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陽,鴛夢溫馨

經過半年的封閉性抗擊,疫區的疫情被牢牢地控製在有限的範圍內,並沒有造成太大影響。花靜宜和歐陽雪英在疫區冒著生命危險辛苦工作,瘦了整整一圈。歐陽雪英戲稱防疫為減肥運動,她們計劃回到貴陽後,利用榮軍醫院批準的假期,好好休整一段時間,把損失的體能補回來。

花靜宜回到周公館的當天下午,王滌非和鍾麗姬親自登門拜訪,送來了他們婚禮的大紅請柬。鍾麗姬說自己在貴陽沒有親人,隻認識花靜宜她們,希望她能做她的伴娘。花靜宜愉快地答應了。

歐陽雪英回榮軍醫院辦了一些交接手續,第二天早上才回周公館。她進屋時見花靜宜正坐在梳妝台前,笑道:“打扮得這麽靚,是不是準備去約會了?”

“哪來什麽約會。”花靜宜笑道,然後把鍾麗姬昨天來送請柬,請她當伴娘的事說了。歐陽雪英一聽,火氣就上來了,罵罵咧咧地道:“這個小婊子,虧她好意思說出口,換男人跟換燈籠似的,有男人就夠了,還請我們做什麽?”

花靜宜沉著臉道:“雪英,怎麽說話的?好歹我們也是姐妹一場,從上海一路槍林彈雨走過來的。多少姐妹都倒下了,我們能活著不容易,應該祝福他們。”

“你真的要去當伴娘?”歐陽雪英冷笑著問。

“我已經答應她了。你也梳妝一下,換件衣服,待會兒他們派車來接,我們就過去。”

“喲,難怪我一路走來,街上的人都在議論王家的盛大婚禮。我還以為是哪個王大少爺,原來是他們,敢情這一丘之貉聚在一起了。”

“你怎麽這麽大反應呢?”

“因為男人不是男人,女人不是女人。”歐陽雪英鄙夷地道。

“此話怎講?”

“你想知道為什麽你的穀子哥沒有給你回信嗎?都是王滌非那家夥地挑撥離間的,他把你和止戟的事添油加醋地寫信告訴了穀止戈。”

花靜宜好像被什麽東西蟄了一下,心裏有一種痛痛的感覺,半晌才苦笑道:“如果真是有情,別人哪能挑撥得了?可能是我做得不夠好,讓穀子哥不滿意吧。”

歐陽雪英冷笑道:“哼,我看你還真是厚道,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找理由。”

“不管怎麽說,王滌非也不是壞人。他在王寨的時候,得知我們在鳳城鎮,還特意叫人送藥送方子過來。至於我和他的關係,隻是無緣而已,如今鍾麗姬能夠嫁給他,也算是郎才女貌,很般配的一對。”

“這對婊子養的就是那個時候勾搭上的吧。範小娟在信裏說,鍾麗姬怪你的穀子哥害謝長萬丟了命,恨不得咬你幾口肉呢。如今她找了一個新男人,就好了傷疤忘了痛。”

“哪個沒有生氣的時候,哪能沒有矛盾?關鍵要看事後怎麽處理。”花靜宜拍了拍歐陽雪英的手,道:“你也不是小氣的人,何必對過去的事耿耿於懷?這是跟自己過不去呢。”

歐陽雪英見她這麽說,撲哧一聲笑了,道:“我是為你抱不平而已,搶了你的追求者,又來邀你當伴娘,這不是有意讓你難堪?”

“我挑下的剩飯菜讓她去吃,我還真有點好奇,不知人家吃起來是什麽味道。”花靜宜扮了一個鬼臉道。她這句幽默的話把歐陽雪英逗得大笑起來,道:“看來還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呢。”說罷她坐到梳妝台前,讓花靜宜幫她整理妝容。她翻開了台子上的請柬,見婚宴安排在明天,道:“你搞錯沒?婚禮是明天舉行。”

花靜宜解釋:“傳統婚禮確實是明天舉行,但鍾麗姬不知被哪個算命先生給忽悠的,說她適合在教堂舉行婚禮,還必須由外國傳教士主持。有外國傳教士的就隻有清鎮教堂,所以王家安排了車,請主要賓客過去參加教堂婚禮。”

“這明顯是擺闊嘛,洋式婚禮和中式婚禮都舉行。這個鍾麗姬,做任何事都像找男人一樣,來兩道菜。”

花靜宜打了她一下,責備道:“你省點嘴,別那麽缺德行不行?今天是人家的大喜日子,多說點祝福的話。”

牆上銅鍾敲打九點的時候,院子裏響起汽車喇叭聲。兩人已整好妝容,花靜宜穿著長裙又站在鏡子前比了一下,道:“這次回來瘦了一圈,裙子好像寬鬆了許多。”歐陽雪英道:“還行,依然衣袂飄飄,魅力無窮。”

“我皮膚變黑了。等會兒你看鍾麗姬,皮膚變得又白又嫩,王滌非真個是把她當寶貝養著,日子過得很滋潤呢。”

“一盤剩飯菜,你羨慕她幹什麽?”歐陽雪英回敬一句,讓她不知說什麽為好。穿過大廳時,歐陽雪英問:“外公呢?好久沒見到他老人家了。”

“老爺到省政府開會去了。”阿蘭以為是問她,從飯廳裏探出頭來答道。兩人笑了笑,與她告辭。走下石階時,花靜宜說:“疫情解除,重慶方麵對此很滿意,據說蔣委員長要來視察,並表彰防疫有功人員。省政府目前正在開會研究接待事宜。”

“小鬼子這一拳還真是打在我們的軟肋上,把我們打痛了還不能喊,真夠讓人難受的。”

“好在我們終於把這個難題不聲不響地解決了,如果風聲傳開,隻怕整個後方就會發生動搖,國家的前途和命運還不知會怎樣呢。”

“我們這個災難深重的民族啊。”坐上王家派來的轎車之後,歐陽雪英發出了這麽一聲感慨。花靜宜以為她還會說什麽,卻沒了下文。

三輛嶄新的班車停在王家公館前的大街上,車身披上大紅綢緞,車頭戴上綢緞紮成的大紅花,整個被裝飾得煥然一新。王家公館更是貼上大紅對聯,呈現一派喜氣洋洋的氣象。陪同新郎新娘到清鎮教堂的人都被安排坐在院子裏,喝著茶吃著喜糖,等候客人到齊之後,一起坐車過去。

新郎新娘站在院子中央,接受大家的祝福。鍾麗姬身著一襲白色的禮服,頭發挽成一個髻盤在頭頂,用一朵紅花裝飾,看起來風姿綽約。新郎則穿一身乳白色的西服,胸前同樣別了一朵紅花,與美麗高挑的新娘站在一起,可謂郎才女貌,顯得那麽般配,令客人們誇讚不已。

花靜宜和歐陽雪英剛下車走進大院,正在左顧右盼的鍾麗姬看見了她們,立刻朝她們奔了過來,站在花靜宜麵前時怔了一下,似乎手足無措。花靜宜張開懷抱,摟住她,道:“麗姬,祝賀你找到了幸福的伴侶。”鍾麗姬高興地道:“謝謝你,花教官,謝謝您能當我的伴娘。”

“記住,我是你的姐姐,不是你的教官。”花靜宜笑著糾正。

鍾麗姬感動地點了點頭。她鬆開花靜宜,抹掉了眼角的淚,上前緊緊地抱著歐陽雪英,道:“雪英姐,你能來真好。”

花靜宜還在擔心歐陽雪英會說出什麽諷刺她的話來,就聽她說:“麗姬,祝賀你,你今天看起來漂亮極了。”

鍾麗姬大聲地說著謝謝,興奮地道:“知道嗎?在王寨的時候,我多想你們啊,好幾次都想偷偷跑過去看你們。”

“我和花教官也想過來看你們呢,可申請了幾次都沒有得到允許。”

花靜宜聽她們的語氣很歡喜很懷舊也很和睦,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見王滌非走過來,她迎上前,與他麵對麵站定,真誠地道:“祝賀你,滌非。麗姬今天看起來非常漂亮,神采飛揚。祝福你們。”

“謝謝。”王滌非說著,看了一眼熱情地和歐陽雪英說話的鍾麗姬,“一個幸福的小女人。”

花靜宜一愣,道:“她可是一個溫柔善良的女人,是我的好姐妹,你既然娶了她,就要好好待她,讓她幸福一輩子。”

王滌非點頭答應,道:“嗯,我會的。她是我的寶貝,我肯定會好好待她。”他想了想,道:“她就像一條小溪,很清澈很溫馨很通透,對我來說是實實在在的、可以觸摸的溫暖。靜宜,你知道你和她比起來,你像什麽嗎?”

