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陽,風起雲湧

貴陽花溪河畔周家莊園。

秋天的田野遍地金黃,濃鬱的果香在空氣中流淌。剛剛收割完黃豆,把地空閑出來,周雅琳穿著一身粗布衣裳,領著仆人又開始鋤地。雲貴高原地貧,農民素有冬季閑地的習慣,但抗戰伊始,情況就不同了,她計劃種上一些秋季作物,以應付來年之需。

周家是這一帶的大家族,擁有數百畝田地,父親周沁源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居然去跟隨紅軍長征,至今杳無音信。有人說他在陝北,有人說他已客死他鄉。父親一把年紀了,還闖**折騰,難怪不了解他的人會罵他“周瘋子”。

可周雅琳卻很理解父親,他總是對新生事物充滿了孩子般的天真與好奇,這使他渾身充滿了追索的動力。從少年時代起,父親就把尋求救國救民的真理作為畢生追求。自從跟隨孫中山參加辛亥革命後,父親幾乎參加了曆次重大的革命活動,見證了貴州民國以來所有的曆史變革。他還一度出任貴州省大漢軍政府樞密員、黔軍總司令部參議、參議院副議長等職務,後來,懷著對國民革命前景的失望,他一度辭職回家,隱居鄉間。

當紅軍經過貴州境內時,父親受其政策鼓舞,又把救國的希望寄托在這支士氣高昂、充滿理想主義精神的隊伍上。他之所以毅然決定跟隨紅軍北上,與他參加曆次社會變革的目的一樣,就是想深入了解這支隊伍,再次見證偉大的曆史變革。

父親的性格深深地影響了周雅琳的人生。最初,因為父親的關係,自己接觸到了那個神秘的男人,被他不凡的氣質吸引,終於委身於他。然而,她渴望的愛情竟如曇花一現。畢竟,那個男人屬於社會,而不是女人和家庭。經過短暫的相親相愛,他很快就把注意力從她身上轉移開去,其時,她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多年來,每次回首審視這段愛情,理智都會告訴她,自己不過是他失意時的寄托。好姐妹洪素貞也經常罵傻,簡直吃了那男人的迷魂藥。然而,這段情感卻是她唯一的愛情,每每回味,總是充滿著夢幻般的詩意和溫暖。“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周雅琳總會用這句話來安慰自己。特別是看著他們短暫愛情的結晶——聰明美麗的女兒花靜宜時,周雅琳覺得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

然而,父親的北上卻讓周雅琳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把一份偌大的產業丟給了她。周雅琳一向養尊處優,從來沒有管理的經驗。好在莊園的仆人和佃戶都是老老實實的鄉下人,她分派什麽活路,他們都會認認真真、本本分分地做好。而且鄉間的治安較好,幾乎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偶遇困難年景,才會出現一些小土匪,但他們敬畏周沁源的名聲,不敢輕易上門騷擾。因此,周家莊園還是勉強維持了下來。

按照周家莊園的收入,周雅林本可以在城裏過衣食無憂的生活,每天逛逛街,和洪素貞等老朋友一起打打麻將。但她厭倦了這種寄生蟲般的生活。早年在貴陽女中上學時,曾經有一位老師對王陽明頗有研究,向她們宣講王學,周雅琳受其影響很深。後來,她隨父親到上海,結識了一些有誌於從事社會改革實踐的人士,他們堅持“知行合一”、堅持社會實踐的誌向也對她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隻是一次邂逅,即改變了她對人生方向的選擇。隨著對方地位的升高以及女兒的成長,為保護女兒計,周雅琳想盡力抹平歲月留下的感情印記,遠離是是非非。

這次從上海遷回貴陽,周雅琳獨身一人生活在鄉間,把大部分時間都用於讀書,使早年埋藏於心的理想的種子又萌發起來。因此,她幹脆利用周家莊園作為實踐園地,過起了躬耕生活。

天清氣朗,驕陽直射大地。周雅琳還沒鋤一壟地,已累頭滿頭大汗,感覺手心火辣辣的,攤開一看,才發現磨出了不少水泡。幾位女仆鋤了兩三壟地,卻仍然像沒事人一般,按照先前的頻率不緊不慢地繼續勞作。周雅琳看得有些羞愧,鼓起勁抓起鋤頭又鋤起來。或許是自己想太多了,國家的形勢總不至於會壞到那種地步,她心裏想。

女仆阿蘭轉過身來,見周雅琳抬鋤的手軟綿綿的,便喊道:“大小姐,你歇著吧,我們多挖幾鋤就頂得你挖的了。”

阿梅也站著拂了一把額頭的濕發,道:“大小姐,‘秋老虎’很毒,你到樹蔭下躲一躲,中暑可傷身子呢。”

“沒事兒,沒事兒。”周雅琳嘴上不願意示弱,手臂卻軟弱無力,連鋤頭都舉不起來。仆人便麵帶微笑看著她,顯得那麽溫和而寬容。在周雅琳還很小的時候,她們就到周家照顧她了。盡管她身上發生了很多故事,但她們看她的目光一如往常,不管男女老少,一律把她當成未出嫁的姑娘,稱她為大小姐。周雅琳無法拒絕她們的好意,終於放下鋤頭,走到菜園邊冠蓋如傘的銀杏樹下,解下頭上的草帽,拿在手裏當扇子輕輕搖動。仿佛響應她心裏的召喚一般,一股涼風從樹梢拂過,把樹葉沙沙地翻卷起來。周雅琳的秀發隨風飛舞,清爽的涼意在全身彌漫著,整個人變得通透起來。

“快哉,此風!”周雅琳心道,她還從未享受過如此快意的風。這讓她想起早年讀過的宋玉的《風賦》。宋玉可是曆史上第一個把風寫得快意平生,把它人格化的詩人。當時,周雅琳認為,自然之風稀鬆平常,哪裏會那麽精彩,那麽富於人格魅力呢?宋玉未免過於誇張了。然而經過一番勞動,周雅琳確實覺得,這會兒的這陣風,詩人們怎麽擬寫都不為過。

一陣自行車鈴聲沿著小路飄過來,周雅琳抬起頭,見一個麵清目秀的青年人跳下自行車,站在她麵前,謙恭地問:“請問大姐,前麵是周園嗎?”

“你到周園找哪位?”周雅琳客氣地反問。

“我找周雅琳女士,這裏有一份請柬送給她。”

“我就是周雅琳。”她站起身,溫和地笑著。

青年把一身粗布衣服打扮的周雅琳上下打量了一番,被她雅致的神態折服,確信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便從自行車後架的包裹裏,拿出一疊信件,翻了一封遞給她,說:“第20軍楊森部奉國防部軍令,即將開赴淞滬前線,‘築光音樂會’將在今晚舉行專場音樂會,歡送將士出征,特邀您出席。”

“哦?”周雅琳雖然是因為上海局勢緊張才回貴陽老家的,但她心裏並不認為戰爭馬上就會開始。現在,她回來不到兩個月,政府居然就要把駐貴陽的第20軍調往上海,局勢變化之快實在出乎意料,看來一場大戰在所難免了。

“20軍馬上就要開走嗎?”

“前鋒部隊已經開撥,大部隊也已整裝待發。”青年從城裏來,消息畢竟靈通一些。他見周雅琳低頭看請柬,又道,“常老師請您一定要參加音樂會。”

“好,你告訴常老師,我爭取趕去參加。”

“好的,我們等您!周女士,再見。”青年揮揮手,騎上自行車走了。

周雅琳再次展開請柬仔細看了一遍,見上麵寫著:“歡送20軍上前線殺敵專場音樂會,演出地點:省政府大禮堂。”

築光音樂會與20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它是熱愛音樂的熱血青年組織的,以宣傳抗戰救國、激勵青年上前線殺敵,鼓舞民眾抗戰士氣為目的的音樂組織,原名為築光音樂研究會,以四川商會館為活動地址。四川軍閥楊森部改編為中央軍第20軍調駐貴州後,這個妻妾成群的、好色的軍閥頭子,為了表明自己愛好音樂,便將其改名為築光音樂會,並親自參加了成立大會。在會上,他號召貴州青年要大力支持築光音樂會,積極投身抗日救亡運動。如此,築光音樂會取得了合法身份,積極在全省範圍內開展抗日救亡音樂演出活動,把許多進步青年都吸引到音樂會的周圍。

築光音樂會成立時,周雅琳剛從上海回到貴陽。因為音樂會裏的重要成員和藝術指導常仁鏞與周雅琳在上海就認識,算是老相識,所以這個小老鄉特地邀請她和洪素貞參加了成立大會。之後,周雅琳雖然隱居鄉間,但也時常關注音樂會的活動,甚至還抽空參加了其中一次重要的晚會。而常仁鏞也頗敬重這位大姐,時常把寫好的歌詞派學生送過來,征求她的意見。因此,她決定參加今晚的音樂會,這既是對抗日救亡宣傳活動的支持,也是對小老鄉常仁鏞的支持。

想到上海即將遭遇戰火,周雅琳不覺為女兒擔憂起來。離開上海之前,她和洪素貞曾要求穀守誠等花靜宜從國外回來,一定要勸她回貴陽,離開那個隨時都可能被引爆的火藥桶。她也寫信跟女兒交流了此事,要求她從緬甸直接乘飛機回貴陽,哪想女兒直接飛到了上海。花靜宜在寫給她的信裏,說戰場就是她的職場,給傷員實施人道主義救助是她的理想。

女兒的性格與她極為相像,當初她愛上那個人的時候,父母(那時周雅琳的母親還健在)死活不同意,洪素貞等一幫好姐妹也勸她,說這場邂逅的愛情不會有好結果,可她死活不聽勸,擺出一副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架勢。事實證明,他們是對的,她的愛情最終成了過眼煙雲。她唯一的安慰就是收獲了一個女兒,如今女兒又將與自己一樣,在上海赴湯蹈火,怎麽不令她萬分焦慮呢?

