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鏖戰正酣

淞滬抗戰自8月13日始,國軍部隊一度掃**了外圍據點的日軍,攻占了日本海軍俱樂部等重要據點。從西安趕來參戰的第三十六師,攻占了匯山碼頭,迫使駐守碼頭的日軍進入英租界繳械投降,給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造成了極大的恐慌和壓力。年輕的中國空軍自戰爭第一天開始,就與日本空軍展開了空中肉搏。8月14日,高誌航率第十四航空隊擊落四架日機,這是中國空軍在本國領空首次擊落敵機,極大地鼓舞了中國軍民的抗戰士氣,從此,“八·一四”成為中華民國空軍節。

麵對中國軍隊的強勁攻擊,日軍抵擋不住,退入江灣的海軍陸戰隊司令部,憑險死守,並依靠停泊於黃浦江口的第三艦隊炮火支援,給予中國進攻部隊嚴重打擊,使之屢屢無功而返,並造成黃梅興旅長等高級將領犧牲。戰爭一時陷入膠著狀態。

麵對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堅固的堡壘,國軍自指揮官到前線將士,就像一條狗麵對著一塊啃不動的硬骨頭,懊惱而無頭緒。

左翼軍前線指揮部。趙世忠將軍熬得兩眼通紅,俯身看著擺放在桌上的寬大地圖,用拳頭敲著江灣的日本海軍陸戰隊據點,問:“守誠兄,隻剩這最後一顆釘子了,難道我們就沒辦法拔掉它嗎?”

穀守誠苦笑道:“攻其堅而無利器,這是陷我們於不利的關鍵。”

“是呀,”趙世忠歎了一口氣,“所以我請求張將軍從南京調來了炮十團、炮八團等重炮團。隻是,我萬萬沒料到重炮團一上陣,就成了日艦及日本空軍的靶子。如今兩個炮團損毀殆盡,餘下的人員和日本人打起了遊擊。我軍既不能擊潰敵人的堅固堡壘,又不能對步兵進行掩護,使我步兵成了敵人肆意掃射的活靶子。這仗再這麽打下去,我手裏的這點本錢,恐怕要賠光了。”

“確實不能硬拚了,沒有炮火支援,主動進攻就變成了把肉送進狼嘴裏。”穀守誠說,“而且,這仗也不能再繼續拖下去,我們必須在兩天之內解決江灣的日軍。否則,等日本國內的援軍到達,必陷我軍於更加不利的地步。”

“南京決心在上海與日軍展開一場大規模的決戰,已動員在各地整訓的中央軍陸續開赴上海。上海開戰後,持上海戰事不擴大的日本陸相改變了初衷,決定在上海等南方地區發動全麵戰爭,並成立了上海派遣軍司令部。估計在未來的幾個月內,上海戰事將進一步升級。而在接下來的戰爭中,我方是否占據有利地位,關鍵在於我們能否在近幾天內,即日本援軍到達之前,解決江灣海軍陸戰隊。”

“報告,南京最高軍事委員會急電。”

參謀副官把一份報告遞到趙世忠手裏,趙世忠看了一眼,然後遞給穀守誠,又在屋內轉了幾圈,苦笑道:“老頭子坐不住了,臨陣換將,把自己最為倚重和信賴的陳誠將軍派到上海,指揮上海方麵的對日作戰。倒是我把早已被任命為貴州省主席的守誠兄的前途給耽誤了。”

“什麽前途,國家前途就是我輩的最高前途。能夠為抗戰做一點貢獻,是我的責任,而能夠協助世忠兄做一點工作,則是我的榮幸。”

“謝謝守誠兄,但願我們還能為抗戰做點貢獻。”

“陳誠將軍一直在謀劃上海方麵的戰事,由他出任前敵指揮,算是從幕後走向前台。不知他在解決上海日軍方麵,能出什麽新招?”

隨後,參謀長洪德奎拿來前敵指揮部最新的兵力部署方案,並在圖上標示出來。從地圖的形勢上看,國軍兵力對上海日軍形成了嚴密的包圍,占據了絕對優勢。但指揮所裏幾位前線將領深知其中的嚴峻形勢,怎麽也興奮不起來。

“趙將軍,陳司令電話。”

趙世忠快步走到隔壁的電話室,接受來自前敵指軍部的電話指示。待他走出來,臉上掛滿了喜悅的神色。穀守誠見此情景,好奇地問:“世忠兄,陳將軍帶來了什麽好消息?”

“前敵指揮部決定再次對江灣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發動進攻。為配合這次進攻,陳司令特地從南京調來了鐵甲車團,還給炮十團配備了幾枚化學炮彈。另外,南京還命令空軍協同配合,負責壓製黃浦江上的日本艦隊炮火。”

鐵甲車團和硫黃彈兩件利器,無疑將提高進攻的勝算和機率,穀守誠暗自鬆了一口氣,道:“陳將軍為了這次進攻,是不惜血本了。”

趙世忠道:“我手裏成建製的部隊已經不多了,這次進攻需要把預備隊也押上去。”

自戰鬥打響,因為穀止戈團長被抽調執行“火種”行動計劃,所以駐紮在虹橋機場的穀團一直被作為預備部隊,沒有參加戰鬥。穀守誠知道他這話的意思,便道:“赴上海的中央軍多了,‘火種’計劃已全部交由保安隊執行,穀團也該拉上去一顯身手了。”

身為前線指揮將領,大家親眼目睹了上海之戰的殘酷性,自然知道把部隊拉上去意味著什麽。穀守誠的話觸碰了兩人心裏那根最敏感的神經,趙世忠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道:“守誠兄,謝謝理解。”

“世忠兄不必客氣,身為軍人,保家衛國是我們的責任。”

穀守誠把目光重新盯在江灣的海軍陸戰隊司令部上麵,一片紅色的圓圈把它包圍得水泄不通。就是這麽一個小小的據點,居然讓國軍精銳部隊損兵折將,等到日軍本土組成的派遣軍抵達上海,國軍還支撐得住嗎?按照目前的戰局發展下去,如果兩軍在上海展開大決戰,其後果將不堪設想。目前唯一能夠搶占的先機,就是拿下江灣的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使日軍在上海失去支撐點,那麽,即使日本援軍不日抵達,國軍仍然處於相對有利的地位。相信國軍前敵司令陳誠將軍也是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才不惜一切代價要拿下它。

然而,國軍能看到的形勢,日軍又何嚐不看到?日本海軍陸戰隊數千人,苦苦支撐這麽長時間,其目的就是固守待援,以便轉扭當前極度不利的戰局。穀守誠早知日本海軍陸戰隊是一座極其堅固的堡壘,戰爭開始之前曾多次提醒趙世忠注意這一點,現在看來,趙世忠仍然輕敵了。此時,因為兒子穀止戈的團又將進攻這座堡壘,於公於私他都不能不再次提醒他:“世忠兄,殺牛要用宰牛刀,要攻克日本人經營數年的堡壘,僅靠人力不行,還得依靠生炮支援。”

趙世忠麵露難色,道:“關鍵是我們並沒有什麽利器,隻能靠那幾枚硫黃彈了。”

“唉,”穀守誠搖著頭道,“在上海交戰,沒有製空權和製海權就隻能被動挨打。”

“我空軍飛機數量倒不算少,但老式飛機占了多半,而且,有些還是國防部、財部政那幫家夥吃了回扣購來的破飛機,上天轉幾圈,就再也飛不上去了。沒有飛機工業,加上缺乏維修設備和技術,我們的飛機打一架少一架,日本飛機卻越打越多,所以他們始終牢牢地控製著製空權。”

“既要麵對地麵炮火,還得躲避空中轟炸,我們進攻就會受到限製。光靠死打硬拚,恐怕不僅不能奏效,還可能再次吃大虧,造成我軍將士的重大傷亡。因此,要取得勝利,我們必須出奇製勝呐。”穀守誠這麽說,實在是因為太擔憂兒子和他所率部隊的安全的緣故。

2

戰爭產生了大量難民。花靜宜和歐陽雪英服從紅十字會的安排,一直在負責難民的安置工作。他們除了在市郊設置難民安置所,向內地疏散人員,還要向逃進公共租界的難民運送食品和水等生活必需物資。

後來,由於戰爭造成國軍官兵大量傷亡,戰地醫院的醫護人員人手不夠,紅十字會便命花靜宜和歐陽雪英到088師戰地救護所工作。於是,兩人放下手頭的工作,匆匆趕到前線。那裏四處躺著負了傷卻來不及包紮、沒有及時轉運到後方的傷員。看著這血淋淋的場景,聽著他們痛苦的呻吟,花靜宜的心在滴血。

臨時救護所負責人是醫護學校的醫生,他見到花靜宜好像見到了救星一般,高興得不得了,連連道:“花醫生,歡迎你的到來。”然後,他指著滿地的擔架和上麵的傷員說:“最近,日本海軍旗艦“長門號”進駐吳淞口,從艦上起飛的飛機屢屢轟炸我軍陣地,給我軍造成重大傷亡,我一線救護人員也傷亡慘重,導致傷員運送不出去,得不到及時的救治,結果造成了二次傷亡。我,我這個當醫生的,良心上過意不去啊。”

花靜宜聽說過“長門號”軍艦的事,用最近上海報章上的話說,“長門號”駐泊吳淞口,等於鬼子把刀架在上海人的脖子上,一時間鬧得人心惶惶。據說曾經有人私募死士,趁夜色渡襲“長門號”,無奈日本艦隊防守嚴密,白白損失了一批英雄壯士。花靜宜邊聽他說話,邊往外衣上套醫護服裝,眼睛四處張望,觀察地上的傷員哪一個最急需救治,嘴裏卻道:“雪英,你往紅十字會打電話,叫他們派一些人過來運送傷員。”

“好的。”歐陽雪英答應著跑出門,正好碰見同樣上到前線的時曉紅、範小青等一幫同學,大家意外相見,雖然很高興,卻來不及說更多的話,隻拉了拉手,算是問候。經曆了這些天的戰爭洗禮,大家都一洗學生氣,變得成熟而深沉了。

歐陽雪英說:“花教官在裏麵,要給傷員做手術,你們快進去幫忙。”

範小青跑到花靜宜身後,叫了一聲:“花教官。”此時花靜宜已戴好了口罩,隻朝她點點頭,道:“你當我的助手,我們準備手術。”