“什麽?”花靜宜不明就裏。

王滌非望了望明豔的天空,道:“如果她是可觸可感的小溪,你在我眼裏就像那條橫亙於藍天之上的天河,是我抬頭可見卻永遠也無法消逝的夢想。”

花靜宜覺得在鍾麗姬的婚禮上談論這些不合適,就想盡早結束這樣的談話,勸慰道:“滌非,生活是真實的、溫暖的,小溪也是真實的、溫暖的,忘掉所謂的天河吧,它冰冷且遙不可及。”

“人總是有夢,對不對?”王滌非似乎還想繼續談下去。

“和麗姬一起過好你們的愛情鴛夢,麗姬是個值得你花一生時間守候的女人。”花靜宜見客人到齊,婚禮總管在安排客人上車,便道:“客人上車了,我們走吧。”

王滌非忙道:“伴娘和我們坐第一輛車。”

上了車,歐陽雪英見車子簇新,問:“麗姬,你們不會為了舉行婚禮,特意買了幾部車子吧?”

鍾麗姬幸福地在依偎著王滌非懷裏,道:“嗯,這是滌非剛從香港訂購過來的十輛美國產客車。婚禮結束後,滌非我們準備成立一個運輸公司,與省運輸公司競爭。”

她一口一個滌非,語氣中帶著得意和自豪。歐陽雪英向花靜宜投過來意味深長的一瞥,其意好像在說,你看看,該你享有的東西,別人拿在你麵前炫耀吧?

花靜宜沒有理會她,把目光投向窗外。她想起了穀止戈,據說102師已從湘北調回貴州補充休整了一段時間,因為舉行演練,不斷變換駐地,所以現今不知在何處。

他為什麽不給自己回信呢?是沒有接到她的信,還是真的聽信了別人的話,故意不回?這個問題讓花靜宜想起了燕山和湘子的愛情故事。看著眼前幸福的一對新人,她心底泛出一絲苦味,默默地道:“真愛,為什麽總是讓相愛的雙方那麽辛苦呢?”

歐陽雪英好像和她賭氣一般,有意和鍾麗姬大談美國客車的品質,道:“這車型外觀漂亮,馬力大,坐起來平穩,還真不賴。你們公司一次性就投入那麽多輛豪華客車,該把省運輸公司的生意給搶走了。”

鍾麗姬快活地笑道:“這當然是我們的想法。不過,省運輸公司實力雄厚,名聲在外,和他們競爭,就像和擁有金腰帶的拳王競賽一樣,是有得一比的。”

車子猛然一個急刹車,把熱烈的談話打斷了。

“出了什麽事?”賓客的注意力都轉移過來。透過灰蒙蒙的塵霧,隻見前麵一溜簇新的裝甲車按次序排在公路上。朝遠處望去,在蜿蜒的公路那一端,沿山道停著很長一排大卡車。穿著黃布軍裝的士兵,一堆一堆站在公路上,堵在裝甲車的前麵。

鍾麗姬見堵了車,焦急地問:“滌非,我們約定十二點到教堂,一點開始舉行婚禮的,會不會晚點啊?”

王滌非掏出懷表看了看,安慰道:“不會不會,時間還早著呢。”

“我去看看。”歐陽雪英自告奮勇地跳下車,朝著前麵走去。不一會兒,她帶著消息回來了。原來裝甲車不小心與運兵的卡車撞上了,卡車駕駛員受了傷,要求裝甲車駕駛員道歉,後者認為錯在對方,不願意道歉,結果言語不和,雙方發生了肢體衝突。

介紹過情況,歐陽雪英感歎了一句:“難怪人家會生氣啊,這都五月間了,大兵都還穿著棉衣,敞胸露懷的,棉花都露了出來,像叫花子一樣。”

“這是哪支部隊?”花靜宜問。

“我沒有問。”

“是不是叫花軍?”王滌非問。

“什麽叫花軍?”車上的人同時把目光轉向王滌非。

“貴州的草鞋兵啊,在戰場上穿得破破爛爛的,所以才得了這麽一個稱號。”

大家聽了,異口同聲發出一陣驚叫。有人同情家鄉的部隊,也有人罵國民政府摳門兒。王滌非看了花靜宜一眼,接著道:“目前叫花軍主要指102師,其他師因為缺員,就有多餘的錢來填補物價上漲帶來的窟窿。102師呢,打仗厲害、名聲好,每一次補充兵員都超員,劃撥的軍餉連吃飯都不夠,哪還有多餘的錢給官兵換裝?前幾天他的軍需官向社會化緣,我們公司給102師官兵每人捐了一條褂子、一條短褲、一雙草鞋,他們還沒有穿到身上嗎?難不成落進了當官的腰包裏?”

花靜宜聽說102師就在前麵,頓時心跳加速,滿臉漲得通紅。然而聽到穀子哥所率領的部隊被稱為叫花軍,她心疼不已,所以當王滌非說錢落到當官的腰包裏時,她脫口反駁:“不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國軍將領貪汙成風,這可是眾所周知的。”一位老者搖頭道。

“國軍其他部隊怎麽樣我不知道,但102師絕不可能。”花靜宜語氣明確而堅決,“如果他們的師長想貪汙,他還會在招兵的時候,讓部隊超員嗎?”

眾人覺得她說得有理,連連點頭稱是。

王滌非瞟了她一眼,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們當然希望國軍及民國社會風清氣正,但事實是不是這樣呢?感情不能代替理智,主觀判斷不能代表客觀事實。”

花靜宜頹然坐下,把目光投向遠處,淚水無聲地流淌下來。待聽到王滌非輕聲的哂笑,她的心被刺痛了,騰地跳起來衝下去,朝公路前麵跑去。

“靜宜,花教官。”鍾麗姬和歐陽雪英同時站起來,跳下車。鍾麗姬下車的時候,回頭用責備的目光看了王滌非一眼,道:“別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

2

省政府會議室,由吳鼐臣省長召集、省裏各部門主要負責人及相關人士參加的會議,一連開了幾天。

這天早上八點,會議又繼續舉行。與先前凝重的氣氛相比,此時宛如雨過天晴,每個人臉上都洋溢勝利後的喜悅。一場可能危及抗戰救國大計、危及民族生存的鼠疫,居然奇跡般地被控製住了。雖然餘悸猶存,但這場勝利似乎來得太突然了,讓所有參與這場防疫攻堅戰的人感覺這仿佛是一個夢,正在精彩之處,突然間醒來,到了陽光燦爛的早晨。而曆曆在目的夢境,竟然變得像霧一樣不可捉摸了。

然而,這畢竟是一場沒有硝煙的生死之戰,政府和各級軍民花費了巨大的人物、物力和財力,許多防疫人員犧牲在抗疫第一線。省裏需要對防疫工作進行係統總結,對有功人員進行表彰,同時,要從這次慘痛的事件中,吸取經驗和教訓,以便日本鬼子再打類似的細菌戰時,能更有針對性地進行防治。

在與會者中,並不是所有人都事先知曉發生了重大疫情。全省的保安隊進行總動員時,大家都推測發生了什麽大事,其中大部分人都相信省裏的說法,即為了防止日本奸細,對流動人員進行嚴格檢查和控製,同時進行緊急狀態下的戰術演練。待真相揭幕,大家都吃了一驚。誰能想到在中世紀的歐洲曾經吞噬了一億人生命的惡魔,竟然與他們離得如此之近?誰能想到殘暴的日本軍國主義,竟然做出如此令人不恥的卑劣之事?在對日本鬼子無比憎惡的同時,他們又對省裏的負責人能夠采取堅決而果斷的行動充滿了敬佩,對防疫人員冒著生命危險深入疫區與病毒進行搏鬥,充滿了深深的敬意。

如今最令穀守誠和吳鼐臣頭痛的事情是,為了體現民國政府對民眾的關懷,須對防疫有功人員進行褒獎。不僅如此,蔣介石委員長還要親臨貴陽,親臨一線檢查,並接見有功人員。這幾天連軸開會,就是研究安排哪些人員參與接見、檢查地點及沿途的安全保衛問題。

“我們是否應當把疫情向外界公布,爭取國際上的同情,譴責日本帝國主義在中國的罪惡行徑?”周沁源提出了這麽一個尖銳的問題。在疫情發生時,出於大後方社會安定的考慮,幾位負責人對外界采取了嚴格保密和封鎖消息的策略。現在到了揭露真相的時候,這個策略是不是該放棄了?