“莫非上海終究是我們娘倆的傷心之地?”周雅琳用力甩了甩頭,努力把這個念頭拋開。這樣悲觀地預想女兒的未來,會給女兒的命運帶來不潔之物。

“大小姐,大小姐!”小亞從村子裏冒出來,一邊叫一邊朝這邊跑。她是阿蘭的女兒,因為周家的資助,得以在城裏上學。假期的時候,小亞便跟著母親到周家來幫忙。周雅琳知道她有事,於是沿著蜿蜒的小徑迎過去。

“家裏有事?”周雅琳問。小亞撲棱撲棱地閃著大眼睛看著她,搖了搖頭,然後詭秘地笑笑,湊近她小聲說:“村子裏有女孩子準備去桃源洞,已經點香了。”

“是嗎?我們快走!”周雅琳牽著小亞的手疾步朝村子裏走去。

遊桃源洞是湘黔邊境苗鄉侗寨特有的一種巫術活動。七月半鬼節前後,一些年輕姑娘隻要坐著長凳,點了香燭,閉一小會兒眼睛,靈魂就會脫離軀體,騎著馬兒遊桃源洞。

桃源洞分為十二層,每層都代表一種靈魂的所在,附近一帶人的靈魂都在洞裏,通過觀察其靈魂的位置,即能夠預測這個人的生老病死。這種活動也逐漸傳到了附近的苗家寨裏。周雅琳一直牽掛女兒,想借姑娘們去桃源洞的時候,看看女兒的靈魂所在,順便預測一下她的命運,可惜一直沒有機會。她便叫仆人留心村裏姑娘們的舉動,沒想到小亞倒是個有心人,幫她逮到了這樣的機會。

小亞在前引路,領著她穿過曲折而潔淨的青石板路,來到一座木樓前。在屋前的石階下,兩人就聽到有節律的拍腿的聲音。上了石階,穿過前廊走進堂屋,裏麵擠滿了圍觀的人,嫋嫋的香煙從人群頭頂飄溢出來,散發著一種曠古而幽遠的味道。

受父親影響,周雅琳是貴陽市反封建的青年幹將之一。因為女兒的緣故,她才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接受這種神秘的苗侗巫術。當香燭的煙霧飄來,見到村民被一種幽冥感籠罩著,顯出莊重肅穆的神情,她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

“大小姐。”有人輕輕地喊了一聲,把身子側了側,堂屋裏其他人也自動給她讓出了位置。她與姑娘們麵對麵站著。姑娘們身邊坐著一個滿頭銀發、滿臉皺紋的老太,她遞過來一條小凳子,示意周雅琳坐下。

據說,在姑娘們去桃源洞的過程中,必須有老太陪伴,一來是為了防止姑娘們的馬兒跑得過快,把她們的靈魂托得無影無蹤,以致不能按時回歸,使身體枯竭而死。一旦出現這種情況,老太就要坐上去,壓一壓馬兒,讓它放慢速度。二來,如果姑娘們在桃源洞中迷失了方向,老太要及時提醒她們收心。此外,當姑娘們遇到具有隱喻意義的現象又不理解時,見多識廣的老太則充當翻譯。

三個青春少女並排坐在一條凳子上,她們雙目微閉,好像正在享受什麽,神情舒展。

“銀杏樹,風,噢,好涼快的風。”姑娘們享受著習習涼風,嘴裏快活地叫出聲來。

想到自己剛剛從根杏樹下過來,其情其景與姑娘們的描述毫無二致,如果此時她尚在銀杏樹下歇涼,與姑娘們的靈魂不期而遇,那將會是一種怎樣的情景呢?

“那邊有兩個人在鋤地。”右手邊的姑娘嘰咕道,中間一個則熱情地叫喚起來:“大媽,太陽這麽大,到樹下來歇歇涼。”連喚了兩聲,她臉上流露出失望的神情,說,“她不理我們,難道是聾子嗎?”左邊的姑娘歡喜地抬起手指了指,輕聲道:“那邊過來了兩個帥哥,我們去逗逗他們。”她的提議得到了另外兩個姑娘的一致響應,連說:“好,我們唱首山歌逗他們玩兒。”三人隨即按著山歌的音律唱道:

情妹下河咧,洗衣裳羅。

雙腳踩在青石上,

手拿棒捶朝天打,

雙眼觀看少年郎,

棒捶打在妹手指,

痛不痛在郎心上?

其音嫋嫋,其韻悠長,隨風律動,如在曠野。周雅琳涼意襲身,毛發聳然。

從她緊張的神情來看,老太猜測她可能有事詢問,便催促姑娘們:“姑娘們,別耍了,快馬加鞭到桃源洞去,看看臨近村子都有什麽人落在裏麵。”

“好嘞。”姑娘們答應之後,騎著馬兒歡跑,不一會兒就來到了桃源洞前。接著,她們用苗語唱起了韻律清亮的叩門歌。霍然一聲巨響,桃源洞門轟然打開,姑娘們打著馬兒跑了進去。

老太問:“大小姐,您要看誰呢?”

周雅琳心裏牽掛著兩個人,此時竟不知先問哪一個為好。她猶豫了一下,才道:“你叫她們看一看我父親,看他在什麽地方?”

姑娘們似乎聽到了她的話,就問:“您是說周老爺嗎?我們剛才在桃源洞門口,看到他和幾個大人物在“擺龍門陣”(即聊天)。”

周雅琳驟然一驚,她知道,如果父親的靈魂出現在桃源洞門口,就意味著他沒病沒災,好好地活著。但她又不敢確定,驚疑地問:“真的嗎?意思是他老人家還活著?”

“對呀,老人家好好地活著呢。”中間的姑娘回答。

周雅琳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時,姑娘們的靈魂走進桃源洞第二層。周雅琳回過神來,小心地問老太:“能不能讓她們看看我家姑娘,花靜宜?”

“花小姐?”

周雅琳點點頭,對老太道:“隻是她們可能不認識靜宜。”

老太笑道:“不是還有你嗎?母女的靈魂是相通的,她們可以通過你認出花小姐。”

姑娘們把第二層的靈魂看了個遍,沒有發現什麽,於是繼續唱歌來到了第三層。姑娘們拍馬闖進去時,迎頭撞倒了一個人,她們一邊說對不起,一邊驚喜地叫了起來,“花小姐,是你嗎?你母親正找你呢!”

“我知道,可是我這裏脫不開身。”一個姑娘應道,活脫脫是花靜宜的聲音。

周雅琳失態地叫了起來:“靜宜!”

花靜宜並沒有回應母親的呼喊。

左邊的姑娘高聲尖叫道:“花小姐,花小姐,你身上全是血,全是血。”

周雅琳一聽,大驚失色,連忙焦急地問:“靜宜,怎麽回事?”

老太見周雅琳一副被嚇壞了的樣子,握住她的手,道:“第三層不應該有血光的,請大小姐放心。”回頭問姑娘:“是花小姐身上流血,還是她衣服沾染了別人的血?”

姑娘們仔細看了看,說:“是她的護士服上沾滿了血,花小姐安然無恙。”

“是嗎?是真的?”