範小青愉快地答應,當她找到手術器械轉過身來,看到花靜宜揭開了傷員血淋淋的腿時,頓時嚇得色變,把手術器械丟在桌上,蹲在地上哇哇地幹嘔起來。

“還不適應?那你先適應一下。”花靜宜冷靜地說,又招手把遠處的時曉紅叫過來,道:“曉紅,你來做我的助手,我們開始手術。”

時曉紅膽子大許多,拿起器械準備起來。兩人互相配合,迅速進入狀態。這時,一名護士領著一位保安隊員過來:“花醫生,有人找。”花靜宜看了來人一眼,問:“有什麽事嗎?”保安隊員說:“隊長讓我給您捎來一封信。”他邊說邊從衣袋裏掏出信件,花靜宜點點頭,示意來人把信放在她的衣袋裏。來人按照她的示意做了,花靜宜又朝他點點頭,表示感謝,隨即把頭埋下,認真為傷員處理傷口來。

花靜宜一直忙到下午五點,把從戰場上抬下來需要手術的傷員,全部處理好並送走了。臨時救護所的房子已經空了,她摘下濕透的口罩,解開濕漉漉的秀發,一屁股坐下來。幾個因重傷沒有搶救過來的傷員屍體被抬了出去,她靜靜地看著,感到既無奈又無比沉痛。盡管她和其他醫生都做出了極大的努力,但在死亡麵前,還是無能為力。

歐陽雪英走過來,道:“花教官,剛才辦公室打來電話,說你表哥回上海了,要你回家一趟,有事商量。”

花靜宜本來累得夠嗆,卻聽到這樣的話,就沒好氣地道:“這裏忙得氣都喘不過來,我哪有時間回家?”說完,她想起大敵當前,身為空軍飛行隊中隊長的表哥不在機場,卻回到家中,是當了逃兵還是發生了什麽重大事情?這麽一想,花靜宜倒著急起來,想起衣袋裏還有一封信,就隨手掏出來,撕開信封抽出信,原來這正是表哥托人帶來的。上麵隻有簡單的一行字:“靜宜表妹,請你務必回家一趟,有要事相商。表哥全立德。”

花靜宜覺得事有蹊蹺,便立刻站起身脫掉醫護服朝外走去。歐陽雪英正在幫助醫生清理垃圾,見她匆匆離開,就放下工具追了出來:“花教官,你這是要到哪裏去?”

“我回老房子去看一看,那裏出了點事情。”

“我跟你一起去,”歐陽雪英緊跟著她,“你可別埋怨我多事,咱們如今是稱不離砣,砣不離稱了。”

花靜宜笑道:“傻啊,你,‘稱不離砣,砣不離稱’,這話是老百姓用來形容夫妻關係的,我們是什麽?是同事,是同誌,也是姐妹。”

歐陽雪英臉紅了,道:“我這條命是你撿來的,自然是你到哪裏,我就跟到哪裏。”

“我嫁人了怎麽辦?你總不至於像古代的丫環那樣,跟著小姐一起嫁過去,當小妾吧?”花靜宜故意取笑道。

“那個時候的事情到那時再說,現在隻說現在。”歐陽雪英道,“怎麽沒有車呢?搭出租車過去要快得多。”

花靜宜道:“虧你還是學戰地救護的,戰爭期間,任何移動的物體,都可能成為對方射擊的目標,我們隻能走路去了,而且還隻能這麽走。”

花靜宜貼著牆根,走著“S”形路線。歐陽雪英道:“看你年紀不大,懂的事情倒不少,真不愧是教官。”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我知道的這些,不過是從書本上或者從別人的經驗中學到的。”

歐陽雪英歎了一口氣,道:“要不是這狗日的戰爭來得那麽快,我還真想安靜地讀一點書。”

“別說粗話,”花靜宜道,“任何時候,我們都要有修養,要做一個謙謙君子。”

歐陽雪英臉一紅,道:“對不起,打小我耳朵就被這罵聲罵出老繭了。”

熟悉的那條弄堂顯然也遭到了轟炸,街口的幾棟房屋倒塌了,瓦礫遍地。兩人小心地踏過去,走到曾經熟悉的樓前,門口居然站著兩位荷槍實彈的憲兵。花靜宜一怔,忽地升起一股不祥之感,心道:“憲兵都堵到門上了,莫非表哥真當了逃兵?”

待她們走近前,憲兵們很有禮貌地立正,把身子挺得筆直。花靜宜看了麵無表情的憲兵一眼,輕輕叩響了門。不一會兒,表嫂雷幼蘭就過來開門了。隻見她身著一件花格旗袍,頭發燙得曲卷起來,與初進上海時判若兩人。“變化真快啊。”花靜宜心想,嘴上卻熱情地和她打招呼,誇道:“你變得真漂亮,我都不認識了。”

雷幼蘭得意地咯咯笑著,領著她們往裏走,道:“你表哥昨晚回來了,特意請你過來吃飯。”又抱怨道:“他一來就叫我回貴陽,鄉下哪裏比得了上海好玩呢?真討厭這該死的戰爭,鬼子真該死。”

“問題是該死的鬼子目前還死不了,所以我們得躲著他們,躲著他們的炸彈。”全立德邊說邊從沙發上站起,朝花靜宜迎了過來。

“表哥。”花靜宜驚喜地叫道,身子上前一傾,想給他來一個英國式的擁抱,忽然想起這是在中國,人們還不習慣這種表達感情的方式,於是隻定定地看著他。

全立德微微一笑。在他的笑容裏麵,花靜宜發現了一種與友善不相稱的冷靜與決然。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心想,莫非表哥叫她來見麵,是因為他麵臨著生死抉擇嗎?如果真是這樣,身為戰鬥機飛行員的表哥,有什麽必要臨陣脫逃呢?

“靜宜,你長成大姑娘了,更漂亮了。”全立德輕聲讚揚了她一句。

花靜宜羞澀地笑笑,指著歐陽雪英,道:“這是我紅十字會的同事歐陽雪英,我們是好姐妹。”

“表哥好。”歐陽雪英問候了一句,笑著反駁她的話,道:“什麽同事,我是靜宜小姐的丫環。”

“我看你就是一個調皮的鬼丫頭。”花靜宜小聲罵了一句。兩人隨即笑了起來。全立德把目光在歐陽雪英臉上掃了一下,後者似乎害怕被他看透,頭一低,避開了他銳利的目光。

雷幼蘭道:“還傻站著幹什麽,快吃飯吧,菜都涼了。”

走進餐廳,桌上擺滿了好菜。花靜宜驚喜地道:“哇,這麽豐盛的家鄉菜,聞著就香,表嫂的手藝真好。”雷幼蘭不好意思地笑笑,道:“鄉下人不會做飯,你們將就著吃吧。”

花靜宜也不拘束,拿起筷子拈了一點嚐著,點著頭道:“嗯,味道真不錯,好久都沒有這麽好的口福了,謝謝表嫂。”她忽然覺得屋子裏好像缺少點什麽,環視一圈之後,問:“寶寶呢?”

“在睡覺呢,這段時間每天晚上都打炮,鬧得我們睡不著,這會兒好不容易沒炮聲,他就睡了。”

表哥變戲法般拿出一瓶法國紅葡萄酒,找來幾個玻璃杯,說:“大家喝一點酒。”

“別,我們當醫生的最好不要喝酒,喝多了,做手術時手容易顫抖。”

“這酒,今晚是一定要喝的。”全立德把酒杯推到花靜宜麵前,道:“這瓶酒非常特殊,它是南京一位特殊人物贈送的,是作為我們的慶功酒。雖然現在功還不成,但我們也把它喝了吧,不然,隻怕以後就沒有機會了。”最後的話語音一沉,把桌上的氣氛也壓了下去。

花靜宜端起酒杯輕輕地搖晃著,把葡萄酒潛藏的氣息搖醒,然後放到鼻子前聞著,使濃濃的酒香直入肺腑。她瞪大雙眼看著全立德,似乎在問,為什麽要說這種話呢?

“幹杯。”全立德端起酒杯與大家一一碰過,頭一抬瀟灑地喝幹了,然後看著大家。他的目光那麽溫柔,那麽生動,似乎對此情此景很是眷戀與不舍。他又拿起酒瓶把酒杯倒滿。花靜宜默然地看著,感覺他心事重重。

“靜宜,我知道你很忙,今晚把你叫回來,有兩個意思。一是想見你一麵,你回國這麽長時間了,一直沒有機會碰上。二是感謝姨媽和你,把這麽大的房子給我們住。明天你嫂子就回貴陽去,我也要上戰場,所以今天算是交接,將房子完璧歸趙。”

“表哥,你客氣了。”聽到他說上戰場的話,花靜宜覺得好生奇怪,想起門口站崗的憲兵,就朝大門方向看了一眼,問:“表哥說要上戰場,確定嗎?”

全立德嗬嗬笑了起來,道:“我是軍人,如今大敵當前,我不上戰場,還能去哪兒呢?難不成當逃兵?”

心中的疑慮終於被點破,花靜宜放下心來,輕鬆地笑道:“我還以為表哥另有其他任務呢。”

全立德怔了怔,道:“我們的任務就是戰鬥,除了這個,哪還會有其他任務?”

見表哥說得那麽坦率,花靜宜知道自己多心了。但表哥隻是一個中尉飛行員,他在戰事最急的時候回家,又被憲兵特殊保護,在這種不平常的現象後麵,是不是隱藏著什麽不平常的舉動呢?

見表哥沒有再說下去,花靜宜也不好多問,就往歡快的事情上說:“表哥,每當你們駕機和日本人在天空廝殺的時候,上海市民都不顧危險,走上大街仰望長天,看我們的雄鷹與日寇搏擊。當日機被擊中,或被追擊時,大家會發出陣陣喝彩和掌聲呢。”

歐陽雪英說:“何止如此,市民們可是興奮得手舞足蹈,把手裏的東西拋向天空,表示慶祝,高樓住戶甚至還在窗前掛出床單當彩旗。有市民說,在“上海大世界”看戲,都沒有看我們空軍與日機戰鬥來得精彩呢。”

聽了這話,全立德綻出一個微笑,隨即又換成了苦笑,他道:“我們的戰友同仇敵愾,最大限度地發揮了戰鬥技能,在一對一的對決中,我們甚至還略占上風。但空中戰鬥既比技術,更拚實力,我們的飛行員損失一個就少一個,日軍則不同,他們可以把更多的飛行員派到中國來,派到上海來。”

全立德說這話時神情剛毅,卻帶著一種悲觀的語調,令花靜宜不由得一愣,她不服氣地道:“不錯,但表哥所言隻是暫時情況。我國有四萬萬同胞,難道不能訓練出更多更好的飛行員嗎?”

