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氣貫長虹

新牆河,瀟湘水網地區一條不知名的河,雨季沒有多大的洪流濁浪,旱季更是清流淺淺,懷抱著清晰可辨的魚石,與世無爭地從發源地走過幾十公裏水路,注入洞庭湖。它靜靜地流淌了千百年,外界卻從來沒有人知曉它的名字。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它會隨著長沙會戰一起被載入中國抗戰的史冊。

此時,秋陽朗朗,一群年輕的士兵脫掉了上衣,穿著褲衩在清波中戲水。在普遍的黃色短褲中,夾雜著幾個身著花短褲的士兵,他們便成為其他人取笑的對象,笑他們是財主,昨晚鑽了姨太太的房間,錯把姨太太的花短褲穿上身。穿著花短褲的士兵滿臉委屈,反駁道:“花短褲是後勤部發下來的,大家不要我們要,我們是讓了人情輸了理。”

忽然,一陣馬蹄聲從河對岸的公路上傳來,領隊的雷雲泉大叫一聲:“不好,副師長來了。”士兵們像聽到召喚的水鴨一般,撲騰幾聲就跳上了岸,急忙把濕漉漉的身子往軍服裏鑽。還不待他們穿戴整齊,穀止戈騎著高頭大馬越過清流,居高臨下地俯視站成一排的士兵,嚴厲地問:“雷營長,請問你們這是在幹什麽?”

“報告副師長,我,我帶領士兵解決個人衛生問題。”雷雲泉認真而響亮的回答。他的話讓其他人吃吃地笑了起來,碰到副師長嚴肅的目光,立即緊緊地抿住了嘴。

“假如敵人發動進攻怎麽辦?”

“報告副師長,我部在陣地上嚴陣以待,不會讓敵人撈到任何好處。”雷雲泉咧嘴一笑,小聲道:“副師長,我們這是預備隊。”

穀止戈微微一笑,把馬鞭輕輕一揮,道:“解散了吧。”他跳下馬把韁繩丟給了衛兵,跟著雷雲泉朝比家山陣地走去,笑罵一句:“哄鬼也不是這麽哄的,哪有營長率領預備隊的?”

雷雲泉嘿嘿一笑,道:“副師長,我這不是戰鬥預備隊,是洗澡預備隊。上頭不是天天吵著說要開戰了嗎?我們就趁著豔陽高照,洗幹了身子,到閻王爺麵前也不至於被發配去當夥夫。”

大戰之前,穀止戈不喜歡聽這種不吉利的話,道:“烏鴉嘴。”他側過頭去審視自己的愛將,見他也正看著自己,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穀止戈一愣,心想,比家山在新牆河北岸,它作為新牆河陣地的突出部和重要支撐點,在戰鬥開始以後,將承擔極大的壓力。因為日軍要突破長沙會戰的第一道防線新牆河陣地,必須先拔掉突出部陣地這顆釘子。這意味著駐守比家山陣地的官兵,將比其他陣地上的官兵承擔更大的生命風險。在擬定作戰計劃的時候,柏君健師長並不舍得把特務營放在此處,他認為長沙會戰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即使敵人突破了新牆河一線陣地,102師也將撤退至汩羅、平江的二線陣地逐次抵抗。因此,過早把能征善戰的部隊擺到一線,萬一情況緊急時抽不回來,將影響全師的戰鬥士氣,對部隊今後的戰鬥力恢複也會造成重大影響。

至於穀止戈不想把雷雲泉放在第一線,則是他的私心在作怪。他這次回貴陽,本想趁整訓部隊之時,抽空與花靜宜好好談一談。雖然他們真心相愛,由於長時間的分離和缺少交流,兩人之間存在很多誤會。令他沒有想到的是,102師與稅警部隊在公路上對峙一事,不僅沒有消除誤會,反而使之加深了。當他知道雷雲泉和歐陽雪英的戀情,穀止戈認為這是一個契機,或許能使他和花靜宜盡釋前嫌,使他們的關係維持在一個相對穩定的狀態。如果雷雲泉在戰鬥中犧牲了,假如歐陽雪英怪罪他沒有盡到照顧之責,在花靜宜麵前埋怨他,那麽,他也許永遠都無法向花靜宜解釋清楚了。

師部的兩位主官各懷想法,都不想把特務營擺在陣地前麵。在第一個作戰方案中,特務營被作為師預備隊,擺在了主陣地後方,把負責比家山南岸主陣地的二團一營擺在比家山陣地上。

計劃還沒有上報,雷雲泉不知從哪兒得知一同駐守新牆河的友軍195師,把他的黃埔第八期同學、營長史恩華擺在比家山陣地右側。為了和同學在戰鬥中一爭高下,也為了102師的榮譽,雷雲泉找到兩位主官,堅決要求率部駐守比家山陣地。柏君健師長考慮再三,最終答應了他的請戰。為了保證雷雲泉在情況不利時,能夠順利後撤,柏君健師長采納了穀止戈的建議,即把擺放在日軍最易渡河地段的炮營,調整到比家山陣地後方,全力向比家山提供火力支持。穀止戈的理由是,比家山突出部就像一枚擺在敵人陣地前沿的釘子,進攻的鬼子在沒有拔掉釘子之前,不敢輕易向我主陣地突擊。

這一次,穀止戈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殘酷的現實是,在敵人強大的攻勢麵前,他束手無策,無法救出雷雲泉和他率領的全營官兵。此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因此而背上了沉重的情感包袱。

穀止戈跟隨雷雲泉走上比家山前沿陣地。當營長在新牆河遊泳的時候,陣地上的士兵並沒有閑著,他們在不停地加固工事,把地下的工事挖成了坑道,把挖掘出來的泥沙,堆積在工事的覆蓋層上麵。士兵中流傳著一句話,‘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不過,在這場殘酷的抗日戰爭中,這句話似乎對,似乎又不對。廣大的官兵不僅流了汗,也流了更多的血,他們明知自己麵對的是死亡,卻仍然微笑著擁抱迎麵走來的死神。他們隻是一群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可他們知道,在他們身後有父母、孩子,以及可愛的家園。

機槍手老趙坐在掩體旁抽旱煙,旁邊一個年輕士兵在往又高又厚的工事頂上堆土。穀止戈走過來,老趙立刻向他行了一個軍禮,士兵卻拄著鐵鏟,滿臉憨態地望著副師長。穀止戈見他的模樣有些陌生,身上穿著嶄新的褂子,腰間還捆著一條紅繩,猜想他可能是新近補充的士兵,問:“你叫什麽名字,參軍多久了?”

“他叫楊佩凡,剛結婚就被拉來了,把新娘擱在家裏,為這事他整天睡不著覺。”老趙取笑他道。

“瞎說。”新兵楊佩凡滿臉通紅,不好意思地反駁了一句。

穀止戈想起了上海抗戰之初,一個外國記者對中國軍人的看法。他說中國過去根本就沒有常備軍,隻有一群穿軍裝的農民。這些農民在上海用落後的武器居然能抗擊訓練有素的日軍達三個月之久,令世界刮目相看。

事實上,自上海抗戰以來,國軍中的絕大部分官兵都是農民,比如眼前這位,參軍還不足兩個月。在整個102師,一半以上的士兵都是穿軍裝不滿一年的農民,他們卻要拿著落後的武器與武裝到牙齒的日本鬼子頑強作戰,這樣的部隊能夠抗擊日軍強大的攻勢,靠的就是頑強的意誌和一顆愛國之心。想到這裏,穀止戈對麵前的這位士兵充滿了感激和尊敬,笑著拍拍他的肩頭,道:“新娘坐在家裏是不會跑的,等打完這一仗,我讓營長放你的假,讓你回家看新娘去。”

楊佩凡感激地看了穀止戈一眼,問:“副師長,我們的工事要挖多深、修多高才能抗住敵人炮彈的攻擊呢?”

穀止戈一愣,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日軍這一次是有備而來,勢必會動用最為強大的重炮部隊。穀止戈想了想,說:“工事上麵要覆蓋一人多厚的泥土,才可能抗住直接命中的炮彈。如果敵人密集發射炮彈呢?工事承受的壓力更大,所以還要加把力,工事修得越牢固,安全度越高。”

能夠親自聆聽副師長的教誨,對新兵楊佩凡來說,是莫大的榮耀。他興奮地把胸脯一挺,大聲道:“是,副師長,那我把工事再加高一些,讓敵人用任何炮彈都炸不了。”

“這個憨老弟。”老趙笑罵一句,也不知是批評還是憐愛。隨後,他把頭轉向穀止戈,問:“副師長,工事修了一年,我們開到新牆河來也有三個月了,老說馬上就要開戰,就是不見什麽動靜。這樣光打雷不下雨,叫人憋得難受啊。”

旁邊一位老班長湊過一句話:“新牆河的石頭和魚蝦都認得我們,樹上的鳥兒都會叫我們老哥了,再這麽耗下去,隻怕連這些草都聞慣了我們的氣味,舍不得我們離開了。”

陣地上響起一陣快活的哄笑聲。穀止戈也笑了,心想,大家明知眼前麵臨的是一場極其殘酷的戰鬥,他們當中的絕大部分人都將因此而喪生,他們卻依然如此樂觀,這說明軍心可用啊。他內心無比感動,笑道:“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老百姓養了我們一年,我們開進前沿陣地也才三個月,我們就著急了,按捺不住了?”

老趙訕笑道:“哪是按捺不住啊,副師長,我們在陣地上吃香的喝辣的,愧對養我們的老百姓啊。我們離開家的時候,正值青黃不接,家裏隻得挖野菜代糧。雖說現在打了新穀,可除卻上繳的租稅軍糧,頂多能支撐四五個月。我們在前方打仗辛苦,後方的家人也不容易啊。要是能趕緊打完這仗,把鬼子趕出中國,我們也好回家安心生產,共渡難關。”

老趙的話讓大家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穀止戈心裏更是升起一種頗為複雜的情緒。眼前的戰士都是家裏的青壯年勞動力,因為日寇入侵,他們不得不放棄生產,拿起槍與侵略者決一死戰;後方的百姓為了支持前方抗戰,做出了巨大的犧牲,同樣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老班長道:“副師長,與其坐在這裏等敵人來攻打我們,不如主動出擊,殺到敵人的老巢去。”

楊佩凡聽了這話,臉上露出興奮的神色,因為緊張而有些語無倫次:“對啊,我們打獵就是這樣的,循著野獸的腳印,追上去幹一家夥。像這樣坐在陣地上等敵人進攻,好比守株待兔,那要等到猴年馬月?”

這何嚐不是穀止戈的想法呢?作為一名年輕而充滿血性的將領,他也希望率領部隊殺到敵人麵前,痛痛快快地幹一場,拚個你死我活。這無疑是共產黨遊擊隊常用的辦法。可理智又告訴他,這種辦法在國軍中行不通,共產黨所掌握的部隊依靠理想和信念支撐,具有強大的凝聚力,而他所掌握的這支部隊,雖然戰士們同仇敵愾,軍心甚為可用,然一旦離開了陣地,離開了約束,這些缺乏訓練的農民在戰鬥勝利之時,或許仍然具有強大的攻擊力,假如戰鬥失利,即可能變成一盤散沙,於頃刻間土崩瓦解。

“別急,別急,抗戰是長期的,我們不能與日本鬼子賭氣,爭一時之長短。會有仗打的,我們先按命令把工事修牢實。”雷雲泉見穀止戈望北凝思,擔心士兵們攪亂了他的思緒,揮著手道。

穀止戈指著湘北上空的一團黑雲,道:“‘黑雲壓城城欲摧’,目前鬼子已經在我們對麵集中了數個師團的兵力,其戰略意圖已十分明顯。大家先別急著打仗,先修好工事備好戰,等鬼子來了,狠狠揍他娘的。”這話說得解氣,眾人快活地大笑起來。

之後,穀止戈把特務營的工事巡視了一遍。第十五集團軍總司令關麟征將軍剛剛召開了師級指揮官會議,安排部署了作戰任務。得知關將軍將深入新牆河一線視察,柏君健師長令穀止戈提前到各團營陣地巡查一遍,查漏補缺,看是否有需要整改的地方。

特務營陣地幾乎都被官兵所掘的坑道連接起來,一直連接到山下的村子裏。村裏的老百姓得知部隊即將在這兒開戰,已經提前撤離,在附近的安全區域躲藏起來。雷雲泉部除了鞏固工兵部隊修築的山前主陣地,還加強了側翼及山後陣地的構築,在山後陣地同樣挖掘了很深的坑道,構築了兩座機槍堡壘,以便從新牆河北岸監視新牆河。穀止戈巡視到山後陣地時,明白了雷雲泉的意圖,問:“假如敵人攻占了山前陣地,山後陣地還能發揮什麽作用呢?”

