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寧靜如畫

上海失陷後,由於國軍無序後撤,導致之前精心構築的澄錫國防線隨之崩潰。日軍直撲南京而去,這倒給了撤出上海的各類機關一個喘息之機。戰地醫院撤向太湖,準備逐步撤往江西方向,見沒有日軍追擊,便在太湖邊暫時安頓下來。

日軍忙著追擊國軍,還來不及封鎖水路,所以蘇州河邊擠滿了逃難的人群。雷雲泉等護送花靜宜和歐陽雪英趁亂鑽出日本人的包圍圈。沿路打探到的消息相當混亂,有人說088師在太湖整訓,補充兵員,又有人說該師從上海撤出後,與同等裝備的國軍精銳087師一道,轉赴南京,成為南京的守衛部隊。這些消息真假莫辨。在前往太湖的途中,並沒有見到本部所設立的收容及通訊站。這讓雷雲泉連長感到相當困惑,覺得於常理不合。

這天傍晚,他們一行走進周莊,走進這座江南水鄉的千年古鎮。其寧靜祥和的氣息宛如一汪清澈的潭水,從來都是那麽純淨透徹,水波不興,仿佛與近在咫尺的戰爭毫不相幹。兩天來四人曆經艱險,精神緊張身體勞累,急需找個安全之所休息一下。古鎮的氣氛令人周身泛起一股懶慵的情緒,仿佛要把身心融入這千年古鎮裏,哪怕危險就在眼前也無所謂。花靜宜提議道:“雷連長,敵人離得遠了,我們在周莊歇一晚,明天再走吧。”

雷雲泉負有保衛花靜宜安全之責,自然不敢造次,道:“花醫生,敵人緊跟在後麵呢,我們還是到下一個鎮子,或者在一個不起眼的村子落腳為好。”

走在周莊的古街巷裏,看著四處浸漫著幽遠曆史氣息的樓宇,花靜宜想起了在英格蘭旅居的日子,覺得這樣的生活應當與戰爭無關。於是她采取姑娘們慣用的手段,撒嬌道:“雷連長,老鄉,你看這裏多安靜,哪裏會有敵人呀。我們就在周莊住一晚,等明天醒來,有精神了,我們就趕個大早繼續趕路,行吧?”

“好吧,好吧。”男人到底拗不過女人,說,“這裏的房子倒是有一些味道,咱們就住上一晚,明天清早走。”

幾個人沿著古巷,一邊觀賞古鎮風景,一邊尋找清靜整潔的旅店。時序已是十月,走近福安橋時,臨河的垂柳雖然沒有濃鬱的綠葉裝飾,其枝條仍然隨風依依,宛如江南女孩靈動的身姿,飄逸出許多柔情來。橋對麵是一座氣勢宏大的宅子,沿著河麵擺開,樓宇層疊,雕梁畫棟,宏大而闊氣,同時也有幾分淡然與寧靜。

花靜宜被這座大宅子的氣魄鎮住了,心想,這是何人於何時建造的古宅呢?等過了橋走近宅子,見上麵所書的兩個蒼勁有力的大字——“沈宅”,她才猛然想起,眼前這座宅院竟然為富甲天下的大商人沈萬三舊宅。

同行人並不知沈宅為何,更不知沈萬三為何人。但是,他們也同樣被沈宅的氣勢所震撼,一邊看一邊嘖嘖稱奇:“北京的皇家庭院也不過如此吧?”其實,他們又何曾到北京見過皇家園林呢?

離沈宅不遠處有一家福瑞旅社,前廳麵朝大街,其側有畫廊臨河,在垂柳和桂花樹的掩映下,泊了幾條船,呈現一派小橋流水的景象。花靜宜歡喜地道:“我們也不用到別處尋了,就住在此處吧。”

幾個人湧進前廳,旅社卻顯得分外冷清,隻有一個中年人守著店子。見他們進來,他倒是吃了一驚。

“老板,有客房嗎?”

“有,有。”店老板應道,眼睛卻奇怪地往他們身上瞟。

“要兩間臨河的客房。”花靜宜道。

“別說兩間,十間都有。”店老板道。

“為啥子呢,這麽好的地方?”花靜宜疑惑地問道。

“幾位先生小姐是從上海過來的吧,還會不知道原因嗎?”

歐陽雪英笑道:“老板說的是鬼子吧,他們離這兒遠著呢。”

“是嗎?但鎮上聽到的風聲一陣緊似一陣,說鬼子朝這邊開過來了,所以大多數人都逃走了。前些時候待在鎮上的難民,不敢繼續停留,朝太湖方向逃了去。”

“難怪這麽大一個古鎮那麽清靜。”

店老板搖晃著鑰匙上樓開了兩間房,房間的陳設雖然簡單,但十分潔淨。推開窗子,柳樹依岸,烏篷船輕揚地穿過蜿蜒的小河,碧綠的河麵泛起陣陣漣漪。花靜宜倚在窗前,觀賞著眼前如詩如畫的景致。周莊與上海近在咫尺,然而,坐在窗前回味上海灘的激烈會戰,仿佛夢境一般,已是很久遠的故事。

房門篤篤篤地響了,歐陽雪英打開門。雷雲泉站在門前,道:“花醫生,我去街上探探消息,你們先休息一下,待我回來再上街吃飯。”

花靜宜道:“好的,你去吧,多加小心。”

雷雲泉上街時,花靜宜和歐陽雪英趁機小憩,以驅走連日來路途的勞頓。待他回來,已是夜色迷蒙。花靜宜見他臉上掛著欣喜的神色,就問:“雷連長,打探到部隊的消息了?”

雷雲泉笑道:“咱們先別說部隊的事,我找到了一家美食店,咱們先去好好地享用一番。”

趕了一天的路,歐陽雪英早已饑腸轆轆,此刻聽到美食二字,饞涎頓時在嘴裏打轉,脫口問:“在哪裏?快帶我們去。”

“走吧。”雷雲泉轉過身,領著他們下了樓。繞過沈宅外牆,轉過街角就看到一個掛著大紅燈籠的飯莊。燈光映照著店前的匾額,上麵大書三個字——“萬三家宴”。店裏人進人出,好不熱鬧。

在戰爭陰雲籠罩之下,這大概是古鎮周莊唯一熱鬧的去處了。花靜宜心想,雖然地上敵人不斷迫進,天上敵機轟炸,但人們照樣在這個傍晚,安然地享用著美食。古人雲:“民以食為天。”可見飲食對於老百姓來說,真是性命攸關的大事情,比日本鬼子挑起的戰爭還緊急了。

雷雲泉是有心人,早就安排隨行的中士選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候著。見連長領著兩位小姐走來,中士羞怯地站起身,又是招呼又是安座,仿佛對待公主一般。落座後,即有侍者拿著菜單走過來,請他們點菜。雷連長和中士都來自貴州鄉下,護衛工作他們做得很周到,可點菜卻不是他們所長。

花靜宜主動拿過菜單,見各種菜名密密麻麻地排了兩頁,這令她吃驚不小,不禁暗想,一頓家宴難道比滿漢全席還豐富麽?從菜名來看,有些是她見過又吃過的,有些是聽說過卻未曾嚐過的,還有些是既沒聽過也沒嚐過的,菜的花樣之豐富是她前所未見。雖然這些菜無非都與江南的水產和海鮮有關,可菜名卻取得新奇,難怪敢取‘萬三家宴’之名呢,可見當日江南首富多姿多彩、活色生香的富足生活了。

花靜宜看著菜單想著美味佳肴,差點連口水都流出來了。另外三人一會瞪大眼睛看著她,一會又望望其他餐桌上的菜肴,饑色滿麵。她便先點了一盤芝麻糕,一盤胡桃糕,然後吩咐侍者:“請馬上把糕點送上來。”侍者立即轉身叫人端上兩盤糕點。幾個人都是早晨出發時喝了一點稀粥,吃了一點麵餅,早就變成了湯湯水水,這會兒見到糕點,也不客氣,大快朵頤地吃起來。

花靜宜道:“慢點吃,小心噎著。”她點糕點是讓他們填下肚子,待會兒可以享受美食。又問侍者:“‘萬三家宴’最出名的是什麽菜?”

侍者得意地說:“萬三家宴的每一道菜,都稱得上江南絕品,要不然,也不會有這麽多人冒著生命危險來此享用美食。”

花靜宜心道,這些天承蒙兩位老鄉照料,得以順利鑽出鬼子的包圍圈,理應好好犒勞他們,再說這一路下去,還不知能在哪裏像現在這樣安閑呢,在此飽餐一頓,即使明天遭遇不測,也可做個飽死鬼了。有了這念頭,她便不像平時那般節省,有意朝著味美和珍稀的菜名,毫不猶豫地點了菜單上推薦的“周莊三絕”——鱸魚、白蜆子,銀魚。至於“蒸燜鱔筒”“清蒸鰻魚”之類,因為前麵已經有魚就不再點,而“萬三蹄”“萬三糕”等,萬變不離其宗,做法雖然不同,味道也應大致相似,花靜宜避開它們,點了一些與貴州風味食品有差異的菜肴。

侍者離去後,不大一會兒,菜陸續上齊。幾個人雖然吃了一些糕點,畢竟還是餓了,又是能吃的年紀,因而菜一上桌,就被他們如風卷殘雲般吃得幹幹淨淨。花靜宜初始還想保持一點大小姐風度,對新上桌的菜肴淺嚐輒止,後見他們埋著頭呼啦啦地搶食,毫無一絲男子的氣概與風度,就顧不得許多儀禮,放開手腳大嚼大咽,覺得這種吃法還真爽氣。她想,所謂的修養,原來是為了限製人的欲望。轉念又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果不是和兩位大兵在一起,何嚐有今日的口福呢?

待胃裏終於感覺到飽意,雷雲泉抬頭看了一眼桌子,見上麵已經摞起高高的一堆盤碟,堆滿了吃剩的殘渣。這時,他仿佛想起了什麽,伸手把菜單抓在手裏,邊看邊對著桌上的盤子,臉色漸漸地沉了下去,然後把菜單遞給中士。中士伸手推開,說:“不用加菜了,我看夠了。”

“你看看菜單嘛。”雷雲泉用手指敲著菜單,以目示意。中士接過去看了看,咋舌道:“啊,周莊三絕,十法幣一道,這麽貴?”

“你們怎麽回事?”歐陽雪英搶過菜單一看,頓時也傻了眼。雷雲泉小聲而尷尬地道:“這麽貴還叫家宴?我看應當改名叫‘孫二娘黑店’。”

歐陽雪英問:“你們來的時候,團長沒給你們錢嗎?”

“給了兩百,之前雇車什麽的,花得差不多了。我倆的軍餉一個月才六元法幣、二角錢的草鞋錢,如今就是把我們賣了,也湊不齊這桌飯錢。”

這句話嚇得中士差點把一個田螺殼吞進了肚裏,他瞪大眼睛看看連長,又看看花靜宜。歐陽雪英道:“我一個月二十五法幣,靜宜是醫生,比我高,四十法幣。”

花靜宜見他們誠實又膽小,又好氣又好笑,道:“兩位先生不要在意,隻管吃飽喝足,待會兒結賬沒有錢,你們盡管走人,把我們押給老板好啦。雖然戰爭期間賣人的生意不怎麽樣,但我們多少還值點銀子吧。”

“不行,這不行,把你們扣押在這裏,團長還不得斃了我?”雷雲泉把衣襟一掀,道:“實在沒法子,等會兒你們先走,我留下來,看他們能把我怎麽樣。”

“這不是吃霸王餐嗎?”歐陽雪英說:“不行不行,這是違反軍紀的重罪,我們不能讓你冒這個險。”

雷雲泉笑了,道:“咱088師出來的是什麽人哪,國軍中的精銳,怎麽能違反軍紀呢?咱是等著挨老百姓的板子。”

花靜宜溫和地笑道:“吃吧,放心吃吧。我在國外上學的時候打過工,有一點積蓄,支付這頓飯錢沒問題,如今也隻有管得上頓管不得下頓了。”

雷雲泉和中士同時鬆了一口氣,臉上流露出愧疚的神色。雷雲泉道:“花醫生,今兒個讓我們兩個爺們兒占你的便宜,我們怎麽好意思呢?”