“你呀,還是那個倔強的、永遠不服輸的小妹妹。”全立德看了花靜宜一眼,對妻子和歐陽雪英說:“靜宜打小就特別要強,做任何事情都要做到最好。姨媽帶她來我們家做客的時候,我們男孩子打泥巴仗,她也要參與,常常弄得一身泥水,而且隻要誰打著了她,她非要還擊人家不可。”

全立德的話勾起了花靜宜對家鄉的回憶,她變得興奮起來,道:“哎,表哥,你知道我最懷念家鄉的什麽味道嗎?”

“什麽味道?”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把目光盯在她的臉上。

花靜宜說:“在國外那幾年,每到春天,英格蘭的草原綠草青青,我想起白居易‘淺草才能沒馬蹄’的詩句,就邀同學們一起去草原上縱馬馳騁。那時,呼吸著異國他鄉春天的味道,我就會想起表哥帶我鑽進家鄉梅林裏的情景:漫山遍野的楊梅樹上,掛著紅得透紫的梅子,真像一幅精致的油畫。”

歐陽雪英咽了一下口水,道:“哎,我的大小姐,這麽好的菜,你卻讓我們想起梅子的味道,是不是故意影響我們的胃口呀?”

花靜宜情緒很好,笑道:“不是不是,我又不是曹操,說梅子是想起家鄉的好,並非想讓你望梅止‘饑’。”她看了全立德一眼,繼續說:“秋天的時候,你們寨子後麵有一棵巨大的泥梨樹,每當秋風吹過,泥梨就從樹上掉下來,鋪了滿滿一地。我們揀呀揀呀,邊揀邊吃,等到吃飽了,竹簍也裝滿了,回家拿鍋一焙,泥梨殼張開,露出黃色的肉,香噴噴的,與生吃相比又是另一種味道呢。”

“還有揀油子,你最喜歡跟我媽去油茶山上揀油子了。我媽當時還誇你是個持家的能手,有旺夫相,看將來哪個有福氣的男人可以娶到你呢。”全立德笑道。

“去去去,姨媽就喜歡瞎說。”花靜宜臉一紅,嬌嗔地道,“那時候我就是一個野孩子,你們鬧什麽我跟著鬧什麽,整個一跟屁蟲。”

全立德見歐陽雪英麵露不解之色,解釋道:“靜宜小時候是被當成男孩子養的,因為這樣養出來的女孩能幹、會持家。我們家鄉的育兒觀與大上海有很大區別吧?”

歐陽雪英點頭笑道:“那是,隻有王公貴族才愛弱不禁風的女子,對普通老百姓來說,多數還是喜歡可以勤儉持家的女人。”

“說起來,靜宜的名字還是一個道士給改的,她原來叫花君宜。鎮遠有一個青龍洞,據說道家著名人物張三豐曾在那裏麵修煉過。湘黔公路開通時,母親和姨媽帶我們去青龍洞遊玩,我們幾個小孩在一邊打鬧、遊樂。一位老道士看到靜宜後大為驚奇,他觀看良久,說靜宜麵相非普通百姓之相,不是公主就是格格。我們當時笑個不停,說表妹就是一個鄉下野孩子,與公主格格根本搭不上邊兒。道士連連搖頭說不相信,我們說如果不信,可以找大人證實。我哥就去叫來姨媽和母親。道士端詳姨媽良久,又問了姨媽幾句話,要了一柱香火錢後,說這孩子本身就與君沾邊,是個富貴相,隻怕將來命運不濟,所以要改一個名,縱不能大富大貴,但可保一生平安。”

“是的,是的,”花靜宜笑道,“道士把我原來名字中的‘君’字改成了‘靜’字,我開始還不喜歡,學著古人的語氣說,‘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憑什麽改我的名字?’母親說,‘君’字是男孩子名字中常用的字,我的性格像男孩子,取一個‘靜’字,可以讓我內心寧靜,更有利於我的成長。可我們生活在一個動**的年代,哪裏還能尋到寧靜的世外桃源?名字隻是一個人的代號,改變它就能改變命運嗎?現在想來,道士和母親都太迷信,對這種東西大驚小怪了。”說完,她自顧自地笑起來。

“不能這麽說,在中國,每個人的名字總是被賦予了一定的意義,”全立德說,“像我的名字,就因為爺爺曾是私塾先生,希望我能像古人那樣立德立言於後世。可是,眼看今日之情形,倒不如把我的名字改為‘立武’呢。”

這話把大家都逗樂了。

花靜宜說:“‘立武’隻是暫時的,‘立德立言’方能長久。‘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在國難當頭之時,中華民族的精英們勇赴國難,表哥如今所為,也算是投筆從戎,待到將日寇驅逐出我華夏大地之日,像表哥一樣的讀書人,最後還得回到書齋,去做聖人所為的‘立德立言’之事呢。”

全立德默然不語,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方說:“瓦罐不離井邊破,戰將難免陣前亡,既然走上了抗戰這條路,隻怕我們沒有立德立言的機會了。”

悲觀的語氣影響了飯桌上的氣氛,雷幼蘭瞪了他一眼,道:“怎麽會沒有呢?我們都會活得好好的,兒子和我都會在家裏等著你凱旋。”

全立德見狀,強裝笑容改口道:“這場戰爭一時半會兒不會結束,我們這代人的青春時光都在戰場上消耗了,將來立德立言、建設國家的機會,恐怕隻有依靠我們的後一輩了。”他抬起頭,深情地望了樓上一眼,似乎在想象著兒子的將來。

“立正。”門口響起了口令,隨即傳來一陣響亮的腳步聲。全立德起身走出餐廳,隨後一位英俊的青年軍人與他一起走進來。這位青年軍人與表哥的身高和體形差不多,隻因軍裝在身,顯得更加威武帥氣。

全立德給他安了座,介紹道:“來,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我們第四航空大隊副隊長——陸海君同誌。”隨後又把雷幼蘭幾人分別向他作了介紹。

“家裏美女如雲,全中隊長身在花叢中,難怪舍不得回去。”陸海君沒有一點軍人的嚴肅,活潑地笑道。

歐陽雪英驚喜地問:“陸隊長和全哥都是第四航空大隊的?前些日子,全國到處都在慶祝空軍取得的勝利,報紙還稱第四航空大隊隊長高誌航為天神。據說他一次性擊落了四架敵機。”

全立德見歐陽雪英一個勁地吹捧高隊長,忙道:“高誌航隊長是我們的英雄,是我們空軍的驕傲,但我們陸隊長也非常了不起呢。”

“是嗎?”歐陽雪英對空軍很好奇。

“還用問嗎?我們陸隊長目前已擊落三架日機,也是我們空軍的英雄,隻是大英雄的光環太耀眼,把民眾的眼光都吸引過去了。”

“‘一將功成萬骨枯’,大英雄的光環是無數幕後英雄所成就的,也是許多普通人鋪墊的。”花靜宜冷靜地道,先前她擔心表哥是臨陣脫逃,至此一顆懸著的心完全放了下來,心思也變得沉靜許多。

“不錯,花醫生說的是事實,我們空軍是一支新興部隊,需要一個英雄作為標杆,以引起社會的注意。這樣更有利於我們建設一支強大的空中力量,是我們戰勝倭寇的重要策略。”

花靜宜點點頭,道:“現代戰爭,誰擁有製空權,誰就占據先機。傳統資本主義國家英國就十分重視空軍建設,對空軍的經費投入連續數年都超過了海軍,這在其國內還引發了不少爭議。可是,我國卻完全沒有意識到空軍對於國防的重要意義,隻一味地加強發展陸軍。”

“陸軍也是需要發展的,尤其麵對侵略,最終還是要依靠陸軍將鬼子趕出中國。當然,也應加強空軍建設,如果沒有空軍掩護,陸軍就可能陷入被動挨打的地步。”

“喝酒,喝酒,咱們邊喝邊聊。”全立德說。

陸海君端起酒杯,站起身與大家碰過之後,一口氣喝幹了。然後他看著雷幼蘭鄭重地說:“弟妹,剛才大家都在談英雄,但我們不要忽略了你們家裏的這位英雄,他是我們第四航空隊的驕傲。前天,司令部還用專車把我們送到南京,接受蔣委員長的親自接見,全中隊長還被授予了勳章呢。”

“是嗎?表哥,你對這可是一句話也沒提啊。”花靜宜看著表哥不滿地道。

“就是一次正常的工作接見,沒什麽值得驕傲的。”

“蔣委員長都接見你了,還不值得驕傲啊?”歐陽雪英驚訝地反問。

“你們別為難他了,我們的英雄隻知對敵戰鬥,發炮射擊,卻不知如何應對美女們的提問呢。”陸海君笑道,“英雄稱號是戰場上打出來的,不是待在家裏贏得的。弟妹,兩位漂亮小姐,時間到了,我需要把英雄從你們身邊帶走了。立德,憲兵司令部的車子已在門外等候,我們走吧?”

全立德站了起來,說:“請再給我幾分鍾。”說著他匆匆朝樓上走去。雷幼蘭知道他上樓幹什麽,道:“孩子睡著了,你別吵醒他。”

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全立德臉上浮現出沉鬱的神情。大家知道他們馬上就要回杭州,於是都站在客廳裏為他們送行。與全立德目光相對時,花靜宜發現他眼裏流露出很複雜的感情,有眷戀也有絕望。

全立德徑直走到她跟前,道:“靜宜,謝謝姨媽和你對我們的照顧,不管將來發生什麽,希望你一如既往地照顧我們,照顧你的全新侄子。我希望他將來能過上一種全新的幸福生活。”

這樣的臨別贈言,讓花靜宜感覺非常壓抑,她不停地點頭答應:“表哥,你放心走吧,明天我們紅十字會要把一部分人撤到湖南,到時表嫂會隨車一起走。抵達湖南後,我會讓他們再想辦法送表嫂回貴陽。”

“靜宜,你見過大世麵,又會辦事,把你嫂子交給你,我放心。”然後,他轉過身去,也不顧眾人在場,默默地把雷幼蘭擁在懷裏。雷幼蘭害羞,在他懷裏掙紮了一下,才任由他摟著。全立德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說:“我走了,不管發生什麽,你都要把孩子撫養成人。”

從表哥這異常的舉動裏,花靜宜感覺到一種生離死別的味道。“憐子何嚐不丈夫”,是不是因為要執行一項可能再也回不來的任務,所以平時不善於表達情感的表哥,才在離別之時這麽纏綿悱惻呢?當她把蔣委員長的接見與表哥此行聯係起來時,心中更覺不祥。她想起古時候君主要大臣執行特殊任務時,總會給予對方特別的關照,如今身份並不顯赫的表哥居然受到民國最高領導人的接見,這是不是意味著他正是這類特殊任務的執行者呢?

