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慷慨悲歌

日本第十軍在杭州灣擊退守軍,成功登陸,上海即將處於日本軍隊的包圍之中。國軍麵臨失敗,陸續從上海撤出。上海市內的戰鬥行動趨少,傷員少了很多,他們在經過簡單的傷口處理後,被迅速轉移到後方醫院。紅十字會也撤離上海,花靜宜被安排隨大隊人馬一起撤離。但因穀止戈仍率部在上海市區作戰,所以,花靜宜決計留在前線,跟隨088師衛生隊行動。

穀止戈團在進攻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之時,遭到了嚴重的損失,隨後撤到蘇州河附近休整。國軍後續部隊雖源源不斷地開進上海,但其實力與日軍相差太遠,基本上一觸即潰。在國防部主持謀劃上海戰事、人稱小諸葛的白崇禧將軍,見國軍這麽不經打,隨即把號稱特別能戰的桂軍部隊調到上海,向日本上海派遣軍陣地發起正麵攻擊。沒曾想,他們頭上閃爍的鋼盔竟然成了日軍攻擊的目標,小諸葛苦心經營的桂軍,沒幾天時間就基本報銷,師旅長犧牲了一大半,部隊損失了百分之八十。國軍和地方部隊都不是日本派遣軍的對手,無奈,國防部隻得采納戰地指揮官建議,以087師、088師等精銳部隊整補後重新開上一線,與日軍作戰。無論損失多大,都保留基本的指揮架構,隻補入新兵源。這樣,率先向日軍進攻、並積累了豐富作戰經驗的精銳師,像釘子一般牢牢地釘在上海的前沿陣地。不過,除了幾位主要的指揮官,手下戰士幾乎整個地大換血。

兩個精銳師頑強地抵抗著日本派遣軍淩厲的攻勢,但士氣和戰鬥力前後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戰前他們是抱著不滅日寇誓不還的決心和氣概昂然開進,時隔一個多月,他們能夠做的,隻是竭盡全力抵擋日本人的進攻。按照蔣委員長的命令,要千方百計拖到國際聯大開會,期盼國際社會譴責日本對中國的侵略行動,從而促使日本人放下武器進行和談。

087和088師不愧是國軍精銳,他們頂著各路國軍紛紛潰敗的不利形勢,迎難而進,抗住了日本鬼子一輪又一輪的猛烈攻擊,拖到了蔣介石所希望的國際聯大開會的日子。

這一次,蔣介石失算了。日本已經決計攻占上海,並進一步攻占南京,把戰火燃燒到長江以南。而國聯大也並非上海的福音,更不是蔣介石的福音。在恃強淩弱的國際社會,沒有人譴責日本軍隊在上海展開的野蠻的軍事行動,所有代表都對此表示意外的靜默,不發表任何評論。這無形中助長了日本帝國主義的囂張氣焰。他們借機擴大戰爭行動,除了在上海周圍開辟多個登陸點,還派海軍陸戰隊從杭州灣金山衛登陸,實施大範圍的包抄襲擊。上海周圍的數十萬國軍將士,隨即麵臨著落入日本派遣軍展開的大口袋裏。

盼不到國聯的支持,雖然蔣介石頭腦清醒得慢了一些,但他畢竟明白了日本人的卑鄙意圖和險惡用心,於是急令國防部著手部署國軍大規模後撤的行動。

穀止戈所在的部隊被安排作為墊後部隊,邊打邊撤,從市區退回到最初進入上海時的蘇州河南岸陣地,抗擊日軍的正麵進攻,為身後緊急撤退的部隊留出寬裕的時間。師所屬衛生隊則在蘇州河畔的教會醫院安頓下來。

這番重回耶穌教會醫院,花靜宜感覺世事滄桑,物是人非。穿過教堂大門時,守門嬤嬤見到花靜宜,顯得分外熱情,上前拉住她的手道:“花小姐,你還沒有離開上海?”

花靜宜指著其他衛生隊員說:“我是戰場救護醫生,上海正在發生戰爭,我哪能離開呢?”

嬤嬤見她完好無損,樂嗬嗬地笑著:“花小姐,我和上帝打交道,你和神打交道,我們是一路人,所以我們都沒有離開上海。”

花靜宜勸道:“嬤嬤,你還是快點離開這裏吧。日本鬼子可不信上帝,他們會給你們帶來災難的。”

嬤嬤搖頭道:“我見過很多不信仰上帝的人,他們並沒有給我們製造麻煩,所以我相信日本人也不會把炸彈扔到耶穌教堂的。”

花靜宜還想再勸說,轉念一想改變一個人固有的想法並不容易,於是決定不去多費事,隻道:“願上帝保佑嬤嬤。”

“願上帝保佑花小姐。”嬤嬤回了一句,忽然想起什麽,道:“花小姐,請等一等,我這裏有您的一封信。”

“我的信?”花靜宜驚詫地問,心想,她都離開耶穌教會醫院這麽久了,誰還會把信往這裏寄呢?嬤嬤從門衛室取出信遞給花靜宜。花靜宜接過來,說了一聲謝謝,然後邊撕信封邊朝裏麵走去。忽然,她愣住了,這不是表哥全立德的字跡麽?他不是駕駛轟炸機轟炸“長門號”犧牲了麽?怎麽還有信寄到這裏?

停下腳步,她急切地看下去。忽然,淚水從她的眼眶裏湧出來。歐陽雪英走在前麵,回頭見她淚水嘩嘩地直流淌,哭成了一個淚人,驚訝地問:“靜宜,你這是怎麽啦,光看著信就哭上了?”

“這是我表哥寫給我的信。我們去看他的那天晚上,就應該猜到他去幹什麽,可我當時居然還懷疑他。他是那麽慷慨悲壯的一位英雄。”

“是的,是的,”歐陽雪英道,“你表哥全立德的英雄事跡,上海灘的報紙長篇累牘地進行了報道,南京還給他頒發了獎章,追贈他為空軍上校飛行員。周圍的同事和戰友都看過這篇報道,隻是見你忙著救治傷員,怕你傷心,就沒告訴你而已。”

“我還傷心什麽?親人之間是心心相通的。送表嫂走的那天早上,我眼皮跳個不停,預感到將會發生什麽不測的事情。後來聽說了‘長門號’的事,我猜想是表哥幹的,果不其然。這是一次由南京最高統帥部安排的機密行動,所以我們回家時,才會有憲兵把守在門口。我當時就覺得不對頭。不過,表哥從小就希望成為一位救民於苦難的英雄,他果然實現了他的英雄夢。”

“他是英雄,是個了不起的英雄。”歐陽雪英說。

“可是,當日我見憲兵守在家門口時,居然懷疑他是一名逃兵。我,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花靜宜神色黯然。

歐陽雪英走過來攬住花靜宜的肩膀,道:“靜宜,別這麽說,英雄也有曲高和寡、不被人理解甚至蒙冤的時候,但這並不能降低英雄的價值和他們的雄心壯誌。好在社會已經知道了你表哥這位為國捐軀的英雄,你也懂得了他慷慨赴國難的英雄氣概。”

“這麽說,我表哥還算是一個死有所值、死得其所的真英雄了?”花靜宜把信遞給歐陽雪英,接過她遞過來的花手絹,邊抹掉臉上的淚邊道。

歐陽雪英把信看了看,也不由得肅然起敬,道:“一個人能夠把生死看得那麽明白,把身後事交代得那麽清楚,真可謂視死如歸啊。”

花靜宜望了一眼她們撤過來的黃浦江方向,道:“豈止我表哥,無數的國軍將士,明知我們與日軍實力懸殊,仍然冒著炮火勇敢迎敵,不是同樣視死如歸嗎?”

歐陽雪英眼前也浮現出國軍將士在敵人炮火中穿梭的身影,點頭道:“對,靜宜,這就是我們作為戰地救護隊的價值,我們要盡最大可能地挽救我軍將士的生命。”

“我也希望能夠盡力挽救敵方將士的生命,體現我們對於交戰雙方將士的人道主義關懷。”

“靜宜,我理解你的思想,這是我願意站在你身後,極力支持你的主要原因。可日軍官兵在上海,乃至在中國的土地上,除了體現他們殺人不眨眼的野獸本性,在他們的詞典裏,至今都沒有出現人道主義這個詞。”

“不,雪英,不是這樣。當戰爭結束,人們回過頭來總結戰爭時,戰爭的製造者,隻是掌握最高權力的那幾個瘋子。普通百姓、普通士兵,包括絕大多數中下級軍官,都是戰爭的服從者、受害者。他們都需要得到上帝的關照,得到人道主義的關懷,如此方能撫慰他們受傷的心靈。”

“也許吧。但療治戰爭創傷,隻靠紅十字會,靠我們這幾個不多的醫護人員,是遠遠不夠的。”

“我知道,我知道。”花靜宜悲愴地道。在過去的一段時間裏,她目睹了太多的死亡,許多士兵就在手術台上,在她眼前痛苦地死去。這些情景深深地刺激著花靜宜,讓她時刻感覺到無能和無助。

“花醫生,有人給你送信。”衛生隊員領著一個信使走了過來。花靜宜轉身接過信,見是王滌非的字跡,心裏頓時有些不快,對信使道:“謝謝,你請回吧。”

信使急道:“寄信的先生還在我們飯店裏等著回話呢。”

“你告訴他,我現在很忙,等有時間我會給他回信的。”

信使見狀,隻得告辭回去。

花靜宜看著身著飯店服裝的信使,心想,你倒自在,上海會戰打成這樣,你不跟著部隊往後撤,反而躲進租界當起寓公,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自己不以為恥也就罷了,還想拉上我,休想。