“沾光,這叫沾光,什麽占便宜?花醫生的便宜你們敢占嗎?”歐陽雪英嗔怪道。

雷雲泉鬧了一個大花臉,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道:“瞧我這嘴笨的,連話也說不好。”

“沒關係,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隻要你們上戰場多殺些鬼子就好了。”

雷雲泉把胸脯一挺,道:“打鬼子沒問題,我們088師和087師、36師一道,在上海組成銅牆鐵壁,堅守了整整三個月,鬼子硬是沒有突破我們的正麵防守呢。”

“你們這三個師都是德國裝備,武器好。這說明一個問題,隻要我們的武器和鬼子相當,戰鬥力就不在他們之下。”歐陽雪英總結道。

“對,如果不是鬼子有空軍和海軍支援,單以陸軍比拚,上海之戰孰勝孰敗,還是個問題呢。”

這時,侍者又端上一大盤田螺,香噴噴的味道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這一次雷雲泉謹慎了許多,客氣地道:“花醫生,我們吃飽了,不要再上菜了。”

“都最後兩道了,”花靜宜勸道,“吃吧,今天我們以吃好吃飽為原則,不夠再添。”

“有花醫生這句話,我們就放心了。”雷雲泉笑著,伸出筷子拈了兩隻田螺放進碗裏,細細地品嚐起來。他的舉止變化令花靜宜悄然一笑,心想,“倉廩實而知禮節,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嚐聞”,看來古人真是看透了人性啊。

田螺清香的味道令雷雲泉嘖嘖稱道:“我生長在清水江邊,從小到大吃過無數田螺,各種做法都嚐試過,卻從來沒有嚐過這種味道。”

中士道:“老人說,‘一條蟲髒一鍋菜,一隻田螺香一鍋湯。’家鄉做田螺無非是用水鹽菜煮,或做成麻辣田螺,這都是為了去掉田螺濃重的腥味。像這種清爽的做法,我也是第一次嚐到。”

“這叫薑汁田螺,用薑既可以去腥味,又能保持田螺清甜的味道,是東南沿海的一道名菜。不過,好像周莊的這道薑汁田螺味道又更鮮美一些。”歐陽雪英道。

“聽你這話的意思,好像你已經嚐遍了東南美味似的。”花靜宜笑道,“你今日覺得薑汁田螺味美,我看不過是朱元璋窮困潦倒時吃的那碗豆腐渣罷了。人一旦窮極餓極,就以為天下美味皆不過如此。”

歐陽雪英並不服氣,反問道:“難道你不覺得萬三家宴菜肴的味道,與別處確實不同嗎?”

花靜宜被這句話問住了,她放下筷子莞爾一笑,道:“畢竟是曾經的江南首富,家宴果然名不虛傳。”說罷,她把頭探出窗外,望著影影綽綽的沈宅,感慨道:“想當年,沈萬三富甲天下時,沈宅一定是大紅燈籠高高掛。他享受了萬三家宴的美味後,與成群的妻妾夜夜笙歌。隻是,他們定然不會想到,沈宅會淪落至今日這等寂寥與清冷的境地。”

“其實,何止沈宅,多少皇宮大宅,多少紅牆綠瓦,最後不都破敗得隻剩下一堆殘泥爛瓦了嗎?”

歐陽雪英的話勾起花靜宜無限的聯想。“白頭宮女在,閑話說玄宗”,即使貴為皇帝,生前呼風喚雨,死後也不過變成人們嘴裏的一道閑話而已。既然人都要複歸平凡與卑微,為什麽在生前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時候,一味沉浸於爭權奪利的遊戲中,而不為萬民謀取更多的福祉呢?

雷雲泉和中士也吃飽了,放下筷子束手坐著聽她們說話。為了不讓他們有被冷落的感覺,花靜宜不再說宮女和詩歌的話題,吩咐歐陽雪英:“雪英,把賬結了,我們走。”

雷雲泉從衣兜裏摸出幾張錢,道:“我去結吧。”

花靜宜壓下他的手,說:“下次吧,等我們回到家鄉,你請我吃清水江田螺。”

“沒問題,”雷雲泉爽快地道,“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親自到田裏摸田螺,做一桌家鄉的美味招待花醫生。”

“行,就這麽說定了,如果回到了貴州,我一定到你家裏去做客。”

2

周莊街頭,死一般的靜寂。

附近樓房裏射出的幾點燈光,清冷得像夜的賊眼一般,仿佛在搖曳著可怕的綠光。從樓房的布局來看,平日的周莊,應當是一個人煙繁華的市井,可現在剛入夜,就不見任何人的蹤影,莫非大家都因逃避戰爭災難遠走他鄉了嗎?鬼子離這兒還遠著呢,再說他們的目標並非周莊,更不會由此往西攻占太湖,而是直指中華民國的首都——南京。

在街上小走了一段,幾個人折回旅店。花靜宜有意和雷雲泉落在後麵,問:“雷連長,剛才沒有打探到消息嗎?”

“我們通過周莊郵局探到了部隊的消息,部隊經過短暫休整之後,師部率一、二、三團衛戍南京去了。”

“你們第四團呢?穀團長呢?”

“我們四團轉進太湖方向整編。”雷雲泉猶豫地道,“我聽到一個不好的消息,不知道準不準確。”

“什麽消息?”

“我們團長出事了,據說要被押往南京接受軍法從事。”

“什麽?究竟出了什麽事?”花靜宜的心頓時被吊到半空。

“我也不清楚,隻聽好幾個人都說‘上海保衛戰的英雄淪為街下囚’,大家都在為團長抱屈。”

“哎呀,你們穀團長與日本鬼子拚殺都不怕,怎麽會犯軍紀呢?”花靜宜焦急得緊,責備道:“你為什麽不早說?”

“我,我,”雷雲泉看了花靜宜一眼,道:“我不是想讓你好生吃頓飯嗎?再說這隻是小道消息,不見得是真的。”

“笑話,多大點事,我會吃不下飯?”所謂鴨子死了嘴殼硬,花靜宜嘴上這麽說,心卻往深不見底的黑洞裏沉下去,身子禁不住哆嗦了幾下,自語道:“這年頭,小道消息比官方消息可靠。”

“為什麽?”

“因為官方消息往往夾雜了官員們的意誌,所以相比之下,小道消息反而真實得多。”

雷雲泉聽花靜宜的語氣不對勁,後見她的神色也變了,就關心地問:“花醫生,你沒事吧?”

“沒事,我沒事。”說這話的時候,花靜宜的淚水都在眼眶裏打轉。這個時候,她第一次體會到穀子哥對她的重要性。她腦子疾速地轉動著,測算著周莊與南京的距離,想親自去南京說情,把穀子哥解救出來。

“為什麽單單第四團轉向太湖,不與其他團一同撤向南京呢?”花靜宜天真地認為,穀子哥有今日之難,可能是脫離了部隊的結果。如果帶著部隊,誰還敢把一個團長怎麽樣?

“這個,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雷雲泉說,“據說在上海保衛戰中能打的部隊,經過短暫整編,補充兵員之後,都撤下去衛戍南京了,不能打的部隊則撤向江西、湖南等地區整訓,以切實提高戰鬥力。至於我們第四團,將以此為基礎,組建一支新的部隊。”

“是不是穀團長舍不得離開老部隊,跟著他們上了南京?”

“不會,不會,我們團是團長親自訓練出來的,他哪裏舍得撇下自己的心血?再說,如果不掌握部隊,一個團長,哪怕是一個將軍,也與普通士兵的戰鬥力無異。”隨即他又補充了一句,“我們穀團也是後來才並入088師的,與其他三個團並不融洽,經過上海三個月的抗戰,整個師才融為一體。”

“這便是生死相依、生死與共的袍澤之情,”花靜宜道,“穀團長是很重義氣的,他是不是割舍不下這份戰鬥情誼?”

雷雲泉搖了搖頭,道:“不會,情義與責任,孰輕孰重我們團長肯定區分得很清楚。”

“情義,道義?”花靜宜眼前一亮,道:“鐵肩擔道義,你們團長該不會是想要去保衛南京吧?”

雷雲泉沉吟道:“他要去保衛南京,不至於不率部隊去啊,他一個人能起什麽作用?”

“你們兩個在後麵嘰咕什麽呢?快走吧,回店裏好好睡一覺,明天好繼續趕路。”歐陽雪英催促道。

回到店裏,歐陽雪英打來熱水給她泡腳,花靜宜心事重重,道:“你泡吧,我待會兒洗洗就成。”

“那怎麽行?趕了這兩天的路,泡泡腳可以解乏。老人常說,睡前泡泡腳,抵得一罐藥呢。”歐陽雪英把水端到她腳邊,要給她脫鞋。花靜宜趕緊道:“我自己來,自己來。”

洗過腳上了床,兩人各自仰麵躺著,一時間睡不著。歐陽雪英問:“你說這回能守住南京嗎?”

“我說有什麽用?我又不是軍事家。不過,從上海撤下那麽多戰士去衛戍南京,至少能像上海那樣守幾個月吧?”

“兵敗如山倒,國軍精銳都在上海拚得差不多了,補充的兵員大多是新兵,戰鬥力肯定不如先前。從日本方麵來說,挾上海勝利之威,一鼓作氣直殺南京,無論在士氣和戰鬥力方麵,都會給我軍造成很大的壓力。”

花靜宜看了歐陽雪英一眼,道:“聽你這話,好像你是個軍事家似的,你先前在部隊待的時間不短吧?”

歐陽雪英一愣,辯解道:“我也就隨便瞎說呢。”接著她疑惑地問:“088師往南京去了,穀團卻撤到太湖邊休整,這究竟是咋回事?”

“他自己也到南京去了。”花靜宜憂鬱地道。

歐陽雪英似乎並未察覺到她情緒的變化,輕輕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花靜宜轉眼再看時,她已經發出了均勻的鼾聲,原來已經睡著了。

真是個沒心沒肺的人。花靜宜怨責一句,對歐陽雪英躺下就能入睡的習慣,心裏倒是十分羨慕。她翻來覆去一直想著穀止戈的事情,感覺躺在**如同睡在一堆沙礫上,愈發羨慕歐陽雪英。

她和穀子哥自小青梅竹馬,長輩們很看好這種關係,曾經有人開玩笑說她是穀子哥的小媳婦。然而,生活最終給他們開了一個玩笑。姑父對她嗬護有加,卻在她的感情問題上,設置了一道堅不可摧的障礙,使她和穀子哥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她認為穀守誠存有很大的私心,他想把自己作為一個砝碼,一個策略,甚至是一條紐帶,與貴州權傾一時、富甲一方的王家聯姻,從而達到控製貴州的目的。

“如今貴州省主席另有他人,你的如意算盤不是落空了嗎?”花靜宜幽怨地歎了一口氣。輾轉反側到深夜,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著,輕輕的敲門聲又把她驚醒,她警惕地問:“誰?”歐陽雪英猛然醒來,機敏地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槍,緊緊地盯著門的方向。

“是我,雷雲泉。花醫生,鬼子進鎮了。”

“什麽?”花靜宜和歐陽雪英同時跳下床,兩人都是經過特殊訓練的,立即抓過衣服摸索著穿上,打開了門。

雷雲泉和中士等候在門口,樓梯口閃著一點亮光,仔細一看,原來是店老板拿著小手電。他怕暴露目標,便用毛巾把手電蒙起來,隻透出一點朦朦朧朧的光亮。店老板晃了晃手電,說:“跟我來。”

從三樓下來,他們穿過二樓的走廊。二樓靜悄悄的,昨晚留宿店裏的客人,得知鬼子臨近周莊的消息,早就離開。店老板引著他們穿過回廊,來到後麵河岸的碼頭邊。靜悄悄的河麵上浮著如遊絲一般的霧,霧絲拂在臉上,居然有一股刺臉的寒意。天冷了,花靜宜想,又悄聲問雷雲泉:“鬼子不是很少在夜裏行動嗎?這回怎麽破例了?”

“哪還是夜,你看看東方?”

花靜宜抬頭望了一眼天空,東方已經露出了魚肚白。花靜宜心裏暗叫了一聲糟糕,昨晚商定天不亮上路的,結果卻睡過了頭。店老板送他們上船,解開了纜繩,說:“你們走吧,順著這條河下去,就碰不上鬼子了。”

“大叔,你不走嗎?鬼子可是很凶殘的。”花靜宜問。

“總得有人守店,鬼子還能把我一個老百姓怎麽樣?”他把纜繩往船上一拋,順勢推了一把,木船便迅速地離開碼頭。大家趕緊蹲下,一隻手把著船沿,另一隻手使勁揮動著與好心的店老板告別。

雷雲泉用力地搖著櫓,輕巧的快船靈活地飄移,逐漸偏離了河中心,船體也劇烈地搖晃起來。花靜宜道:“雷連長,你會不會劃船啊?”