全立德與妻子僅擁抱了一小會兒,但從他的神情來看,似乎是那麽漫長,那麽幸福,那麽難分難舍。陸海君在門外等得急了,輕輕地敲了敲門。最後,全立德狠心地推開妻子,朝花靜宜揮了揮手,說:“我走後,你和姨媽將收到我的信,到時候你們自會明白一切。”又叮囑雷幼蘭:“照顧好孩子,照顧好老人。”

“再見。”

“再見。”

他們穿過長長的弄堂,朝大街走去。

透過弄堂,三個女人借著路燈,可以看見大街上停著兩輛黑色轎車。陸海君和全立德走在前麵,幾名荷槍實彈的憲兵緊隨其後。全立德不時回頭張望,好像一個即將離家的遠行人,努力把眼前的一切永遠地銘刻在心裏。

轎車消失了,她們終於把目光從空****的街道收回。歐陽雪英說:“我覺得你表哥今晚的神情有點不對勁。”花靜宜擔心她把事情說破,讓表嫂擔心,就悄悄掐了她一下,說:“有什麽不對頭,他剛回家又要離開,心裏肯定有些舍不得。”雷幼蘭用一種很幸福的語調說:“他每次回家都這樣,舍不得離開。”

“‘老婆孩子熱炕頭’在男人看來是無比幸福的事,他們又怎麽舍得離開呢?”嘴上這麽說,花靜宜心裏卻直犯嘀咕,表哥明知她會來與他見麵,為什麽不把事情當麵告訴她,非要拐彎抹角地寫信?莫非真的有什麽特殊秘密?

三人回到屋裏。看著寬大的房子,雷幼蘭有一種不舍的情感。她說:“靜宜,你們今晚就在家裏睡,不回去了吧?明天我就走了,這房子也算完整地交還給你了。”

花靜宜知道穀止戈團明天將向日本海軍陸戰隊總部發起進攻,如果今晚趕回去,就可以直接在前線搶救傷員。她還有一個隱憂,就是假如穀子哥在戰場受傷,她可以第一時間趕到他身邊,及時給予救治。隻是表嫂這邊,明天還得給她送行,這件事也非辦不可。花靜宜一時做不出決斷,問道:“雪英,你說我們回去好,還是明天趕過來送表嫂好呢?”

歐陽雪英說:“明天將有一場惡戰,戰地醫院我們非去不可。如果明天再回來,時間上就來不及,不如我們明天趕早把表嫂送走,然後再去戰地醫院,你看這樣行不行?”

花靜宜想了想,覺得這樣兩邊都不耽誤,就道:“行,那我們今晚就住在這裏。戰爭照這麽打下去,這房子以後在不在,可能都是一個問題。”

“放心吧,我的大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吉宅也自有天相。”歐陽雪英故意把聲音拖得長長的。

“想不到你這鬼靈精這麽會說話。”花靜宜笑著罵了一句。

“不是啦,按照國際法,如果戰爭一方向平民轟炸或者損毀民用建築,將被視為犯下了戰爭罪。我想,日本鬼子把大炮對準居民住宅區時,不能不有所顧慮吧。”

歐陽雪英若有所思,道:“我想,有險惡用心的也隻是主導戰爭和統率部隊的少數人。就普通士兵而言,他們是沒有多少思想的,即便有,也輪不到他們主導戰爭的行動方向。”

她的話讓花靜宜眼前一亮,笑道:“你這話不就表明你是一個思想者嗎?”

歐陽雪英扮了個鬼臉,道:“什麽思想者,大小姐高看我了,我不過是陳述事實而已,這也是我的切身感受。”

雷幼蘭把餐廳收拾幹淨了,見兩人還在客廳裏說話,就說:“靜宜,時候不早了,家裏有熱水,你們先洗個澡,舒舒服服地睡個好覺。”說完她打了個哈欠,伸一下懶腰,倦意襲上臉頰,懶洋洋地道:“小家夥鬧了一天,我先去睡了。”說完,她踏著拖鞋晃悠悠地上樓去,自言自語道:“鄉下人總是睡得早。”

看著她的背影在樓上消失,歐陽雪英臉上流露出戲謔的神情,道:“是大家夥鬧的吧?什麽小家夥。”

花靜宜揚揚手以示威脅,道:“看我不撕了你這張臭嘴。”

歐陽雪英辯解:“什麽臭嘴,我說的可是實情。”

“不許你那麽說我表嫂。”花靜宜放低聲音正告道。

“說實話也不許,難怪這世道假話橫行。”歐陽雪英站起身,捂著嘴打了個哈欠,道:“我先洗澡去了,忙了這麽多天,臉都顧不上洗,身上的垃圾都可以噸位計。”

“在戰場上還要臉幹什麽,再說了,也沒人看你的小臉,隻要大家知道你還是個活人就行。”

“那就趁我還是活人的時候,先把身子洗幹淨,省得一顆炸彈下來,把一個肮髒的身體埋進地裏,髒了我華夏潔淨的土地。”

“地裏暫時不需要你肮髒的身子當肥泥來護花養草,你還是洗幹淨了,哪天好好地埋進哪個男人懷裏快活去。”花靜宜說著,抿著嘴輕笑起來。

“我也想這樣,可我又不像花大小姐那麽有氣質和學問,讓男人像蚊子一樣圍著你嗡嗡地轉,也不像鍾麗姬那麽有魅力,能夠迅速粘到男人的身上。”輕輕一歎,她又道:“我的白馬王子騎著馬兒到哪裏去了呢?”

“今夜,你的王子就會騎著白馬來。”花靜宜嗬嗬笑著,走進房裏翻出一套自己的睡衣,道:“洗了澡就換這套睡衣,看看合不合適。”

歐陽雪英看了看,調皮一笑:“穿著它約會夢中情郎,算不上合適,不過,穿著睡覺還是綽綽有餘的。”

本應排兵布陣隆重開炮的炮兵,卻幹起了遊擊隊的活,這仗打起來還真叫窩囊啊。作為一個從事戰地救護的紅十字會員,她對戰爭多少也有一些了解,如果沒有掌握製空權和製海權,那麽地麵上的目標就成了敵人隨意打擊的靶子。剛開戰不久就打成了這個樣子,隨著日本增援部隊源源不斷地從本土趕來,上海這一仗,國軍部隊還打得下去嗎?

花靜宜仰視著深邃的夜空,默默地想著心事,她又想起了表哥,想起了中國空軍。最初的勝利並沒有對戰局產生多大影響,相反,日本飛機越來越多,對國軍陣地的轟炸也越來越猛烈,國軍的空軍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

難道表哥真的害怕了?難道我們的空軍部隊退縮了?這個念頭一經出現,就讓花靜宜的內心感覺無比沉重。雖然她是個人道主義者,但在這場日本與祖國的戰爭中,她的人道主義情感和她的愛國心,是如此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甚至在許多時候,她的愛國心強烈地抬起頭來,成為她主要的情感。

“衝個澡真舒服。”歐陽雪英走到她身後說。花靜宜回過頭,打量剛沐浴出來的歐陽雪英:濕發披肩,在寬鬆的睡衣下麵,包裹著一具曲折有致的胴體,雪白的肌膚浸潤出無比的溫柔與性感。

如果不是因為戰事,說不定雪英此時正躺在某個男人的懷裏撒嬌呢。花靜宜心想,嘴裏問道:“睡衣還合適吧?”

歐陽雪英扭動曼妙的腰身展示了一下,道:“很好,我這麽胖居然能穿進花大小姐的睡衣,我對自己的身材有足夠的自信了。”

“猴兒呀,你!得了杆兒就爬樹。”花靜宜笑道,捧著睡衣走向衛生間。

濕漉漉的衛生間裏彌漫著香暖的氣息,讓花靜宜感覺骨頭都酥了。她輕輕擰開淋浴開關,熱水頓時噴淋下來,嚴實地包裹起她青春美妙的身體,衝掉了這段時間以來的勞累。花靜宜仰麵朝天,迎著溫熱的水,閉目享受著眼前難得的寧靜與幸福,仿佛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條自由自在的小魚。忽然,表哥全立德離家的一幕在腦海裏清晰的顯現出來,特別是他回頭時深情的一瞥,在他嚴峻的目光之下,滿腔的**似乎都要從他的眸子裏噴射出來了。花靜宜打了一個激靈,一種冰冷的感覺從全身彌漫開來,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個黑洞,一隻無形的手把她的心狠狠地拽下去。花靜宜的思維慢慢地變得明晰起來,心想,表哥一定是去執行某種特殊的任務了,而且這種任務必須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否則,以表哥的身份和地位而論,部隊不會派出憲警為他保駕護航。說不定部隊此舉是擔心表哥臨時變卦,所以派人對他進行嚴密的監督。

歐陽雪英躺在**看書,見花靜宜著一襲絲綢睡衣輕曼地走過來,便敏捷地跳下床,道:“我去把內衣洗了。”

“別,我想和你說說話。”花靜宜攔住她。

她的語氣有些奇怪,臉色也略顯蒼白。歐陽雪英小心地問:“靜宜,你,沒什麽事吧?”

“我好好的,能有什麽事?”花靜宜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望著外麵。

歐陽雪英並不是那麽細致的人,一時體會不到花靜宜內心細膩的情感糾結,大大咧咧地說:“剛才王滌非打電話過來,問你在不在,人家對你可真是上心呢。”

歐陽雪英以為花靜宜會在乎這件事,邊說邊觀察她的表情,見她無動於衷,繼續道:“我說你在洗澡,不方便接電話,要他等會兒再打過來。他說等會兒沒時間了,要我轉告你,明天是否有時間見個麵,他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談一談。”停了一會,又發表了一句個人的意見:“我覺得王家公子真是在乎你,你跑哪裏他的電話就跟到哪裏,還真是纏上了。”

花靜宜轉過身來,把一雙大眼睛看著歐陽雪英,幽幽地歎一聲:“我覺得我表哥再也回不來了。”

歐陽雪英嚇了一大跳,脫口問:“為什麽?”

