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戰雲密布

1937年,上海。

故事發生的這個夜晚,亦如平常一般,並無什麽特別之處。從倫敦回到上海已有月餘的花靜宜,應表嫂雷幼蘭邀請,第一次回到先前的家裏。吃過晚飯,繈褓中的侄兒全新睡著了,雷幼蘭把他送上樓後,就坐在沙發上和花靜宜聊天。

突然,弄堂裏傳來一陣混亂的腳步聲,接著是吼叫聲和廝打聲。花靜宜起身走到窗前,正要拉開窗簾以察看外麵的情況,雷幼蘭驚恐地走過來,捉住她的手說道:“別拉窗簾,露出燈光要遭到日本人轟炸的。”見表嫂如此小心,花靜宜平和地笑笑:“目前雙方隻是暗地裏較勁,還沒有發展到槍對槍、炮對炮的地步。”雷幼蘭見無法勸阻花靜宜,便回身把燈關掉。

花靜宜拉開窗簾,俯視弄堂。

此時打鬥已經停止,幾個黑影吵吵嚷嚷地押著一個人離開,花靜宜聽得其中一個聲音大罵道:“老子踢死你這個狗漢奸。”隨之傳來一聲痛苦的尖叫。

花靜宜又看了一眼對麵樓房,窗簾背後透出一絲光亮,心想,日本人帶給人們多大的恐懼啊。

花靜宜放下厚實的窗簾,將窗子嚴嚴實實地遮蔽起來,雷幼蘭才重新開燈。

她道:“最近弄堂裏總是有漢奸跑來搞破壞。”

花靜宜輕輕一笑:“你怎麽知道那些人是漢奸?”

聽她這麽一問,雷幼蘭也笑了:“我還不是聽人說的。”又道:“附近人家的窗子時常遭槍擊,還有人朝房子裏扔炸彈,我擔心你們家的房子也遭此厄運,所以總是很小心。”

花靜宜道:“我媽把房子給你住,你就當成自己的家好了,別總是那麽客氣。”

“當成自己的家也不能讓人炸了呀。”雷幼蘭這麽一說,兩人都笑了。

花靜宜拿起放在沙發上的包,道:“表嫂,我回去了。”

雷幼蘭捉住她的手,央求道:“靜宜,你今晚就在家裏睡吧,和我多說會兒話。再說,外麵那麽亂,讓你一個人回去我也不放心。”

“我明天一早還有課。”花靜宜說著朝門口走去,“在上海生活了那麽多年,熟悉了,沒什麽可害怕的。”

雷幼蘭道:“最近街上經常有日本浪人鬧事,欺負婦女,你還是小心為好。”

花靜宜點了點頭,心想,表嫂剛來上海,就知道日本浪人橫行鬧事,可見日本人真是上海的禍害了。她走到門口換了鞋,然後打開門走下石坎,明亮的燈光把她窈窕的背影投射到狹窄而黑暗的弄堂裏。夜晚的空氣似乎是冰冷的,花靜宜身子一顫,縮了縮脖子,又回頭搖了搖手:“再見。”

“再見,經常回來看看啊。”雷幼蘭叮嚀道。

“好的,有時間我就過來。”花靜宜道,轉身要離開時,她不忘交代一句:“晚上拴好門。”

“放心,我總是很小心的。”雷幼蘭以為花靜宜小看了她,笑了起來。

花靜宜不滿地哂笑一聲,心道,你這是帶著小寶寶走進火藥桶裏來,還說很小心?

雷幼蘭是一個特別單純的鄉下女人,嫁給花靜宜的表哥全立德後,聽說有一位姨媽在上海,便向往起大上海的花花世界來,多次念叨要來玩耍,可一直沒能成行。花靜宜表哥由武漢陸軍軍官學校以優等生的資格進入中央航校,畢業後分配至空軍,出任飛行大隊中尉隊長。雖然他的軍職不高,但國民政府正在大力發展空軍,飛行員的待遇比陸軍優厚好幾倍,所以家境也日益寬裕起來。不久前,飛行大隊備戰南方戰事,進駐杭州筧橋機場,監視上海南京領空,雷幼蘭便攜帶幼子千裏迢迢來到上海。

其時,鑒於上海局勢日益危急,國民政府加緊把公務機關、工礦企業向內地疏散,有錢人也紛紛撤離這個隨時都可能爆炸的火藥桶。花靜宜的母親也是因為擔心上海發生戰爭,所以回了貴陽鄉下。房子空出來,雷幼蘭便搬了進去。她這時候來上海簡直就是飛蛾撲火,哪還談得上小心?不過,一個不關心時局的鄉下女人,哪裏懂得這一點呢?

罷罷罷。

花靜宜懊惱地搖了搖頭,船上人不急,岸上人急又有何用?既然表哥都不阻止雷幼蘭的行為,說明眼下的局勢還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糟吧。

花靜宜對這條弄堂再熟悉不過了,去英國留學之前,她一直與母親住在這裏。腦子散漫地想著事情,腳下疾步走著。突然,前麵晃亮的燈光裏飄過一個黑影,花靜宜本能地收住腳,朝牆根一靠,左手抓緊小包,右手伸進裏麵抓住勃朗寧手槍,瞪大眼睛緊張地注視著黑影。她暗暗懊悔自己自恃熟悉這裏的環境而掉以輕心,沒有早一些離開。四五年過去,弄堂已是物是人非,處處充滿了險惡,當初寧靜的小巷已不複存在。

黑影定格在亮光裏,一陣“沙沙沙”的聲音響起,迎麵吹來的風裏夾雜著一絲尿騷味。花靜宜懸著的心稍稍放下,對著牆根厭惡地“呸”了一聲。黑影消失後,她小跑著越過黑影剛剛站立的地方。

以前,這條弄堂裏住的都是有錢人,這個季節上海的夜晚還很悶熱,於是住戶們紛紛開門敞戶,把涼席放在門口攤開,老人躺在上麵,小孩子則圍坐旁邊。老人一邊扇著寬大的蒲扇,一邊和鄰居家長裏短地聊天,日子很是悠閑宜人。而今,這裏的居民大部分都到香港或大後方避難去了,往日熱鬧的弄堂變得異常寂靜。

花靜宜疾步如風,腳步聲在空曠的弄堂裏帶著回響,好像有一個人緊跟在身後。花靜宜把手壓在腰間,回頭觀察身後,發現真有一個低矮的黑影不緊不慢地跟著自己,她的心又重新提了起來。待發現黑影隻是一條高大的狼狗之後,她才大大地舒了一口氣。

她站定腳,狗也站定。

花靜宜溫和地朝狗招了招手,狗看了她一眼,然後扭頭看著牆根,一副不屑的神情。

花靜宜生氣地笑罵一句:“狗眼看人低,真不地道!”