這話似乎傷了雷雲泉的自尊,他悻悻地道:“哼,笑話,我是在清水江邊長大的,會走路的時候就學會了遊泳。你們第一次幫家裏打下手是打醬油,而我是幫著劃船。”

花靜宜順著他的意思,笑問:“這麽說來,雷連長的水性比得過梁山好漢‘浪裏白條’張順嘍?”

雷雲泉也笑了,道:“我雖然不敢自比‘浪裏白條’,但也可以一口氣穿過河底。家裏窮,為了籌學費讀書,我十五歲開始就在江上放水排,從王寨放到常德。你們想想,我連清水江那麽凶險的河流都挑戰過,眼前這波瀾不興的河流還在話下嗎?”

果然,過了一會兒,雷雲泉變得駕輕就熟,劃著周莊快船輕揚地從狹窄的河道**過。河兩岸的垂柳不時拂著船篷,沙沙地響著,映襯著垂懸於兩岸樓道的沉靜。如是往日,時值晨起,人們會用繩子吊著水桶,從河裏打水,洗漱、淘米煮飯,開始一天的生活。此時快船過處,樓房緊鎖,門窗封閉,人去樓空。

嗖!一枚子彈在鎮子上空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消失在深邃的天空裏。船上的人便望著空中那道已然消失的弧線發呆。

噠噠噠!噠噠噠!子彈驟然響了起來,鬼子進鎮了,這表明鬼子將借助手裏強大的武器,肆意**手無寸鐵的百姓。

“店老板為什麽不跟我們一起走呢?”歐陽雪英問。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保住命,生活就還有希望,何必守著小小的旅店不放?”中士也很疑惑。大家都為店老板的命運捏了一把汗。

“那是他的家,他還能逃到哪裏去?”雷雲泉說,“盜賊來了我們可以逃命,但不可能把整個家都搬走。我們逃得了一時,卻不可能永遠逃離自己的家園。”

是啊,不可能所有的人都逃離家園,我們也不可能永遠逃離家園。花靜宜望著鎮子那邊被槍彈照亮的天空,心裏默默地想。

3

江南水路通暢便捷,到了下一個鎮子,打聽到穀團和傷兵醫院已經撤向太湖的消息,而此處恰好有車通往該地,幾個人便棄船登岸。待走到車站一看,並不寬敞的地方擠得水泄不通。原來從周莊那邊逃來的難民,都希望從這裏坐車轉移到太湖去。無奈人多車少,絕大部分人都擠不上去,隻能滯留原地。

看著人山人海的候車人,雷雲泉才意識到棄船是多麽愚蠢的舉動。他提議轉回去坐船,花靜宜不同意,說坐船太慢,不如順著公路走,碰運氣看能否搭上便車。果然被她言中,走出鎮子不遠,他們就遇到一輛軍用運輸車,幾個人趕緊招手,車便停了下來。司機伸出頭叫道:“雷連長,你們這是要去哪裏?”雷雲泉見司機居然認識他,興奮地回道:“我們從上海撤出來,這就趕回部隊去。”

“啊,順路,上車吧。”司機爽快地道。雷雲泉這會兒突然記起來,說:“師傅姓盤吧,榕江縣人氏,曾經在穀團待過一陣,後來調師部運輸隊去了。”

“對,對,”盤師傅點頭,“雷連長記性真好,我在穀團待的時間不長,沒想到你居然記得我。”

雷雲泉稍顯得意地道:“老鄉嘛,哪能不記得?”

“全團都是老鄉呢。”盤師傅笑著,回頭望了一眼車廂,歉意地道,“隻能委屈幾位坐車廂上麵了。”

“沒關係,有車坐比走路強萬倍了。”花靜宜客氣地道。

盤師傅聽了她的話,問:“這位美女也是老鄉吧?話音這麽親切。”

“哦,我來介紹一下,”雷雲泉說,“這位美女姓花,名靜宜,是一位醫術高明的醫生。我們這次就是奉師長之命,把花醫生安全護送到後方的。”

盤師傅想了想,道:“是不是那位醫生?那位讓鬼子和國軍都敬佩的紅十字會醫生?”

“對啊,你怎麽知道?”

“我怎麽知道,天下人都知道啊。”盤師傅笑道,“花醫生,我們都看過您的新聞,在我們眼裏,您就是天上派來的天使啊,連鬼子都說您良心大大的好,您出大名啦。”

說著,盤師傅跳下車,請花靜宜坐到駕駛室去。駕駛室裏麵的兩位中年人,也連忙下車讓位。花靜宜趕緊道:“我容易暈車,車廂上麵空氣好,還有風景可看,就不怕暈車了。”

盤師傅不相信地看著她。花靜宜堅決地點點頭,道:“開車吧,我坐這裏挺好。”盤師傅知道無法說服花靜宜,感慨道:“人稱戰場牡丹、生命天使,果真不假,心地那麽善良。”

車慢慢地開動了,車廂上的乘客把著車廂邊沿站在兩邊。風吹拂得花靜宜秀發飄飄,衣袂翩翩。中士看著眼前如畫的美人美景,小聲說:“花醫生美如夏花,這是我親眼所見,可我沒見報紙上說她是天使啊。”

雷雲泉拍了一下他的頭,笑道:“就你還看報?一籮筐大字都不識,讓你看也看不懂,你就看好你那杆槍,多殺幾個鬼子,報銷了夠賠本就行。”

“說什麽啊,我可不想賠本,我爹還叫我回去傳宗接代呢。”

“你這小子。”雷雲泉罵了一句,不過,中士的這種想法讓他很感動,在殘酷的戰爭中,作為一名軍人,希望能堅持到戰爭結束,是多麽美好多麽頑強的願望啊。

日本空軍追擊從上海撤退的國軍,把公路炸得坑坑窪窪的,雖然政府動員民眾及時搶修,但這些天日機每天都會按時光臨,因而路麵仍然極不平坦。車廂搖晃,路途艱辛,他們除了中途購買食品當午餐,又躲避了一次敵機。後來,他們竟然美美地睡著了。將要抵達目的地,盤師傅給車加水時,大聲叫道:“快到了,爬上前麵的小山坡,就能看見太湖了。”

太湖?歐陽雪英聽到這兩個字,興奮地站起來,搖醒沉睡的花靜宜,道:“靜宜,太湖到了。”

花靜宜突地站起身,抬頭張望,問:“太湖在哪兒?”

雷雲泉見她迷糊的樣子,指著前麵的山坡,笑道:“在前麵,翻過坡就到。”

花靜宜索然地坐下,掩著嘴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說:“這覺睡得美的,比昨晚在旅店裏睡得還香。”

“要是能有個枕頭,那就更香了。”歐陽雪英應道。

“有床有被有枕頭,那不就是房車了?虧你想得出。”

車上的人看著歐陽雪英笑了起來。見雷雲泉把一雙大眼睛對著她,歐陽雪英把臉扭向車外,圓圓的臉蛋兒居然緋紅一片。

汽車上了坡,從坡上俯瞰太湖,絢麗美豔的湖光山色頓收眼底。夕陽鋪滿了湖麵,湖裏折射出粼粼波光。一隻隻漁船在波光中穿梭,即使是在這個清冷的時序裏,豐收的溫暖仍然可感可觸。

“真美啊。”花靜宜由衷地讚歎,眼前流泛的美景純淨得仿佛從來沒有被戰爭的硝煙染指過。

部隊和傷兵醫院設在鎮外。汽車下了坡,進入湖邊的小鎮。部隊的到來顯然讓這座寧靜的小鎮變得熱鬧許多,街道上四處可見身著軍服的國軍官兵。

突然,歐陽雪英指著街邊的茶館,道:“靜宜,快看。”

花靜宜順著她的手指,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打扮得花枝招展,與一個軍官坐在臨街的茶桌上促膝談心。

那不是鍾麗姬麽?花靜宜心想,和她坐在一起的男人那麽麵熟,曾經在哪兒見過?歐陽雪英問:“那個男軍官是誰?”

中士突然道:“連長,我剛才見到了謝營長,他在茶館裏喝茶呢。”

“是嗎?”雷雲泉回過頭瞧了瞧,那座茶館已經落在後麵,看不見了。“謝營長作戰有功,如今是我們的副團長了。”

花靜宜這才想起,原來和鍾麗姬坐在一起的,竟然是穀團的謝長萬,穀子哥曾經帶他和其他幾位營長到家裏去過。如果不是中士提及,花靜宜幾乎把他忘了。戰前曾聽大家說鍾麗姬攀上了一位軍官,沒料到卻是謝營長。隻可惜清秀靈氣的蘇營長,看起來頗精明能幹,居然在攻打海軍陸戰隊司令部的戰鬥中不幸犧牲。而三營長介嚴,也在後來的戰鬥中犧牲。“一將功成萬骨枯”,上海之戰以穀團而論是如此,以其他部隊而論,想必也是如此,犧牲的成了冤魂,活著的則占用了犧牲者的功勞,踩著戰友的鮮血攀上高位,享受美好的人生。

穀子哥也該是這樣啊,為什麽經過那麽艱苦卓絕的戰鬥之後,他非但沒升官,反而淪落為階下囚了呢?這個念頭一經出現,即讓花靜宜既惶惑又心痛,不知該怎樣把穀子哥從南京解救出來。

汽車在鎮外的一個小村停下,盤師傅跳下車,轉過身說:“花醫生,你們到了,傷兵醫院就在靠近湖邊上的那幾座房子裏。”

歐陽雪英敏捷地跳下來,準備幫扶花靜宜一把。花靜宜邊攀越車廂邊說:“不用,不用,你讓開。”隨之跳下車。雷雲泉望著湖畔小山坡旁的幾座披滿彩霞的舊房子,疑惑地問:“盤同誌,那不是幾座破廟嗎?怎麽會是傷兵醫院,你是不是搞錯了?”

“怎麽會錯呢?我拉過傷員來這裏,也從這裏把重傷員轉移到湖西去。”

花靜宜也道:“沒錯沒錯,國內的傷兵醫院大都設在廟裏,而國外則設在教堂,因為這類建築平時沒有人,寬敞、寂靜,敵方炮彈一般不會攻擊它們。加上這都是鬼神居住的地方,彌漫著濃濃的宗教氣息,容易讓傷員們得到心靈的慰藉。心靈寧靜了,戰士們的傷病自然也恢複得快。”

“看看,盤師傅,我們花醫生既是天使,也是專家吧。”雷雲泉不無得意地說,“師長下死命令,要求我們把她安全接出上海,現在這項任務終於完成。可惜師長率部開往南京了,我們無法當麵向他交差。”

“是啊,我們也會記得雷連長的辛苦,記得戰友們這份深厚的情誼。”歐陽雪英笑道。

花靜宜搖手告別,道:“雷連長,謝謝你一路的照顧。盤師傅,祝你一路平安,再見。”

“再見。”

汽車重新啟動,緩慢地朝前滑動。雷雲泉望著花靜宜的背影,這幾天懸著的心輕輕地放下來。他望了一眼南京的方向,心道,團長,按照師長和您的命令,我把人安全接回來了,可您這會兒在哪兒呢?

伏波神廟緊挨著村子,沿著曲折的沙礫路朝那裏走去,花靜宜很快就見到了掛在廟堂上的傷兵醫院標誌——一麵紅十字旗,它在絢爛的夕陽中頗有幾分炫目。

幾個人影在旗幟前晃動,一個站著,一個坐著,一個蹲著。待走近一看,原來是三個人在廟宇前的石坪上做著什麽。待站著的人側過臉來,花靜宜見是時曉紅,驚喜地叫道:“曉紅。”時曉紅扭頭見到花靜宜,一時間愣在那裏。蹲在地上的範小娟騰地跳起來,接住了歐陽雪英張開的手臂,兩人摟在一起興奮得又叫又跳,又摟住花靜宜,又跳又笑:“雪英,花教官,你們終於回來了。”

聽到範小娟歡快的叫聲,屋裏的護士們放下手裏的活計,跑到走廊上,笑盈盈地與花靜宜打招呼。歐陽雪英興奮得大叫:“姐妹們,咱們又見麵了。”

“是啊,感覺好像隔了幾個世紀,大家都擔心你們回不來了呢。”

“瞎說什麽呀,小娟。”時曉紅把手裏的白紗布放在盆裏的鹽水中洗了洗,拿起來準備給傷員清洗傷口。歐陽雪英轉過身,伸手去拽時曉紅的手,時曉紅不小心碰了傷員一下,傷員摁住前額痛苦地大叫起來。

和眾人打過招呼後,花靜宜的目光才落到傷員身上。他的頭頂開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兩邊是紅白相間的皮肉,幾隻白色的蛆在裏麵蠕動。花靜宜從未見過感染成這樣的傷口,連她這麽有經驗的醫生,都不忍目睹。這會兒居然有一種莫名的東西在胃裏攪動,她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惡心,嚴肅地問:“曉紅,你們怎麽照顧的,讓傷員感染成這個樣子?”

