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陽,潛流暗湧

讀新書店是貴陽這座偏僻山城最大的書店,也是青年們最喜歡光顧的地方。隨著北方戰事吃緊,上海戰爭日益擴大,難民不斷湧入,貴陽也倍感戰爭的壓力。為了嘉勉前方將士,讀新書店新近推出了鼓勵讀者給前方將士寫慰問信的活動。自活動開展以來,到書店寫信的讀者絡繹不絕。

這天,讀新書店來了兩個身著長衫的年輕人。他們站在書店前的公告欄處,把提倡讀者寫信的公告仔細看了一遍。年紀稍小的那一個看得有些吃力,便小聲讀了出來。

“敬愛的讀者:

前方將士正在浴血抗戰,英勇殺敵。為了早日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維護中華民族的獨立與生存,歡迎你們給前方將士寫信,致以親切的慰問。有意者可到本店二樓書寫,那裏準備著現成的筆、墨、信紙和信封。寫好的慰問信將交給本店,由本店負責寄往前線。”

稍顯成熟的年輕人早已看完了,他一邊等年紀稍輕的讀公告,一邊警惕地觀察著四周。待年輕人讀完,他小聲批評了一句:“張小山,叫你別讀出聲,你偏要讀出來,所以才讀得慢。”

張小山抬頭看了一眼店名,不滿地小聲反駁:“‘讀新書店’,不讀出聲,怎麽能叫‘讀新書’呢?”

“傻呀,你,不是早告訴你了嗎,讀書有朗讀和默讀兩種,有些東西是不適宜朗讀的。”

張小山涎著臉道:“就像嫂子寫給你的信?難怪你總是躲著讀,一邊讀還一邊偷著樂。”

“你這個山小子,吊兒郎當地總喜歡偷窺別人的秘密,看我不收拾你?”邊罵邊揮手掌。張小山避過一掌,又湊近前:“如果不是有偷窺的特長,隊長能挑上我嗎?”

被稱為隊長的人沒有再理會他,而是徑自走進書店,環視了一眼店內的陳設,覺得與兩年前幾乎如出一轍。

“先生,請問您要寫家信嗎?”書店的店員迎上來恭敬地問。隊長聽了這話,先是一愣,再打量他時,發現此人仍然是三年前曾經接待他的那位。他臉上不動聲色,語氣卻熱情了一些,回道:“請問家信怎麽個寄法?”

“先生,寫家信和寫給前方將士的信,都交由我們寄。”

“家信也免費嗎?”

“不。”店員抬頭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比劃了一下,道:“家信我們收取八個銅板的郵費。”

“哦,好,好,寫信處設在樓上嗎?”

“是的,先生,樓上請。”店員熱情地邀請他們上樓。隊長看了同伴一眼,示意他在樓下看書,自己則伸手撩了一下衣衫,跟著店員上樓。店員並沒有把他帶到寫信室,而是帶到了前廊的經理室。

“經理,您看誰來了?”

讀新書店經理陸大明正在讀報,抬頭見到一個俊朗的年輕人站在麵前。他定睛一看,小聲地驚呼起來:“鄭成築,鄭隊長!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鄭成築走上前握住陸大明的手,激動地道:“是抗日這陣風把我們吹來的。前年我們分別時我就說過,我們一定會回來的,這不就回來了?”

店員見此情景,臉上微笑著,道:“經理,鄭隊長,你們談,我在外麵等你們。”

“好。”陸經理道。待房門關上,他讓鄭成築坐在木質沙發上,倒了茶,道:“辛苦了,請喝茶。”落座後又說:“我剛接到上級通知,你們就來了,這一次來得可真快呀。”

“形勢逼人呐。如今國共合作抗日,前方戰事緊張,大量難民湧到後方,使貴州成為抗戰的重要後方基地。偏偏貴州的黨組織遭到破壞,如果不趕緊重建,隻怕黨就無法領導貴州的抗戰。這就等於放棄了一塊重要的發展陣地。”談起工作,鄭成築的情緒略顯得有些焦躁。

陸大明低沉地道:“是呀,自從你們率部離開貴州,貴州的黨組織就遭到了破壞。幸好我們這個書店與上級一直是單線聯係,所以能夠在惡劣的形勢下生存下來。不過,貴州目前的形勢較之前更顯得錯綜複雜。”

鄭成築一聽,來了興趣,道:“請說說看。我們剛來,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貴州的形勢,尤其是貴陽的形勢。”

“中央紅軍和紅二六軍團長征經過之時,貴州政局基本上是由地方軍閥勢力把持。中央軍借追剿紅軍之名進入貴州,驅逐了地方軍閥王家烈,但他們並沒有形成絕對的權威,而是與之形成了相持之勢。而今國共合作,我黨在知識分子、青年學生以及一批地方開明紳士的支持下,蓬勃開展愛國救亡活動,使我黨的影響力大大增強,也使貴州幾成三足鼎立之勢。”

鄭成築點頭道:“是的,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我們這次重回貴州,是打著第十八集團軍特別代表的名義,領導貴陽的抗日救亡活動。待時機成熟,再重建貴州省工委。”

陸大明自然明白鄭成築此次回來的另一個身份,即黨的中央特派員身份。隻是兩人就此都心照不宣。

“南京方麵對貴州的政局也極為關切,前次剛剛發布穀守誠為省政府主席,還不待穀守誠前來上任,旋即改為老蔣的浙江老鄉吳鼐臣,這可能就是考慮到穀守誠是貴州人,與貴州各方勢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對,老蔣這個人,政治非浙江人不用,軍事非黃埔係不用,黨則交給了有恩於他的CCT係,即政學係把持。吳鼐臣不僅是老蔣的浙江老鄉,而且頗有經濟頭腦,辦事精明幹練,很受老蔣賞識。不然,他也不會在此等關鍵時期,被任命為後方省主席。”

陸大明見說,微微一笑,道:“星移鬥換,世事難料。先前的窮山惡水,如今也變成寶貝,倒應了劉基‘江南千條水,雲貴萬重山,五百年後看,雲貴賽江南’的詩句。”

“華北丟了,上海那邊又打得如火如荼,富庶之地沒了,窮地方自然也就成了寶貝。”

陸大明說:“吳鼐臣的黨派意識不是很強烈,他剛主政貴州,還需要時間得到各方支持。我們目前開展工作正是一個絕佳的時機。”

“組織上也正是這麽考慮的,”鄭成築說,“待會兒我們要去周公館拜訪周雅琳女士,明天再與吳鼐臣主席打交道。”

陸天明點頭笑道:“醜媳遲早是要見公婆的。如果得到主席的支持,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在貴州采購就方便得多。”

“好吧。”鄭成築見時間差不多了,起身道:“我今天是以一個讀者的身份來寫信的,希望以後多多得到讀新書店方麵的支持。”

陸大明緊握著鄭成築的手,道:“有娘家的支持,我們更有信心,也更有力量了。”

鄭成築從經理室出來,穿過走廊來到信件書寫室。寬敞的室內,幾個人正在伏案奮筆疾書,其中有一位須發飄飄的老者和一位顏麵如花的小姑娘。他尋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從筆筒裏取了筆,又向正在招呼客人的一位老成店員要了紙張和信封,稍加思索,便開始寫起來。

不一會兒,張小山上了樓,走到鄭成築身後。鄭成築把寫好的信拿給他,說:“今兒個時間還早,你照著這封信描一描,算是抽空學習吧。”

張小山撓了撓頭發,麵露難色,道:“先生,你讓我挑糞割草幹體力活,小山是行家裏手,可寫字就不上路了。”

鄭成築看了周圍的伏案者一眼,道:“寫吧,我們每寫一封信,就是對我前方將士的一份鼓勵,他們就會增加一分殺敵的信心和力量。這樣,我中華民族生存的希望也就更大。”

待張小山坐下,鄭成築一語雙關地道:“我們的信,還能讓前方戰士知道家人平安無恙。”

鄭成築又揮筆寫下兩封信後,見張小山才描好第一封,正吃力地描畫著第二封。他把信封好,起身走過去交給店員。店員看了一眼,見上麵寫著:“交第十八集團軍前方將士”,便道:“老板,你這幾封信交得還真遠呐。”

鄭成築笑道:“前方將士披星戴月赴戰場殺敵,流汗流血都不怕,我們寄一封信畏什麽難?”

店員點頭稱是。鄭成築又問:“寫信的讀者多不多,每月能收集多少封?”

