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運籌帷幄

“靜宜,你要去哪兒?我陪你去。”

歐陽雪英大大咧咧慣了,隻要自己人在宿舍,門就總是敞開著。這回,見花靜宜打扮得花枝招展,拎著小手提包要出門,她馬上叫嚷起來。

花靜宜笑道:“我要去會男朋友,你是不是想去當電燈泡?那可是照亮了別人,灰暗了自己哦。”

“我本來就沒有花小姐那麽光彩照人,還怕灰暗了自己不成?最多不過回歸本質罷了。”

花靜宜見她說得有趣,就笑著走進她的宿舍。自從上次在姑父家與王滌非見過麵,他就抓緊時間討好自己,想趁熱打鐵,趕在姑父離開上海之前,把兩人的事情確定下來。但花靜宜畢竟心明如鏡,知道這隻是剃頭挑子一頭熱,自己心裏已經裝了一個人,對他根本沒有感覺。而她之所以答應與王滌非見麵,不過是因為她的生命細胞中,天生就融入了政治成分,即便對那個男人沒感覺,也願意配合姑父把這出戲唱下去,順便數數電線杆什麽的。此時她見歐陽雪英要去充當電燈泡,覺得再好不過了。想到這裏,她便笑問:“你手臂上的傷好了?”

歐陽雪英甩了甩手,說:“沒有傷著筋骨,加上你花教官縫合的技術又如此高明,哪能還有什麽事呢?”

花靜宜很感動,說:“誰說女子不如男?我看我們雪英就比男人更堅強。”隨後她優雅地把手一揮,說:“想當跟屁蟲,就走吧。”

歐陽雪英鎖上門,跟著花靜宜下樓。花靜宜說:“我不是千金小姐,出門約會卻還帶著一個丫環,夠貴族夠氣派的。”

“你是花小姐呀,你看戲曲裏麵,但凡千金小姐約會情郎,哪一個不是丫環跟前跟後牽線搭橋?”

“也就崔鶯鶯身邊的那個紅娘有名而已。她一出名,後來所有牽線搭橋的人就都被稱為紅娘了。其實,如果心中沒有情,任她費力,又哪裏牽得起線來?”

穿過教堂走廊時,她們聽到裏麵傳來鏗鏘的說話聲。花靜宜站在門邊,透過門縫朝裏望了望。原來是全體學員把白大褂都換成了淡黃色的軍裝,由部隊派出有戰地救護經驗的軍醫對她們進行戰前強化訓練。護校的老師畢竟沒有實戰經驗,隻能培訓一些救護常識。而學員們最終是要到戰地醫院實施救護的,因此,確實需要這方麵的崗前培訓。

軍醫是一位中年人,他在台子上舉著亮晃晃的手術刀,道:“在普通醫院,這隻是一把小手術刀,一個工具,但在我們戰地救護醫院,它就是我們醫護人員的武器,是部隊戰鬥力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的戰士一想到這把手術刀能治好他的傷,救他的命,他就敢於衝鋒,敢於同敵人拚命,那麽部隊的士氣和戰鬥力就會大大提高。而且,我們每多救一名戰士,部隊就多一份戰鬥力,多一分必勝的信心。當然,如果我們實在回天乏術,”說到這裏,中年軍醫聲音低沉下去,“至少,我們也能為他們減輕一些痛苦,讓他們最大限度地感受到我們所給予的人文關懷……”

“說得多好哇。”歐陽雪英感慨道。

“因為這是他的經驗,是他的體會,也是他的思想。”花靜宜轉過身來,說:“他已經把這些升華為一種信仰,一種道德力量。”

“信仰,道德力量?”歐陽雪英疑惑地問,“我認為你才具備這種東西呢,因為你總想用關愛的目光來觀照交戰雙方,把每一方都當人看。”

“那是因為我長期生活在國外。如果是在國內,長期感受著日本人帶來的威脅,我想,我也不會那麽超然,我可能照樣是一名戰士。”

歐陽雪英肯定地點點頭,道:“是的。”

花靜宜用詫異的目光審視著她,問:“那麽你呢?你既然和普通人一樣感受著日本人所帶來的痛苦和災難,為什麽還能做到如此超然?居然還申請加入了紅十字會?”

歐陽雪英慌亂地避開她的目光,說:“我,我隻是一個為生存而奔波、奮鬥的普通人,還無法把個人的工作與道德、信仰聯係起來。我之所以加入紅十字會,是因為覺得他們的工作相對戰場救護來說,要輕鬆得多。”

從她斷斷續續的話語中,花靜宜感覺出她在說謊,而且,這還是一個天衣無縫、無可指摘的謊言。當然,她也知道,謊言之所以無可挑剔,往往是借助了大道理,用大帽蓋把私心和虛情假意掩蓋在裏麵,普通人哪裏敢去揭開呢?即便揭開了,還要再度分辨一番,一般人又哪有這樣的見識?

對花靜宜來說,歐陽雪英是一個謎。

走出耶穌教堂的大門,王滌非已經喊了兩輛黃包車等候在大門口。他今天特意邀請花靜宜陪他去機場接人,所以脫掉了軍人裝束,換了一套白色西裝,配上白色皮鞋,頭戴白底斜紋的鴨舌帽,整個一上海灘花花公子的裝扮。

在王滌非還沒有轉過身來的時候,歐陽雪英眼尖,一眼就認出了他,誇張地說道:“喲,好時髦的裝扮,我看還真是你的白馬王子呢。”

花靜宜輕聲笑道:“我不需要白馬王子,我要尋找的是真命天子。”

王滌非轉過身來,見花靜宜已經走到跟前,歡快地道:“來了?上車吧。”當他的目光和歐陽雪英對上時,兩人凝視了一眼,又趕緊避開。他假意問花靜宜:“這位是?”

“我的同事,紅十字會的歐陽雪英。我看她一個人在宿舍,就順便叫上她一起出來逛逛。”

歐陽雪英也假意地問王滌非:“我,不會影響到你們吧?”

“不會,不會。我本來打算和靜宜去機場接一個從美國考察回來的中學同學,多一個人正好呢。”王滌非道,“不過我隻叫了兩輛車,這樣,你們先走,我隨後趕來。”

“大家一起走吧,”花靜宜說,“鄭成龍乘坐的飛機幾點到達?”

“十一點,但飛機晚點是常事。”說著,王滌非把掛在胸前的懷表鏈抽出來,看了看時間,“現在十點鍾整,我們慢悠悠地晃過去也來得急,順便帶你們到上海灘海鮮館嚐嚐鮮。”

歐陽雪英興奮地說:“托白馬王子的福,我今天可是有口福嘍。”

“什麽白馬王子?誰知道是不是紅皮蘿卜?”花靜宜悄聲說。歐陽雪英則調皮地眨了眨眼睛,兩人會心一笑。剛好有一輛黃包車過來,王滌非立即叫住了,然後微微彎腰,說:“兩位小姐請上車先行,小生隨後跟上。”

黃包車搖搖搖晃晃地朝虹橋機場方向跑去。

虹橋機場的設施簡陋,原來由保安部隊駐防,與日本海軍陸戰隊一營地相距不遠,其戰略位置非常重要。因此,保安隊已於兩天前被主力部隊替換下去,由088師一部守衛機場。與主力部隊相比,保安隊軍容不整,紀律散漫,看守相對鬆懈;而主力部隊則軍容肅整,作風嚴謹,辦事認真。雖然從表麵上看,已經穿上了保安隊服裝的主力部隊並沒有多大差別,但細心的人,則會從這些不起眼的細節中發現端倪。

來到虹橋機場,機場方麵通知,由於天氣的原因,飛機要下午才到。王滌非笑道:“於乘客是人不請客天請客,於我是天不請客人請客。走吧,我很榮幸能對兩位小姐踐行諾言。”

“嗬嗬,”歐陽雪英看著在花靜宜笑道,“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什麽秘密?”花靜宜好奇地問。

“世間所謂的緣分,不過是有心一方精心設計的局,這樣就能輕而易舉地捕獲一顆芳心。”

“說什麽呢?”花靜宜唬了一下臉。

王滌非走在前麵,見她二人在後麵嘀嘀咕咕,便道:“通過與兩位小姐一起出門,我得出了一個結論。”

“什麽結論?”

“當女人和她的閨蜜在一起的時候,男人就變成了一道涼拌菜。”

兩個女人咯咯地笑將起來。歐陽雪英睨了他一眼,道:“想不到王副官還這麽幽默。”

“王副官?你們原來認識?”花靜宜不解地看著歐陽雪英。歐陽雪英一愣,見王滌非不停地在旁邊向她眨眼睛,才裝著猛然醒悟的神態,說:“噢,前些天你不是跟我說過王少爺在警備司令部任副官?”

“我說過嗎?什麽時候說的?”花靜宜一頭霧水。

歐陽雪英假裝發現新大陸的樣子,興奮地指著前麵的一座海鮮館,說:“那不就是海鮮館?”又對著花靜宜說:“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踏什麽鞋,海鮮館滿上海都是,比地上的洋狗屎還多。”因為生氣,花靜宜說話也毫不客氣起來。

“也不盡然。最近從長江上遊逃來的日本炮艦擠滿了黃浦江和上海海域,我國又加緊撤退廠礦、學校,並盡最大限度地進口戰略物資,使得上海洋麵如同熱鬧的集市,本地漁民都已經打不到魚了。現在市麵上的海鮮都是周邊地區供應的,所以在海鮮館裏難得嚐到真正的海鮮味了。”

“從江北和浙江方麵運海鮮過來,路途並不長,理應不會影響海鮮的質量。”花靜宜也較起真來。

歐陽雪英和王滌非提到海鮮,目的不過是轉移花靜宜的注意力。見她果然中計,兩人暗自鬆了一口氣。來到海鮮樓前,王滌非說:“這裏環境不錯,兩位小姐稍等,我去問一問有沒有新鮮的海味,如果有,我們就將就在這裏吃,怎麽樣?”

歐陽雪英道:“讓王少爺破費了。”她擔心花靜宜再提出什麽質疑,有意一口一個王少爺。

王滌非進去一會兒,就站在門口向她們招手。兩人遂攜手進門。

一位戴著小瓜帽、肩上搭著一條毛巾的侍者走上前詢問:“請問先生小姐,是要前樓的包房,還是要後樓的包房?”

王滌非奇怪地問:“前樓與後樓,有什麽區別嗎?”

他湊近前神秘地說:“前樓一應客人都接待,後樓對內不對外,隻招待身份尊貴的先生小姐。”

王滌非把眉毛一挑,道:“怎麽?現在社會上到處都講民主了,難不成你這裏還講等級?”

侍者道:“先生誤會了,我們的後樓也叫觀機樓,從後樓的包房裏,可以把機場裏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哦?”王滌非說:“既然如此,那你怎麽知道哪些客人是內部的,哪些客人是外部的、普通的?”

侍者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說:“這位少爺,不瞞您說,咱們在市井上混的,全靠這雙眼睛吃飯。否則,什麽時候腦袋瓜掉了,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呢。”

王滌非點點頭,道:“我們是來機場接重要客人的,就安排我們最便於觀機的包間。”

“好咧,樓上請。”侍者高聲吆喝道,領著他們來到位於三樓盡頭的千山亭。推開門,隻見房內有兩麵是明亮的玻璃窗,透過它,可以把不遠處的機場盡收眼底。

花靜宜問:“包房為啥取名叫‘千山亭’?”

侍者指了指掛在牆上的畫,說:“我們每間包房裏麵都有一幅畫,而包房名的寓意就隱含其間。”

歐陽雪英看了看,隻見上麵有一幅山水畫,旁邊題寫了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落款是上海灘時下頗為有名的畫家。但她一時沒看明白其中的寓意,就問:“為什麽觀飛機的包間,偏生取了一個與山有關的名字?”

侍者微微一笑:“觀機、觀畫、觀人,其實追求的就是一個‘悟’字。一千人悟出一千個理,這畫和人都別具深意。如果一千個人隻看出一種意思,那不僅是畫家白畫了,客人也白看了。”

王滌非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嗯,有道理,”花靜宜看了一眼王滌非,“先生果然是市井有高人。不過,我還聽過一種說法,當某地某一階段的文化風氣逐漸頹廢,文化創造的源泉接近枯竭時,如果文化的土壤仍在民間,那麽一種新的文化生命即將從此誕生。”

王滌非道:“這話頗有道理,華夏民族每個王朝的主流文化,都會隨著王朝的腐朽而衰敗,但華夏民族文化卻能夠生生不息傳承至今,就是由於新文化的種子在原有的深厚的土壤上,生根、發芽、成長,直至完全取代舊的文化形式。”

“可是,你們說了這麽多,我還是沒有明白畫的寓意。”歐陽雪英道。

花靜宜說:“以人們一般的理解,飛機無非是大鳥,把千山與飛鳥聯係起來,畫的寓意不就出來了麽?”