時曉紅感到十分委屈,但她沒有解釋,隻默默地用鹽水把傷口中的蛆清洗出來。這時,範小娟已經與歐陽雪英分開來,重新蹲下身端著盆,好方便時曉紅清洗紗布。

“小娟,給我一杯冷開水。”時曉紅說。範小娟起身後,花靜宜蹲下來,默然地端起範小娟放下的盆。時曉紅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並沒有停下手裏的動作。

“花醫生。”被白布覆身,一直勾著頭的傷員這會兒看她親自為自己服務,就側過臉來努力朝她擠出一個笑容。

“別動。”時曉紅把住傷員的頭。花靜宜溫和地道:“別動,你的傷口有些小的感染,待時護士給你清洗過後,很快就會恢複,到時你就可以重新拿槍打鬼子了。”

傷員一邊抹眼淚一邊鞠躬,道:“時護士,花醫生,你們真好,感謝你們的救命之恩。”

花靜宜看得目瞪口呆,雖然她很質疑時曉紅處理感染傷口的方式,但時曉紅對傷員無微不至的嗬護,讓她深受觸動。

範小娟擔心花靜宜批評時曉紅,解釋道:“花醫生,我們知道這樣處理不符合技術規範,但上海之戰我們犧牲了許多優秀的戰地醫生,剩下的大多跟隨重傷員撤到了後方,留在太湖傷兵醫院的幾個醫生根本忙不過來。時曉紅的爺爺是鄉村醫生,她便采取爺爺的土辦法給傷員療傷了。”

“像這種情況,用抗生素或消炎藥物就能有效地阻止傷口感染,你們為什麽舍近求遠?”

範小娟苦笑道:“我們何嚐不想使用這種方法?可醫院目前連最簡單的消炎藥物都嚴重缺乏,不少留在我們醫院的輕傷員,都挨成了重傷員。”

“這怎麽行呢?這怎麽行呢?”花靜宜喃喃地道。

她是一個受過現代醫療教育的醫生,對傷員的救治都嚴格按照技術規範進行處理。在她看來,治療技術涉及人格尊嚴,任何草率的行為都是對生命的漠視與不尊重。上海保衛戰中的特殊經曆,讓她深深感受到書本與現實的嚴重脫節,尤其是西方醫療技術與中國現實的嚴重脫節。僅就治療戰爭創傷而言,治愈傷員需要多次手術。但醫生們不得不麵對的一個殘酷現實是,在中國,尤其是在戰地救護醫院裏,手術所需的麻醉品及必需的抗生素都嚴重匱乏。這就意味著即使實施了認真嚴格的手術,仍然無法保證傷員及時地康複。

即便如此,花靜宜仍最大限度地保證醫療方案符合技術規範要求。

時曉紅好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孩子,低著頭不安地道:“花教官,我也知道這樣不行,可是撤到太湖邊上的幾家傷兵醫院,除了必要的生理鹽水,幾乎什麽藥物都沒有。在符合技術規範與挽救傷員生命之間,我們隻能冒險而為,盡竭盡全力挽救他們的生命。”

“遵守技術規範也是為了盡最大可能挽救傷員的生命,這一點是一致的。”花靜宜道。此時她非但不能責備如此富於愛心、主動想辦法救治傷員的護士,還應當鼓舞她們的這種積極性,便道:“你們做得很好,如果傷病醫院多一些像你們這樣的護士,戰士們必然會少一些痛苦,康複得更快,也就能夠盡快歸隊了。”

“行,我們一起努力。”花靜宜說著,對歐陽雪英道:“紅十字總會最近陸續接到國外的藥品捐贈,你和總會聯係一下,把這裏的情況報告給總會和上海分會,讓他們想辦法送一批抗生素和消炎藥到這邊來。”

傷病員大部分是087師和088師的戰士,大家都聽過花靜宜的事跡,她的到來給這座充滿了憂傷和痛苦的醫院帶來了歡喜和希望。花靜宜去巡視設在菩薩殿堂裏的病房時,大家都爭著和她打招呼。傷員們一掃往日的陰鬱,臉上露出了歡欣的笑容。

太湖邊上的伏波廟,是漁民們集資修建的。先前太湖水域寬大,風浪過後,常給漁民帶來災難。漁民們為了祈禱神靈庇佑平安,便供奉伏波將軍神廟於此。

從建築的形態上看,以修建年代不同,風格存在差異而形成了兩組建築。一組修建年代較近的建築,為縱向排深的三座大廟,屋宇雕梁畫棟,圖案鮮豔而精致,氣勢恢宏。第一座廟宇供奉觀音菩薩,第二座供奉伏波將軍,這兩座廟堂為傷兵醫院。第三座廟宇供奉如來佛祖,其廟堂又比前麵兩座寬大了兩倍,中間的供堂用作病房安置傷員,兩旁隔的長廊,由傷兵醫院稍加改動,隔離成幾間房,一邊作為護士住所,一邊作為守衛和擔架兵的住所。佛祖廟的側麵,原為主持住所,現為醫院藥房和辦公處所。

緊鄰新廟堂的,則是兩座相對較小的小廟,不僅外觀上隻有新廟宇一半高,一半寬大,而且由於缺乏維護,有些地方殘垣斷壁,呈現幾許破敗的景象。傷勢相對較輕的傷員,就被安排在這兩座廟宇廳堂上。

聽說花靜宜來了,負責臨時管理傷病醫院的張院長走過來,握住她的手說:“花醫生,你終於平安回來,我們都鬆了一口氣。既然你來了,我這個院長就可以解脫了。”

“謝謝大家的關心,”花靜宜道,“我回來也隻是協助張院長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並不能承擔院長之責。”

“你是戰地醫生,比我這個半路出家的土醫生強萬倍。你看,傷員們也十分信任你啊。”張院長謙虛地說。

花靜宜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張院長出身中醫世家,戰爭開始後,政府征調了一批中醫人員參軍,對他們臨時進行了為期兩個月的培訓,就派上了戰場。中醫調理一般的病症還可以,但要他們負責傷員的治療和康複,就有些勉強了。她說:“張院長是知道的,我是國際紅十字會員,這決定了我不能擔任我方軍隊醫院的領導。但出於紅十會員的道義和職責,我又必須對傷員進行救治,體現人道主義關懷。某種情況下,這種關懷甚至還要體現在對待敵方傷員的身上,這是部隊醫生所不必承擔的責任。”

花靜宜覺得他說得似乎正確,但細想起來又有些不妥。不過,作為一名醫生,她覺得行動高於理念,行動本身就是對理念的注解,也就沒必要再作過多的解釋與爭辯。

把傷兵醫院的病床檢查過一遍,花靜宜覺得院方確實已經盡力對傷員進行了有效的救治和處理。在這座世界上最獨特同時也最簡陋的醫院裏,傷員能得到如此精心的護理,花靜宜把這歸結於絕大多數護士的愛心,其中又以時曉紅為代表。

檢查的結果震撼著她的心靈,也改變著她的醫療理念。未進入上海戰場之前,她信奉技術至上,認為唯有高超的技術方能較好地救治傷員的生命。然而,走下戰場,尤其是在傷兵醫院裏,她所看到的一切又在挑戰著她的信念。她認為,細致的護理、溫馨的照料、充滿愛心的關懷與嗬護,同樣是促使傷員康複的良藥。

張院長客氣地道:“花醫生,我們都是你的學生,你看到什麽不足,要立即給我們指出來,我們一定加以改正。”

“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能做得這麽好,已經很不錯了。”花靜宜雖然這麽說,仍然覺得有話需要和救護人員商量,一是關於護理方法,確實有待改進;一是對她們的工作加以肯定,激勵她們以更大的熱情投入工作。想到這裏,她說:“晚上能不能集中醫院的工作人員開個會?”隨後她說明了原因。

張院長爽快地答應:“好啊,凡是有利於工作、有利於革命同誌身體康複的事,我們都要不遺餘力地做。”

他的話令花靜宜刮目相看,心想,張院長也許治療傷病的技術不怎麽樣,但他能夠從善如流,這種胸懷是作為領導者必須具備的條件。

4

國軍南線指揮部。

趙世忠由上海撤出來後,出任閩浙贛綏靖公署副主任,尚未上任,又被國防部臨時賦予負責南線國軍撤退和整編事宜的重任。承擔幾個軍、數十萬國軍的整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令趙世忠難堪的是,他可以提出這些部隊的整編方案,卻不被賦予指軍之權,這猶如讓他在鋼絲上跳舞,費盡周折卻不討好。那些手握重兵的將軍們,見安排整訓的地方太偏僻或太窮,或補充的兵員不盡如人意,便把氣撒在趙世忠頭上,或上門當麵指責,或在電話裏臭罵一頓,把他氣得吐血。至今,他仍被羈留在太湖畔,不能前往福建赴任。

參謀長洪德奎代表趙世忠將軍送走參加整編會的將軍,準備轉回指揮部時,一輛轎車停在司令部門口,從裏麵鑽出一個熟悉的身影。洪德奎一愣,立即跑上前迎接,欣喜地道:“穀司令,您什麽時候到的?”

“哪裏哪裏,趙司令這是奉國防部命令,為他人作嫁衣。”

“為他人作嫁衣是往好聽的說,往難聽的說,這是在為國防部擦屁股。”趙世忠走過來,自我解嘲道。

穀守誠一怔,遂拍掌大笑:“好,好,世忠兄終於也食人間煙火了。”

趙世忠也笑了起來,說:“守誠兄到老弟的地盤來,事先也不通報一聲,往嚴重裏說,這可是偷襲。”

“我就是想對趙將軍來一個偷襲,看趙將軍備戰工作做得怎麽樣嘛。”穀守誠哈哈大笑,“事實證明,趙將軍在上海和鬼子拚了三個月,依舊防備嚴密啊。”

趙世忠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守誠兄,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了,咱們同病相憐呐,都是從上海撤下來的敗軍之將,原本已經被發布任命為省政府主席,後來又都轉為綏靖區副主任,仍然是給人擦屁股的角色。”

“國之殤,乃我等之哀。我們敗出上海,南京不讓我們承擔責任,已經算是對我們最大的仁慈了。”

“戰略是南京製定的,要製裁也應當從南京開始。”三人說著話,走進了指揮部寬大的辦公室。穀守誠望了牆上的地圖以及布置整潔的辦公桌一眼,道:“世忠兄到哪裏都是一絲不苟啊。”

洪德奎吩咐參謀倒茶後,在會議桌邊坐下,道:“兩位將軍總說自己是敗軍之將,我認為上海之戰,敗在幾個方麵:首敗為戰略,我們壓根就不應當與倭寇正麵對決。倭寇初始戰略也是與我們正麵對決,和我們拚消耗,結果雖然我方損失大一些,但就兩國後備力量對比來說,吃虧的是他們。所以後來他們改變了戰略,既拚正麵,又繞道杭州灣登陸,給我們來了個迂回包圍,造成我軍戰略上的被動。就此而言,戰略之敗,國防部應承擔主要責任。”

見兩位將軍聽得津津有味,洪德奎繼續道:“上海戰敗的第二個方麵,敗在兵器。‘兵者,國之利器’,我們訓練的兵戰鬥素養高,作戰技術強,綜合戰鬥力並不輸給日本。但是,我們手握的兵器不如人呐,除了陸上對決,人家還有空軍和海軍聯合壓製我們。就是在如此被動挨打的情況下,我們仍然堅守了三個月。因此,雖然在上海之戰中我國軍整體失敗,然而就我們部隊來說,算不得敗軍。”

穀守誠道:“有見地,有見地。世忠兄,難怪你所率的部隊這麽能征善戰,原來軍中藏龍臥虎,藏著這麽優秀的參謀長啊。”隨即他轉了語氣,道,“真應當讓國防部那幫家夥來聽一聽這番意見。”

趙世忠苦笑道:“國防部並非無高人。初戰時,國防部同意我的意見,支持主動開戰,可老頭子不同意。等到江防和海防部隊不能阻擋日軍登陸,國防部提議我軍撤出上海,老頭子又寄希望於即將開幕的國際聯大,逼我軍死守,造成戰略上的被動。之後,我軍在日軍追擊下倉皇後撤,使我們精心構築的澄錫防線瞬間崩潰。好在南邊有一座太湖以資阻敵,西麵有首都南京,否則,日軍乘勝追擊,我軍毫無喘息之機,隻怕整個西南後方都落入敵手了。”

趙世忠把手一揮,道:“好啦,撤到太湖,我軍得以進行短暫的休整,算是緩過氣來了。今天我們兄弟相見,也不必再開上海之戰的檢討會了。守誠兄,你在湖南待得好好的,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洪德奎身子動了動,想說什麽。趙世忠抬手阻止了他,看著穀守誠小心地問:“是不是為了止戈的事?”