鑽出弄堂,街道輝煌的燈火撲麵而來。然而夜上海仿佛變換了天地,昔日穿梭於上海灘社交場所的人們,像從人間蒸發了一般,一座繁花似錦的東方不夜城,一時間竟變成了人間荒漠。

“都是戰爭惹的禍。”花靜宜不禁自言自語。

戰爭是火藥桶,是幹柴烈火,人不過是上麵一滴滴的水珠兒,一旦火藥桶爆炸,幹柴燃起熊熊烈火,水珠兒如果不想被燒幹,不想被蒸發,唯一出路就是逃命。

此地離耶穌教會醫院還有很長一段路,花靜宜接連遭遇兩次驚嚇,腿腳有些發軟,便不想再走回去。空曠而淒清的街道隻偶爾走過一兩個陌生的人影。

花靜宜邊走邊找車,走出老遠才發現街邊停著的一輛黃包車,車夫頭戴一頂破氈帽,像甲殼蟲一般蹲在牆根下,盡量不引起別人注意。

花靜宜驚喜地招手叫道:“車,黃包車!”

見有客人,車夫立刻站起身拉起車一路快跑過來。走至跟前,花靜宜才發現車夫是一個高大粗壯的北方漢子,背略微有些駝,一雙大眼睛警惕地察看著四周,露出不安的神色。她飛快地跳上車,簡潔地道:“耶穌教會醫院。”

“哪座耶穌教會醫院?”車夫問了一句。

上海有許多洋教堂,掛著耶穌教會醫院牌子的地方有好幾處,如果不指明地址,人們很難分清具體是指哪一所醫院。花靜宜察覺到自己一時的疏忽,不好意思地笑道:“蘇州河畔,四行倉庫斜對麵的耶穌教堂。”

“走嘍。”車夫拉起車子輕鬆地小跑起來。盡管遭受著沉重的生活壓力,可身體健壯的車夫仍然渾身有力。花靜宜聽出車夫的東北口音,便問:“大哥是東北人?”

“哎。”車夫應了一句,卻沒有下文。

“大哥咋還出來呀?”她沒有說出口的意思是,日本人現在把槍炮對準了上海,隨時都有可能發動進攻,你為什麽還留在這裏拉車?貓有九條命,人卻隻有一條,一旦沒了可再也救不回來了。

車夫喘了一口粗氣,道:“沒辦法呐,身後張著五張嗷嗷叫的嘴呢。”

花靜宜更為驚訝:“大家紛紛離開上海到大後方避難去了,你們為什麽還不走?”

這話似乎刺激到了車夫,因為一直很穩的黃包車輕晃了一下。隻見他放慢了腳步,沉重地道:“日本占領東北時,上海是我們的大後方,所以全家就逃到這裏來混飯吃。可腳跟剛落定,日本人又跟了過來,你說,我們還能逃到哪裏去?”

“大後方啊,湖南、湖北、貴州、四川、雲南甚至遼遠的大西北,這些地方都是。上海不過是一個的小小橋頭堡,雖然今天被日本人占領,但是明天我們依托堅實的大後方,照樣可以把他們趕下海喂魚。”

花靜宜**而充滿希望的演講並沒有感染車夫,他說:“日本鬼子占領東三省那會兒,少帥說要出兵收複東三省,國民政府也說要收複東三省。我們等呀盼呀,希望變成了失望,不願當亡國奴的,就當了難民。如今,不僅沒有收複東三省,反而讓日本鬼子殺進了察哈爾、北平、河北、山西,接著就該輪到上海了。有錢人可以到處跑,我們窮人卻經不起這樣的折騰。老百姓命賤哪,大家就像一根草,能活,就努力活一春,如果實在活不下去,就讓它隨風飄吧,飄到哪兒算哪兒。”

他的話很沮喪,可能是受社會上盛行的失敗主義的影響,透露出滿滿的悲觀與失望。倒是大多數青年人充滿了樂觀的精神,認為日本僅有彈丸之地,國小人少資源薄弱,隻要中國人凝聚力量奮力一擊,戰勝日本並不困難。

此次受國際紅十字會委派,花靜宜在回國途中依次考察了法國、德國、英屬印度、緬甸等國家,對國際形勢有一個大體的了解和把握。她對時局持中性的看法,既不像樂天派那麽盲目樂觀,也沒有像悲觀主義那樣陷入絕對悲觀的境地。前些時日,她經人介紹拜讀了蔣百裏先生所著的《日本人》一書,很欣賞裏麵的一句話:“成也罷,敗也罷,就是不要同他講和。”也因為這個觀點,這本書被時人譽為對日“紙彈”,一時間“洛陽紙貴”。

轉過一個街區,馬路對麵便是公共租界。依仗租界庇護,日本人暫時不敢染指此地,所以上海灘的繁華都集中到這一帶來了,街道依然車水馬龍,熙熙攘攘。隨著高樓閃爍的霓虹燈朝街麵傾瀉而下的,還有舞廳裏輕慢而悠揚的音樂。

經過舞廳門口,一對衣著入時的青年男女站在街道中間,試圖攔住這輛黃包車。

當男人伸手拉車把時,車夫機敏地避開,讓他撲了空,向前跌了一個趔趄,那花枝招展的女人也跟著跌了一下。

她不滿地對男人大聲嚷嚷:“你想摔死老娘呀,你!”

他們的醉態引發周邊路人的哄笑。從這對滿身酒氣的男女身上,讓人情不自禁地聯想到上海灘燈紅酒綠、醉生夢死的糜爛生活。

花靜宜聞到空氣中彌漫的胭脂和酒精的味道,緊緊地皺著眉頭,用一種鄙夷的目光審視著他們。“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此時的上海灘與曆史上的歌舞江南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遠離了洋人的租界,街道又逐漸回複寂靜和冷清。花靜宜把目光投向遠處,感覺街兩旁的房子影影綽綽,使得原本通暢無阻的街道無形中多了兩堵厚厚的街壘。

“站住!”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兩個威嚴的軍人,伸手擋住黃包車的去路。車夫本來跑得氣喘籲籲,冷不丁受此驚嚇,車子一晃,差點把花靜宜掀下車來。

“怎麽啦?出了什麽事?”花靜宜驚叫道。

站在車前的軍人挺胸並腳,向花靜宜敬了一個軍禮。其中一個用低沉的聲音道:“對不起,小姐,請出示您的證件。”

鋼盔下年輕俊朗的麵孔輪廓格外分明,他的禮貌贏得了花靜宜的好感。聽他的口音有些耳熟,花靜宜遞護照時順勢打量了一下對方,見他腳上套著一雙簡陋不堪的草鞋,與肩上所挎的錚亮的德製衝鋒槍形成了鮮明對比。

“你們是——貴州草鞋兵,家鄉子弟兵?”花靜宜的語氣由疑問轉為驚喜,“088師開進上海了?”