“王公子真是個不錯的人,對你癡心不改呀。”前幾次花靜宜抽空去見王滌非,歐陽雪英每次都當電燈泡,見識過王滌非對花靜宜的熱情。

花靜宜看了看王滌非的信,又看了一眼表哥的信。人們常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眼下的情形卻是,同為貴州高原那方山水養出來的人,性格和誌向卻如此迥異。一個麵對敵人慷慨悲歌,一個卻兒女情長;一個駕戰機怒撞敵艦,一個卻躲進公共租界,享受安逸的生活。花靜宜生怕王滌非的信玷汙了表哥的信一般,狠狠地把它撕碎往空中一拋。然後又把表哥的信折起來小心地放進衣袋裏,仿佛要用表哥的氣魄隨時隨地鼓勵自己。

歐陽雪英見花靜宜此舉,心裏很為曾經的同事抱屈,道:“靜宜,我們看到的可能隻是事情的表麵,如果深入了解,或許會發現事實並非我們想象的那樣。”

“我並沒有想象什麽啊,事實就擺在眼前。在殘酷的戰爭麵前,絕大部分人勇往直前,成為真正的勇士和英雄,一些人畏縮了、逃跑了,成了可恥的逃兵。就此,我還有什麽話可說?”花靜宜看著歐陽雪英,兩手一攤,好似在展示事物的真相一般。

“不錯,對於逃兵,必須用嚴厲的軍法處置。可像王少爺這樣身份的人,如果真的當了逃兵,國軍的憲兵會輕易放過他嗎?”歐陽雪英不便把話說白,卻試圖讓花靜宜清楚,王滌非脫離部隊,或許另有隱情。

“國軍戰場紀律總是很鬆散,需要督戰隊押著打仗,這也是他們戰鬥力不強的原因之一。”花靜宜想了想,又說:“北伐時期,國軍士氣可吞山河,那是因為部隊有明確的理想和目標。自執行清共政策之後,他們似乎失去了方向,無論是與地方軍閥開戰,還是在剿共戰場,都屢戰屢敗。如今國軍所持武器比北伐時提高了一個檔次,戰鬥力倒降低了。”

歐陽雪英不敢苟同她的意見,道:“上海戰場,國軍與號稱世界上最強大的日本陸軍硬碰硬,激戰三月仍然固守著陣地,硬是沒讓他們突破我軍防線。如果不是日軍在杭州灣登陸,日軍還不一定能夠占領上海呢。”

“那還不是因為部分國軍像我表哥一樣,血液裏流淌著英雄主義精神,勇於以死抗擊倭寇?”花靜宜情緒激動,語氣不容置疑。

歐陽雪英流露出一絲頑皮,笑問:“你說的也是這個表哥吧?”

“去。”花靜宜輕輕捶了她一下,道:“我是舉個例子,看你想到哪兒去了。”

“我還真想到哪兒去了。”歐陽雪英斜視了花靜宜一眼,認真地道:“我想你不接受王公子,八成就是因為這個表哥。嗨,我就不明白,既然你們從小青梅竹馬,情投意合,為什麽不大膽地表露自己的心意呢?”

花靜宜的心思被她揭穿,臉突地紅透了耳根,辯解道:“他是我表哥呢,我們是兄妹,你別瞎猜測。”

“表妹嫁表哥,返娘頭親,親上加親。這在你們貴州那邊,不是很時興嗎?”

“去,再亂說,看我不撕了你那張破嘴。”花靜宜威脅道。

兩人在花園裏說著話,一個通信兵跑過來,道:“花醫生,您在這兒啊,穀團長叫您到指揮所去一趟。”

歐陽雪英見說,瞟了花靜宜一眼,笑道:“貴州人說不得啊,剛說著呢,人家就惦記起來了。”

“或許有傷員需要搶救呢,走吧。”花靜宜突然變了個人似的,果然而幹脆地說完,就大步跟隨士兵朝外走去。歐陽雪英小跑著跟隨其後。

2

“上海差不多成了一座空城,你怎麽還不撤走?”第四團簡陋的指揮所裏,穀止戈見花靜宜走進來,便把頭從地圖上抬起,劈頭問道。

聽他語氣粗魯,花靜宜有些不快,擺出一個轉身欲走的姿態,道:“穀團長叫我們來,就為這事兒?”

“當然不是,”穀止戈用歉意的語氣道,“你們過來看看,在上海,我們就隻剩下這一個前出陣地,這座孤島了。上海隨時都可能淪陷,到時日本鬼子把口袋一紮,你們可就想出也出不去了。”

花靜宜見他是為她們擔心,語氣柔和起來,道:“沒事,屆時我們就搖身一變,變身為普通市民,想必日本人不敢把我們怎麽樣。”

“不怎麽樣?!”穀止戈用瞪著怪物的目光打量著她倆,“普通人正好,日本軍隊在占領區大肆抓捕年輕婦女充當慰安婦。像你們這麽漂亮的慰安婦,鬼子哪會輕易放過?”

花靜宜氣得臉色都變了,大聲道:“穀團長,請你注意言行,要對婦女表現應有的尊重。”

穀止戈笑道:“花小姐,我沒有不尊重女士啊,我是在陳述一個基本的事實。請你們考慮問題的嚴重性,千萬不能落入日本人的虎口。否則,恐怕要像古代的貞婦烈女,隨身準備一把小剪刀了。”

“會的,我們會的,我們的手術刀比貞女的小剪刀不知鋒利多少倍,隨時都能剖開男人的胸膛,把他們的心挖出來,看看是什麽顏色。”花靜宜冷笑著說完,扭身欲往外走。

歐陽雪英見他們鬥嘴,暗自覺得好笑,見花靜宜往外走,也就跟著出去。穀止戈搶幾步上前,攔住她,道:“請留步,才說這幾句話就生氣了?”

“讓開!好狗莫擋道。”花靜宜氣得臉漲得通紅。

穀止戈溫柔地笑道:“靜宜,我還真有事呢。”

“有事快說,有屁快放。”

“你也會說粗話了?”穀止戈一愣,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花靜宜瞟了他一眼,笑了:“我們不是士,是女士,所以請你放尊重一點。”

“我沒有對兩位女士不尊重啊。我叫你們過來,是因為孫師長有要事找你商量。”

“什麽重要的事?”花靜宜急切地問。在她看來,戰爭中的事情都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一刻也耽誤不得。

“我怎麽知道啊,我們一起問孫師長去。”穀止戈說著,領他們朝不遠處的師指揮所走去。

“報告師座,花姑娘給您帶到。”穀止戈向孫師長敬了一個軍禮,響亮地道。孫師長把視線從地圖上移開,看了花靜宜一眼,指著桌子對麵,說了一聲坐。旁邊的參謀們聽了穀止戈的話,早已抿嘴而笑。孫師長這才醒悟過來,用手指著穀止戈:“你這小子,把我當日酋長呀,居然說帶花姑娘來?”

“花醫生本姓花,年方二十出頭,未婚,俗稱花姑娘。”

孫師長放聲大笑:“好,好,真有你的。”轉而看著花靜宜,道:“嗯,還真是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不過,讓這樣的姑娘穿過敵人的封鎖線,執行這項任務,我還真有些擔心呢。”

聽了這話,花靜宜立即把身子站得筆直,道:“孫師長,有什麽任務,請指示。”

穀止戈在一旁不停地打手勢,示意花靜宜坐下。花靜宜瞟了他一眼,並不理會他的暗示,把穀止戈氣得直拍腦袋。

“別急,我還得和參謀長商量一下,是否值得派我們的花姑娘去冒這樣的險。”

參謀長道:“師長,第四營據守四行倉庫已經兩天了,在我們撤出上海之前,必須派一位戰地醫生給他們送去藥品,救治傷員。”

歐陽雪英挺身而出,道:“師座,讓我去,我是一名軍人,穿越陣地比花醫生更有經驗,而且我也有責任和義務去搶救我的戰友。”

“軍人,戰友?”花靜宜疑惑地看著歐陽雪英,對這個朝夕相處的朋友突然不認識了似的。

歐陽雪英避開她審視的目光,道:“我,我在參加戰地救護培訓之前,曾經是一名軍人。”

“哦?”花靜宜似乎不明白歐陽雪英的意思。但作為醫生,她了解歐陽雪英的技術還不足以應付複雜的情況,就果斷地說:“師長,雪英勇氣可嘉,但她僅是一個護士。而據守在四行倉庫的官兵,需要的是醫生,不是嗎?”

“不錯,”孫師長肯定地點點頭,“我們派524團據四行倉庫瀕河扼守要點,牽製強敵,謝團長來函報告稱,‘未達任務前,絕不輕易作犧牲;任務達成後,決作壯烈犧牲,以報國家’,其勢悲壯,其誌可嘉。因此,我們決計派一名醫生過去,一則傳達信息,令他們完成任務後,相機撤退,保存我抗日之力量,二則給他們補充藥品,為傷者療治。”

孫師長為了驗證自己的話,就把謝晉元團長的來函遞給花靜宜。花靜宜粗略看過,見後麵附有一首詩,詩雲:“勇敢殺敵八百兵,抗敵豪情以詩鳴,誰憐愛國千行淚,說到倭奴氣不平。”花靜宜為詩中的壯誌豪情所感染,激動地說:“謝團長以身許國,我很高興能闖關為將士們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報效國家。”

大家都笑了。

參謀長說:“在目前的形勢之下,隻有紅十字會的醫生,才可能被允許通過日軍封鎖線。這就是我們找你來的理由。”

“參謀長分析得很對,我們不想過分激怒日軍。”孫師長道,招手示意她走到地圖前,“你過來看看,我軍在蘇州河北岸,即上海市中心區,隻有四行倉庫這一塊陣地了,但日軍已把這裏包圍得滴水不漏。因此,我們隻有從租界方向的西藏路進入。這條路雖然在敵人的槍炮封鎖之下,但還沒有被敵人占領。”

“既然四行倉庫處於敵人的包圍之中,為什麽我軍還不撤下來呢?”