“多啊,每月都有好幾百封信呢,”店員道,“最近搬遷到貴陽的沿海學生多了起來,來寫信的人比之前增加了兩倍。”

鄭成築誇了一句:“讀新書店的這個主意真好,能夠帶動後方民眾關注國家形勢,關愛前方將士。”

“這是經理的主意,他說我們雖然不能扛槍殺敵,但也可以用我們的方式鼓舞前方抗戰將士們的士氣。”

這時,張小山甩著手臂走過來,嚷嚷道:“寫這幾個字,手酸背痛,比挑幾百斤東西還費力。我今後寧可上前線打仗,也不幹這號苦差事了。”

店員接過他的信,笑道:“吃力者不會,會者不吃力。仗能打幾年?你那麽年輕,打完仗不還得回來讀書、做工?”

鄭成築看著張小山滿頭的汗,心想這活兒還真苦了他,就道:“這位先生說得對,讀書須用心,一字值千金,建設新社會,不讀書怎麽行呢?”又朝店員揮揮手:“謝謝你們,走嘍。”

“先生慢走。”

兩人走後不久,兩位精幹的便衣特務衝上樓來,把手槍朝店員一亮,用低沉而惡狠狠的聲音問:“剛才那兩個年輕人寫了什麽,拿出來看看!”

店員神色驚懼,很快把鄭成築兩人所寫的信件揀出來,放在他們麵前。兩人抽出信看了看,見上麵無非是嘉勉和鼓勵前方將士奮勇殺敵、立功報國的話,便失望地把信往桌上一摔,道:“他們就寫了這些?”

店員道:“老總,我們的信都沒有封,還要交郵局審查的。”

領頭的特務把頭一甩:“走。”兩人跟著咚咚咚地下了樓,尾隨鄭成築他們而去。

窗前,月影婆娑。

院子裏,秋蟲正在卿卿歡鳴,追念即將逝去的美好時光。在這和諧而寧靜的夜律中,突然出現了一種不諧之音,蟲兒的歌聲受到驚擾,暫時停止了歌唱。

窗子吱嘎地響了一聲,張小山從夢中驚醒,機敏地滾下床,把手槍緊緊地抓在手裏,大聲喝問:“誰!”一隻手伸過來捂住他的嘴巴。攀窗人受到驚動,把手一揮,隻聽吱的一聲,室內寒光一閃,一件東西釘在板壁上。趁此時機,黑影躍上屋簷,飛身跑過屋頂。張小山追出門去,朝黑影舉起了槍。鄭成築用手壓下了他的槍管。

“隊長。”張小山焦急而不滿地道。

“他隻是一個小卒,讓他去吧。”兩人沿著走廊四處看了看,見沒有什麽異象,就轉回屋內。開燈後,他們發現牆上插著一把鋒利的匕首,上麵附有一張紙條,展開一看,寫著:“請你們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語言很平和,還很客氣,一點沒有威脅的意思。張小山笑道:“隊長,請我們回去,還用得著深夜送話嗎?明著告訴我們一聲就是。”

鄭成築尋思道:“說明我們的到來已經引起了注意,引起了某些人的恐慌。”

“為什麽?我們不是還沒有亮明身份嗎?”

鄭成築輕輕拍了拍張小山的肩,道:“有人把貴州、貴陽當成他們的地盤,不喜歡外人涉足其間。”

“不喜歡外人?我們不是外人呐,隊長。”張小山嘟囔道。

“好吧,小山,既然有人不喜歡我們,我們索性大大方方地亮明身份,大大方方地開展我們的工作。”說到這裏,鄭成築沉吟了一下:“從今晚的情況來看,我們所處的環境十分險惡,因此我們要加倍小心。”

經過一番折騰,天開始亮了,臨街的店鋪陸續打開了門,街道上響起了叫賣聲,逐漸熱鬧起來。

兩人早就沒有了睡意,鄭成築說:“起來吧,今天事情多著呢。”張小山準備穿昨天的長衫,鄭成築抬手攔住他:“從今天起,我們不穿長衫了,換回我們八路軍的軍服。”張小山聽了,立即把手裏的長衫往**一摔,道:“這勞什子穿在身上,就像猴子套衣服,怎麽穿怎麽別扭。現在好了,我終於不用再把自己當猴耍了。”

鄭成築語重心長地道:“小山,我們穿什麽,都是革命的需要。革命要我們扛槍,我們就扛槍,革命要我們耍猴,我們又何妨把自己當一回猴耍呢?”

“不是耍猴,是當變色龍。革命需要我們變什麽,我們就變成什麽。”張小山笑道,言語未了,他又疑惑地問:“隊長,你說我們出來的時間長了,這樣變來變去,會不會哪天忘記了自己的顏色,再也變不回去了呢?”

鄭成築一愣,覺得這確實是一個值得思考問題。不過,他對此早有考慮,就肯定地道:“不會,小山,革命人自有革命人的本色,不會輕易忘本的。”

穿上軍裝,張小山感覺自己精神了許多,帥氣了許多,連自信也增加了幾分。他道:“隊長,我覺得這才是我的皮,穿在身上特別合身。”

“小山,在城裏不比在部隊,你不能再用鄉村野語,要學會城裏人說話的語氣。比如你以後不能把軍裝說成皮,說成皮就粗俗了。”

“這不是皮,是什麽呢?”

“就我們部隊來說,這是第十八集團軍軍裝,是我們部隊的形象和標誌。前方將士浴血奮戰,就是為了維護它的形象。因此,我們在大後方也要時刻注意儀表,以維護我們部隊的形象。”鄭成築諄諄教導。

“是,隊長。”張小山並腿立正,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高原薄薄的晨霧籠罩著貴陽的街道,兩人從客棧出來,在街道上匆匆穿行。鄭成築不時看一眼手裏的簡單地圖,又抬頭看一眼臨街的房子。從地圖上來看,貴陽雖稱擁有八街十巷,然而真正的主街隻有一條。鄭成築走通了主街,對所看的房子似乎都不滿意。

張小山好奇地問:“隊長,你在找什麽呢?”

“找房子,我們需要租一間房子,設立我們的辦事處。”

“哦,上次在成都會見周先生時,他不是說可以把周公館借給我們嗎?”

鄭成築這時已有了新的想法,他覺得貴州形勢太複雜,如果把辦事處設在周公館,不僅目標太大,會讓特務們過度關注周公館,不利於開展工作,而且還會影響周家人的正常生活。因此他決定另找一處房子設立辦事處,這樣兩得其便。

兩人按照陸大明的提示,又走了幾條小巷,看了幾個地方,最後來到文筆巷,一棟寬敞而相對獨立的小院呈現於眼前。鄭成築眼前一亮,朝房子快步走去。房子大門緊閉,好像並沒有人居住其間。透過門縫察看,裏麵是個寬敞的四合院,中間還栽著幾棵桂花樹,兩邊是兩層磚樓。前院也很開闊,有很大的空地。鄭成築繞著前院走了一圈,又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境,覺得在此處設立辦事處,真是個理想之地。他興奮地自言自語:“對,就是它了。”隨後,他通過中介牽線,把房子租了下來。

待房子的事情確定下來,鄭成築又領著張小山朝省府路走去。昨天他已經通過讀新書店的電話,告知周雅琳小姐今天上午要去周公館登門拜訪,並轉交周老先生委托帶來的書信。

周公館離文筆路不遠,轉過三條巷子就到了。周公館的仆人事先得到主人的交代,見到他們時,很熱情地引他們進屋。

屋裏兩位漂亮女士優雅地坐在沙發上聊天,見他們進來,其中一位衣著樸素的女士站起身來。鄭成築走上前,問:“請問您是周雅琳小姐吧?我叫鄭成築,第十八集團軍派駐貴陽的特別代表。”

“哦。”周雅琳似乎還不適應鄭成築的身份,表情略有些驚訝,客氣地道:“歡迎鄭代表到貴陽來,兩位請坐。”待仆人給兩人安了座,又倒了茶,她問:“聽鄭代表說話,口音與貴州話很接近呢。”

“我就是貴州人,”鄭成築興奮地道,“紅二六軍團經過貴州時,我才加入長征的隊伍之中。”

“哦,”坐在沙發上的洪素貞笑著瞟了周雅琳一眼,“周家也有一個人像你這般,至今下落不明,看來鄭先生命大一些。”

鄭成築聽了,知道她說的是誰,就把眼睛看向周雅琳。周雅琳道:“鄭代表,我介紹一下,這位是穀守誠將軍的夫人洪素貞女士,我的好朋友。”

“久仰久仰,穀將軍目前率部在上海與倭寇激戰,是我十分尊敬的將軍。”

洪素貞與周雅琳交換了一下眼神,周雅琳笑問道:“鄭代表是久仰洪素貞女士呢,還是久仰穀將軍大名?”