聽她的語氣,好像088師到上海來了,戰爭就有了勝利保障一般。

如果人們都像花靜宜一樣關心時政,關心國軍建設,對國軍部隊有所了解的話,就不會對她的猜測感到奇怪了。當國民政府主要領導人對日執行妥協政策時,受主戰派推動,國民政府已經在國內開展了一係列備戰運動,如發展生產,修建交通,整編軍隊。雖然後來日本帝國主義提前發動了侵華戰爭,使計劃建立六十個具有德械裝備的師的整軍任務未能完成,但也籌備了二十個,其中087、088等師已按德軍標準配備了清一色的德製裝器,使部隊戰鬥力大大增強。這回國民政府把精銳部隊開進上海,擺在了對日作戰的前沿陣地,說明政府決定動真格了。

小夥子見她的話涉及軍事機密,警惕地盯著她,沒有發現異常,才將目光重新移到護照上麵,並借著路燈散發的微弱的光反複查看,仔細比對她本人和護照上的照片。雖然他不認識上麵的英文,但見她持外國護照且消息如此靈通,猜想一定有些來頭,於是把護照遞給她,客氣地道:“小姐剛才所說是最高軍事機密,切不可告知外人。”

花靜宜點頭答應,出於好奇,她又問:“貴軍穀止戈上校所率的團也過來了嗎?”

小夥子一聽,啪的立正行了一個軍禮,道:“報告小姐,我們正是穀團。”

“貴州老鄉,好,好。”聽到穀止戈離自己如此之近,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一股濃濃的暖意在周身蔓延開來。她心想,表哥來上海了,為什麽不告訴我呢?莫非這也屬於軍事機密嗎?須知花靜宜放棄英國優厚的待遇,特地回上海,就是因為放不下這個表哥,想離他更近一些。

當初剛回來時,她就住在姑父穀守誠家裏,穀止戈正帶領部隊在鄉下修建國防工事,兩人一直未曾碰麵。

姑父對這個英俊帥氣又很有才華的兒子寄予了厚望,時常把他掛在嘴邊。當然,無論是現任上海警備處副司令的穀守誠,還是事業正處於上升階段的穀止戈,他們都是依靠“貴州草鞋兵”起家的。

“草鞋兵”都是自小在山區長大的黔省子弟,擅長攀越和長途行軍,身手靈活機敏,在艱苦的戰鬥中攀岩奪寨、攻城略地,屢建戰功。

據說北伐軍左路軍前敵司令、第10軍軍長王天培,就是帶領著一群草鞋兵揮戈北伐,橫掃兩湖,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因此第10軍實力不斷壯大,部眾也一度達十萬之眾。但是由於王天培存在“左傾”思想,引起了國民黨上層的恐慌,最終他們以莫須有的罪名將其殺害於西子湖畔,一代將星從此隕落。事後,國民黨上層膽戰心驚,擔心第10軍部眾反擊,但這些草鞋兵卻從大局出發,選擇了退回原籍。由此,有大局觀念、能夠忍辱負重的草鞋兵重新受到國民政府的重視,甚至包括花靜宜姑父在內的黔軍將領也漸漸獲得蔣介石的信任。

087和088師都是蔣介石從嫡係部隊中挑選精英、配備最先進的武器並抽調他最信任的將領出任指揮官組建而成,因此被視為精銳中的精銳,王牌中的王牌。而把由黔軍“草鞋兵”組成的穀止戈團劃歸088師,既是國防部對“貴州草鞋兵”作戰能力的肯定,也是蔣介石籠絡人心的一貫策略。

當然,“草鞋兵”們並不知曉其中的複雜,他們單純而善良,且擁有一顆正義之心,甘願為祖國拋頭顱灑熱血。長官一聲令下,他們就穿著草鞋熱情激昂地開到抗戰前線,與日本鬼子隔河對峙。

年輕的士兵在上海聽到熟悉的家鄉口音,既感意外又覺得分外親切,他豪爽地把手一揮,大聲道:“起杆,給老鄉小姐放行。”

“老鄉小姐”的奇怪稱呼讓花靜宜幾乎笑出聲來。路障一旁的橫杆樹了起來,黃包車小心地穿過。花靜宜感動地伸出手朝後搖了搖,並在心裏默念:“我的老鄉,我的骨肉同胞,祝你們好運。”

黃包車繼續前行,迷蒙的弄堂兩旁,到處是攢動的人影。原來悄悄進入上海的國軍官兵們,正利用夜色的掩護,在緊張而忙碌地構築工事和掩體。

按照1931年的《淞滬停戰協定》,國軍撤離了中心市區,隻保留警察和少數保安部隊維持治安。一旦中日雙方在上海開戰,蘇州河北岸將是國軍的第一道防線,而且是一道力量極為薄弱的防線。

雖然上海警備司令部瞞著日本人在重點戰略地段修築了一些暗堡和工事,然而要抵抗已經武裝到牙齒的日本軍隊的進攻,其規模和堅固程度遠遠不夠。

南岸作為國軍的第二道防線,一旦日軍突破了一線陣地,這裏馬上就會變成第一道防線。

因此,上海市在構築蘇州河南岸防線時,同樣花了很大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半年來,他們已經或明或暗地修築了許多鋼筋混凝土堡壘,新近進駐的國軍隻需按照事先確定的戰鬥計劃和戰略意圖,進行適當地修整。他們目前進行的就是這樣的工作,嘈雜的聲音中隱隱透出一種不安。

花靜宜看著那一張張年輕而稚氣的臉,想到他們在美好人生即將開始的時候,卻麵臨著殘酷戰火硝煙的洗禮,心裏頓時湧上無比悲壯的情緒,熱淚順著臉頰淌下來。她一邊行注目禮,一邊默默地向上帝祈禱:“我的主啊,請讓幸運之神庇佑我的兄弟,請賜福於他們。”

2

黃包車沿蘇州河畔前行,拐個彎又向前走了一小段,才來到巍然肅立的耶穌教堂醫院前。車夫停下車,輕輕提醒道:“小姐,耶穌教堂到。”

花靜宜還沉浸在激動的情緒之中,聽到車夫的話才反應過來。

她跳下車掏出一枚銀元塞在車夫手裏。車夫看著手心閃閃發光的銀元,道:“小姐,拿銅板就好,大洋我找不開。”

花靜宜道:“瞧這一路的驚嚇,多餘的權當小費,不用找零了。”

車夫麵露難色,攤著手道:“這,一塊銀元可不是小數,這怎麽使得?”

“我沒有零錢呢,回去吧。”花靜宜朝教堂大門走了幾步,又回頭道:“路上不安寧,小心一點。”

車夫收緊拳頭,深深地作了一個輯:“謝謝小姐,您真是活菩薩呀。”

在國外的時候,因為老師、同學以及後來的同事都是天主教徒,花靜宜幾乎一直生活在宗教氛圍很濃的環境裏。他們屢次勸說她加入天主教會。花靜宜自小跟母親在苗寨生活,上中學後才來上海,所以她受巫術和眾神教影響較大,認為天上有很多神,並非隻有一個上帝。雖然如此,她也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天主教的一些影響。

此時,花靜宜見車夫的頭差不多貼到地麵,有些承受不了這般沉重的感謝,便緊走幾步登上教堂前的水泥台階,推開虛掩的大門。

門衛嬤嬤正閉目養神,吱嘎的聲響把她猛然驚醒。她慌張地站起身,著急地問:“誰?誰?”待看清是花靜宜後,她換了一副溫和的笑容,道:“哦,花小姐回來了?”

花靜宜點頭道:“回來了,下午學校沒什麽事吧?”