“這主要是為了掩護我廣大的官兵。四行倉庫處於我軍陣地的突出部,又與公共租界毗鄰,我官兵在謝晉元團長的帶領下,對日軍的進攻進行了堅決的抵抗,有效地阻止了日軍對蘇州河陣地的突擊,為國軍部隊的後撤贏得了時間。但他們卻因此而陷入敵人包圍圈中撤不出來。我們必須為他們做一點事,表達我們的支持和關愛。”

“我懂了,”花靜宜點點頭,“請孫師長放心,我堅決完成任務。”

“不,不,”孫師長看著花靜宜,親切地道,“花小姐,你不是軍人,我們找你來,是以商量的語氣而不是分派任務,這次行動必須完全出於自願。”

“本姑娘完全是出於自願。”花靜宜有意說了一句笑話,但大家都嚴肅地看著她,沒有笑。花靜宜受到影響,隻得斂了笑容嚴肅地問:“什麽時候行動?”

孫師長看地圖一眼,又看了看時間,說:“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越快越好。”

“那我這就準備去?”

“行。”孫師長道,又對穀止戈說:“你安排一下,開車把花醫生送到租界附近,爭取下午兩點通過封鎖線,進入四行倉庫。在裏麵活動三個小時,下午五點,即天黑之前一定要撤出來。”

“是!”穀止戈敬了一個軍禮,領著她倆轉身就走。孫師長目送他們穿過戰壕,輕輕地道了一聲:“花姑娘,保重。”

穀止戈不知從哪裏弄來一輛黑色轎車,親自駕車護送她們回到衛生隊。花靜宜用處方單列了一個藥品清單,交給歐陽雪英,道:“按照這個單子準備一下藥品。”歐陽雪英道:“這麽危險的任務你為什麽要接受呢?鬼子的機槍大炮對著唯一的通道呢,你孤身一人,光天化日之下,怎麽可能順利通過?如果是在黑夜悄悄地摸過去,倒也罷了。”

花靜宜知道歐陽雪英是替她擔憂,安撫道:“沒事的,雪英,你先幫我把藥品準備好,行嗎?”

“行,我不僅替你把藥品準備好,還想替你去執行這次行動。”歐陽雪英拿著單子氣呼呼地道。

“孫師長不是說了嗎,他們需要一名醫生。”花靜宜溫和地說。

“一名醫生,那他們為什麽不派一名男軍醫去,非得派一個女人執行這麽危險的任務?難道男人都死光了嗎?”

“不是,雪英,千萬別這麽說,我們的男人都在和鬼子戰鬥呢。”花靜宜望了一眼在附近忙活的男軍醫,道:“你看看,在男人們的手上,多少生命得以複活?我去執行這項任務是出於我的職責,因為我是紅十字會員,鬼子還不敢在租界洋人的注視下,公然違背國際法則,對國際紅十字會的醫生開槍的。”

聽了這話,歐陽雪英懸著的心稍稍放下,拿著處方單往藥品保管處領藥去了。

3

把兩人送到蘇州河橋邊,穀止戈跳下車轉身打開車門,輕輕叫了一聲:“靜宜。”

花靜宜抬起頭,見穀止戈深情的注視著她,她的心陡然一跳,問:“怎麽啦?”

“我隻能送你們到這裏了,你們,多保重。”

“你也保重。”花靜宜把頭一低,跟著歐陽雪英朝鐵橋走了幾步,又回頭道:“你回去吧,部隊需要你。”

穀止戈把眼睛繞著花靜宜,好像看不夠似的,並道:“雪英,請你照顧好靜宜。”

歐陽雪英笑著答應:“我會的,穀團長,你放心吧,我一定會把她完璧歸趙的。”

兩人走上鐵橋,站在橋頭朝穀止戈揮了揮手,穿過橋沿著西藏路朝四行倉庫走去。穀止戈上車,隔岸與她們隨行。花靜宜擔心鬼子炮擊汽車,用力地揮動手臂,示意穀止戈快些離開。穀止戈不聽,依然隨行如故。

“靜宜,穀止戈團長這樣依依不舍,都讓我忘記了我們尚處在戰火當中,反而好像是經曆一次浪漫的愛情之旅呢。”歐陽雪英笑道。

花靜宜望了一眼對岸的轎車,道:“也許吧。越是嚴酷的戰爭,越可能生出浪漫的愛情來。隻是我和他是前世的不了緣,這輩子隻是兄妹,沒有愛情。”

“沒有嗎?你確定這是你的真心話?”歐陽雪英問,又把眼睛投向對岸,“如果不是因為對岸的男人,你這時候還會留在上海嗎?”

花靜宜好像被看透了心思,臉微微一紅,解釋:“留下來,我們能夠救治更多的傷員,這樣我們工作的意義會更大。”

四行倉庫的對麵是公共租界,按規定穀止戈的轎車不能駛入。他停下車,看著花靜宜她們。花靜宜朝對岸搖搖手,又繼續朝前走去。四行倉庫陣地離此不遠,空氣中愈加顯出濃重的硝煙氣息。

周圍的建築被打得千瘡百孔,低矮的房子幾被炮彈焚毀。花靜宜觀察著前麵被炮彈掀翻的道路,把紅十字旗展開,說:“雪英,你就在這裏等我,我過去了。”

“我和你一起去,我相信鬼子不敢開槍的。”歐陽雪英道,“據說昨天租界裏的群眾也冒著彈雨到四行倉庫內慰問呢。”

“不行,師部命令隻派一個醫生過去,我們不得違反。”

“在師部的時候,你不是說,我們屬於非軍事人員,不受師部命令的管製嗎?”

“我當時是跟孫師長開個玩笑。”花靜宜被將了一軍,笑道,隨即果斷地說:“好吧,我們就此告別。”

花靜宜把紅十字旗舉過頭頂,坦然地朝四行倉庫走去。

嗖嗖嗖,一陣機槍子彈掃了過來,在花靜宜周圍濺起一陣塵土。歐陽雪英大驚失色,叫道:“靜宜!”

花靜宜抬頭望著鬼子的陣地,把會旗在空中輕輕一揮,鮮明的紅十字旗在煙塵中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

嗖,嗖,嗖,又有幾串子彈從另外的方向掃射過來,花靜宜仍然揮了揮旗,一步一步堅定地朝前走去。

忽然,一個鬼子從陣地上站起來,舉起槍朝花靜宜瞄準。砰!槍聲響過,子彈從花靜宜耳邊飛了過去。這時,一名軍官跳上前,把手一抬,使鬼子射出的第二粒子彈飛向了天空。隨即該軍官繳了鬼子的槍,朝花靜宜揮揮手,示意她繼續往前走。

花靜宜向鬼子陣地望了一眼,覺得那個軍官有些麵熟,認真回想之下才恍然大悟,他似乎就是自己曾經救下的軍官大山健二。花靜宜把旗幟朝陣地方向揮了一下,以示謝意。

四行倉庫內的國軍官兵,通過射擊孔見到一名醫生朝陣地走來,大為震驚,立即把情況向謝晉元團長作了報告。謝團長隨即和楊瑞符營長一起,走到窗前瞭望。楊瑞符看見走近倉庫大樓的花靜宜,頓時浮起滿臉的不快,粗聲粗氣地道:“師部叫誰來不行,怎麽偏生叫這個女人來?”

“這個女人怎麽啦?她肯定是師長精心挑選的,給兄弟們治療傷痛的醫生。”

楊瑞符哼道:“她的醫術太高明了,不僅可以為兄弟們療傷,還能幫日本人療傷。現在率隊正麵向我軍進攻的鬼子指揮官大山健二,就是她救下的。她昨日的妙手給我們今日增加了一個強勁的對手。”

“沒看見她手裏打著的旗幟嗎?國際紅十字會旗,而不是青天白日旗,那就意味著救人是她的職責,不管救什麽人,隻要是生命。”

“人家都殺到家門口了,作為一個思維正常的中國人,總不能不分敵我吧?”

“即使鬼子是我們今日的敵人,也不會永遠是我們的敵人。拯救生命,給予戰爭受害者以人文關懷,這是做人的基本準則。無論何時、何地,我們民族確實需要一些人超越於民族、國家、階級和政黨之上,成為生命最終的嗬護者,理想和信念的守衛者。”

戰士們盡管還有自己的想法,可他們的眼神裏卻流露出對團長無比的敬意。

謝團長說:“兄弟們,走,我們到大門口去迎接師長派來的天使。”

花靜宜走到四行倉庫大門口時,堵塞大門的障礙物被搬開,露出了一條僅夠一人勉強通行的狹長縫道。謝團長領頭站在倉庫裏麵,對著擠進縫道的花靜宜鼓起掌來,道:“歡迎花醫生,歡迎。”他上前接過花靜宜手裏的包,又從她的肩頭摘下藥箱,交給了身旁的戰士。

“謝謝。”花靜宜說著,抬頭打量眼前英俊魁梧的年輕軍人,心想,這就是一戰而名震上海灘的謝晉元團長嗎?