得到肯定的答複後,周雅琳鬆了一口氣。受此驚嚇,她像虛脫了一般,渾身軟綿綿的。她再也不能在現場待下去了,急著鑽出人群舒口氣。老太忙叫大家讓道:“小亞,你扶大小姐回去。”

走出堂屋,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周雅琳幽幽地回過神來。雖然覺得這種民間的巫術有些荒誕,然而此時此刻,它卻帶給自己莫大的安慰。

2

回到家,周雅琳小憩了一會兒,就走到書房提筆給女兒寫信,把姑娘們剛才所描述的在桃源洞內發生的怪事,詳細地告訴了女兒。她想到女兒的衣服上沾滿了鮮血,是不是預示著上海即將開戰了呢?還是女兒將要到別的戰場參加戰地救護?周雅琳不敢確定,隻能提醒她凡事要加倍小心。

寫完信,她從抽屜裏取出信封把信裝好,並小心地貼上郵票。她原本決定騎馬進城,趁早把信發出去,希望在戰爭爆發之前,女兒就能收到。不過,自從陪女兒赴上海上學之後,她多年沒有沾過馬背了。

周雅琳幼時聰明伶俐,周沁源很寵她,把她當男孩子來養,很早就教會她騎馬。所以,馬兒理所當然地成了她主要的代步工具。後來,等到女兒去達德中學上初中,母女倆經常共騎一匹雲貴高原的特種矮馬,沿著花溪河岸的荒草灘馳騁而過,成為鄉村一道亮麗的風景線。那時的靜宜就像鄰家新長成的少女,青春活潑乖巧可愛,怎麽在國外遊走一圈,就變得如此倔強呢?想到女兒好像從手心飛出去的小鳥,再也難以盼到她飛回來的一天,周雅琳真後悔送她出國留學。否則,她也許還是當初那個對母親百依百順的小姑娘,好像自己的一道影子,走到哪兒跟到哪兒。

如果她跟隨在父親身邊,由父親教育成長,她又會養成什麽樣的性格呢?這個假設讓周雅琳很驚訝,因為這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思來想去,周雅琳最終決定還是打電話向穀公館叫車。她好些天沒見到洪素貞了,也想和她說說話,順便去城裏的周園看一看。如果用穀公館的車,晚上回來也方便一些。

周家莊園離城裏大約有二十裏地,不到半個小時,穀公館的車就駛進了大院。

“大小姐,穀公館派車來接你了。”

周雅琳穿著一身對襟便裝,這雖然是鄉村便服,但穿在她身上,又顯出一種別樣的韻味來。連穀公館的司機劉師傅也不覺往她身上多看了幾眼,讚道:“大小姐這身衣裳還真洋氣。”

周雅琳笑道:“我這是鄉村裝扮,土氣得很,你們家洪太太那才叫洋氣。”

劉師傅道:“嗨,我們太太那是大上海十裏洋場的‘洋氣’,大小姐這是鄉下的‘洋氣’,看著大方、順眼。”

周雅琳看了劉師傅一眼,抿嘴一笑,心想,你看自家太太都不順眼,這活路還做得下去嗎?

轎車進了城,周雅琳先上郵局把信寄了出去,然後才轉到穀公館。

洪素貞在屋裏等著,一見轎車進了院,就迎出門來,大聲嚷嚷道:“先前幾次三缺一,打電話叫你,你都說沒空,今天哪路神仙給你放假了?”

“我這個山神自己給自己放假了,專門到城裏來會會朋友。”周雅琳上前挽住洪素貞的胳膊,一起往屋裏走。洪素貞盯著她的著裝,道:“哎,這衣裳穿在你身上,倒是別有一番風韻呐,你還真把自己當成鄉村婆子了?”

“不管是在城裏還是在鄉村,我還是我,隻是相比之下,我更喜歡鄉村。那裏比較清閑、清靜。”

“嗨,聽你這話的意思,是嫌我們幹擾你了?既然如此,以後你隻管住你家城裏或鄉下的周園,咱們老死不相往來就是!”

“看你,想到哪裏去了?”周雅琳忍不住嘀咕一句,“什麽事情都喜歡走極端。”

洪素貞本是一個有口沒心的女人,眼珠兒軲轆一轉,又道:“哎,你也好久沒玩了吧,趁你進城,我找幾個人來陪你好好搓幾把?”

“不行不行,我今天進城是真有事!”說著,周雅琳把築光音樂會的請柬拿了出來,“築光今晚要為第20軍上前線殺敵舉行專場音樂會,作為老會員,我們與其在家裏搓麻將,不如去那裏湊熱鬧,怎麽著也算是為男兒上戰場壯行。”

“上戰場殺敵是男人的事,我們女人瞎湊什麽熱鬧?不如在家裏安安心心摸幾把麻將來得過癮。”洪素貞一副很泄氣的樣子。

“築光沒有給你發請柬嗎?我去找小常!”

“發了,就是不想去。”

“嗨,你這個人是怎麽回事?在上海的時候,我看你挺仇恨日本人的,抗日的勁頭十足,怎麽回到後方卻像被抽了筋似的,沒一點誌氣了?”

“在上海那還不是做給爺們兒看的嗎?我家四個男人,有三個在戰場上廝殺,我為他們操心都不夠呢。老二原來是19路軍的小連長,自從在福建被老頭子派宋希濂的部隊繳了械之後,他就跑回家,死活不肯再回部隊。後來,他進了稅警團,整天除了操練就是捧著一本書,你說這能有多大出息?還跟老大一樣,死活不願意結婚。‘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人家還說這兩個都是孝子……”說到傷心處,洪素貞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

果然是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體會到洪素貞的難處,周雅琳同情地緊摟著她的肩頭,輕輕地拍了拍:“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活法。”

“老爺子在上海與日本人糾纏不休,這會兒老大所在的部隊又開過去了。日本鬼子的槍炮比我們的好上幾倍,人在槍林彈雨裏鑽,那還不等於是把命拴在褲腰帶上?”洪素貞稍微停頓一下,換了口氣,又道,“我想通了,我操心也不頂用,既然現在已經回到貴陽,就好好過自己的安逸日子,至於其他事情,聽天由命吧。”

“我想,你確實不該那麽心焦,我們今天送20軍上前線,也是支援守誠和止戈他們。而且,有大後方那麽多人民做堅強的後盾,他們一定會打敗日本人,平安歸來的。”

“是的,是的。”洪素貞不好反駁她的話,輕輕地點頭道。

這時,牆上的時鍾敲了幾下。洪素貞抬頭看了一眼,說:“六點了,我們先吃飯吧。聽說你要來,我特意叫他們燉了一隻烏骨雞,煨點雞湯給你補補。”

周雅琳撲哧一聲笑了,道:“就知道你喜歡喝雞湯,所以我特地捉了兩隻老母雞帶過來。”

洪素貞也笑了:“我還是老觀念,以為鄉村物質匱乏,什麽都沒有呢!”

“鄉村的物質生活肯定比城裏匱乏,但我們能夠種、養的東西倒是不少。”

洪素貞領著周雅琳走進餐廳,在飯桌旁坐下。見隻有自己和素貞二人,周雅琳忍不住問:“止戟呢?他還在鄉下住嗎?”

“不確定,他喜歡到哪裏住就到哪裏住。穿著也是,有時保持著軍人的嚴整作風,有時又不修邊幅,懶散得不成樣子,而且行蹤不定,像個雲遊和尚。”

那還真是癡了。周雅琳心想,半晌才說:“可能先前被繳械一事,對他刺激不小,腦子一時沒能反應過來。我看不如給他找個媳婦,轉移他的注意力,這樣他就不會瞎想了,而且還能拴住他的心。男人啊,一旦心被拴住,身子也就安靜下來了。”

“未必!我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我知道,”洪素貞滿臉疑惑的神色,“這個老二,打小跟著鄉下外公長大,心眼兒實。當初他抱著救國救民的理想參軍,沒料到放著外國人不打,自家倒鬧起內訌來,打來打去,就把他弄糊塗了,到最後居然還被繳了械。有段時間他經常上弘福寺,說是要出家,他老子與弘福寺主持通了氣,故意說他塵緣未絕,才沒有當成和尚。”

聽到他們夫婦倆用這樣的計謀算計孩子,周雅琳啞然失笑,又不禁同情穀止戟來:“這也怪不得孩子,你說今天是朋友,明天是對手,後天又變回了朋友。這樣攪來攪去,沒有腦子的還好,聽令行事就行,有思想的,哪有不被攪糊塗的?”

洪素貞心疼兒子,長時間無語。過了一會,她才苦笑道:“你說這老大跟老二,怎麽不像他父親那樣,見到漂亮女子就死纏爛打,非弄到手不可?”