嬤嬤眼珠兒一轉,好像想起什麽事情,就低頭在桌上的紙堆裏翻找,並說:“下午有兩位先生來找過您,我說您不在,他們留下一封信就走了。”

不大一會兒,她抽出一封粉紅色的信,從窗口遞了過來。

花靜宜一見到粉色的信封,心裏才燃起的希望之光立即熄滅。她接過信,隨口說了聲“謝謝”,轉身就走。

嬤嬤又在背後喊:“花小姐,下午五點穀公館來過電話。”

“知道了。”花靜宜頭也不回地答道。

其實穀公館距離花靜宜所在的耶穌教會醫院很近,她剛回上海時,母親周雅琳已和姑母洪素貞一道回了貴陽,那時雷幼蘭還沒來,家裏沒人,所以她就暫時住進了穀公館。頭幾天,姑父穀守誠還三不五時地來家看看。後來,他參與上海大撤退的指揮工作,整天忙得腳不點地,吃睡都在警備司令部,偌大的穀公館除了保姆阿桑姐,就隻剩下花靜宜一個人了。她倆把寬大而空**的穀公館戲稱為“穀殼館”“空殼館”。

沒過多久,花靜宜晚上要帶著學生在醫院值班,早上還要給他們上課,住在穀公館來去很不方便。彼時,正好有幾位老師奉命撤向內地,空出了一些房子,花靜宜便打電話告知姑父,說自己準備搬到教會醫院住。

聽了花靜宜的決定,穀守誠起初十分著急,想盡各種辦法挽留她。後來實在拗不過她,他才勉強同意。但他仍然不放心,親自到耶穌教堂探查情況,見她和醫護學校的老師學生住在一起,安全基本沒有問題,才放心離去。

花靜宜對姑父如此緊張的行為頗為不解。

她已經二十出頭,獨自一人在國外生活了四五年,不僅拿到醫學碩士學位,還培養了相當強的自理能力。倘若不是因為她的心一直留在國內,倘若不是抗日戰爭急需大量醫護人員,她也不會那麽急著回國。

彼時,恰逢中國紅十字會向國際紅十字會申請醫療援助,她便作為專家被派遣回國。

花靜宜稱穀守誠“姑父”,按理來說,她和表哥穀止戈應當有血緣關係。

但他們之間並不存在這種關係。

她之所以稱穀守誠為“姑父”,僅僅是因為穀守誠是外公周沁源的學生,與母親打小就認識,兩人以兄妹相稱。而姑母洪素貞是母親在貴陽耶穌教會學校念書時的好朋友。事實上,穀守誠和洪素貞相識,就是由母親牽的線。

但穀守誠對花靜宜的關心,遠遠超過了普通血源關係的親人。有時候,她還從這種關心裏,感受到一種莫名的小心與尊敬,甚至有些戰戰兢兢、唯恐照顧不周的味道。因此,在穀公館裏,花靜宜始終難以坦然適之,這也是她不願意繼續住在那兒的原因之一。

偶爾,她會在心裏想,如果她和姑父之間確實存在血緣關係,那麽,其中必定存在著某種醜聞或不可告人的秘密,大家才刻意隱瞞。倘若不是,那麽是什麽力量如此強大,能夠左右位高權重的姑父的行為與感情呢?

其實,這些年花靜宜雖然身在國外,卻一直有個未曾解開的心結,那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究竟是誰。

“我的父親是誰?”

當她提出這個問題時,所有親人的答案都驚人的一致:“父親在天上默默地看著你。”

父親到天上去了?他究竟是誰?他又是怎麽死的?這麽多年來,花靜宜總想解開這個疑問,但親人們一碰到這個問題就會繞開去,不給她提供具體而真實的答案。

“難道我跟孫猴子一樣,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嗎?”花靜宜生氣地大聲嚷嚷時,答案又如出一轍——“問你媽吧,你是從她肚子裏蹦出來的。”

花靜宜總覺得這一切都是事先串通好的。她探究得越深,疑雲就越重,讓她再沒信心麵對自己的身世之謎。

穀守誠身居要職,每天都忙得一塌糊塗,哪裏還有精力記住一般的小事?然而,奇怪的是他對花靜宜好像一直很上心,關於她的每一件事情都記得非常清楚。

花靜宜搬離穀公館後,穀守誠每日早晚必定準時打電話到耶穌教會醫院,詢問她的情況。這種過度的關心和體貼讓花靜宜很不舒服,總感覺自己在姑父麵前,永遠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而且還有一種被監視的感覺。

這會兒嬤嬤告訴她穀公館打來電話時,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又出現了,她對轉達消息的嬤嬤連“感謝”都忘了說,就匆匆地朝教堂側麵的女生宿舍樓走去。

走進樓道口,一個黑暗突地閃出來,把花靜宜嚇了一跳,她驚問:“誰?”待看清是住在隔壁的學員歐陽雪英之後,她生氣地跺了跺腳:“怎麽又是你?”

歐陽雪英和她一般高,體型卻比她壯實得多。花靜宜搬進耶穌教會醫院後,原來住在隔壁的醫生沒多久就搬走了,歐陽雪英住了進來。她性格開朗,待人熱情大方,很快就和花靜宜成了朋友,也與其他同學和同事打成了一片。

但她有個毛病,就是喜歡粘人。

在英國生活的幾年時間裏,花靜宜養成了獨來獨往的生活習慣,友情上亦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保持著適當的距離。所以這種幾乎零距離的友情,再次讓花靜宜產生一種被監視的感覺。才擺脫穀公館的監視,又遇到了另一個,這簡直讓她氣不打一處來。

“整個下午都不見你,你去哪兒了?”歐陽雪英語氣平和,一副十分關心的樣子。

花靜宜偏生不喜歡這種過度的熱情,好像拍馬屁拍到蹄子上,瞬間就引起了強烈的反彈。她瞪大眼睛道:“嗨,雪英小姐,我究竟是白雪公主呢,還是皇帝的格格,有那麽值得你關心嗎?”

歐陽雪英見花靜宜生氣了,笑道:“花教官,我不就是關心你嘛!”

“黃鼠狼給雞拜年,誰知道是關心還是別有用心?”花靜宜撅著嘴嘟囔道。

歐陽雪英道:“哎,花小姐,既然您是我們的救護醫學教官,那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關心老師還有錯嗎?”

花靜宜自知理拙,但腦子靈光一現,抓住了她話裏的把柄,反問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你們的教官,難道就不能安靜一點,給教官半天的自由?”

歐陽雪英生性機敏,明白了問題的症結所在。她歉意地笑道:“對不起,花教官。作為學員,我無權也不能限製您的自由。外頭最近很不太平,許多人都莫名其妙地失蹤了,所以學校規定任何人都不能單獨外出。這不僅針對學員,也是針對教官的。”

花靜宜一時語塞,連忙道了一聲:“對不起,我錯怪你了。”

歐陽雪英大度地笑道:“沒關係,隻要花教官不再認為我是黃鼠狼就好。”

花靜宜臉上騰地燒了起來,熱辣辣一片,嘴卻仍不饒人:“誰讓你黑天瞎地地擋在樓梯口,嚇得我魂都沒了。”

歐陽雪英笑了笑,見她的語氣緩和下來,又湊近她悄悄地問:“你相信迷信不?你覺得人死了真的會有魂魄存在嗎?”