“我是謝晉元,”謝團長與花靜宜握了握手,轉身介紹道:“這位是楊瑞符營長。”

楊瑞符隻是冷冰冰地點點頭,隨即把目光轉向別處。花靜宜伸出去的手尷尬地收回來,不明白楊營長為什麽會對她如此冷淡。

謝團長說:“花醫生一個弱女子,居然敢於穿過敵人的封鎖線,不愧為軍中花木蘭。”

“謝團長過獎,小女子隻是一名戰地醫生,不是軍人,因而算不得軍中花木蘭。”

“你雖不是軍人,但和我們的戰士一樣在火線中穿梭,拯救生命。你們需要比軍人更大的勇氣,不是軍人,勝似軍人了。”

指揮部設在二樓東麵,透過窗子預留的縫隙,可以觀察和監視東麵的敵人。治療室則設在靠河一邊,對岸是公共租界,窗子沒有封閉,顯得寬敞明亮,還可以觀賞蘇州河美麗的風景。隻是硝煙讓這幅旖旎的風光蒙上了一層憂傷的色彩。

謝晉元領著花靜宜走上樓,先參觀了一下指揮所,隨即帶她來到治療室。她粗略地觀察了一眼戰士們的傷病情況,見幾個傷勢較重的傷員需要馬上進行手術,立刻說:“謝團長,您去忙您的,我的時間不多,得抓緊工作。”

“行,你看是否需要什麽幫助?”謝晉元問。

“他們的傷勢都不算重,手術也不大,讓衛生員幫我就行。”花靜宜說著,接過藥箱並打開,箱蓋上放著手術器具,裏麵則是藥瓶和藥物。她讓衛生員把一張白布單鋪在**,形成一個簡單的手術台,然後把傷勢最重的傷員抬過來,揭開他頭上的繃帶,開始檢查傷勢,又對謝晉元說:“這個傷員得立即做手術,不然,會留下後遺症。”

“治療室是醫生的陣地,你是指揮官,由你說了算。”

“謝謝。”

謝晉元想起了什麽,對楊瑞符道:“看來我們一時無法撤回去與部隊會合了。趁花醫生在,你叫大家趕緊寫家信,讓花醫生帶回去,以免家人掛念。”

楊瑞符答應一聲,咐吩通信兵通知士兵寫家信。

4

一聲呼嘯朝四行倉庫飛來,轟隆一聲巨大的爆炸,大樓劇烈地震顫起來,接著炮彈鋪天蓋地傾瀉而下,爆炸引起的烈火和濃煙炙烤著大樓。大樓除了麵向蘇州河一邊,整個陷入一片濃塵包圍的黑暗中。

炮聲剛落,外麵響起震天的呼喊聲,鬼子借著濃煙向大樓發起進攻。

“打,狠狠地打。”謝晉元團長通過瞭望孔觀察,見日軍向大樓衝了過來,命令士兵開槍反擊。留守四行倉庫的士兵是國軍中的精銳,他們久經戰陣,在鬼子強大的攻勢麵前並不慌張,借著射擊孔沉著應戰。

謝晉元樓上樓下來回巡視,不時在士兵身邊停下,透過射擊孔觀察敵情,並命令他們:“給我狠狠地揍。”又交代道,“扔手榴彈,防止鬼子靠近牆根。”

一發流彈從射擊孔穿鑽進來,擊中了正在射擊的士兵,他身子一歪,手臂上頓時血流如注。戰友欲解開急救包給他包紮。謝晉元見了,急道:“快,快把他送到花醫生那裏。”

兩位士兵架著傷者朝二樓跑去。見鬼子的進攻勢頭暫時被抑製住,謝晉元也下了樓。花靜宜檢查了傷者的情況,發現子彈還嵌在手臂裏,需要做手術取出,便道:“躺上手術台,立刻進行手術。”

槍聲突然中止,不一會兒,天空響起了飛機的轟鳴聲。旋即,炸彈怪叫著從空中落下,在大樓頂上和四周爆炸。大樓像一隻皮球一般彈跳著,搖晃著。粉塵紛紛揚揚地從天花板上飄落,花靜宜彈掉手背上的灰,依然有條不紊地給傷員清理傷口,用手術鉗在傷員的手臂裏取子彈頭。謝晉元來到她身後,見她的額頭上冒出了亮晶晶的汗,關切地問:“花醫生,你沒事吧?”

花靜宜扭頭看了謝晉元一眼,搖了搖頭。

“如果不方便手術的話,暫時先停下,等我們打退了鬼子的進攻再進行。”

花靜宜還是搖搖頭,轉過身繼續給傷員做手術。她很快就從傷員手臂裏取出了彈頭,然後又進行手術縫合。謝晉元深受感動,對站在身邊的楊瑞符道:“看看咱們的花醫生,大樓搖晃,大地搖晃,花醫生卻依舊巋然不動呢。”

楊瑞符也被花靜宜的精神所感動,說:“真不愧是白衣天使啊。”

謝晉元大聲道:“轟炸停止了,鬼子又要發起第二輪進攻了,走,揍他娘的去,讓花醫生可以平靜地給傷員做手術。”

雙方又是一陣猛烈的交火。

四行倉庫是鋼筋水泥結構的樓房,非常堅固,一度是088師前敵指揮部。後來他們在此又構築了一些工事,使之成為一座名副其實的堡壘。正因為有這座堡壘阻擋在,日軍才不敢放手追擊我軍,使得我國軍得以從容撤離。而日軍要渡過蘇州河進擊南岸國軍,必須先拔掉四行倉庫這顆釘子。

公共租界內的市民,目睹了四行倉庫內國軍對日軍的戰鬥。每見國軍擊斃一名日軍,他們便鼓掌叫好。在戰鬥激烈之時,掌聲往往響成一片。日軍的進攻再次受挫,他們拋下無數戰友的屍體退回陣地上,租界的市民又是鼓掌,又是叫好。人群之中不知誰高呼一聲:“守軍萬歲,八百壯士萬歲。”

“中華民族萬歲!”

此時,花靜宜已經做完了最後一個手術,累得直不起腰來。她收拾好手術器具,款款移步到窗前,望著租界內興奮不已的群眾,微笑著抬起手輕輕揮著。

“看,四行倉庫內有一位白衣天使,一朵戰地牡丹,她在拯救傷員們的生命。”

“牡丹。”

“牡丹。”

“牡丹。”

群眾有節律地邊鼓掌邊高呼。

花靜宜激動地踮起腳,把身子探出窗外,拚命地揮動手臂,和群眾一起高呼:“壯士萬歲,英雄萬歲,中華民族萬歲!”

頃刻間,“中華民族萬歲”的呼聲像海嘯一般,響徹蘇州河兩岸。日軍被這種氣勢嚇壞了,他們調過槍炮朝四行倉庫又是一陣猛轟。槍炮聲和口號聲交織在一起,匯成了奔騰咆哮的河流。

在炮火洗禮中的四行倉庫巋然不動。鬼子覺得用昂貴的炮彈與上海市民鬥氣得不償失,終於停止了炮擊,槍炮聲漸次停歇下去。群眾用高呼戰勝了鬼子的槍炮,沉浸於勝利的喜悅中,聲音沙啞地笑著、叫著。新聞記者紛紛出現在租界附近,試圖弄清楚四行倉庫內那朵豔麗的戰地牡丹的身份。

花靜宜此行的任務已完成,她要趁著天還未黑透的時候,打著她的紅十字小旗,離開四行倉庫,回到對岸的公共租界。告別時,幾乎所有的戰士都集中於倉庫一樓,整齊地列隊站在團長身後,默默地舉起手,向花靜宜這位美麗而勇敢的戰地醫生敬禮。他們知道,隨著日軍進攻勢頭的加強,明日或者後日,四行倉庫這座擋在日軍進攻路線前麵的堡壘,必將陷落。這就意味著,這是他們向祖國的親人,向同胞姐妹所行的最後一個軍禮了。因此,所有的官兵都向這位可敬的女士,展示他們最堅強、最整齊的軍姿。

花靜宜也明白,這一別對大家意味著什麽。她眼裏飽含淚花,揚起手揮動著,道:“謝團長,保重,兄弟們,保重!”

“保重!”

年輕的士兵仿佛不知道危險一般,臉上掛著快樂的笑容,與自己的姐妹告別。花靜宜不忍再麵對此種場麵,他們那麽年輕,卻不得不把青春甚至生命掩埋在炮火裏。她終於決然地轉身,從守衛大門的士兵身邊閃過,鑽進了通道朝大門口走去。

站在大門口,她調整了一下心緒,把頭發一甩,目視前方,平靜地穿過坑坑窪窪的街道。她的右手邊是日軍陣地,無數雙眼睛、無數支槍管對著她,對著這條並不寬敞的街道。她的左邊是蘇州河,在對麵的租界內,無數雙眼睛望著她從四行倉庫裏走出來。人們終於看清了這朵戰地牡丹的真麵目。

此時,日軍陣地上的鬼子,對這個從四行倉庫裏走出來,拿著紅十字小旗平靜地穿過封鎖線的女人,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把她擊斃在封鎖線上。然而,很多記者拿著照相機守候在街的那一端。而租界內,無數洋人也在觀看一個漂亮的女人,如閑庭信步般淡定地穿過危險的封鎖線。一旦日軍對她有任何舉動,都將暴露在世界人民的麵前,都可能作為戰爭罪行記錄在案。野蠻的日本人第一次對一個普通醫生、一個美麗的中國女人,表現出了足夠的耐心,讓她安然地離開。

花靜宜微微一笑,依然平靜地走著。在牆邊等候的記者,趁機把鏡頭對準花靜宜拚命地按快門。他們利用日軍的陣地、綠色的鋼盔、烏黑的槍管作為背景,記錄下了一位中國女性的端莊、平靜和美麗。他們之中有人給這個背景下的花靜宜取了一個名字——“戰地天使”。

“老天,嚇死我了。”歐陽雪英分開記者,擠到花靜宜麵前,接過她手中的醫藥箱。

一位記者見到花靜宜包裏露出了信的一角,問:“花醫生,你給駐守四行倉庫的士兵帶去拯救生命的藥,帶回來的是什麽東西呢?”

“信,戰士們的家信。”

“生命天使變成綠衣天使了,很好哇。”有人喊道。

有記者好奇地問:“花醫生,這些信可以給我們看看嗎?”