鄭成築自知話有紕漏,臉一紅,道:“作為從貴州走出去的將軍,穀守誠將軍一直是我景仰的英雄。”

兩位女士笑了起來,誇鄭代表年紀雖輕,卻很會說話。鄭成築從懷裏掏出一封信,恭敬地遞過去,道:“我來拜訪周女士,主要是轉交周沁源老先生的家信。”他一提到周沁源,兩位女士的神色頓時變得緊張起來。周雅琳接過信,問:“你見過我父親?他還好吧?”

“很好,老先生和我們一起長征,到達陝北後受到中央領導的熱烈歡迎,毛澤東主席還親自接見他,稱周先生為‘我們的朋友’。國共合作之後,中央委任周先生為八路軍特別代表,赴各地考察抗日形勢,後四川省聘請他為省政府特別顧問,於五月到成都赴任。上個月我路過成都時,周先生約見了我,托我把這封信轉交給周小姐。”

聽說父親還好好地活著,周雅琳激動得滿眼淚花,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她道:“原來傳言他過草地的時候不在了,遇到土匪襲擊受傷了,總之外麵說什麽的都有。”

洪素貞說:“謠言總歸是謠言,鄭先生送來老爺子這封親筆信,謠言就不攻自破了。”

“別有用心的人總喜歡造謠生事,他們不僅造周先生的謠,還造過毛主席、朱司令的謠呢。”鄭成築說,“周小姐先看看信吧,看完你就知道周先生活得有多好。”

周雅琳便撕開信封,急急地讀起來。待她看完,又把信遞給洪素貞。洪素貞客氣道:“你的家信,我怎麽好意思看呢?”卻止不住好奇,接過信看了起來。

“我父親活得很好,他很高興能夠見證紅軍長征這一曆史性的重大事件。”周雅琳說著,看了一眼房子,“他在信裏說,要把周公館作為貴軍的辦事處。等我把東西清理一下,過幾天就騰出來。”

“不,不,不,”鄭成築搖著手道,“周小姐,我們怎麽好借用周公館呢?我們已經在文筆路另找得了一幢房子,是個四合院,條件相當不錯。”

“哦?”房子的事引起了兩位女士的好奇,“你所說的房子是袁公館吧?”

“袁公館?”鄭成築反問道。

洪素貞點頭笑道:“對,就是原黔軍司令袁祖銘將軍的公館。當時他手下的兩個師長王天培和王文華,背著他暗地裏與廣東方麵串通。時值北洋軍閥在努力拉攏袁祖銘,這位黔軍司令也有意與之示好,於是兩位黔軍師長為了蒙蔽袁司令,就誇他有帝王相,在文筆路給他仿宮廷庭院建了這座四合院,還從各地搜羅來幾位美女,組成了袁司令的‘三宮六院‘。袁司令很吃這一套,整日裏在袁宮嬉鬧,荒廢了軍事,最後軍事大權就旁落到師長們手中”

鄭成築驚詫地道:“袁司令的事情,先前我也聽說過一些,穀太太怎麽也知道得這麽清楚?”

“那時候穀將軍就在袁司令手下當連長。”周雅琳剛提了這一句,洪素貞擔心她揭出老底來,便不停地朝她眨眼睛,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她丈夫穀守誠時任袁司令的特務連長,因為辦事精明幹練,很討袁司令的歡心,被送往東洋學習軍事,由此結識了後來的蔣委員長。從此,穀守誠的仕途一帆風順。周雅琳何等機敏,即刻心領神會,轉移話題:“袁司令住進了這座公館,以為自己真有帝王之相,唾手便可得江山,誰曾料他從此走了下坡路,最後落得個身首異處。所以這座宅院,也被稱為凶宅。”

鄭成築先是吃了一驚,但很快就鎮定下來,心想,什麽凶宅吉宅,共產黨是無神論者,無所謂吉凶。更何況黨的理想就是改造舊世界,既然是凶宅,正是我們改造的對象。他心裏這麽想,嘴上卻問:“袁司令後來不是投向國民革命軍了嗎?還出任過陸軍上將、北伐左翼軍總司令,緣何又被殺了呢?”

“關鍵在於他首鼠兩端,搖擺不定。”周雅琳道,“如果鄭代表覺得袁公館不合適,按照父親的意思,明天我就命人把周公館騰出來。”

“周先生已經投身革命了,我們不能讓他的房子也加入革命,更不能讓他因為支持革命,落到沒處落腳的地步。”鄭成築道,“我看袁公館挺好的,院闊屋大,我們以後為部隊采購物資什麽的,存放起來也方便。”

周雅琳道:“既然鄭代表這麽說,我也就不強求了。如果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助的,鄭代表隻管說就是,我將代表家父盡綿薄之力。”

鄭成築略微沉吟,道:“聽說周大小姐的千金在英國學醫期間加入了國際紅十字會,我們第十八集團軍奉蔣委員長之命開赴抗日前線之後,麵臨著缺乏醫藥和醫生的問題。如果方便,能不能請周小姐幫我們購買一些必需的藥品,或者通過國際紅十字會,引薦和介紹一些醫生到我們第十八集團軍去?”

聽到鄭成築提起花靜宜,兩個女人一怔,麵麵相覷,臉色隨即陰沉下來。洪素貞朝周雅琳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仿佛在說:“共產黨連這個都知道啊,該不會是抱著什麽目的來的吧?”

周雅琳讀懂了她的意思,心裏也嘀咕開了:“鄭代表接近我們周家,會不會是因為女兒特殊的身份呢?如果他們趁機劫持女兒,公開她的身份,把她作為籌碼向國民政府施壓,那麽不僅違背了自己的生活原則,也將毀了女兒的一生。”

不,不,不,她隨即搖了搖頭,女兒的身世僅有極少數的幾個人知道,想必眼前的鄭代表並不知情。就共產黨目前的主張及其行為而言,她相信對方還不致做出此等卑劣的事情。鄭代表說的確是實情,戰爭必然會帶來無數的創傷,第十八集團軍將士也不例外,其傷員急需得到醫療救治。通過女兒所在的紅十字會獲得更多的醫療資源,或許正是他們的真實想法。

這麽一想,周雅琳的臉色舒緩了一些,小聲道:“我女兒還小呢,沒有多大能耐的。”

“抗日圖存的希望正要依靠年輕人呢。”鄭代表笑道。他看出眼前的兩位太太對他心存顧慮,又道:“剛才所說隻是我個人的想法,周小姐不必在意。我們會通過國民政府,通過紅十字會表達我們的困難,希望能得到政府方麵的支持。”

“對,對,”洪素貞趕緊道,“個人的力量畢竟太微弱,傷員問題的解決,主要還得依靠政府。”停頓了一下,她忽然問:“鄭代表,有小道消息稱,有人看不過周先生的所作所為,準備對他下毒手。你說,周先生在成都,安全方麵能有保障嗎?”

鄭成築微微一笑,道:“此前的消息稱周先生不在了,他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可見小道消息隻是消息,並非事實。再說,抗戰救國需要周先生這樣有名望的人士號召,迫害他就等於是危害抗戰,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呢?”

“如果周先生回貴州,你們也能夠確保他的安全?”

鄭代表點點頭:“當然,像周先生這樣開明、民主的人士,是國家和民族的財富,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保護他的安全。當然,這也是國民政府的責任。”

兩個女人同時舒了一口氣,周雅琳輕輕撫了一下胸口,道:“如果是這樣,我們就放心了。”

鄭成築見事情已經談得差不多,就站起身道:“周小姐,穀太太,我就是受周先生委托,前來報平安的。我們還有事,今天先告辭。”

3

從周公館出來,走在省府路石板街上,張小山回頭望了一眼周公館和對麵的穀公館,感慨道:“好寬大、好豪華的房子啊。”

鄭成築道:“小山,‘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改變社會不平等的現象,正是我們革命的目的。”

張小山小聲嘀咕道:“周小姐還好啦,對人很客氣,倒是那個穀太太冷冷冰冰的,好像時時刻刻都在防備我們。”

“周小姐畢竟受周老先生影響,還算開明人士。穀太太就不同了,她對我們防備和冷漠,是由她的階級本性所決定的。”

“可是,可是,”張小山看了鄭成築一眼,道:“隊長,當初在黔軍,你已經當上了營長,而穀太太的丈夫隻是個連長,級別比你還低呢。”

“不能這麽比,我和他任職的時間不同。”鄭成築說完沉思了一下,又道:“這不是級別問題,穀守誠級別雖低,但他鑽進了統治階級隊伍,而我,卻背叛了我曾經為之服務的階級,轉而為人民大眾謀幸福,為國家民族謀新生,走的是截然相反的道路。”

小山哦哦地點點頭,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沒有明白。

轉過街角,一家牛肉粉店裏飄出濃濃的香氣,張小山頓時感到饑腸轆轆。他抬頭望了一眼天空,道:“隊長,日杆子老高了,談理想講道理,抵不得肚子餓,在部隊這個時候也該開飯了,是不是?”