花靜宜不知她為何提到這個問題,一愣,道:“我外公是苗族人,相信巫術,我從小受他影響很深。而且科學至今都無法解開巫術中的一些謎團。”

“是嗎?意思是你也相信巫術嘍?”歐陽雪英好像和花靜宜找到了共同語言,興奮地牽起她的手說:“走,花教官,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兩個年輕女孩在一起,情緒是最容易相互影響和傳染的。果然,花靜宜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問:“黑燈瞎火的,要去什麽地方?”

“你跟我來嘛。”歐陽雪英在前引路,倆人穿過長長的走廊朝前走去。

半年前,耶穌教會醫院具有合法的行醫資格,曾經對外救治沒錢看病的窮人,甚至還一度開放教堂和空地,開展賑災活動。隨著日本侵華陰謀逐漸明朗,上海戰事的風聲越來越緊,醫院的設備和主要醫生已經陸續內遷。於是上海紅十字會方麵向國民政府提出申請,即利用醫院的部分資源和場地,開辦一所醫療救護學校,後經批準。最初,其對外名稱為“上海紅十字醫護學校”,麵向蘇浙和兩湖等地,招收了五百名學員,給祖國培養戰時救護力量,為交戰雙方實施人道主義救助工作。但事與願違,隨著戰爭逐步擴大,日本人野蠻的侵略行徑暴露無疑。他們違背國際法則,大肆屠殺無辜民眾,一旦遭到中國軍隊包圍,又實施極殘酷的自殺式對策,根本無需人道主義救助。因此,該校學生同仇敵愾,決意違背當初入校的宗旨,紛紛退出了紅十字會,轉而寫血書請戰,申請加入國軍衛生隊。

出於無奈,上海紅十字會領導機構隻得把學校的主辦權交給市政府。學校的名稱也改為上海救護學校。對於交戰雙方來說,醫療救護力量也是非常重要的資源。現在學校依然對外宣稱耶穌教會醫院,可謂掛羊頭賣狗肉,目的就是為了掩人耳目,使其免遭日本特務和漢奸的破壞。

目前醫護學校擁有數百名師生,按照上海市政府的戰時措施和要求,學校夜間實施燈火管製。一到晚間,學員宿舍嚴禁燈火,教師因備課需要使用燈火時,必須密閉,不得讓燈光外泄。學校在耶穌教堂的側室設立了手術室,雖然對外醫療救治不多,但必要的手術治療都會移到那裏進行。

這所原為紅十字會培養救護人員的學校,實際上隻有兩個人屬於紅十字會會員,一個是花靜宜,另一個是歐陽雪英。在倫敦大學讀醫學碩士時,花靜宜就曾擔任紅十字會的義工,加入這一組織後,受醫護人員的影響,她也開始相信博愛更能夠影響並改變世界。花靜宜分別用了兩年半和一年多時間拿到本科與碩士文憑。之後,受英國紅十字會派遣,她赴日內瓦工作了一段時間,拿到了職業醫生的資格證。如果沒有戰爭,她的目標就是做一名醫生,為羸弱的中國百姓奉獻自己的知識和技術。回到上海,她被紅十字會派到這所學校擔任醫學教官。至於歐陽雪英,她是學員中唯一申請加入紅十字會的。麵對這個另類,花靜宜同樣覺得無語,認為她此舉的目的,就是監視自己。

“難道我是一個敵特分子嗎?還是我身上藏有什麽秘密?”最近屢屢在腦海裏出現的這個問題,攪亂了她內心的平靜,讓她頗為苦惱。

與教會緊臨的這座二層樓房,原來作為病房使用,醫護學校招生後,就改成了宿舍樓。雖然裏麵黑燈瞎火,但止不住年輕女孩活潑好動的天性,她們都躺在**嘰嘰喳喳地說話,不時發出一陣陣吃吃的笑聲。其中一個宿舍窗簾的縫中露出搖曳的燭光,花靜宜湊近一看,原來裏麵點了好些蠟燭,姑娘們都身著薄薄的短裝,捧著書靜靜閱讀。燭光映照著她們青春靚麗的臉,瞬間定格為一幅如詩般美麗的畫卷。花靜宜不由得感慨:“年輕真好啊。”想到這樣美麗而寧靜的畫麵即將被戰爭打破,她耳邊仿佛聽到了蝶飛玉碎的聲音。晶瑩的碎片剜割著她的心,鮮血流淌出來。

歐陽雪英在另一間學員宿舍前站定,一重兩輕敲了三下門,很快就聽到有腳步聲朝門的方向走來。門栓拉開,露出一道縫,歐陽雪英朝花靜宜一招手,閃身鑽了進去,花靜宜也像遊魚一般滑進屋裏。姑娘們借著燭光打量後麵的人,見是花靜宜,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有人率先清醒過來,迅疾吹熄了桌上的兩根蠟燭,屋子裏頓時陷入深沉的黑暗中。

“姑娘們,別緊張,花教官和我們是一夥的。”歐陽雪英道。黑暗中“噢”了一聲,屋裏的緊張氣氛頓時消失。有人重新點燃蠟燭,燭光慢慢照亮了每一個人的臉。靠近燭光站著的是人稱醫護校花的大美女鍾麗姬,燭光把她粉白的臉頰映襯得玉潤珠圓。在密閉而悶熱的宿舍,她穿得最少,上身著一件白色小褂,下身穿一條碎花短裙,挺拔的胸脯讓小褂緊繃起來,看上去好似一對鴿子呼之欲出,而每當她抖動身體時,“鴿子”便活潑地跳動起來。兩條雪白而修長的腿**在短裙之下,性感且充滿了**力。花靜宜常聽姑娘們念叨,說鍾麗姬如何如何美,簡直是西楚霸王的虞姬投胎轉世。但她平日所見的鍾麗姬,都被長長的衣裙遮掩著,所以並不識其“廬山真麵目”,而此時此地,當“真麵目”暴露於前時,即使同樣身為女子,她也被鍾麗姬異乎尋常的美豔驚呆了。

花教官腹有詩書氣自華,是全校師生公認的美人,鍾麗姬見她瞪大眼睛看著自己,還以為是欲和她爭奇鬥豔呢。好在她打小生活在江南小鎮上,多少見過一些世麵,性情倒也大方,便對花教官莞爾一笑,算是回應。

花靜宜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歉意地笑笑:“麗姬,你真的好美啊,沉魚落雁要是在場,隻怕都會被你比下去呢。”

聽了這話,鍾麗姬才明白,原來同為公認的大美人,此刻卻是惺惺相惜呢。有人便替鍾麗姬客氣,道:“花教官,您不知道呢,麗姬對自己的美很不自信,還發愁這輩子能不能嫁出去呢。”

“戰爭,都是這可惡的戰爭。”時曉紅摸仿著一位教官憤懣的神態,大聲嚷嚷。她形神兼備的滑稽表演逗得姑娘們哄然大笑,有兩個笑得透不過氣,幹脆倒在**捂著肚子直喊“哎喲哎喲”。

歐陽雪英警覺地把手指放到嘴邊,輕輕“噓”了一聲。姑娘們斂起笑容,宿舍立即安靜下來。

“你們宿舍個個如花似玉,堪稱美女集中營了。”花靜宜笑著道,又說:“不過,我看你們詭秘的神情,是不是在策劃什麽秘密活動?”