何秘書從外麵走進會議室,向吳鼐臣耳語幾句,吳鼐臣起身走到隔壁的省長辦公室。穀守誠為了使會議不至於冷場,便道:“周老,您提的這個問題很好,重慶方麵對此有所考慮。如果不公布防疫情況,不僅埋沒了參與防疫戰鬥的保安隊、醫護人員的功勞,也等於是替日本鬼子的罪惡行徑保密,這會讓他們更加肆無忌憚。但是,如果對外公布又會是怎樣的情況呢?疫情剛剛得到控製,還會不會死灰複燃?會不會讓我方軍民對日本鬼子產生恐懼心理?從表麵上看,這僅僅是對事件的一個總結與發布,然而事實上又是雙方打的心理戰、攻防戰。”

穀守誠的話讓與會者頻頻點頭。是否將疫情向外公布,確實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大問題。吳鼐臣急匆匆地走回辦公室,邊收揀桌上的筆記本,邊道:“重慶來了電話,蔣委員長八點半飛機準時起飛。”

大家把目光轉向牆上的銅鍾。穀守誠說:“那就意味著九點半到這裏,我們到機場隻需二十分鍾,還有時間。”

吳鼐臣笑道:“你不知道老子頭的脾氣?定了規矩卻總不按規矩出牌的。”說到這裏,他想起了什麽,對大家道:“關於疫情的發布問題,最高軍事委員會已在電話裏具體指示,要求全麵總結,收集詳細的事實證據,先在國際上進行公布,通過國際向日本軍國主義施加壓力。至於是否在國內公布,將視國際上產生的影響而定。”

“總是先國際,後國內,難道是國際在幫我們抗戰嗎?”周沁源嘟囔了一句。吳鼐臣聽了,隻是付之一笑,道:“今早上的會議暫時開到這裏,守誠兄,我們這就到機場去?”

周沁源想起了什麽,道:“守誠,長沙大火之後,不少重要人士需要通過湘黔公路後撤,這回防疫成功,公路也應適當開放了吧?”

“周老,公路我們一直都是開放的,隻是嚴格禁止疫區人員通行而已。”

吳鼐臣道:“既然周老有問題,我們同上一個車,邊走邊說。”

參加會議的人都被安排到機場去迎接蔣委員長,大家從會議室出來,下樓後就直接上了車,奔赴貴陽前進機場。

吳鼐臣讓穀守誠和周沁源坐後排。他在副駕位上坐定,問:“警戒部隊方麵沒什麽問題吧?”

“沒問題,我提出讓稅警團亮亮相,擔任警衛,順便讓老頭子檢閱檢閱。財政部宋部長很支持,早晨七點,稅警團已經集結離開軍營,朝機場方向開進了。”

“國防部對宋家軍的武器裝備很是眼紅,幾次想把他們整編進中央軍係列,都被宋部長以各種理由拒絕。這一次大概是老頭子發話了,宋部長扛不住了,估計這次檢閱之後,這支稅警裝甲部隊就將被編入戰鬥部隊係列。”

“裝甲車都是國家用黃金白銀買來的,把那麽好的利器在老百姓麵前顯擺,像什麽話?”周沁源氣呼呼地道。

“國防部下了幾次整編方案都沒被堅決落實,大概認為它是一件利器,想在最關鍵的時候出手吧。”穀守誠替國防部說了句好話,又說:“周老,您剛才還有話沒有說完呢。”

“鬼子占領武漢之後,開始陳兵湘北,窺伺長沙,加上長沙的大火,需要後撤的人員和裝備很多。我們有必要加強湘黔公路沿線的安全,尤其是保障重要人士的安全。”

穀守誠道:“周老,請您放心,保障後方安全是我這個綏靖主任的職責。我已經把憲兵司令部安排在芷江,在沿途的懷化、鳳凰、鎮遠等各部署了一個憲兵團,一方麵衛護芷江軍用機場的安全,另一方麵保障湘黔線的通暢。”

周沁源滿意地點點頭,道:“前次周恩來先生的父親從長沙撤向重慶,途經貴陽時,一路上都得到很好的照顧與保護,最後順利抵達目的地。他們對此很是滿意。”

穀守誠道:“武漢會戰後,日本軍國主義沒有實現圍殲我軍主力的目的。據內線情報,日本大本營已開始調整策略,由先前的以軍事打擊為主,轉向政治誘降為主軍事打擊為輔的方針。同時,他們對大後方的滲透也變得更加嚴重,細菌戰隻是其中一個手段。幸好由於我們的努力,他們的罪惡企圖失敗了。”

“他們也取得一個成果。”周沁源輕聲笑道。

“什麽成果?”吳鼐臣和穀守誠都看著他。

“汪精衛發布了豔電啊。”

兩人同時歎了一口氣。穀守誠仿佛極厭惡這件事,把頭轉向窗外。

吳鼐臣憤慨地道:“汪精衛身為國民政府的高級官員,口口聲聲自稱總理信徒、最堅決的革命者,沒想到他居然搖身一變,成了最大的漢奸、賣國賊。加上一個偽滿洲國皇帝,兩個曾經最高的國家統治者投敵,讓愛國民眾情何以堪?讓我華族以何麵目立足於世界?”

“老頭子說過‘攘外必先安內’,值此危情之際,安定西南大後方是我這個綏靖主任的首要職責,”穀守誠道,“我們絕不會讓他們的陰謀得逞的。”

周沁源要的就是這句話,道:“這個想法很好,但要實現它,必須與有關各方建立信息交換、情報互動機製,否則,就會像這次疫情,敵人都已經把魔掌伸到我們脖子上,我們卻還在酣然大睡。另一方麵,我們應該暫時拋棄黨派、政治偏見,因為值此存亡之秋,精誠合作是抗戰救國的首要任務。”

兩位聽眾似乎都不願意就這件事表明態度,選擇了沉默。過了一會,吳鼐臣想起了什麽,道:“守誠兄,在這次疫情通報中,頻頻出現一個組織的詞匯,不知你注意到了沒有?”

“同善社?”穀守誠點點,道:“這個組織的背景較為複雜,我已經安排人員對它進行嚴密的監控,防止它成為日偽向我後方滲透的工具。”

周沁源輕輕歎了一口氣,道:“決定戰爭勝負的豈止在於戰爭,幕後的戰略及手段,也極可能成為影響戰爭成敗的關鍵因素。”

吳鼐臣道:“到目前為止好像還沒發現什麽跡象,同善社在這次防疫戰鬥中,積極發放藥品,協助掩埋死者,救助受難家庭,做了不少善事呢。”

“這個情況我知道,但防疫成功的關鍵,還在於我們的醫護人員成功地培植生產了大量抗病毒疫苗,他們在防疫戰中功不可沒。”穀守誠說著轉向周沁源,“靜宜這次表現不錯,要不要叫她也露露麵?”