雷雲泉笑著答道:“我這是跟副師長在金牛地區學來的戰術呢。一旦敵人攻占前山,我剩餘部隊就通過坑道撤退至後山坑道內,師部炮營傾全力轟擊山頭陣地上的日軍,我則利用此堡壘攻擊渡河日軍,與南岸我主陣地形成對敵夾擊之勢。”

穀止戈望了一眼清澈透亮的新牆河,心想,如果敵人突破了比家山陣地,他們憑著強大的炮火支持,強渡新牆河,那麽落在山後陣地上的官兵,則如羔羊落入虎狼群中,形勢必然變得極危矣。穀止戈心情沉重地看了雷雲泉一眼,道:“一旦牆危,則不必傾力而扶,因為我們是長期抗戰,須以消耗敵人有生力量,保存我方實力為第一要務。局勢危急時,你要盡可能率部撤回南岸主陣地。”

“是。”

從後山陣地走下來,穀止戈上了馬,準備離開時,不忘交待一句:“雲泉,日軍在秣馬厲兵,局勢日趨緊張,你們一方麵要加緊備戰,另一方麵要提高警惕,嚴防鬼子偷襲。”

雷雲泉響亮地答應著,行了一個軍禮,目送副師長快馬加鞭越過了新牆河。

穀止戈回到師指揮所,見小院前麵的草地上拴著幾匹戰馬,其中一匹在馬群中格外顯眼。它像上了漆一般通體黑亮,渾身沒有一絲雜毛,體型健碩如流線,細腰長腿。見穀止戈騎馬過來,它四蹄在原地踏著碎步,脖子高揚,抬著頭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斜視著眼前這位年輕英武的青年將領。他正待下馬,關總司令大步從師指揮所走了出來,後麵跟著柏君健等師長及司令部參謀。在金牛一戰中,穀止戈給關總司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會兒他見到穀止戈,把手一揮,道:“止戈,走,我們到前麵陣地去看看。”說畢,關總司令立即翻身上馬。黑馬一聲長嘯,轉身沿著通向新牆河陣地的小路飛奔而去。後麵群馬馳騁,跟隨關總司令一同飛奔向前。穀止戈在後麵看著關總司令一路穿過樹林、越過河溝、登臨山頂,顯得英姿颯爽,心裏暗自喝彩。

翻越山頭,幾位團長早在河邊等候了。一群人下了馬,關總司令把韁繩甩給衛兵,就在河邊擺開了地圖。柏君健師長就地向他匯報部隊的部署情況。

關總司令問:“部隊的士氣怎麽樣?”

柏君健道:“部隊士氣旺盛,工事已加固完畢,軍部提出的口號是——打出台兒莊的威風,我們師的動員口號是——一戰成名。”

原來102師此時所在的軍部,是關總司令曾經率領的老部隊,自抗戰以來曾打過許多漂亮仗,尤其是台兒莊大戰,使該部一時名震中外。之後該部撤到湖南整補,其中102師被劃歸其指揮。關總司令把自己曾經指揮的老部隊,加上第79軍共六個師擺在新牆河一線,構成了強大的縱深陣地。日軍南犯長沙,新牆河將是第一道關,他把親信部隊擺在這個受衝擊最大的位置,軍師長們心裏都十分清楚,關總司令這是做給其他部隊看的,他要以此號令全軍,任何人不得有絲毫馬虎,否則軍法難容。102師雖然是新加入關總司令所率部隊,但在金牛鎮一戰,102師按照關總司令的部署,成功地拖住了進犯武漢的日軍一個星期,受到國防部的通令嘉獎。從此關總司令對102師的作戰能力刮目相看,因而在此次事關全局的大戰中,他把102師視如嫡係部隊,擺放在新牆河一線。

師部的動員號令即出自穀止戈的手筆。在和弟弟的摔跤決鬥中,弟弟曾說稅警部隊在對日作戰中,將一戰成名。穀止戈卻認為,102師雖在貴陽受到羞辱,全師官兵並不氣餒,決心在此次戰鬥中一雪前恥,一戰成名。

關總司令滿意地朝柏君健師長點點頭,然後席地而坐,其他人圍在他身邊坐下。他望了望聳立於對岸的比家山,山不算高,卻是擋在日軍進攻道路上的一道天然屏障。他用手指著地圖上的越河設置的前進陣地標誌,問:“誰在對岸?”

“守衛比家山左翼陣地的是195師131團加強第3營,守衛右翼陣地的是102師加強特務營。”軍長不假思索地回答。

“誰在北岸?”關總司令好像沒有聽清,重複了一遍問話。

軍長稍一遲疑。柏君健答道:“左翼陣地是3營長史恩華,右翼陣地是特務營長雷雲泉,兩人都是黃埔八期的同學。”

中央軍校在廣州黃埔辦了五期,俗稱黃埔軍校。之後校址多次變更,開設了武漢、桂林等幾所分校,因為黃埔成為國軍黃埔係將領人生最引以為傲的經曆和品牌,學員們便一直將黃埔的名稱延續下來。一則表示繼續黃埔初創時期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精神,二則表示自己是中央軍嫡係。

關總司令笑道:“195和102師把兩位黃埔同學擺在前進陣地,這不是明擺著要他們老同學同台競技嗎?”

大家都笑了起來。軍長似乎想起了什麽,道:“史恩華家境比較富裕,他們兩兄弟從軍校畢業後,都加入了我軍。史恩榮在台兒莊戰役中犧牲之時,他父親來過部隊,老人家流著淚握住我的手說,‘恩榮為國捐軀,死得其所。’”

聽了這個故事,大家心情頗有些沉重。柏君健感慨道:“多麽深明大義的老人啊。”

關總司令看穀止戈一眼,道:“止戈,你是不是黃埔出身?”

穀止戈搖了搖頭,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居然臉紅了。柏君健出麵替他解圍:“止戈雖然不是黃埔出身,他的父親穀守誠曾經和蔣委員長在日本就讀同一所學校,並在黃埔擔任過教官。”

“如此說來,也算得是黃埔係了。”關總司令笑道,雙手按住膝蓋準備站起身來。穀止戈伸手欲扶,他猶豫了一下,隨即抓住了穀止戈的手艱難地站起來。原來關總司令在1925年東征討伐陳炯明時,膝蓋被子彈打碎,送到醫院時,醫生決定鋸腿保命。恰逢軍校黨代表廖仲愷探望傷員,他得知此事後,認為腿是軍人的第二生命,堅決要求醫生采用最好的藥物、不惜一切辦法救治。經過一番精心治療和他自己刻苦鍛煉,傷腿功能基本恢複,隻是蹲下再起身時稍感吃力。關總司令總是說,他的軍人生命是廖仲愷先生給予的,如果當時醫生把他的腿鋸掉了,他的軍人生涯就結束了。當然,如此一來,抗日戰場上也就缺少了一位叱吒風雲的戰將。

幾個人走下河灘,望著宛如處子一般清碧透亮的河,佇立無語。幾匹戰馬或昂首站立,或低頭嗅著青草的氣味,或揪幾根銜於唇齒之間。此時,站在新牆河邊的幾位將領,誰都沒有意識到,在今後的一段時間裏,他們的名字將和這條小河連在一起,頻頻出現在全國乃至世界各大報紙的頭條。

2

中國軍棋中有一種特殊的下法,即覆棋而後翻出雙方棋子進行博弈。這種棋法雖然明知對手的力量,卻不知其主要力量置於何地,博弈者隻能憑借智慧運籌帷幄。戰爭與這種軍棋的博弈方法具有很大程度的相似性。

在長沙會戰中,決戰雙方紛紛調兵遣將時,雙方指揮部也為如何排兵布陣,暗暗鬥智鬥勇,展開了博弈。

武昌,日軍第11軍司令部。這座外表看起來極為笨重厚實的建築原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的首腦機關。1938年11月24日深夜,在各路圍攻武漢的日本軍隊中,強悍的波田支隊率先突入市區,直取深灰色為主的軍委會所在地。其時,日軍為了拍攝占領武漢的新聞宣傳照片,也大秀了一回,數十輛剛剛入城的日軍汽車同時打開大燈,把整座大樓照得如同白晝,一個年僅十七歲的一等兵士口平一郎在樓頂原有的旗杆上,升起太陽旗。隨軍記者們按下快門,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張照片會成為日軍侵華的罪證之一。他們更沒有想到,此時距這座建築的主人蔣介石宋美齡及其高級將領離去,還不到5個小時。

武昌這座九省通衢之地,已多次在民國的曆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幾筆。似乎為了契合這種可能,岡村寧次也把第11軍司令部設在這座大樓裏。大樓四周,過去站立著荷槍實彈、表情威嚴的國軍衛兵的地方,如今仍然站立著同樣年輕,隻是肩章不同的衛兵。時值這個素有火爐之稱城市的盛夏,衛兵們的軍裝被汗水浸透,在背後留下一團團白色的汗漬,隻有鋼盔和槍刺在驕陽之下閃著灼灼的冷光,令人不寒而栗。

岡村寧次把自己獨自關在設置於地下室的作戰指揮室裏,參謀人員知道這是司令官在擬定重大戰事組織計劃之後的一個習慣。在已標好湖南、江西、湖北的地圖前,他要把各種預案、各類統計數據及各種情報統統過濾一遍,消化在自己的腦海裏。

此時,在他的麵前,就擺著即將上報東京大本營的“湘贛作戰指導大綱(昭和十四年8月15日)”——

作戰目的:

軍的作戰目的為擊敗第九戰區的粵漢沿線中央直係軍主力,乘蔣軍衰敗之形勢,進一步挫傷其繼續戰鬥之意誌,同時確保軍作戰地區的安定。

指導方針:

一、軍主力(以兩個師團為基幹)在隱蔽中做好準備,大概在9月下旬開始行動,將粵漢方麵之敵軍主力消滅在汩水河畔。在此期間,約以1個師團策應軍主力,事先將高安附近之敵消滅,轉向修水河上遊捕捉該方麵敵軍。

二、本次作戰以奇襲為主旨,盡量在短期內結束戰鬥,然後恢複原來的態勢。

在計劃上,作戰的主要目的是消滅第九戰區的中國軍隊,打擊中央係少壯派軍人的抗戰意誌。當然,他內心同時有一個不便言明的想法,即在消滅第11軍正麵第九戰區的中央軍部隊之後,地方軍和雜牌軍部隊不戰而潰,或直接向大日本皇軍投降。屆時中國南方的重要交通樞紐長沙,對他來說將猶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

一個人一生之中能夠有所作為實屬不易,對這位身材中等、不胖不瘦、戴一副近視眼鏡的日本將軍來說,中國成就了他軍人的理想和事業,成為他的福地。曾經在中國長期生活的他,知道自己趕上了一個好時候,軍閥連年混戰,給日軍侵略中國提供了機會。蔣介石名義上是中國的統帥,實際上國民政府及國軍內部派係林立,如散沙一般,擊其一支則全盤皆潰。這就是他敢於用四個師團、十萬人左右兵力,向第九戰區統屬的近三十萬貌似強大的兵團挑戰的直接原因。岡村寧次精通中國曆史,他深知打擊中國人最致命的手段,就是以中國人製中國人,因此在第11軍占領區內,他並不任命日本人為占領區官員,而是扶持親日的中國官員為地方官。

重新審視作戰計劃後,岡村寧次再次把目光轉到牆上。作戰指揮室寬大的牆麵上,有一張軍事圖表,上麵分別標識著第11軍三個進攻方向正麵中國軍隊的番號、兵力位置以及將領的姓名。他盯著這張圖表的神情,好像一個即將出擊的野狼,在謹慎地窺視著對手的實力。當他的目光停留在湘北一帶,他心裏驟然一驚。