周雅琳瞟了她一眼,笑道:“我看守誠也不是這樣的人,如今像他這樣的身份,哪個不是好幾房姨太太?今晚音樂會送行的楊軍長,家裏都有七八房姨太太,守誠可仍然隻有你一個。”

洪素貞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說他當初對我嘛。”

“我看也不完全是人家死纏爛打的哦,明明是某人見到帥哥的一個眼神就被電暈了,自己主動靠上去的。”

“去去去!”洪素貞假裝生氣,打了一下周雅琳的手臂,“止戈堅決不同意家裏幫他娶親,老二根本就不和你談這個事兒,省保安處最近委他招了一個新兵訓練營,於是他帶著這群年輕人,這裏跑那裏竄,與其說是訓練,不如說是遊山玩水。你說這兩兄弟是不是存心要穀家絕後?”

“呸!烏鴉嘴。”周雅琳惱怒地罵。

洪素貞正在舀湯,自知說錯了話,抬手輕輕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算作懲罰,然後歉疚地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現在這當婚不婚,當嫁不嫁,我做娘的不是著急嗎?”

“誰當嫁不嫁了?”周雅琳笑問,明知洪素貞在說自己的女兒花靜宜,卻不說破。

這話倒提醒了洪素貞,她說:“我們在上海的時候想牽線搭橋,把靜宜介紹給王家少爺。聽說他們在國外沒有見上麵,如今王少爺也該從歐洲回來了,不知他倆見過麵沒有?互相是否中意?”

“我看你真是勞碌命,我的女兒我都不操心,你操那麽多心幹嘛?”周雅琳微笑著抗議。

“是你女兒,我不是她姑媽嗎?當姑媽的不著急,誰著急?”

周雅琳用調羹小心地嚐了一口湯,讚道:“你家王嫂熬的這個湯味道還真鮮。”

“王嫂手藝是不錯。她以前就在我們家做過,我這次回來後又把她重新請來。熟人用著順手。”

“聽說守誠要奉命調回貴州任省主席了?”

“報上是這麽發布消息了,但安排撤退那一攤子事,他還沒有辦妥當,對南京那方麵不好交代,所以可能還要再延宕一些時候。隻怕等到打起仗來,他又走不脫了。”洪素貞顯得憂心忡忡。

“據說,他們把張治中將軍都派上去了!既然陣前的主將已經確定,那守誠從上海撤回來,還不是遲早的事?”

說這話時,周雅琳的語氣有點異樣。洪素貞沒有察覺到這一點,隻默默地喝掉碗裏的湯,然後拿起筷子扒了一下菜,又把筷子放下。這時,王嫂端著一盤時蔬過來,放在桌上,問:“大小姐,湯還好吧?”

“好,好!我家阿蘭姐就做不出這味道。”

“味道好的話,您就經常過來坐坐,嚐嚐我做的菜。”王嫂滿意地笑著,拉上門出去。

“大家都認為離開上海就萬事大吉了,可如今貴陽也不平靜。”洪素貞把頭湊近前,詭秘地道,“據說,共產黨的活動越來越頻繁,特別是對於文藝團體、學校成立的抗日群眾團體,他們滲透得非常厲害。”

“先別說人家,我家就有一個‘老’共產黨員追著共產黨到延安去了。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還活著,一年多過去了,就是沒有任何消息。”

“放心,老爺子命大,說他是‘老’共產黨員,那真是抬舉他,他可是貴州最早的同盟會員,國民黨的老資格呢!他那個人,畢生追求救國救民的真理,不論黨派,不論背景,隻要哪一方正確,就跟著哪一方走。現在他覺得共產黨正確,就跟去了,這還不跟玩兒一樣嗎?”

“瞧你說的!依你這麽說,拿著槍拚來拚去,豈不都是在玩兒?”

“戰爭是成人的遊戲,泥巴仗是孩子的遊戲。”洪素貞覺得自己說了一句精彩的話,就笑了起來,“如果我們不是這身份、這年紀,那還不是照樣什麽好玩,就玩什麽去?”

“我看你除了啟蒙比我們早,比我們會玩男人,其他的也不比我們強。”周雅琳開玩笑道。

洪素貞反諷道:“我這點本事哪裏比得上周大小姐?我們玩的都是普通男人,周大小姐玩的可是極品男人,別人千方百計都靠不上邊的。”

周雅琳溫和地笑笑:“我那不叫玩。我是初次戀愛,毫無經驗,純屬上當。”

周雅琳的故事僅有幾個人知曉,在穀家也屬絕密。洪素貞意外提及,自知失言,忙轉移話題,問:“你說這共產黨奇怪不奇怪,他們專門往學校、老師、孩子中鑽,這是什麽意思呀?”

周雅琳想了想,問:“社會上哪個環境對人的影響最大?”

“學校。”

“哪個群體對社會的影響最大?”

“老師呀!”

“哪個群體最受社會關注,並能夠決定一個社會的將來?”

“當然是孩子!誰家還不把自家孩子當寶貝一樣疼著愛著?”洪素貞的回答毫不含糊,但話一出口,她也愣了一下,馬上驚叫起來,“哎呀我的媽呀!如果共產黨把這幾個群體都收服了,將來掌握政權豈不是理順成章?未來的江山豈不就成他們的了?”

洪素貞用一種憂慮和不安的神色直直地看著周雅琳,後者肯定地點點頭:“這就是共產黨的高明之處。國民黨爭權奪利,爭槍械爭地盤,共產黨卻像孫悟空一樣,鑽進了國民黨的肚子裏,鑽進了人們的心裏,開始了洗腦工作。”

“我的天!”洪素貞緊張地握起周雅琳的手,“你既然看得這麽清楚,可不能再繼續隱居了。對於這江山,你也算不得身外之人,將來有你也有我們的一份,你可要提醒他們,好好想辦法保住它。”

“不,江山是主人不是客,”周雅琳堅定地搖搖頭,“還是共產黨說得好,江山是人民的,即使今天不歸人民,總有一天會回歸人民,誰能擋住曆史的洪流呢?”

“你?!”洪素貞驚訝地張大嘴巴,“雅琳,如果我們不是多年的姊妹,而且從來沒有分開過,光聽你說這話,完全就像一個共黨分子。”

周雅琳道:“我永遠都不可能是共黨分子,理由你比我更清楚。但是,共產黨宣傳的是一種先進的民主理念,其他民眾一旦開放思想,具備一些民主意識,即使不加入共產黨,在思想上也會向它靠近。當然,國民黨內不乏具有民主思想的人,但這些人的思想不占主流。以當前形勢而論,日本帝國主義是國共兩黨共同的敵人,在對待日本人的問題上,此二者思想都是統一的。你能說國民黨員就是共產黨員,共產黨員就是國民黨員嗎?”

“雅琳,你真是一個演說天才,可惜你的這份才能被埋沒了。”洪素貞敬佩地注視著周雅琳。

“我最近讀了一些書,想了一些問題。當前國共已經合作抗日,我想,至少在抗戰問題上,兩者的目標接近一致。”

“我還是覺得你說這話時,更像一名共產黨員。”洪素貞笑道,稍停一會,又湊近前悄聲道,“如果你像女共產黨員,我看築光音樂會的那幾位負責人更像是男共產黨員。他們不僅對學員和歌詠隊進行藝術指導,更有可能是在進行思想改造,特別是那個常老師。你看歌詠隊排演的節目,全是什麽《九·一八》《義勇軍進行曲》,共產黨不就是唱這些、宣傳這些的嗎?”

“你還是理解錯了,這些都是抗日救亡歌曲。在抗日問題上,是不分民族不分黨派的。”

“可是,寫作這些歌詞的人,偏向共產黨多一些。”

“如果國民黨更民主,抗日意誌更堅決,他們同樣會站在國民黨這邊。現在,南京表態堅決抗日了,全國民眾不都在擁護它嗎?”

洪素貞不知說什麽好了,隻得訕訕地道:“我勸你還是少湊些熱鬧,離他們遠一點,免得受他們影響。不然,有些事情將來不好向其他人交代。”

周雅琳道:“素貞,你多慮了,先前貴州的共產黨組織,不是已經被三姑父給破壞了嗎?共產黨貴州工委的書記林青,不是被押往南明河邊的驛馬坡槍斃了嗎?組織都被鏟除了,哪裏還有什麽黨員?再說,麵對這麽血腥的屠殺,哪一個血肉之軀不害怕?還不躲得遠遠的,保命要緊?”

見周雅琳點出了穀家三叔,洪素貞尷尬地笑道:“對付敵人,誰不是這樣,他這是對老頭子忠心呢。”見雅琳不答話,又道:“共產黨員可是不怕死,無孔不入的。最近又有風傳,說是逃到延安的人,最近借著國共合作的時機,殺了回馬槍,那些曾經領教過紅軍厲害的地方軍閥以及手上沾著共產黨鮮血的人,個個都緊張得要命。”

“沒有那麽嚴重!貴陽目前還是政府的天下,不過,馬上就會是穀家的天下咯!”周雅琳見話題太沉重了,故意調侃道。

洪素貞不滿地白了她一眼,嘟囔道:“不就是一條看門狗,幫人看家護院守江山?”