花靜宜卻不想說出理由,隻把目光再度轉向窗外,默然不語。想起表哥此時正坐著車朝機場奔去,他的內心肯定無比的沉痛和堅毅。沉痛是因為他愛生活,愛家人,舍不得離開他們;堅毅是因為他的胸膛裏沸騰著一腔愛國熱血,願意為祖國奉獻自己年輕的生命。

3

杭州筧橋機場。

東方露出了魚肚白,深沉的夜幕變得薄如蟬翼,晨曦漸漸鋪滿了大地。

一身空軍戎裝的全立德走進營房,邁著堅定的步伐朝停機坪上的戰機走去。機場離上海戰區很近,為了防備日機偷襲,戰機都開進山洞的機庫裏隱蔽起來,機場上隻停著兩架準備出征的飛機。一架是轟炸機,一架是護航的戰鬥機。按照計劃,淩晨五點,全立德將駕駛轟炸機,目標直指日本戰艦“長門號”。

其時,停泊在吳淞口海麵的日本航空隊旗艦“長門號”,是一艘載有二十餘架飛機的大型戰艦。自從該艦進到上海戰區以來,等於在上海設立了一個臨時機場。從艦上起飛的日本飛機,可以隨時對在地麵作戰的國軍部隊、重要戰略目標及上海市區進行狂轟濫炸,弄得人心惶惶。上海警備司令部多次想方設法炸掉它,無奈“長門號”自身防衛能力十分強大,海軍艦艇多次試圖襲擊都無法靠近,而落後的中國飛機根本無法進入其防空火力範圍之內,偶爾能夠衝進其防空火網的,最終結局隻有一個,那就是機毀人亡。麵對“長門號”所構成的嚴重威脅,同時打破日本艦隊對上海的圍攻計劃,南京方麵要求空軍拿出一個專門針對“長門號”的轟炸計劃。

由此計劃來看,日本在太平洋戰爭的後期,對美國軍艦所采取的“神風敢死隊”的自殺式攻擊行動,不過是國軍空軍針對長門號計劃的翻版,他們也算是偷師學藝,裝了一回孫子。日本人向來是喜歡裝孫子的,喜歡向其他國家偷師學藝,然後假裝是自己的發明創造,此是閑話。

計劃很快得到了南京國防部的批準。隨後,空軍經過反複權衡,把計劃下達給了全立德所在的航空大隊。飛行員們見到有為國獻身的機會,紛紛報名,最後,全立德爭得了此次特殊的任務。

蔣委員長聽說了空軍的計劃,決定親自接見執行特殊任務的飛行員,當麵對他進行嘉獎。數天前,空軍派出憲警,護送全立德到了南京。蔣委員長高度讚揚他為國赴難的精神,還給他頒發了勳章。按照南京方麵的指示,空軍又護送全立德回到上海,與妻子和繈褓中的兒子訣別。全立德強作歡笑,與妻兒度過了最美好的最後一個夜晚。他還分別給家人寫信,包括姨媽和花靜宜,把自己為國捐軀的決定告訴她們。就在昨天,他把花靜宜叫回家,把妻兒托付給她。他知道花靜宜是一個有主見有本事的人,她必定會照顧好他們,所以他沒什麽牽掛了。

走向飛機的時候,全立德還在回憶昨晚的情形,雖然他什麽也沒有說,但從花靜宜猶疑的神色中,猜想聰明的她可能已經從自己的行為中,猜到了一些苗頭,隻是她並未點破而已。

“能夠猜到,好,至少我這一番拳拳愛國之心,家人能夠理解,兒子長大以後,也不會怪我不對他盡撫育之責了。”全立德心裏這樣想著,走到飛機近前,才發現它被塗上了日本鬼子的膏藥旗。塗裝飛機的顏色和圖案是整個計劃之一部分,然而當真正走進塗著這種顏色的飛機,全立德仍然不免升起一股厭惡的情緒。

“他娘的。”全立德朝飛機吐了一口唾沫,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之後,他繞到飛機另一邊,仔細檢查了一遍。此時轟炸機的外形和日本轟炸機仍有很大的區別,但離遠了看,差別也不是很大。另一架擔任保駕護航任務的伊-16飛機,也塗上了膏藥旗。駕駛伊-16飛機的戰友,將在全立德成功對“長門號”進行自殺式攻擊後,伺機攻擊受創傷的“長門號”和從戰艦上起飛的飛機與艦載人員。

待全立德從梯子上下來,空軍領導和戰友們不知何時已悄然無聲地來到機場,站在他身後默然地看著他。全立德自覺不好意思,自我解嘲道:“我還不習慣駕駛塗膏藥旗的飛機,得適應一下。”說完,他朝前走了幾步,向負責此次行動的空軍劉副司令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道:“報告劉副司令,一切準備好了,可以出發了嗎?”

劉副司令看了看時間,又朝護航戰鬥機的駕駛員點點頭,問:“全立德同誌,你準備好了嗎?”

全立德知道這話的分量,把胸脯一挺,用堅定的聲音回道:“報告司令,我已經準備好了。”

“好。”劉副司令道,把手向後一伸,“酒。”

站在劉副司令身後的陸海君副大隊長,變戲法地端出一碗酒來。劉副司令雙手接過酒碗,端端正正地遞到全立德麵前,道:“立德同誌,喝了這碗壯行酒,祝你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全立德自知此行所肩負的重任,他莊嚴地接過酒碗,豪氣地一飲而盡,然後把碗往地上一摔,抹了一下嘴,大聲道:“為了祖國,不辱使命!”

“好。”劉副司令緊握住全立德的雙手,用力一搖,隨即擁住他,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拍。隨後,空軍領導和戰友逐一上前,與全立德擁抱、告別,宛如易水邊為荊軻送行的情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大家都明白全立德此行將一去不複返,因而,每個人臉上都凝著一種莫可言狀的悲壯情懷。

與最後一位戰友擁抱過,已然接近出發的時間。全立德抬起頭,凝視著眼前的戰友,似乎要把每個人的麵目都牢記在心,把每個人的囑托都背負身上。然後,他決然地轉過身,堅定地朝轟炸機走去。

突然,隊列中不知是誰起了一個頭,輕聲唱道:“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隨後,戰友們齊聲低沉地唱了起來:

唱到此處,聲音突地提了起來,變得高亢激越: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機,穿破東洋海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東洋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全立德踏著戰友高亢的歌聲,沉穩地登上滿載炸彈的飛機,回頭向機場上送行的人微笑著揮了揮手,大聲道:“再見了,親愛的戰友們。”然後把目光轉向雲南高原方向,大聲道:“再見了,我的親人。祖國萬歲!”

“祖國萬歲!”

在戰友們的高呼聲中,全立德坐進駕駛艙,拉上了機艙蓋,發動了飛機。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機場上靜默下來,除了發動機的轟鳴聲,沒有任何雜音。從士兵到將軍,大家都以崇敬的目光看著這位勇赴國難的英雄。華夏民族泱泱數千年文明至今仍然光芒四射,關鍵在於,每當我民族遭遇浩劫,總有無數的英雄挺身而出,救民族和國家於危難之時。在戰友們的心中,全立德正是這樣勇擔重任、浩氣長存的英雄,當然,如果國家需要他們之中的任何人作出犧牲,他們也會像全立德一樣,挺身而出。

飛機從隊列麵前緩緩滑過,劉副司令舉起右手,朝英雄行最後一個莊嚴的軍禮。隨後,隊列齊刷刷地舉起右手,向這位中國空軍英雄、親愛的戰友作最後的告別。

全立德在戰友的注目中,沉著地拉起操縱杆,飛機遂騰空而起。等戰友的戰鬥機升空,兩架飛機一同繞著機場盤旋一周。全立德最後俯視了一眼他曾經戰鬥過的機場,終於調轉機頭,迎著朝陽朝東方飛去。

清晨,海洋上空飄浮著一層薄霧,與天空的雲交織在一起。從遠處海平麵上冉冉升起的太陽把雲霧浸染得色彩斑斕,宛如掛起了一道又一道彩色的織錦。駕駛著飛機在五顏六色的織錦裏穿行,全立德仿佛回到了童年時光。在雲貴高原一個小鎮的院落裏,每當父親把上了色的蠟染從大染缸裏撈出來,掛在院子裏的竹竿上,小夥伴們就歡喜地在彩帶中鑽來鑽去,或者用蠟染布把身子一裹,隻露出一張小臉來,讓人分不清那是生動的蠟染畫呢,還是一張真實的臉。

夢幻般的童年讓全立德緊張的心情放鬆了不少。當然,英雄也同樣充滿了兒女情懷。此時此刻,他對遠在家鄉的父母,對那片養育了他的高原小鎮是如此的眷戀。或許,他血液裏流淌著的勇敢無畏的血性,正是那包容而厚重的南方高原所給予的。

當飛機掠過湛藍色的海麵,沿著上海的城市邊緣朝吳淞口方向飛去時,全立德往下看了看,機身下麵的藍色海洋碧波**漾,遠處則是寧靜的上海。他注視著似乎才從睡夢中蘇醒的上海,再次想起了溫柔的妻子和可愛的兒子,鼻子一酸,心想,親愛的寶貝,我今日所做的一切,正是希望你們,希望我愛的人,我的同胞們獲得長久的安寧與幸福啊。

當他們繼續朝著吳淞口方向飛行時,停泊在海麵上的日軍戰艦已清晰可見。在陽光的映照之下,戰艦上日軍飛機的機身閃爍著金屬的光亮。全立德不禁一喜,周身的血液急速地流動起來——日本海軍旗艦“長門號”已經近在咫尺。至目前為止,他們的行動還沒有引起日方任何的注意,更沒有遭遇飛機和炮火的攔截,偷襲行動幾近成功。全立德再次認真地打量“長門號”,與此前在資料上看到的“長門號”特征一一作了對應:高高的艦島,飄揚的膏藥旗,艦甲板上停靠的飛機。

是的,沒錯,就是它!