湘北主攻方向,第15集團軍,總司令關麟征。岡村寧次對這個名字的熟悉程度,不亞於熟悉下屬的師團長。這是一支掌握在蔣介石手裏的嫡係王牌部隊,自華北事變以來,它總是被擺在與日軍作戰的關鍵時刻與關鍵位置。武漢會戰之時,這支部隊就與第11軍成了對頭,尤其在金牛鎮,關麟征居然憑著一支殘兵敗將,拖住了攻擊力奇強的波田支隊整整一星期。岡村寧次在中國作戰多年,對手多得讓他都記不清楚了,唯獨關麟征讓他刻骨銘心。

正是出於對老對手關麟征的敬畏,在這次“湘贛作戰”中,岡村寧次謹慎用兵,將所屬第3、6、33、106師團分為湘北、贛北和鄂南三個集團同時出擊,令他自顧不暇。這即是說,日軍以湘北為主攻方向,在贛北進行迷惑和牽製,配合主攻方向作戰,另外在鄂南出一支奇兵,避開沿新牆河、汨羅江設置的防線,出現在對手側背,配合進攻湘北方向的日軍,夾擊和消滅第九戰區中國軍隊主力於嶽陽和長沙中間的平江地區。

打出這三隻拳頭,己方力量隻及正麵對手的三分之一,這次他同樣信心滿滿,相信一定會打贏這場大仗,他也必須打贏這場大仗。大本營將他由師團長越級提升為軍司令,組建第11軍進駐武漢地區,使大本營及華中派遣軍方麵許多老資格的將領,有些對他頗有微詞,還有人公然對他進行詆毀。他需要打幾個漂亮的仗來向大本營證明,他們用人得宜。當然,岡村寧次在對華作戰中,以少勝多也不是第一次了。

1928年,岡村寧次任步兵第6聯隊長,他率領4000兵力,從青島秘密登陸,第二天乘火車到達濟南,執行阻止北伐軍北上的任務。5月3日,他指揮這區區4000日軍向北伐軍勝利之師第40軍4萬部隊發動襲擊,隨之與對手在這座古城展開巷戰。一場血戰下來,北伐軍官兵和無辜平民傷亡5000餘人,日軍連同助戰的日僑隻傷亡千餘人。戰事以北伐軍主動撤出戰場繼續北伐告終。

這場被後人稱為“濟南慘案”的流血事件,是岡村寧次於1913年從帝國陸軍大學畢業後的第一次實戰。他相信日本軍人具有良好的精神素質和軍事技術,對付中國軍隊完全可以以一當十。不過,他同樣明白,要對付第十五集團軍這樣的勁旅,已非當初對付北伐軍那麽輕而易舉。

“吃掉一支久經戰陣又強有力的中國部隊,其意義、影響和難度同樣巨大!”岡村寧次突地站立起來,揮拳敲擊著標識湘北的地圖,似乎要將其一舉擊碎,以此結束他對作戰方案的最後默想。他走出作戰室,邀上參謀長青木重誠,來到院內專為他開辟的網球場。二人揮拍擊球,輕鬆自如地談談笑笑,直到打得滿頭大汗方才罷手。

打完網球,青木重誠回到辦公室,開始按照岡村寧次的部署,組成軍作戰指揮部,計劃明晨出發,進駐位於武漢和嶽陽之間的鹹寧,統一指揮即將開始的湘贛之戰。

在日軍磨刀霍霍時,第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嶽把自己關在嶽麓山的指揮部裏,麵對地圖研究瀟湘的山山水水。腦子發脹的時候,他會透過窗子,看一看山下的長沙城。長沙城雖然還沒有被日軍占領,卻遭遇了罪惡戰爭之火的洗劫。與所有後方城市一樣,在地圖上與武漢近在咫尺的長沙,在武漢會戰中,作為會戰的重要指揮中樞和後勤保障基地,遭到日機不間斷的轟炸。另外就是去年年底的長沙縱火案,張治中將軍決定在日軍進攻長沙時,執行焦土抗戰政策,結果日軍尚未進攻,就弄得草木皆兵,一把大火把一座好端端的長沙城燒得幾近焦土。焦土抗戰計劃得到蔣委員長批準,蔣不好治張治中將軍的罪,隻讓他離職,把長沙警察局局長等當替罪羊,槍斃了事。如今,日軍真的就要對長沙發動進攻,第九戰區最高司令長官卻麵臨著一個艱難的抉擇。

他是接替蔣委員長的親信愛將陳誠出任第九戰區司令長官的,在他麵前,擺著兩份長沙會戰方案,一份是桂係名將、最高軍事委員會副參謀總長暨桂林行營主任白崇禧提出的作戰方案,一份是第九戰區司令長官陳誠提出的作戰方案。上報軍委會之後,白案被稱為甲種方案,陳案被稱乙種方案。

白崇禧認為,武漢地區的日軍分駐江南與江北,與中國軍隊重兵對峙,目前雖然沒有日軍進攻規模的詳細情報,但他們能夠抽出來的兵力不會多於實有兵力的半數,持續作戰時間不可能太久。為了吃掉進攻之敵,應將戰場放開,中國軍隊可且戰且退到衡陽一帶,誘敵深入並分散在縱深約200公裏的廣大地區。那時,敵不戰已形成被動之勢,糧食彈藥供應必會緊張。國軍在九嶺山、幕阜山的部隊西進,湘江以西部隊東進,斷其陸上與水上退路,可全殲該敵。

陳誠則主張,按照老辦法,逐次抵抗,退卻限度為長沙以北。正麵部隊消耗一部分日軍之後,退到東西兩側的山區,待敵繼續南進時,攻其側背,與長沙守軍聚殲日軍於城下。這樣安排,部隊運動不至於過大,作戰時間不會拖得太久。當時因陳誠把主要精力放在主管軍委會政治部事務方麵,薛嶽在暫代第九戰區司令長官時,參加了兩種方案的討論,他傾向於陳誠的意見。

然而,參加方案的討論是一回事,真正走馬上任之後,要執行作戰方案又是另一回事。更何況蔣委員長已對長沙作戰已有了傾向性的意見。在他桌上就擺著蔣委員長的一封電報:

“桂林白主任、第九戰區薛司令長官:電悉,按甲案部署作戰。”

這意味著他要把以前所有的作戰思路推倒重來。現在他是執行者,不得不對作戰方案再次進行細致的研究,以做到萬無一失。所謂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作戰方案雖然已由最高軍事委員會審定,可戰場形勢卻是瞬息萬變的,作為執行者必須根據實際情況不斷調整,以適應戰場的態勢。

除了麵臨作戰計劃安排上的麻煩,薛嶽此時還被另一樁麻煩纏身。

按照戰區司令兼任地方行政長官的慣例,薛嶽也主動要求兼任湖南省主席。想不到這個要求此時卻讓他陷入尷尬境地。

身為戰區長官,自然要為軍隊著想。由於物資供應緊張,物價飛漲,軍餉常常不夠。剛上任時,為籌備軍糧,他采取限製市場米價政策,提出“平價”即壓低價格收購軍糧,逼得米商紛紛轉入地下。薛嶽得知這一情況後大怒,派人找來幾個米商大戶斥責一通,限令其交足一定數量。結果是低價米交不足,黑市米價一日貴似一日。上任半年,湘人中尖刻者送薛嶽一個綽號“薛平貴”,叫得家喻戶曉。薛嶽聽了又氣又惱,卻無可奈何。

趕巧他父親過世,說不清是部下討巧會辦事,還是湘人習慣阿諛奉承,訃告滿天飛,被發至全省各縣的縣屬小單位。每縣至少20個單位來送喪禮,加上縣以上,市、省各大小單位都送,便自有有心人暗中算賬。

他主政湖南之後,一人得道,自然雞犬升天,家人紛紛向他提出額外的要求。他不好拒絕,竭盡所能安排工作也是情理之中。他安排叔父方學芬擔任省田糧處處長、姨佬丘維一任省銀行行長,弟弟過去經商,現在仍然經商,拉湘產大米去廣東貿易。就是這等在官場中司空見慣的小事,偏生湘人中就有人寫黑信告到中央,信中附民謠一則:

薛翁治喪,薛弟治產,安便足為穴,得一大筆喪費,發一大批混財;

嶽叔長處,嶽襟長行,精忠能報國,發三千萬公債,殺三千萬人民。

湘人才華橫溢,又喜戲謔,令人啼笑皆非。省議員張維鈞逢人便將民謠娓娓道來,且邊說邊解釋,弄得薛嶽顏麵盡失。薛嶽以為就是他寫的,曾當麵訓斥過他。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不久之後,張卻遭人暗殺,曝屍荒野數日。許多人認為凶手非他莫屬,弄得他百口莫辯,險些生出一場官司。國民政府行政院和監察院就民間反映的事情追問下來,搞得薛嶽有嘴說不清,十分狼狽。

顯然,薛嶽施展才華的地方不是官場,隻有在軍用地圖前、在槍炮橫飛的戰場,才能找到那個具有大將風度的薛將軍。薛嶽回顧著自己的成長經曆,這個廣東樂昌縣普通農家後代,十歲進黃埔陸軍小學讀書,24歲擔任孫中山警衛團1營長,曾端著機槍在槍林彈雨中掩護孫夫人衝出叛軍重圍,在血與火的戰爭洗禮中,為自己贏得了“老虎仔”的綽號。此時的老虎仔卻麻煩纏身,他需要一場漂亮的戰爭來雪洗恥辱。不過,他絕沒有想到,長沙會戰不僅為他洗清了屈辱,還助他走上了人生的巔峰。

最高軍事委員會轉發蔣委員長要求他按“甲案”部署作戰的電報後,白崇禧和陳誠先後打來電話,要求他堅決落實委座指示。

薛嶽站在地圖前,一動不動。

看地圖是他的習慣,也可以說是一種嗜好。許多回憶中共兩位重要將領林彪和粟裕的文章,都不約而同地提到,讀地圖是這兩位將軍的嗜好。林彪將軍在長征途中,以及將率115師開赴抗日戰場時,連續數月讀地圖,致神經衰弱,不得不依靠藥物助眠。他看地圖一看就是一天,甚至連續幾天。有戰事時看,無仗可打時仍看得津津有味。對他而言,看地圖已經由一個軍事指揮員在工作上的需要,變成了一名職業軍人的一種精神需求,一種寄托情感、排遣煩惱的有效方式,一種證明軍人生命存在的方式。薛嶽在得到蔣委員長執行“甲案”的電令後,與其說是對照地圖、深入比較兩種方案,為自己要堅持的意見尋找更為有力的依據,不如說他是在這個靈魂所寄托的空間裏整理思路,調整情緒,鼓足勇氣。

數小時候後,他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他轉身叫來參謀處長趙子立,請他代擬電報,直接送呈蔣委員長,並當即口述他堅持“乙案”的三點理由:

一、第九戰區現有足夠的兵力,有把握將日軍殲滅於長沙以北。

二、我軍退至衡陽,日軍在廣州地區的安藤利吉第21軍(轄第18、104師團、台灣旅團及各配屬航空兵)則可能沿粵漢鐵路向北策應,對我形成夾擊,使戰局不易把握。

三、如按甲案放日軍南下,則長沙失守必會為敵之宣傳機構所乘,在國內外造成不良影響。

這三條理由,將實施甲案中出現軍事和政治上不利之處的可能性,作了一種可感可觸的描述,仿佛把近在眼前的危險擺上桌麵,讓人一目了然,極具辯駁力。

趙子立迅速記下要點後,準備返身去參謀處擬寫電文。薛嶽叫住他,叮囑道:“擬定的電文,措辭和語氣要有力度和韌性,使委座能明顯地感覺到我們的堅強決心。”

趙子立道:“是,參謀處擬好電文後,送薛長官核發。”

薛嶽滿意地點了點頭。眼前這位參謀處長是黃埔六期的高材生,頭腦機敏,足智多謀,每逢重大戰役必有建樹,幾仗打下來職務直線上升,三十出頭便扛上少將肩章,在第九戰區的青年軍官中可謂出類拔萃。趙子立離開後,薛嶽的目光再次轉向長沙城,先前是一座完好的城市時卻準備未戰而棄,現在滿目瘡痍卻要拚盡全力守衛了。這種奇妙的變化,想起來他都覺得有幾分滑稽,卻也是情勢使然。