“你這小子。”鄭成築朝街對麵賣烤紅薯的老大爺招招手,喊道:“烤紅薯。”

老大爺立即把攤子推過街來。張小山把嘴撅得老高。鄭成築並不理會,隻問:“大爺,烤紅薯多少錢一個?”

老大爺拿起一隻烤得焦黃、香氣四溢的紅薯遞上前,熱情地道:“嚐嚐,烏蒙山紅薯,又香又甜,一角錢一隻。”

“好,給我們揀十隻。”鄭成築豪氣地道。老大爺於是靈巧地揀起烤紅薯,用葛藤條拴了起來,猶如一串魚兒一般。鄭成築從衣兜裏摸出一塊錢遞過去,把紅薯串接在手裏,摘了一個遞給張小山,自己也取下一個有滋有味地大嚼起來,邊吃邊說:“真香啊,還是家鄉的烤紅薯好吃。”

“貴州八大怪,紅薯串起賣。”張小山小聲念道,又望了一眼牛肉粉店,道:“烤紅薯雖然香,不過,我還是覺得牛肉粉的味道更香。”

“是呀,”鄭成築也回頭望了一眼牛肉粉店的旗幡,道:“牛肉粉香歸香,可要二角錢一碗,兩碗就是四角。一碗牛肉粉填不飽我們的肚子,十個烤紅薯卻夠我們撐了。小山,我們每月的夥食費隻有六塊錢,如今我們雖然進了城,但還是應當繼續發揚艱苦奮鬥的革命精神,省吃儉用,不能自我腐化呀。”

“我跟著隊長您一道艱苦奮鬥著呢,沒有腐化。”張小山挺了一下脖子,把哽在喉頭的烤紅薯用力咽進去,鼓了一下眼睛道,“隊長,我就不明白,吃一碗牛肉粉,怎麽就是腐化了,怎麽就削弱我們的革命意誌了?據說當年我們的紅軍戰士,就是因為路過茅台鎮時,用牛肉幹下茅台酒,享受了這樣美好的生活,才更加堅定革命意誌,走上了光明的革命前程。”

“是嗎?我怎麽沒聽說過?我隻聽說他們用茅台酒泡腳,讓腳底板更加有力,走起路來更加利索,把國民黨軍隊遠遠地甩在後麵,這才一路走到了陝北。”

張小山笑了:“隊長,你這是上了報紙的版本,我說的是民間版本。茅台酒那麽好,除非腦子進水了,不然誰會拿它來泡腳?”

“民間版本就是小道消息,還是不說為好。如果戰友們聽說能在貴州吃牛肉幹下茅台酒,那還不羨慕得很?到時他們向你要茅台酒,你拿什麽給人家?”鄭成築說完,催促道:“快吃吧,吃飽了我們就上省政府去,算是代表八路軍正式進駐貴州了。”

張小山咽下了最後一口紅薯,見藤條上還拴著三個,問道:“隊長,你這麽提著紅薯進省政府,人家還以為我們是賣紅薯的呢。”

“這好辦。”鄭成築把紅薯摘下來,往衣兜裏一揣,說:“走吧。”便大步朝省政府走去。張小山小跑著跟上,道:“隊長,還是當軍官方便,衣服上有兜,可以裝烤紅薯。”

“你這小子。”鄭成築反手在小山頭上拍了一下,道:“當軍官意味著多負擔一些重量,哪怕隻是三隻烤紅薯。”

省政府秘書處設在一樓大廳一側。辦公室裏冷冷清清,一位秘書坐在靠窗的桌邊埋頭草擬公文。鄭成築走近前,輕輕扣了扣桌麵。秘書抬起頭來,見到身著灰色軍裝的鄭成築,神色大驚,問:“八路,八路!你,你們是怎麽混進來的?”

鄭成築指著敞開的門,笑道:“對,我們是第八路軍駐貴陽辦事處代表,堂堂正正從門口走進來的。”

“哦,哦。”秘書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自言自語道:“進來也不招呼一聲,看把人嚇的。”忽然他把目光定在鄭成築臉上,驚疑地道:“你是?噢,我的老兄,你是鬼還是人?”

鄭成築也認出了對方,當胸給了他一拳,道:“你看我是鬼還是人?”

何興龍跌了一個趔趄,罵道:“你小子老拳還是那麽硬,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就隻知道舞拳弄棒。”

張小山驚訝地看著兩人。鄭成築指著何興龍介紹道:“這是何興龍,我小時候穿開檔褲混的朋友。我說你這個鼻涕王,怎麽混進省政府當了秘書?”

何興龍嘿嘿一笑,得意地道:“‘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小時不怎麽樣,長大了可能會脫胎換骨呢。”

鄭成築笑道:“你這是在誇我吧?”

何興龍笑道:“瞧你那副得意的樣子。”他上下打量了鄭成築一番,道:“傳言你過草地的時候,拉了三天三夜的稀,早見閻王爺去了,怎麽今兒個又出現了?莫不是陰魂附體?”

鄭成築回道:“按照你們報紙的說法,我已經見閻王無數次了。不過,我的確見過閻王,可閻王老子一見到我,就很惱火,說,這小子從哪裏冒出來的,我不是給了他一百二十歲的陽壽嗎,你們這幫小鬼究竟怎麽弄的?胡亂把人勾來交差?小鬼忙不迭地認罪,連說,陰差陽錯,陰差陽錯。閻王說,錯了就改,而且要徹底地改。你們把人家弄到鬼門關來遭一回罪,就得再給人家加上二十年陽壽,算作補償。這不,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一下有了一百四十歲的陽壽。”

“你小子還得意了,是不?”何興龍說。

“當然,這世上有幾個人見了閻王腿不發軟的?”鄭成築拍了拍胸脯,“我知道的,目前就咱一個。”他又湊近何興龍,詭譎地道:“我還在閻王麵前幫你問了壽呢。”

“閻王怎麽說?”

鄭成築道:“閻王說了,何興龍那小子自從進了省政府,欺男霸女的事,”見兩人都緊張地看著自己,故意停頓了一下,說,“沒有,好事也沒怎麽做,就讓他這麽活著吧。”

何興龍幹笑著應道:“行,好死不如賴活著。”

鄭成築道:“對,閻王就這意思。”

“你小子,跟著共匪混了一陣,就變得二百五了。”何興龍把手揚起來,作勢要教訓他,又轉而攤開手掌,道:“拿來吧。”

“什麽?”

“公文呀,孫悟空一個跟鬥十萬八千裏去西天取經,都還得換關防,你一個八路進了我們的地盤,沒有公文行得通嗎?”

“對,對,”鄭成築道,“你也知道咱不是二百五,而是正兒八經的八路軍代表了吧?不過,這公文是遞給省政府的,隻有省長才能接收,你有資格收嗎?”

何興龍笑道:“你小子還是那麽精明。吳鼐臣省長帶著保安處長出去了,名為視察民情,實則考察東部地區的煙土,所以公文就隻能由我代收了。你不交也可以,不過,那就算是私自入境,省政府沒有義務保證鄭代表的安全哦。”

“笑話,咱們現在都是國軍第十八集團軍了,全中國都是咱們國軍的,我進貴州還能算是私自入境嗎?莫非貴州還是王家軍閥的天下?”

何興龍尷尬地搖手:“莫亂講,莫亂講。”

鄭成築好奇地問:“吳省長入主貴州後,發布了一係列振興貴州經濟的方針和策略,試圖以公司的方式管理貴州經濟及社會事務,而不是由政府直接管理。此種舉措頗得民間好評,怎麽聽你這麽一說,他也愛好那口呢?”

“亂說,老子愛錢,取之有道,我們是專門對付地主和惡霸。”

何興龍道:“如果你有興趣,你們有槍、有路子,我們有信息,到時咱也走這個道,大撈一把,怎麽樣?”

鄭成築連連搖頭:“做不得,做不得,咱們的槍是用來打鬼子保家衛國的,不是用來押運煙土的。”

何興龍失望地笑道:“你呀,腦子還不會轉彎。你要有我們吳省長一半聰明,保你後半輩子有吃有喝。”

“惜乎哉,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何愁倭寇不滅?”