來自湖南的時曉紅是個性格直爽潑辣的姑娘,她從桌子底下抽出撮箕和竹篩,擺到花靜宜麵前。花靜宜疑惑地看看這兩樣東西,又看看時曉紅,不明所以。時曉紅正待解釋,鍾麗姬止住了她,笑問:“花教官,您猜猜看,這東西可以做什麽用?”

“勞動工具嘛,篩米、撮東西。”這種竹編工具在周家莊園並不少見。

歐陽雪英站出來道:“好啦,姑娘們,我們別和花教官捉迷藏了,沒時間了。”她又對花靜宜說:“我們今晚要用這兩件東西策劃一個秘密活動——去蘇州河邊請河神來扶乩。”

“請河神?幹什麽?”在她曾經生活過的高原小鎮,人們把敬神和請神看作一件大事,會殺豬宰羊,備下豐厚的祭禮,然後敲敲打打熱熱鬧鬧地祭祀一番。因此,用這兩樣簡陋的東西請神,在她看來是對神的大不敬,如何能請動尊貴的河神呢?

歐陽雪英耐心地解釋:“花教官有所不知,戰爭究竟什麽時候開始?大家未來的命運怎麽樣?能不能嫁一個好老公過上幸福的生活?姑娘們心裏有太多太多的疑問,所以想把河神婆請過來,預測一下禍福凶吉,幫眾姑娘解開心結。”

原來是這樣。作為同齡人,姑娘們和她一樣既為國家的前途擔憂,又為自己的命運而焦慮。可是,河神婆躲在河底下,遠離塵世,她能夠解答這些複雜的問題嗎?

“所謂巫術,不過是對人們心理的一種慰藉罷了。”花靜宜想起外公周沁源曾對沉迷於迷信活動的小鎮人說過這麽一句頗有見地的話。

外公周沁源已年近六旬,卻對新事物充滿了好奇。他早年曾留學日本,後跟隨孫中山參加辛亥革命,革命勝利後出任貴州省參議會副議長。據小報消息,紅一方麵軍途經此地時,外公給了他們極大的支援。而賀龍領導的紅二、六軍團,在此建立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滇黔革命委員會,他也是委員之一。紅軍繼續長征後,外公就神秘消失了,至今杳無音訊。有人說,他跟隨紅軍長北上去了陝北。也有人說,他在中央軍的清剿行動中,被打死了。還有消息稱,外公年事已高,已然病逝在穿越草地的途中,被葬在水草地裏。

穀守誠一向稱得上謙謙君子,並非十惡不赦的大壞蛋。以前談到周沁源,他確實是以老師相稱,敬愛有加。他之所以轉變態度,就是因為在報上看到周沁源出任了蘇維埃革命委員會委員的消息。花靜宜認為,這並非出於他的本意,而是由於兩人分屬於不同的階級陣營,政見不同罷了。不過,因為思想分歧就想置人於死地,她感覺這種力量已經超越了道德和人性,令人恐懼。它讓一個正常人變得六親不認,擁有魔鬼般冷酷的心智。

每當想起曾經對自己關愛備至而如今下落不明的外公,花靜宜心裏總是隱隱作痛。

是的,每個人都有需要解開的心結。如果河神婆是全知全能的,那麽能否問問她外公的下落?這個念頭頓時讓花靜宜激動起來,她開始對請河神婆的神秘行動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連連催促:“走,走,她住在哪裏?我們快點去把她請來。”

“河神婆住在水下龍宮,水井河邊都能夠請到她。”歐陽雪英解釋,“姑娘們,河神婆不可能回答我們所有的問題,每人限問一個,所以你們要把心中最想知道的提前想好啊。”

“好咧。”姑娘們齊聲答道。

“姑娘們,準備好了沒有?”歐陽雪英掃視一圈,見大家都準備好了,便道:“好,我們去蘇州河邊請河神婆,出發。”

“等等,大家等一等。”花靜宜急忙阻止道。

“花教官還有什麽吩咐?”七雙明亮的眼睛同時看向她。

花靜宜說:“我剛從租界那邊過來,一支新的國軍部隊進駐了蘇州河南岸,正在緊張地修築工事,道路都被封鎖了。”

姑娘們高漲的情緒受到打擊,一個個像泄氣的皮球。忽然,名叫範小娟的小個子姑娘眼睛一閃,興奮地道:“我知道一個秘密通道,可以通向蘇州河。”

“在哪裏?”姑娘們齊聲問。

“跟我走。”範小娟吹熄了蠟燭,帶頭鑽出了寢室。

3

是夜,國軍上海左翼方麵軍司令部。

幾輛黑色轎車迅疾駛來,戛然停在警衛森嚴的司令部門口。一個蓄著胡須、中等個兒的中年人下了車,領著副官快步朝大門走去。此人就是上海警備司令部副司令長穀守誠。值班警衛大聲號令:“立正,敬禮!”

二樓指揮部,身材魁梧的趙世忠將軍正焦急地等候著穀守誠。當鏗鏘的腳步聲從樓道裏傳過來,趙世忠快步走到門口迎向穀守誠,與他握手,隨後把他讓進辦公室:“守誠兄,請進請進。”

穀守誠熱切地說:“世忠兄,你們來了,我們的底氣就足了,保衛大上海也就有希望了。”

“哪裏哪裏。我軍開進上海,上海民眾熱情地歡迎我們,支持我們,我代表部隊官兵感謝上海人民,感謝大家。”

兩人寒暄著,徑直走進裏間的辦公室。趙世忠給穀守誠讓了座,自己則在右手邊的沙發上坐下。副官端茶進來,放在兩位長官麵前的茶幾上,又小心地退了出去,把門關上。

屋裏隻剩下了兩個人。趙世忠道:“守誠兄,請喝茶。”然後端起茶杯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品了幾口茶,穀守誠放下茶杯,屈指數了數:“民國二十一年保衛大上海時,我們倆並肩作戰,又有幾年沒見麵了!”