“不是,”穀守誠明確地道,“我是受蔣公子經國之邀,到贛南出席他所舉辦的幹部整訓班結業典禮,並參加贛南成果檢驗會。”

趙世忠一旦上任,也將麵臨治理地方的問題,因而對此也來了興趣,問:“贛南的事我聽說了不少,它究竟‘新’在什麽地方?是不是照搬了蘇聯那一套?”

“成功的社會治理,自然有相同的地方。蔣公子治理贛南,主要是親民,激發幹部的革命理想和奉獻精神。他親自參加幹部訓練班,進行艱苦的訓練和堅定的革命意誌體驗。我想,如果所有的地方幹部、革命同誌都能像蔣公子和贛南的同誌那樣,具有如此堅強的革命意誌和樂觀主義精神,何愁倭寇不滅、家國不興旺?”

“守誠兄對蔣公子評價很高啊,”趙世忠道,“記得當年就是守誠兄送蔣公子從上海登船赴蘇聯留學。後來蔣公子加入共產黨,寫文章抨擊老頭子,聲明要解除父子關係。用魯迅評價賈寶玉的一句話——‘他是封建統治階級的逆子二臣’轉用於當時的蔣公子,同樣恰如其分。蔣公子歸國之後,何以轉變得這麽快呢?”

“這叫殊途同歸吧。”穀守誠覺察到了趙世忠話語裏淡淡的嘲諷意味,認真地說:“雖然革命的道路不同,但目標都是為了國家的發展、民族的強盛,從這點來說是共通的。”

“難道我們與共產黨的革命目的也相同嗎?”趙世忠反問,隨後補充一句:“共產黨和國民黨相互為敵,最終是要消滅對方的。”

“在事關國家命運的問題上,我們不是拋開分歧、精誠合作了嗎?”穀守誠見趙世忠無語,笑道:“贛南鬧過共匪,如今蔣公子治理有方,呈欣欣向榮氣象;湘省也鬧過共匪,張治中將軍主持湘政,向贛南學習經驗,大量訓練基層幹部,把中央的政策貫徹到基層,為抗戰建設一個堅強的大後方。我想福建與湘贛兩省的情形差不多,建議世忠兄處理好整編軍事的事情後,順便走走贛南,一者學習經驗,二者給創新者打打氣。”

聽到這裏,趙世忠終於聽出味道,笑道:“守誠兄真是高人呐,替人做嫁衣也做得天衣無縫,隻怕我的手段沒這麽高明,把嫁衣縫成破衣。不過,我是直筒子,鼓舞士氣倒是來得幾下。”

“你說呢?”穀守誠反問一句。

趙世忠沒有正麵回答,說:“我看穀公子對她倒是情深,得到命令後,立刻派了身邊最精幹的兩位手下去接應。根據沿途的報告,她們晚些時候就將安全抵達。”

“犬子隻是執行命令,一切還不是仰仗世忠兄的精心部署,派人沿途暗中保護?”

趙世忠笑了,道:“他們從小青梅竹馬,至今仍然情投意合。穀公子年紀也不小了,守誠兄何不撮合他倆?”

穀守誠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世忠兄,我替人家看護公子,卻納入自己家中,怎麽向老頭子交代?若外人知道此事,豈不罵我不地道,罵我背信棄義?”

“守誠兄言重了,感情之事,於當事人有情,於世俗有理,即使暫時在理字上說不過去,以後也會得到人們的諒解。守誠兄何至於抱殘守缺呢?”

穀止戈和花靜宜的關係,是穀守誠最為煩心的一件事。他和太太四處托人給止戈介紹女友,無奈止戈總是不是避而不見,就是見了也一言不發。洪素貞原決意給他娶一門親,但穀止戈居然威脅他們:“娶了媳婦丟了兒子,隻要你們娶了,我絕不踏進穀門半步。”而他自己把王家公子滌非介紹給花靜宜,本想待他們事成,也可讓兒子死心。無奈一段時間下來,兩人的關係如溫吞開水,不冷不熱,沒有任何進展。如今他聽說兒子違反軍令,被南京方麵抓了去,要被軍法從事。穀守誠自然知道兒子脫離部隊的原因是想把在上海與倭寇作戰時積累的經驗運用到南京保衛戰中。一腔熱血,忠勇可嘉,相信南京方麵隻是為了嚴肅軍紀做做樣子,最終不會把他怎麽樣。縱然判他個三五年徒刑,剛好可讓花靜宜死了這片心,這件棘手的事無形中就得到解決。

現在聽趙世忠這麽說,他苦笑道:“世忠兄,我哪裏是抱守殘缺,我實在是有難言之隱啊。”

此話似乎觸動了趙世忠的心事,他長歎道:“世事從來都這樣,苦心孤詣,卻得不到世人的理解。”

穀守誠見趙世忠臉上流露出焦慮之色,問:“世忠兄是歎國事還是歎眼前的處境?”

“整編的事,有責無權,千頭萬緒,唉。”

“有其責而無其權,事情就難辦了。”穀守誠在上海曆盡世事之艱辛,自然理解趙世忠眼下的處境。“想必世忠兄還不至於如此,國防部畢竟賦予了世忠兄整編部隊之責。”

“國難當頭,各位將軍基本上還能服從大局,較以往扯皮、拉山頭、擁兵自重等事情,倒是少了許多。關鍵是對某一方案的理解與配合。比如在整編中,我們計劃以與倭寇作過戰的部隊為基幹,大量編入新征召的新兵,這樣,軍官與倭寇打過仗,擬定作戰方案會更鄭重些,會較多地考慮雙方的力量對比。由於新兵與日軍接觸較少,一旦作戰命令下達,則不知畏懼,勇敢衝殺,如此必將以作戰技術上的突破,獲得整體戰略上的成功。”

趙世忠點點頭,道:“是啊,他們與倭寇作過戰,懂得倭寇的戰術特點,用此教育部隊,我們的部隊就能做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穀守誠想了想,問:“世忠兄,你想過負麵效應沒有?將軍們都領教過倭寇的軍事實力,心理上有陰影,可能會知畏而兵不前,這樣的部隊是不會有較強戰鬥力的。”

“這也是我的整編方案遭到質疑的原因所在。”趙世忠道,“為了解決此類問題,我們配合整軍方案,舉辦軍官訓導班,激發軍官的革命**和為國獻身的精神。”

“‘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一隻羊領導的一群獅子,永遠打不過一頭獅子領導的一群羊’。對於革命工作來說,計劃和方案確定之後,幹部和將領就是決定性因素。我個人認為,世忠兄的整編思路是正確的,關鍵還得想辦法提高軍官的意誌和素質。”

“我們就缺乏像止戈團長這樣誠勇可嘉的軍官。”說到這裏,趙世忠順便說了他對穀止戈違反軍令事情的處理:“我已經向國防部專電報告,要求他們及時命令止戈返回太湖掌管自己的部隊。”他稍事停頓,接著道:“不過,原定將他提拔為副師長的事,可能泡湯了。”

“勇而無謀,且目無尊長,給他一些教訓也好。”穀守誠嘴上這麽說,心裏卻暗自鬆了一口氣。他明裏不承認,其實轉道太湖邊,部分原因也在於兒子。

趙世忠道:“守誠兄,想當年我們不也是一腔熱血?為了革命目標不惜犧牲生命,哪裏會把官階放在心上呢?”

“人和國家一樣,初出茅廬或初建之時,機動靈活,生機勃勃,一旦事業成功,製度建立,就會瞻前顧後,變得保守、沉悶和笨重起來。”

說到這裏,洪德奎走了進來,把一份報告遞給趙世忠。趙世忠看過又遞給穀守誠。穀守誠一看,原來日本參謀本部下達給華中派遣軍的命令,被我情報機關破譯了。參謀本部命令:華北方麵軍和海軍,配合華中派遣軍相機攻占敵國首都——南京。

穀守誠放下電報,走到掛在牆上的敵我戰略態勢圖前,認真查看起來。當他把手在太湖與南京之間比劃的時候,眼前忽然一亮,興奮地道:“世忠兄,日軍集中力量直撲南京,我們可否集中一隻鐵拳,對日軍的側翼來個攔腰痛擊?以兵法而論,這也算得上是一杆回馬槍呢。”

洪德奎鼓掌叫好,望著地圖道:“好啊,我們從上海撤出之後,一直在思考如何拖住日軍後腿,延緩其進攻南京的時間。隻是苦於沒有較好的方案,也找不到日軍的薄弱點。”

趙世忠望著地圖沉思良久,忽地抬起頭來,問:“以兩位的觀察而論,要完成這一任務,擬派哪支部隊為好?”

“對,守誠兄分析得很對,具體到集中在太湖周圍的戰鬥部隊,哪支部隊具有這樣的特點呢?”趙世忠追問了一句。

穀守誠抬起頭思索著。

洪德奎道:“既然是突襲,必須是精幹的戰鬥集團。如果出動一個軍,目標過於龐大,勢必會被日諜偵知,但如果隻出動一個師,以我軍的戰鬥力而論,這樣的側擊根本無法對日軍形成致命的打擊。”

穀守誠道:“國軍精銳都在上海被打垮了,一般部隊的士氣還沒有得到恢複,其武器裝備也不足以對日軍形成威脅。此前戰鬥力較強的087、088及36師,又被調往南京擔任衛戍部隊。從戰術上講,把這三支攻擊力較強的部隊用於防守,實際上是用其所短,而如果把他們置於南京外圍,發揮其強大的攻擊性,反而會對日軍形成戰略震懾。”

“當初我也舍不得放手這兩個師,他們就像我的兩隻靈活有力的拳頭,”趙世忠苦笑道,“可南京方麵要調動,我不得不同意呀,否則就變成拉山頭了。”

“南京也是想借這三個師的威名,對敵人造成強大的震懾效果,鼓舞我方衛戍部隊的士氣。隻怕南京受上海之戰的影響,在南京保衛戰中,同樣首鼠兩端,戰不下決心戰,守不下決心守,撤也不下決心撤,弄得將帥失據,戰士失措,未等日軍攻擊,內部自行潰敗。”洪德奎不無憂慮地道。

“不過,這個主意足以證明守誠兄是個軍事家,”趙世忠看了地圖一眼,起身在屋子裏來回踱步,“事實上,自古以來,麵對外族入侵,中原不乏具有戰略眼光、真知灼見的軍事家和思想家,可為什麽自宋代之後,中原在與少數民族軍事力量的對決中,屢屢潰敗呢?關鍵之一點,在於中原受到宋儒理學的影響後,人的精氣神萎縮了、內化了,缺乏活力。滿清貴族居然能以二十萬騎兵橫掃中原,就是書生把持朝政,戰守失據的結果;三島倭寇敢於侵略我泱泱華族,即受此鼓勵。就上海會戰反思,我們的戰士無疑英勇而頑強,將領也不乏思想,但缺乏堅定果斷的決策者。”

說到這裏,趙世忠揮了揮手,道:“我們知道怎麽打架,卻揮不起拳頭。守誠兄,空有一腔熱血,空有良好的軍事思想,如果沒有行動果敢的決斷者,那這一切終將灰飛煙滅啊。”

穀守誠痛苦地點點頭:“為改變此種積弱積貧之狀況,拯救民族於危難,從現在開始,我們要加強整訓將帥,整訓軍隊,培養一支敢打敢拚的部隊。同時,要著手整訓幹部,整頓機關作風,培養勇於實踐、勇於創新的幹部隊伍。唯有如此,將來也就不會遭遇有思想不能落實、有兵不能調用的尷尬境況了。”

“立國立製,失掉了先前的朝氣,部隊似乎也變得笨重,不再機動靈活。這還真是一個怪現象。”

趙世忠玩笑道:“守誠兄,當年我們這些革命青年,如今鬢發斑白,都成了老頭子,哪裏還能和年輕的時候相比呢?”