周沁源知道他的意思,道:“這個苦命的孩子,還是讓她安靜地過自己的日子吧。”

“曆史上的每一次民變,其組織者都是打著拯救民眾的旗號,利用宗教或封建迷信把民眾鼓動起來。”

吳鼐臣一句總結性的講話還未說完,行進中的車隊忽然停了下來。隻見警衛車前麵,三輛裝飾一新的客車攔住了去路,客車前麵還有裝甲車的影子。

“擔任警戒的裝甲車怎麽還在這裏?怎麽回事?”吳鼐臣心裏一急,脫口問道。何秘書從後麵跑過來,領了任務就跑上前了解情況。不一會兒他帶著稅警團的一位上尉走過來,吳鼐臣和穀守誠下了車。上尉先向兩位長官行了禮,才道:“報告長官,前麵發生車禍,公路被堵住了。”

兩人一聽,麵麵相覷。吳鼐臣急道:“堵住了?快想辦法疏通啊。”

上尉無奈地道:“疏通不了,102師官兵用機槍和火炮把路封鎖了,威脅說誰過去就打誰。”

“反了反了反了。”吳鼐臣像一隻無頭蒼蠅,連聲說了幾個反了。周沁源下車走到穀守誠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守誠,這事要妥善處理啊。”

穀守誠被這種意外弄懵了。一邊是102師,大兒子穀止戈在任副師長,在金牛之戰中成功拖住了日軍,受到聯勤司令部的通報嘉獎。最高軍事委員會原準備提升他到其他部隊任師長,隻因柏君健師長身體欠佳,一再挽留,他才繼續留任。剛打了勝仗,他就鬧出這種事,豈不是居功自傲、犯了軍人的大忌?一邊則是稅警團,穀止戟也剛被提拔為上校,擬整編入主力部隊係列後,再發布團長任命。這次去機場擔任警戒並計劃接受蔣委員長檢閱的,就是他所率領的第一營,這是非常露臉的一件事情啊,說不定是穀止戟晉升的重大機遇。

穀守誠安排的一手充滿勝算的棋,居然出現這樣的意外。更不可理喻的是,這會兒對陣的居然是兩兄弟。一旦老頭子了解情況後發起脾氣來,這兩兄弟的前途就算玩完了。

穀守誠越想心裏越沉,越來越意識到此事的嚴重性,臉色慢慢變得死灰一般蒼白。不過,他畢竟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所以跟上尉朝出事地點走時,依然保持著軍人嚴整的姿態和步伐。

“穀止戟上校呢?”穀守誠問。

“報告長官,穀上校在前麵協調糾紛。”

穀守誠胸口堵了一股氣,一時說不出話來,待這股氣勻過,又問了一句:“郝團長呢?”

“郝團長的裝甲車出了毛病,落在後麵。”

媽的。穀守誠罵了一句,心想,壞事情一旦出現,總會接二連三,讓人措手不及。這時,綏靖公署的參謀副官急匆匆地跑上前,向他行了一個軍禮:“報告穀司令,機場方麵傳來消息,飛機剛剛降落,蔣委員長走了。”

幾名大員都被副官的話搞糊塗了,忙問:“什麽?”

穀守誠示意他喘口氣,慢慢說。副官鎮定下來,道:“委員長的座機發現了地麵的情況,不敢降落,朝昆明方向飛去了,隻有蔣經國專員和侍衛的飛機降了下來。”

“蔣專員呢?”

“蔣專員見此路不通,往息烽方向去了。據說是代表蔣委員長去探望張學良將軍,隻留下侍從室一位將軍前來了解情況。”

“是哪位將軍?”穀守誠問。

“一位姓張的將軍,我不好問名字。”

穀守誠生氣地看了他一眼,本想罵他一句,轉念一想情況已經成了這樣,隻得忍住,輕輕哦了一聲。他心想自長沙大火事件後,張治中將軍出任了侍從室主任,莫不是張將軍到了?

到達出事地點,隻見裝甲兵和102師張弓撥弩,互不相讓,現場的氣氛十分緊張。得知蔣委員長專機轉飛了昆明,大家的情緒不再那麽緊張,反而都把目光轉向穀守誠。因為他們都知道,102師有穀止戈,稅警團有穀止戟,這兩支部隊對峙,實際是穀家兄弟的對峙,他們有意等著看好戲了。

原來,裝甲車和卡車相撞後本沒什麽事,不料裝甲兵司乘人員不小心說了一句:“叫花部隊,你們先讓一讓。”102師官兵春天還穿著棉衣,本來就窩火,這句話嘩地就把他們的火氣點燃了。官兵們紛紛從車上跳下來,把裝甲兵司乘人員團團圍住,動起粗來。穀止戟聽說這邊出了事,連忙趕來勸架。但他見對方率隊的少校營長判定己方占據優勢,並不勸架,心裏的火氣也上來了。待對方的團長從後麵趕來,無論對方怎麽說,他都不叫裝甲車挪位。雙方就這麽對峙著,互不相讓。

花靜宜跳下車走到出事地點時,見穀止戟黑著臉站在現場,上前問:“止戟,出了什麽事?”

穀止戟指著相撞的車輛,說:‘卡車撞了我們裝甲車,把責任賴在我們頭上。他們非但不把車開走,還打我們的人。”

花靜宜回頭看見了雷雲泉,忙喊道:“雲泉,雲泉。”雷雲泉卻像耗子見到貓一樣,悄悄鑽進部隊後麵溜走了。上校團長認識花靜宜,上前說:“花醫生,不是我們不願讓路,而是裝甲車橫衝直撞,撞了卡車傷了人,還罵我們是叫花軍。你看看他們,穿得那麽光鮮,擁有新式武裝,卻躲在後方遊山玩水,我們官兵心裏有氣呀。”

“誰遊山玩水了?我們是去機場擔任警戒,保護領袖。”

102師的官兵中發出一陣哄笑:“哄鬼呢,領袖有領袖衛隊,要你們保護?”

雙方官兵又爭執起來。

穀止戈率領師部跟在大部隊後麵,聽到消息也趕過來。正在爭吵的官兵看見穀止戈,立即向他敬禮,並後退了幾步。穀止戟上前朝他敬了一個禮。穀止戈回了禮,目光卻落在花靜宜身上。他看了看花靜宜,又看了看身著白色西服站在她身後的王滌非,目光變得複雜起來,仿佛在問:“你們在這裏幹什麽?”

花靜宜看見穀止戈,心裏頓時湧出千言萬語,卻知這裏並非說話的地兒,就道:“穀副師長,請你命令他們讓出道路,我們要去教堂舉行婚禮,再晚就來不及了。”

“什麽?”穀止戈似乎沒聽明白,脫口問道。他看了看花靜宜和王滌非的裝扮,臉色頓時變得煞白。花靜宜見他變了臉,嚇了一跳,回頭看見王滌非站在自己身後,而新娘鍾麗姬因為身著長裙,行動不便,被人勸回車上去了。她怕穀子哥誤會,連忙解釋:“不是,穀子哥,”穀止戈抬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嚴肅地道:“你別說,我知道了。”

他走上前對穀止戟說:“裝甲車什麽道不能走,為什麽要占著道?”