兩軍將帥已完成運籌帷幄,接下來就是決勝千裏,就是兩軍官兵在戰場上的血腥廝殺了。

3

9月18日,一個讓中國由此進入深重災難的日子。與日本人對此偶爾的記憶相比,中國人視它為一個民族恥辱的標記,用歌聲傳唱於大江南北,把它永遠鐫刻在民族記憶的最深處。

這天拂曉,日軍第6、33師團,奈良支隊、上村支隊及配屬他們的炮兵、裝甲兵、航空兵、海軍部隊,在各自出發的地域,按照第11軍司令官岡村寧次規定的時間,舉行默默的祈禱儀式。數萬名日本官兵麵朝東方站立,雙手暫時鬆開武器在胸前合十。他們透過中國上空灑著小雨的濃濃烏雲,凝視著東方,想象著從海麵升起的紅太陽,宣誓為天皇進行大東亞聖戰。

祈禱儀式進行完畢,所有的手重新把武器緊緊握在手裏。正在第6師團視察並組織進攻的岡村寧次上將,麵目猙獰,以一個極其凶悍的動作抽出指揮刀,直指湘北方向,用東洋語向他的士兵發出了一個短促有力的命令。接著,幾萬雙軍用皮靴齊聲踏步,驚擾了眼前這片寧靜的土地,由此,瀟湘大地上空又麵臨著一場血雨腥風。

湘北方向的進攻開始了。

在岡村寧次的軍用地圖上,沿新牆河一線並排標著三支粗大的紅色箭頭,如三支利箭直逼南岸。而星星點點地灑在河北岸幾處製高點的中國守軍前沿陣地,如同大潮來臨之前停留在沙灘上的小石子。在這些小石子中,首當其衝的是第195師和102師比家山陣地。在岡村寧次的地圖上,這個呈橢圓形、雙峰駝狀的陣地,並沒有標出守軍的番號和指揮員的姓名。或許在一次力量無比巨大的衝擊麵前,它顯得太渺小了,根本不值一提。

新牆河南岸,102師前沿指揮所。

電話鈴響,穀止戈抓起電話,話筒裏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我是關麟征。”

“關總司令,我是穀止戈,請問總司令有何訓示?”穀止戈挺直胸脯,大聲道。

“止戈,你們對麵是日軍第6師團。”穀止戈拿著電話,想聽聽總司令是否還有其他訓示,他卻把電話掛掉了。其實,有這一句話就夠了,再說亦是多餘。穀止戈想了想,命令參謀接通前沿陣地指揮所的所有電話,向各團營指揮員通報了即將向102師和195師前沿陣地發動進攻的敵人部隊番號。

作戰勝利的關鍵要素之一就是必須了解對手。第6師團,幾乎國軍的每一位士兵都知道這支部隊,因為它聯係著一個魔鬼的名字——穀壽夫。

忽然,前方陣地出現了吵嚷聲。電話鈴響了起來,穀止戈上前猛地抓起電話,聽見是柏師長的聲音,唐突地問:“師座,敵人進攻了嗎?”

柏君健道:“我正要問你呢,前沿陣地怎麽出現了喧嘩和混亂?是不是敵人進攻了?”考慮到師長年紀大,腿部又有傷,穀止戈讓師長把指揮所安在後麵,他則率領前敵指揮員進駐主陣地幾百米之後。

“沒有啊,師長,敵人離陣地還遠著呢。”穀止戈也聽到了前沿陣地傳來的喧嘩聲,他朝外望了望,新牆河北岸平靜如常,並不見任何異樣。不過前沿陣地發生了什麽事呢?他心裏也疑竇叢生。

柏君健叮嚀道:“止戈,鬼子十分狡猾,要提高警惕,防止敵人趁我不備,偷襲我方前沿陣地。不然,部隊幾個月的訓練和構築的工事,都將功虧一簣。”

“我馬上去看看,有什麽情況我將與現場處理,並向師長匯報。”

掛斷電話,穀止戈率領參謀副官走出指揮所,大步向前沿陣地奔去。設在山坡後麵的連部夥房,冒出熱騰騰的蒸氣,有兩個夥夫正在殺豬。

“副師長,陣地上的氣氛不對啊。”參謀副官邊看邊疑問道。

“什麽地方不對?”穀止戈也感覺這氣氛與往常大為不同。往常在大戰前夕,前沿陣地總是沉浸在一種可怕的安靜之中,人們可以從寂靜的氣氛中,感受到死神一步一步臨近的聲音。此時的前沿陣地上,彌漫著一種過節般的熱鬧與歡騰。

“夥夫把用來慶祝勝利的豬殺了,官兵們把平時舍不得穿的新衣服穿上了,好像過年過節一樣。”

副師長上前沿陣地走來的消息,很快就有人報告給第一團團長吳康侯,他率領團部軍官迎了上來。穀止戈走上戰壕,見戰壕裏四處都是官兵們換下來的舊衣服舊草鞋,想起102師在貴陽遭遇的屈辱,他又生氣又難過,嚴厲地問:“你們誰能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誰下的命令?”

吳康侯大聲道:“報告副師長,剛才接到您的電話,說在南京進行大屠殺、對中國人民犯下滔天罪行的敵人第6師團即將出現在我們麵前。這消息像風一樣傳遍了前沿陣地,官兵們都激憤起來,紛紛將小包袱中舍不得穿的新軍裝、新鞋子穿上,各連長命令夥房把豬殺了。大家想穿好吃好,與第6師團決一死戰,你看看——”

吳康侯指著遠處的一個人影,道:“連195師都派人過來,要求我們同心協力,狠揍第6師團這幫狗日的。”

一股悲壯的英雄熱淚從穀止戈眼裏湧出,他猛地甩了一下頭,把熱淚灑向了充滿豪邁氣概的土地。他動情地看著麵前的戰士,他們很普通,解下軍裝,就是一群農民,但就是這群普通的農民,骨子裏卻充滿了英雄氣概,成為名副其實的英雄軍人。其實,在這場戰爭中,每一個敢於手握鋼槍,直麵日本鬼子隆隆槍炮的士兵,都是具有鋼鐵般堅強意誌的英雄。

穀止戈又把目光投向更遠的湘北,在天空厚重的烏雲之下,一支武裝齊整的敵人正朝著新牆河轟隆開來。“是的,凡是踏上中國土地上的鬼子都是敵人。第6師團與南京、與中華民族的血海深仇更是不共戴天。”此時此刻,穀止戈從未像現在一樣,深刻地感受到他和全師官兵的心跳頻率是如此地和諧、一致。他不想驚擾前沿陣地官兵的情緒,隻叮囑了幾句,就轉身折回師前敵指揮所。幾個月以來,鬱積在穀止戈心裏沉悶的情緒一掃而光。自參加抗戰以來,他還從未像今天這般暢快淋漓。

“報告,鬼子小分隊潛入我防區縱深,與我方預備部隊發生了交火。”

隔壁的參謀探出頭來,叫道:“副師長,師長電話。”

穀止戈跑進作戰室,抓起桌上的電話,大叫道:“師座。”

“止戈,接司令部通知,鬼子派了一些小分隊夜襲我後方基地。司令部已嚴令預備隊搜剿,你那裏有什麽情況沒有?”

“師座,我前沿指揮所遭遇襲擊,警衛班正與敵激戰。”

“止戈,你沒事吧?如果情形不對,你可以暫時撤離。”

穀止戈聽了一下前院的槍聲,認為情況並不嚴重,就道:“師座,估計鬼子小分隊的力量不是很強,警衛班能夠抵禦。”

“前沿陣地那邊怎麽樣?”

穀止戈望了一眼前沿陣地方向,道:“尚未收到情況報告。”

“鬼子襲擊我後方,目的就是動搖我前方陣地,嚴令各團加強警戒,切勿輕舉妄動。”

“是。”穀止戈響亮地答道。

柏師長的由話剛掛掉,前沿陣地上的兩個團均打電話迃來探聽消息。穀止戈詢問情況,得知相安無事,便把師長要求加強警戒的命令進行了轉達。兩位團長詢問是否需要派部到後方協助搜剿鬼子,穀止戈堅決拒絕,說這樣正好中了鬼子的奸計。

突然,在前沿指揮所側後響起了激烈的槍戰。穀止戈判斷槍聲來自戰地醫院,心裏大叫一聲不好,丟下電話就往外衝,並對警衛班大聲道:“聽我命令,大家準備好手榴彈,同時往外扔,然後集體向外突擊,一舉擊潰鬼子後,去救援戰地醫院。”

“預備——”穀止戈話音未落,警衛們即拽掉了拉環,引線燃燒的火星在黑暗中閃動

“扔!”

院外是一片平坦而寬闊的稻田,穀止戈之所以把前沿指揮所選在這裏,一則是因其背靠著山,便於危急時後撤,二則前方寬闊的稻田不利於攻擊一方隱蔽。扔出手榴彈,牆外隨之響起劇烈的爆炸聲。鬼子的槍聲頓時啞了。還不待穀止戈下令,靠近院門的警衛戰士就拉開院門,一股濃烈的硝煙湧進院子。戰士們迎著硝煙突出院外,端起衝鋒槍對著敵人掃射一陣,鬼子最後的槍聲靜息下去。

借著遠處的光亮,隻見被炸出了無數彈坑的稻田裏,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具鬼子的屍體,有兩個受了重傷的鬼子,身子還在掙紮蠕動。一個警衛走上前,舉起槍準備了結他們卑賤的生命。穀止戈過去撥開他的衝鋒槍,道:“給他們留一點苟延殘喘的時間,讓他們思考自己犯下的戰爭罪,咱們走。”

穀止戈帶著警衛班衝過蜿蜒的稻田坎。夜是如此寧靜,除了彌漫於空氣中的淡淡硝煙味,似乎一切都被這曠達遼遠的瀟湘大地包融在懷裏,就連遠處山腳下的槍聲,也被衝淡了,消融了。如果不是因為這罪惡的戰爭,遠處的槍聲和爆炸聲,亦宛如鄰家小女出嫁時,淩晨出門燃放的鐵炮和爆竹,給人滿心歡悅與喜慶的感覺。

當穀止戈率隊接近戰地醫院時,鬼子已經突進了守衛薄弱的戰地醫院,屋子裏傳來女人們驚恐的尖叫聲。穀止戈突然驚醒過來,明白他剛才僅僅是做了一個夢,在短暫而甜美的迷夢中,他重遊了一回在高原鄉村度過的少年時光。此時他麵臨的不再是那種田園詩畫般的美好生活,而是殘酷的戰爭。鬼子居然攻擊懸掛著紅十字旗的醫院,足見他們卑鄙而邪惡的用心。這一點令穀止戈既痛苦又憤怒,因為他的對手是一群不講道德也不講戰爭規則的惡魔。

穀止戈和警衛班戰士小心地靠近目標。他站在一個新壘的稻田垛後麵,觀察了一下前麵的情勢,告訴戰士們重演一遍剛才的戰術動作,即先用手榴彈炸,再用衝鋒槍掃射。在近距離短促突擊較量,穀止戈認為他們的德製衝鋒槍與鬼子的三八大蓋相比,擁有絕對的優勢。他自信滿滿地抬手比劃了幾個動作,戰士們會意,成戰鬥隊形散開,朝鬼子靠了過去。

突擊得手的鬼子小分隊,正在加強對醫院的攻擊。無奈醫院的傷兵在護士的協助下,手持武器,通過醫院窗子向外射擊。鬼子盡管進入了前院,卻無法突破傷兵和護士組成的第二道防線,雙方一時成膠著狀態。

警衛班消滅了院外的鬼子,衝進大院的幾名鬼子立時成了甕中之鱉。鬼子小隊長眼看突圍無望,舉起指揮刀剖腹自殺,負隅頑抗的鬼子則成了槍下之鬼。

已處於絕望邊緣的護士們,見天降一支奇兵救了她們,紛紛從屋子裏衝出來,湧向穀止戈和他的警衛班戰士,又摟又抱,熱淚橫流。駐守在附近的預備隊清剿了周邊的敵人,也朝醫院趕了過來。他們見攻擊醫院的鬼子已被消滅,又轉向其他方向繼續搜剿潛入後方的鬼子小分隊。在搜剿戰鬥中受傷的官兵,被擔架隊抬著,陸續送到戰地醫院。平靜下來的護士們,轉而投入搶救傷員的戰鬥中。醫院的汽油燈點起來了,經過簡單清理的院壩,立即成了急救站,傷員們在這裏經過簡單包紮,將被轉送至後方醫院。

穀止戈正要離開,忽然見一個熟悉的人影站在麵前。他一愣,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失聲叫道:“靜宜,你怎麽會在這裏?”