5

悠揚的口琴聲從湖畔傳來,花靜宜從夢中驚醒,走下床推開窗,讓琴音伴著清涼的湖風更顯得清麗婉轉。

“誰在吹口琴呢?”花靜宜想,穿上棉衣向湖畔走去。通向湖邊的小徑,兩邊長著高高的蘆葦叢。葦穗在風中輕輕搖曳,向臉頰拂過來。花靜宜用手撥開葦穗,向前探出頭。湖畔邊一片寬展而平坦的岩石上站著一位美麗的護士,幾個傷員圍坐著,仰頭專心致誌地聽她吹口琴。花靜宜看到昨天在廟前被處理傷口的戰士,他的臉上浮現著難得的幸福笑容。護士背對花靜宜,身著綠色的軍服,佇立於水邊,微風掀起裙擺,使她看起來美麗而婀娜多姿。

一曲終了,戰士們熱烈地鼓掌,一邊稱好一邊道:“再來一首。”

隻聽得時曉紅用濃重的湖南口音道:“唱一首什麽歌呢?”想了想才說:“來一曲湖北民歌《龍船調》,好不好?”

在傷員們的鼓動下,時曉紅對著湖麵放開嗓子清唱起來:

正月裏是新年(哪咿喲喂)

妹娃我去拜年(哪嗬喂)

金哪銀兒梭銀哪銀兒梭,

陽雀叫(哇咿呀喂子喲,那個咿呀喂子喲)

清揚的歌聲隨著湖水一起泛動,為煙波浩渺的太湖增加了無限的柔美與溫情。唱到“妹娃要過河哇,哪個來推我嘛”時,她用靈動的目光環視著傷員們,傷員們興奮地大聲應道:“我就來推你嘛。”

時護士和傷員的互動感染了花靜宜,她悄然鑽出蘆葦叢,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向礁石。有兩個戰士見到她,想打招呼,花靜宜連忙搖手製止,走到他們中間坐下。

時曉紅唱完歌才發現花靜宜,臉突地紅了,道:“花教官,沒想到驚動了您。”

“沒事沒事,你唱得很好,我來聽聽。”

時曉紅道:“花教官留學英國,英文歌曲唱得很好,我們歡迎花教官來一首英文歌,好不好?”

“好。”傷員們鼓起掌來,把期待的目光轉向花靜宜。花靜宜無法推辭,隻得站起身來,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首輕快的蘇格蘭民歌。一曲唱完,時曉紅又鼓動她再來一首,花靜宜於是唱了一曲貴州高原的苗族飛歌。

她的歌聲再次贏得傷員們熱烈的掌聲。之後,時曉紅道:“革命同誌們,太湖晨光音樂會到此結束,現在到了檢查和換藥時間,大家回到各自的床位,接受值班護士的檢查,解散。”

“也就這幾天。我喜歡吹口琴,清晨早起,無所事事,就到這裏來吹,有傷員聞聲而至,慢慢地就形成了慣例。”

“曉紅,晨光音樂會是很好的精神療法,對傷員的傷病和精神恢複有很大的幫助。所以你要堅持下去,如果可能,就發動更多的姐妹們參與進來。”

“行,我聽花教官的。”

花靜宜微微一笑,道:“我在這裏的這段時間,一定當好你的粉絲,每天過來支持你。”

“謝謝。”時曉紅受到鼓舞,滿臉桃紅,顯得十分高興。

受到時曉紅的啟示,盡管環境差,花靜宜仍然決定因陋就簡,盡最大可能為傷員創造一個溫馨舒適的環境。在檢查病房的時候,她向院長提議在廟堂內部搞一次徹底的大掃除。這個建議得到張院長的讚同,全院上下立即行動起來。

花靜宜既感到欣慰,又對張院長充滿了敬佩。如果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那是因為秀才是思想者,他們有造反的思想,卻缺乏果敢行動的勇氣。倘若把造反當成一項艱巨的事業,僅有思想是不夠的,還需要許許多多身體力行的實踐家、行動者。王陽明在貴州悟道,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思想者,而後,他到江西,把思想轉變成堅決的行動。如此“知行合一”,使他成為明代影響最為深遠的思想家。至於孔孟,他們在社會改造方麵缺乏具體的行動,故而他們的思想僅停留在口頭上、竹簡上,並沒有改變社會現實。有了這番感悟,花靜宜幹起活來更起勁,也幹得更歡了。

花靜宜在菩薩廟堂前拔草,鍾麗姬檢查完病房,就脫掉軍隊護士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扭著曼妙的腰身從眾人麵前走過。姐妹們眼裏流露出複雜的目光,有人羨慕有人嫉恨,甚至還有人對她的舉止感到憤怒,朝她吐起口水。當她經過花靜宜身邊時,花靜宜抬頭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溫和地問:“麗姬,你有事出去嗎?”

“嗯,我到鎮上去看一位朋友。”

“大家都在搞衛生呢,你不能把衛生搞好了再去?”

鍾麗姬顯得有些緊張,看了看手表,撒謊道:“這位朋友從上海遠道而來,我們已經約好了的。再說,我是護士,打掃衛生不在我的工作範圍之內,我今天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她的話立即引來眾人不滿的目光。為了不引起眾怒,花靜宜換了語氣道:“既然約了朋友,你就趕緊去吧,別讓朋友久等。”

鍾麗姬得到台階,感激地瞥了花靜宜一眼,搖手道了一聲“拜拜”,好像擔心有人拖後腿一般,邁著碎步趕緊溜掉。

時曉紅道:“小娟,有話當麵說,不能在背後這麽說同誌,或許人家真約了朋友呢。”

“約了朋友?約的不就是一營那個野老公?那人在家裏討了婆娘的,她這是趕趟兒去給人當小老婆呢,還以為揀了什麽大便宜。”

“是貨不便宜,便宜不是貨嘛。”有人譏笑一句。

眾人大笑。

花靜宜走近範小娟,道:“小娟,曉紅說得對,我們要以寬容之心對待革命同誌,即使有錯誤,也要真心幫助她進步,對不對?”

範小娟非常尊重花靜宜,聽了這話低頭不語。

兩輛轎車沿著沙礫路駛近廟堂。兩位英武的將軍在副官的陪同下,徑直走了過來。張院長抬頭見到他們,馬上筆直地站立,高聲喊起口令:“立正!”

全體醫護人員迅速丟下手裏的活計,挺起胸脯直立著。走在前麵的趙世忠將軍問:“你就是張院長?你們在幹什麽呀?”

“報告將軍,我們在搞大掃除。”

“好,好。”趙世忠讚揚道,對穀守誠說:“危境不亂,可謂大將風範。”

“強將手下無弱兵嘛。”穀守誠回了一句,他在醫護人員中見到了花靜宜的身影,朝她招了招手,道:“靜宜,過來,你和院長一起,引趙將軍視察傷兵醫院。”

花靜宜本想躲過姑父的眼睛,無奈卻被他發現,隻得硬著頭皮走上前。她哪裏知道,姑父和趙世忠將軍其實是以視察戰地醫院為幌子,前來看望她,她哪裏躲得掉呢?

“姑父。”花靜宜怯生生地叫了一聲。不知為什麽,花靜宜總是對姑父心懷敬畏,無論如何都親近不起來。

“聽說你們從上海出來,一路穿過日本人數道封鎖線,還平安吧?”

“還好,”花靜宜道,“多虧了穀子哥手下的雷連長,一路上對我們照顧有加。”

穀守誠引著她走到趙世忠麵前,說:“趙將軍,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我的外甥女花靜宜。”

趙世忠把花靜宜上下打量了一番。他銳利的目光讓花靜宜心裏直發毛,心裏不高興地道:沒見過人還是咋的,怎麽這麽看人呐,還是統率千軍萬馬的將軍呢。趙世忠笑問:“就是那位被上海灘稱為“牡丹”“天使”的花醫生啊?”

“正是,花醫生留學英國,醫術高超,我們很多戰士的生命就是她救回來的。”張院長道。

“我聽說了,”趙世忠換了一副和善的笑容,“據說花醫生還救了一位日本軍官,在日軍內部也很有名呢。謝晉元團長在給我的報告中,高度讚揚了花醫生精湛的醫術和救死扶傷的大義。”

花靜宜臉微微一紅,羞澀地道:“將軍過獎了,我不過略盡了一點應盡之責。”

“藥品。”花靜宜脫口而出,“趙將軍,戰爭給傷員帶來無數的創傷,治療創傷除了進行手術,最主要的還得依靠抗生素和消炎藥物。但這兩種藥物醫院目前嚴重缺乏,這極大影響了傷員們的康複進程。”

“知道了。”趙世忠道,轉身吩咐副官,“請你記下來,回去以後馬上想辦法,迅速籌集一批藥品送過來。”

趙世忠雷厲風行的作風贏得了花靜宜的好感,她高興地道:“謝謝趙將軍。”

趙世忠見醫院的條件雖然簡陋,但病房幹淨整潔,傷員們的精神狀態也不錯,心裏十分滿意,道:“張院長,你們的工作做得不錯嘛,在附近的幾所傷兵醫院中,你們的條件最差,可秩序最好,也最整潔。”

張院長不敢居功,道:“除了我們醫護人員敬業外,也得益於花醫生的指導。”

傷員們見到兩位將軍,顯得頗為激動,紛紛抬手敬禮。趙世忠也激動起來,道:“同誌們好,戰友們好,你們要養好傷,爭取早日重返戰場。”

視察過第一病房,轉向第二病房時,趙世忠問:“醫院裏還有多少傷員?”

“260個。”張院長道,“廟堂這邊住不下,我們就把傷勢較輕的傷員安排老百姓家裏。”

“很好。”趙世忠道,又對穀守誠說,“守誠兄,這些有戰鬥經驗的傷員可相當於兩個連的兵力啊,這樣的戰士到哪裏去找啊。”

“是啊,戰地醫院挽救了很多戰士的生命,為我們搶救了很大的戰鬥力啊。”

“對,戰地醫院是部隊戰鬥力的重要組成部分。”趙世忠總結道。

花靜宜插道:“醫院主要體現了人道主義關懷。”

兩位將軍笑了。

在第二病房,傷員們得知將軍前來視察,整齊地站在各自的病床邊,抬手向兩位將軍行禮。回過禮,趙世忠上前握住一個戰士的手,道:“同誌們,英雄們,快把手放下,把手放下,該我們向你們敬禮才是,你們辛苦了。”

“將軍辛苦。”

“同誌們流汗又流血,大家辛苦了。”趙世忠道,“今天我和穀將軍一起來看望大家,感謝大家在上海保衛戰中所作出的巨大貢獻。是你們勇敢頑強的戰鬥精神,粉碎了倭寇三個月滅亡中國的美夢。希望同誌們盡快養好傷,返回部隊,用我們英勇不屈的精神讓倭寇不斷遭致新的失敗。”

趙世忠哽咽了一下,聲音變得低沉許多:“當然,上海之戰,我們遭遇了困難,以後還會遭遇困難。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倭寇占領了無錫,很快就可能向太湖地區發動進攻。希望同誌們養好傷,返回部隊參加保衛太湖、保衛祖國的戰鬥。否則,太湖也許就要落入敵手,成為新四軍江南支隊的遊擊區。”

趙世忠一愣,看著戰士們期待的目光,又不能不回答這個問題,隻得把目光轉向穀守誠。穀守誠微微笑著,並不作答。趙世忠無奈,艱難地道:“新四軍和老百姓融為一體,可以機動靈活地打擊鬼子,而我們國軍是正規軍,講編製、講糧彈供應、講作戰方案,總之,我們的一招一式都有技術規範,不像遊擊隊那樣,以消滅敵人為最高原則。”

麵對將軍的話,戰士們久久無語。他們用目光表達他們心中的疑問:“為什麽我們就不能這樣呢?”為了維護將軍的尊嚴,他們沒有提出來。不過,直到兩位將軍走出病房,他們也不再多說一句話。

視察過病房,趙世忠將軍在後院辦公室召集一個匯報會,聽取院長及醫護人員的意見。趁此機會,穀守誠把花靜宜叫到一邊,問:“靜宜,你既然回到了後方,將來有什麽打算?”