周雅琳好說歹說,才把一心想湊腳搓麻將的洪素貞拖來了。

省政府大禮堂前大紅燈籠高高掛,兩幅巨大的豎幅標語懸掛在大門兩側,右邊的條幅是:“貴州人民歡送第20軍上戰場殺倭建功揚名!”另一幅寫著:“築光同仁為抗日將士豪飲倭寇血壯行色!”

大禮堂前車馬如織,人頭攢動,如今宣傳抗日和支持抗日,成為社會的時尚,故而貴陽社會各界的頭麵人物都出來了。

車子駛入廣場,洪素貞忍不住道:“場麵這麽隆重啊,比省政府舉辦新春年會還熱鬧呢。”

“關鍵是你這個即將上任的省主席夫人到了,格調自然也就變得不一樣咯。”

洪素貞輕輕在她手臂上擰了一把,針鋒相對地道:“關鍵是你這個貴妃娘娘蒞臨。”

周雅琳輕噓一聲。洪素貞忙道聲對不起,又道:“既來之,則安之,我們下車吧。”

忽然,背後傳來一陣汽車喇叭聲。洪素貞回頭見是王光華的車,驚詫地道:“怎麽這位苗王也來了?他不是一向拒絕公開露麵嗎?”

周雅琳知道她說的是前省主席王光華,就說:“他又不是苗族,稱不上苗王。”

“我看他的眼光和性格與苗蠻差不多。”

“你對苗族就那麽有意見?”周雅琳的外公是苗族,而周家莊園的周邊就是苗寨,故而聽聞此言很是不舒服。

“我不是對苗族有意見,而是對這位苗王有意見。”洪素貞歉意地笑道。周雅琳也對這位地方軍閥沒什麽好印象,準備拉著洪素貞避開去,無奈對方已經跳下車快步跟了上來。

“穀夫人,您好。您也有空出席築光音樂會?”王光華的神態很是客氣。他自從被迫辭了省主席,轉任省參議長之後,一向深居簡出。此次聽說為20軍送行,他才應邀出席,並答應在音樂會上發表抗日演講。

“20軍兒郎奉命上戰場殺敵,我們理當為他們送行,就是沒時間也要抽出時間來。”洪素貞挽著周雅琳的手臂,慷慨陳詞。

“穀夫人果然深明大義。”王光華奉承道,又見洪素貞親密地挽著一位衣著樸素卻氣質不凡的女人,於是不住地打量她,好奇地問:“敢問夫人,這位是?”

不待洪素貞說話,周雅琳搶先說道:“王參議長真是貴人多忘事。我叫周雅琳,兩年前,您擔任省主席時,不是懸賞五萬大洋買我父親的頭嗎?”

“職責所在,職責所在。”為了掩飾內心的尷尬王光華哈哈大笑:“我還不是被老蔣逼的嗎?這都是做給外人看的。在貴陽,誰不知道周沁源周老先生和我是老交情?我可是他的學生。”

他對周雅琳的素裝打扮很是不解,忍不住問:“周大小姐怎麽這身裝扮?”

“周老先生雲遊延安去了,她接過周園莊主的衣缽,正式入鄉當了農民。”

周雅琳搖了搖頭。洪素貞搶白道:“周老先生不是被你花五萬大洋嚇跑了嗎?你五萬大洋都買不到的線索,我們又怎麽會知道?”

“不說這個,不說這個,相逢一笑泯恩仇,我還期待有機會再向周老先生討教呢!”

“誰知道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周雅琳冷冷地道。

王光華不敢再接她的話,就轉換話題道:“周大小姐是不是很崇拜陶淵明呀,‘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自當兵之日起,我就思謀著有朝一日解甲歸田,如今這甲是解下來了,心卻歸不去了。”

“當然,你如今住著華堂彩屋,家裏妻妾成群,哪裏還能回到原來的破草屋?”周雅琳心裏嘀咕著,卻沒有說出來。

洪素貞語直,笑道:“王參議長,我還記得陶淵明《歸園田居》有一句‘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我家守誠也總說解甲歸田,是不是對你們男人來說,權力比美女更有吸引力,所以你們的‘舊林’就是權力之林,權力的魔咒讓你們變成無法解脫的羈鳥?盡管你們認為故鄉很美好,但仍然願意留在貴陽這酒池肉林?”

王光華被洪素貞滑稽而略帶尖刻的一席話逗得哈哈大笑:“穀夫人批評得對,這話還隻能私下裏說說,不然,好像我們這些人真像報紙所批評的,‘前方吃緊,後方緊吃’呢。”

上了石階,走到大門前,專門接待貴賓的禮儀小姐走上前來,引導王光華朝裏走。洪素貞急問:“我們呢?”禮儀小姐看了一眼他們手中的票,道:“你們坐嘉賓席,待會有人來安排你們。”王光華道了聲對不起,遂跟著禮儀小姐進了側門。

洪素貞把目光從他的背影上收回來,恨恨地道:“這隻狡猾的老狐狸,別看他表麵上笑嘻嘻的,背地裏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都是權力惹的禍,男人把智慧都用於奪權了,花精力思考其他事情的就少了。”周雅琳說,同時憂慮地歎了一口氣,“如今國難當頭,男人們還把主要心思用於玩權力遊戲,隻怕日本人會更加猖狂。”

這時,一個男青年走到她們跟前,道:“周老師,洪太太,請您二位跟我進去。”

周雅琳一看,原來正是騎自行車送請柬的那個青年,便問:“常老師呢?”

“常老師在後台指導,20軍奉調走得急,音樂會是臨時決定舉辦的,時間很倉促。”

青年人把她們領到嘉賓席就座後,就離開了。所謂嘉賓席,就是在普通觀眾席的前麵,安了兩排沙發,並在上麵蒙了一層紅絲絨。貴賓席則在原來擺放花草的空地上,特地留出一定的空位,安放了幾張桌子。場子左邊三分之一的位置,坐進了威武齊整的軍人,另外三分之二的場地還空著,觀眾陸續進場。

“你是國民革命的堅定支持者,可你敢像《複活》中的聶黑留朵夫一樣,把周家莊園的土地和財產分給仆人嗎?”洪素貞心頭正氣得緊,針鋒相對地道。

周雅琳搖搖頭,苦笑道:“那樣的話,我擔心自己會變成一叢浮萍,最後不知飄流到什麽地方。”

“共產黨就是要革掉你這種占有大量土地的地主,你自然不會支持這樣的革命,甚至還會反對它。”洪素貞占了上風,得意地笑起來。

周雅琳知道她這話別有深意,便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由當初那個堅定的革命者淪落到革命的反對者,正是延安批評的反革命分子。”

“我覺得我一向就是這樣。這麽多年來,我的思想並沒有發生什麽變化啊。”洪素貞的話讓周雅琳感到困惑、迷惘。

“這或許不是你的問題,你本來是你,隻是形勢發生了變化,才使得你這個當初的革命支持者,變成了如今的革命反對者。”

周雅琳忽然醒悟過來,笑道:“原來不是我的問題,而是這個社會變化得太快。”

“所以,少年弱則中國弱,少年強則中國強,革命永遠是青少年的事。”洪素貞最後來了一句總結性的講話。

在她們輕聲說話的時候,中間的貴賓席上,孤零零地坐著王光華和謝鏡如。謝鏡如是王光華的老鄉,經他一手提拔,年紀輕輕就擔任了旅長職務。當初王光華部下的兩位師長倒戈反水,投向國民政府,逼他辭掉軍長職務,謝鏡如堅決反對,毅然與師長決裂。王光華所部被中央改編後,他出任省主席,於是就把這個忠心耿耿的部下招過來,給他安排了省保安處長一職。謝鏡如回頭看見了周雅琳一眼,悄聲問:“那不是周家大小姐嗎?”

王光華點了點頭,反問:“周沁源的事,消息可靠嗎?”