“對,”侍者說,“無非是一種祝福,抑或視為一種清靜無為,不想在千山中看見飛機。至於其他,就看你怎麽理解了。”

“看飛機與觀畫,都當不得飯吃。你這裏有些什麽新鮮的東西,揀幾樣上來,填飽肚子才好坐而論道呢。”

“是。”侍者看了王滌非一眼,好像為自己剛才不言正事感到羞愧的樣子。他把桌上的菜單遞到王滌非手上,說:“我們店裏的主要特色都在這裏,先生請隨便點。”

“好,好,我隨便點,幸好你沒叫我點隨便。”王滌非看著菜單,點了幾樣特色海鮮,問:“兩位小姐每人再點一樣菜?”

“你點,你點。有男士代勞,我們隻管享用就是,何必再費心思?”

王滌非拿起另一張菜單,問侍者:“剛上市的大閘蟹,為何單獨列在一邊,而且一隻隻賣五個銅板?據我所知,一隻陽澄湖大閘蟹在市麵上要賣十來個銅板呢。”

“先生有所不知,我們店裏賣的正是陽澄湖大閘蟹。”

“既然如此,為何這般便宜?”

“先生久不進店了吧。最近新蟹上市,大閘蟹肉鮮味美,尤其是蟹黃,更被稱為食品中的黃金。取其寓意,上海所有的海鮮店都把它作為招牌菜向顧客推薦,而且一律每隻僅售五個銅板。即使三位客人不點,我們也要加上的。”

“為什麽?”王滌非問。

“黃金?皇軍?”花靜宜自言自語道。

“對,蟹黃暗喻為日本皇軍。所以上海的海鮮店,要把蟹中黃金蒸了吃,煮了吃,煎了吃,炒了吃,煨了吃,或者直接讓它包裹在堅硬的蟹殼裏,我們囫圇吞棗將其整個吞進肚子裏,給它來個一鍋端,還有的則不屑於吃,丟在大街上喂野狗。”說到這裏,侍者把頭稍稍湊近王滌非,“聽說最近國軍主力都開進上海了,估計南京方麵已經下決心要把上海的皇軍剁爛了吃掉呢。”

“噓,”王滌非道,“做生意的還是莫談國事為要,以免惹禍上身。”

“好咧,陽澄湖大閘蟹三隻,馬上就來。”侍者笑著把毛巾往肩頭一耽,吆喝著下了樓。

透過玻璃窗,在機場周邊的空地上,隱隱約約可看出多了一些什麽東西。王滌非仔細看了看,猜想那應該是經過偽裝的防空火炮陣地。由此看來,《淞滬停戰協定》已經正式終結。正如侍者所說,南京方麵已經決定在上海對日開戰了。既然普通侍者都洞悉到這一點,無孔不入的日本間諜又如何不知?既然對日本海軍陸戰隊進行突襲的條件已經不存在,何不趁早動手,在日本援軍沒有到來之前,把日本在上海的據點一一端掉?

“王少爺,在看什麽呢?”歐陽雪英踱了過來,目光順著王滌非注視的方向望去。王滌非朝她使了個眼神,走到桌邊坐下,說:“靜宜,你好像對觀看飛機不怎麽感興趣?”

“在國外,聽到飛機的轟鳴聲就心煩,誰還會把它當成大菜鳥來欣賞呢?隻有我們的國人,仍然把它當成西洋鏡一般稀罕。”

王滌非沉思了一會,道:“是呀,落後就得挨打,這是不爭的曆史事實。現代戰爭越來越追求海陸空立體配合,誰擁有製空權和製海權,誰就擁有了戰略上的優勢。與日本訓練有素的陸軍相比,我們的部隊基本上都是青年農民,算不上正規的常備軍隊。南京方麵倒是希望在上海與日本決一死戰,但如果把大量的主力部隊集中到這個狹小的區域,我擔心,這場會戰會成為異常殘酷的絞肉機。”

花靜宜看著他道:“既然你這個當參謀的看得這麽清楚,為什麽不向警備司令部、南京國防部提出你的意見和建議?”

王滌非知道她受西方的思維方式影響很深,行為和處事都遵循民主的思想和原則。可這畢竟是在中國,先別說向南京方麵反映自己的意見和建議,就是以參謀的職責而言,也無權參與重大決策。參謀部流傳著一句名言:參謀不帶長,放屁也不響。他這個參謀頂多就是畫一畫戰場態勢圖,或被派到下麵部隊、某個國防工地,代表司令部監督任務的落實情況。至於對上麵提出意見,他好像還從來沒有獲得這樣的機會。

“南京,國防部,那是天,天是不可觸摸的,天意從來高難問。”王滌非苦笑道。

“菜來嘍!東海小黃魚一條,鰻魚一份,清蒸大閘蟹三隻。”一個年輕侍者用托盤把菜端上來,像唱歌一般報著菜名兒。

歐陽雪英聞到了大閘蟹四溢的香味,興奮得兩眼放光。王滌非先夾了一隻放在盤子裏,擺到花靜宜麵前。花靜宜謙讓地推給歐陽雪英。後者也不拒絕,用受傷的手拿起筷子輕輕地壓住蟹,另一隻手靈巧地剝開了蟹殼,迫不及待地嚐了一口,驚歎道:“哇,味道真鮮,還真是肉厚味美的‘皇軍’呢。”

“吃吧,今天放開吃,不夠咱們再要。”

花靜宜指了指牌子:“別看見便宜就想占,人家做生意的不是傻子,每人限點一隻。”

“‘美人’限點一隻,咱是‘醜人’,應該可以多點幾隻。”歐陽雪英吃得津津有味,聽了這話,笑著湊趣一句。王滌非笑著看了花靜宜一眼。花靜宜道:“真是個傻姑娘,傻得可愛。”

2

虹橋機場檢查站。

一輛掛著日本國旗的海軍陸戰隊三輪摩托車朝檢查站飛速馳來,駕駛者是日本軍官車山勇夫,車裏坐著水兵齋藤要藏。前些天車山勇夫因為急切請戰,反而被上司剝奪了帶兵權,他心有不服,一直想弄清楚自己得到的情報是否準確,國民黨主力軍是否已經進駐上海。所以,他領著鐵杆兄弟齋藤要藏,像日本浪人一般在街頭四處遊**,想從中國保安隊方麵查出一些端倪。在這個過程中,他越來越堅信自己的猜測,因為他發現,當前駐紮在中國方麵前沿陣地上的保安隊,已經不是原來的保安隊。

但是,車山勇夫不能僅靠懷疑,他必須拿出確切的證據擺到指揮官麵前。

看見日本軍用摩托來勢洶洶,身著保安隊製服的國軍士兵絲毫不敢懈怠。值班排長命令士兵進入臨時掩體,架起機槍嚴陣以待,自己則領著一位士兵向前走幾步,高高地舉起右手,以阻止摩托車進一步靠近檢查站。車山勇夫為了顯示自己高超的車技,將要撞上值班排長時猛地旋轉摩托車車頭,卷起一團塵土。

他敏捷地跳下車,氣衝衝地走到值班排長麵前,大聲吼道:“你的,讓開,大日本皇軍有重要公務進入機場!”

值班排長毫不相讓,嚴肅地說:“機場重地,按照中日雙方停戰協定,日方不得隨便進入我方要地和其他重要場合。如有特殊公務需要出入,請出示關防文書。”

“我的文書,沒有。大日本皇軍有權出入上海任何一個地方,對你們的值勤情況,進行檢查。”來中國的時間長了,車山勇夫也能夠說幾句並不標準的國語。

“對不起,沒有關防文書,沒有上級命令,我們無權給你們放行。”

“我,奉命對機場進行檢查,你為什麽不放行?”車山勇夫的手指戳到了值班排長的臉上。排長被這句氣勢洶洶的質問惹火了,臉憋得通紅,像一隻要決鬥的公雞,橫眼瞪著這個可惡的日本軍官。

“你敢阻攔大日本皇軍?”車山勇夫徑直向值班排長撞了上去。值班排長見來者不善,本能地後退幾步,準備從腰間掏槍。車山勇夫猛撲上去,與他扭打在一起。藤齋要藏見狀,也迅速撲向值班排長身後的年輕士兵。年輕士兵卻像猴子般身手敏捷,將身子稍微一邁,使他撲了個空,跌了一個趔趄。待他回轉身再次撲向年輕士兵,後者怒不可遏,直接拉開槍栓,對準藤齋要藏開了一槍。槍彈穿過他的身體,把一砣紅色肉團砸在他身後的土地上。藤齋要藏“啊”的一聲,抱著身子撲倒於地,哇哇地痛苦尖叫,鮮血從他嘴裏汩汩流出。

車山勇夫見藤齋要藏被打倒在地,一時分了神。趁他的手些微鬆勁的瞬間,值班排長一躍而起,一腿踢向車山勇夫。車山勇夫就地一滾,忙從腰間掏出槍。說時遲,那時快,值班排長也掏出槍對準車山勇夫“砰、砰”就是兩槍,車山勇夫頓時倒地,掙紮了一陣,最後他身子一挺,眼珠瞪著天上,一動不動。他至死都不明白,中國官兵今兒個是怎麽了?

看著橫擺在地麵的兩具血淋淋的屍體,值班排長知道闖大禍了,嚇得臉色煞白,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咋辦,排長,咱們把日本人幹掉了?”年輕士兵驚恐地問。

值班排長緩緩地看了士兵一眼,從他期待的神色中,他看到了自己的責任,於是靈醒過來,把胸脯一挺,大聲說:“日本兵是我下令幹掉的,由我承擔責任,與你無關,請你歸隊。”

“可是,排長?”

值班排長怒不可遏,吼道:“這是命令!”

士兵畏懼地退回去,隻剩值班排長獨自麵對著兩具屍體。他在思考該如何處理這樁大麻煩。

就在車山勇夫橫闖檢查站時,王滌非已經接到了抵達虹橋機場的鄭成龍,與他隨行的還有一位美國新聞記者斯科特。一行五人走出機場後,遠遠地看見值班排長與日本軍人廝打在一起。王滌非在警備司令部工作,知道如何與日本人打交道,他飛快地跑過去,但還沒來得及製止,血案就已發生。

花靜宜拉著歐陽雪英迅速跑向兩個倒地的日本人,對他們的屍體分別進行了檢查。發現兩人均已死亡後,她攤開沾血的雙手,道:“都死了,沒救了。”

王滌非很清楚眼前這樁血案對上海意味著什麽,他心裏一急,便指著地上的屍體怒道:“看看你們幹的好事,才上來沒幾天,就鬧出命案,要是保安隊也像你們這樣行事,天下豈不早就大亂了嗎?”

值班排長見橫空殺出一個身著白色西裝的公子哥兒,劈頭就指責他的不是,於是把鼻子一哼,道:“請問你有什麽權利指責我?我隻是在執行公務。”

“天,殺人也叫公務?”王滌非被這句話弄得哭笑不得。

“殺人當然是犯罪,但對於肩負衛國職責的軍人來說,槍殺敵人就是我們的工作。”

“還主力部隊呢,就這點素質?這樁案子涉及國際糾紛,日本人正愁找不到在上海開戰的理由,這下你可給他們提供機會了。”王滌非邊說邊往外掏軍官證,道:“我是警備司令部中校參謀王滌非,你為什麽非要把人打死不可?”

“他上來和我拚命,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保安隊在機場值勤五年從未出事,你們才來三天發生命案,對此,你可有什麽要解釋的?”王滌非生氣地道。

從機場湧出來的群眾越來越多,值班排長對大家激動地說:“是的,我要解釋。倭寇侵我疆土,擾我家園,殺我同胞,任何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都希望把他們殺得片甲不留!這就是我想說的,我要大聲說的。”

“說得好。”周圍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美國記者斯科特也大聲叫好,拿起相機走上前,要給值班排長照相。王滌非暗自叫苦,心想,如果這事被捅了出去,上司又知道我是這兒軍階最高的軍官,我不承擔責任才怪呢。於是他趕緊阻止斯科特,並對鄭成龍說:“請讓你的美國朋友不要拍照,一旦把這事兒報道出去,麻煩就大了。”

花靜宜道:“沒事,讓他照。反正國內已經建立了嚴格的新聞審查製度,你們不讓報導,他的新聞也就無法在國內刊登,等他郵寄到國外,黃花菜都涼了。到時,想必這樁公案也有了一個妥善的處理方式,你還愁什麽責任問題?”