“你弄疼我了。”花靜宜扳開他的手,皺了皺眉頭。穀止戈這才發覺自己因為情緒激動,過於用力地抓著她的胳膊。他是害怕她從眼前逃掉啊。鬆開手後,穀止戈直直地看著她,仿佛要用眼睛把她吞下去一般。花靜宜眼裏也流露出火辣一般的光亮,但她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看了一眼蹲在地上幫助輕傷員包紮的歐陽雪英,道:“我們應第九戰區的征召,前赴線戰地醫院工作。”

“你們來了多久,怎麽也不打個招呼?我好來看看你們。”

“穀師長要管全師一萬多人的吃喝拉撒,哪還有時間管我們?”花靜宜瞟了他一眼,搶白道,“我們是跟著你們屁股後頭過來的,不過被調到長沙擔任培訓戰地護士的任務。聽說鬼子即將進攻了,我和雪英領著剛剛培訓結業的護士,一路趕了過來。隻是我沒想到剛來就遇上了這場戰鬥。”

“這些可惡的鬼子,真是罪該萬死,居然襲擊我戰地醫院。”

“是啊,這是鬼子繼轟炸我方學校、投放細菌之後,又出的一毒招,目的仍然是打擊我抗戰有生力量,逼迫我國民政府投降,幸好他們陰險的目的沒有達到。不過,我方醫護人員損失很大,確實給我方的戰地救護造成了很大的困難。第九戰區情況還稍好一些,第十八集團軍戰區及敵後戰場,戰地救護幾乎全部交給了毫無經驗的老百姓,傷病減員情況非常嚴重。我國紅十字會多次向國際紅十字會提出申請,要求增派醫生支援中國的抗戰,但歐洲各國目前也處於戰爭狀態,已是自顧不暇,哪裏還能派出多餘的醫生呢?我們隻能依靠自己的救護力量了。”

花靜宜本想說“因為你在這裏啊”,她同樣沒把心裏話說出來,而是看了看他的身後,問:“雲泉中校呢,他沒有跟著你嗎?”

穀止戈道:“雲泉率領特務營在我師突出部陣地。”

“什麽?”花靜宜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以往他不是緊隨你左右嗎?”

“這次他主動請戰,要求率領特務營駐防新牆河北岸突出部陣地。”

花靜宜急了,看了一眼忙碌中的歐陽雪英,道:“穀子哥,你不應該把他放在前沿陣地,那裏太危險了。”

穀止戈被花靜宜幼稚的話逗笑了,道:“靜宜,這是一場事關民族生死存亡的戰爭,哪裏沒有危險呢?作為軍人,我們早已置生死於度外,如果戰鬥需要我率部駐守前沿陣地,我也將勇往直前。”

穀止戈的話讓花靜宜頓時感到自己思想和境界的狹隘,臉瞬間漲得通紅,囁嚅道:“我知道,我知道,隻怕萬一……我不知道該怎麽向雪英交代。”

穀止戈抬頭凝望著黑黢黢的天空,嚴肅地道:“戰爭,是人類的惡夢,沒有任何理由。”

穀止戈生硬的話讓花靜宜一愣,她抬頭緊盯了他一眼,生氣地質問:“你何時變得這麽無情?”

“不是我無情,是戰爭無情。”

“戰爭怎麽了?無情的人發動了戰爭,難道要讓所有的人同樣變得無情嗎?如果每個人都變成像鬼子一樣殘忍的惡魔,我們還設立戰地醫院幹什麽?”

花靜宜的大聲嚷嚷把周圍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穀止戈不明白她好端端的為什麽會生氣,驚訝地看著她。待見到人們把目光都轉向他們,他終於軟下來,拽著花靜宜往屋外走,央求道:“我的姑奶奶,你小點聲不行嗎?”

走到院外,黑暗一下子湧上來,花靜宜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撲哧一聲笑了。

穀止戈鬆了一口氣,道:“無情未必真豪傑,放眼這塊廣袤的華夏大地,哪一處不是我們的家園?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人民,除了甘心淪為倭寇走狗的,哪一個不是我們的同胞兄弟?誰又舍得把我們的家園、我們的同胞姐妹給鬼子**呢?”

花靜宜被穀止戈的話感動了,她眼裏含著淚水,點頭道:“穀子哥,我知道,我知道。”

穀止戈見警衛班的戰士列隊等候他,有些不安,想迅速結束談話,便道:“靜宜,敵人肅清了,鬼子大規模的進攻就要開始了,我得回到自己的崗位上。答應我,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花靜宜像個乖巧的孩子一般點了點頭。穀止戈正待轉身離開,花靜宜悄悄牽住他的衣袖,懇求道:“穀子哥,你也保重自己,我要你和雲泉中校都活著回來。”

4

東方露出了魚肚白,大地飄著一層薄薄的霧,人們以為這是與往常一般寧靜的早晨,不料,湘北方向湧來無數的難民。從他們驚慌逃竄的神情判斷,鬼子即將尾隨而至。這時,湘北方向果然飄來一團黑雲,空氣出現輕微的震顫。老兵們憑經驗知道,敵機出動了,鬼子發動的大規模進攻開始了。

穀止戈從前沿指揮所裏鑽出來,走向院子後麵的高地。劉參謀和兩名警衛緊跟其後。經過昨晚的一場混戰,大家心裏都繃著一根弦,不敢疏忽大意。穀止戈擔心前沿陣地的情況,拿起望遠鏡朝前沿陣地觀看。隻見新牆河北岸,一群難民越過架設在新牆河的浮橋,朝南岸奔湧過來。當他調整焦距,他感覺這群難民身上有某種讓人不安的因素。他把鏡頭轉向第一團前沿陣地,隻見幾個士兵閑散地站在南岸河灘上,一邊欣賞新牆河的風景,一邊呼吸清晨的新鮮空氣。官兵們在狹窄的地堡裏貓了一夜,趁著早晨空氣清新,出來放鬆一下身心,這情有可原。但這裏畢竟是極其嚴酷的戰爭環境,不是閑適的生活,他們公然離開工事,離開戰鬥崗位,這是戰場紀律所不允許的。穀止戈既生氣又為他們擔心,命令道:“劉參謀,你去督查一下,看看是哪個連隊的士兵擅自離開了崗位。”

劉參謀答應了一聲“是”,前腳還沒離開,就聽見新牆河邊傳來一聲清脆的槍響。穀止戈把鏡頭轉過去時,正好看見站在河灘上的一位士兵頭部中彈,像樹一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其他人則慌亂地往陣地方向跑。越過浮橋的人群中,突然有人甩開了婦女,變戲法一樣摟出機槍,對著往回跑的士兵猛烈掃射。有一個士兵似乎不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麽事,眼睜睜地看著端著機槍的鬼子,從他身邊衝了過去,向前沿陣地突擊。

隨著轟隆幾聲爆炸,幾座精心構築的地堡立時毀於一旦。前沿陣地上的官兵這才猛然醒悟。一連陣地上突然站起一個身影,揮舞著手槍呼叫士兵向敵人開火。陣地上的機槍也跟著響了起來,子彈呼嘯著射向敵人,正在瘋狂偷襲的鬼子進攻勢頭遭到遏製。不料,戰壕上的身影卻中彈倒地。穀止戈見是第一連連長劉偉,心裏一陣鑽心的痛。地堡裏射出的機槍子彈封鎖了浮橋,鬼子紛紛中彈,栽進新牆河裏,清澈的河水隨之變赤。鬼子攻擊受阻,撤回對岸稍事修整,準備集結力量再次發動進攻。前沿陣地上的官兵則把壓抑在胸中的怒水,隨著子彈一起射向敵人。陣地上槍炮聲響成一片。

“副師長,我們回指揮所吧,這裏不安全。”劉參謀見敵機壓了過來,建議道。穀止戈望了天上的敵機一眼,心想,要是有防空高炮,狠狠地揍他們幾下,這些狗娘養的就不會那麽猖獗了。他倒不是擔心敵機,而是擔心自己離開指揮崗位,失責事小,陣地出現缺口,他來不及調兵堵截敵人,後果就嚴重了。

鬼子偷襲失敗後,從斜刺裏又殺出一隊強敵。他們在大炮的掩護下,分成兩個攻擊方向,一彪人馬突擊比家山陣地,一彪人馬繼續強渡新牆河,向我方前沿主陣地突擊。除攻擊比家山陣地後方的鬼子稍微得手,強渡新牆河、突擊南岸陣地的鬼子,還不待涉過齊腰身的河,就紛紛中彈倒下。後麵的鬼子並不畏懼,端著槍呐喊著撲來,一批又一批相繼栽倒在水裏。

穀止戈透過望遠鏡看著這群勇敢赴死的鬼子,一時竟不知該表示敬畏呢還是鄙視,最後他苦笑著莫名地搖了搖頭。穀止戈再次想起上海抗戰,如果鬼子不是與我軍麵對麵地拚實力,而是提前實施金山衛登陸,大迂回包抄,這場戰爭就不可能持續那麽久,鬼子的傷亡也就不會那麽大。

千古寧靜的新牆河,頓時變成了一架絞肉機。在絞肉機利齒裏穿梭的,有敵人的肉體也有我方官兵的肉體。鬼子第一波次突擊失利,稍稍後退,隻剩下突過新牆河的少數鬼子,躲在河灘上做垂死掙紮。空中盤旋的敵機像猛虎一樣撲下來,炸彈像雨點一樣覆蓋了河兩岸的我方陣地。巨彈爆炸掀起的塵土,像海洋上的驚濤駭浪一般,直衝天空,和硝煙混在一起,又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天色為之變暗。新牆河上空出現一道垂立的黑沉沉鐵幕,把前沿陣地嚴嚴實實地籠罩在裏麵。

大地隨著炸彈的爆炸一次次地驚顫和搖晃。站在瞭望孔旁觀察戰場情景的作戰參謀,被日軍強大的轟炸威力驚呆了。劉參謀大搖其頭,道:“太恐怖了,此種轟炸的威力和強度,遠遠超過了上海會戰。這在人類戰爭史上,可以說是第一次。可我們卻對肆虐轟炸的敵人束手無策,我軍官兵太可憐了。”

“鬼子真是,他們分明有同伴突過了新牆河,卻這樣無區別轟炸,豈不是把他們自己人都給炸死了嗎?”旁邊一位參謀嘰咕道。

劉參謀道:“任何軍隊裏,士兵都是最可憐也是最卑微的。”

穀止戈很讚同劉參謀的意見,但他並不能說出來。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縱然地堡能夠抗住炸彈的威力,但躲在地堡中的官兵也會被震暈過去,從而失去作戰能力。這個念頭閃過腦海,穀止戈一陣揪心,為比家山陣地上的雷雲泉擔心起來。他以刻不容緩的語氣道:“給我接比家山陣地。”

劉參謀轉身接通比家山陣地,呼叫了很久,卻沒有人接。劉參謀用沉痛的語氣報告:“副師長,電話通了,卻沒有人接。”穀止戈看著他,他的眼裏分明傳達出一個意思:比家山陣地上的官兵在敵人強大的空襲中,全部陣亡。

“接一團二團了解情況,繼續接比家山陣地。”穀止戈下達這句命令後,再次把鏡頭轉向比家山方向。整個前方陣地都被濃塵和煙霧所籠罩,望遠鏡的鏡頭無法穿越黑幕,看清新牆河北岸陣地上的情形。他心情無比沉重,卻不得不努力保持鎮定,期待空襲之後,從前沿陣地上傳來的消息不至於太壞。