“戰士的家信是保密的,怎麽可以隨便看呢?”

“戰士是公眾人物,是英雄,透過他們的信,我們可以讓民眾了解英雄,學習英雄,甚至激勵民眾成為英雄,你說是不是,花醫生?”

花靜宜覺得他們說得有理,但作為信使,她又必須尊重戰士們的隱私,她無權把戰士們的信隨便給別人看,更不可公之於眾。她頗有些為難。

歐陽雪英建議道:“既然你不好把普通士兵的家信公之於眾,可謝團長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我們應該可以把他的家書給大家看,讓公眾了解謝團長,從而更景仰這個頑強抗戰的英雄集體。”

花靜宜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但她仍然猶豫著。

記者們見有機可乘,隨即湧上前來,團團圍住花靜宜,紛紛伸出手道:“花醫生,把信給我看看吧,我保證明天發頭條。”

“花醫生,我們的報紙影響大,給我們發獨家吧。”

“不行,這樣不行,會把信撕爛的。我有個建議,由一個人念謝團長家書,這樣大家就都知道謝團長說了什麽,行不行?”

“行。”記者們說著。謝團長的信放在最外麵,花靜宜把它掏出來,遞給歐陽雪英,道:“念吧,但願謝團長能理解我們這番心意。”

“會理解的,英雄的胸襟何在於一封家書呢?”

這時,一名成熟老練的記者挺身站出來,止住歐陽雪英道:“暫時不要讀。為了揭露日軍的侵華罪行,向外界全麵展示四行倉庫我軍的英雄行動,我建議我們到附近找一個寬敞的地方,召開一個關於四行倉庫的新聞發布會,由花靜宜小姐係統全麵地介紹我守軍情況,大家說好不好?”

“好!”記者們一直答道。

花靜宜因為累,身子有些虛弱,不確定這樣做是否合適,疑問道:“我,能夠代表英勇的守軍發布新聞嗎?”

花靜宜一聽,精神振奮起來,決然道:“既然如此,我將把我在四行倉庫內的所見所聞,詳細地告知各位,告知全國民眾。”

5

為了趕在第一時間把報紙送到讀者手中,各家報館記者連夜趕寫稿件,印刷廠加班趕印。他們都以簡單而醒目的標題,以大幅版麵報道以謝晉元團長為首的“八百壯士”英勇抗敵的事跡。

第二天淩晨,上海街頭、公共租界內即響起報童清脆的叫賣聲:“賣報,賣報,獨家報道,八百壯士憑險據守,倭寇寸步難行。”

在茶館,在旅社,在各家書房,人們以激越的心情讀著謝晉元團長向孫師長的匯報信:

“竊職以犧牲之決心,謹遵鈞座旨意,奮鬥到底。在未完全達成任務前,絕不輕率怠慢。成功成仁,計之熟矣。工事經全體官兵奮力加強,業已達到預定程度。任敵來攻,定不得逞。前日敵來攻,結果,據瞭望哨報告,斃敵80人以上。昨晨6時許,職親手阻擊,斃敵1名。河南岸同胞望見,鹹拍手歡呼。現職決心待任務完成,作壯烈犧牲。一切訴釋鈞念。職晉元上,下午四時,於四行倉庫。”

讀著他的家書,人們為謝晉元團長的英雄壯舉感奮的同時,又體會到他的似水柔情和豪邁氣概。“為國當不顧家,倘吾犧牲,望汝好好孝順公婆,教育子女,對於兄弟姐妹等亦要照拂。”“半壁河山,日遭蠶食,亡國滅種之禍,發之他人,操之在我,一不留心,子孫無遺類矣,為國殺敵,是革命軍人之豪誌也。餘當拚死以保衛聖土,為驅逐日寇出中國,為中華民族永存世上,灑盡滿腔熱血。”

昨天,新聞發布會結束時,天已經黑了,報界的記者擔心敵特知曉她們的身份後,會施以殘忍的報複行動,便把她和歐陽雪英安排在租界,以保護她們的人身安全。清晨時分,聽到報童叫,兩人急急地起床買了報紙,坐在蘇州河畔的茶座裏,一邊喝茶一邊讀著還散發著油墨味的報紙。

“對於一位戰地醫生來說,昨日之行明明是一次平常的出診,可報紙上卻誇得那麽大,好像是什麽驚心動魄的偉大行動呢,居然還稱我為白牡丹。”

“任何偉大行動,皆在於細節,也在於事後人們的渲染和評價。作為當事人來說,也許還真隻是單純的行動而已。”歐陽雪英審視著花靜宜,笑道:“記者稱你為白牡丹,我看這段時間的操勞,把你的皮膚都熬黑了,稱白牡丹勉為其難,稱黑牡丹倒是恰如其分。”

花靜宜知道她的用意,玩笑道:“你就吃醋吧,小蠻腰。”歐陽雪英撲哧一笑,差點把茶水噴了出來。

“什麽叫妙筆生花?記者的筆就是刀,能夠把死的說活,把活的說死,就像古代的刀筆吏一般。”歐陽雪英得意地道,“所以政府才會進行新聞審查的。”

花靜宜沉靜一笑:“我明白了,什麽叫心照不宣,什麽叫眾口鑠金,原來他們心裏都有一把尺子量著,有一把稱在稱著,符合要求的東西才寫在報上,不符合的,則被剔了出去。”

“不錯,為了某種目的,是非黑白是可以顛倒的。所以古人雲,盡信書,不如無書。”歐陽雪英學著老夫子的神態,朗誦道。

“至少還得有基本的原則吧?”花靜宜道,“任何行業,如果沒有規則,就如同交通失序一般,會陷入混亂。”她指了指報上的一則消息,說:“你看看,這一則,謝晉元團長給商會的一封信,說‘灑最後一滴血,必向倭寇索取相當代價;餘一槍一彈,亦必與敵周旋到底。’昨天我們根本沒有看到這些話啊,該不會是杜撰的吧?”

“杜撰不杜撰,你得去問記者。但是,讀者不會認為這是杜撰。許多年以後,人們仍然會記著謝團長所說的這段話。”

花靜宜的目光突然停在報紙上麵,她邊看報紙邊打手勢,嘴裏輕輕地哼出了聲音:

中國不會亡!

中國不會亡!

你看那民族英雄謝團長。

中國不會亡!

中國不會亡!

你看那八百壯士孤軍奮守東戰場。

四方都是炮火,

四方都是豺狼,

寧願死不退讓,

寧願死不投降。

……

歐陽雪英也把頭湊過去,邊哼邊唱,聲音漸行漸高,兩人都被歌曲高昂的旋律所感染,心裏湧出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花靜宜把一雙淚眼望向對岸的四行倉庫,想著裏麵的傷員和戰士,想著堅毅不屈的謝團長。終於,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道:“筆如刀箭,歌如槍炮,文化人雖然沒有走上抗敵戰場,可他們卻在用歌聲、用正氣激起抗戰士氣,讓中華民族在氣勢上壓過日本。”

“馬上就創作出這樣氣貫長虹的歌曲,這些記者還真是才華橫溢。”歐陽雪英感慨道。

花靜宜笑道:“仰慕了吧,過去你總是羨慕軍人,貶低文化人,說他們不符合你的審美習慣和標準。其實,文化人自有其浪漫、剛強,甚至壯美的一麵。”

歐陽雪英的確是一直把擇偶目標放在軍人身上,這點小小的心思被看穿,她紅著臉辯解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們整天和軍人混在一起,眼裏當然隻有軍人魁梧偉岸的形象了,哪裏還容得下柔柔弱弱的文人?”

“也許吧。我們咬斷筆頭,才能寫下幾個字,而這些文人,一個通宵就可利用手中的生花妙筆,作出這麽精彩的文章來。”

花靜宜疑惑道:“我就奇怪,田漢和陳白塵先生,他們寫的這出舞台劇《八百壯士》,就好像是他們身臨其境一般,跟我在其中經曆的如出一轍呢。”

這時,隔壁的茶客議論紛紛,道:“租界當局擔心戰火延引至租界,要求八百壯士撤退呢,說什麽隻要撤進租界,就可保證他們的安全。”

有人問:“謝團長的態度怎麽樣?”

“謝團長說,身可死,槍不可離,未奉命令,雖死不退。但租界方麵繼續在向謝團長施壓,據說他們還向南京方麵提出了要求。”

聽眾怒道:“真是豈有此理,洋人不支持我國抗戰也罷,居然還來幹涉我軍正義之行動。”

不一會兒,洋人向八百壯士施壓的消息傳遍了租界,租界內的群眾群情洶洶,聚集到蘇州河岸邊,抗議租界當局的無理要求。租界當局出動巡警,阻止民眾的抗議行動。

對岸,日軍大隊人馬向四行倉庫包抄過來,準備再次發動大規模襲擊。遠處忽地傳來轟轟的馬達聲。大家循聲朝蘇州河下遊方向望去,隻見兩艘日軍汽艇開足馬力,突突突地朝四行倉庫駛來。汽艇上飄著太陽旗,機槍和小鋼炮在初升的陽光下閃著寒光,有人驚呼起來:“大家看,日軍從蘇州河攻進來了。”人群中出現了短暫的驚慌,停泊在附近的船民紛紛鑽出船艙,站在船頭觀望。不知誰大叫一聲:“擋住鬼子,不能讓他們從側麵包抄四行倉庫。”

這一聲音就像一道命令,使停泊在河兩岸的木船、樓船,不約而同地向西藏路橋湧來。原來寬闊而平靜的蘇州河麵上,頓時像飄滿了浮萍一般,密密麻麻地布滿了船隻。日軍汽艇駛近前,揮舞著機槍和大刀,威脅船上的船民。船民怒視著荷槍實彈、揮舞軍刀的鬼子,絲毫不為所懼。

“滾回去,日本鬼子滾回去,滾出上海,滾出中國。”

租界碼頭上的群眾高呼口號,接著蘇州河兩岸響起震耳欲聾的高呼。汽艇上的鬼子,把槍機對準船民,對準租界碼頭上的人群,準備動武。

戰鬥一觸即發。

租界當局見形勢不對,趕緊派出一隊全副武裝的警察到達西藏路橋上,與率領汽艇的日軍指揮官談判,要求日軍立即從原路退回,否則將視此為對租界的戰爭行動。日軍指揮官見偷襲行動失敗,雖然無意再向前進,但抹不開麵子,與租界當局對峙了一陣子,才無奈地退回去。

民眾又為這一次阻敵行動的勝利歡呼起來。

“好!”每當國軍士兵的步槍子彈擊穿鬼子的鋼盔,鮮血如燦爛的花兒綻放開來時,觀戰的人們不禁擊節叫好。

蘇州河上,薄薄的硝煙籠罩著透明的河麵。此時,不知從哪裏劃出一條船來,上麵站著一個少女,揮舞著青天白日旗。

觀眾都被女孩的舉動驚呆了,不知她為何要做出如此冒險的舉動。租界巡警跑到河邊,試圖阻止她這種挑釁的舉動,女孩的船卻疾速朝對岸駛去。

花靜宜驚訝地問:“她想幹什麽啊?”