“那是大道理,大道理能解決生存問題、富貴問題嗎?”何興龍說著,看了公文一眼,道:“省政府前天剛接到第十八集團軍的電報,你們今天就到了,該不會是從天而降吧?”

“這就是所謂的兵貴神速。”

何興龍道:“行,我先草擬吳省長交代的文件,然後草擬八路軍將在省城設立辦事處的公告,等省長回來簽字後發布。以後你們在貴州的活動,就算名正言順了。”

“行,有勞老兄了。”鄭成築往桌上瞟了一眼,見文件內容與教育有關,便拿起來看了看。

原來,省政府根據大量沿海學校內遷,無數難民子弟湧入貴州卻無法插入學校接受教育的實際,決定利用資源振興貴州教育,在省城開辦師範學院,培養強大的師資力量;各縣要增設中小學,積極勸學。通過大辦教育來提高民眾素質,發展生產,進而振興貴州的經濟。

鄭成築心想,這個吳鼐臣還挺有思想的,提出的辦法也算符合貴州的實際,怎麽如今又一門心思鑽進錢眼裏去了呢?轉念一想,他提出用企業和公司的方式管理社會和經濟,避免因人事調整而影響政府對社會的管理。由此看來,他是深諳當下官場易官如走馬燈一般的形勢,感於為官時機的難得,有意趁機大撈一把。不然,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此時不撈,後悔一輩子。相比有些官員直接貪汙和霸占民財,吳鼐臣以做煙土生意獲利,這樣至少不會引起居民的反感,其精明又在其他官員之上了。

看來,今後與這個聰明的省長打交道,須謹慎對待。

“怎麽樣?”何興龍麵露得意之色,“鄭代表提個意見,也為貴州教育之發展融一點智慧吧?”

“很好,何秘書草擬的文件很好。對教育我實在是個外行。”

“那你是什麽的內行呢?”何興龍此話剛出口,隨即笑了起來,道:“哦,我想起來了,你拐男騙女倒是內行。”

“說什麽呢?”鄭成築看了一眼身後的張小山,把眼睛瞪得如銅鈴般大。

“哎,王曉艾怎麽樣了?人家養父可是等著取你的腦袋呢,你還敢往地獄裏撞?”

“怎麽,你沒有把她帶到延安去?坊間的說法是她和你都在過草地的時候死了呢。”

“我都死過好幾回了,想不到居然還把我家小艾也給捎上了,真是冤枉啊。”鄭成築感慨道。

“嗨,成築,人家都說你當初是賀龍派到王光華手下的臥底。你究竟是臥底呢,還是遇見王曉艾見色起意,把人家姑娘給拐跑後,走投無路,才參加了紅軍?”

“一半對一半吧。”鄭成築神秘地道,並不想當著下屬的麵,談論自己當年的風流韻事。

“王家可是等著向你算賬呢,這貴陽還有一半是他們的地盤。我真佩服你,敢回虎口跟前撩須。”

“你可別忘了,咱如今好歹也算是王家的女婿,醜女婿遲早要拜泰山的。”

“好,好,我也想看一看,你和王家這出恩怨大戲怎麽繼續唱下去。”何興龍大聲道,又從桌上文件堆裏拿出一份請柬,“今天還真有一出鴻門宴,你敢不敢前去赴宴?”

鄭成築接過來看了看,見上麵寫著貴州光燦企業公司開業典禮,落款處赫然寫著王光燦的名字。他愣了一下,隨即爽朗地道:“行啊,有省政府何大秘書保駕護航,咱今天也學著唱它一出鴻門宴。”

4

黔中會館張燈結彩,貴州光燦企業公司成立慶典在此舉行。

會館大廳裏,雲集著貴陽幾乎所有的頭麵人物。一般的商賈人物,雖然沒有接到邀請,卻生怕落人一步,也紛紛投上名帖,奉上豐厚的賀儀,前來捧場。

王家畢竟是貴州的顯赫世家,像公司開業這等大事,並不需要主人親自站在門口迎接客人,他們隻派了公司副經理站在門前接待,至於宴會現場則由王家總管負責安排。普通賓客直接在大廳裏安坐,特殊客人則由總管引進後院,拜見王家兄弟。

離宴席開始的時間尚早,約請的重要客人都還沒有出現,王光華和王光燦兄弟倆悠閑地坐在屋子裏喝茶、聊天,說一些私密話。

他們剛擬定以經濟控製貴州政局的計劃,新來的吳鼐臣省長就正好提出以企業管理社會的新方略,與王家兄弟的謀略不謀而合。於是,兄弟倆便在各種場合為吳鼐臣省長的政策大唱讚歌,同時身體力行,積極推動企業化建設。王光燦除了加大煤炭的投資開采,又多方募集資金,申請注冊了這家全省資本最為雄厚的光燦企業公司。王光華主導省參議會,通過了《貴州省促進公司企業經營發展辦法》,以政策的方式鼓勵全省私營資本積極進入市場,促進經濟建設與發展。之前王氏兄弟還擔心新省長到任,會分割他們手裏掌握的經濟資源,削弱王氏家族的權利和威望。如今,這一擔憂已經不複存在了。展現在王氏兄弟麵前的,是一片美好的前程。王氏兄弟可謂誌得意滿。

然而,大凡有權有勢的人,無事也會生出種種煩惱來。兩兄弟展望了王氏家族未來美好的前程,又不禁把話題轉到威脅家族利益的潛在勢力上。雖然省主席幾近於與他們合流,來自中央的威脅暫時消除,但另一個危險因素卻依然存在。他們領教過它的厲害,至今想起仍然膽戰心驚。事實上,他們最恐懼的是共產黨,因為它就像影子一樣,隨時隨地都能讓人感受到它的存在。王氏兄弟抓不住它,隻好把目光轉向了周沁源,那個追隨紅軍長征的倔老頭。他們擔心,一旦周沁源回鄉,共產黨的勢力又會峰回路轉,重新殺回貴州,煽動窮小子造反,瓜分他們的財產,使他們費盡心機到頭來卻得到竹籃打水的結果。他們覺得,在對付共產黨的問題上,他們與老蔣的目標一致,雙方可以展開全麵的合作。

“絕不能讓周老頭再踏進貴陽一步,”王光華惡狠狠地道,“雖然我們不用提防他和省長聯手打壓我們,但他畢竟和共產黨攪在一起,對我們來說還是個大麻煩,最要命的麻煩。”

“過去我們咒他死了,沒想到老頭子命大,居然好好地活著,而今還成了香餑餑。不知道那幫四川耗子頭腦發什麽熱,居然聘請他為省政府顧問。他能顧什麽,問什麽?”王光燦是生意人,經常和各種人物打交道,所以他的包容性要強得多,也圓滑得多,對周沁源的痛恨沒有像哥哥那麽激烈,那麽外露。

“問什麽?問共產黨,問豬(朱)毛唄。”王光華說了一句自認為有趣的話,放聲一笑。

王光燦說:“穀守誠想把周沁源的外甥女花靜宜介紹給滌非,目的就是想和我們在政治上聯姻。那時穀守誠還有可能出任貴州省主席,如果我們兩家聯姻,確實對彼此很有利。”

“花靜宜,就是那個爹都沒有的野種?”

“大哥別這麽說。”王光燦見過花靜宜,對這個知書達理、喝過洋墨水的漂亮姑娘很是滿意,心想如果兒子能夠娶到她,那也算是光宗耀祖光耀門庭了。“花小姐雖然沒有名義上的父親,但是連穀守誠這樣的重要人物都對她百般嗬護、疼愛有加,可見她老子要麽就是某位戰死的將軍,要麽就是——”王光燦一想到花靜宜可能會嫁給兒子,私生女的話就不好再說出口。

“就是什麽?是不是黨國某個重要人物的私生女?”王光華還是軍人那副直通通、不會轉彎的德性。

“我想川耗子們也是迫不得已。以前老蔣懷疑和排斥他們,就耍手段把天府之國搞得四分五裂。現在他們無力對抗中央,隻好轉而討好中央,要求組織抗日部隊上前線,並聘請老資格的左派當顧問。我想這主要是做樣子給老蔣看吧。”

“為了戰抗,四川軍閥組建了好幾支抗日軍,把將近數十萬的戰士開赴前線,這可不是做做樣子。”王光華老老實實地道。

“地方部隊調出去了,中央軍就進來了,現在就連第十八集團軍都準備把一條腿伸進貴陽。”王光華感慨道。

“也就兩個小子而已,兩條小魚小蝦哪能夠興風作浪?”