“是呀,戎馬倥傯,我們都慢慢變老咯,”趙世忠沉重地道,“但是先總理說得好呀,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

“如今國內革命尚未成功,倭寇又殺到了門前。正所謂‘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我們也遭遇嶽飛當年的困境了。”

趙世忠點點頭,道:“不錯。自國民政府成立,我們國家一直處於戰亂中,先是北伐,後是與地方軍閥的戰爭,剛把共匪趕出江西,獲得喘息的機會,倭寇又侵略我國了。不打敗倭寇,國民革命就沒有希望,建設新中國更沒有希望。不過,這一次與前些年打內戰不同,戰士們聽說要開進上海殺倭寇,個個精神飽滿,信心十足。”

聽了這話,穀守誠為趙世忠盲目的樂觀擔心。他猶豫道:“世忠兄,上海的敵情很嚴重啊,據我們掌握的情報,敵人已決意在上海挑起戰火。他們除了不斷地從國內向上海派兵,還從華北地區抽出精銳戰鬥部隊開往上海。”

“嗯,你們提供的情報我已經看過了。”趙世忠走到懸掛在牆上的軍事地圖前,把大手在上麵輪了一圈,道:“從地圖上看,倭寇處於我們的包圍之中,敵情並沒有人們想象的那麽嚴重。1932年,日本人也是領教過我們厲害的嘛。社會上總是有一些人對時局抱著悲觀的想法,你說,這放在心裏想一想也就罷了,卻硬要說出來嚇唬民眾,真是長敵人誌氣,滅自己威風。”說完他看了穀守誠一眼,朗聲大笑起來。

穀守誠雖然覺得這話有點針對自己的意思,但還是大度地跟著笑了笑,心想,既然趙世忠喜歡聽好話,說一說又何妨呢?便道:“世忠兄是天生的樂觀派呀。古有韓世忠,把南侵的金兵圍困在黃天**四十餘天,今有趙世忠,數萬雄兵列陣上海,組成銅牆鐵壁,成為上海民眾的堅固保障。”

穀守誠心道,這不正是你喜歡的嗎?嘴裏卻笑道:“哪裏,我說的可是實情。”

“韓世忠是韓世忠,我趙世忠難以望其項背。要把倭寇一舉**平,還得靠手下的兄弟,靠全國民眾鼎力支持。”

這幾句話說明趙世忠並不糊塗,隻是對敵情變化,尤其是兵力部署,他還缺乏深入了解,因而抱著盲目樂觀的看法而已。穀守誠便想通過進一步交流,把我軍所麵臨的困難和當前敵情告訴他。腦子裏邊轉嘴上邊打哈哈:“世忠兄祖上是趙子雲,他這一杆大槍在曹操百萬雄兵麵前,幾進幾出,如入無人之境,順利救下了劉阿鬥。今天世忠兄手裏可不止一杆大槍,而是無數的機槍和大炮,唯一遺憾的,可能是缺少重炮和空中支援。”

穀守誠點出的兩點,擊中了趙世忠的軟肋。趙世忠雖然認可,嘴上卻不服輸,道:“我們兩個師全部配備德製武器,如果抵近作戰,與日本鬼子麵對麵對決,應當不會吃虧。”

問題是日本鬼子根本不會給你發揮特長的機會,他們極有可能利用空中優勢和海軍強大的炮火,抵製我軍的進攻。穀守誠心裏這樣想著,沉吟道:“世忠兄,有一個情況我們不得不注意,日本鬼子為戰爭作了精心的準備,構築了極其堅固的工事,僅僅利用輕武器恐怕一時難以將其攻破。”

趙世忠痛苦地皺了皺眉,以不吐不快的決然態度道:“守誠兄,我何嚐不想手握削鐵如泥的利劍?可報告打上去,國防部沒有錢,等到批準購買,國防部、財政部那幫負責采購的家夥又大肆吃回扣,結果本來購買一等武器的黃金白銀,卻買回一堆退役的武器和次品。”

對國民政府內部的這類腐敗事件,穀守誠也有所耳聞,隻是原來並十分不相信,認為對敵作戰的武器裝備,乃性命攸關的大事,小則關係官兵性命,大則牽涉國家的前途和命運,一般人應該還不至於昧著良心,拿這等大事來賭博。但趙世忠是蔣介石最為倚重的嫡係將領,他一生小心謹慎,如果不是事情發展到十分嚴重的地步,他不會輕易表露個人情緒和看法。現在穀守誠親耳聽到這番言論,不由得他不相信了。

趙世忠畢竟是國軍中少見的剛正將領,如今話都說到這份上,也就放開了顧慮。他繼續道:“我真替國家擔憂,國難還沒有擺脫,腐敗的蛀蟲就發展起來了。回顧曆朝曆代,哪一個短命的王朝不是正氣尚未建立,歪風邪氣就盛行開來,因而很快走向末路的?秦二世時,趙高指鹿為馬;隋文帝時,其子楊廣以虛偽的手段騙取他的信任,登上皇位。這兩個大玩假大空的王朝,最終也被曆史玩了一把。而今國民政府中的某些人也在玩弄曆史,但願他們不要重蹈覆轍才好啊。”

“難怪有人批評政府,前方吃緊、後方緊吃呢。”趙世忠笑道。兩人就國事唏噓一回,又找不到好的解決方案,隻剩下無語。

既然趙世忠有他的難處,穀守誠也不願意哪壺不開提哪壺了,於是把話題又轉回到戰事方麵。他用毅然決然的語氣道:“兵,凶器也。我想,使用時應當慎之又慎,非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不能輕易使用。而一旦出手,非亮劍不可,且必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擊敵軍,取敵上將首級,方能將其一舉擊潰。”

趙世忠受到了鼓舞,情緒重新高漲起來,他提高嗓音道:“放心,守誠兄,這個問題我已有所考慮。我準備把全軍能攻能守的087放在日本駐上海海軍司令部對麵,把最能攻堅的088師放在敵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前沿,等戰鬥一打響,我們決計以強大的兵力發動突擊,打他個措手不及。”

“好,好,這才是趙將軍的風格。”穀守誠誇道,轉而提出自己的疑惑:“世忠兄,為什麽要等敵人發動攻擊,我們才予以回擊呢?既然戰爭已經不能避免,我們為何不考慮掌握戰略先機,主動發起進攻?”

趙世忠笑著反問:“守誠兄,你不是上海警備司令部副司令嗎?你們與倭寇周旋了這麽多年,又為什麽不趁敵不備,率先攻擊他們?”

穀守誠苦笑著搖搖頭:“世忠兄,你別取笑我了,警備司令部才掌握多大的力量呀,就那麽幾個人、幾杆破槍,主動出擊不過是耗子給獅子撓癢癢,整個以卵擊石。我這個警備副司令,不過是維持維持社會治安,幫你們挖挖陣地,安排上海方麵的戰略轉移。你們就不同了,你們可是國軍中的精銳,即使與倭寇麵對麵對決,也是可以占據上風的。”

“你手裏不是掌握著兩個憲兵團嗎?他們可也是清一色的德製裝備。”

“憲兵團?”穀守誠說,“那是用來看家的,而非針對倭寇的戰鬥部隊。”

“打擊倭寇就是保家,怎麽能說憲兵團不是戰鬥部隊?”

“理論上是這樣,實踐起來卻有很大的差距。而且使用憲兵團,還要得到老頭子欽批。”

“老頭子是信任你,才把看家狗交給你,所以他們不還得對你唯命是聽?”