第一批轟炸機扔完炸彈飛走了,第二批轟炸機又飛臨上空。炸彈再次像雨點一般掉在陣地上。

敵人這般狂轟濫炸,氣勢洶洶,看來他們是誌在必得。但願我方陣地不致損毀得過於嚴重,部隊損失不會過大。否則,修築了一年的工事,訓練了幾個月的士兵,僅作戰一天就潰敗下去,不但會讓軍心浮動,影響第二道防線的固守,同時,新牆河第一道防線擺著國軍中的幾個精銳師,如果連他們都不能在防守作戰中,最大限度地消耗敵人的有生力量,那麽第九戰區擬定的逐次抵抗、聚殲敵人於長沙城下的戰略目標就可能落空。這些念頭壓得穀止戈心裏沉甸甸的,憋悶得透不過氣來。

轟炸持續了近一個小時,敵機才飛走。湧上雲霄的硝煙稍稍降低了高度,天空中即響起炮彈呼號的怪叫聲。穀止戈明知敵機飛走後,敵人的大炮會再次向我方陣地投擲,然而當炮彈落在陣地上炸響時,他仍然驚跳了一下,脫口罵了一句娘。見幾個參謀都把目光愣愣地看著他,穀止戈自我嘲解道:“這些狗娘養的,打炮也不通知一聲。”

參謀們嘿嘿一笑。劉參謀聯係了前沿陣地,匯報道:“報告副師長,一團二團都聯係過了,後麵加固了工事,部隊有些損失,但不是很大。”

“好,好,好,”穀止戈欣慰地點了點頭,“比家山那邊怎麽樣?”劉參謀避開他的目光,神色黯然:“仍然沒有人接電話。”

按鬼子往常的作戰習慣,炮火轟炸一般會持續十至二十分鍾。但這一次,二十分鍾後,鬼子的大炮似乎並沒有停止的意思,仍然在轟鳴,並向後方延伸射擊。一枚重炮落在前沿指揮所附近,屋子地麵震顫了一下,屋頂的灰塵被震落下來,布滿了桌子。

一個警衛罵罵咧咧地道:“狗日的,打得這麽準,是不是有漢奸指揮?”

劉參謀笑道:“這算打得準?要是打得準,炮彈就落在屋頂了。”話音未落,隻聽見一陣呼嘯聲傳過,一顆炮彈越過屋頂,在小院一側轟隆一聲爆炸,桌子跳了起來,桌上的東西都滑落到地上。大家嚇得大驚失色,有一個參謀習慣性地迅速臥倒。其他人都被他滑稽的動作逗得大笑起來。笑聲未落,前沿陣地即傳來密集的槍炮聲。大家麵麵相覷,突然明白了一個現實:鬼子的進攻又開始了。

在驟烈的戰鬥中,大家仍然能夠清晰地分辨出來自比家山方向的槍聲。劉參謀興奮地道:“副師長,特務營還在戰鬥。”

“好!”穀止戈激動地捏緊拳頭朝空中一揮,鼻子一酸,忽然有種想哭的衝動。

新牆河,這座絞肉機再次開動起來。比家山北岸和南岸陣地就像絞肉機兩隻銳利的葉片,相互配合,相互策應,開足馬力,把進攻的鬼子一群一群地趕進去,絞成碎末。

鬼子吃了虧,不得不暫時停止進攻,撤回原陣地,籌備下一波次的進攻。穀止戈向陣地各團下達命令,要求他們抓緊時間搶修工事。

硝煙散開,比家山陣地露出了遭遇轟炸和攻擊之後的真實麵目。昔日蔥綠的山頂,像被剝掉了皮的芋頭一般,露出黃燦燦的新泥。他為特務營在這種艱苦惡劣的環境中,仍能堅持作戰而欣慰。

“給我再接比家山。”

這一次,電話接通了,話筒裏傳來雷雲泉沙啞的聲音:“副師長,副師長。”

“雲泉,我是穀止戈,你那裏情況怎麽樣?”

雷雲泉興奮地道:“戰鬥效果很好,我們給鬼子造成了很大的殺傷力,斃敵三百名以上。戰士們都說,自抗戰以來,還沒有哪一次殺敵這麽痛快過。再來一次戰鬥,我們營即使全部犧牲,也夠本了。”

“胡說,我要你們活著回來,活著回來,懂嗎?”穀止戈心頭暗自鬆了一口氣,脾氣卻沒有減少分毫。

“是,我們盡量爭取活著回來。”隨後,他又用討價還價的語氣道,“副師長,我們對麵的敵人可是第6師團,是我們不共戴天的仇敵,有血性的中國人都恨不得吞其肉、飲其血啊。”

“凡是踏上中國土地的鬼子都是我們的敵人,在沒有把敵人全部驅逐出去之前,我們任何人都不能死,懂嗎?”

“我懂了,副師長。”

“陣地怎麽樣?部隊損失大不大?”

“敵人的轟炸太猛了,陣地上麵被削掉了一層皮,不過還好,部隊損失不是很大。”

“行,趁敵人撤下去的間隙,趕緊恢複工事吧。”

“是。”

穀止戈掛了電話,眼裏卻盈滿了淚水。一向堅強的他,還未曾感覺像現在這麽軟弱、這般兒女情長。他把頭轉向一邊,悄悄抹掉眼裏的淚,率領指揮所的軍官走出院子,朝前沿陣地走去。柏師長把前線指揮權交給他,他就要對柏師長負責,對全師官兵負責。他要上一線陣地檢查損失情況,督促官兵們盡快恢複工事,因為接下來將要迎接更嚴酷的戰鬥。

5

兩天的戰鬥過去,比家山陣地像釘子一般,牢牢地釘在新牆河北岸。

打了兩天糊塗仗的鬼子終於明白了一個現實,即如果不拔掉比家山突出部陣地,他們組織的所有進攻都將功虧一簣。從第三天開始,鬼子除了預留部分力量抑製新牆河南岸陣地的火力,幾乎把所有的攻擊力量都集中在比家山陣地上。清晨,他們同時向比家山左翼和右翼陣地發動了瘋狂的進攻。南岸主陣地隻能以炮火策應,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比家山陣地上的槍炮聲,一陣緊似一陣,到黃昏時分,才停歇下來,天空也雨過天晴,能見度很好。盡管透過前沿指揮所的瞭望孔,可以看見比家山陣地,穀止戈仍然迫不及待地走出去,跑到河邊的一個高地用望遠鏡隔河觀察。炮彈像犁耙耕田一般,翻出一片片的黃土,把特務營構築的工事摧毀殆盡。劉參謀指著比家山友軍左翼陣地說:“195師史恩華營的工事損毀程度和我特務營相差無幾。”穀止戈心情極為沉重,就近到一團指揮所給雷雲泉打電話,說:“雲泉,你營已經堅守了三天兩夜了,達到了軍部的要求。部隊現在傷亡很大,又是三麵受敵,不得已的時候就向後撤吧。”

雷雲泉聲音沙啞了,卻依然用樂觀的語調回答:“副師長,軍人隻有勇往直前,沒有不得已的時候。”

穀止戈精神為之一震,道:“聽我的話,要考慮長遠,不能作無謂的犧牲。”

雷雲泉決然地道:“副師長,我們不是在作無謂的犧牲,我們是在為抗戰作有益的貢獻,尤其是為長沙會戰作有益的貢獻。鬼子集中強大的作戰集團,勞師遠襲,僅在小小的比家山陣地,三個師團就被我兩個加強營牽製達三天之久,每平方米消耗數十枚炸彈,這對來勢洶洶的鬼子的作戰信心是極大的打擊。如果鬼子再這麽打下去,用不著打到長沙城下,他們的彈糧就會消耗殆盡。等到我各集團軍展開強攻時,鬼子自然就毫無還手之力了。”

“好,好。”穀止戈被雷雲泉的話所折服,心想,打了兩年仗,這個苗鄉侗寨出來的小子也長見識了,成為一名有遠見的指揮員。如果通過抗戰,能把我們的普通士兵都訓練成軍事家和戰略家,那麽對鬼子來說,小小島國的資源又不足以支撐如此寬大的作戰麵,這仗還打得下去嗎?想到此,一股歡欣的情緒湧上心頭,他道:“雲泉,看來我說錯了。不過,你營已經達到了軍部的作戰要求,後麵的部隊會以你們為榜樣,繼續讓鬼子吃苦頭,讓他們寸步難行的。”

“我知道了,副師長。”

是夜,異常的沉靜,連續三天猛攻沒有得手的鬼子,在重新調整戰略部署。

新牆河的戰鬥情況,憑借記者的生花妙筆,漸次登上了全國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日軍第11軍司令部的軍用地圖上,先前被忽略的比家山陣地部隊番號和指揮官的姓名,終於被清晰地標識出來。島國民族是一個恃強淩弱卻尊重對手的民族,他們敬畏真正的對手,會仔細地研究他們的弱點。雖然這晚了一些,但對於擁有強大攻擊力的日軍,卻足以給對手致命的一擊。

第二天拂曉,比家山方向響起了密集的炮火。負責密切監視敵情的劉參謀立即跑來向穀止戈報告,說敵人已派出二十輛坦克配合步兵向特務營發動進攻。穀止戈叫了一聲不好,隨即轉到指揮所,令通訊兵接通了比家山陣地。

穀止戈拿起話筒,嚴肅地道:“我是穀止戈,請找雷雲泉。”

接聽電話的是傳令兵,道:“副師長,敵人坦克發動了進攻,營長到前沿陣地去了。”

穀止戈靜默了一下,問:“你營還有多少兵力?”

傳令兵聽了這話,突然哇地大哭起來。穀止戈一愣,大聲命令道:“請你馬上向雷營長傳達我的命令,火速撤向南岸,不得有誤。”

傳令兵重複了一句:“是,火速撤向南岸,不得有誤。”

掛掉電話之後,穀止戈命令劉參謀:“繼續監視比家山方向,待特務營組織撤退,即命令炮兵,以強大炮火掩護他們。”

然而,敵人坦克開上比家山陣地,發動了密集的火力進攻。穀止戈令通訊兵聯係特務營,也一直沒有人接聽電話。他猜想,傳令兵可能犧牲了,難道雷雲泉也光榮了嗎?這個想法一經出現,即揪痛了他的心。然而,持續的槍炮聲又讓他存在某種希望。

比家山的戰鬥讓穀止戈心裏頗為不安,他在前沿指揮所待不住了,領著參謀副官朝南岸主陣地走去。接近二團指揮所,穀止戈看見一個戴著鋼盔的熟悉身影。他心裏一怔,心道,她怎麽到這裏來了?

待她轉過頭來,果然是花靜宜。穀止戈走上前,問:“靜宜,這裏很危險,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花靜宜平和地笑笑,道:“據擔架兵說,許多負傷的戰士都要堅持作戰,不肯下火線,我特意過來檢查一下。”

“有這回事?”穀止戈望著二團長。二團長避開穀止戈的目光,沒有回答。跟在他身後的連長答道:“是這樣的,副師長。我們的對手是第6師團,戰士們都說真正的仇敵來了,不能錯過這樣的機會,絕不能放過他們,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頭,無論怎麽勸說他們都不肯離開陣地。”

穀止戈一愣,朝戰鬥正酣的比家山方向望了一眼,心想,或許特務營的官兵也是這麽想,才遲遲不願意撤離陣地的吧?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火氣,大聲道:“不行,按照戰鬥條例,傷員必須離開陣地進行治療。”

花靜宜不知他為何突然發火,把美麗的大眼睛好奇地看向他。穀止戈也為自己的失態而不安,道:“對傷員進行及時的治療,是恢複部隊戰鬥力的重要保證。”

走進團指揮所,穀止戈道:“給我接比家山陣地。”

電話接通,通訊兵把話筒遞給他,說:“是雷營長。”

穀止戈一喜,道:“雲泉,你上哪兒去了?”