全立德興奮起來,朝側麵的戰友打了一個手勢,讓他暫時飛進雲層裏隱蔽起來,又指了指下麵,作了一個攻擊的表示。全立德稍作停頓,向戰友打了一個勝利的手勢,隨後,他莊重地把手放在操縱杆上,輕輕一壓,加大飛機的馬力,使機頭朝下,呼嘯著向“長門號”撞了下去。

最初,軍艦上負責觀察敵情的日軍值班哨兵早就發現了靠近軍艦的飛機,但他們以為這是從台灣調來支援上海戰爭的飛機,所以並不在意,沒有向長官報告。此時,艦上的日軍戰士都起了床,不少人已集中到甲板上,冷不防見一架飛機呼嘯著朝甲板俯衝而下,嚇得魂飛魄散,抱頭鼠竄,有些人來不及找地方躲避,就直接跳進了大海。

“轟!”跳海者還未落進海裏,身後不可一世的軍艦“長門號”上,就響起一聲驚天大爆炸。一團巨大的火球驟然升起,引爆了停靠在軍艦甲板上的飛機,隨之傳來一陣陣劇烈的爆炸聲。“長門號”籠罩在一片火海中,軍艦上到處是驚慌亂竄的日本士兵,海麵上到處是哭爹喊娘的聲音。

雲層上麵的戰友目睹了全立德悲壯獻身的一幕,他輕輕地甩甩頭,把眼淚從眼眶裏甩了出去。然後,他慢慢降低飛機的高度,把手壓在機槍上麵,飛機頓時連續地吐出火舌,把一串串憤怒的子彈射向了軍艦上的敵人。

日本士兵畢竟訓練有素,待他們從最初的驚慌中清醒過來,便架起防空大炮對著空中猛烈地掃射。突然,飛機遭遇了一擊。飛行員不以為意,繼續掃射敵人。但是,飛機越來越不聽使喚,等他回過頭察看,發現機翼已經起火。他冷靜地分析了一下形勢,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就調整機頭,用手緊緊地把握住操縱杆,朝另一艘軍艦撞去。

花靜宜把雷幼蘭送上了紅十字會運輸車,然後與歐陽雪英一起回到紅十字會取藥品。穿過街道的時候,她們突然聽到空中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隨後,目睹了國軍戰友對日本軍艦的襲擊。像往常一樣,上海市民不僅沒有躲避,反而紛紛走上街頭,觀賞國軍戰機與日本飛機在空中博弈。但這次,他們觀察到的情形與往常不一樣,在巨大的爆炸聲之後,海麵上空浮起一團黑色的煙霧,隨著煙霧靜息,一切似乎都已煙消雲散。

花靜宜也很詫異,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待她回到辦公室準備醫療器具時,電話接聽員宋小姐過來說:“花醫生,警備司令部王參謀請你方便時回個電話,他說有要緊事找您。”

“知道了,謝謝你。”花靜宜頭也不抬地回道。等宋小姐出去,歐陽雪英見花靜宜仍然無動於衷,道:“花大小姐,你就以這樣的鐵石心腸,對待別人的熱心腸?”

“我不是鐵石心腸,而是心如磐石。”花靜宜背起醫療箱,道:“走。”歐陽雪英跟著出門,穿過街道朝戰地救護所走去。

“號外,叫外,國軍飛機勇撞“長門號”,三島倭寇鬼哭狼嚎。”上海灘報童揮舞著散發著油墨香的快報,沿街高呼跑來。

頓時,這個從天而降的喜訊讓上海灘民眾沸騰了。

“報童,來一份報紙。”

“好咧,先生。”

此前,上海市民吃盡了“長門號”大炮和艦上飛機的苦頭,已在心裏數千次地詛咒它。如今它終於遭到國軍飛機的撞擊,受到重創,再也無法逞威風,市民們的高興之情溢於言表。他們在興奮之餘,對英勇的國軍飛行員油然升起一股崇敬之情。

“這裏,報紙兩份。”歐陽雪英對報童喊道。

報童立即跑上前,遞過報紙。花靜宜接過一看,上麵隻有一段簡單的消息,描述了“長門號”被國軍飛行員進行自殺式襲擊的結果,以及市民通過觀察所看到的一些情景,並沒有詳細報道戰鬥及飛行員的信息。不過,當花靜宜聯想到表哥的怪異行為,她頓時覺得十分不安。

“雪英?”

“什麽?”歐陽雪英仍然看著報紙,被一種興奮的情緒所籠罩,沒有注意到花靜宜神色的變化。

“沒,沒什麽。”花靜宜把滑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覺得不能在沒有完全確定自己的猜測之前下定論。

歐陽雪英把報紙甩得嘩啦啦作響,她大聲道:“好哇,‘長門號’這個作惡多端的惡魔不能再作惡,上海市民就少了一份威脅。”

“急啥哩,‘長門號’都被覆滅了,日本人還能怎樣?”

4

國軍左翼方麵軍司令部。

趙世忠將軍殺得兩眼通紅,數天沒有合眼了。一場勢力懸殊且主動發起的戰鬥,最後居然打成了拉鋸戰、相持戰,想起來都覺得窩囊。上海前敵總指揮部已經批準了他的計劃,決定動用後備力量,對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進行最後一擊。為配合此次作戰,國防部還把稅警總團的戰車團調往前線,空軍更是擬訂了“長門號”的襲擊計劃。

此時,趙世忠守在電話機前,等待空軍方麵的消息。一旦空軍計劃取得成功,他就命令所屬部隊發動攻擊。

作為久經戰陣的前敵指揮官,趙世忠十分清楚眼前的處境。如果此次進攻失敗,他將無力再組織一次這樣大規模的進攻,這將是他永遠無法抹去的恥辱。即便拋開個人的榮辱不談,他的失敗也將使國軍在上海的戰爭形勢陷於被動,無論是個人還是國家,都無法接受這種結果。因為日本大本營已經組建了上海派遣軍,這支強大的增援部隊已然對上海形成了封鎖和包圍的戰略態勢。而國軍在南京方麵的調遣下,後方集訓的精銳部隊正源源不斷地開向上海。此後,上海的戰事不會再局限於江灣、虹口這個狹長的地帶,將會全麵鋪開。作為一名軍人,作為戰地指揮官,這些都將遠遠超出他的預料和掌控範圍。

“轟!”

一聲巨大的爆炸聲從吳淞口方向傳來,接著是一連串的爆炸聲和大炮的轟鳴聲。趙世忠心頭一喜,心想他所盼望的結果終於發生了。可他畢竟是一位久經沙場的大將,在沒有得到確切的消息之前,不會輕易表露自己的情緒。

“報告!”作戰參謀手拿文件,站在門口。趙世忠作了一個手勢叫他進來。

“報告司令,據我方偵察員觀察,停泊在吳淞口的日軍軍艦發生了內亂。”

“什麽?”趙世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內亂?究竟是怎麽回事?”

“偵察員報告,日艦‘長門號’一架艦載機降落時,發生機械故障,撞向了母艦,飛機爆炸後,引發甲板上一連串的飛機爆炸,致使‘長門號’遭到重創。可以肯定的是,今後一段時間內,“長門號”不會給我們造成任何威脅了。”

“好消息,好消息。”參謀長洪德奎揮動著報紙,興奮地跑進指揮所。趙世忠看著這個輕易不會激動的參謀長,等待他的下文。

洪德奎把報紙遞給趙世忠,說:“司令,在我空軍自殺式襲擊下,‘長門號’艦上飛機悉數炸毀,軍艦亦遭到重創。”

趙世忠看了看,見上麵隻有簡短的消息,並無詳細報道。於是,他把參謀送來的文件遞到洪德奎手上,說:“可是,據偵察員報告,‘長門號’事件是日軍發生的一次內亂所致。”

洪德奎接過偵察匯報材料看了看,笑道:“沒想到同一事件,隻因從不同的角度看待,居然就得到了不同的結論。”

趙世忠點頭道:“嗯,每一方麵的信息,都反映了不同群眾對於該事件的意願。可是,究竟哪個更接近於事實呢?”

“我覺得兩者都反映了事實,或者說表相,但結果對我們而言都是一樣的,即‘長門號’的問題已經不複存在,這將大大提高我軍進攻的勝算。”洪德奎把目光投向地圖,說:“鐵甲戰車已經集結到了第三團的攻擊出發地,將配合第三團攻擊目標正麵。待第三團發起攻擊,預備隊穀止戈團即向敵側翼發起進攻,相機攻占司令部這個最頑固的堡壘。”

“老頭子把家底都掏出來投向上海,如果我們不能攻占目標,可真對不起他對我們的信任呐。”趙世忠看著地圖上標示的目標,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作為多年的老搭檔,洪德奎自然明白趙世忠此時所承受的巨大壓力。不把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這塊硬骨頭啃下來,他身為參謀長,在擬訂作戰計劃時沒有把各種困難因素考慮進去,對於失敗同樣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突然,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趙世忠一把抓起來,大聲地“喂”了一聲。

“趙將軍嗎?我是杭州筧橋機場。今天早上,我空軍中尉飛行員,第十四飛行中隊隊長全立德同誌,駕駛轟炸機假扮日機,成功躲過日軍的攔截,對日本重型戰艦‘長門號’發動自殺式襲擊。據我觀測哨兵發回的報告,‘長門號’發生了大爆炸,遭到重創,已完全失去戰鬥力。”

“好!好!”趙世忠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連聲叫了兩個好字,說:“謝謝空軍同誌,向空軍英雄致敬。既然你們已經打掉了我們麵前的攔路虎,下麵就看我們陸軍的吧。”

“謝謝。”掛斷電話,趙世忠對在場的人大聲道:“對‘長門號’的攻擊確定是空軍所為,空軍對‘長門號’的攻擊已取得完勝,下麵輪到我們陸軍上陣立功了。”

趙世忠抬手看了一眼時間,對作戰參謀道:“給我接通三團、四團。”

“報告,三團接通。”

“報告,四團接通。”

趙世忠對著話筒,嚴肅地道:“我命令,第三團向目標正麵,出擊!”