穀止戟指著路旁深溝,生氣地道:“少將先生,請您睜大眼睛看一看,路旁是深溝呢。”

“我隻叫你們讓道,並沒讓你們開進深溝。”

穀止戟回頭見手下的弟兄眼裏冒著火氣,把胸脯一挺,道:“穀副師長,憑什麽要讓我們先讓道?我們要趕去保護領袖。”

穀止戈轉身命令手下的團長道:“請把卡車挪開。”團長看著被撞破了頭的卡車,道:“副師長,車子撞壞了,裝甲車不讓道,卡車根本無法挪動。”

“執行命令!”穀止戈冷冷地道。團長隻得把命令吩咐下去。一位司機上了車,也不知是他故意違抗命令,還是發動機真的被撞壞了,無論怎樣,車子都發動不起來。穀止戈準備親自上車處理,這時侍從室一位將軍剛好趕來。他在現場看了看,問明情況後,拋下一句話:“原來是穀家的家事啊,我們不便插手,還是留給守誠將軍處理好了。”

這就是穀守誠和省裏幾位大員到達之前發生的事情。

“張將軍呢?”穀守誠走到事發地點,問道。一位先期抵達的警衛人員上前說:“報告穀將軍,張將軍往息烽去了,說是從息烽回來再見。”

穀守誠臉上掛不住了,他站在出事車輛旁,朝穀止戈和穀止戟招了招手。兩人不敢不從,走到他麵前,垂首站著。穀守誠看了看兩兄弟,忽地抬起手左右開弓,在他們臉上各抽了一耳光。兄弟倆撲通一聲在父親麵前跪下。周圍的人都看呆了。102師的戰士們不認識穀守誠,見長官挨打,不由得情緒激動起來,作勢要衝上去幫忙。團長舉起手阻止了他們。

吳鼐臣搶上前,道:“守誠兄,使不得,使不得,家法還是回家再使。今天是公事,就按公家條例辦。”

穀守誠抬頭仰望天空,悲憤地道:“老天,這是我家門不幸,上對不住委員長栽培,下對不住祖宗的期望。”

“止戈,止戟,你們起來。今天的事情鬧大了,快命令部隊讓道,疏通公路。蔣委員長在飛機上看到你們橫在公路上,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事,連飛機都不敢降落。”

兄弟倆驚出一身冷汗。剛才的脾性早就不見了,各自命令手下趕快讓道。

裝甲車重新上路。周沁源把穀止戟拉到一邊,叮囑道:“蔣專員往息烽去了,你立馬率領一支小隊前去護衛,以確保萬無一失。另外,你要親自向專員道歉,告訴他,吳省長我們隨後就趕去看望他。”

“是。”穀止戟鄭重地答應,向在場的長官行了軍禮之後,登上身邊的裝甲車,轟隆隆地朝前開走了。

周沁源用讚賞的目光看著英姿颯爽的穀止戟,笑著對花靜宜道:“真是一頭老虎啊。”

“滌非結婚,新娘是我們在醫護學校的姐妹。她非要到教堂舉行婚禮,沒想到遇上了這樣的事,也不知102師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他們補充兵員之後在貴州進行整訓,據說馬上又要開往前線了。”

“是嗎?”花靜宜笑道:“難怪人家要罵他們叫花軍,夏天都快到了,戰士們還穿著棉衣,真不知穀子哥是怎麽帶兵的。”

“不為將,不知帶兵之艱辛。”周沁源道,“物價一日一漲,軍餉又是固定的,這能怪將軍嗎?”

客車開了過來,花靜宜笑著朝外公搖搖手,道:“外公,再見。”

交通恢複了,穀止戈卻被父親叫到一邊教訓。他低頭假裝聽訓,眼睛卻注意著花靜宜這邊,見她登車走了,不明就裏的他仿佛掉進了一個黑洞,神情也變得恍惚起來。

穀守誠見穀止戈心不在焉,更加生氣,嚴厲地道:“你們這長官是怎麽當的?把102師搞成這個樣子?”

穀止戈是個倔脾氣,自己挨父親批評可以,指責102師他可不幹,立即抬頭反問:“102師怎麽了?”

“怎麽了?委員長說你們沒有把部隊管好。”

“102師不好?是作戰不好,還是訓練不好?論作戰,每次戰役我們都打得很好;論校閱,成績第一;論訓練,也算不錯。國防部前幾天還打電報嘉獎我們,說102師‘紀律嚴明,為黔軍部隊之冠’,何以到了父親嘴裏就變得一無是處了?”

穀守誠啞口無言,看著從公路上走過的部隊官兵,一個個穿著破衣爛衫,驀地指著他們道:“這個,這個,102師衣服沒有穿好嘛。”

“衣服沒穿好,就能指責102師?”

“我們都穿著單衣,你們102師的士兵怎麽還穿著冬天的棉衣,是想顯擺還是想捂虱子?”

“這能怪我們嗎?”

“你們師衣服穿不好,難道怪我們,怪領袖不成?”

“這衣服是去年國防部發的,隻有四成是新的。並且質量太差,穿兩個星期就破了。”

穀守誠怒道:“你這是在找理由推卸責任。國防部怎麽會發舊衣服給你們,國軍部隊那麽多,哪一個像102師穿得這麽破的。”

穀止戈覺得自己受了冤枉,不服氣地頂嘴:“如果父親不相信,如果委員長也不相信,可以到我們102師查賬,並非我故意捏造事實。”

穀守誠質問:“那麽,同為黔軍,為什麽140師就穿得整整齊齊的?說明還是你們內部存在問題,沒有好好想辦法。”

穀止戈爭辯道:“140師有一個大後台在軍政部,他們的裝備當然是新的。父親怎麽不去國防部軍政部任職呢?”

穀守誠氣得吹胡子瞪眼:“同樣的編製,同樣的裝備,同樣數額的軍餉,你們穿成這樣,隻能證明你們不行。”

穀守誠一時不知如何回應,橫蠻地道:“我說你們不行,你們就不行。”

穀止戈受不得這氣,也提高了聲音:“我認為我們師行,任何方麵都比其他師行。”

吳鼐臣原想讓他們父子自行解決矛盾,這會兒見矛盾非但沒有解決,反而激化了,就走過來勸道:“你們兩父子不要吵了,難得見一麵,有話好好說。”

穀止戈把火氣轉向了吳鼐臣,道:“作為家鄉的子弟兵,我們穿得破爛,與省裏支持不夠有很大關係。”

吳鼐臣是個協調關係的老手,官場油子,既然是來勸火的,自然不想惹火上身。他笑道:“止戈賢侄,我承認102師穿成這樣,與我這個省長的失職有很大關係,也與我省的貧窮有很大的關係。”這麽一句話,巧妙地把矛盾從自己身上引開去。他繼續道:“不過,無論是國防部還是省裏,並不了解具體情況。士兵穿成這樣,既與我們有關,也與你們這些當師長的沒有及時匯報有很大關係。”

見穀止戈臉上的顏色舒緩了一些,他轉向穀守誠,道:“守誠兄,今天的事隻是小事情,待委員長從昆明回來,我們再向委員長檢討。現在我們還是先去看看小蔣專員,不然太子生氣,我們兄弟也不好受啊。”

穀守誠氣消下去不少,見兒子向他們行了軍禮,轉身正要離開,又叮囑道:“你母親差不多一年沒見你了吧,既然回來了,回家去看看你母親。”

“我今晚回家。”穀止戈說了這麽一句,即登上吉普車,跟隨部隊走了。

“兩個牛脾氣。”穀守誠搖頭歎道。

“止戈打仗很有頭腦,柏師長一直想提攜他,可國防部舍不得放柏師長走,柏師長又舍不得止戈,所以變成了連環套,把止戈的前程給耽誤了。”

“柏師長有大將之才,可惜早年落下的傷影響了他才智的發揮,止戈跟著他鍛煉,能夠學到不少東西。”

“師傅才高八鬥,徒弟也得有出師的時候,止戈也該獨立了。”兩人說著走向專車,吳鼐臣朝周沁源招手道:“周老,蔣委員長不下來,太子到息烽去見張少帥,我們看望太子去?”