在交織的槍炮聲中,雷雲泉依然是那種樂觀的態度。他嘿嘿一笑,沙啞地道:“副師長,我們在前麵的陣地,鬼子把我們趕到這裏來了。”

“為什麽不執行我的命令?為什麽不撤?”穀止戈火了。

雷雲泉道:“副師長,不是不撤,敵人把我們圍得如鐵桶一般,撤不出來了。”

穀止戈心裏一沉,喊道:“雷雲泉中校,我命令你,馬上組織現有兵力突圍。我調炮兵壓製日軍,並派兵在南岸接應。”

雷雲泉握著電話半天沒有應聲,最後小聲說:“副師長,我身邊隻剩五個人,都負了傷。滿山遍野都是敵人,我們突不出去了。副師長,咱們來生再見!”隨後,他大叫一聲:“讓我來生再做你的兵!”

穀止戈的淚水突地奔湧而下,他脫口叫道:“不,雲泉!不,你不能這樣!”

電話那端響起坦克的轟鳴聲,雷雲泉拚盡最後的力氣,歇斯底裏地叫喊:“副師長,敵人來了,向我開炮,向我開炮!”

隨著幾聲槍響,話筒那邊的聲音靜息下去,唯有坦克的馬達聲仍在轟鳴。穀止戈攥緊了話筒,目光透過淚眼凝望著比家山陣地,莊嚴地命令道:“給我接炮兵。”

劉參謀把電話遞了過來,穀止戈對著話筒大聲道:“炮兵注意,目標,比家山陣地,預備!”

指揮所裏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穀止戈身上,他可以感受得到大家沉重的心境。

“穀止戈,你不能這樣。”

穀止戈把目光轉向門口,花靜宜站在戰壕裏,堅定地道:“比家山有你的戰友,無論如何,你都不能朝你的戰友開炮。哪怕他們負了傷,哪怕他們已經變成了屍體,但他們曾經是你的戰友。”

穀止戈遲疑了一下,又把目光轉向比家山。透過瞭望孔,他看見比家山陣地新鮮的黃泥頂上,已經高高地飄起了太陽旗。

“比家山戰鬥已經結束了,不是嗎?”花靜宜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比家山戰鬥結束了,可長沙會戰才剛剛開始,抗日戰爭還有漫長的路要走。穀止戈心裏想,猛然把話筒湊近嘴邊,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命令道:“開炮!”

炮彈呼嘯著掠過前沿陣地上空,準確地落在比家山陣地上。轟隆隆的爆炸讓大地劇烈地搖晃起來,炸彈掀起的泥浪,把鬼子的太陽旗連同鬼子的屍體一起,高高地拋向空中,鬼子的黃色襯衣被撕成一塊一塊的碎片,像秋風中的落葉一般飄揚。前沿陣地上的官兵都為炮兵的神威歡呼起來。

穀止戈的心仿佛被針紮了一樣,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不停地道:“止戈,你失去她了,你失去她了。”同時,他又聽到一個聲音在為自己辯解:“止戈,這是戰爭,殘酷的戰爭,必須讓女人的柔情走開。”

6

比家山陣地給了敵人一個慘痛的教訓,也讓敵人獲得經驗。當他們把進攻矛頭轉向南岸陣地時,除了出動飛機對其進行輪番轟炸,還把轟炸延伸向主陣地後方,給新牆河我方守軍造成了極大的困難。同時,敵人集中所有的重炮於102師和195師結合部,利用重炮的威力撕開一個裂口,並派出二十餘輛坦克組成強大突擊集團,集中於缺口上,試圖以此作為突破口,撕碎新牆河防線。

接下來的兩天,雙方集中所有的預備隊於缺口上進行了反複的廝殺和爭奪,戰鬥極為慘烈,新牆河防線也變得岌岌可危。由四個精銳師防守的新牆河防線,竟然在兩天後就被撕開一道裂口,而由兩個加強營駐守的比家山陣地,居然堅持了四天三夜,由此更加彰顯了史恩華營長、雷雲泉營長的英雄主義氣概,他們的英雄事跡通過新聞記者的報道和渲染,在全國激起了新一輪的愛國熱潮。

就連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長沙、集中在湘北這條小小的新牆河上麵。法國路透社記者在發回國的電訊中這樣寫道:

“中國軍隊和日軍在新牆河激戰了三天。這次戰鬥證明了一個戰爭原則,那就是中國軍隊配備與日軍相等,雙方的戰鬥力極有可能旗鼓相當。”

敵我雙方在新牆河正在酣戰,忽然傳來不利的消息:日軍沿著湘江而進,從新牆河側後的營田登陸,即將對新牆河守軍形成迂回包抄。這一策略的采用,說明日軍吸取了淞滬作戰的經驗和教訓,不再單純依靠強大的突擊力量從正麵強行突破,更多地采取了迂回包抄的作戰方式。經過兩年作戰,日軍在戰術上不再藐視中國軍隊,而視其為強勁的對手了。

新牆河守軍接到了第九戰區司令部的命令,即轉進至第二道防線,汨羅防線,加強該防線的防守力量。

守軍撤出了陣地,日軍主力部隊尾隨追擊下去,曾經炮火喧天的新牆河再次沉寂下來。新牆河兩岸的土地,像上帝舞動著巨大的犁耙翻過似的,樹木和草叢不見了,到處是翻犁出來的新泥。

比家山陣地,日軍收拾了戰死士兵的屍體後,讓附近村民去給戰死的國軍官兵收屍。幾天以來,躲藏起來的村民從遠處親眼目睹了比家山慘烈的戰鬥,見證了國軍官兵的英勇。他們聽說日軍允許他們上山為英雄們收揀屍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支上千人的隊伍,在日軍虎視眈眈之下,慢慢朝著比家山走去。他們都想看一看,這些與鬼子拚了四天的官兵。在這群隊伍中,夾雜著兩位年輕的女性,她們身著白色衣服,衣袖上套著紅十字袖標。這身裝扮在參差不齊的隊伍裏麵,格外顯眼。

花靜宜看著驕橫的日軍軍官,遲疑著。歐陽雪英扯了她一下,仰著頭向日本軍官走去。日軍軍官用色迷迷的眼睛打量著花靜宜,用並不熟練的中國話問:“你的,中國的護士?”

花靜宜平靜地道:“我們是中國紅十字會員,我代表中國紅十字會上比家山檢查,看一看是否有人活著,並給予他們必要的人道主義救助。”

翻譯官把花靜宜的話翻譯了一遍。日軍軍官捋著小胡子,點頭道:“喲西,喲西。”忽然他臉色一變,凶狠地道:“你的,護士,假的。花姑娘的,真的。”

花靜宜嚇了一跳,悲傷之中的歐陽雪英,擺出一副豁出去的姿態,挺身擋在花靜宜麵前,指著自己的袖標,說:“我們是紅十字會員,戰爭雙方任何人對紅十字會員動武,意味著他將犯下戰爭罪。”

日軍軍官猶豫了一下,當他把目光再次轉向花靜宜時,他的眼睛亮了起來,上前就要對花靜宜動粗。這時,一個日軍大佐率領幾位軍官走了過來,日軍軍官立即停止了動作,向迎麵走來的大佐行了一個軍禮。

日軍大佐用日語詢問:“發生了什麽事?”

翻譯官湊上前說:“大山聯隊長,這裏有兩個漂亮的姑娘。”

日軍大佐把目光投了過來,花靜宜覺得眼前的日軍軍官有些麵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日軍大佐上前幾步,雙腳並攏,向花靜宜行了一個莊重的軍禮,道:“花醫生,大山健二向你致敬。”

先前的日軍軍官見情勢不對,領著翻譯官溜走了。日軍軍官們向花靜宜投過崇敬的目光。老百姓更不知眼前的醫生為什麽會贏得可惡的日本人的尊敬,都用不解的目光看著她。

花靜宜不知說什麽好,道:“我奉紅十字會指示,到比家山陣地查看是否有傷員存在。”

大山健二就是向比家山陣地發動最後攻擊的指揮官,他的聯隊在此次攻擊戰中,遭到重創,正駐在此地休整,等候補充兵員。他以敬畏的目光望了一眼比家山陣地,道:“他們是一群真正的軍人,花醫生盡管去。”又命令跟隨的軍官,“任何人不得為難和幹擾花醫生的行動。”

大山健二目送她倆回到上山的村民隊伍中,方才離開。

到了山上,老百姓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滿山遍野,碎屍橫陳,沒有一具可以完整收揀的屍體。走在前麵的甲長帶頭跪下,後麵的老百姓齊刷刷跪在地上。婦女們開始輕輕抽泣,男人們也號啕大哭起來,整座山被哭聲包圍著。

歐陽雪英沿著殘存的戰壕來到營指揮所。炮彈把指揮所掀掉了,屍體的碎片、紙片和新翻的泥土裹在一起,黃泥浸進了血,變成了烏紫的顏色。歐陽雪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邊流著淚,一邊從泥裏把屍體的碎片刨出來,歸集在一起。

歐陽雪英沒有理會她的話,固執地重複著先前的動作,繼續把碎屍歸攏在一起。

“聽話啊,雪英,讓他和戰友,和他為之保衛的土地在一起。”

不待花靜宜說完,歐陽雪英把淚臉對著花靜宜,撕心裂肺地喊道:“不——!”

花靜宜嚇得退倒在地,不認識地看著發瘋了的歐陽雪英。叫喊過後,歐陽雪英似乎也被自己嚇住了,低著頭繼續收揀碎屍。她嘴裏喃喃地道:“他說過要給我一個家,用花轎子把我抬進家門的。雲泉,你怎麽不履行諾言就走了呢?老天,你為什麽如此絕情?”

歐陽雪英叩問蒼天,蒼天無語。叩問大地,大地無語。

花靜宜見歐陽雪英嗚咽得幾乎背過氣去,也是淚流滿麵。她擔心雪英憋壞了身子,伸出手無語地撫著她的背。歐陽雪英猛地撲進她的懷裏,抱著她哇哇大哭起來。

見她終於哭了出來,花靜宜鬆了一口氣,心想,好了,這下沒事了。

甲長領著村民就著戰壕挖了一個墓坑,村民們把收揀起來的屍體歸攏到墓坑裏。花靜宜輕聲說:“讓雲泉和他的戰友在一起吧。”

歐陽雪英含淚點了點頭。花靜宜用白布把碎屍包裹起來,送到了墓坑。回來時她見歐陽雪英蹲在地上,把含血的泥土塞進一隻藥瓶裏,好奇地問:“雪英,你撮這些泥幹什麽?”

歐陽雪英抹了一把淚,道:“泥裏有雲泉的血肉,等打過這一仗,我要把他帶回家去。”

“魂兮歸來。雲泉,我把你帶回家去,帶回那個美麗的小山村,你許諾給我一個家的地方。雲泉,我們走吧,一起回去。”

歐陽雪英如泣如訴。花靜宜聽得傷感,抹了抹眼角的淚,望著如血的殘陽,無語。

瀟湘大地,薄雲遮著月,明亮的月光依然能夠透過雲層,窺視著沐浴著血雨腥風的土地。大路上,一支隊伍如黑色的遊蛇一般往南行進。穀止戈勒馬回望,隊列肅靜整齊,不像一支經曆過幾晝夜鏖戰的疲憊之師。

鬼子攻克比家山陣地後,強渡新牆河。此時的新牆河水不過沒膝深而已,形不成天然屏障。抵擋鬼子的天然屏障是守軍的滿腔熱血,是這道血肉築成的鋼鐵長城。防守新牆河的幾個師打得勇猛,打得殘酷,一線陣地幾度屍橫遍地,甚至新牆河水也為之變赤。連續兩天兩夜,兩軍連續廝殺,沒有片刻休息。傲慢的岡村寧次把守軍將領的名字,寫成書法懸掛於帳中,隨時警示自己,萬萬不能輕敵。

日軍在營田登陸成功之後,與第九戰區防守部隊膠著了幾天,緩慢地向前推進,威脅到新牆河正麵守軍的側背。按照第九戰區作戰方案,薛將軍下令新牆河守軍後撤,進入下一個防禦陣地,便有了這支血戰之師的徹夜行軍。

停止前進的命令一經下達,官兵們緊張的神經頓時鬆弛下來。他們就地找一處稍微平坦的地方,席地而坐,整理裹腳行裝。輜重兵借機跑來跑去分發幹糧,夥食兵則把熱氣騰騰的米湯和飯菜端進隊伍當中。官兵們雖然不高聲喧嘩,但卻熱情洋溢地享受著行軍途中難得的美味佳肴。