“想幹什麽?支持國軍的抗戰行動唄。”歐陽雪英道,“如果她此行有什麽不測,你將是罪魁禍首。”

花靜宜一愣,不解地問:“為什麽?”

“因為你昨天的行動誘導啊,你到四行倉庫走一遭,支持了國軍的抗戰行動,她依葫蘆畫瓢,也要用行動來證明愛國熱情。”

旁邊有人問:“她是誰?”

“童子軍楊惠敏。”

待船靠近對岸碼頭,楊惠敏跳下船,站在碼頭上繼續揮舞旗幟。頓時,舞動的旗幟仿佛一團火炬,瞬間把民眾胸中奔湧的愛國熱情給點燃了。

“打擊侵略者!”

“支持國軍抗戰行動!”

租界巡警生怕民眾的歡呼激怒日軍,招致日軍的報複,急忙驅趕碼頭上聚集的人群。無奈巡警人數太少,人們散而合之,合而散開,與巡警們玩起捉迷藏的遊戲。

四行倉庫內的國軍官兵,見一個年輕女孩孤身勇闖蘇州河,過河支持他們的抵抗行動,士氣大振,以更加猛烈的火力還擊鬼子的進攻。

日軍的進攻又一次被打退。

不久,一麵嶄新的國旗在樓頂冉冉升起,觀戰的群眾歡聲雷動。就連在場的外籍人士也為之動容,忘情地鼓起掌來。

記者用相機記錄下了這個莊嚴的時刻。

童子軍楊惠敏,這個弱小的女孩子以英雄般的壯舉,成為上海灘的別樣英雄。

6

國軍打退了日軍的進攻,日軍退回進攻陣地,雙方處於相持之勢,暫時無戰事發生。

“我們的任務完成了,及時撤吧。”花靜宜說。穀止戈的部隊已於昨晚撤離上海,花靜宜急著去追趕他們。

“進入四行倉庫的行動完成了,另一個任務你還沒有完成呢。”歐陽雪英詭秘地道。

“會見男朋友啊,人家三番五次邀你見麵,你五次三番找理由回絕,熱臉貼上了冷屁股,人家算是觸了大黴頭呢。”

“說什麽啊,我們不是忙嗎?我們多忙一會,就能多拯救一個生命,哪有時間兒女情長?”

“你這是借口。有位作家說,時間如同牙膏,隻要你願意擠,總是擠得出來的。比如現在,你就可以利用這個時間與他見上一麵。”

歐陽雪英又用關切的語氣道:“靜宜,你也老大不小了,該考慮終身大事了。以世俗的眼光而論,王公子是貨真價實的鑽子王老五,家裏有錢有地位,他自己也留過洋,長得還英俊帥氣,和你簡直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你的感情之火怎麽就是燃燒不起來,一直不鹹不淡的呢?”

“在感情方麵,我本來就比較溫吞嘛,要不然當年在英國早就有男朋友了,說不定還嫁給洋人了,哪至於等到今日?”花靜宜嘿嘿一笑,眨著眼睛調皮地笑道:“嗨,既然王公子那麽好,你怎麽不舍身下嫁給他?”

“我和他門不當,戶不對,人家哪裏看得上我這個長得不漂亮,又沒有背景的孤兒?”歐陽雪英神色黯然。

“沒事啦,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真命天子,區別隻在於他出現時間的早晚而已。”

“王公子是你的真命天子嗎?”

花靜宜搖了搖頭:“不是。”

“不管怎麽樣,你還是想辦法見王公子一麵吧,也算是在離開上海之前,了卻一份掛念。”

“好吧,好吧,我看你是真想做紅娘呢。”花靜宜笑道,問:“你怎麽對王公子的事這麽上心呢?你們是不是事先勾結好的?”

“天,你怎麽能這麽冤枉我?你想想,我哪有機會接近王公子?”

花靜宜認真地想了想:“王滌非是警備司令部的副官,你說自己曾經是軍人,老實交代,你們以前是不是同事?”

歐陽雪英一驚,心虛地笑笑:“不是啦,我說自己是軍人,那是虛榮心作怪,不過就像楊惠敏那樣,參加了一段時間的童子軍而已。”

“童子軍?童子軍哪裏能夠練就你那般敏捷的身手?”花靜宜追問。

“什麽身手?”

“當日身強力大的鬼子都被你打翻在地,一個弱女子怎麽可能有這等能耐?”

“那是鬼子命該上西天,他腳下打了滑,我順勢一推就把他推倒在地了。”歐陽雪英笑著掩飾內心的驚慌。

花靜宜親眼所見當時的情形,知道歐陽雪英在說假話,雖然如此,她也不願意再繼續追問下去。硝煙過處,碼頭上聚集的人群漸漸散去。花靜宜站起身道:“我們回旅社給王公子寫封信,看看他有什麽東西需要捎回老家的。”

歐陽雪英瞟了她一眼,心想,你多要麵子啊,明明是去跟人家約會,居然打著是否需要捎東西的旗號。人家用得著遣你一個弱女子捎東西嗎?找借口也不知道找個好聽點的。

“什麽?”兩人都吃了一驚,懷疑是不是她們的住所被暴露,日本人找上門來了?花靜宜問:“來人是什麽樣子?”

“年紀輕輕的,中等個兒,黑衣,戴著禮帽,腳上穿著布鞋。”侍者回憶道,“哦,領頭的那個麵孔白淨。”

這不是上海灘黑幫打手的模樣嗎?四目相對,兩人眼裏均流露出驚駭的神情。歐陽雪英到底老練一些,對侍者強笑道:“知道了,謝謝。”

上樓進了房,花靜宜一屁股坐在**,道:“雪英,你的紅娘怕是當不成了。我們還是走吧,正如記者預料的,日本人盯上我們了。”

“不會,不會。如果是日本人,侍者豈會認不出來?再說值此戰爭時期,租界當局擔心日本人到租界鬧事,對他們的盤查嚴著呢,他們根本混不進來。”

“萬一日本人收買了上海灘黑幫,對我們下毒手呢?”

歐陽雪英笑了,道:“你還真別小看了上海灘黑幫。這些人壞事做絕,目的隻有一個,就是做強做大拚命撈錢。但黑幫也有黑幫的原則,他們也恥於當賣國賊的。”

“既然目的是撈錢,如果有足夠的金錢**,他們還不趕緊丟掉所謂的原則?”

歐陽雪英掏出一把小手槍,在手裏把玩著,道:“憑這支槍,我想一般人也不敢把我們怎麽樣。”

“機槍大炮都保護不了我們,就這隻小小的破手槍能起什麽作用?”花靜宜忍不住譏笑道。

“我們不要扯別的,還是做具體的事,給王少爺寫封信吧。”

“行,也算對這事有個了結。”花靜宜揀過紙筆,在窗前的桌邊坐下。

“還了結,難道你從來不把這事放在心上?”

花靜宜羞澀地笑笑:“不是放在心上,是找不到感覺,沒辦法上心。”

“真服了你,喝過洋墨水動不動就談感覺,我們這些鄉下土包子對婚姻遵守的可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

花靜宜沒再搭話,她快速地寫好信,把它裝進信封。歐陽雪英接過去,下樓交給侍者,請侍者按地址送過去。回到房間時,她見花靜宜雙手托著下巴,麵對著窗外凝思,便問:“靜宜,在想什麽呢?”花靜宜回頭輕輕一笑:“沒,沒想什麽。”又問:“信送出去了?”

“不是信送出去了,是愛神丘比特之箭射出去了,看對方是否能夠及時回應。”

“什麽啊?你就那麽希望我嫁出去,然後被幽禁在一所深宅大院裏虛度一生嗎?”

“不,不,這場中日之戰,隻怕要打上十年五載的,你這雙妙手是用來讓無數生命起死回生的,如果躲在大院裏擺弄尿布,豈不是浪費資源?”

“虧你還瞧得起我這點能耐,”花靜宜笑道,“我就奇怪了,滌非放著警備司令部的中校參謀不當,居然脫離部隊跑到租界來。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抗日就到前線去殺敵,或者到後方去參加建設,再不然就像孫悟空鑽進妖怪的肚子裏一樣,到敵占區去掏敵人的心髒。躲進租界裏麵,這算什麽呀?”