“好,你們先走,我坐鏡如老弟的車。”

3

在機場送走了蔣委員長,吳鼐臣和穀守誠回到省長辦公室,在沙發上並排而坐,滿臉疲憊的神色。雖然蔣委員長飛臨黔地上空時,虛驚了一場,但他在黔省視察的兩天時間裏,平安無事。因為黔省和湘省聯合消滅了鼠疫,蔣委員長頗為滿意,特意接見了部分在防疫戰中犧牲者的家屬,表彰了有功人員。此時客走主人安,把一尊大神送回去,兩人提著的心總算是放了下來。

“西安事變讓委員長在中外大失顏麵,他自然記恨於心,不會輕易原諒少帥的。”吳鼐臣尋思道,“不過,少帥發動兵變,目的是為了逼委員長抗日,既然現在已經走上了少帥所期望的道路,自然能得到少帥的擁護,因此,沒有必要繼續羈押少帥。從社會輿論角度來說,少帥在西安事變時發表的抗戰宣言,代表了全國絕大部分民眾的要求,釋放他能贏得更多的民心。”

穀守誠點點頭,道:“公道自在人心,在特殊曆史時期,由於個人恩怨而采取錯誤的政策,不僅會失掉民心,還可能留下千古遺恨。宋王朝殺掉嶽飛、明王朝殺掉於謙,都是自毀長城的愚蠢之舉,也成為王朝政權的拐點。”

“是啊,少帥在東北民眾心裏擁有很高的威望,如果繼續讓他統率部隊,將成為東北民眾的旗幟,能夠起到一呼百應的效果,隻可惜——。”

兩人正在搖頭歎息,何秘書引著一位儒雅的將軍走到門口,道:“省長,主任,柏師長他們到了。”吳鼐臣一見,滿臉笑容地站起身來,上前熱情地握住柏君健的手,道:“柏師長,止戈,請坐請坐。”

兩位在他們對麵坐下,辦公室秘書端了茶水放在他們麵前。穀止戈看了父親一眼,見父親正把目光看著他,他又把目光移開了。

吳鼐臣滿臉歉意地道:“君健兄,102師的事實在是兄弟的過錯,我對本省的抗戰子弟兵關心不夠,支持不夠,兄弟已在委員長麵前作了自我批評。我和穀主任商量了,盡管省裏窮,各方麵都很困難,但我們還是要協調各方麵的力量,爭取給子弟兵們多一些關心和支持。”

柏君健客氣道:“吳省長上任之後,出台了很多新政,也改變了黔省過去軍閥割據、派係林立的局麵,很受民眾歡迎。至於102師的事,實在是兄弟我帶兵無方。我已向蔣委員長請辭師長職務,讓止戈接替我,無奈委員長不同意。”

穀守誠道:“君健師長是蔣委員長定黔大計的忠實執行者和有功之臣,他自然舍不得輕易把你放走。”

柏君健笑道:“我不是要走,我能到哪裏去?我隻是希望年輕人能擔負更多的責任。”

穀止戈道:“吳省長,社會捐贈的物品中有一批花短褲,這不明擺著戲弄我們是叫花軍嗎?領到花短褲的弟兄們很生氣,軍官花了很大精力才把他們的工作做通。”

哦?幾位長者把驚訝的目光看向穀止戈。柏君健顯出很通達的樣子,笑道:“娘的,豆餅也當糧嘛,花短褲有什麽不好?遮羞暖和樣樣不缺。”穀守誠道:“日軍封鎖了海上交通,造成物資緊缺,可能是捐贈者一時找不到那麽多布料,隻好用花布湊合縫製了。”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吳鼐臣點了點頭。何秘書出去後,柏君健看著穀守誠苦笑道:“守誠兄,這是王家人在向我們發泄不滿情緒啊。”

吳鼐臣聽他這麽說,詫異地問:“何出此言?”

“這事是守誠兄一手導演的,他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還是請守誠兄告訴你。”

穀守誠因為兒子在座,表情頗為尷尬,道:“你說,你說。”

柏君健不好拒絕,隻得道:“大家都知道老頭子有一個慣用的手段,就是不惜采取一切手段分化瓦解對手的陣營。趁著紅軍進入貴州,中央軍尾隨跟進時,老頭子又打起了把貴州中央化的主意,其中最大的障礙就是我的老司令王光華。王光華擁兵自重,舍不得交權,老頭子於是耍兩麵手法,表麵上與他套近乎,暗地裏卻派守誠兄當說客,要我們幾個師長投向中央。我當時想,國家政令統一是時代潮流,也是老百姓的願望,所以我和何師長按照守誠兄的安排,拉走了部隊,接受了中央改編,使王光華成了光杆司令。本來王家烈省長離任之後,他滿心希望能接任省長職務,哪想到省長一職中央另有安排,王光華隻得接受了參議長的虛職。他心裏對我們幾個師長恨得牙癢癢。如今他們公司捐出花短褲,豈不是借機發氣,愚弄我們一番?”

“意思是罵柏師長像女人一樣反複無常。”穀守誠笑著把問題點破。

柏君健臉一紅,挺起胸脯道:“養我們軍人的是國家和人民,豈能把軍人變成軍閥的看家狗?我對國家的一片赤膽忠心蒼天可鑒。”

這話說得重,在座各人的笑容都凝固在臉上,卻用讚賞的目光看著柏君健,嚴肅地點了點頭。為了緩和氣氛,吳鼐臣轉入正題,道:“君健兄,止戈,今天把你們叫來,是想商量一個事情,102師的事也是我們的事,對不對?蔣委員長已經答應給你們增加一些經費,我想,102師、103師等這些從黔省走出去的師,在抗戰中屢立大功,做好你們的後勤保障,是我們負有義不容辭的責任。我和守誠兄研究過了,計劃采取三種措施來解決你們的後勤問題,一是每月從省財政中拿出一部分資金,給每個師補助一萬元經費。”

柏君健插話道:“多謝多謝。”

“君健兄別客氣,我知道區區一萬元,連塞你們的牙縫都不夠。”

柏君健大笑道:“吳省長把我們看成魁偉的巨人了吧,如果我們102師真是這樣的巨人,豈不是一口就能夠把東洋鬼子吞進肚子裏了?”

穀守誠點了點頭,並沒有說話。吳鼐臣道:“第二個辦法是向社會募捐。102師的穿著經過媒體曝光之後,驚動了蔣委員長,讓黔省父老鄉親大失顏麵。這兩天社會各界紛紛在想辦法解決黔籍部隊的穿衣吃飯問題。”

柏君健很是感動,道:“家鄉父老的這番心意,我們102師全體官兵心領了。作為貴州人,我知道家鄉父老的情況,他們為抗戰已經捐得夠多了,我不希望再給他們添麻煩,增加他們的負擔。”

“這個,這個既然是自願捐款,我想大家也是量力而行。”吳鼐臣把目光轉向穀守誠,道,“至於第三個方案,就是守誠兄的心意了。我們都知道,其他各師多多少少都存在吃空餉的情況,唯有102師,每次出征都是齊裝滿員,甚至超員。盡管綏靖公署的經費也不寬裕,但守誠兄決定每月拿出五千元單獨補助102師。”

穀止戈感激地看著父親。柏君健叫道:“哎呀呀,守誠兄,這讓兄弟怎麽好意思接受呢?知道的人說你是愛護我們,不知道的人會說,因為止戈在我們部隊,所以你偏袒我們。”

“他們願意怎麽說就怎麽說吧,”穀守誠把手一揮,“誰不知道國民政府和國軍偏袒成風?蔣委員長偏袒嫡係將領是公開的秘密,140師靠著何總長這棵大樹,吃香的喝辣的,我這點意思和他們比起來,算得了什麽呢?”

“守誠兄這不叫偏袒,叫嘉勉有功的部隊。102師馬上就要開赴湘北了,這些錢多少能讓官兵們在大戰之前吃幾頓飽飯。”吳鼐臣說著又想起了一個事情,“對了,第十八集團軍最近接受了一筆海外捐贈,一共五千套春裝。得知102師的事情後,辦事處征得朱德將軍同意,決定將春裝轉捐102師。”

“謝謝朱德將軍,謝謝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柏君健感激地道,“第十八集團軍後勤補給本身就很困難,他們還能這樣,真令人感動。”

“這就是人家共產黨幹大事的氣量。”穀守誠看了兒子一眼,若有所思地道。

吳鼐臣笑道:“有了這五千套春裝,就沒人看到你們102師的花短褲,也不會有人再喊你們叫花軍了。”

“叫花軍叫出了名,也是貴陽的一道風景線嘛。”柏君健笑道,“感謝省長、主任,以及社會各界對102師的關心。止戈,回去之後,除了在報紙上刊登感謝函之外,我們應當把省領導對我們師的關愛傳達給每一位官兵,激勵他們在今後的戰鬥中,殺敵立功,以此報效國家,回報家鄉父老的厚愛。”

柏君健見事情談妥,便站起身告辭。穀止戈向吳省長和父親行了一個軍禮,跟著出了門。兩人來到大院,柏君健走向吉普車時,看了一眼拴在樹腳的馬,道:“止戈,你還是騎馬回去?”