“絕對可靠,我的一位軍校同學,現任成都警備司令部上校參謀。他看到報上發布消息,說周沁源是八路軍高級參謀,不久前從延安經成都,準備回貴陽,被四川省政府聘請為經濟指導顧問。”

“媽的,原來命令老子拚老命堵截紅軍,破壞共產黨組織,槍殺共產黨員,現在倒好,他們回頭拚命討好共產黨,把老子給賣了。”

謝鏡如道:“軍長,如今國共合作抗日,形勢變了。”

謝鏡如連連點頭:“我已經安排好了,成都的眼線隨時提供消息,一旦周瘋子踏進貴州,我們的人就會在路上把他給結果掉,保證不留下絲毫痕跡。”

王光華滿意地點點頭,他就喜歡謝鏡如像警犬一樣,絕對忠誠和毫無保留地執行命令。然而,他並不懂得,人的忠誠是需要附加一定條件的,當條件發生變化時,他們忠誠的對象也會發生轉移。這就是曆朝曆代諸多皇帝、王公貴族最後都慘死於曾經忠實的奴仆之手的主要原因。

這時,一個頭戴鴨舌帽、氣質優雅的年輕人掀開厚重的幕布,從燈光明亮的舞台上靈活地跳下來,把節目預告單輕放在貴賓席上,然後朝周雅琳她們這邊走來。

“周大姐,洪太太,歡迎你們光臨築光音樂晚會,這是節目單。”與別人都叫她周大小姐不同,常仁鏞省略了一個“小”字。周雅琳學過歌唱藝術,在上海的時候還曾經對他進行過藝術方麵的指導,有時當著學生的麵,常仁鏞也叫她周老師。所以,築光音樂會的年輕人,也跟著如此稱呼。

“常先生,謝謝,您辛苦了。”在這種公眾場合,周雅琳還是客客氣氣地稱他常先生,而不是小常。

“抗日救亡,前方將士流血犧牲,我們流一點汗算什麽?”常仁鏞謙虛道,又指著歌單說,“此次音樂會,初步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是領導講話,學生代表和市民代表發言,以鼓勵抗日將士奮勇殺敵,而軍人代表講話,主要是表達感謝、表示決心。然後三場音樂會分別作為三個部分。之前我們還設想加入義捐義賣的活動,因為籌備匆忙,沒有來得及準備義賣品,所以臨時改為捐抗戰款。我想征求一下兩位老師的意見,不知這麽安排是否合理?”

周雅琳邊聽他說話,邊瀏覽節目單。她覺得築光音樂會的這番安排,還是頗費了一番心思。第一部分有軍人與後方民眾的互動,能夠增進相互之間的了解,而每場音樂會中間穿插一個募捐活動,雖然會對音樂會本身產生一些負麵影響,但其積極有利的一麵卻是顯而易見的,能夠讓大家積極參與到晚會當中,參與到抗戰活動當中,表達各人澎湃的愛國情懷。

“行,我覺得你們的想法很有創意,節目也很好,能夠激勵民眾的抗日熱情。我很期待。”

周雅琳被他的情緒感染,沒有絲毫猶豫:“行,我可以上台,隻是在哪一個時段,演唱哪一首歌呢?常先生有什麽好的建議沒?”

“第二場主要表達苦難的主題,不適合您目前的處境;第三場太過於激越,情緒高亢,不太適合您的身份;我看不如安排在第一場吧,‘我們美麗的家鄉’這個主題比較適合您。至於歌曲嘛,要不就演唱當前很流行的黔中民謠《小二郎》?”

周雅琳笑了,她很喜歡這首民謠,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嘴裏還總是不自覺地哼唱。她覺得常仁鏞能夠挑選這首歌曲,說明他確實懂藝術,而且對她也很了解,便笑著答應:“行,就唱《小二郎》吧。”

“就這麽說定了?”常仁鏞敲定了這件事,高興地跑回舞台後麵去了。

“我還以為他會叫你唱‘打打打’‘殺殺殺’的歌呢。”

洪素貞所說的是常仁鏞新近創作的兩首抗戰歌曲。當時,他曾拿來向周雅琳請教,一首名叫《打打打,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一首叫《殺殺殺,殺得日本鬼子一個不留!》。恰好被洪素貞看見了,她便借此取笑周雅琳。

周雅琳說:“唱‘打打打’‘殺殺殺’也不錯啊,這兩首歌采用了進行曲的節奏,在這種場合演唱,會很有感染力的。”

“感染力?我承認。但你也不看看最近都是哪些人在唱這兩首歌?都是些不懂事的小孩子,或者是街頭的混混。凡是有一點修養的,哪會喜歡這麽血腥、這麽暴力的歌曲?”

周雅琳問:“素貞,你這是怎麽啦?日本人對我們的民眾還不夠暴力,還不夠血腥?我們對他們打打打、殺殺殺,不過是針鋒相對、以牙還牙,血債要用血來還而已。”

洪素貞似乎不願意再和她爭辯:“總之,歌曲要優雅一點、隱晦一點,這才符合有修養之人的身份嘛。”

周雅琳指著歌單說:“你看第三場的第一首,《大刀進行曲》,什麽‘大刀向鬼子們頭上砍去’,這不是更血腥嗎?”

“那是軍隊進行曲,總不能像兒女情長的愛情歌曲一樣吧,不然怎麽鼓舞士氣?”

“你?怪人!”周雅琳覺得洪素貞有時候簡直不可理喻。

兩人還要繼續爭論,卻見築光音樂會的全體成員集體登場,開始演唱沙駝劇社社歌:

光明在我們前麵,

責任在我們兩肩,

同誌們努力向前,

奮勇爭先,

偉大的中華民族正在戰鬥,

戰鬥中我們要擔起這份兒艱難。

沙駝是我們的旗幟,

旗幟下有一群純潔青年,

在城市、在鄉村,

我們唱歌,我們表演,宣傳抗戰!

我們要在戰爭中工作,

工作裏學習。

同誌們,

努力向前,奮勇爭先!

演唱完畢,觀眾席間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八點整,築光音樂會正式開始。舞台中央事先擺好了一個圓形的高架話筒,常仁鏞站在話筒前麵,用雙手往下壓了壓,示意大家保持安靜。喧囂的會場戛然間變得鴉雀無聲。他對著話筒輕輕一吹,把聲音清晰地傳了出來。

“今天,我們築光音樂會的同仁,以及貴陽市社會各界的朋友們,在這裏隆重集會,以音樂這種特殊的方式,為奔赴抗戰前線的第20軍將士送行。遺憾的是,敵情緊急,軍令如山,我們尊敬的二十軍楊森軍長及數萬將士,已離開貴陽,星夜兼程,奔赴前線。在這裏,請讓我代表在座的各位,以及二十萬貴陽市民,和一千萬貴州民眾,向20軍將士、向楊森將軍致以崇高的敬禮!”

會場內響起熱烈的掌聲。

“向在察哈爾、華北、山西等前線浴血奮戰的我軍廣大抗日將士致以崇高的敬禮!”

觀眾又是一陣熱烈的鼓掌。

“築光音樂會正式開始,下麵,請貴州省參議會參議長王光華先生講話。大家歡迎。”

王光華登上講台,拿出事先備好的稿子念了起來。稿子無疑是由秘書捉刀,寫得文白夾雜,所以他念得也結結巴巴,並不順暢。隨後由市政府推選出來的市民代表講話。此人原是地方上一位有名望的老紳士,慷慨激昂地闡述實實在在的抗日道理。他一邊講還一邊抖動著花白的胡須,倒是打動了自己,卻沒有打動現場的觀眾。

周雅琳笑著附在洪素貞耳邊輕聲說:“正如你所說,革命是年輕人的事,抗日也是年輕人的事,請一個老頭子出麵,再熱烈的場麵都被吹冷了。”

“中國是一個講資曆的社會,是崇老社會,老人雖然有資曆,卻不知不覺喪失了**與能力。”洪素貞道,“要這幫老人講點經驗、講點道理還可以,如果是做工作,科學會被他們變成迷信,抗日會被他們變成投敵。”

周雅琳一愣,眼睛瞪得老大:“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極端?”

“剛才,就是現在。”洪素貞嘿嘿一笑。好不容易挨到老紳士講完話,氣喘籲籲地下了台,常仁鏞請學生代表上台。一位身著黑色中山裝、戴著黑帽子的年輕人咚地平地躍起,跳到舞台上。他奇特的出場方式一下子就把現場觀眾給鎮住了,會場安靜了幾秒,隨即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年輕人昂首走到話筒前,大聲地說:“我首先想請教大家一個問題。今日有土匪強盜闖入我們的家園打劫,掠走我們的糧食,**我們的女人,我們會答應嗎?”

年輕人提高聲音問:“我們能答應嗎?”

“不能!”

“今日之日本,就是這個要搶奪的我們糧食、**我們的女人的強盜,我們能答應他們嗎?”

“不能!”觀眾的回答氣震樓宇。

“對,我們不能答應,也絕不答應。東北密林裏的槍聲,華北、山西前線的槍炮聲,就是我們最為響亮的回答!”