“靜宜,你有所不知,打死日本人,這事兒可不是鬧著玩的。”

“你的意思是,打死中國人就好玩了?”人群中有人高聲質問,引得四周的人議論紛紛。

王滌非不再理會他們,隻看了值班排長腳上的草鞋一眼,又轉而注視他的眼睛,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劉朝陽。”

“劉排長,我命令你,立即建立隔離帶,把圍觀的群眾勸走,以保護現場。然後我們立刻向上級報告,等候下一步指令。”

“是。”劉排長向王滌非行了一個軍禮,然後指揮士兵驅散圍觀人群,在現場周圍拉起了警戒線,並用雨衣把屍體掩蓋起來,等候上麵派人進行調查處理。

王滌非走到鄭成龍跟前,道:“成龍兄,此事牽涉到中日關係,我得立即向上級匯報。你們先回市裏,等把事情處理好,我再過去看你們。”

“大敵當前,諸事纏身,更何況遇上這個意外事件呢。”鄭成龍理解地點頭道,“把斯科特安頓好,我就趕去大後方了。我們訂購的水輪機不日就要到達廣州港,我得抓緊時間回貴州選址、安裝,軍工廠和製藥廠都急需電力供應。”

“行,辛苦成龍兄了,才到上海就要走,我都沒盡地主之誼。”

“你還不是一樣?”鄭成龍看了看花靜宜,笑道:“把與女朋友約會的時間都用來處理國家大事了,還有比滌非兄更辛苦的嗎?”

王滌非苦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想不到書呆子也變幽默了。”

“什麽幽默,我可是陳述事實。”

王滌非望了一眼正提著相機抓緊拍照的斯科特,問:“你這個朋友怎麽樣?可靠嗎?”

“可靠。美國人做事講原則,而且很認真。斯科特是《華盛頓郵報》的記者,他是看了斯諾采寫的關於中國紅軍的消息,對中國產生了興趣,抱著來華全方位報道中國抗戰,向世界介紹中國的想法過來的。”

斯科特聽得懂中文,這會他聽見兩人在談論自己,便湊上前,指著被雨衣覆蓋的兩具屍體說:“我覺得,這是中國抗戰中的一個插曲,是中國對日作戰的一次小小的勝利。我要向世界人民報道這場發生在上海虹橋機場的戰鬥,中國軍隊取得了完勝。”

王滌非被斯科特的話弄糊塗了,他驚訝地張大嘴巴,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

鄭成龍道:“斯科特,我的朋友,我覺得這不是一次戰鬥,而是一個事件,一樁血案。雖然中國軍隊取得了完勝,但這是在我們占絕對優勢的條件下,而且此事極可能給中國政府惹出大麻煩,所以絕不能在國內報道,除非得到上層允許。你明白嗎?”

“否,否,”斯科特搖著手指頭道,“這就是一次戰鬥,我親眼看見兩個日本軍人衝向中國軍隊設置的檢查哨,中國士兵警告無效,日本軍人再次向中國軍人挑釁,在一比一對陣的情況下,中國軍人擊斃了日本軍人。這是一場軍人之間的對決,是一場貨真價實的戰鬥。”

斯科特說話的時候,王滌非和鄭成龍不停地搖頭。斯科特也被他們弄迷惘了,末了他不自信地問一句:“怎麽,我說得不對嗎?”

鄭成龍看著他,認真地說:“斯科特,你說的道理都對,也是事實。可能中國的普通百姓也讚同你的看法。但在中國的領導人看來,這畢竟是一樁可能引起國際糾紛的重大事件,所以不能單純地從表麵來看。”

“不從事實看問題,不從表麵現象看問題,那中國領導人都從哪些方麵看問題?”斯科特完全迷糊了,他大概連自己在問什麽都不明白了。

“以一般情況而論,中國領導人既不從事實看問題,也不從普通邏輯推理的角度看問題。因為按照封建皇權的思想,皇帝的意誌代表上天的意誌,就是事實,所以中國人看問題,往往不需要了解事實,隻需要看上麵作出怎樣的定論,這種定論也許就是最終的事實。”

“啊,不,成龍先生,你又是一般事實,又是一般結論,我都被你弄糊塗了,不明白你所說的。什麽是事實?中國領導人的需要就是事實?”

鄭成龍和王滌非會心一笑,他道:“讓你糊塗,讓你弄不清事實,這就是我們的目的。”

“如果結論就是事實,那麽,真正的事實豈不是被掩蓋起來了?”

“確實是這樣。所以你站在中國的土地上,就得按照中國人的邏輯來思考問題。”

“在中國的土地上,勝利不叫勝利,還不允許報道事實真相,哪有這麽荒唐的邏輯?”

“自從秦王朝的朝堂上出現指鹿為馬的事件,直至現在,中國人每天都生活在這種荒唐的邏輯之中,大家已經見怪不怪了。”

“這不僅僅是邏輯,而是中國人真實生活的寫照。”花靜宜笑著用英語說了這麽一句。

“荒唐的邏輯,對普通人來說,就意味著思想的黑暗。中國人數千年來能夠在黑暗中生存,並且忍耐這麽久,真的非常了不起,非常偉大。”斯科特由衷地讚歎。

他的話讓在場的人五味雜陳,大家咧了咧嘴,卻不能笑出聲來。

為打破這尷尬的場麵,鄭成龍提出回市裏。王滌非對花靜宜說:“靜宜,這裏很快就會成為是非之地,為了安全起見,你們還是和成龍兄一起回吧。”

花靜宜見現場沒有自己什麽事了,就點頭道:“好吧,我們走了,你多加小心。”王滌非被這句體貼的話感動了,動情地揮著手道:“走吧,處理這樣的事我也不是第一次,不會有什麽事的。”

於是,花靜宜和歐陽雪英攜著手,跟隨鄭成龍與斯科特走了。王滌非一直注視著他們。花靜宜的美麗和善良,都深深地打動著他,讓他在這個充滿危險的下午,仍然覺得世界是如此溫馨而美好。他並不知道,如果花靜宜得知此時她的穀子哥就在機場後麵一個隱蔽的指揮所裏,聽取團部參謀匯報檢查站發生的意外情況,也許她的心思就轉向了穀子哥,而不會對他說出這番話了。

3

虹橋機場保安部隊槍殺日本軍人的消息,由088師團迅速報到國軍左翼方麵軍司令部。時值穀守誠和俞秉南來到此處,與司令官趙世忠及參謀長洪德奎一起,進一步研究上海之戰中部隊與後勤的協同配合問題。當參謀副官把事件報告送到趙世忠將軍手上,他看完後,臉色漸漸變得鐵青,最後把報告書往桌上一摔,拍案而起,向副官命令道:“傳我命令,把槍殺日本人的值班排長劉朝陽和士兵劉阿丸槍決,立即執行。把劉排值班士兵關禁閉,給該團團長記過處分,把處理結果上報淞滬警備司令部張治中將軍,並通知日本使館和海軍陸戰隊派員前來認領屍體。”

在趙世忠將軍口傳命令的時候,洪德奎迅速看了師部傳來的緊急情況通報,隨後又遞給穀守誠和俞秉南。副官記錄好命令,行了軍禮正要出去。

“慢著。”洪德奎站了起來,看了趙世忠將軍一眼,猶疑地說:“趙司令,我覺得此事不是那麽簡單,不能倉促處理。”

“在這個節骨眼上,弄出這麽大的動靜,不槍斃他們,就不足以平息日本人的憤怒,就會引起他們的警覺。這對我們即將打響的上海之戰,將造成極為被動的局麵。”

“司令所慮極是,但是,”洪德奎放低了聲音,道:“司令這是從我們的角度思考問題,如果站在日本人的角度思考,既然你們槍斃了自己的部屬,說明錯在你們,這恰恰給日本人製造出錯在我們的口實,到時候日本人把挑釁的責任歸咎於我方,我們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

趙世忠幡然醒悟,立即表現出從善如流的樣子,問:“既然是這樣,那我們該怎麽辦?”

“在東北和北平,日本人沒有士兵失蹤都還要故意製造理由,上海的這起事件,我們極有理由懷疑,這是日本軍隊蓄意製造戰爭口實的一個手段,因此,我們的作戰部隊必須提高警惕,抓緊時間做好戰爭準備。同時,我們也得考慮到也許此事是日本下級軍官個人所為,並不代表日本高層的想法。如果是這樣,我們還得從長計議,做好政治解決的準備。這就得仰仗秉南兄和守誠兄兩位與日本人長期打交道的老手出麵,與日本駐上海領事館進行談判,尋求政治解決的可能性。”

“我認為,此事牽涉到中日雙方在上海、在整個南方的戰略問題,牽一發而動全身,不是我們能夠決定的,最好將報告提交張治中將軍,由他請示南京國防部。我們則根據國防部及蔣委員長的意見,認真細致地做好善後工作。”穀守誠小心地說出了自己的意見。如今自己已離職他就,不應也不便再多說什麽。他也看清楚了,隨著南京方麵把中央軍源源不斷地調往上海,上海戰事的主動權已非趙世忠所能控製的,也不是張治中將軍所能控製的,而是牢牢地掌控在老頭子手裏。不過,從全局考慮,他必須提醒趙世忠保持清醒的頭腦,不能莽撞行事。

趙世忠問參謀長:“機場守備部隊是哪一部分的?”

“屬於第四團,也就是穀公子率領的穀團。”洪德奎看著穀守誠道。穀守誠並不知曉穀止戈團被調防虹橋機場,但他剛才的話似乎有為兒子辯護的意思,便不安地道:“我所提意見,完全是出於公心,並非有意為犬子解脫罪責。”

趙世忠把大手一揮,道:“這是偶然事件,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如果要追究責任,趙某理當承擔主要責任。”

穀守誠用感激和欽佩的目光看著趙世忠。

俞秉南道:“‘百密終有一疏’,就這一事件來說,雖然具有偶然性,但發生這樣嚴重的、導致傷亡的流血事件,又在我們的預料之中。我們早就說過,主力部隊缺乏與日本流氓和無賴打交道的經驗,即使今天不出事,明天也會出事,這裏不出事,那裏也將出事,更何況是日本人有意挑起事端呢?”

趙世忠聽了,笑道:“秉南兄的意思,是說我們這些土包子進上海,麵臨著水土不服的問題嘍?”

俞秉南尷尬地笑道:“趙將軍誤會了,第一個造反派領袖陳涉還知道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誰也不是天生的上海人,但日本人好比難以馴服的野獸,和野獸打交道,我們就要學會避讓,如果硬碰硬,必然會惹出事端。”

“奶奶的。”趙世忠仰天一聲長嘯,道:“在中國的土地上,還任由倭寇橫行霸道,這還有天理嗎?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們早已忍無可忍了,但是我們又不得不維持最大限度的忍耐,客氣一點的,罵我和穀將軍奴顏婢膝,不客氣的,罵我們是日本人的走狗,是賣國漢奸。趙將軍這會也該理解我們的難處了吧?”

“國之衰,民之殤,為將者上不能為國家分憂,下不能庇護百姓,這何嚐不是我們的恥辱?”

穀守誠笑道:“好啦,我們開的是時局政策會,不是失職檢討會。在虹橋機場這件事上,我們還是研究一個周全之策,避免給日本人落下戰爭口實。”

“打,我們倒是不怕,怕的是日本人在國際上大肆宣傳,老頭子又最為迷信國聯,一旦他們發表批評意見,還不是由我等背黑鍋?”

洪德奎道:“駕車衝擊我方重要設施,與我保安隊發生嚴重衝突,這事本來錯在倭寇,但將對方兩名打死,我方人員卻安然無恙,這下錯又轉到了我方,畢竟再怎麽有理,也不能把人給打死。任何衝突一旦死了人,死人的一方總會博得外界的同情。”

“媽的,倭寇在我國東北、華北燒殺搶掠,濫殺的無辜民眾難道還不夠多嗎?為什麽國際上的理又不站在我們一方?”