“我們也不要猜了,既然信已經送過去,我想他馬上就會屁顛屁顛地跑來,拜倒在花姑娘的石榴裙下。到時花姑娘可親自問個明白。”

話音剛落,門篤篤篤地響了幾下。歐陽雪英跳起身去開門,原來是侍者站在門外。他說:“小姐,我已經把信送到,交給了他本人。”

“先生怎麽說?”

“那位先生當時急著出去,接了信隻說,讓你們在此等他,他待會抽空過來探望你們。”

“好,謝謝你。”歐陽雪英道。侍者離開後,花靜宜不滿地撅著嘴道:“謔,明明是他主動寫信給我們,這會兒卻擺什麽臭架子,叫我們等他抽空來探望,倒成我們巴結他了?”

歐陽雪英笑道:“或許他真是有事呢?我們就等等吧,反正今天也沒什麽事,等得起。”

“咄,什麽等得起,部隊已經開遠了,如果不爭取明天趕上,我們就得和逃難的人擠在一起,那時我們就真成難民了。”

兩人在旅社裏左等右等,從上午等到下午,一直不見王滌非露麵。一向平和的花靜宜也不禁抱怨:“這個人是怎麽回事,這點信用都不守?”

“我想,王公子可能臨時有事,要不然,他此前也不會多次寫信要求麵談。”

“我們沒有事嗎?耽誤我們的時間,就是耽誤傷員的生命。”

雖然歐陽雪英還是認為王滌非不能赴會一定有特殊理由,但不守承諾畢竟是件不禮貌的事,她也不好再為他辯解了。

花靜宜在上課的時候曾經說過,中日一旦戰爭爆發,中國軍隊所麵臨的兩個最大的問題,一個是武器問題,一個則是醫療問題。以投入戰爭的軍隊人數比例而論,醫生需達六萬左右,方能有效保證戰爭傷員得到及時有效的救治。但就目前中國紅十字會統計的數字來看,受到係統培訓的醫生僅為六千人,為戰爭所需的十分之一。戰爭開始後,中國紅十字會已經向國際紅十字會提出申請,希望對方組織外科醫生支援中國,對傷員實施人道主義救助。花靜宜作為一個具有強烈正義感和良好職業道德的醫生,自然不願為了個人的事情,輕易離開自己的戰鬥崗位。

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房間裏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兒,她神色稍微安然了一些,自我嘲解道:“多情常被無情惱,誰叫我們自作多情呢?”

“什麽謬論?”花靜宜笑道。

7

四行倉庫阻擋了正麵日軍的推進,影響了日軍對上海國軍的包圍和追擊速度。

上海派遣軍司令鬆井石根大將把司令部設在戰艦“出雲”號上。此時他正被多年以來困擾著他的肺病所折磨,不得不暫時將指揮權移交給參謀長,躺在房間裏讀書休息,隻要求參謀長每天簡單地匯報一下戰況。

這天,他照例來到指揮室聽取匯報。當他連續三天聽到派遣軍被阻於蘇州河畔時,不禁好奇地抬起頭,望了一眼地圖上的蘇州河,道:“參謀長,我軍為何會被阻於蘇州河長達三天?我軍都從海洋橫渡過來了,還有什麽能阻擋我大日本皇軍的進攻?”

“報告將軍閣下,中國軍隊在蘇州河畔的四行倉庫據險死守,我軍久攻不下。”

“哦?四行倉庫究竟是怎樣一座堡壘,莫非比我們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堡壘還堅固?”

“那倒沒有,”參謀長說,“四行倉庫原為支那軍088師司令部所在地,樓房堅固,籌備了充足的彈糧,且與租界比鄰。我軍攻擊已遭到租界當局嚴重抗議,我擔心如果動用強大的火炮,炮彈會落入租界,引起國際糾紛。加之守軍在謝晉元團長的率領下頑強死守,因而拖住了我大日本皇軍正麵進攻的步伐。”

鬆井石根回頭看著地圖上四行倉庫的所在位置,僅憑地圖卻無法得知具體的印象,便道:“請把四行倉庫的戰鬥資料,尤其是記者拍攝的影像資料送到指揮部來。”

“是。”參謀長即令參謀人員按照鬆井司令官的指示,把相關資料速送指揮部。

命令得到迅速執行,不大一會,報告就被呈送到鬆井石根大將手上,而影像資料則被送到了隔壁的放映室。待鬆井司令官看過報告,參謀長說:“影像資料已備好,請司令官上放映室觀看。”

新聞影視資料真實地記錄了日軍圍攻四行倉庫的畫麵。畫麵中,不斷出現日軍士兵中彈身亡的鏡頭,令觀看影片的司令部人員滿臉怒容,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恨不得挺身衝上前去,端起槍向四行倉庫大樓衝鋒。礙於司令官在場,大家都把怒火強壓下來,沒有當場發作。

畫麵中先後出現了花靜宜穿過西藏路走進四行倉庫,以及楊惠敏乘船渡過蘇州河,在四行倉庫前揮舞旗幟的鏡頭。

鬆井石根好奇地問:“那個人是誰?”

“童子軍楊惠敏,”參謀長說,“她乘船渡河,把一麵旗幟交給四行倉庫守軍,一夜之間成了上海灘新的英雄,也成為全中國的巾幗英雄。”

鬆井石根平靜地點頭,道:“是的,是的。你們注意到之前進去的那個女人沒有?她沒有光彩,沒有新聞,但是,她很從容,很冷靜,好像無論槍炮如何猛烈,環境多麽殘酷,多麽危險,她都亦如平常。”

“是的,我們看到了。之前在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側麵的慘烈戰鬥中,她還替皇軍少佐大山健二包紮了傷口,救了他的生命。”

鬆井石根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驚慌,卻依然不露聲色地說:“是啊,在這麽危險的環境裏,她都沒有被擾亂心性,沒有失去判斷力和愛人之心,她身上確實蘊含著一種從容、博大、寬廣,千百年傳承下來的、不衰的中國力量。”

作為一個長期在中國交流,深知中國文化的“中國通”,鬆井石根一開始並不支持與中國全麵開戰,而是讚同有限戰爭。但自從他被任命為駐上海派遣軍指揮官後,他騎虎難下,又比任何人都急於擴大在中國的戰爭。因為,他內心深處比任何人都能感覺到中國力量的恐怖,所以他急於把這個強大的對手打翻在地,使其永遠不能翻身。通過影像資料,他從花靜宜身上,看到了她平靜外表之下所隱藏的可怕力量,不禁歎道:“如果我們對中國戰爭的失敗了,絕非敗在中國軍力上,而是敗在這種平和的力量上,敗在他們的包容和博愛上。”他轉過身咐咐後麵的參謀:“去調查一下她的背景,看是誰家的孩子,受過什麽教育?”

參謀人員應聲出去。待影片放完,鬆井石根回到指揮部。參謀人員很快查到了花靜宜的相關資料,立即向他報告:“司令官,她叫花靜宜,曾經留學英國,宗教信仰傾向於基督教。她是個孤兒,與母親相依為命,但她們好像十分富有;盡管身份普通,卻牽扯著國民政府的許多高官。”

“混賬!這是什麽調查結果?”

“報告司令官,這是我方特工人員調查出來的,千真萬確的事實。”

鬆井石根無奈地搖了搖手,問:“你們說她是哪裏人?”

參謀人員指了指地圖:“這裏,雲貴高原上的一個小城,貴陽。”

鬆井石根用手指在地圖上比劃了一下:“哦?”回過頭對參謀長說,“就目前而言,貴陽對我們來說太遠了,但我們的東洋鐵蹄遲早會占領那片土地的,不是嗎?”

“是的。”參謀長自信而肯定地點點頭。

“那裏有什麽特產?”鬆井石根很自然地問。

參謀長嘿嘿一笑:“除了柳宗元筆下的黔之驢,還有一種特產——烏蒙矮馬。據說這種馬特別能夠負重,跋山涉水也相當敏捷。”

鬆井根輕鬆一笑:“這也很像我們日本人的特點。好,到時候我們會讓它們與東洋的高頭大馬雜交,配出更優秀的東洋矮馬。”

參謀長建議道:“司令官,既然她已成為大日本皇軍的威脅,我們何不派特別行動小組把她抓來,或者幹脆把她清理掉?”

“高,司令官真是高明。”部下都向鬆井石根投來讚許的目光。

8

入夜,四行倉庫方向槍炮聲隆隆。

蘇州河畔又是一片歡騰之聲。歐陽雪英提議到河邊去看一看,為國軍呐喊助威。花靜宜不同意,說去看又不能幫上什麽忙,不如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找機會撤出上海,去追趕醫療隊。歐陽雪英想起黑衣人的事,遂罷了出去觀戰的建議,老老實實待在旅社。

花靜宜身在旅社,心卻在四行倉庫。那些在外征戰的將士們都是她曾經見過的戰士,是她親手救治過的傷員,她在他們身上融入了心血。槍炮聲揪著她的心,每當轟隆隆的炮彈爆炸,她的心就被提了起來,高高地懸在半空,然後又重重地落下。

深夜,槍炮聲漸漸靜息下去。觀戰的民眾也漸漸散了,腳步聲從旅社門前的街上走過,傳上樓的還有他們無奈的歎息:“四行倉庫成了上海戰事的終結地,看來上海是徹底淪陷了。”花靜宜的心立時沉到了無底的深淵,除了為四行倉庫守衛者的命運擔心,她還為上海,為國家的命運擔心。

中國,你將何去何從?

這,不僅是花靜宜個人的疑問,也是有良知的中國人的疑問。

花靜宜睜著眼睛挨到天亮。半夜時分,聽著歐陽雪英那邊傳來輕勻的鼾聲,花靜宜心想,心思淺淺真好啊,什麽都可以擱在外麵,任何時候都能安然入眠。

歐陽雪英醒來時,見花靜宜梳妝整齊坐在窗前,就問:“你醒這麽早?”花靜宜回頭微微一笑。歐陽雪英見她眼圈兒發暗,眼睛通紅,又問:“你,通宵未眠?”花靜宜無語。歐陽雪英迅速穿好衣服,進衛生間洗漱,忽地探出頭來:“靜宜,為一個負心漢不值得的。”

我都還沒動心,何來負心漢之說?花靜宜心想,默默地歎了口氣:“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歐陽雪英哪裏知道,她的心思其實牽掛著四行倉庫呢?