命令剛發出,司令部前麵不遠處第三團的出擊陣地上,就發出了怒吼聲。炮彈呼嘯著砸向目標前麵的地堡,引起一陣陣猛烈的爆炸,激起的濃煙籠罩在空中,把街麵壓得黑沉沉一片。

“衝啊。”一聲令下,第三團的戰士們帶著複仇的怒火躍出戰壕,借著煙幕的掩護朝目標衝去。

噠噠噠,噠噠噠。

敵人從炮彈爆炸最初的震**中清醒過來,右前方一座隱蔽的地堡吐出一連串火舌,無數粒機槍子彈擊中了衝在最前麵的戰士。他們一個接一個,重重地摔倒在地。後麵的戰士眼見形勢不對,順勢匍匐,舉起衝鋒槍掃射反擊。

然而,慘劇就此發生。第三團戰士們匍匐在毫無遮蔽物的街道上,成了敵人任意射殺的靶子。縱然他們進行了英勇頑強的反擊,但這種沒有目標性的反擊,並未給敵人造成實質性的威脅。

大街上,血流成河。

鐵甲車部隊見第三團的攻擊不能奏效,就轟隆隆地開出隱蔽陣地,衝向街道,以增援進攻部隊。鐵甲車的炮火暫時把敵人的火力壓製下去,第三團獲得喘息的機會,撤到了鐵甲車身後。鐵甲車正準備隨第三團一起後撤,這時,不知是誰大叫道:“不能撤,鐵甲車衝鋒!”於是,在情急的局麵下,某個人荒唐的主意就變成了集體的無意識。第三團戰士反過來把衝鋒槍對準了鐵甲車戰士,威逼他們向敵人陣地衝鋒。鐵甲車抗爭,卻遭到更為嚴厲的逼迫。敵人趁機調整炮火進行猛烈地轟擊,給鐵甲車和第三團造成了嚴重傷亡。

衝在前麵的鐵甲車見無法撤退,隻得調整方向,開足馬力,轟隆隆朝敵方陣地衝去。前麵的鐵甲車似乎給了全隊戰士一個示範,所有的鐵甲車立即緊跟而上,一邊開炮一邊向敵方陣地英勇衝鋒。待鐵甲車把敵人的炮火吸引過去,危情暫時緩解,第三團全體戰士居然趁機撤回我方陣地,眼睜睜地看著鐵甲車冒著敵人的炮火朝前開去。

原來,國軍戰士從未進行過步兵與裝甲車的協同作戰訓練,致使沒有步兵掩護的裝甲車頓時成了敵人炮火轟擊的靶子。敵人把所有的炮火都集中起來,對準了最前和最後一輛裝甲車。麵對無數炮彈的轟擊,它們很快起火爆炸。於是,中間的十多輛裝甲車擠在大街上,欲進不能,欲退不得,隻能拚命向敵人發射炮火,試圖擺脫困境。但是,敵人沒有給裝甲車隊喘息的機會,從前麵的地堡裏,從遠處的炮兵陣地上,甚至從停泊在海麵的軍艦上,把無數的炮彈砸向狹窄的街道。頃刻間,街道就變成了一座火海,一座人間煉獄。

國家花重金購置、像對待寶貝一樣的被寄予厚望的鐵甲車部隊,就這樣稀裏糊塗地被葬進了火海。

5

唉!穀止戈把拳頭狠狠地砸向門柱。

在離第三團一個街區的臨近陣地上,等待出擊的第四團團長穀止戈,通過望遠鏡看到了第三團進攻陣地前發生的慘劇。拿著寶貝當破帚,致使國民政府用黃金換來的鐵甲車,變成了任倭寇肆意射擊的靶子。第三團如此糊塗的行為,猶如利箭穿過穀止戈的心,讓他痛苦得無以言表,卻更激起他對日本鬼子無比的憤怒。

“炮兵,瞄準目標。”他轉過身,威嚴地下達了命令。第三團在主攻方向上遭遇的慘敗,陡然加重了穀止戈的壓力。

“團長,趙司令電話。”

穀止戈搶上前幾步,接過電話,大聲道:“報告司令官,是我,穀止戈。”

“止戈嗎?我是趙世忠。我命令你,不惜一切代價,朝著敵人目標,進攻,進攻,進攻!”

趙司令官連續幾個進攻,讓穀止戈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動力。他莊嚴地應道:“是,奉司令命令,第四團將不惜一切代價,進攻,進攻,進攻!”

穀止戈說完望了一眼隱蔽在陣地後麵隨時待命的李文斯拋射炮。這是我軍化學炮彈的第一次發射,成效如何,他也不敢抱很大的期望。但按照李司令官的要求,化學炮彈的第一次攻擊,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如果失敗了呢?”這個想法讓他的心猛地下沉。在第三團的進攻中,國軍已經損失了一件利器,如果連化學炮彈也不能發揮作用,那麽不僅第四團的進攻不能奏效,而且會讓上海的戰局馬上轉入另一個階段。

他緩緩地回過頭,沉著地看了看寄予著第四團戰士們無限期望的炮兵陣地,又望著海軍陸戰隊附樓。這是進攻主樓必須越過的障礙。雖然在此前的戰鬥中,附樓已被我軍強大的炮火攻擊得千瘡百孔,但事後鬼子又及時修繕,構築成堅固的堡壘,以至於它依然牢牢地釘在上海的土地上,成為上海民眾,乃至於全國民眾的眼中釘、肉中刺。

“能不能拔掉這顆邪惡的釘子,就看你的了。”穀止戈心想,把右手捏成拳頭,高高地舉起。戰士們都把目光投過來,集中在他的拳頭上,好似上麵凝聚了千鈞力量。

“瞄準目標,打!”穀止戈狠狠地砸下了拳頭。陣地後方的炮兵收到指令,立刻拉響了大炮引線,隨著一聲巨大的轟鳴,炮彈在無數期待目光的關注下,從炮膛口滑了出去,在空中劃了一道漂亮的弧線,準確地砸在目標上麵。轟,轟,轟,響聲遠遠不及普通炮彈那麽響亮。這讓對它寄予厚望的戰士們,心頭猛地一沉。

第四團戰士沒有領教過化學炮彈的威力,這會兒也被眼前的景象嚇傻了。他們緊緊地拽著槍,愣眼看著鬼子逃出地堡,穿過陣地前方的開闊地,朝司令部大樓撤退。

“打,給我狠狠地打。”穀止戈大聲吼叫道。

“是!”炮兵們率先響亮地答道,再次把炮彈送進炮膛。

“別別別。”穀止戈趕緊示意他們暫停。了解化學炮彈的威力後,他舍不得再使用這寶貝了,轉而對手下的戰士吼道:“兄弟們,衝啊。”

一聲令下,一個高大威猛的身影從塹壕躍出,率領手下的兄弟朝亂竄的鬼子撲了上去。鬼子剛從附樓撤出,又遭謝營突襲,但他們很快就從混亂中鎮定下來,組織隊伍就地散開,沉著應戰。第一營的兄弟們殺紅了眼,像一群野狼般,橫端著槍嗷嗷叫著衝上去,與鬼子絞殺在一起。

穀止戈見附樓的鬼子已經不再構成威脅,轉身命令炮兵:“炮火準備,對準大樓,傾盡所有的炮彈,給我狠狠地轟。”

命令發出,穀止戈自己也覺得荒唐。上級送來的化學炮彈總共才十枚,剛剛又發射了三枚,因而他之所謂所有的炮彈,也就隻有七枚。雖然本團炮兵仍然有一些普通炮彈,但事實已經證明,對於結構堅固的大樓來說,它們就像子彈打在坦克厚厚的裝甲板上,除了留下幾個淺淺的畫痕,構不成任何殺傷力,白白浪費炮彈而已。

炮兵按照穀止戈的命令,把七枚化學炮彈全都打出去,不過並非打在同一落點上,而是分別攻擊了七個不同的點。在炮彈響起的瞬間,隻聽得“轟”的一聲,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大樓,同樣燃起了熊熊烈火。

在後麵觀戰的部隊以及躲進租界裏的上海市民,禁不住鼓掌叫好。

化學炮彈是黃磷燃燒彈與爆炸彈的組合,威力強大,爆炸之後,敵方陣地上空會出現大片紅光,滾滾濃煙。劇烈的紅光照得人們睜不開眼睛,風吹過處,濃煙四散,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味道。不待穀止戈再次下令,蘇曉星營長急切地躍出戰壕,帶著二營朝目標直撲過去。配合他們從側翼進攻主樓側大門的第三營,也在營長介嚴的帶領下,從另一個方向進攻。

主樓裏的鬼子似乎被化學彈燒暈了,並沒有對二營、三營的進攻作出反應。二營的進展非常順利,他們成功炸掉了阻擊他們前進的幾個地堡。三營則配合二營,掃**了街道上的鬼子,使二營順利穿過主樓側大門前麵的開闊地,直接撲向司令部緊鎖的鐵門。

勝利近在咫尺,穀止戈卻莫名地緊張起來。根據以往的經驗,他從這種異乎尋常的順利中,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恐懼。

噠噠噠。

機槍聲刺耳地尖叫起來,穀止戈好像突然被什麽東西咬住一樣,驚跳起來。待他回過神來,隻見停留在鐵門外的二營戰士,就像被利刃戕割的韭菜一般,瞬間被掃倒了一大片。攀在鐵門上的幾個戰士,他們的身體也被洞穿,鮮紅的血液朝空中噴射開來,宛如朝天怒放的花瓣。倒掛在鐵門上的營長蘇曉星,掙紮著抬起頭,望著我方陣地,好似在訴求戰友們為他複仇。

“不!”穀止戈感覺子彈打在自己的心上,痛苦地大叫起來。他翻越戰壕朝前撲去,要親自營救二營的戰士們。站在他身邊的特務連長雷雲泉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將他撲倒在地。這時,一串機槍子彈打過來,濺起無數的塵土,而跟隨身後的通信兵卻痛苦地倒在地上。

“放開我,讓我上去,我的錯誤讓我去糾正,不能讓戰士們白白犧牲。”

“團長,這是罪惡的戰爭造成的,不是哪一個人的錯。”雷雲泉緊摟著他不放開。

敵人的機槍火力形成了密集的火網,二營剩餘的戰士或撲倒於地,或依托牆根反抗,有的甚至把戰友的屍體當成掩體,就地作最後的殊死戰鬥。

幾個三營戰士見二營身處危境,試圖突破前麵的街道,營救他們。但在街道拐角處,突地射出幾道強大的火力,仿佛一個威力無比的魔鬼,伸出魔掌恣意地撕裂著他們的肉體,然後拋向空中。