“死人?個把死人還不容易?”穀守誠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上海監獄裏不是有很多死囚和重刑犯嗎?對這些人的處置,我和秉南兄曾經有一個意見,擬等到日本人占領上海後,把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魔王放出來,禍亂地方,給占領當局製造一些麻煩,這也算是死囚們為抗日做點力所能及的貢獻。既然現在可以用到他們,就讓他們提前做吧。我們從重監室裏提兩個死囚出來,穿上保安隊服裝,拉到檢查站前麵,用日本軍官車山勇夫的槍把死囚斃了,說車山勇夫把我保安隊員打死,我方迫於無奈反擊之,看他們還有什麽話說?”

趙世忠一拍桌子,道:“妙計,就這樣辦。”

洪德奎微笑道:“讓一個給日本人陪葬就行,不必拉兩個,我方檢查站警備森嚴,日本人突襲我方守防陣地,槍殺了兩個士兵,其他人居然毫發無傷,又沒有激烈的戰鬥,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這時,參謀副官進來,響亮地道:“報告,集團軍司令部命令。”

趙世忠接過文件,看了一眼後,說:“張將軍命我全權處理虹橋機場事件。”他把文件轉遞給參謀長,說:“現場方麵就按守誠兄的建議辦,由參謀長負責。這一次我們要與上次衝突的處置辦法完全不同,上次敵我雙方不約而同地表現了靜默,報紙上也不見隻言片語,這次要把現場安排好之後,大張旗鼓地進行宣傳,召開新聞發布會,讓記者到現場采訪,爭取在宣傳這塊,先聲奪人,用強大的輿論造成一個既成事實,封堵日本人的嘴。”

隨後他又轉向穀守誠和俞秉南,鄭重地道:“既然采取主動,我們就要主動到底。守誠兄和秉南兄與倭寇周旋有經驗,是談判高手,等明天,不,待新聞記者會召開之後,市政府方麵要主動向日本領事館發表一個照會,請日方派人與我方一道,對現場進行勘查。隨即肯定會陷入無休止的交涉和談判,這樣拖下來,無論是戰還是和,都將為我們贏得準備時間。”

穀守誠和俞秉南見事已議決,準備告辭離去。趙世忠忽然想起什麽,急道:“守誠兄請留步,兄弟還有事請教。”

俞秉南見狀,先自出門走了。穀守誠在原地站定,問:“世忠兄還有何見教?”

趙世忠歉意地笑笑:“上海的事拖了穀兄的後腿,以致穀兄不能即時就任貴州省主席。如今蔣委員長把主席一職另委他人代理,耽誤穀兄的前程了,實在對不起。”

“哪裏,哪裏,我不是由四省綏靖公署副主任晉升為主任了嗎?幾天時間,就官升一級,天底下哪裏還有這等美事?”

“守誠兄這是安慰我,四省綏靖主任畢竟是一個虛職,比不得省主席一職來得實惠,既擁有實權,又可以在民生上辦很多事情。綏靖主任嘛,責任在於維護地方治安,剿匪重於經濟,影響穀兄政治才能的發揮。”說著,趙世忠微微歎息一聲:“堂堂國民政府的命令,朝令夕改,威信何在?”

“細節決定成敗,甲午海戰,中方艦隊的實力遠超過日本,小日本之所以敢於挑戰強大的北洋水師,最終取得完勝,就是因為他們在參觀北洋水師的時候,發現了一個細節。”趙世忠賣一個關子,有意停頓下來。

“什麽細節?”

“日本參觀團一位成員,用手絹在北洋水師旗艦的炮管上摸了一下,手絹上立即沾滿了灰塵。他們由此得出結論,北洋水師貌似強大,內部管理實則非常混亂,日本海軍憑借嚴密的管理,有素的訓練,完全能夠打敗外強中幹的北洋水師。”

“國政混亂,軍備不修,即使外表像一頭強大而威猛的獅子,最後也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守誠兄和我屈於人,此生命運隻有任人擺布了。”趙世忠笑道,“好吧,既然守誠兄有容人容事的境界和雅量,我就不再絮言了。”

“大敵當前,國家命運懸於一絲,我們個人的前程算得了什麽?”穀守誠起身告辭,道:“我這就回去落實世忠兄布置的任務。”

4

虹橋機場檢查站掩體旁,有一幢簡單的平房建築。088師上校團長穀止戈和上海警備司令部中校參謀王滌非正待在第一間平房裏。他們接到的命令是,維護好現場,等待下一步行動指示。

此時,這兩位貴州老鄉、昔日貴陽達德中學的老校友、時下的情敵相對而坐,誰也沒有說話。穀止戈愛情事業雙雙遭遇困境,表麵上雖然努力表出現和善的樣子,內心卻異常焦慮。作為個性率直的青年軍官,他還沒有學會很好地控製和掩飾自己的情緒。因此,內心的焦躁通過眼睛流露出來,讓他看起來異常嚴峻。相比之下,王滌非雖處於被動地位,但他是率性而隨和,通過這幾年在司令部的曆練,自認為能夠和各色人等融洽相處。無奈這種自信卻在這位老鄉麵前受到挑戰,他不明白為什麽會造成這種局麵。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兩人所說的話居然沒有超過三句。

叮鈴鈴鈴,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待王滌非轉回頭,離桌子較近的穀止戈已經伸手抓起了電話。

“參謀長。”穀止戈肅然站起身,聽著電話,嘴裏接連說了幾個是。掛斷電話,他朝王滌非使了一個眼神。他的神情不言而令,不怒而威,使得王滌非像副官一般,乖乖地跟隨其後,重新走到血案現場。

進入虹橋機場總共有三條通道,案發這條是主要通道,但自從案發後,軍隊就將其封鎖起來,以阻止普通人員靠近。

穀止戈默然地對現場作了進一步勘驗,親自用腳步丈量從摩托車到掩體,以及屍體到掩體的距離。他讓一個士兵站在崗哨位置,自己則站在車山勇夫屍體的位置和方向上,說:“假設我在這個地方射擊,你隨後倒在地上,表演一下,看看實際情形是怎樣的。”

隨著他以手槍的姿態比劃,士兵服從命令倒在地上。穀止戈看了看,又走近前察看一番,道:“起來吧。”他拽著手把士兵拉了起來,親自幫他拍去身上的塵土。士兵惶恐不安地道:“團長,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在場的官兵都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團長,不知他意欲何為。穀止戈並不解釋,隻是在士兵剛才倒地的地方,用腳跟在地上打了一個旋轉,標上記號,然後對大家說:“注意,待會兒司令部要在這裏槍決一位士兵,現在大家開始行動,對周邊進行清場,不要讓任何人靠近檢查站,任何人都不得走漏消息。”

戰士們聽到命令立即展開行動,值班排長劉朝陽呆呆地站在原地,臉色呈現死灰一般的白。劉阿丸的身子則像篩糠一般抖動,驚恐地抽泣起來,他哀求道:“團長,求求你,別槍斃我,我還沒討媳婦,連一根小種苗都沒給老劉家留下呢。”

劉朝陽鄙夷地白了劉阿丸一眼,道:“孬種,沒骨氣的東西。咱們是為國而死,死得其所。”然後不屑地看了穀止戈一眼,依舊把頭高高昂起。

穀止戈走上前,雙手用力按在劉阿丸的肩頭,用堅毅的目光看著這位年輕士兵,一字一頓地道:“劉阿丸,你和排長都是我們穀團的英雄,是國家的英雄,我們有什麽理由槍斃英雄呢?我穀止戈要向師部和軍部為你們請功。”

出乎意外的是,劉阿丸聽了這話不但沒有破涕為笑,轉而抱著穀止戈失聲痛哭。穀止戈邊安慰他邊問:“怎麽啦,一個大老爺們兒哭成這樣像什麽話?”

“為什麽感謝神呢?這可是我們上級做出的決定啊。”穀止戈不解地問。

“上級的決定往往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切視是否有利於自己,隻有神才能作出最公正的決斷。”

穀止戈因為已經和父親通過電話,知道趙司令最初那個沒有發出的荒唐決定,不由得心下默然。

王滌非站在一邊,看著這戲劇性的一幕,心裏覺得頗為滑稽,不由暗自竊笑。

清場完畢,穀止戈命令大家集合等候。遠處,一輛軍車朝檢查站疾馳而來。穀止戈精神振奮,親自站在隊列前喊口令“立正,向左看齊,稍息”。

車停下,幾位軍警押著一名“保安隊員”走下車來。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過去,好像在問:“這位兄弟犯了什麽罪,為什麽要把檢查站當成刑場,當眾槍斃他?”

在穀止戈的安排下,軍警把身著保安隊服的罪犯押到指定地點。這名即將被執行槍決的犯人低垂著頭,雙目流露出絕望的神色。但他好像已經服從了死神的安排,行為顯得順從而配合,沒有絲毫的反抗。穀止戈戴上白色手套,從車山勇夫身上揀起日式手槍,把它遞給站在車山屍體旁邊,同樣戴著白色手套的行刑隊劊子手。

兩位看押死囚犯的軍警稍一鬆手,囚犯剛準備站起身,還沒待大家反應過來,隻聽得“砰”的一聲槍響,一粒子彈射中了他的左腿膝蓋,一股鮮血流淌出來。

“不!”囚犯向前伸出一隻手,試圖阻止劊子手行刑。此時,另一粒子彈又直接擊中了他的胸口,他來不及掙紮,撲通一聲栽倒在地,鮮血從他身體裏噴湧而出,像遊蛇一般在地上蜿蜒。

過後,劊子手把手槍遞給穀止戈,由穀止戈再依原樣放到車山勇夫的手上握著。

一場精心設計的局就這麽完成了。

監獄的軍警執行完任務,登車絕塵而去。剩下穀團執勤的戰士們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其中幾個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目睹活人被槍斃,一時不能適應,肚子裏急劇地翻騰起來。

穀止戈走到隊伍前麵,看了一眼剛剛死去的囚犯,說:“大家看到地上這個人了嗎?他和我們穿著一樣的衣服,他曾經也和我們一樣,身著黃色軍服,當兵扛槍吃糧,但後來他背叛了我們的理想,背叛了人民,淪落為十惡不赦的大土匪、搶劫犯。他手指上雖然和我們一樣起了老繭,但這隻代表著他的罪孽,而我們手上的老繭,則代表著我們為國服務的資曆,是英雄的標誌。為什麽要槍斃他呢?兩位日本人死在我們團的陣地前麵,上麵追究下來,必然要有人為此承擔責任。但是,如果讓我們英勇殺敵的戰士們承擔,讓大家流汗流血最後還要莫名其妙地奉獻生命,不僅會傷民眾的心,還將拷問我們整個社會的道德底線,我們絕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上麵決定讓一個死刑犯來承擔這樣的責任。我提醒大家,在場的所有人都必須對此事嚴格保密,麵對記者采訪以及上級調查的時候,必須眾口一詞,說此人是我們的兄弟,被日本人打死後,我部戰士才憤而反擊。至於其他問題,一概回答不知道。聽到沒有?”

“聽到了!”這一次聲音洪亮,整齊劃一。

團部參謀從平房裏走出來,高聲叫道:“團長,參謀長電話。”

穀止戈說了一聲解散,邁開大步走向平房。電話果然是洪德奎參謀長打來的。他問:“穀團長,行刑隊執行了嗎?戰士們觀看行刑之後,情緒上有過激反應沒有?”