街上傳來報童的叫賣聲,花靜宜打開門快步下樓,報童剛好走到旅館門口。她急問:“報童,請問今日的報紙有四行倉庫的消息嗎?”

“有,有。”報童邊翻報紙邊道:“八百壯士退入租界,謝團長發表談話。”

花靜宜聽了,一直懸著的心總算放下,她大大地舒出一口氣,道:“每一份都來一張。”

花靜宜把五角錢遞過去,說了一聲“不用找了”,然後拿著報紙急匆匆地回到樓上。歐陽雪英洗漱好了,見她拿著一撂報紙進來,問:“什麽消息值得你這樣費心?”

“我軍撤入了租界,入駐孤軍營。”花靜宜道,“昨晚槍炮聲停止後,我就為他們的命運擔心,這下可好,大家都安全撤出來了。”

“不過,他們都被租界當局繳了槍。”歐陽雪英看著報紙,不滿地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花靜宜微微一笑。

報上登載著四行倉庫官兵從新垃圾橋撤入租界的情景,以及英雄謝晉元團長的談話。他聲稱:“我等固守閘北四行倉庫數晝夜,擊退敵人六次大規模進攻,彈藥消耗不及十分之一,至於給養,雖堅守三年亦無絕糧之虞。我政府為維護世界和平,達成抗戰神聖目的,複興中華民族,為千秋萬世基業計,雖犧牲千萬人之命,亦無所悔恨,僅此400餘之我等孤軍,實滄海一粟耳,何惜犧牲!且我等已有充分之彈藥與給養,準備重創敵人,作光榮之戰死!‘藉租界的庇護以保生命’,我等絕未作此想。

我等之撤退,係因第三者要求維護中立地區,即公共租界之安全,請求政府同意而由我最高當局下令撤退者。計此次抗敵戰果,敵軍橫屍倉庫附近200餘,傷者無算,毀及戰車二輛。我孤軍僅傷亡37人、營長楊瑞符身負重傷而已。”

看到國軍官兵安全撤離,謝團長言詞慷慨依然,花靜宜激動得熱淚盈眶,感歎道:“謝團長說得多好啊。”

歐陽雪英看了花靜宜一眼,道:“我看你都快成為謝團長的崇拜者了。”

“不隻是我,我想上海乃至全國人民都崇拜謝團長呢。”

歐陽雪英笑道:“畢竟是撤退,戰敗了都還打嘴巴仗,這是鴨子死了嘴殼硬,有本事真槍真刀繼續幹下去。”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既然上麵下令撤退,哪有不退之理?”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侍者敲門進來,道:“花小姐,有人找您。”

歐陽雪英抬頭看了花靜宜一眼,道:“千呼萬喚始出來?”

花靜宜道:“叫他進來吧。”

侍者答應著下樓去叫人。歐陽雪英道:“還是找個安靜的地方談話吧,讓我當電燈泡多尷尬啊。”

“我看你都習慣了。”花靜宜笑道。話音未落,一位穿黑衣、戴禮帽的年輕男子站在門口,兩人驟然一驚,問:“你是誰?”

青年人摘了禮帽,微微鞠躬,平和地道:“兩位小姐,請問我可否借一步說話?”

花靜宜見他禮節周到,遂點了點頭。黑衣男子進了房,輕輕把門關上。這個動作讓兩人又是一驚,立即站起身來。歐陽雪英把手伸到枕頭下,把勃朗寧手槍抓在手裏。

“奉命?奉誰的命?”

“當然是奉孫師長的命,”黑衣男子說,“不過,這一切都是穀團長安排的,我是穀團長手下的特務連長雷雲泉。花小姐執行探望四行倉庫戰士的任務後,上麵十分擔心您的安危,命孫師長不惜代價接花小姐安全撤出上海。因此,孫師長命穀團長具體負責兩位小姐的撤退事宜。”

“好大的麵子啊,”歐陽雪英道,“看來你們穀團長對花小姐真是關懷備至。”

花靜宜卻擔心對方使詐,小心地觀察著對方的神色。對方見花靜宜見疑,忽而一笑,從衣袋裏抽出一張紙條,遞給花靜宜。紙條上畫著一朵牡丹花,歐陽雪英瞟著漂亮的牡丹花,不知何意。花靜宜卻明白,這是她和穀止戈小時候玩的遊戲。在貴陽上學時,兩人相互之間經常寫一些紙條,因擔心被他人發現,便在簽名上花了一些功夫,把名字以畫的形式畫下來。穀止戈認為她高貴大氣,可用花中之君子牡丹來比擬,於是便選其作為兩人傳遞信息的特別符號。沒想到孩提時代小小的遊戲,此時居然派上了用場。

“那,我們走吧。”花靜宜把紙條一卷,道。

幾個人起身準備走出房間,這時,王滌非氣喘籲籲地衝進來,擋在花靜宜麵前,道:“靜宜,請留步,我有話和你說。”

歐陽雪英見是王滌非,生氣地道:“有話為什麽不早說?我們等了你一整天,你麵都不露一個,臨走了又來羅嗦。”

花靜宜畢竟涵養深,示意歐陽雪英和特務連長到外麵等候。等兩人出去,花靜宜在椅子上坐下,看著沙發道:“坐下說話吧。”

“靜宜,我希望你能夠為我留下來。”王滌非看著花靜宜壯著膽子道。

“你有什麽理由讓我留下來呢?”

“理由?”王滌非遲疑了一下,道:“我們家在租界這邊有一些生意,我希望你能留下來幫我打理。”

花靜宜聽了頗有些不高興,心想,你真是鑽進錢眼裏去了,國難當頭,不為國家作貢獻,居然還考慮做生意之事,為自己謀利益,就問:“什麽生意呢?日本人馬上就要占領上海,其他生意人也都逃出去了,你還有什麽生意可做的?”

這個說法把王滌非逗笑了,他道:“這世界難道有人不食人間煙火?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鬼子也是人,他們除了行軍打仗,仍然要穿衣吃飯吧?”

花靜宜臉微微一紅,瞟了他一眼,道:“滌非,你知道我不懂生意,還真幫不上你什麽忙。”

王滌非一時無法把話向花靜宜說清楚,急得直撓頭。忽然,他撲通一聲,單膝跪地,動情地道:“靜宜,你知道我愛你,請你嫁給我吧,隻要你願意,你想去哪我們就去哪,行不?”

王滌非點點頭,道:“我理解,十分理解,但人在江湖,有時候身不由己。假如你不願意留在上海,我們可以一起回貴陽,那裏同樣有很多事情可做。”

“你先起來,我們是老同學,有什麽話不可以好好說的?”花靜宜道,“現在國難當頭,很多事情都需要我們出力,我暫時還不想考慮個人的事情。”

見她把話說到這份上,王滌非覺得這麽跪下去也沒趣,就站起身道:“我們都成年了,考慮國事的同時也應當考慮個人的事。如果戰爭打個三五年也就罷了,倘若打上十年二十年,那豈不是把我們一生的幸福都給耽誤了?”

“國難至此,何談個人幸福呢?”

“靜宜,國事和家事可以統籌考慮的。留在上海,我們可以為國家作貢獻,回到後方,我們也可以接手王家的生意,為抗戰多挖煤,努力發展經濟。這也是貢獻嘛,隻不過方式不同而已。”

“我是一個醫生,我可不想當一個媒婆。”花靜宜笑道。

“你仍然當你的醫生,挖煤的事由我負責,還不行嗎?”

花靜宜真誠地道:“滌非,我不是不願意接受你的建議,隻是我個人覺得,我們的關係還沒有走到那一步,我們還需要進一步的了解。”

王滌非急了,道:“靜宜,我們是同窗校友,知根知底。我王滌非仰慕你已久,怎麽說還不了解呢?”

“好吧,好吧,算我說錯話。可目前還不是考慮人生大事的時候,等以後有適當的時機,我們再好好商量這事,好嗎?”花靜宜生怕自己再說錯什麽話,謹慎地選擇著詞語。

王滌非沒轍了,知道再糾纏下去也不會有戲,便想在她麵前保持一點君子風度,道:“行,我們分別了那麽長時間,最近又忙於上海戰事,沒有時間溝通交流。”稍事停頓,他繼續道:“某些方麵你可能還對我有誤解,以後你自會明白,我所做的其實與你一樣,都是為了這個國家。”

“我相信。”花靜宜嘴上這麽說,心裏卻不敢肯定。她禮貌地伸出手,與王滌非握了握,道:“滌非,我們今天就此作別,你要多保重自己。”

“走的事都安排好了?”

“孫師長已經作了安排。”花靜宜道,她不敢說穀止戈,擔心引起對方誤會。

“那,走吧。”王滌非幫花靜宜提起東西,一起下了樓。他說:“上海我們是守不住了,不過,我們還有第二道防線等著他們。你們出了上海,到那裏就安全了。”

雷雲泉和同伴以及歐陽雪英都在樓下廳堂裏等候,見花靜宜下了樓,雷雲泉走近前道:“花小姐,為了不引起他人注意,我們就在這裏和這位先生別過?”

“保重。”

雷雲泉和隨從裝扮成兩位小姐的保鏢,四人分別坐上停在門口的黃包車,朝碼頭方向而去。王滌非見他們消失了,失望地搖搖頭,把帽沿一壓鑽出旅社,快步朝另一個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