“我已派人盯住他們,關鍵時刻不如給他們來個——”王光華咬了咬牙,把手朝空中一揮,作了個了斷的手勢。

“不,大哥,這樣會給人落下把柄。與其如此,不如讓他們在貴陽發揮不了任何作用,覺得再待下去沒有意義。如此一來,他們自然就滾回老巢去了。”

“大老爺,二老爺,何秘書前來拜賀。”

“請,快請進。”兩兄弟同時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何秘書雖然職位不高,但吳省長離開貴陽前曾留下話,說他有重要任務不能出席光燦企業的開業慶典,賀儀就由何秘書代勞奉敬。既然何秘書代表了吳鼐臣省長,而王家兄弟正在向新省長示好,所以他們豈能白白放過這樣的好機會?

王氏兄弟整衣走到門前,何興龍走上前來,微微躬身,敬道:“祝賀光燦企業公司順利開張,祝生意興隆,服務社會。”王氏兄弟回過禮,何興龍從勤務兵手裏拿過一幅卷軸,又道:“吳省長出差了,他托我送上這幅親筆字以示祝賀。”隨即把卷軸展開,上麵寫著四個字:“財源廣進。”字體倒是遒勁有力,可字麵意思太白,也就流入俗套了。

王光華略有些遲疑,心想,這個浙江佬真摳門兒,就送一幅白紙黑字,一分錢都舍不得出,這算什麽呀?

王光燦卻欣喜地接過來字,嘖嘖地讚個不停:“好,好,寫得真好。字雅,生意俗,就變成了大俗大雅。這就證明了吳省長不凡的思想和革新精神。”他急忙叫來管家,吩咐他把卷軸掛在公司的正堂上。

王光華把鼻子一哼,想笑,但目光落在鄭成築身上時,他的笑容頓時凝固了,吃驚地張著嘴:“你……”

鄭成築行了個軍禮,響亮地道:“王參議長,我是鄭成築,第十八集團軍駐貴州特別代表。希望以後能得到您的大力支持和幫助。”

王光燦聽了,手一鬆,卷軸嘩啦一聲掉在地上。他不相信似的把目光轉向鄭成築,遲疑地問:“鄭,鄭……真的是你?你居然沒有死?”

“我家曉艾呢?你把她拐到哪裏去了,她還活著嗎?”王光燦焦急地問。

“你們不是把她逐出家門了嗎?怎麽現在又反倒問起我來?”鄭成築反問。

“唉,”王光燦沮喪地歎道,“那不是一時的氣話嘛。”

“放心吧,她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得好好的。”

聽了這話,王光華冷笑道:“怎麽?你不是鼓勵她背叛自己的階級,怎麽不帶她到延安去,是不是怕你的女人被共匪給‘共產共妻’了?”

何興龍帶鄭成築過來,本來是想給王氏兄弟一點兒顏色,這會兒見他們翻起老賬來,又擔心事情鬧大了不好收場,便走上前勸道:“‘相逢一笑泯恩仇’,大家有一些恩恩怨怨,那都是過去的事。如今國共都合作了,家裏的那點事,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呢?麵對未來,一切都好說。”

“麵對未來?過去的賬我們還沒和他算清,怎麽麵對未來?”王光華氣呼呼地道。

“請問司令大人,我們還有什麽賬沒有算清?”

“你,我那麽相信你,讓你帶領我最精銳的特務營,讓你進出王家就像進出自由市場。你倒好,不僅拐跑了我的侄女,還把我的特務營雙手奉送給了賀龍。如果特務營還在,我手下的將領敢明目張膽的背叛我,投靠中央軍?”

“您把他人的自由都看成你的所有權,所以才會覺得別人正常的離開是一種背叛。這是您思想中的專製意識、軍閥意識在作怪。”

王光華氣得吹胡子瞪眼,大吼道:“我親手帶起來的隊伍,不是我的是誰的?”

王光燦性情與大哥不同,當他聽說養女王曉艾還活著時,心裏的怨氣也就放下了,此時見大哥動怒,倒勸道:“大哥,過去的就過去了,今天是個好日子,咱不跟他一般見識。”

“是哩,是哩,”何興龍道,“我們不能為過去的一件小事糾結。”

王光華大眼朝何興龍一瞪,反問道:“一個漂亮的養女和一個營是小事,你送我一個女兒、一個營看看?”

何興龍說:“成築現在是第十八集團軍代表呢,別說一個營,就是送你一個團都沒問題,隻怕你不敢要。當然,送你一個美女,你更不敢要了。”何興龍知道王光華懼內,故意如此說。

果然,王光華聽了這番話,不禁目瞪口呆。

何興龍趁機說:“鄭成築今天不是代表他個人,而是代表第十八集團軍朱德司令員前來向光燦企業公司開業表示祝賀。正所謂‘千裏送鵝毛,禮輕情義重’‘雷公不打笑臉客’,我們哪有和客人計較的道理?”

“何秘書說得有理,大哥,消消氣,咱們不和他一般見識。”

上午十點,吳鼐臣省長在省參議會召開省政懇商會,王光燦也在被邀請之列。他早早換了一身嶄新的長袍,計劃先到公司處理一下公務,然後再出席會議。

王光華慢悠悠踱進屋來,笑問:“你一簇新衣,是去做客呢,還是出遠門?”

王光燦詫異地道:“吳省長不是今天要召開政向懇商會嗎?這是他第一次在公眾場合露麵,大哥你不準備一下,好好捧捧場?”

“我以為他到黔東巡視回來,會有什麽新東西,現在看來,還不是那幾個老調?”

“有些藝人一首歌、一支曲彈唱一輩子,吃一輩子,一個省長或一個政黨,能把幾個老調彈好,也就不錯了。”

“如果不能推陳出新,經年下來就彈那幾個調子,豈不膩死人?”王光華厭惡道。

王光燦尋思道:“不然呢?大哥,你是軍人,後來又從過政,自然會期待變革,希望從變革中找到新的機會,從而把勢力做強做大。但從我們生意人和普通老百姓的角度來說,新生活是要付出代價的,如果政黨不斷尋求新調子,尋求新變化,老百姓勢必要因此而支付更大的代價。想一想這種後果吧,不是老百姓不斷地追著政黨的新調,跑得氣喘籲籲,整個社會變得疲憊不堪,就是政黨跑到前麵去了,與老百姓脫節,從而變得勢單力薄。”

王光華捋著胡須點點頭,道:“你說的或許有道理,政治人物總是想用新的口號去吸引老百姓,可關鍵不在於你唱得怎麽樣,說得怎麽樣,而要看你做得怎麽樣。我們原來確實做得不好,沒有發展民生,讓老百姓生活得很艱苦,所以最後倒讓南京的老蔣鑽了空子。隻是中央派吳鼐臣來黔主政,我原以為他有什麽天大的本事,現在看來,不過和程咬金一樣,也就三板斧而已。”

王光燦笑道:“程咬金三板斧殺通天下,是福將也是唐朝的開國元勳,一般人能夠有三板斧,也了不得了。”他停下來看了大哥一眼,又道:“政治就像唱戲,你方唱罷我登台,各唱各調。而老百姓就像觀眾,哪一方唱得好,就支持哪一方。”

“如果是輪流上台表演倒也罷了,反正誰唱得好,觀眾就推誰捧誰。關鍵是他娘的南京霸占著戲台,不讓我們唱了,隻讓自己人唱,也不管觀眾喜不喜歡看,愛不愛聽。我們能有什麽辦法?”

“走唄,離開場子唄,最終他唱戲的就可能變成孤家寡人。”

“你這話,有點像共產黨的論調。”王光華瞪著二弟,道:“這種話共產黨能說,那些無法無天的夫子文人能說,我們可不能說。我們還靠這片天過日子,如果它坍塌下來,我們也就完了。”

“其實不盡然。我們小時候,老人家一聽到革命黨造反,就以為朝廷完了,天就塌下來了。照今天這種情勢來看,朝廷完了,我們反而起來了,日子比以前過得更好了。所以,隻要我們不把自己依附於誰,不管天變成什麽樣,我們依然是我們,我們的生活依然陽光燦爛。”

王光燦接過材料看了起來。王光華踱了幾步,想起了什麽事情,轉身又問:“你看到省政府最近發布的文告了嗎?”

“什麽文告?”