穀止戈於是將剛才的情形作了簡單匯報。洪德奎說:“穀團長,趙司令官叮囑你,千萬要注意戰士們的情緒反應,一旦發現不良苗頭,要果斷采取措施,絕對不能讓消息從我們這個渠道透露出去,否則,軍法從事。”

“是。”穀止戈響亮地回答。

“你再審查一下現場,並保護好現場。待會兒我們要組織大批記者前去采訪,報道倭寇的野蠻行徑,明天可能還會有中日雙方共同派員組成的調查團,到你團展開調查,所以要萬分小心,不能讓任何人看出破綻。否則,一旦真相曝光,必然會陷我國外交於被動處境,也將陷我部於萬劫不複的境地。”

“是,參謀長,我一定加倍小心,盡最大可能不露出破綻。”

“不是盡最大可能,而是絕不。”洪德奎說完,又補充一句:“這是死命令。”

“是。”穀止戈把胸脯一挺,果斷地回答。

5

“賣報,賣報,看虹橋機場血案。”沿路街頭都聽得到報童吆喝。

三輛黑色轎車載著中方談判代表,緩緩駛過街頭,朝中日雙方約定的談判地點駛去。

虹橋機場案件已經過去兩天了,但它仍然是上海街頭的熱點新聞,這自然得益於背後新聞策劃的炒作。上海市和警備司令部就虹橋事件的新聞炒作做了精心安排,至此已經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日本方麵雖然對事件的真實性,尤其對中國保安隊員的死亡真相有所懷疑,但僅僅是懷疑而已,並不敢公開地提出來。

與以往被動的外交相比,虹橋機場事件發生後,中國方麵實施了主動的外交策略。事發當天,按照在左翼軍司令部議定的結果,俞秉南市長立即向日本總領事館打電話,通報了情況,提出了外交照會的建議。中國外交部的外事秘書也向日本海軍打電話,說明了虹橋機場事件的情況。日方當即發表聲明,說海軍陸戰隊官兵當日沒有任何人員奉命外出。他們認為在海軍陸戰隊營地與虹橋機場之間,雙方均設置了重重關卡,即便有人外出,也絕對到不了虹橋機場。但他們萬萬沒有料到,被褫奪了兵權的海軍陸戰隊官佐車山勇夫會折騰出這麽大的動靜。待到日方應中方邀請,派人赴虹橋機場勘驗了現場,尤其看過報紙上詳細的報道之後,國際社會一片嘩然,日本國內一片指責之聲。如此,日本總領事館和駐上海海軍陸戰隊陷入空前尷尬的境地。因此,在接下來兩天的交涉中,總領事岡本顯得底氣不足,對中方提出外交解決的方案,均表示無異議。

聽到報童的叫賣聲,穀守誠叫司機停車,搖下車窗把報童喊過來,讓副官買了一份報紙。報童把報紙遞給穀守誠,在等待副官掏錢時,他烏黑的眼睛機靈地四下張望,繼續吆喝:“機場血案,日本海軍陸戰隊官佐擅自闖入我軍檢查站,開槍打死檢查站哨兵,我守衛官兵當場將其擊斃。”

翻開報紙,穀守誠見到記者采寫的新聞報道上刊登了國軍保安隊隊員橫屍檢查站的照片,認為此事目前正按照事先設計的路線走,並沒有發生大的偏離。他心裏雖然有些隱憂,但覺得問題不算太大,不至於讓日本人揪住辮子而讓南京方麵下不來台。

中日雙方談判的地點設在蘇州河畔的德國銀行會議室裏,位於雙方勢力所控製的中間地段。德國是雙方目前都能接受的友好國家。中國在上海城內構築的塞克特防線,就是德國設計師設計的,且國軍主力部隊的裝備,也主要由德國提供。而德國又是日方極力拉攏和討好的國家。選定這個地點是雙方商議的結果。

由於擔心日方使詐,對中方談判代表進行報複性襲擊,劫持以作為人質,上海警備司令部為會議保安進行了特別安排。他們特派警備司令部保安隊在外圍警戒,同時,抽調主力部隊化裝為保安隊,在德國銀行附近的中方陣地待命,一遇緊急情況即行出動。警備司令部還通過買通德國銀行內部的中方高級管理人員,讓保安隊員化裝成德國顧用保安人員,進入銀行大院擔任警戒。待穀守誠的車子停在銀行後院,身著德國銀行保安服的王滌非走上前來,為他拉開了車門,趁機把情況向穀守誠作了匯報:“日本談判代表已經提前到位。”

穀守誠點點頭,道:“繼續加強警戒,切不可麻痹大意,放鬆警惕。”

王滌非莊重地點頭答應,關上車門後,悄然退到一邊。

在德國銀行服務員的引導下,代表團成員朝後樓的會議室走去。以前,日本談判代表總是借故遲到,這一次卻反常地提前到場,讓穀守誠頗有些意外。他靠近俞秉南,悄聲說了一句:“日本方麵吃了虧,終於坐不住了。”

俞秉南作為談判的主要代表,已經得到了南京方麵的明確指示,他對日方可能提出的要求作了充分的估計,便微笑道:“豺狼欲望太強,便少一些定力,少一分深沉。”

當中國談判代表陸續走進會場時,日方談判代表已經整整齊齊地坐在談判桌前,虎著臉凝視著他們一一落座。俞秉南見談判首席代表不是日本總領事岡本,而是總領事武官竹下根太郎,略有些詫異。隻見他用陰沉的目光把中方代表團成員掃視一遍之後,朝俞秉南市長點點頭,道:“俞市長,我受岡本總領事的委托,作為他的全權代表參加此次談判。”

“沒問題。”竹下根太郎用流利的中文說,隨即從秘書手裏接過一份文件,鄭重地遞給俞秉南市長,說:“這是我方提出的和談基本要求,同時,也是向貴國政府提出的外交照會。”

日方的談判條件隻有簡單的幾條:對虹橋機場事件進行徹底調查,調查應當以日方成員為主,中國成員為輔;為了避免類似悲劇事件的再次發生,中方應采取兩條主要措施,一、將保安隊撤退,市內不保留中國任何武裝力量;二、將保安隊已築之防禦工事徹底拆除,日方將對中方的拆除行動進行監督。”

看完日方條件,俞秉南把它遞給穀守誠,然後不動聲色地從包裏取出準備好的文件,遞給日方代表,說:“這是我方提出的和談條件。對於你們的條件,我方代表擬進行閉門磋商方能回答。”

日方代表竹下根太郎表示同意。他說:“行,我們各自閉門磋商一小時,行不行?”

得到俞秉南同意後,雙方代表團隨即起立,走向銀行方麵為雙方準備的小會議室。

會議室的門一關閉,穀守誠生氣地把桌子一拍,道:“這不是什麽和談條件,完全是要我們賣國的條件,一派胡言。”

俞秉南道:“不錯,岡本總領事可能就是因此才借故不出席談判。”

“他這是把小鬼推到前台,大鬼在後麵押陣、搗鬼。”

“不管怎麽說,這也是人家的條件,我們還得想出應對辦法。”

“貪婪的魔鬼加上無知,跟他們講道理就是對牛彈琴,能講通麽?唯有一條出路,打!”穀守誠軍人的強硬作風抬起頭來。

“打是你們軍人的事,談是我們文官的事,無論是戰時還是和平時代,這都是國與國之間關係的一種常態。”俞秉南笑道,“不過,今天的戰場是談判桌,所以我們還得立足於和談,商議如何回複日方吧。”

見俞秉南這麽說,大家遂把注意力轉移到日本人提出的條件上來。

一個小時後,會議準時開始。此時雙方不再客套,針尖對麥芒,唇槍舌劍地談開了。

俞秉南說:“鑒於日方向我方提出了較為苛刻的條件和要求,站在我方的立場上,我方有權先行向貴方作出我方的答複:一、關於虹橋機場事件聯合調查問題,我方認為,虹橋機場屬於我國的領土範圍,也是《淞滬停戰協定》所規定之由我方管理的範圍,在此範圍內,無論發生何種案件,聯合調查組成員的構成,均應以我方人員為主。二、關於虹橋機場案件的性質及處理建議,我方認為,這是日方海軍陸戰隊軍官主動向我國保安隊發起的挑釁事件,應由日方承擔主要責任。本著和平的原則,也為了盡快平息事態,雙方理應各自處理傷亡人員及撫恤家屬,處分各自責任人,並將結果告知對方。

竹下根太郎認為日本尚未作好開辟兩個戰場的準備,上海戰爭應當從緩。此次談判他意在抱著暫時和平之目的而來,聽到俞秉南有理有節的答複,認為這番話確實符合日本當前的利益,不禁頻頻點頭。

輪到日方代表團發言時,他首先對俞秉南的發言表示滿意,說:“俞市長的發言,秉承維護和平的意願,這符合雙方當前的利益。至於貴方提出的條件和要求,我代表團認為,如能遵循《淞滬停戰協定》之原則,我方較為滿意,在此也沒有再進行特別答複的必要。”

俞秉南說:“既然貴方同意我方意見,會後,我們各自成立一個工作組,由工作組負責日常協調工作,以免再出現類似的悲劇性事件,對外界造成不良影響,進而影響上海的和平局麵。”

“好,我同意貴方這一意見,回去我立即向岡本先生匯報,盡量落實這個決議。”

雙方沒有再提出別的意見,在確定了遇事商議的原則後,握手而散。

6

待日本和談代表離開,中方代表團陸續上了車。王滌非不知什麽時候換回一身戎裝坐到車上,穀守誠驚詫地問:“我們的人都撤走了嗎?”

“沒有。”

“那你怎麽撤退?”

“我奉命通知將軍到左翼方麵軍司令部開會,並要我隨將軍一同過去,接受一起特殊任務。”

穀守誠正要問,我這個司令還在這裏,什麽人會直接向你下達命令?忽然想到警備司令部已由張治中將軍接管,不覺有些尷尬,問:“俞市長也一起參加嗎?”

“是的,命令要求,和談代表必須全部趕過去。”

“哦?”穀守誠輕輕地應了一聲。在戰雲密布的特殊時期,什麽事都可能發生,司令部急著召集大家過去,一定是發生了緊急情況。出了銀行大院,俞市長的車已經開到前麵去了,穀守誠急令司機:“跟上,跟上,不要掉隊。”

三輛轎車陸續駛進大院,俞市長和穀守誠下了車,疾步朝大樓走去。執星官高聲命令:“敬禮!”站崗士兵啪地托起槍,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氣勢威嚴。在曾經由自己主宰的地盤上享受到這種特殊待遇,穀守誠有一種特別的感覺。他回過禮,執星官又喊了一聲口令:“稍息!”

俞秉南也感覺到了別樣的氣勢,他邊上樓邊感慨:“中央軍的風格,和保安部隊就是不一樣。”

穀守誠應道:“也就受德國顧問指導、進行過整訓的中央軍才這般模樣,一般部隊的軍容軍紀,和我們保安隊差別不大。”

俞秉南嗬嗬一笑。穀守誠以為俞秉南不以為然,補充道:“我們上海的保安隊,也是原來國軍中的精銳部隊。”

“這個我承認,隻是同為主力部隊,有些部隊擅長遊擊,有些部隊擅長陣地戰,還有些能打硬仗,風格不一啊。”

穀守誠道:“論風格,那確實是各不相同。上海灘就是一座充滿靡靡之音的城市,任何部隊開到這裏,都會被這裏的風氣同化。一般的人,誰還舍得離開這花花世界、十裏洋場?”

俞市長笑著反問一句:“‘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莫非我們國軍中的精銳,也感覺不到亡國之痛,跟著她們唱後庭之花嗎?”

“那倒不至於。”穀守誠很相信自己長期掌握的這支部隊,替他們辯護道:“別看我們的小夥子平時懶洋洋地遊走在花花世界裏,一旦出手,勢必‘氣吞萬裏如虎’,威猛異常。”

“但願吧,但願日本人的工事隻是一堆骨頭,而不是啃不動、錘不扁的銅豌豆。”俞秉南顯得不是那麽有信心。

走進警備司令部會議室,穀守誠以習慣性的動作和步伐走向自己慣常坐的主位,見趙世忠已經端坐其中,他就近在趙世忠左手邊的一個空位坐下。趙世忠朝他點頭,說了一聲“坐。”又把右手邊的空位指給俞秉南,道:“俞市長,請到這裏坐。”然後命令參謀副官:“把情報資料遞給俞市長和穀將軍。”

穀守誠見幾位參會人員全是軍人,連兒子穀止戈也在座,一時間有些迷惑,不明白會議的內容為什麽會涉及兒子這個團級幹部,因為其他團長並沒有參加。後來,看到他左手邊的將領,他覺得有些麵熟,卻又想不起究竟是誰。

趙世忠介紹道:“俞市長,穀將軍,我給兩位介紹一下,這位是第九集團軍副參謀長、張治中將軍的特別代表鄧少偉將軍。他將與我們共同研究並落實這項任務。”

副官把抄寫的幾份資料分發到穀守誠等人手裏。第一份資料標示絕密,最後麵是一份人員名單。

趙世忠說:“麻煩兩位了,奉張將軍命令,要求我開這個會,並邀請俞市長列席。在你們來之前,我們已經奉命成立了一個特別行動組,組長就是穀止戈團長,由警備司令部副官王滌非協助穀止戈團長開展工作,在座的三位連長是行動小組長。我剛才已經召集特別行動組開了一個小會,交代了工作原則,下麵由鄧少偉將軍介紹特別行動組的任務。”