“今天,我們在這裏為第20軍奔赴前線舉行音樂會,為抗日將士壯行色,我們相信,憑著我們中華大家庭的團結,憑著泱泱五千年古國的文明力量,憑著衛青、霍去病等將帥勇往直前的大無畏精神,憑著嶽飛、文天祥等抗敵外侮的英雄壯舉,一個擁有如此氣節和堅強精神的民族,小小的三島倭國怎是我們的敵手?對於倭國的野心和陰謀,抗日前線的槍炮聲,就是我們響亮的回答!20軍將士披星戴月奔赴前線,他們帶去的不僅是槍炮、氣力和精神,也一並帶去了我們貴州一千萬後方同胞堅決的抗敵意誌和決心。感謝楊森將軍,感謝20軍將士,中華民族萬歲!”

“中華民族萬歲!”

在觀眾呼號聲中,20軍後方留守處主任、楊森將軍的代表上台表態。為免影響和破壞觀眾歡騰的情緒,他隻簡單說了幾句感謝語,同時表達了全軍將士不願做亡國奴、堅決殺敵的決心。

之後,常仁鏞在話筒前號召:“抗戰救國,有力出力,有錢出錢,我們進行第一輪抗戰募捐。”

隨即,築光音樂會的工作人員捧著募捐箱出現在觀眾席的人行通道上。

“我捐助十塊銀洋。”

“我捐二十。”

“我捐一百。”

王光華寫了一張條子遞上去,常仁鏞隨即向觀眾宣布:“省參議長王光華先生捐抗戰銀洋五百。”

周雅琳和其他人一起鼓著掌,說:“想不到這‘苗王’也還算大方。”

“哼,什麽大方?他為了買你家老爺子的頭都願意花五萬銀洋,買日本人的頭,他倒隻出五百,百分之一都不到,這還叫舍得?”

“因為在他眼裏,我家老爺子的頭值錢,而日本人的頭一文不值。”周雅琳抿嘴一笑。

“有道理,有道理。”洪素貞嗬嗬笑道。募捐箱移過來時,她往箱子裏捐了一百元法幣,並對周雅琳說:“聽這個音樂會,比在‘上海大世界’聽戲貴多了。”

“得了吧,比你在家搓麻將倒是便宜得多。”

“那是,那是,我昨晚就輸了六七百呢,”洪素貞說,“不過,搓麻將我是抱著贏錢的希望,這捐錢可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的。”

聽洪素貞說輸錢,周雅琳知道她是有意擺闊來了,就像佛家所說,有失才有得,有得必有失,輸得起說明擁有得多。但聽到她說捐抗戰款好比肉包子打狗,周雅琳生氣地道:“你舍不得用肉包子打日本野狗,等它們闖進你家裏來了,看你還能不能安心地搓麻將?你雖然徐娘半老,但還頗有幾分姿色,當心到時把你捉到慰安所裏去。”

常仁鏞報幕:“音樂會第一場:美麗的中國。”

音樂響起,歡快的旋律把觀眾的心從剛才激憤的抗日情緒裏拉了出來。通過音樂,人們感受到了家園的美麗溫馨和寧靜。

正當周雅琳沉浸在音樂的優美樂章中時,忽然聽到常仁鏞在台上點她的名:“下麵請周雅琳老師為大家傾情演唱一首由黔中民謠改編的歌曲《小二郎》。周老師既是我的老師,也是我們築光音樂會的重要成員和支持者,大家歡迎。”

周雅琳於是款步走上台,在音樂旋律的配合下,把這首由地方民謠改編的《小二郎》演繹得動聽、美妙,其中輕快的旋律深深地感染了觀眾的情緒。一曲終了,會場內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有觀眾要求她再唱一曲,周雅琳無法拒絕,便即興演唱了流行於上海灘的電影《馬路天使》的插曲《天涯歌女》,再一次贏得觀眾熱烈的掌聲。

周雅琳走下舞台,第二輪抗日募捐又開始了。落座後,她不自信地問洪素貞:“唱得怎麽樣?”洪素貞道:“敢情你拉我來是看你表演啊?”周雅琳嗔怪道:“什麽啊,還不是小常臨時安排的嗎?”

“我知道,我知道,”洪素貞見她中計,笑道,“雅琳,當初你沒有堅持唱歌,真是可惜了。”

“是啊,想當初和我一起為電影配曲的,如今有的都唱紅了大江南北。”

兩人說話的時候,大幕重新被拉上。待大幕再度拉開,一群衣裳襤褸的同胞或站或坐,或彎或直,擺成各種淒情慘狀。

常仁鏞報幕:“音樂會第二場:苦難的中國。”

“這是一群來自東三省的苦難同胞,他們用自己的親身遭遇,反映了淪陷區的同胞們所經曆的種種苦難,控訴日本鬼子萬惡的罪行。就讓我們隨著他們的歌聲,去鬆花江上,去黑龍江上,去東北大地,看一看日本人都對我們的骨肉同胞做了什麽?請聽第一首歌——《鬆花江上》。”

“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那裏有我苦難的同胞兄弟,和我的爹娘……”

淒婉的音樂旋律在禮堂寬大的空間內回**,深深打動了每一位觀眾的心。許多女性觀眾眼裏都閃動著瑩亮的淚花,她們還掏出花手絹不停地擦拭眼睛。

接著,他們又傾情演唱了一首《九·一八》,唱出了東北民眾的心聲,讓大家心裏很不好受。洪素貞沉浸在音樂所表達的苦難的氛圍中,一時竟難以自拔。她抹著眼角輕聲道:“雅琳,我真沒有想到,音樂居然有穿透時空、穿透靈魂的力量。”

“這些音樂是東北人民苦難的呼喚,代表了他們的心聲。”

“哪個肖之亮?”

“參加左聯的肖之亮啊,老鄉舉行年會時,我們還一起吃過飯,你當時還勸人家退出左聯來著。我看人家很聽話嘛,現在都回了老家,算是徹底退出來了。”

“那是因為左聯解散了,他當時可沒答應。”洪素貞輕聲笑道。

“事業之於男人,猶如婚姻之於女人,要是有人勸你退出自己的婚姻,你能答應嗎?”

周雅琳不再回答,認真觀看表演。雖然她已經多次看過這部劇,但此時坐在遠離上海的家鄉觀看,又是另一番感受。她突然覺得大後方與上海的距離並沒有想象中那麽遙遠,至少在文化上是相生相息的。這種想法更讓她感覺到中華大家庭是緊密團結的一體。

但在表演過程中,原本設計的是由日本鬼子抽打老百姓,一個青年仗義執言,出麵憤怒地製止“放下你的鞭子!”

“放下你的鞭子,否則我斃了你!”軍人席中,一個士兵跳了起來,朝台上拉開了槍拴。顯然,他看得太過入戲,以為這就是殘酷的現實。身旁的戰友一見勢頭不對,立即撲上去繳了他的槍,控製住這個情緒失控的士兵。會場上產生了一點小小的混亂。

待節目結束,常仁鏞出來解釋:“剛才出現了點誤會,這說明我們演員的表演很成功,也說明無論是民眾,還是士兵,都對日本鬼子極為痛恨。下麵請繼續欣賞由沙駝劇社帶來的戲劇表演——《最後一個》。”

大家被抗日的主題所打動、感染,幾乎所有的節目都無一例外地取得了成功。

音樂會進入第三場,主題是“偉岸的中國。”

第一首歌曲即是《大刀進行曲》,歌曲強烈的氣勢和旋律,瞬間就把會場的氣氛推向了**。這一場音樂會還安排了幾首當前在軍隊流行的進行曲,其中包括了常仁鏞的《打打打,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周雅琳見洪素貞很認真地傾聽著歌曲,不時還跟著哼唱,笑問:“省長夫人怎麽不害怕血腥味了?”

洪素貞反駁:“叫花子得句話,三年放不下。”

音樂會接近尾聲時,常仁鏞又一次站到話筒前,說:“同誌們,同胞們,今天,借歡送20軍將士出征,我們得以聚在一起。正是因為前方將士浴血奮戰,我們才得已在大後方安靜地聽音樂、欣賞音樂。但是,從今天開始,為了不做‘忘國奴’,我們的音樂必須隨著將士的腳步,到前線去,到鄉下去,把抗戰愛國歌曲唱遍大江南北,唱遍城市和鄉村,唱遍祖國的每一個角落,激發全中國的抗戰鬥誌,築成我們新的長城,讓古老的中國接受炮火的洗禮,催生一個民主、自由、強大的新中國!下麵,請大家起立,共同演唱《義勇軍進行曲》。”

起來!

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

起來!起來!起來!

我們萬眾一心,

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前進!前進、進!