“組建貴州師範大學等幾所院校的文告,吳鼐臣按照企業化管理社會的思路,提出了一個企業辦教育的新模式。”

“我看這施政綱領也就是他此前多次說過的東西嘛,如今他邀請社會各界列席,在參議會上正式發布,算不得老調重彈。即使是重彈,生產、教育、社會管理,這三條畢竟是社會發展的關鍵,是改善民生的關鍵,符合三民主義的原則和基本精神。”他看了看四周,稍微變換了聲音,道:“自民國建立至今,國家依然四分五裂,民生沒有得到發展,社會進步緩慢,我看最為關鍵的恰恰就是沒有把注意力放在民生上麵。沒有民生,就無所謂民權,更無所謂民主憲政。當然,我看南京方麵也對此無所謂,憲政是民眾的事,獨裁是國家領袖的事,領袖當然樂得高高在上,發號施令。如果搞了民主憲政,他哪裏還有這麽自由呢?”

“不錯,搞民主老百姓自由了,統治者就不自由了,統治者如果不為老百姓著想,必然就會和老百姓唱對台戲。”王光華笑著問道:“照你的意思,我們還得支持吳鼐臣這個新政綱了?”

“當然,”王光燦道,“不管他這個政綱如何,我們都必須支持。如今北方戰火紛飛,上海方麵又打得如火如荼,重要的糧食產區,重要的商業基地都遭遇到戰火威脅。我們雲貴高原貧窮落後,支持自身的民生所需都不夠,如果再不大力發展生產,國家何以能夠支撐巨額的戰事所需?”

“他嘴上說得好聽,據說這次到黔東轉一圈回來,他又撈了十擔煙土。你說說,我們如何信得過這樣的省長?”

“唉,”王光燦看了大哥一眼,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國運衰敗,在於吏治不清,但願我民國能夠挺過這場大劫難。”

“以如此之政治,抗擊如此強大之倭寇,即使能夠度過這場劫難,隻怕這民國也將是千瘡百孔,國將不國了。”王光華不禁搖頭歎息道。

“也不必過於悲觀。人們常說,置之死地而後生,說不定華夏民族由此浴火重生,誕生出一個嶄新的國家來。”

“不,不,我們還是安於現狀為好。”王光華苦笑道。

“你想這是為什麽?”王光華反問道。王光燦笑了,道:“如果沒有什麽事,我得走了,先到公司轉一轉,然後去參加會議。”

“如果有好的借口,我想你不參加也罷。”

“為什麽?”王光燦道。按照一般的社會習慣,參加某種規格的會議代表著一種資格,普通人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因為,這可能是一場鴻門宴。”王光華道,“在會議的最後環節,有一個捐款認股東的環節。”

王光燦道:“權當又捐一次抗戰捐唄,街坊們把參加光燦企業公司開業慶典當成鴻門宴,這一回,我們反彈琵琶,把開業慶典所收的賀儀捐出去,換個學校董事當當,豈不正好封了人們的嘴?”

“你呀,真不愧是個生意人。”王光華從來沒有誇過弟弟,這一回也不禁對弟弟的生意頭腦讚揚起來,“用別人的錢來換一個董事,換社會名譽和地位,這生意也算是做到家了。”

“不,”王光燦搖了搖頭,“即使沒收這份賀儀,如果有抗戰捐、建校捐、民生捐什麽的,我們照樣得捐。因為財富代表了一種責任,它不僅是我們個人的,也是社會的,隻是我們用自己的智慧把社會零散的財富匯聚起來而已,最終的目的還是要回報社會。”

“你這番觀點,似乎很接近社會主義者的論調。”

“希特勒也是社會主義者,而且是狂熱的社會主義者。他所謂建設社會主義國家的政治理想,正在演變成法西斯專政,變成令世界不穩定的因素。據中央日報報道,斯大林的辦公室有一個細小的變化,即列寧像被換成了彼得大帝像。也就是說,斯大林正在把俄國社會主義革命所取得的成果,演變成類似彼得大帝一般的專製製度,而與他一起推翻沙皇俄國的革命者,正在遭受清洗、屠殺或流放。這是斯大林穩固個人專政的一種手段。所以中央日報的評論者說,對於統治者,不要看他說什麽,而要看他做什麽。”

王光華沉思了一會,苦笑道:“昔日劉邦、朱元璋率領農民推翻了皇帝,自己做了皇帝;今時國民黨率領民眾北伐,最後卻與北伐的對象——地方軍閥攪在一起;我們也是打著為民眾的理想舉義,現在卻變成共產黨革命的對象。唉,當初的革命者,最後都演變成自己所反對的對象,你說這世界是有多荒唐?”

“也許,革命者一旦取得革命成功,應當像華盛頓一樣,‘種豆南山下’,做一個普通的老百姓。”說到這裏,王光燦覺得自己思考的問題太複雜了,道:“這東西是大哥你們考慮的,不是我這個生意人所擅長的。大哥,我先走了,待會兒去聽吳省長是怎麽考慮社會管理的,看他有沒有氣魄放馬南山。”

“至少目前還沒有這樣的人,而且以中國這樣數千年的封建專製文化根基,近百年內,這樣的人大概也難於出現。”王光華伴著二弟一起出門。

“我們走著瞧。”王光華最後拋下一句話。

王光燦來到黔中會館,見公司裏沒有什麽事情,便轉到會館一旁的工地上。

貴陽的大多數會館都是外地的生意人出資建立的,作為同鄉商人議事、聚會交誼之所,會館在交流信息、維護同鄉的自身權益等方麵也發揮了一定的作用。黔中會館卻是一個例外,因為它是以王光華等軍人籌資修建起來的,主要作為軍人聚會、聯歡的場所,與湖湘會館等商務會館有本質的區別。隨著黔省軍政皆收歸中央,黔中軍人逐漸失勢,會館作為聚會的場所也失去了其本來的意義。後來,王光華主持省參議會之後,黔中會館就變相成為議政的場所。光燦企業公司成立那會,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地點,於是也暫時借用其作為辦公地址。不過,議政與經商畢竟屬於“道不同,不相與謀”之類,因此公司開張後,王光燦籌措經費一萬元,在旁邊另覓了一塊地,著手新建公司的辦公樓。

新大樓的地址上,原有兩棟破舊的木房,建築工人一邊拆遷,一邊開挖地基。王光燦在工地上轉了轉,走過去和挖地的工人拉話。這時,王光華的汽車停在前麵的大街上,司機走下車來,高聲叫道:“二老爺,吳省長等著見您,大老爺讓我來接您過去。”

“來了。”王光燦答應著,心想,待會兒開會就會見麵,這麽著急把他叫過去,究竟有什麽事呢?按照一般的情形推端,省長急著接見一個商人,無非是兩種情況,或者好事或者壞事。就好事而言,無非省裏安排重大項目,省長安排他負責具體操辦事宜。就壞事而言,省裏開辦某種工程,或者落實某項民生工程,一時拿不出錢,省長便招集他前去商議。所謂商議,不過是委婉的說法,最後不管他同意與否,他都得放血方能過關。

趕到省長辦公室,吳鼐臣省長和王光華正在喝茶聊天。何秘書引王光燦進去,吳鼐臣馬上起身,握著他的手道:“光燦兄,辛苦您了,請坐。”待王光燦落座,吳鼐臣指著何秘書放下的茶碗,客氣地道:“請喝茶。”王光燦喝了一小口,悄悄瞟了大哥一眼。大哥朝他眨了幾下眼睛,好似在暗示什麽。不待王光燦說話,吳鼐臣把身子往沙發上一靠,道:“兄弟來黔已有時日,得到你們兄弟的多方支持,我還來不及表示感謝呢。”

“哪裏,哪裏,省長為了黔政日夜操勞,我們自當略盡綿薄之力。”王光燦客氣道。

“是呀,來之前,我聽說黔省是‘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銀’。這次我到黔東巡察一圈,覺得黔省的貧困,比想象的還要嚴重,以這樣貧困的後方來支持前方抗戰,我擔心撐不了多久啊。因此,值此‘國家危急存亡之秋’,我們有責任也有義務振興黔省經濟,搞好社會民生,把黔省的建設推向一個新的高度和水平。”

“好,好。”吳鼐臣激動地站起來,朝書桌走了幾步,回身決然地道:“要振興黔省經濟,必須有勇於開創的氣魄,革命的實踐和行動,至於具體如何規劃、實施民生工程,創新社會管理,等會兒我將在施政綱領裏具體談,這裏就不贅述了。今天找兩位來,主要是商議兩件事,不,實際上是一件事,兩個問題。”

兄弟倆一聽這話,就知道肯定是麻煩事。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緊張起來。

吳鼐臣望了兩人一眼,沉吟道:“這個事我事先已經透過風,也就是利用沿海內遷的資源,在貴陽開辦貴州師範學院,振興貴州教育、提高民眾素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教育是百年大計,要振興貴州的教育,需要長遠的規劃。目前來說,辦好省級師範學院,培訓各縣中學教育師資,這是基礎,也是關鍵。用老百姓的話說,這是抓住問題的牛鼻子。”

吳鼐臣繞了一圈,大談問題的牛鼻子,卻沒有說出具體需要兩兄弟辦什麽事。王光燦直截了當地問:“省長,關於創辦貴陽師範學院的問題,您需要我辦什麽事,出多大的力?”