鄧少偉接過話,道:“這是南京命令第九集團軍執行的一項特殊任務。任務的起因嘛,我想大家手裏都有軍統特殊調查組整理上報的絕密情報。通過這份資料,我們可以看到,伴隨日本軍事行動而來的,是大規模轟炸、焚燒和毀滅我們的學校、醫院、科研院所以及文物古跡,這之中重點是學校,尤其是著名大學。在占領天津之前,日本飛機就對南開大學進行了重點轟炸,並相繼焚毀了南開中學和小學。同時,在占領區內,日本皇軍大肆逮捕和殺害知識分子、民族精英,甚至對素質較為優秀的群體進行了殘酷的掃**。據內線報告,此舉是日軍摧毀中國文化、徹底奴役中國的罪惡計劃之一部分。”

鄧少偉的介紹讓在座諸人都驚出一身冷汗,大家隨即怒容滿麵,眼裏射出一道道怒火。

“卑鄙!無恥!”俞秉南氣憤憤地道,“日本人當然明白,摧毀一個民族的抵抗,首先在於消滅他的民族精英;要消滅一個民族,就要消滅他的文化。從曆史來看,西夏族之所以滅亡,就在於其文化連同民族精英,一股腦兒地被蒙古騎兵摧毀、消滅。日本人想必就是從這之中得到了罪惡的經驗。”

“不錯,在內線傳來的報告中,日本人確實把蒙古騎兵作為皇軍的導師和參照物。所以南京命令我們,在上海戰爭打響之前,必須開展一場搶救文化和民族精英的運動,把學校教師及各方麵人才,盡可能向大後方轉移。此次行動有一個特別代號,叫‘火種行動’,意即我們要把中華民族的火種盡可能多地保存下來,使我泱泱五千年文明古國,能夠薪火相傳,生生不息。一旦文明的火種被熄滅,那麽,我們的子子孫孫將失去精神家園,淪落為倭寇的奴隸。”

“值得慶幸的是,我們已經考慮到抗戰的長期性和殘酷性,大量的人員和物資已成功轉移到大後方。但從眼前的這份情報來看,我們對日本人的野蠻和無恥考慮得還不是很充分,因此,我們要對學校教師、科研人才、醫療人員等各方麵的專業人才,進行拉網式搜索,最大限度地把他們撤向大後方,實在不能撤退的,也要幫助他們隱名埋姓,絕對不能讓日本人實現其罪惡之目的。”

穀守誠的一番話,說得在座的人麵麵相覷,一時不知說什麽為好。

鄧少偉問:“我們以什麽名義把他們的名字剔除出去呢?如今是國共合作抗日,黨派已經不能成為一種罪狀,更何況他們的共產黨身份並沒有得到證實。國難當頭,急需抗戰人才,總不能再執行‘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漏掉一人’的剿匪政策吧?”

“他會讓你證實嗎?”穀守誠冷笑道,“要是能夠證明,我們豈會讓他活到現在?”

“嗯,嗯。”見兩人爭執起來,俞秉南清了清嗓子提示他們,然後猶疑地道:“這個,既然名單是上麵擬定的,必然有其合理之處。我個人認為,如今國難當頭,我們內部不應再分民族、分地域、分黨派,執行全民族抗戰,才可能徹底打敗日本帝國主義。所以,我們首要的就是摒棄民族和派係紛爭,即使對方與我們的政治立場不同,也不是內部敵對的條件,更何況他們還沒有暴露出與我們相異的政治觀點和黨派身份。按照無罪推定原則,懷疑不應當成為懲治一個人的證據和條件。”

大家都看著他,既沒有表示讚同,也未表示反對。俞秉南繼續道:“就一個民族來說,思想觀念應當是多元的,我國曆朝曆代無不包含了支持與反對兩種思想。而從法國啟蒙運動來看,反對政府的思想精神,後來居然逐漸成為其文化精神中最核心的精華部分。所以,在這批名單中,某些知識分子,即便他們有反對現政府的傾向,但他們並沒有反對中華民族,反對人類。因此,其文化精神和思想觀念固然不被我們認可,但那或許會成為華夏文明前進過程中的參照,我們有什麽理由把這種參照留給日本人?”

聽到這裏,趙世忠鬆了一口氣,笑道:“對,對,反對者與讚成者其實是一對孿生兄弟,我們不必把他們割裂開來。”

趙世忠是個純粹的軍人,與穀守誠軍人與官僚兼而有之的特性相比,他的思想單純很多,也包容很多,較少考慮社會的功利性。他接著說:“有句話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我看知識分子其實也就嘴巴上嘰裏呱啦地說幾句,其他也沒什麽大能耐。縱然有能耐,隻要我們把日本鬼子打出去,建立起強大的國家機器,任他們再鬧騰,也不過是幾條調皮的小魚,我們用魚網一罩,他們就莫可奈何了。從曆史來看,知識分子總是害怕知識分子,也隻有知識分子才能整到知識分子。不過,我認為隻有偽知識分子才整知識分子,因為他們下手總能戳到致命處。”

穀守誠心裏五味雜陳,表麵上卻裝出大度的樣子,笑道:“世忠兄過獎了。”稍停,又笑問:“世忠兄說知識分子是調皮的小魚,那麽,我這條偽知識分子,就是死魚、臭魚了?”

“如果你真是偽知識分子,那就不僅是死魚、臭魚,因為它們過些天就臭掉、消失了,而偽知識分子的言論和文章,卻充斥於書卷中,遺臭於萬年之後呢。”

穀守誠抓到了趙世忠話中的把柄,道:“世忠兄,如果不是對你知根知底,聽了你這番言論,我還真以為你是共黨分子呢,至少也應該是替共黨說話的赤色分子。”

“依你所言,我這觀點跟赤色分子宣傳的一樣新穎和前衛嘍?”趙世忠笑問。

“我看有點,能夠說出這種話的人,不是共黨就是共黨的同情分子。”鄧少偉道。

“否。兩位有所不知,自先總理倡導革命以來,我黨之理論與革命實踐,也曾經是最先鋒和前衛的理論,現今何至於落後了呢?我記得國共合作時期,鮑羅廷給我們講課時,曾多次告誡我們要警惕一種現象,這即是革命者一旦成功,就會轉為反革命。我們這些曾經的革命者,在掌握政權之後,不僅思想變得保守了,而且被一同革命的共產黨罵為反革命。由此看來,任何革命政黨要永葆思想上的革命性、理論上的先進性,就必須緊跟時代的發展,不斷調整和充實自己的思想理論,任何固守一端、抱守殘缺的政黨,都可能陷入我國民黨之現狀。”

“是啊,”趙世忠點頭道,“我們是軍人,軍人的槍杆子是對準敵人的。當年北洋軍閥槍殺了李大釗先生,我們罵它反革命,於是把槍口對準了它。可後來,我們自己槍殺了多少優秀的學者、思想者,包括曾經為國共合作做出巨大貢獻的瞿秋白先生,他曾經可是我們的導師啊。共產黨如今罵我們是反革命,我想,至少在對待中華文化和文明上,我們確實是自毀長城。法國作家雨果曾經有一個假設,如果法國缺少了五十名省長,與缺少了五十名文學藝術家、科學家,結果分別是怎樣的?缺少了省長,再選舉就是,而缺少了五十名科學家和藝術家,法國就不成其為法國了。”

“如果中國古代沒有了老子、孔子,沒有了李白、杜甫,當代沒有了胡適、魯迅等,會怎麽樣呢?中國也將不成其為中國了。”

“這就是我們執行‘火種’行動計劃的目的所在。”趙世忠想了想,道:“從此次撤退人員來看,基本上不以政治思想為標準,來判定一個人對社會的貢獻。我個人認為,這也應當作為以後的一個通行標準,因為政治標準僅是基於某一黨派的思想觀點作出的。中華民族畢竟是涵蓋多元文化的大同社會,是一座思想和文化的百花園,不同的思想和文化將長期並存。如果僅存幾種花草,或以某一類花草為標準,而把其他各類剔除出園,那它還稱得上百花園呢?”

王滌非指著名單問:“鄧將軍,對於某些必須堅守崗位的知識分子,比如某些報人,我們該怎麽辦?”

“對於這種撤離實在有困難的,可以替他們作好安排,一旦戰爭打響,即行撤至公共租界內。我要說的就這些,還有什麽問題嗎?”鄧少偉說到這裏,環視在座的人一眼。

穀守誠見名單上居然寫著花靜宜的名字,心裏頗有疑慮,她可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怎麽會登上必須撤離的重要人物名單呢?是不是她特殊的身世被人知曉了?便問:“花靜宜年紀輕輕的,怎麽也上了名單?”

鄧少偉道:“花靜宜不是穀將軍的侄女嗎?”

穀守誠一愣,笑道:“原來你們都知道啊,不會是看在袍澤情誼的份上,對小侄女施恩惠吧?”

鄧少偉認真地道:“名單是經過反複斟酌確定下來的,主要考慮個人的能力和將來的發展潛力,沒有時間和精力考慮其他因素。”

趙世忠道:“有誌不在年高,自古英雄出少年,羅通尚且十二掃北呢,以年齡論才幹,我們早就落伍了。”

“那是,”鄧少偉也笑了,“為什麽會把花靜宜列入撤退名單呢?我來解釋一下。她是國際紅十字會委派的觀察員和聯絡員,隨著中日戰爭規模的擴大,國際紅十字會必將派遣大批的醫療專家來我國,以支持中國的抗戰。屆時花靜宜將發揮重要的作用,是我們不可缺少的人才之一。”

原來是這樣。穀守誠心想,他隻站在花靜宜與穀家的關係上來思考問題,卻沒有把她作為一個獨立的社會人看待,因此,並未看到她潛在的社會價值,也算是有眼無珠了。

鄧少偉見大家都沒有問題了,便朝趙世忠點點頭,道:“請趙將軍作重要指示。”

“重要指示都在文件上說清楚了,我沒有其他指示。”趙世忠說,“時間緊迫,大家散會即開展行動,俞市長、鄧將軍和穀將軍留下,其他人可以走了。”

待屋裏隻剩下四人,趙世忠歉意地朝穀守誠笑笑:“守誠兄,兄弟剛才口誤,對不起了。”

“世忠兄隻是說現象,又不是針對我,為何還要往我身上套呢?”

一句話說得大家輕鬆地笑了起來。

趙世忠說:“守誠兄,俞市長,談判的結果如何?”

俞秉南把談判情況大致通報了一下。趙世忠沉默一會,看了鄧少偉一眼,道:“鄧將軍說吧。”

“箭已在弦,不得不發,這仗早就該打了。”穀守誠感慨道。

“是啊,南京方麵努力用時間換國防實力,看來此計劃即將化為泡影。”趙世忠應道。

7

是日晚,第九集團軍司令部作戰室。

正麵牆上掛著一幅寬大的敵我力量分布態勢圖,紅藍圖標清晰而鮮明。長桌前,右邊坐著第九集團軍旅以上軍官,左邊則坐著警備司令部、江蘇保安隊等地方部隊的將校。大家表情肅穆,似乎在等候一個莊嚴時刻的到來。

“張將軍到。”隨著衛士一聲口令,端坐的眾將官騰地站起身來,昂首挺胸,筆直地站立。

“坐,坐,各位請坐。”張治中將軍是一個幹練的軍人,話雖不多,但對部屬的態度親切而友善。

北伐時期,張治中任司令部副官處長,穀守誠任司令部上校副官,所以兩人也算是老戰友,多年未見,免不了多聊幾句。張治中將軍道:“守誠兄,我一來就擠兌了你司令的位子,我這個戰友不厚道啊。”

穀守誠笑了,道:“穀某代理警備司令,麵對倭寇,每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將軍到來,實在讓穀某卸去了身上的重擔。”

“哪裏哪裏,守誠兄經營上海多年,我已向國防部打了報告,還得挽留守誠兄在上海協助我一段時間。”

“如果工作需要,這是穀某義不容辭的責任。”穀守誠毅然地道。

張治中把頭轉過去,斂起臉上的笑容,目光嚴肅地從大家臉上掃過,會議室頓時鴉雀無聲。他用沉緩的語氣說:“這是我們第九集團軍司令部和淞滬警備司令部成立以來的全體成員會議,自率部進駐上海,我一直希望召集這樣一個會,但條件不成熟。麵對倭寇的層層進逼,南京國防部終於下了決心,要在上海與倭寇進行一場戰略決戰。下麵,請劉參謀長部署作戰方案。”

劉參謀長站起身來,走到地圖前,拿起靠牆的竹棍,指著江灣的海軍陸戰隊司令部,以及匯山碼頭的海軍陸戰隊俱樂部,說:“這一帶是敵人的固守陣地,此前,我087師已對其形成了包圍之勢,待戰鬥打響,即由087師及上海警備部隊協同配合,務求將該敵一舉全殲。日本第三艦隊抽調海軍陸戰隊一部,及從日橋商團中征召退役軍人,組成一個新的戰鬥單位,已於昨日相繼進入寶山路、八字橋、天通庵等陣地,與駐楊樹浦、虹口的我088師對成了戰略對峙。此股日軍進入陣地時間較短,尚未形成堅固工事,所以,此方向戰鬥由088師及江蘇保安隊等部隊共同完成。我軍務必發揚艱苦作戰之精神,務求在最短的時間裏,將其殲滅,然後轉向協同087師完成攻占海軍陸戰隊指揮部,及肅清匯山碼頭等地日軍的任務,將倭寇從上海徹底驅逐出去。此戰的關鍵是088師及江蘇保安隊的行動效果,須出其不意,發揮短促突擊的能力,一鼓作氣達到戰鬥目的。”

“三天,我保證三天即肅清我各部隊正麵之敵。”趙世忠把頭一昂,神態堅毅,緩了緩語氣說:“我們的部隊針對日本軍隊進行了年餘的訓練,部隊裝備精良,士氣很高,早就盼望著打這一仗了,早打肯定能爭取戰場上的主動。”

張治中將軍滿意地點點頭,轉而看著負責率部向海軍陸戰隊司令部攻擊的王師長,問:“王師長,攻占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及肅清該方向之敵,需要多長時間?”