考慮到柏師長年長,身體又不是很好,穀止戈勸他先行撤退,自己率領師指揮部隨軍行動。此時,師指揮部被安排在一處農家小院。小院裏的葡萄藤已經掉光了葉,透過光禿禿的枝條,可以望見鑽出雲層的皎月。穀止戈坐在一隻碾穀的石碾上,啃著幹糧喝著熱湯。皎潔的月光灑在院子裏,小院裏彌漫著**淡淡的香味,農家田園熟悉而溫馨的感覺隨之漫上心頭。中秋歲歲有,戰士幾征程?穀止戈心潮澎湃,詩緒泉湧,不覺對月吟誦:

馬首懸明月,三軍氣若虹。

夜寒茶當酒,星鬥落杯中。

清晨,部隊準備出發時,突然一支部隊從側麵潰退下來。原來是營田登陸的敵軍橫掃過來,與102師撞在了一起。兩軍相逢勇者勝,穀止戈來不及考慮更多,即命令道:“一團就地構築陣地,掩護大部隊撤退,二團三團繼續南進,進入二線陣地。”

穀止戈率領部隊朝敵人迎上去,一場生死大戰隨即展開。

7

逐次抵抗、漸漸消耗敵人有生力量的戰法取得了實質效果。日軍最後施放了毒氣,並借助營田登陸的策應,突破汨羅河防線。當他們一路氣勢洶洶地衝殺下來,抵近從新牆河防線退下來的第15軍團構築的第三道防線時,已成為強弩之末。隨著東西方向部隊抵近敵人,對己方形成合圍之勢,岡村寧次不得不下令:“華軍退至汨羅江、修水河兩岸地區集結,本軍為避免不利態勢,應速向原陣地轉進,以圖戰鬥力之恢複。”岡村寧次的命令下達之後,日軍前線指揮官為了能夠迅速脫離戰場,向守軍陣地發動了最後一次強大突擊。

已撤退至修水河陣地正麵的102師,承受了日軍最後發動的極其凶猛的攻擊。集團軍關總司令正是從日軍異常的舉動中,發現了日軍撤退的企圖,並將情況上報第九戰區。在確認敵人的撤退既成事實之後,薛司令長官知道“聚殲敵人於長沙城下”的計劃落空,隻得向戰區各部隊發出追擊令:“湘北正麵各部隊,應以現在之態勢立即向當麵之敵猛烈追擊,務於崇陽、嶽陽以南地區捕捉之。各追擊部隊對敵之收容部隊,可派一部監視掃**之,主力力行超越追擊……已深入敵後之各挺進部隊,大力破壞敵之交通線路,斷敵逃路。”

部隊的汽車進入田家鎮時,柏師長已站在橋頭等候多時。穀止戈跳下車,柏師長走上前來,握住他的手,道:“止戈,辛苦了。”隨後望著後麵並不長的汽車隊,問:“部隊全部來了嗎?”

穀止戈點點頭,對劉參謀道:“命令部隊下車集合,清點人數。”

柏師長說:“得知102師參加湘北作戰,省政府委派以周沁源老先生為團長的代表團,前來慰問我師官兵,代表團將於明天抵達。我師官兵必須以良好的精神麵貌接受代表團的檢閱和慰問。”

“補充我師的保安部隊開來了嗎?”穀止戈問。

“還沒有到,估計這些天陸續開來。”

穀止戈痛苦地搖搖頭,道:“我們隻得讓家鄉的代表團,檢閱我師戰後最真實的一麵了。”

“什麽?”柏師長不解地看了穀止戈一眼。這時,各團長官已集合好了本團的隊伍,排成三列站在場壩上。值星官跑步上前,向師部長官行了軍禮,道:“報告長官,全師官兵集合完畢,請長官訓示。”

穀止戈問道:“人數清點了嗎?現有軍官多少人,士兵多少人?”

“報告師座,我師現有軍官89人,士兵546名。”

柏師長不相信似的看了值星官一眼,大步走到隊伍前麵,用目光掃了一眼全師官兵,正想開口說什麽,突然腿一軟,蹲在地上抱頭失聲痛哭。

“師座,師座,你怎麽了?”穀止戈和值星官跑上前,把柏師長扶了起來。

“齊裝滿員的師,一萬多人,如今就剩下這麽一點,我怎麽向家鄉父老交待?”

“師座,我師戰友都因抗日而死,死得光榮,這是我們的驕傲。”

柏師長點了點頭,見全師官兵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於是強忍悲痛,站起身來,強忍著淚道:“同誌們,自抗戰以來,我黔軍一直站在抗戰最前線,站在中華民族的最前線,抗擊著日本鬼子強大的進攻,僅在上海一役,我黔軍即作出了巨大的犧牲。部隊參戰三月餘,先後補充兵員三四次,直至最後撤出陣地。在以後的曆次戰役中,我黔軍也承擔了主力部隊的作用,承受了最艱苦的作戰,先期出省的黔籍士兵幾乎傷亡殆盡,軍官活下來的也寥寥無幾。在敵人強大的炮火之下,軍官身先士卒,士兵負傷不下戰場,全都抱著誓死衛國的決心浴血奮戰,殺敵報國,你們都是好樣的。殉國的官兵弟兄是軍人的楷模,是102師的驕傲,也是我們大家學習的榜樣。我們一定要繼續發揚他們的精神,誓死抗戰,直至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

全師官兵全體振臂高呼,口號聲震撼山嶽。

部隊解散之後,穀止戈隨柏師長走向師部所在的大院,心裏還在想著師長剛才所說的話,道:“師長,您剛才的話講得真好啊。”

柏師長說:“不是我講得好,我是真心痛,是用情至誠至真啊。”

穀止戈說:“家鄉的慰問代表來了,師長,我有一個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穀止戈一直是他所倚重的人,柏師長真誠地道:“你講,你講。”

“仗打完了,慰問已經不那麽重要了,我希望人們不要忘記我們犧牲的戰友,要記得他們的功勞,發揚他們的革命精神。我的想法是,與其開慰問會,不如開一個我師在曆次作戰中犧牲的官兵紀念大會。這樣更能振奮軍心,鼓舞士氣,激勵後來者。”

“你就和周老先生協商,我委托你全權安排此事。”柏君健有氣無力地道。

花靜宜和歐陽雪英奉命趕到了田家鎮,聽說慰問團成員住在鎮東的宏興旅社,兩人就直接奔旅社來了。走進大門,她們就碰見洪素貞領著一個年輕姑娘往外走。花靜宜感覺異常親切,跳到洪素貞麵前,興奮地叫道:“姑媽,你怎麽來了?”

洪素貞高興地捉住花靜宜的手,左看右看,道:“靜宜,你還好吧,聽說仗打得激烈,我在家裏總是替你們擔心,天天燒香拜佛,保佑你們幾個平安。”

花靜宜感動地說:“謝謝姑媽,我們醫院離戰場遠,不用擔心。穀子哥命大,鬼子的炮彈毫毛都傷不著他一根。”

洪素貞看了身後一眼,小聲問:“聽說這次死了不少人,好幾個師差不多都拚光了?”

花靜宜抬頭看了歐陽雪英一眼,樂觀地道:“姑媽,我們的官兵作戰勇敢,抗住了敵人的進攻。小日本想占領長沙,做夢去吧。”

“是,是,聽說打了勝仗,慰問團的代表們都很高興呢。”見花靜宜總把目光往身後站著的姑娘身上瞟,洪素貞笑著把她拉到身邊,道:“這是慰問團的代表之一,市女子小學的陸老師。有人把她介紹給你穀子哥,兩人通過信,互相感覺還不錯,所以她就跟著上這兒來了。”洪素貞又轉而對小陸介紹:“小陸,這是靜宜,止戈的表妹,以後我們就是親戚了。”

花靜宜看了一眼這個戴著眼鏡的文靜姑娘,心突地往下沉,眼眶濕潤潤的有一種想哭的衝動。她握住陸老師伸過來的手,強笑道:“陸老師,你好,我表哥打仗是英雄,在家是個好男人,你要珍惜他。”

“謝謝。”陸老師莞爾一笑,一副小女人般很幸福的神態。

“靜宜,外公也來了,你去看看他吧。我先帶小陸過去,讓你穀子哥陪她上街轉轉。”洪素貞說著,朝站在一旁的歐陽雪英笑笑,挽著小陸向街上走去。

花靜宜握了握歐陽雪英的手,小聲道:“我們要多站在他人的角度,理解他們的行為和想法。”

按照服務員的提示,她倆上到二樓。房門敞開著,周沁源正在房裏看書。聽見門響,他抬頭透過老花鏡朝外望,忽然激動地站起來,張開手臂迎住了像小鳥一樣撲上來的花靜宜,道:“噢,我的小寶貝,你從天而降,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

“外公外公外公。”花靜宜任性地把臉貼著外公的胸口,用頭頂著他的花白胡子,邊叫邊嘩嘩地流下淚來。周沁源道:“怎麽了?小寶貝,這是怎麽了?誰欺負你了?”說著他又張開另一隻手臂把歐陽雪英攬進懷裏,道:“這倆孩子,外公天天想你們呐。”

周沁源扶她們在床邊坐下,把她們仔細看了一遍,道:“你們在哪兒受了委屈?是不是鬼子讓你們受罪了?”

兩人抿著嘴搖了搖頭。

周沁源看著她們慈祥地笑道:“真的沒有?”

“比起在前線作戰的官兵,我們在醫院裏好多了。”花靜宜為了讓外公寬心,隻管往好處說。歐陽雪英看了花靜宜一眼,張嘴想說什麽,花靜宜嚴厲地盯了她一眼,阻止了她,轉而問:“外公,您身體還好吧,家裏還好吧?”

周沁源舉了舉手臂,道:“你外公身體好著呢,要是再年輕幾歲,我還可以拿著槍和鬼子幹上一場。”停了一下,他道:“如今家裏都交給你表嫂照看,我都難得回去一趟。長沙會戰剛結束,鬼子打了敗仗,估計這仗一時半會也打不起來,你們陪我回貴陽待上一段時間吧?”

花靜宜囁嚅道:“外公,我和雪英還有一件事情需要處理,待我們處理好這件事,再回貴陽好好陪您。”

“是不是會男朋友啊?”周沁源笑著打量她們。

花靜宜連連搖頭。歐陽雪英怕老人家擔心,克製住內心的悲傷主動道:“特務營營長雷雲泉在比家山陣地犧牲了,我們事先答應過他,要到他家裏去看一看。”

周沁源知道歐陽雪英與雷雲泉戀愛的事,見她這麽說,全然明白了。他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的錦繡江山,激動地道:“雷營長的事跡我聽說了,他很勇敢,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你們能把他的靈魂帶回故鄉,滿足英雄最後的心願,很好。”

外公這麽理解她們,花靜宜很是欣慰,道:“雷營長不僅是位英雄,還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我知道,我知道。”周沁源麵對著遼遠蒼山,憤然道:“可惡的日本鬼子弄得民不聊生,不把他們趕走,哪裏有我們的安生日子?”

“哦,你也要上延安了?”周沁源張大眼睛,驚訝地問,“要去多長時間?”

“這幾位國際紅十字會專家援華服務期是一年,我們可能也要待一年。”花靜宜瞟了外公一眼,不好意思地道:“不過,我們此次延安之行,與外公當初長征走延安不一樣,我們是非政治性的。”

周沁源笑道:“就謀求改變中國命運的目標和願望來說,我的延安之行,不同樣是技術性的嗎?”

一句話說得幾個人同時笑了起來。

歐陽雪英道:“延安方麵醫護人員奇缺,據說美國向八路軍方麵贈送了一批最新的黃胺類藥物,許多八路軍支隊的軍醫,居然不知道怎麽使用。”

“由於國軍、日軍的共同封鎖,延安在物資等方麵確實遭遇嚴重困難,他們甚至不得不開展大生產運動來進行生產自救。”

“延安同樣是抗擊日寇最頑強的一座政治和軍事堡壘,為什麽不給予他們更多的支持呢?”

周沁源看了外甥女一眼,指著北方道:“這個,你得問重慶的那幫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