街道上滿是肉體的血花和碎片。周圍的一切都被鮮紅的血液染成了紅色,甚至連陽光也變成了刺眼的紅色。

這時,地堡裏衝出一隊鬼子,瘋狂地朝二營撲了過去。二營餘下的戰士奮起反擊,雙方廝殺得難解難分。

三營又有一隊人馬試圖衝過封鎖線,上前協助二營。然而,他們再次遭遇了厄運,被鬼子的機槍像秋風掃落葉般,掃得幹幹淨淨。原本配合二營擔任攻擊任務的三營,如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鬼子的刺刀下,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去。

6

第二營戰士連同與他們拚殺的鬼子,全部倒下了。這時,所有的槍聲都靜息下來。甚至與敵人廝殺得最緊的第一營,也與鬼子達成了某種默契,雙方同時停止戰鬥,撤回到出擊陣地,緊張地對峙著。他們都瞪大了眼睛望著大樓鐵門外的空地,隻見敵我雙方戰士的軀體相互交錯,地麵血流成河。

敵我雙方都曾試圖派出救援部隊,救回傷者,但所有被派出的搶救人員,都被對方嚴陣以待的機槍火力掃射倒地,無一幸免。

然而,傷者的掙紮又牽動著陣地之後生者的眼睛,他們感覺到一種揪心的痛。但是,對於戰友的痛苦,他們無能為力。

“讓我去吧,讓我去把活著的兄弟們帶回來。”穀止戈痛苦地道。但是,此種情況下,戰友們不願讓他再作無謂的犧牲,所以他此時的話不再是團長的命令,而僅僅是一個普通戰友的願望。命令可以指揮戰士,而願望是不能指揮任何人的。更何況,站在他身邊、身手不凡的特務兵們,已經接到趙司令的命令,沒有得到他的允許,任何人不能越出戰壕一步。

身為戰地指揮官,趙世忠同樣不願意讓手下的戰士們作無謂的犧牲。對他來說,一個嚴峻的現實是,他所率領的左翼方麵軍對日本海軍陸戰隊所進行的最後一擊,已經失敗了。他不能為了一場已經失敗的進攻,再犧牲餘下的戰士。

“讓我去吧。”一個女人憂傷但清脆的聲音從身後響起。穀止戈心生詫異,心想,在這種危難之時,誰讓女人走上了前沿陣地?他緩緩地回過頭來,見到著一身白色護士服的花靜宜已立於他身旁,便板著臉問:“誰讓你上來的?”

“我自己上來的。”花靜宜道,怕穀止戈為她的安全擔憂,解釋了一句:“我是從事戰地救護的國際紅十字會員,走進戰場是我的責任,也是義務。”不過,吸引她從戰地救護醫院走到前線的,並非責任和義務,而是好奇心。因為她在後麵看到了熊熊燃燒的大樓,聽到了慘烈的廝殺聲,以她的醫護經驗,這樣的戰鬥肯定會產生很多傷員,她們會為此付出艱辛的勞動。但幾個小時過去了,送到救護醫院的傷員卻寥寥無幾。就這樣,好奇心驅使她走上了前線,當然,這之中也飽含著她對穀子哥的牽掛。

“你不能去。”穀止戈以不容置喙的語氣道。

“為什麽?”花靜宜仰起臉,非要問個究竟。

“因為,你是女人,非軍事人員;因為,這是一場男人間的較量。”穀止戈停頓了一下,終於找到了一個自認為無可辯駁的理由,繼續說道:“戰爭與女人無關。”

“正因為我是紅十字會員,不是軍事人員,所以在雙方軍事人員無法介入的情況下,隻能由我們出麵搶救傷員。”

“不行。”穀止戈見無法說服花靜宜,就拿出男人的威風,耍起橫來。

“為什麽?”

“因為我們已經接到趙司令官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越出戰壕一步,否則軍法從事。”

穀止戈終於被堵得啞口無言。他之所以阻止花靜宜,是因為擔心她,不想讓她去冒險,更不願意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冒險,萬一出現什麽意外,他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於是他用近乎哀求的語氣道:“靜宜,你聽話好不好?”

花靜宜在發愣。遠處傷員掙紮的情形深深地刺痛了她,她覺得自己非去不可,說:“穀團長,搶救傷員是我的職責,任何人都無權要求我放棄。”

“好吧,好吧。”穀止戈無奈地擺擺手,又問:“假如日本鬼子朝你開槍,怎麽辦?”

“依照國際法準則,敵對行動的任何一方,都無權向國際紅十字會員及平民開槍,否則將犯下戰爭罪。”

“國際法?如果鬼子懂得國際法,他們就不會發動侵略戰爭了。”

“可是,”花靜宜看了遠處的戰場一眼,堅決地道,“對於傷員來說,時間就是生命,穀團長能夠拿自己的生命去換取傷員的生命,為什麽不允許我們去冒險?”花靜宜果斷地把手一揮,命令道:“雪英,把紅十字會會旗打出來,我們走。”

雪英打開隨身攜帶的小紅旗,緊張地問:“隻有我們兩個,人手太少,怎麽辦?”

花靜宜知道她是膽怯,看見時曉紅等幾個人也站在戰壕不遠處,就招手把她們叫過來:“快,你們幾個脫掉軍服,穿著白大褂,跟我們一起上。”

時曉紅等猶豫了一會,後見戰士們都看著自己,就壯起膽子脫掉軍服,臨時找不到白大褂,就直接穿著平常的衣服跟在紅十字會旗後衝出戰壕。

“我派兩個人保護你們。”穀止戈不放心,急道。

“不用,有軍事人員在,反而會給我們帶來危險。”花靜宜回過頭來,嫣然一笑,拒絕了穀止戈的好意。

五個女人排成一行縱隊,趟過鮮血匯成的小河,越過成堆的屍體,朝著戰場的縱深走去。後麵陣地上的穀團官兵,雖然久經戰陣,什麽危險場景都見過,然而此時卻也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生怕從什麽陰暗角落裏射出一串罪惡的子彈,讓綻放的戰地之花就此夭折。

“傳我的命令,集中所有的機槍大炮,瞄準敵人,掩護紅十字小分隊。”他明知此舉不能對姑娘們提供任何安全保障,但此種情形之下,唯有這種方式才能表達他對心愛之人的關切之情。

在開闊地帶,傷員們艱難地掙紮著。紅十字小旗的出現,驅走了籠罩他們的死神,給他們帶來了生的希望,他們臉上絕望的表情不見了,換上了溫暖而安詳的神情,同時努力舉高手,示意自己的存在。

花靜宜給國軍一位腿部受傷的傷員包紮好傷口,讓他稍事休息,恢複一些體力後,才把他拖到街道的牆根底下。他很感激花靜宜的救命之恩,說完感謝的話,又道:“醫生,你快回去救治其他傷員吧,我能行。”

“你真的能行嗎?”花靜宜有些不放心。年輕的傷員扶著牆根站起來,跳了幾小步,道:“行,你看,我能行的。”

“好吧,好吧。”花靜宜放開他,邊往回走,邊頻頻回頭觀察他。待花靜宜轉回戰場,傷員抹掉額頭的汗,咬緊牙關,艱難地一步一步往回挪。

衝入戰地廝殺的日本士兵本來不多,幾乎都被國軍拚光了,因此,她們救治的傷者中沒有一個日本人。花靜宜正覺得奇怪,這時,麵前的屍堆突然動了動,一隻手從屍體中伸了出來,把她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原來是有活人被壓在下麵。花靜宜立刻搬開屍體,一個日本軍官拱了出來,乍見花靜宜,他也嚇了一跳。他臉上沾滿了鮮血,因為失血過多,他已經變得很虛弱,隨時都可能死亡。而且他的肩部也受了傷,血還在汩汩地往外冒,花靜宜想上前幫他包紮。日本軍官本能地推開她。

花靜宜見情勢危急,急了,一邊說著並不熟練的日語,一邊打手勢。日本軍官理解了她的意思,終於把頭一勾,接受她的救治。花靜宜先給他的肩部進行包紮,後來發現他的腿也受了傷,又給他包紮腿部傷口。歐陽雪英走上前,大聲叫嚷:“靜宜,你幹什麽啊,我們是來救國軍的,不是救日本鬼子的。”

正蹲在地上救治傷員的時曉紅不滿地說:“是啊,我們是來救人的,不是來救鬼的,你看看後麵。”

花靜宜轉回頭,發現後方陣地上,無數噴射著怒火的目光投到她身上。花靜宜仍然按章法有板有眼地替鬼子包紮傷口,並說:“不錯,你們說得對,我們是來救人的。但按照紅十字會的規矩,我們眼裏隻有傷員,不區分對立的敵我。”

“我理解你的理念,可你也要尊重同胞們的感情。”時曉紅言語裏夾帶著很大的怨氣。

接受花靜宜包紮的日本軍官感受到來自周圍人的憤怒,他害怕了,身子顫抖著往後縮。花靜宜努力讓他保持鎮定,待給他包紮好傷口,扶著他一步一步地朝敵方陣地走去。

國軍在看著花靜宜所做的一切,躲在大樓和地堡裏的日軍也在看著花靜宜小分隊所做的一切。他們最初是抱著極大的仇視心理觀察著,如果不是軍官阻止,衝動的士兵早就向小分隊射出了罪惡的子彈。當花靜宜扶著受傷的軍官大山健二走過來時,堡壘裏麵堅硬的目光立時變得柔和起來。

花靜宜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那神情好似看到了一個突然會說人話的怪物。見他真的沒事了,她就轉身走向陣地。

“謝謝你。”大山健二真誠地道。

過了一會,他又喊住花靜宜,然後用日語向裏麵嘰裏呱啦地說了一通,堡壘裏麵有人回了話。大山健二回過頭道:“醫生,你可以叫人把傷兵抬回去,如果中方允許,我方也將派人搜索傷員,並把我方戰死人員的屍體收回。”

花靜宜想了想,答道:“如果是以非軍事人員的方式進入,那麽中方將保證日方人員的安全。”

大山健二稍稍鞠了一躬,表示感謝。待花靜宜走遠,地堡裏跑出兩個人來,把大山健二架了回去。

之後,一個奇怪的現象發生了。在開闊地帶,以花靜宜小分隊的紅十字會旗為標誌,剛剛打得你死我活的敵我雙方,各派出非軍事人員,一邊救治傷員一邊清理戰場。

見戰場上的傷員一個個被搜救出來,陸續送往後方醫院,花靜宜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