“八天。”王師長自信而肯定地道。

在座的將領都清楚日本海軍陸戰隊的實力,王師長的話讓他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笑容。

“好,軍中無戲言,我給你八天時間,你部務必完成此作戰任務。否則,一旦戰鬥陷入僵局,日軍後援到達,我們就會陷入被動的處境。”

隨後,張治中將軍轉向大家,道,“各位,雖然作戰命令沒有最後下達,但自散會之時起,部隊必須秘密開進攻擊陣地隱蔽待命,命令下達即全線同時發動總攻,爭取打倭寇一個措手不及。”

“各位還有什麽意見?”

“沒有!”

“好,回去準備,聽候命令。”

將校們陸續離去,張自治將軍走過來,握住穀守誠的手,道:“守誠兄,進駐上海後,我一直想登門拜訪,無奈軍務繁重,脫不開身。”

穀守誠歉意地道:“文白兄客氣了,我聽說文白兄是委員長直接用調令從病榻上調過來的,我幾次要過來探望,隻是最近接連出了幾樁棘手的外交事件……”

“我還以為守誠兄是因為我奪了你警備司令的位子,對我記恨在心呢。”張治中笑道。

“哪裏哪裏,文白兄出任淞滬地區警備司令,我的警備司令部能並入你部,做文白兄的下屬,跟文白兄學習,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哪裏會有意見?”

張治中將軍嗬嗬一笑,道:“守誠兄本是憲兵司令、四省綏靖主任、駐節一方的諸侯大員,如今把你拖在上海,實在是委屈了你。但上海的事情,我雖然力主要打,但打到一定的程度,和談又不可避免。守誠兄和秉南兄與倭寇打交道多年,摸透了他們的脾性,而塞克特防線又是守誠兄指導經營的,所以無論是戰還是和,上海暫時都離不開守誠兄。”

穀守誠道:“文白兄客氣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文白兄自辛亥革命之後,就在上海參加了學生軍,是老上海了。南京把文白兄調駐上海,我想與這一點還是有關係的。”

“守誠兄還記得?”張治中將軍笑著,轉而問道:“上海的撤退計劃進行得怎麽樣了?”

“按照我們事前擬定的計劃,撤退的任務已經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以上,重要的工礦企業、學校、醫院等,基本上都已後撤,這些天我們正在加緊清查,務必全麵落實計劃,隻是文白兄又給我們加了任務。”

“是啊,東北和華北方麵的情況已經證明了這一點。”穀守誠說,“按照《國際法》,戰爭不能轟炸民用設施,不能屠殺無辜平民,日本空軍及占領軍,卻把大量的攻擊力量用於針對我學校和醫療設施,將占領區內的學校全部摧毀,其罪惡的目的已昭然若揭。”

張治中將軍沉重地歎了一口氣,道:“這就是為什麽形勢如此緊迫,我們仍然抽出精幹力量用於實施‘火種’行動的原因。用毛澤東先生的話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隻要我們為中華文明保存一份火種,即使將來抗戰陷入暫時的困境,日軍占領了我國大部分土地,摧毀了大部分學校,卻不能摧毀我們的精神與信念。依靠有限的火種,中華文明仍然會重新形成燎原之勢。”

張治中將軍拍了拍穀守誠的肩,道:“守誠兄,我們肩頭的責任很重啊,在各自的崗位上,我們都加緊努力吧。”

“有文白兄領導上海的抗戰,我們有信心力挽狂瀾,立我中華於世界民族之林而不敗。”穀守誠信心滿滿地說。

“過獎,過獎。”張治中笑了。

從位於南翔的第九集團軍司令部駛往上海市區的路上,沿路都看到頭戴鋼盔、肩背德製衝鋒槍的主力部隊向上海市區悄然開進,此種情景讓穀守誠不覺心潮澎湃。自淞滬協定簽署到現在,他已經受夠了日本人的冤枉氣,而今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了。

“八天,八天清除上海的倭寇。”穀守誠反複想著王師長給予的答複,莫名地搖了搖頭。

8

“不,我不離開上海,哪裏有戰事,哪裏就是我的戰場,在上海戰事結束之前,我絕不撤向大後方。”花靜宜撅著嘴倔強地說。

“我的大小姐,我的姑奶奶,一旦戰爭爆發,上海就是火藥桶,你往哪裏鑽?救助戰爭創傷者,這在後方同樣可以實現啊。”王滌非哭喪著臉道。他協助穀止戈率領特別行動組,到蘇州河附近執行督查任務,順便過來勸說花靜宜及早撤離上海。

穀止戈站在一旁,冷眼看著王滌非無效的勸說,見他始終說不過花靜宜,忍不住道:“什麽上海戰事結束前,上海之戰還不知道打不打呢,何來結束之說?”

花靜宜見穀子哥不幫她說話,心裏原本慪著很大的氣,這會見他這麽說,就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不識爐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你們身為軍人,卻不知道上海之戰打不打。上海的老百姓可都明白,這仗已經非打不可了。如今上海十室九空,大部分民眾都逃難去了,倘若不是即將開戰,倘若上海和平而安全,你們會急匆匆地跑來勸我離開嗎?”

“奉命也得尊重我個人的選擇和決定。”花靜宜小聲地抗議,“強扭的瓜怎麽會甜呢?”

王滌非道:“戰爭打響後,學校和醫院都將成為他們的重點轟炸目標,所以,你個人的決定也必須服從形勢的需要。”

“轟炸學校?這可是違背國際戰爭公約的野蠻行徑。”花靜宜把眉毛一揚,頗不相信。

穀止戈以老大哥的態度道:“動不動就說什麽國際公約,要是遵守公約他小日本還敢發動戰爭?你跟強盜講理去?”

“莫非他還能轟炸耶穌基督教堂了?”

“唇亡齒寒,炸彈是不長眼睛的,炸學校勢必會波及教堂,這裏肯定不安全。醫護學校的其他老師已全部內遷,學生則加入衛生隊,你孤守一室,有什麽意義?”

花靜宜被說動了,她瞟了穀止戈一眼,猶豫道:“炸彈滿天飛,穀公館就安全嗎?”

“穀公館靠近公共租界,日本人雖然野蠻,但至少他們目前還不敢公然挑釁列強。”

見花靜宜答應搬走,兩人就不再耽擱。王滌非似乎還有話要說,穀止戈催促道:“走吧,時間緊迫,我們的任務還很重呢。”王滌非最後說出了一句話:“靜宜,照顧好自己,多保重。”

“保重。”說這話時,花靜宜的眼睛從王滌非身上飄過,落到穀止戈身上。穀止戈點點頭,上了吉普車,王滌非也上了車。兩輛吉普突地發動,朝前衝去。

看著汽車消失在街道遠處,花靜宜回過頭正要朝耶穌教會醫院走,歐陽雪英站在身後,臉上浮著詭譎的微笑。

“你在看什麽呢?”花靜宜訕笑道。

“我在看一個采蓮女腳踏兩隻船,晃悠晃悠,不知什麽時候會掉下水去。”歐陽雪英歪著脖子,眼睛斜視著街邊古樹。

“說什麽呢。”花靜宜嗔怪道。

“各人心裏想些什麽,各人心裏明白,”歐陽雪英道,“我得提醒你,你可別像祥林嫂,擔心靈魂被兩個死鬼男人瓜分。”

花靜宜沒有心思和她扯白,道:“護校的學生明天就隨部隊去了,老師要內遷,剛才他們倆就是來勸我內遷的。”

“內遷?好哇,我們今晚把東西收拾好,明早就可以坐火車上路了。”歐陽雪英顯得有些興奮。

花靜宜白了她一眼,道:“當難民你就這麽高興啊?我們的工作崗位可還在上海呢。既然現在不能住這裏了,我就搬回穀公館去,那裏靠近租界,地點介於兩軍的中間地帶,離紅十字會又近,是個理想的住所。”

“搬來又搬去,你都不嫌麻煩嗎?”歐陽雪英說,“與其如此,不如隨學校老師一起內遷,反正內地也有我們的工作崗位。”

“我這小命是靜宜小姐救下的,今後就跟定你了,算是以身相許。”

“去,去,去,找個男人以身相許去,我可不是同誌。”花靜宜假裝惱起來。

經過門衛室,嬤嬤叫道:“花小姐,這裏有你的電話留言。”花靜宜跑過去,從嬤嬤手裏接過紙條。原來是姑父打來的電話,要她搬回穀公館住。花靜宜被這種過於周到的照顧弄得心煩意亂,便把紙條揉成一團丟進垃圾箱。歐陽雪英好奇地問:“什麽事?”

“什麽事?好像滿世界就隻剩了我一個人需要照顧,我哪有那麽脆弱?”

“你是我們的花教官,我們的戰場救護導師,”歐陽雪英笑道,“可在長輩或者愛人眼裏,你永遠是需要嗬護的鮮花,是弱者。”

花靜宜覺得這話有理,就苦笑了一下。兩人穿過教堂,見到醫護學校的操場和花園裏,滿地花花綠綠,讓人覺得似乎來到了五月的山野。風中,依然有紙片在飄**,像蝶花一般紛紛揚揚。

“怎麽回事?”花靜宜抬頭問住宿樓上的“鮮花”製造者。

站在樓上的女生趕緊把頭縮了回頭。過了一會兒,隻聽一個聲音顫顫地回答,“我們走了,日本人來了,我們堅決清樓,不留下任何東西。”

花靜宜大聲質問道:“難道你們想讓日本人看到我們的軟弱,我們的慌亂嗎?敵人是害怕一個慌亂逃跑的對手,還是害怕一個組織有序、無比頑強的對手?”

樓上靜默不語,紛揚的紙片似乎也在空中凝住了。

花靜宜和歐陽雪英回到宿舍,收揀好衣服裝進皮箱,提著箱子準備出門。抬頭的瞬間,她看見一排花枝招展的女生列隊站在走廊上,微笑地望著自己。在她們一旁,堆著如小山一般的包裹。

“姑娘們,這是怎麽啦?”

“花教官,我們明天就要跟隨部隊上前線了,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你,再聆聽你的教誨。”範小娟道。

花靜宜把手裏的皮箱放下,走到站在前麵的鍾麗姬跟前。鍾麗姬把長發高高盤起,身著鐵繡色絲綢旗袍,蹬著一雙紅色高跟皮鞋,整個脫胎換骨,由學生妹變成了上海灘的潮流女。

“真漂亮。”和她擁抱的時候,花靜宜輕輕在她耳邊讚揚了一句。

旁邊的時曉紅聽了,笑道:“花教官有所不知,我們的麗姬小姐,找到她的楚霸王了。”

鍾麗姬不滿地罵道:“烏鴉嘴,我們是在和花教官告別,你就不能說點吉祥話?”

時曉紅辯解:“我們是和花教官告別,又不是霸王別姬,你擔心什麽?”