“我騎馬。”穀止戈快步上前拉開了車門,待柏君健師長上車坐定,他行了一個軍禮,道:“師長慢走。”

吉普車開出大院,消失在街道拐角處。穀止戈翻身上馬,到十字路口,他勒馬看了一眼通向102師設在貴陽的師指揮部方向,轉而策馬向城外奔去。

作為102師年輕的副師長,柏君健師長幾乎把管理的重擔都壓在他身上。他生怕有負師長的期望,所以平時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102師的建設中,卻沒想到最後還是鬧出了這麽大的笑話。事後上司和各方領導都從各自身上找責任,誰也沒有責備他。可在他看來,沒有責備其實就是無聲的責備,他這幾天都處於深深的自責之中。現在官兵們的穿衣問題解決了,後勤供給也得到了加強,穀止戈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最近,據各方麵的情報反映,日本華中派遣軍第11軍部隊正在聚集部隊,有攻掠長沙的跡象,第九戰區也在調兵遣將,應對日軍即將發起的進攻。而擅長防守的102師將被第九戰區部署在湘北一線陣地。今天上午,102師先頭部隊已坐上汽車出發,師指揮部將於明天出發。穀止戈這幾天都是忙到深夜才回家,一直沒有見到花靜宜,他決定趁此機會與花靜宜見上一麵。離開軍營赴省政府之前,他已經給周公館打過電話,得知花靜宜在周家莊園。為方便起見,他連警衛都沒帶,騎著戰馬就出來了。

日本鬼子占領武漢後,與重慶、貴陽等後方城市的距離更近,日機對後方的轟炸更為頻繁。山城貴陽也被炸得千瘡百孔。有些建築得以修複,有些仍然是慘遭轟炸後的模樣。因為城市四周都是山,失去居所的居民就在山腳下搭一個窩棚臨時居住。城防司令部動員居民利用喀斯特地貌所特有的溶洞,挖了許多防空洞。麵對貴陽頹敗和零亂的景象,穀止戈想起舊時貴陽的寧靜和諧,心裏不由得感慨萬千,更感覺到作為一個軍人肩負的保家衛國的重任。

傍晚的高原凝重而曠遠,夕陽的麵孔也變得柔和起來。穀止戈騎馬穿過田野,撲麵而來的風裏夾帶著一絲清甜的味道。想到馬上就能與花靜宜見麵,他的心也像奔騰的馬兒一般,活潑潑的蹦跳起來。

來到周家莊園,眼前嶄新的房子幾乎讓人認不出了,穀止戈勒馬站在積滿了水的彈坑旁。作為從槍林彈雨中穿行過來的軍人,他從彈坑的痕跡上,完全能夠推斷炸彈爆炸所產生的威力。大概是上帝出手替她遮擋了能量,讓當時正待在房裏的花靜宜從死神手裏揀回一條命。穀止戈又想到了父親給兄弟倆所取的名字,一個叫止戈,一個叫止戟,寓意都是要停止刀戈和戰爭,表達了一位從戰場上摸爬滾打過來的老軍人善良的願望。然而,日本帝國主義發動的萬惡的侵略戰爭,不僅使一個老軍人的善良願望化為泡影,而且讓千百萬普通民眾深受其害,包括花靜宜母親在內的周家莊園,都成為戰爭的犧牲品。

叮鈴鈴,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響起。穀止戈昂起頭,見歐陽雪英刹住車,興奮地叫道:“副師長!”

“啊,雪英。”穀止戈見對方額頭汗涔涔,滿臉喜色,問:“是去約會了吧?這麽高興。”

“雲泉明天就要走了,我去看看他。”歐陽雪英不好意思地道,又問:“靜宜在莊園裏呢,副師長不進去坐坐?”

麵對歐陽雪英質疑的目光,穀止戈不知怎麽回答,啊啊地應了兩聲,才道:“我還有事呢,先走了,再見。”不待歐陽雪英說話,他再次揚鞭打馬,飛奔向前。

歐陽雪英狐疑地看著他的背影,心裏很是納悶。她重新踩著自行車回到周家莊園,待見到停在院子裏的吉普車,頓時明白了一大半。

周家會客室裏,聚集了貴陽文化界及中共貴州省工委負責高校工作的領導,共計十位知名人士。他們在討論如何發動青年學生、民眾更廣泛地支持抗戰,如何改善對黔籍抗戰官兵後勤補給的問題。在每位參會人員麵前,都擺放著幾張報紙,上麵刊載有身著破爛棉衣的102師與稅警團坦克車的對峙場麵。強烈的畫麵落差,加上“叫花軍”這個頗具刺激性的字眼,深深地震撼著每一個人。大家都覺得必須為流血流汗的抗戰官兵們做些實事。

第九戰區發出通知,要求榮軍醫院積極組織醫療救護隊,支援長沙會戰。花靜宜得知102師即將開赴湘北,於是主動報名,明天即赴長沙集訓,準備隨時投入戰鬥。離開貴陽前,她想到周家莊園與外公告別。從周公館出來,她正好看見穀止戟開車回家,便讓他送自己一程。與會人員見兩人進來,熱情地邀請他們參與其中,並要求他們談一談對戰爭以及部隊後勤補給等問題的看法。花靜宜用目光征求外公的意見,周沁源微笑著默許了。她便叫仆人加了兩把椅子,坐在一邊旁聽起來。

不一會兒,歐陽雪英在門口露出一個頭,朝花靜宜悄悄招了招手。花靜宜起身走過去。歐陽雪英把她拉到院子裏,道:“剛才我在路上遇見了副師長,你見過他嗎?”

“副師長?哪個副師長?”花靜宜正在思考會議討論的主題,一時沒明白過來。

歐陽雪英焦躁地道:“還有哪個副師長?你的穀子哥唄。”

“他走了,我在路上碰到的,他可能是特意騎馬過來看你的。”

不待歐陽雪英把話說完,花靜宜叫了起來:“哎呀,你為什麽不攔住他叫他進來?我特意跑了102師兩次,他不是開會就是率領部隊拉練去了,都沒有碰到他。”

歐陽雪英望了一眼院子裏的吉普車,猶疑地道:“我邀他進莊園來坐坐,他卻策馬跑了。我猜他是認為你已經有人作陪,故意回避來著。”

“說什麽啊,他們倆是親兄弟,都是我的哥哥呢。”花靜宜不滿地白了歐陽雪英一眼。

“在某些問題上,男人是連兄弟都可以不認的。”

“比如呢?”花靜宜覺得這個問題很可笑。

“比如啊,在權力和女人的問題上。”歐陽雪英很認真地回答。

“是嗎?”花靜宜嘴上反問,心裏卻認可了歐陽雪英的說法。她解釋道:“我不過碰巧遇到止戟,他順便送我來看看外公。你這鬼精靈哪來這麽多想法?”

“你最近和止戟走得那麽近,難道都是碰巧嗎?人家見你和止戟出雙入對,還以為你和他好上了呢。你忘了上次王滌非特意向副師長通風報信的事?現在離得這麽近,難道就沒有好事者也如法炮製一番?”

“穀子哥忙得暈頭轉向,哪有時間管這種閑事。”

“這可不是閑事,而是終身大事。”歐陽雪英反駁道,又問:“你和止戟在一起時,精神很放鬆,也很快樂,連我都有點懷疑你們的感情是不是如你所說的這般單純呢。”

“拜托,他是我表哥,和他在一起,我當然很放鬆很快樂,這有什麽奇怪的?”花靜宜若有所思地道,“不過你還真別說,與穀子哥的穩重比較起來,止戟哥哥的想法倒是時常給人驚喜。但是,我對他們倆的感情是完全不一樣的。”

歐陽雪英顯出放鬆的樣子,道:“那就好,那就好。據雷雲泉說,這次事件給副師長耠成了很大的壓力,不能再在其他事情上增加他的心理負擔了。”

“謔!”花靜宜取笑道,“還沒有嫁過去,就開始幫婆家說話了,真是個好媳婦。”

歐陽雪英臉一紅,囁嚅道:“雷雲泉說,等打過這一仗,局勢變得明朗一些,我們就結婚。”

“為什麽要等局勢明朗才結婚?”