“姑父,我還是那句話,我是一名戰地醫生,哪裏有戰爭,哪裏有傷員,哪裏就是我的戰場。”

穀守誠和氣地道:“我知道,靜宜,我知道救護傷員是你的職責和理想。但我個人認為,僅僅作為一個戰地救護醫生,你的作用是不是太有限了?”

花靜宜望了廟宇一眼,道:“佛家語,‘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挽救生命的工作,哪能說有限呢?”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可以通過自己的工作,發揮更大的作用,挽救更多人的生命。”穀守誠無非是想勸花靜宜到後方安全之所,接著道:“張治中將軍出任湘省主席,除了大量培訓幹部外,也在積極創辦醫護學校。你可以像當初在上海一樣,利用知識和技術,為部隊培訓更多的醫護人員。”

“這個,”花靜宜遲疑了一下,“蔣經國先生治理贛南,實行新政,創辦學校和醫院,他確實有寫信邀請我去那邊工作。”

“他認識你?”穀守誠吃了一驚,瞪大眼睛看著她,心想,難道蔣公子知道了花靜宜的身世?為什麽他不邀請別人,偏偏邀請花靜宜呢?

“不認識。”花靜宜肯定地道,見穀守誠緊張的樣子,輕輕一笑,道:“都是報紙惹的禍,蔣經國先生也是從報紙上知道我的。”

“看來你成名人了。”穀守誠道,為了避免花靜宜和那邊見麵,他決計耍一點小‘陰謀’:“是這樣,我剛從蔣公子那邊過來,他已經聘請到合適的醫生了。不過,他很愛才,如果你去,他一定會聘用你的。”

“關鍵是我這裏脫不開身,”花靜宜道,“我總不能丟下眼前的傷員不管,就去醫治另外的人吧?”

“這些戰士都隻受了輕傷,很快就能康複。你不如和我到張治中將軍那裏去,再說,隨著戰事擴大,國際紅十字也將動員大量醫護人員援助中國,屆時你還可以發揮聯絡和協調的作用嘛。”

“既然這樣,你馬上把手邊的工作安排好,今天就隨我過去?”

“不,不行。”花靜宜搖著頭道,“我是這所醫院唯一的外科醫生,我不能馬上離開。”其實,如果花靜宜真想離開也沒什麽不可以的,因為醫院目前最需要的不是醫生,而是藥品,隻要把藥品的問題解決,她離開與否,問題都不是很大。但對她個人來說,這卻是個大問題,因為她想留在此地等穀子哥平安歸來。這點小小的私心,她難以啟齒。

軍人作風就是迅速。這裏穀守誠還沒說服花靜宜,趙世忠那邊的匯報會就已結束。趙世忠從會議室走出來,見花靜宜站在廟堂前的院子裏,便大聲道:“花醫生,請跟我走,我和守誠將軍還要視察幾所戰地醫院,我聘請你當我們的技術顧問,省得我們外行人淨說些瞎話。”

花靜宜尚在遲疑,趙世忠走近身邊,悄聲道:“跟我走吧,我明天會送給你一個大禮,很大很大的禮,好嗎?”

花靜宜看了他一眼,盡管她無法猜到“大禮”的內容,卻無法拒絕趙將軍的熱情和盛意,腳步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望著趙將軍的虎背,她捫心問道:“究竟是什麽樣的禮物呢?”

6

尖銳的防空警報響起,花靜宜剛好從衛生間裏走出來,原本急著跑出房間躲飛機,但見沉睡著的歐陽雪英隻是懶懶地翻了個身,並沒有醒來,她自然不能舍棄同伴獨自逃命。

旅社的窗正對著太湖,透過窗子,太湖美景可盡收眼底。花靜宜走到窗前,看見幾架飛機鑽出雲層,慢慢悠悠地降低高度朝小城飛了過來,其姿態好像風箏一般飄逸。臨近湖邊時,從飛機上掉下了一串東西,緊接著,湖邊掀起幾朵巨大而雪白的浪花。停泊在湖邊的小船,有些被震碎了,碎片隨著波浪遊**。而被炸彈擊中的大船,船體被洞穿,慢慢地朝湖麵傾斜。

“啊,飛機,敵機來轟炸了。”歐陽雪英被猛烈的爆炸聲驚醒,跑到花靜宜身後,驚惶地道:“靜宜,敵機來了,你怎麽不叫醒我?”

“這兒沒有人跑。”花靜宜道,“你看湖邊,漁民們隻是從船上下來,走到沙灘上,看著自己的漁船被炸彈撕碎。”

果然,日機在空中肆虐地朝湖岸碼頭投擲炸彈,漁民們靜靜地站在岸邊,好像旁觀者一般,觀賞一場精彩的遊戲。側過頭朝城裏的街道望去,一架敵機向居民區投擲了幾枚炸彈,幾間房屋頓時燃起滾滾濃煙。除了前去救火的男人,街上的人依然平靜如常,該做什麽依然做著什麽,好像生活秩序從來沒有被敵機的轟炸所打亂。這種景象讓歐陽雪英很困惑,道:“轟炸不起什麽作用,它還炸什麽呢?”

敵機往城裏投了幾枚炸彈後,盤旋一周又回到湖麵上空,沿著湖邊碼頭繼續向水裏投擲炸彈。花靜宜十分困惑,道:“他們往水裏投擲那麽多炸彈幹嘛,幫漁民捕魚嗎?”

歐陽雪英認真地觀察,想了想說:“不會,鬼子才沒那麽好心。”

“那他們是在幹嘛?”

“他們不是炸魚,而是炸船。船對漁民意味著什麽?意味著生存的資本;船對要從湖上撤退的軍隊意味著什麽?意味著運輸工具。”

聽歐陽雪英這麽分析,花靜宜突然明白過來,原來鬼子的目的在於破壞國軍撤退的交通線啊。看著湖邊衝天的水柱,她想起了伏波廟裏的傷兵醫院,道:“敵機會不會轟炸傷兵醫院?雪英,我們不能待在這裏,必須立刻趕回去。”

“好的,花教官說上哪裏,本姑娘就跟去哪裏。”

“貧嘴!我收揀一下東西,你馬上到司令部找趙將軍,請他派一輛車送我們回去。”

“趙將軍不是要送你一個大禮嗎?禮物都還沒送來,他會讓我們回去?”

花靜宜笑了,道:“哪來什麽禮物,趙將軍是把我們哄上車,請我們到司令部來做客。”

坐轎車往醫院趕時,沿途經過遭遇敵機轟炸的漁村,湖邊飄浮著船體的碎片。漁民默默地從水裏撈出尚可使用的家當,有人則在岸邊搭建棚子,作為臨時住所,一切都顯得那麽平靜、自然。然而,在平和的表象之下,是堅強的忍耐力和隨時都可能噴發的怒火。

在衣裳破舊的漁民中間,不時可見身著淡青色服裝的道士在和漁民們攀談,有些甚至在幫助漁民搭建房子。花靜宜感覺奇怪,問:“雪英,那些幫漁民搭建房子的是什麽人?”

“政府工作人員吧,不然怎麽會來幫忙?”歐陽雪英猜測。

“你確定沒看走眼?政府工作人員怎麽身著道士袍?”

“道士袍?”歐陽雪英忽然醒悟過來,道:“我想起來了,他們是同善社的人,據說這些人都是彭祖的弟子,與彭祖一同修行、向善,一同享受塵世的幸福。我們醫院有些護士還曾受邀參加過同善社的活動呢。”

“同善社活動?”花靜宜很好奇。

“無非是一些講經念佛的活動,要求人們向善,不與人為敵,即使他人把刀子架在脖子上,我們也應當以平和的態度對待之。”

“你怎麽知道?難道你參加了?”

“我哪有時間參加?你也知道,在和平主義者麵前,我是和平主義者,在強盜麵前,我絕對是個反抗者。”歐陽雪英笑了笑,接著道:“範小娟她們幾個都參加過,聽說鍾麗姬參加這類活動最多。”

這個鍾麗姬。花靜宜心裏嘰咕了一句,問:“雪英,你是軍人出身,你怎麽看待同善社這個組織?”

“任何國家、民族都存在宗教信仰,在現代國家,宗教活動必須受到世俗法律的規範和約束,因而存在合法與非法兩種。”花靜宜說,“就我們國家來說,還沒有對宗教活動進行規範。不過,從曆史經驗來看,幾乎所有的戰亂和百姓起義,都存在宗教因素,有時宗教組織甚至承擔了組織和號召的作用。以此來推斷,大凡戰爭期間出現的宗教活動,特別是以某種組織出現的宗教活動,尤其值得警惕。”

歐陽雪英驚訝地問:“靜宜,事情沒你想象的那麽嚴重吧,村民之間吃齋念佛,相互幫助不是一件好事嗎?”

“表麵上看確實如此。但現代社會應當強調政府等公共組織的權威,絕大部分的公益活動,應當由政府出麵承擔和組織,如果某一組織取代了政府的作用,必然意味著對政府工作的分化和瓦解。”花靜宜又加重了語氣,道:“何況這類由幾個人控製的組織,一旦其領導人受到敵特的影響和掌控,必定會淪為敵人利用的工具。”

司機聽她們議論同善社,插話道:“同善社成員還到部隊來動員士兵加入他們的隊伍呢,我看他們都是些烏七八糟的人,善什麽善呢?”

花靜宜看了歐陽雪英一眼,心道,你聽到了嗎?

歐陽雪英笑道:“國軍都是革命同誌,哪裏會參加這種低級趣味的民間組織?”

“那也不一定,如果同善社以厚利誘導,說不定就有人上鉤。”司機畢竟見多識廣,說話一針見血。

轎車開到了醫院,兩人走下車即感覺到某種不祥的氣息。醫院遭到敵機轟炸,幾座主要的廟宇完好無損,隻有旁邊那座小廟被炸塌了,醫護人員和輕傷員們剛剛清理完畢。在廟旁的地上,用白布卷著兩具屍體。

“誰?他們是誰?”花靜宜走到站在屍體旁邊的張院長身邊,急切地問。張院長眼裏盈滿了淚水,悲愴地道:“時護士,她為了搶救一個戰士,衝進廟裏。磚牆倒塌,他們倆都被壓在了裏麵。”

花靜宜輕輕哦了一聲,那個曾經充滿活力、耐心細致的姑娘,此時居然靜靜地躺在地上?花靜宜一時難以接受這個殘忍的事實,淚水悄然湧出。

“時護士,”一聲淒絕的叫喊傳過來。花靜宜緩緩回過頭,原來是前天時曉紅用嘴替他吮吸傷口的那位戰士。他由人攙扶著走過來,到了人群外,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朝時曉紅的屍體爬去。人們自動給他讓出了一條道。爬到時護士屍體旁邊,他嘣嘣嘣在地上嗑了幾個響頭,終於控製不住地號啕大哭:“時護士,時姐姐,你走了我怎麽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老天,你怎麽這麽無眼,讓好心人這麽快就走了?”年輕戰士對著蒼天大聲質問,悲憤的聲音隨著風兒飄過湖麵,渺渺回響。

7

有些人的離去,並不會讓人感覺生活有什麽變化,可時曉紅的犧牲,卻讓整個醫院蒙上一層憂傷,仿佛所有人的心裏都破了一個洞,顯得空落落的。花靜宜走在路上,不時回過頭去,好像時曉紅會咯咯地笑著走來。每當這時,花靜宜就抬起頭遙望湖邊小土崗上壘起的新墳,墳頭總是鮮花環繞。她知道那是戰士們對一位好護士的祭奠與懷念。已亡之人,能得到如此的厚愛,說明她的靈魂依然以某種方式活在人們心間,不枉來人世走一遭。

最讓花靜宜感覺空**的是早晨。在過去的一段時間裏,時曉紅用她美妙的口琴音樂填滿了湖畔的早晨,太湖的晨光就在悠揚的琴聲中,悄然而至。時曉紅的離去,讓太湖畔的早晨出現了空白,如今填補它的,隻有風兒掠過湖畔、回**於蘆葦叢時發出的幽鳴。臨冬的湖畔,寒意襲人,傷員們每天早晨仍然坐在那塊流溢著口琴聲的礁石上,以靜默的方式懷念先前美好的時光。好像時間定格於此,永遠不曾逝去一般。

這天晚傍,花靜宜聽到寒風的呼號,就沿著小徑走向湖畔。

“花醫生。”

花靜宜抬起頭,見一個英俊戰士向她敬了一個軍禮。

“中士。”花靜宜叫道,忽然見對方身著少尉軍服,驚喜地道:“啊,都當上軍官了?”