吳鼐臣見自己雲山霧罩的一番話,起到了拋磚引玉的作用,便詭譎地笑笑,道:“不是我要,是形勢需要,振興貴州教育的需要。”

“我知道,我知道。”王光燦忙不迭地點頭。

“我們即將創辦的省立師範學院,名義上是國立學校,但是,就像我提出的社會管理企業化一樣,教育工作也應當由政府之外的力量來承擔一部分。這樣,才能夠保證教育管理得到社會各界的支持,同時受到社會的監督。”

王氏兄弟清楚吳鼐臣社會管理企業化的想法,亦即把社會工作轉給企業來承擔。特別是經濟方麵的發展工作,由企業承擔以後,能避免由於官員的升遷調任而帶來的影響與幹擾。王氏兄弟從這項政策裏,獲得了現實利益,自然十分讚同。教育則不然。教育是一個消費性行業,支持教育必然意味著付出。隻是他們摸不準吳省長需要他們付出多少?

吳鼐臣說:“我們創辦的這座貴州師範學院,主要支出由國家負責,即省政府承擔經費的百分之六十,另外百分之四十則由地方政府、企業和社會各界來承擔。我的初步設想是,成立一個校董事會,成員由出資的各界人士擔任,然後設立校務委會員具體管理日常事務,其成員由校董事會聘請和任命。”

“嗯。”聽到這裏,王光華似乎終於明白了,點頭道:“學校教育社會辦,這個思路很好,能夠適當地減輕政府的負擔。”

王光燦白了大哥一眼,覺得大哥畢竟擔任過省長,知道省政府的困境,很快就站到了吳鼐臣一邊,與他穿起了連襠褲。王光燦卻有自己的想法。他認為政府向老百姓征稅,就應負責教育、衛生、國防等社會公共開支,如果再就社會公益性事業向百姓募捐,實際上等於要老百姓重複出資。想歸想,既然省長都發話了,這錢卻不得不出,就問:“省長,您說我們光燦企業公司捐多少資合適?”

王光燦是生意人,涉及資金的事當然不糊塗,吳鼐臣說投資也好,捐錢也罷,無論說得多好聽,這錢投出去就等於是打了水漂。反正都要出錢,名義上好聽總比難聽來得好。想到此,他嘴裏痛快地道:“好,需要光燦企業投資多少?”

“按照師範學院辦學預算,所需經費總共在一百萬左右,省財政承擔百分之六十,也就是六十萬,剩下的四十萬分為四十萬股,由社會各界認購。光燦企業是我省的大公司,不知貴公司能否牽頭,認購十萬股,並出任校董事會主席,負責辦學及教育等各項管理事務的監督工作。”

王光燦的頭好像被敲了一記悶棍,嗡嗡作響。他似乎沒聽清對方的話,又重複了一句:“省長說認購十萬股?”

吳鼐臣點點頭:“對,十萬股。”隨即笑道,“十萬股對光燦這樣的大企業來說,並不多嘛。”

“不,是,不多。”王光燦不知說什麽為好,有些語無倫次。他心想,十萬元還不多,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當然,如果生意好的年景,十萬元確實不算多,隻是光燦企業利潤的十分之一左右。可如今是何等年景啊,光燦企業公司剛剛進入清水江木材市場,接手日資撤出後留下的資本空檔,一下子投進二十萬,購進了平水木和青山木。這如果放在正常年景,這東西轉手就是翻兩番的利潤。而今上海、江浙等地處於戰爭狀態,這木材哪裏還賣得出去?煤炭亦是如此,上海的工廠因為戰火停工,煤炭生意隻有平常年景的一半,除去各種費用,光燦企業公司旗下的兩家煤礦,估計年利潤也就十來萬。吳鼐臣一張口就要他們認購十萬元股份,豈不是拿刀子割他的心頭肉?

“光燦兄認為不多就好,不多就好。”吳鼐臣笑道,“那就請光燦企業牽個頭,發揚一下大企業回報社會、貢獻社會的責任。”

王光燦看了大哥一眼,見他低頭不語。事已至此,王光燦知道這肉是不能不割了,隻能權當遭遇了劫匪,這樣想心裏才好受一些。

吳鼐臣笑道:“既然光燦兄答應了,如今你可就是貴陽師範學校社會資本最大的股東,也就是校董事會董事長了。因此,現在必然要推舉首任院長,不知你們是否有合適的人選?”

王光燦心裏尚未平靜,吳鼐臣又拋出這個問題。他看了看大哥,才喃喃地道:“這個,我們還沒認真考慮過呢。”

吳鼐臣始終牢牢地把握著談話的方向和主動權,道:“既然你們沒考慮過,我倒是有一個合適的人選?”

“誰?”兄弟倆都關心這個問題,異口同聲地問。

“周沁源,周老先生。”吳鼐臣微笑道。

“不,誰都可能是共產黨,但周沁源先生絕對不是。”

“為什麽?”兩兄弟齊刷刷地看向吳鼐臣。王光華道:“他可是跟著賀龍的部隊一起長征到陝北的。”

“那也隻能證明,周沁源先生變革社會的願意十分強烈,他仍然是國民黨中的左派。”吳鼐臣見兩兄弟眼裏充滿了疑慮,加重語氣道:“周沁源先生最先追隨先總理,無論是同盟會時期,還是黨國建立後,他一直都是左派。你們應該知道,另一個重要人物也是左派。”

“誰?”

“蔣經國,蔣公子留學蘇聯時,據說還曾加入了共產黨,撰寫文章譴責蔣委員長。後來,他迷途知返,出任贛南地區專員,在那裏幹得風生水起。”說到這裏,他轉換了語氣道:“周沁源先生呢?盡管他曾經跟隨紅軍長征,但是共產黨並不接納他嘛,毛澤東隻是把他稱為‘我們的朋友’,而不是‘我們的戰友’。如果他是共產黨員,四川省政府還會聘請他為經濟發展顧問嗎?”

“可是,可是,他的心畢竟是向著共產黨的。現在共產黨的活動無處不在,特別是學校,幾乎都或多或少受到共產黨的影響。我擔心一旦周沁源當上校長,他會把這所院校染成赤色,變成共產黨活動的大本營。”

“光燦兄多慮啦,多慮啦。”吳鼐臣笑道,“如今國共合作抗日,共產黨活動自然也就合法化。周沁源先生德高望重,是貴州有名望的社會活動家、學者,我們應當好好地利用他的威望來建設貴州、發展貴州,何況他僅僅是共產黨的朋友?即便他是共產黨員,我們也應當團結這樣的人,爭取這樣的人為貴州服務,為黨國服務。”

兩兄弟見吳鼐臣雖然用了商量的語氣,但他的態度卻似乎很堅決,知道此事沒有轉圜的餘地,又見哥哥王光燦已把頭扭轉一邊,隻得咽下心頭的氣,勉強道:“既然省長有這個想法,我們按省長的意見辦就是。”

“好,好,感謝你們對我工作的支持,”吳鼐臣見約請兩兄弟談話的目的已經達到,語氣也變得隨和了一些:“光燦兄,這次我到黔東,覺得此地經濟發展的潛力很大啊。清水江流域的杉木,質地優良,生長得很快,是用途很廣的建築用材,待抗戰勝利,國家轉入經濟建設時期,必將大有用處。我的想法是,省裏能不能專門設立一個部門,鼓勵農桑,積極發展林業?”

兩兄弟還有什麽可說的?隻有點頭稱是。

“行,待會兒我發言的時候,就詳細談一下這個問題,光華兄,光燦兄,我們暫時聊到這裏?”兩兄弟遂站起身。吳鼐臣和他們握手告別,道:“參議會上見。”

“浙江佬,腦水多,花腸子多,算盤自然打得精。”王光燦說著眉頭一皺,問道:“他拉周沁源出來,是什麽目的呢?”

“不管他有什麽目的,我們都必須阻止周沁源返回貴陽。否則,等他回來與鄭代表扯在一起,共黨分子就有了盼頭,貴陽目前的‘二分天下’屆時恐怕就要變成‘三家分晉’了。”

“那,大哥準備怎麽辦?”王光燦小心地問。

“還能怎麽辦?”王光華揮手做出一個刀劈動作,“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