道:“除了木材生意,我們還可以做點別的生意,比如收購大米、糧油、紅油等物資,有多少收購多少,一旦生意做起來,我們有充足的資金。”

王德財疑慮道:“收購物資倒是沒有多大問題,法幣貶值快,老百姓不願意要,他們喜歡以物易物。但現在凡是涉及抗戰大計以及民生的物資,政府都控製得很嚴格。我知道這個很賺錢,就是擔心被查扣,所以才一直沒有行動。這兩年我們公司基本上沒做什麽生意,為了支付土地租金,還不得不倒貼錢給地主。”

“不行,這個狀況一定要改變,企業不賺錢,怎麽叫企業,又怎麽繼續生存?我這次過來,就是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

王德財被王滌非雄心勃勃的計劃所鼓勵,很是歡喜,道:“來,我敬總經理一杯,您來公司就有希望了。”

兩人邊喝邊聊,談得十分投機。王滌非把心中的設想都作了交待,王德財一一答應落實。這些鄉下人雖然沒有受過多少教育,在操辦具體的事情上麵可能少一些辦法,但他們比一般人更用心更踏實,也更讓人放心一些。

吃過飯,王德財引王滌非查看公司賬目等情況。等送走王德財回到房裏,鍾麗姬已洗過澡,倚在床頭看書。王滌非見到她風韻滿懷的樣子,很是興奮,上前摟住她就要親幾下。鍾麗姬溫柔地回避著,道:“你喝多了,先去洗個澡,他們為你準備了藥浴洗澡水,很舒服的。”

“藥浴?哦,我剛才聽德財說洗藥澡能夠預防疾病。”王滌非笑著,用迷離的眼光看著鍾麗姬漂亮的容顏,“你和我洗鴛鴦澡?”

“我看你夠瘋的。”鍾麗姬打了他一下,嬌嗔道,“好吧,丫頭服侍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服侍大少爺是義不容辭的責任,我去給你備好衣服。”

王滌非摁住她的肩頭,不讓她動,道:“你是大少奶奶,是我的寶貝,怎麽能勞駕你呢?”回頭他朝屋外大聲喊道:“阿芳,阿芳,給我拿衣服,我要洗澡。”阿芳在外麵答應了。鍾麗姬把頭埋進王滌非懷裏,感動地道:“滌非,你真是我的真命天子。”

“你是我的天使,”王滌非笑道,“我們昨天在遠口古鎮逛得不過癮,待會兒洗過澡,我們逛逛王寨的夜景去?”

鍾麗姬見他要逛夜景,身子不自然地哆嗦了一下。王滌非察覺到了她異常的反應,詫異地問:“怎麽了?”

“是不是路上碰到的死人擾亂了你的心情?”王滌非微笑著問,然後把大手猛地一揮,道:“放心,這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你怎麽能說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呢?你是玉皇大帝還是閻王?人的生死豈是你能掌控的?”

王滌非得意地摟了摟鍾麗姬,道:“寶貝,我雖然不能掌控他人的命運,但可以掌控我們自己的命運,這就是強者應當做的事情。就像你們同善社所說的,最近有人放出一隻魔鬼專門殘害人間,同善社有辦法救一部分人,我也有辦法救我們自己。”

“你在說什麽?我都被你給弄糊塗了。”

王滌非挽起衣袖,把手臂伸到鍾麗姬麵前,道:“你看,這就是能夠回避魔鬼的上帝之吻,上帝與我們同在,魔鬼能奈我何?”

“你說什麽?”鍾麗姬更糊塗了。

王滌非附在鍾麗姬耳邊如此這般說了一番,鍾麗姬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道:“疫苗在哪裏?”那神情仿佛臨死的人想要抓住救命的稻草。王滌非見她這個樣子,嚇了一跳,心想,敢情這個女人先前的鎮定是裝出來的呢。他先環視了一眼房間,視線最後落在隨身攜帶的小皮箱上麵,向鍾麗姬伸出手,道:“箱子鑰匙。”

鍾麗姬從隨身小包摸出一串鑰匙,塞在王滌非手裏,不安地看著他打開箱子。鍾麗姬悠悠地舒了一口氣,心裏無比感動,這個男人多好啊,居然這麽信任自己。王滌非把一個小瓶子交給鍾麗姬,鄭重地道:“這就是我們的守護神,你給自己接種之後,也給家裏的仆人接種,隻是不能跟他們明說,明白嗎?”

鍾麗姬緊張地點點頭,隨即擰開藥瓶,從自己隨手攜帶的小藥箱中,拿出針筒等工具,抖抖索索地在自己身上接種。王滌非見她這麽緊張,禁不住有些心疼,從後麵輕輕摟住她,安慰道:“別怕,親愛的。別怕,有我在呢。”

接種過防毒疫苗,鍾麗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宛然地親了親王滌非,輕聲道:“親愛的,謝謝你。”

王滌非笑道:“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你說該感謝誰?”

“原來你事先就知道一切啊?”鍾麗姬咬著嘴道:“你這個大壞蛋!”

王滌非一愣,隨即壞笑道:“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鍾麗姬舉了舉裝疫苗的瓶子,道:“我不是說這個,我指的是這件事。”女人凡事朝感性方麵想得多,容易預見事情不好的方麵,她幽然一歎:“滌非,這是一條不歸路啊。”

“不錯。”王滌非慨然地站起身,道:“不隻我這麽做,許多自認為了不起的人物也都這樣做了。重慶已經有人與日本人私下合作,甚至準備向他們投降。就連目前主張抗日的政府領導,隻要日本人開出合適的價錢,他們也會愉快地答應。既然如此,憑什麽普通人就沒有選擇的權利?”

王滌非雖然仍控製不住激動的情緒,聲音卻放低了許多:“為什麽我們沒有選擇的權利?世上萬般皆為利,我和日本人合作,目的僅僅是謀求利益。如果他們贏了,我們至少有一條後路,如果他們輸了,隻要我們有錢,就可以移居國外,當一個悠閑自在的寓公。”

王滌非把所有的想法和盤托出。盡管男人的話讓女人不安,但她還是被這個富有遠見的計劃打動,眼裏放出光芒:“這個世界是有錢人的世界,掙了錢就帶著我們的小少爺們遠走高飛。”

王滌非見鍾麗姬認同了自己的想法,顯得很高興,再次擁她入懷:“你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女人。”

“大少爺,可以準備洗澡了。”阿芳在門外叫道。

鍾麗姬又輕輕噓了一聲,邊替王滌非脫大衣,邊附在他耳邊輕聲說:“親愛的大少爺,你將越來越體會到,我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