大後方民眾的大聲合唱,山搖地動,聲震環宇。

4

歌聲戛然而止,繞梁的餘音渺渺不絕。觀眾陸續退場,王光華看著舞台,目光呆滯,久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請貴賓們上台和演員合影留念。”常仁鏞在台上高聲喊道。謝鏡如於是招呼王光華上台,他這才起身。演員們站成一排,與貴賓們一一握手。此時貴陽阿麻相館的的攝影師已經架好了照相機。待貴賓與演員站好,攝影師見王光華神色凝重,臉拉得老長,便高聲道:“中間的大個子,別繃著一張苦瓜臉,沒人欠你三百兩紋銀。”王光華本想發作,但眾目睽睽之下隻得忍著,努力地把嘴咧開。

“苦瓜,茄子!”攝影師逗了一句,大家張開嘴之後,鎂光燈“嘣”地響了一聲。不待攝影師發話,王光華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謝鏡如見狀,扯開腿跟了上去。

轎車等候在禮堂外,待王光華走近,恭候多時的司機替他拉開了車門。王光華鑽進去,朝隨後趕來的謝鏡如揮揮手,又對司機說:“走吧,上二老爺家。”

他所謂的二老爺就是二弟王光燦。王光華共有三個弟弟,有兩個跟著他在黔軍中任職,隻有老二,從小隻喜歡捧著書卷埋頭讀書,並不愛好舞槍弄棒。在他的支助下,王光燦得以到日本上大學。與其他人學紛紛選擇軍事專業不同,他偏偏選擇了冷門學科——煤炭專業。當初王光華聽說此事以後,以為支助他上學的錢打了水漂,很是後悔。誰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弟弟居然成為全國知名的煤炭老板,一個有名的儒商。

王光燦富甲一方,但為人相當低調,毫不張揚。他在兄長王光華的王公館對麵買地修房時,為顯示與王公館的區別,有意將樓房建矮了半層,規模也小了大約三分之一。不曉得內情的鄉下親戚到王家走動時,看到兩棟大小有明顯差別的公館,總是誇獎王光華,說當官的和做生意的就是不同,當官有權有勢,所獲錢財還十分豐厚,做生意呢,即使有兩個錢,可怎麽也比不上當官的厚實。每當這時,王光華總是無言以對。

王公館離省政府大禮堂並不遠。司機見王光華臉色黑得怕人,也不敢多話,隻顧開車,不到十分鍾便來到位於四方井的小王公館。王光華跳下車大踏步往裏衝,仆人們迎了出來,問:“大老爺過來了?”

“正在書房看書呢。”

“都這把年紀了,還看那勞什子幹什麽?書中既沒有黃金屋,也沒有顏如玉。”

聽到大哥粗獷的聲音在大院內響起,王光燦趕緊丟下書卷走出書房。王光華衝進客廳時,見二弟已經叫仆人泡好茶擺在茶幾上,站在屋裏謙恭地迎候,便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叫嚷道:“反了反了。”

“又怎麽了?”王光燦提起茶壺倒茶,淡淡地問。自從被剝奪了實權,離開軍職之後,大哥行事乖張,遇事大驚小怪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不知這次又是何事觸動了他的神經。

王光華端起茶杯猛地灌了一口,喘息一聲後,道:“不出半年,整個貴陽,乃至整個貴州,到處都會被赤化。”

“什麽?”王光燦不解地問,“莫非共產黨一夜之間就奪權了?”

“那倒不會。”王光華見二弟理解錯了自己的意思,今晚第一次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築光音樂會的演出,明裏是為第20軍抗戰將士送行,實則是替共產黨作宣傳,安排的節目全是赤化節目,什麽《鬆花江上》《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還有《義勇軍進行曲》。共產黨過黔境時,也曾用這些歌曲宣傳抗日。你說,這不是赤化是什麽?”

王光燦這才明白事情的原委,覺得大哥確實有些神經過敏了。黔滇鄰境,雲南的龍雲牢牢把握著雲南的軍政大權,即使不在台上,也是雲南的實際統治者,大哥做夢都想學他,把貴州變成自己的王朝。因此,凡是涉及影響他掌握貴州權力的事件,或者重要人物進入貴州,大哥都會有一種本能的排斥反應。

“現在是國共合作時期,全民抗日呢。”王光燦微微一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見大哥輪著眼睛看自己,接著道:“你剛才所說的曲目,都是在全國最具影響力的抗戰歌曲、愛國歌曲。”

“我不管是什麽歌曲,這明顯就是受共產黨的影響,據說有些歌曲作者還是共產黨員。我懷疑築光音樂會裏麵,就有赤黨分子在操縱那幫年輕人。你如果在裏麵聽聽,就知道所有的人都被蠱惑了,都跟著唱這些反動歌曲,唱得地動山搖,真不得了。”

“抗戰是大勢所趨,是不可阻擋的潮流。如今國難當頭,自然需要發動後方民眾同仇敵愾,憑著這股精神、這股團結、這股勇氣,才能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如果到處都像上海灘的某些舞廳一樣,充斥著《花花世界》《鴛鴦蝴蝶》這樣的靡靡之音,豈不是要亡國了嗎?”

“亡國?與其拱手讓給老蔣,讓給赤黨分子,倒不如給……”

王光燦知道他下麵的話,立即抬手打斷:“不,我們的國家是我們自己的,就像我們兄弟內部,有什麽意見和分歧,那都是我們兄弟之間的事,怎能讓外族占山為王?”

“大哥,你還是在用老思維考慮問題,還在考慮軍隊、地盤。潮流如此,硬要阻擋,無異於螳臂當車。”

“那怎麽辦?”王光華焦慮地看著二弟,期待他能想出好辦法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權勢。

“掌控經濟。”王光燦道,“爭地盤,南京是大佬;爭民心,共產黨是大佬;我們與他們爭,明擺著沒有任何優勢。‘夫唯不爭,天下莫能與之爭’,我們應避其鋒芒,爭他們不曾著眼的東西,把貴州的經濟牢牢地控製在我們手裏。”

“對啊。”王光華拍了一下大腿,興奮地問道:“隻是我們該如何著手呢?”

“糧食、槍械、衣料,這些都是戰略物資,中央絕對不會放手,那我們就抓煤、抓木材。我最近注冊了‘貴州光燦企業公司’,目的就是趁日本資本家從清水江木材市場退出時,全麵接手他們手裏的青山積木。大哥既然控製著地方軍閥勢力,又有軍界的關係,何不做一樁不起眼,又能賺大錢的生意?”

“什麽生意?”王光華聽得專心,隨即問道。

“煙土生意,這可是一本萬利。在貴州,也隻有大哥才做得通。”王光燦說,“共產黨的導師馬克思不是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嘛,等到貴州的財富都掌握在我們兄弟手裏,看他們還有什麽戲可唱?”

“高,高明。”王光華向弟弟豎起了大拇指。

這時,王大公館的仆人送來一封加急信,王光華拆開來看了看,又遞給弟弟,說:“我們的老對手回黔了。”

王光燦看了一眼,說:“穀守誠回黔,周沁源回黔,我們在黔,黔中豪傑齊聚一堂,以後的戲有的看了。”

“如果是那樣,貴州可就進入‘戰國時代’或者‘三國鼎立時代’了。可以預見的是,穀周必然聯合,一旦他們做強做大,我們王家就可能會被邊緣化。”王光華想了想,接著說:“我們絕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事實上,我們還有機會。”王光燦便把穀守誠想把周雅琳的女兒嫁給王滌非一事說了。

“滌非答應嗎?他可是喝過洋墨水的。”

王光燦笑道:“花靜宜也不錯,是倫敦大學的醫學碩士。我見過她的照片,真個是長得國色天香。”

“照片都是哄人的呢,三分人才,七分打扮,通過照片看人,也就五五開罷了。”王光華又補充一句,“女子無才便是德,讀那麽多書,最後給人當了姨太太,還不是照樣整日裏陪人打打麻將?”

“這年頭會打麻將也不得,據說南京老頭子打麻將有一手,誰要是有資格陪他玩兒,那還不飛黃騰達?”

“我知道,我知道,婚姻之於政治,就像女人頭上的花,雖然可以裝飾,可以點綴,但女人的本質是什麽樣,她還是什麽樣。戰國時代秦晉聯姻,後來不是照樣打得你死我活?反過來說,如果大家沒有撕破臉皮,維持表麵上的一團和氣,我們正好趁機抓我們的生意,豈不更好?”

“對,對,對。”王光華想通了,笑罵一句,“對,咱就聯他娘的一回姻。”

“不過聽說那位姑娘很獨立,有見識又有主見,所以我擔心人家不會同意啊。”

“王家在貴州是第一大戶,是諸侯王,讓她當王公貴族的媳婦還不樂意?反了去了!”

兩兄弟得意地放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