先前的中士靦腆地笑笑:“還不是仰仗花醫生的麵子。”

花靜宜詫異地笑問:“仰仗我的麵子?我有多大的麵子啊,能提拔你當軍官?”

“領導說,我們護送花醫生有功,就破格提拔我了。”

原來如此。花靜宜笑道:“看來我麵子還蠻大嘛。”忽然覺得有些奇怪,問:“少尉軍務繁忙,怎麽有空過來呢?”

少尉神秘一笑,道:“我奉上峰命令,專程來接花醫生的。”

“接我?什麽事呀?”花靜宜覺得眼前這個年輕老鄉,純樸得可愛。

“你去了就知道。”他有意賣一個關子。

換作其他人,在夜幕降臨的傍晚,她是不會隨行的。但現在既然是這個有趣的老鄉,她便欣然接受了邀請,跟隨他走向湖畔。走近前,她才看到碼頭上停靠著一隻汽艇,上麵除了艇長,還有兩位荷槍實彈的戰士,可見小老鄉此言不虛。

花靜宜上了船,汽艇即離開碼頭,箭一般朝著閃爍著燈光的小鎮駛去。鎮外是第四團的臨時駐地。花靜宜一喜,心問,難道是穀子哥回來了?

湖風很大,吹得花靜宜秀發紛飛,她捋了一下額前的頭發,大聲問:“少尉,你是奉誰的命令來接我?”

“是嗎?什麽大禮啊,還勞趙司令親自費心?”花靜宜原以為趙司令不過隨口開個玩笑,沒想到他還記得這事兒。她越發覺得事情神秘而有趣,激起滿心的好奇。

大約過了二十來分鍾,汽艇駛近鎮子。碼頭上並排停泊著幾艘寬大的樓船,璀璨的燈光從樓船上傾瀉到湖麵,使湖麵泛著豔麗的波光,產生一種珠光寶氣的感覺。琴聲響處,輕曼的吳音繞著畫船,飄浮於湖麵,隨著水波輕輕**漾,宛然千年以來的歌舞氣息都不曾飄散。

令花靜宜感到奇怪的是,前幾天乘車經過這裏時,碼頭明明遭到了敵機轟炸,而且這幾日敵機連連向湖邊扔炸彈,這些高大的樓船究竟藏在什麽地方,才僥幸躲過一劫的呢?看著這些雕梁畫棟、完好無損的樓船,花靜宜不得不佩服船主的機敏與智慧。

少尉指揮汽艇靠近高大而靚麗的樓船。待汽艇泊近,早有濃妝豔抹的仕女走到船邊迎接,用好聽的吳音熱情相邀:“哥哥,我家小姐彈評手段最高,唱腔也最好聽哩。”

少尉不理會她們,把穩汽艇讓花靜宜輕巧地跳上船。樓船分為上下兩層,少尉領著她攀到上層。船艙內掛著幾隻紅燈籠,流溢出迷離的光。船頭的表演台上,一位花枝招展的姑娘撥弄琴弦,唱著輕曼的吳音,使樓船裏縈繞著令人心酥的楊柳煙花氣息。時間尚早,船上的客人並不多。少尉把花靜宜引到一張靠近船尾的桌上,透過船窗,即可見太湖的夜景,這算是樓船最好的座位了。

花靜宜落座,少尉即準備轉身離去。花靜宜忙道:“老鄉,你不坐啊?”少尉笑笑,道:“我的任務是把花醫生送到樓船後在碼頭上等候,等事情結束,我還得送您回去。”

“事情?什麽事情?”

少尉兩手一攤,“我也不知道,待事情揭曉,花醫生自然就會明白。”

“不就是等人嗎?碼頭上寒風襲人,多冷啊,不如你們也到樓上來吧。”

“我們是奉命行事。”少尉強調了一句。

花靜宜笑道:“上花船聽歌啊,我請客,這又不是在戰場上,聽那麽多命令幹嘛?”

“無論聽歌還是打仗,軍人都必須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麵對少尉的倔強和認真,花靜宜無可奈何,笑道:“去吧,去吧。”看著他的背影消失,花靜宜的目光碰上了一張熟悉的麵孔,她驚喜地叫道:“麗姬,你怎麽也在這裏?”

和鍾麗姬相對而坐的,是一位身著淡青色道袍、戴著圓頂帽的女道士。花靜宜想起來了,這種裝扮就是前幾天歐陽雪英所說的同善社社員。

鍾麗姬起身朝花靜宜走過來,道:“想不到花教官也有如此雅興,跑到鎮上享受美妙的夜生活。”她看了一眼樓船外,問:“剛才那個小夥子是誰?我看長得挺帥,也挺有耐心的嘛。”

或許是少女時代讀多了《紅樓夢》的原因,在花靜宜的印象裏,女道士都如妙玉一般,飄逸著超然塵世的純淨。隻是,眼前的道士卻顯得那麽粗俗,身上滿是塵世的味道。花靜宜見鍾麗姬對她一口一聲師父,心想,這算什麽師父,莫非少尉接自己過來,就是為了見她?眼前這個賊眉賊眼的道士,就是趙司令所說的大禮?這未免太搞笑了吧?

鍾麗姬說:“這位是同善社天恩,元一道長,是一位道行很高的師父,很多人都曾得到她的教化。花教官不妨聽聽她傳道授業,點化智慧。”

“哦?”花靜宜道,“元一道長哪方麵的道業能對我們有所啟迪呢?”

元一道長從懷裏掏出一些碟片,擺在桌上,說:“同善社同仁強調道,這是內聖外王,人天一體的大學問,比起現代的洋學,不知強過多少倍。”她伸過手拿捏花靜宜的手,其粗糙的手掌令花靜宜心裏發毛,但她很好奇,就極力控製住內心的不適,聽她繼續說下去:“花教官今日之害,就是讀太多洋書的緣故。今日倭寇之禍,也是洋人帶來的壞結果。我們同善社同仁,要通過宣揚古理古道,達到上統天界,下馭凡塵,創造一個和諧美滿的新世界。”

花靜宜聽著這番不著邊際的理論,感覺好笑,不覺分了神。眼睛的餘光瞟到了一個熟悉的軍人身影,他在樓梯口晃了晃,隨後退了下去。花靜宜回頭一看,原來鍾麗姬正打著手勢呢。鍾麗姬幹笑一聲,道:“花教官,你和元一道長談,我有事得先走了。”

花靜宜心裏直發毛,立刻道:“麗姬,你和她一起走,我還有事呢。”又對元一道長說:“道長,我今日還有事,改日再談。”說著她站起身越過鍾麗姬,率先衝下樓船。

謝長萬副團長站在樓船甲板上,見花靜宜過來,假裝沒看見似的把身子側轉一邊。在碼頭上避風的少尉看見花靜宜,趕緊迎上前,問:“花小姐,出了什麽事嗎?”

花靜宜氣急,有些語無倫次:“那個,你們,元一道長就是你們所謂的大禮?”

“什麽元一道長啊?”少尉一頭霧水,後見到鍾麗姬、元一道長和謝副團長一起下了船,趕緊拉著花靜宜避向一邊,待他們離開,方說:“你說的就是他們嗎?”花靜宜點了點頭。少尉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笑道:“不是啦,好事多磨,這隻能算好戲開場之前一個小小的插曲啦。”

花靜宜見他神態憨然可愛,笑了,問:“究竟有什麽好事啊?該不會遠在天邊來不了吧?”

“快來了,快來了。”少尉道,“請花醫生到樓船上耐心等待,好事馬上就來。”

穀止戈輕輕拍著她的肩,道:“傻妹妹,我怎麽就不回來嘛。”

花靜宜抬起淚眼打量著穀止戈,任性地道:“穀子哥,我以後再也不離開你了。”

“為什麽?”

“因為我再也不想為你擔心,再也不想看你受到軍法審判,再也不想讓你受委屈。”花靜宜一口氣說出了藏在心中已久的話。

穀止戈道:“你是醫生,我是戰士,戰士的崗位是戰場,醫生哪能隨時隨地跟在戰士身邊呢?再說醫生和戰士的職責不同,戰士的職責是殺人,醫生的職責是救人,如果把醫生和戰士放在一個戲台上,那麽肯定是一個當閻王,一個當菩薩,怎麽能湊合在一起?”

“不,”花靜宜撅著嘴倔強地道,“我就要隨時隨地都能看到你,我不想再為你擔心了。”

“不為我擔心就不擔心唄,為什麽要隨時隨地看著我?”穀止戈笑道。

見穀子哥不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花靜宜急了,任性地道:“不行,我就是要看著你。”

她的聲音引得客人都把臉轉過來。穀止戈道:“靜宜,坐下說吧,大家都看著我們呢。”

花靜宜搖著頭道:“你必須答應我,不然我不坐。”

“要我答應你什麽呢?”穀止戈溫和地問。

聽了這話,花靜宜知道自己胡攪蠻纏了,撲哧一聲笑了,拉著穀子哥的手順勢坐下來,問:“南京不是說要用軍法處分你嗎?怎麽把你放回來了?”

“因為,因為,”穀止戈遲疑道,“我想去南京打鬼子,可南京守備部隊太多,他們就放我回來率領自己的老部隊。”

花靜宜嗔怪道:“你真無情無義,怎麽舍得離開自己的部隊?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這些可都是你親自帶出來的家鄉子弟兵。”她似乎意猶未盡,說完這話,仍然把一雙大眼睛看著穀止戈。穀止戈不敢正視她的目光,小聲道:“靜宜,有些事你不懂的。”

“說說看,哪些事情我不懂?”花靜宜笑問。

“南京是我國的形象和臉麵,我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保衛它。我是和鬼子有過作戰經驗的指揮官,理應把這種經驗應用到南京保衛戰上。”

“全麵抗戰打響了,和鬼子作戰有經驗的指軍官多了去了,難道這些人都要跑去南京邀戰嗎?那還有何軍紀可言?其他地區的抗戰怎麽辦?”

他們的爭論引來鄰桌客人的不滿,不斷地提醒兩人小聲一點,不要影響他們聽歌女演唱。花靜宜環視周圍一眼,把目光投向星光點點的太湖,道:“好啦,別再說南京,也讓戰爭暫時離開我們吧,你難得回來一次,咱們就好好地聽聽歌。”

穀止戈把頭湊近前,問:“傷兵醫院情況怎麽樣?”

“鬼子占領無錫後,太湖地區形勢危急,最近幾天傷員陸續歸隊,尚未痊愈的傷員準備隨醫院撤向湖西。”

“你呢?下一步打算怎麽辦?”

花靜宜笑道:“我?我剛才不是表明態度了嗎?下一步我就跟著你了,申請加入你們部隊的衛生隊。”

穀止戈瞟了她一眼,道:“進入部隊?這不違背了你的理念和原則?”

“或許,”花靜宜回頭碰見他的目光,臉忽地熱了起來,立即辯解道:“人的思想和理念往往會因時因事而改變。”

“我不希望你改變。”穀止戈明確地說,“以曆史文化而論,中國數千年封建社會道德,魯迅先生總結為‘吃人’二字,換而為殺人亦無不可。戰爭時期殺人如麻,和平時期官吏同樣草菅人命;以當前的現實而論,中國戰場普遍缺乏人道主義光輝,這給傷兵們增添了無數的苦難。你對人的關愛,對人道主義的堅守,無疑將成為一個典範。”

聽穀子哥這麽評價她,花靜宜既興奮又感動,羞澀地道:“還有許多人做著和我同樣的工作,別把我抬得太高,缺了我一個,中國的戰士並不缺少救護和關愛。”

穀止戈輕輕拍了拍她放在桌上的手,道:“聽穀子哥的話,堅持自己的理想,堅持自己的事業,使之成為這個黑暗而殘酷現實的一道陽光,溫暖更多傷殘的身體和心靈。”

一道電流從手上傳來,花靜宜全身一陣戰栗,抬起頭呆呆地看著他,淚水浸潤了她的雙眼。她咬著嘴唇,乖乖地點了點頭,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呼喊:“哥哥,我愛你,我愛你。”

這話,她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