範小娟心直口快,道:“鍾麗姬找到男朋友了,她那身珠光寶器的裝扮就是男朋友送的。”

“麗姬,是真的嗎?那人是誰?”花靜宜也替鍾麗姬高興。

“營長,我們的營長,麗姬快要成為營長姨太太了。”

“哦?”花靜宜驚訝地應了一聲。鍾麗姬臉色微微一紅,羞怯地道:“人家隻是把我當妹妹,並沒有那個意思。”

花靜宜心想,在戰爭的特殊時期,很多事情都亂了套,人能夠活下去已經不容易了,哪裏還能再苛求什麽呢?便道:“如果你們真心相愛,有那個意思,又怎麽樣呢?”

“是啊,反正有人疼有人愛,還有衣服穿,這比什麽都好。”時曉紅仍然是那張利嘴。

花靜宜笑著和她擁抱了一下,道:“也祝你早日找到疼你愛你的如意郎君。”

“謝謝,”時曉紅說,“但願花教官不要在意我們這幾個問題女生給您惹的麻煩。”

“沒有,你們那不叫問題,凡是帶點問題的女生,都是聰明人。”

與她們一一擁抱過後,花靜宜看著小山似的包裹,笑問:“這是給我的禮物嗎?”

範小娟道:“那是我們的舊衣服,捐給紅十字會的。我們想花教官應該用得著。”

“嗯,是的,”花靜宜道,“我們國家太貧窮了,還有很多地方的老百姓吃不飽、穿不暖,這些東西肯定用得著,明天我就叫人過來搬。”

時曉紅道:“麗姬捐得最多,她有了新的,舊的全部不要了。”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鍾麗姬道:“花教官,我們有一個請求。”

“說吧。”

“明天以後我們就天各一方了,我們想和你合影留念。”

“行啊,我也正有這個意思呢。”

女生們歡呼起來。在耶穌教堂外不遠處,有一家照相館,女生們簇擁著花靜宜朝街上走去。

9

穀公館。

穀守誠坐在客廳看報紙。花靜宜挽著歐陽雪英從二樓旋轉樓梯下來,向他道了一聲“姑父早”。穀守誠放下報紙,道:“靜宜,阿桑姐今天要回去,不如你跟她一道,路上也好有個照應。”花靜宜說:“這仗馬上就打起來了,到時肯定有很多傷兵,急需戰地醫生,我怎麽能在這個節骨眼當逃兵呢?”

“那好吧,姑父也不勉強你。不過,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花靜宜笑道:“姑父,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您就放心吧。”

“老爺,小姐,可以吃早餐了。”阿桑姐站在餐廳門口喊道。

“走,吃早餐去。”穀守誠起身走進餐廳。

花靜宜看到餐桌上擺放的豐盛早餐,驚叫道:“哇,這麽豐盛,阿桑姐,你都可以到大酒店掌廚了。”

“不,這隻是在上海最後一次給我們做飯,”穀守誠糾正道,“到貴陽你還得繼續幫我們做的。”

花靜宜知道姑父忌諱阿桑姐說最後一次的話,見她有些尷尬,便打圓場:“阿桑姐,你走了我們會想你的。”

“老爺說得對,等過一段時間你們回貴陽去,我就又可以做飯給你們吃了。”

“靜宜,待會兒車子送阿桑姐到火車站,你去送送她。”

“姑父不用車嗎?”

“俞市長會來接我。”

吃過早餐,花靜宜和歐陽雪幫著阿桑姐收拾好東西,坐車出了門。穀守誠送走她們,回到客廳裏繼續看報紙。不一會兒,院子裏響起一陣汽車喇叭聲,穀守誠起身出門,走下石階時,回頭望了一眼樓房,偌大的樓房顯得空空****。想起因為躲避戰火,上海不知空置了多少樓房。作為軍人,穀守誠參與了無數次戰爭,此時卻無比強烈地痛恨起罪惡的戰爭來。

秘書給穀守誠拉開了車門,俞秉南坐在車上,朝他點了點頭,道:“守誠兄,按雙方接觸的情況,事情本來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但日本人卻屢次提出談判,這次還提出舉行多國參與的談判,其用意為何?”

“自昨晚接到你的電話,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我認為日本人此舉有兩個目的,一是拖延時間,因為他們在北方的侵略行為,遭到了我軍的頑強抵抗,消耗了大量的戰爭資源,實際上他們並沒有做好在我國南方發動戰爭的準備;另一個目的就是平息民怨,日本軍人被槍殺,日本國內群情洶洶,上海總領事館方麵必然要做出某種強硬姿態。”

“英雄所見略同,”俞秉南笑道,“我方一再由著日本人牽著鼻子走,在外界看來,我們也是頂著巨大的壓力啊。”

“也隻能這樣了,至少,在虹橋機場事件上,我們是勝利的一方。而且,我方竭盡全力做和平外交的努力,會引起國際社會的關注與同情。”

“弱國無外交啊,守誠兄,”俞秉南道,“就任上海市長以來,通過與日本及其他國家打交道,對此我真是深有體會。不過,自從國軍主力部隊開進上海之後,我感覺腰杆子硬了,說話的底氣也足了。”

“是啊,如果老天能多給我們一點和平建設的時間,國內不發生那麽多的戰爭和內亂,區區三島小國,何至於敢在我泱泱中華麵前如此囂張呢?”

汽車穿過租界,來到工部局大院,日方代表的汽車已經停在大院裏。中方代表走下汽車,在大會服務人員的引領下,走進電梯,來到三樓的談判會議室。

會場正上方,掛著用中日兩國文字書寫的“淞滬停戰共同委會會議”的條幅。這次停戰會議是應日本的提議召開的,參加會議的除了中日雙方代表,還邀請了英、法、美、意等四國代表列席。因此,會場擺成了六方會議的座牌。稍後,各國代表陸續來到。

他們分發的材料,除了日文外,還另附有中文翻譯。上麵所列,無非是舉證中方違反《淞滬停戰協定》的事例。

穀守誠看過文件,悄聲對俞秉南說:“日方這次是有備而來,我們得分外小心啊。”

俞秉南顯然胸有成竹,點頭道:“是的,但理在我方,心中不慌。”

會議首先由日方代表岡本發言,他對舉行“淞滬停戰共同委員會會議”的目的進行了說明。隨後,岡本語氣一轉,對中方代表嚴厲地說:“各位代表,最近一段時間,中方軍隊陸續朝上海開進,中國保安隊和正規軍已在上海郊區建設防禦工事。此種行動,嚴重違反了中日雙方簽訂的《淞滬停戰協定》中,關於上海為不設防城市的要求,以及中國軍隊不得進駐上海,更不得設置防禦性工事等相關規定。中國軍隊的行動,不獨危及日方軍隊和僑民的安全,也將危及其他國家僑民的安全。在此我提請共同委員會注意,對中方無視停戰協定,有意挑起事端的行為,各方應采取有效行動,加以製止,督促中方軍隊回到《淞滬停戰協定》規定的範圍之內。”

待岡本的話音一落,俞秉南即道:“各位代表,岡本先生所言,純屬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想必各位都已知曉,此前發生的日本海軍陸戰隊官兵無視停戰協定,帶槍闖入我虹橋機場檢查站,槍殺我保安人員的事件,就是日方蓄意策劃並發動的挑釁行為。麵對挑釁,我方一再隱忍退讓,方保持了上海的和平與穩定。在此,我提請共同委會代表注意,應當製止日方再次發生此類挑釁事件。”

岡本代表說:“虹橋機場事件,是我方官兵擅自行動,並非海軍陸戰隊的蓄意挑釁。我方駐軍一直遵守停戰協定,無論駐上海軍隊人員,還是駐軍範圍,都沒有超出協定規定的範圍。倒是最近一段時間,中國正規軍源源不斷地朝上海開進,集聚於上海周邊,對上海的和平與安定造成了極大的威脅。”

意大利代表喬尼接過岡本的話,道:“最近,我們已經注意到中國正規軍的行動。既然協議規定上海為不設防城市,雙方的駐軍應該維持在當前的水平,而不應破壞雙方力量的對比和平衡。”

俞秉南道:“我必須提請各位共同委員會代表注意,各國軍隊有在本國領土上調防的自由,我正規軍的調防行動,屬於中國的內政問題,無須其他國家的同意和授權,更不能進行無端的指責。我們認為,設立共同委員會的目的,旨在維持上海的治安與和平。麵對日方破壞和平之行為,喬尼代表卻不加以指出,反而批評中方軍隊的正常調動,此舉有意在協助日方進行侵略行為之嫌疑。”

俞秉南接著說:“各位代表,自虹橋事件發生後,日方一麵表示要認真調查事實真相,以外交方式解決,一麵卻將軍艦雲集,軍隊大增,軍用品亦大量補充,此外尚有大批軍艦正在途中,源源而來。此種舉措,不獨對中國構成威脅,亦妨礙各國僑民之安全,且足發生危害之行為。中國在本國領土內,當然有權采取自衛之行動……我方秉承中央所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一貫政策,對僑居上海之各國僑民,仍當加以保護。”

岡本說:“我在此聲明一點,對於俞市長關於我方增兵之說,並不屬實。我方停泊上海之軍艦,皆係從長江中上遊撤退之船艦。我方一直嚴格遵守淞滬停戰之協定,維持上海和平之環境。倒是中國不斷地增兵,不斷向我方範圍迫近,嚴重危及我方僑民及軍隊之安全。”

各方代表聽了岡本的話,均向中方提出,要求中國保安隊稍稍後退,以免發生衝突。

俞秉南說:“自日方不斷增兵,並在日方所占據範圍內構築堅固工事之時起,停戰協定已為日方所破壞。日方在中國北方發動了侵略戰爭,又在上海加緊備戰,實際上日方在上海已對中方形成了戰爭狀態,故日方已無提議召開停戰委員會會議之必要。至於我國軍隊在本土行動,有著絕對自由之權利,此則無容他人置議。本著和平之誠意和原則,維持上海之治安與和平狀態,如若日方將增調之軍艦和軍隊撤回,我方亦願將保安隊後撤。”

岡本道:“我方軍隊的存在,完全是為了維持上海的軍事平衡,為上海各國僑民的安全計,完全沒有采取任何軍事行動的企圖,請各位代表體察。”

會議隨即陷入僵持狀態。俞秉南道:“對我方提出的和平條件,日方堅持己見,沒有任何讓步的意思,我方認為,此次停戰委員會會議,已不能取得實質性成果。因此,我方建議暫時休會,等日方能夠拿出實質性和平建議與方案,我們再次開會。”

岡本急道:“俞先生,我方絕對是抱著和平之目的,提議召開此次停戰會議的。”

各國代表見中方代表離席,也隨即紛紛離去。日方代表不知所措,臉上浮現出滿滿的漠然與無奈。

坐車回返經過我方陣地時,看見我軍戰士埋伏在出擊戰壕裏枕戈待旦,俞秉南道:“守誠兄,我不懂軍事,但是我已經聽到了戰鼓的聲音。這次可能是我們和日本人的最後一次談判了。”

“是嗎?”穀守誠已然知道了整個行動計劃,但他還想聽一聽俞秉南對戰爭的看法,就問道:“秉南兄,我想問一句,作為市長、政治家,你對中日上海之戰的前途是如何預測的?”

俞秉南沉思了一下,道:“就上海這座城市來說,我持悲觀的看法。因為局部戰爭拚的是雙方的利器,我方僅陸上部隊還能與日軍一拚,海軍和空軍目前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這就等於我方陸軍部隊處於日本三軍的夾擊當中,根本沒有喘息之機。我方取勝的幾率,在於延長戰線,消耗日軍實力,以時間換取空間,以時間實現此消彼長,從而贏得實力對比上的逆轉。”

“也不全是,有時也是做給自己看的,我想通過積極的努力,達到以時間換空間和實力的目的。”說到這裏,他有意停頓一下,道:“自《淞滬停戰協定》簽訂以來,日本軍隊對我方發起了多少次挑釁?如果不是我和守誠兄積極配合,把尖銳的矛盾衝突化解於無形,我們哪裏能夠贏得國內建設的時間?贏得整編全國軍隊的時間?今天我們能夠在陸上與日軍一拚,也算是靠談判贏來的,對吧?”

穀守誠點點頭,道:“秉南兄,你說得太對了。時至今日,華北已是狼煙四起,在上海,我們恐怕再也拖不下去了。”

“也不必拖了,”俞秉南緊握拳頭敲著腿,“上海人民被日軍欺壓太久了,民眾的抗戰情緒起來了,正當挾此高漲之民氣,與倭寇決一死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