“他說不想讓我當寡婦。”

花靜宜像被什麽東西紮了一下,正想說句什麽,有人叫她進去開會。她答應了一聲,道:“你到樓上房間裏等我,待開完會吃過飯,咱們一起回城整理東西,明天上午出發。”

“明天上午出發?跟著102師的屁股走?這不明擺著大戰在即了?”

花靜宜沒有回答她的話,轉身走進了客廳。會議一直開到天黑,周家莊園特意設宴招待各位賓客。宴席散去,除了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派車把人接回去,穀止戟也送了一趟。經過這一番折騰,穀止戟把花靜宜送回周公館時,已到了晚上十點。

穀止戟瞪大眼睛看了一眼,發現穀止戈坐在石桌旁,驚詫地問:“大哥,這麽晚了,你坐在這裏幹什麽?”

“等你。”穀止戈憤然道。

穀止戈的語氣讓穀止戟吃了一驚,他倒退一步,道:“為什麽?”

“我要你離靜宜遠一點。”穀止戈用軍人特有的語氣命令道。

穀止戟這才知道大哥是為花靜宜的事吃醋了,心裏暗笑了一下,故意用玩世不恭的語氣道:“請大哥放心,待我們稅警團整編成裝甲部隊,進駐新營地,我想離靜宜近一點都不可能了。”

穀止戈正在氣頭上,裝甲兩個字更是刺激了他,這陣子鬱積起來的委屈和憤恨重新在心裏翻滾。他大聲地訓斥道:“裝甲兵,裝甲兵,有財政部撐腰、擁有新式裝備有什麽了不起?上海抗戰一上場就全軍覆滅,如果不是我們拿生命抵抗敵人的剛鐵炮彈,你們這些公子哥兒,還能坐在裝甲車裏耀武揚威?隻怕連人帶車一起進戰俘營當俘虜了吧?”

穀止戟一向心高氣傲,這回聽了大哥如此輕蔑的言論,立即昂著頭用不屑的語氣質問道:“你們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打了一些不失敗的戰鬥嗎?你們哪一場戰鬥擊退過敵人?哪一場戰鬥真正達到殺敵三千、自損八百?不錯,102師確實抗戰有功,但除了損兵折將、橫屍遍野,你們到底取得過什麽實質性的戰績?是打得敵人落花流水呢還是攻城略地、橫掃千裏?”

麵對弟弟咄咄逼人的責問,穀止戈怔住了,一時啞口無言。他覺得弟弟的責問句句在理,這些也是他平時思考的問題,他同樣覺得國軍陷入了一個奇怪的悖論裏麵。在他所參加的戰役中,幾乎所有作戰計劃的最終目標,都不是為了取得勝利,而僅僅是爭取不失敗。這與他所閱讀的軍事書籍以及在軍校所受到的竭盡全力爭取戰鬥勝利的教育相差甚遠,以至於某些時候,他甚至懷疑這種教育是不是沒有經過實踐檢驗的錯誤理論。穀止戈在這種矛盾的糾結中緩過神來,反駁道:“你上過抗日戰場嗎?你以為單憑你們少爺兵的傲氣,敵人就能乖乖地讓路?別以為我們102師讓著你們,日本鬼子也會讓著你們,他們的飛機大炮會把你們的坦克炸成粉末。”

穀止戟昂著脖子硬氣地道:“我不要你讓,我不要任何人讓,誰要敢擋我們的道,我們的坦克就會把他軋成肉泥。”

穀止戈生氣地把衣袖一抹,鼻子一哼:“我今天倒要試一試,到底是裝甲兵落敗,還是我這個陸軍老大哥落敗。”

這是兄弟倆特有的暗語,意思是打了架不能留痕跡,以免被父母親責罰。止戈在父母身邊長大,養成了心高的品性,而跟隨鄉下外公生活的二弟,則學到了苗家人的橫蠻。因此,不常見麵的兩兄弟,互相之間並不服氣,一見麵必會以決鬥定輸贏。而為了隱瞞打架的事實,兩兄弟學著鄉村摔跤比賽的規矩,以扳倒對方,使之不能反抗為贏。當然在摔打過程中,不能在對方身上,尤其不能在外表可以看到的地方留下傷痕。穀止戈畢竟是哥哥,認為和弟弟打架並非光彩的事,因而總是被動應戰。

這回爭強好勝的穀止戟,見哥哥擺開了架勢,一個猛虎撲食躍上前。穀止戈避開弟弟第一波次攻擊的鋒芒,讓他連撲了幾個空,然後方接住招。兩人像鬥紅了眼的水牯牛一樣,角抵著角,眼睛緊盯著對手,尋找對方弱點,好一舉摔倒對方。

歐陽雪英進了房間,走到窗前推開了窗子,一輪明月高懸於天空。她賞了一會兒月光,忽然聽到對麵穀家大院裏,傳來奇怪的喘息聲。她低頭瞄了一會,待眼睛適應了大院的幽暗,發現兩個黑影在院子裏摔跤,很快就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心裏一急,跑出來敲響了隔壁的房門:“靜宜,靜宜,出大事了。”

花靜宜換了居家便衣,正準備洗澡,一聽說出了大事,猛地拉開房門衝了出來,急問:“出了什麽大事?”

歐陽雪英把她帶到窗前,指著穀家大院道,“你快看,快看。”

“黑咕隆咚的,看什麽呀。”花靜宜不明就裏,疑惑地問。

“穀家兩兄弟為你爭風吃醋,在院子裏打起來了。”

“打架?”花靜宜終於看清了對麵院子裏的情景,身子一個激靈,隨即像一陣風似的朝樓下衝去。

兄弟倆正打得激烈,冷不防花靜宜衝過來,朝他們大吼一聲:“幹什麽啊,給我住手!”

兄弟倆立刻像彈簧一般蹦開,又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般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穀止戟嘿嘿笑道:“我們,我們練練拳腳,過去我們經常這樣練的。”

穀止戈悄悄整理衣裝,聽了這話附和道:“對,馬上就要出征了,我試試弟弟的武藝有沒有長進。”

“是嗎?”花靜宜問,雖然他們黃色的襯衫掩蓋了身上的灰塵,但她還是從滿是皺褶的襯衣中看出了端倪,冷笑道:“練拳腳?試武藝?用得著堂堂的將校軍官在地上打滾嗎?說出去真是丟國軍的醜。”

穀止戟頑劣地笑道:“穀家少將級軍官習慣了丟國軍的醜,再丟一次也沒什麽。”

此時,月光正好灑在花靜宜漲紅的臉上,更顯出她的花容月貌,穀止戈看得發呆,跟著道:“是沒什麽。”待發現中了弟弟的圈套,生氣地推了他一把,大聲道:“滾吧,你。”

穀止戈見花靜宜恨恨地看著他,嘿嘿笑道:“靜宜,你別誤會,我和止戟真的是在練腳拳,沒什麽。”

“誤會?我倒沒什麽可誤會的,我隻怕有些人產生誤會。”花靜宜一語雙關地道。

穀止戈想說句什麽,見歐陽雪英正站在她身後,隨口問了一句,道:“你們還不休息?”

花靜宜氣呼呼地道:“在士兵走向戰場的前夜,一個將軍居然有閑心練拳腳。”

這句話擊中了穀止戈脆弱的神經,喃喃地道:“我,我們真是練練而已。”

“練練?”花靜宜白了他一眼,狠狠地道:“有本事對著鬼子練去。”說完她轉身走了,拋下穀止戈愣愣地站在原地。

歐陽雪英追上她,小聲責備道:“你怎麽能這樣?男人也是需要安慰的。”

“男人都是牛,需要用鞭子抽,他們才會努力犁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