穀守誠半晌無語,涉及自己的事,將心比心,他方才體會到趙世忠的難處。都說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看來,每個人的手上也捧著一本難念的經。但是,穀守誠畢竟在上海待的時間比較久,不僅對這裏的敵情了如指掌,而且也產生了感情和責任。因此,隻要保衛上海還有一線希望,他就會做出十二分的努力。他再次把目光投到牆上的兵力分布圖上,心中若有所思。隨後,他默默地站起來,緩步走上前,把早已熟稔於心的地圖又看了一遍。這一次,他仿佛在沉重的陰霾中看到了一線希望,突然叫道:“世忠兄。”

“087師進駐當前陣地後,對海軍司令部形成了強大的包圍態勢,我們能不能趁敵人還沒有發覺,於今晚來個主動出擊,將其一舉殲滅?此舉即使達不到全殲的效果,也會沉重打擊日軍囂張的氣焰,極大地鼓舞我軍戰士,增強民眾的信心。”

趙世忠無奈地搖了搖頭,向曾經並肩作戰的老友道出實情:“我們滿腔熱血都可以為民族拋灑,隻要能夠救國,我們什麽辦法沒想過?早在日本製造華北事變之前,我就向老頭子提出,將我軍精銳部隊悄悄開進上海,趁敵不備來個全麵突擊,一舉將上海之敵殲滅。但老頭子不同意,他對國際社會存有幻想,認為英美會出麵協調,所以不敢承擔主動挑起戰火的責任。”

穀守誠全身的血液“騰”地往頭上湧,他捏緊拳頭怒氣衝衝地敲打著地圖:“這是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土地,倭寇都殺到家門口來了,先占領了東北,又在華北發動了戰爭,全麵侵華戰爭已經打響,正像共產黨號召的‘平津危急、華北危急、中華民族危急,隻有全麵抗戰,才是中華民族的出路’。除了挽救國家民族生死存亡的責任,老頭子還有什麽責任?我們還有什麽責任?”

“共產黨”幾個字刺激到趙世忠的神經,他緊張地環視一圈,說:“當前雖然是國共合作的非常時期,但老頭子還是不喜歡聽到這些言論呢。”接著,他慨然歎道:“唉,綿羊居然要和豺狼講道理,這個理我們當然講不下去。但老頭子執意不同意主動開戰,結果錯過了最佳時機。如今日本人不斷向上海增兵,其意圖進一步明朗,老頭子的幻想**然無存。就是我們此刻擁有的戰略先機,也在此消彼長,慢慢地轉移到倭寇那邊了。”

這時,副官推門進來,呈上一份文件給趙世忠簽閱。副官出去後,趙世忠看過文件,遞給穀守誠,道:“說豺狼,豺狼就來了,日本大本營又從東北抽調了一個旅團,加入日本駐上海部隊方麵。”

“黑雲壓城城欲摧。此時烏雲密布,大戰一觸即發,對於日本駐上海部隊來說,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占領沈陽北大營,發動“九一八”事變,他玩士兵失蹤;攻打宛平城,發動七七事變,他還玩士兵失蹤,可見其手段不過爾爾。我倒要看一看,上海戰事,他還找什麽借口?”

趙世忠笑了起來,道:“倭寇的這點小伎倆之所以屢試不爽,是因為我們這個鄰居太過厚道。”

“厚道本沒有錯,要怪隻能怪我們的‘鄰居’太會得寸進尺。”

“守誠兄,有理,有理呀。”趙世忠大笑道,忽然想起了什麽,便問:“聽說嫂夫人撤回老家去了?”

“尊夫人去了大後方,長公子卻上到最前線,穀氏家族在上海的力量總體還是保持平衡的嘛。”趙世忠開玩笑道。

他所說的是穀家長子穀止戈。穀守誠已經得知兒子跟隨部隊開進了上海,隻因忙著備戰,沒空回家,而他也沒時間去看兒子。不過,穀止戈已給他打過電話,約定明天會邀請幾個弟兄來家做客,要父親吩咐保姆準備一桌好菜。穀守誠說:“犬子在軍中,給世忠兄添了不少麻煩,小弟在此謝過。”

“守誠兄客氣了,止戈革命意誌堅定,有頭腦,特別擅長於戰略研究,在088師四個團長中,出類拔萃,是不可多得的帥才。關於把部隊潛入上海,對倭寇發動猛烈攻擊的想法,最早就是出自止戈團長。我們根據他的想法製定了行動方案,上報南京老頭子批準,結果卻石沉大海。”

剛開始,穀守誠還麵露得意之色,心想,人們都說英雄所見略同,看來將門無犬子,兒子所見與老子也相似啊。然而聽到後麵,他的臉色沉了下去,頗為沉重地道:“楚霸王有範增而不能用,致使千秋霸業功敗垂成。好的計謀南京參謀本部不能用,抗戰大業雖不至於像楚霸王的前途那麽悲觀,但必將多走許多彎路,而前線將士也將為此付出更多的代價。”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於我們而言,唯有努力二字。”說到這裏,趙世忠停了一下,接著道:“守誠兄是老上海了,而今我這個鄉巴佬進了城,守誠兄不請我逛逛花花世界,看看大上海的西洋鏡?”

穀守誠麵露難色,一時竟不知怎麽回答。

“人說上海人吝嗇,斤斤計較,我看老兄也快趕上他們了。”趙世忠嗬嗬一笑,隨後換了語氣:“放心,守誠兄,我今天不會讓你放血,隻要你陪我一同視察087師陣地。088師這邊是既設陣地,沿蘇州河展開,應該沒什麽大問題。而087師處於鬧市區,要把達上萬人的部隊隱蔽起來,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請世忠兄放心,087師的陣地工事是由我親自擔任的監工。部隊進入之前,我還進行了最後一次檢查,問題不會太大。按理說我應當陪同兄長視察一番,但今晚我還得去看一個孩子。”

“什麽?”趙世忠驚訝地張著嘴,心想,大戰地即,你不陪我去視察部隊和前線陣地,僅僅就是為了看一個孩子?於是他忍不住問道:“王子,公主?究竟是怎樣的孩子,值得守誠兄這麽用心?”

穀守誠沒有回答,微笑著準備告辭離去。趙世忠好像想到了什麽,猶疑地問:“你說的,就是傳說中那個神秘的孩子?”

穀守誠笑道:“世忠兄不是外人,不瞞你說,二十多年過去,她既不是傳說,也並不神秘,隻是一個身份普通、已經長成大姑娘的漂亮女孩子。”

穀守誠搖了搖頭:“我覺得世忠兄還是不見為好,既然是傳說中的秘密,就讓它永遠成為秘密好啦,否則我們就必須為之承擔責任。像世忠兄這樣身份的人如果特意去見某人,被專門搜集小道消息的狗仔隊發覺,那麽就揭開了那層神秘的麵紗。一旦傳揚開去,對當事人不好,也不利於孩子的成長,而且還可能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趙世忠笑了:“守誠兄所言極是,我就暫且收起這份好奇心。不過,你們要注意敵特人員,千萬別讓孩子落在他們手裏,成為向我方施壓的一個砝碼。”

“古時候,戰爭雙方確有以親王公主作人質的慣例,但現代政權不是某一家族的王權,人質不可能再成為影響戰爭進程的砝碼。”

“話雖如此,為將者還得多為主上分憂才是。”

穀守誠起身告辭,說:“我明天上午陪同世忠兄視察陣地,行不行?”

趙世忠送穀守誠出門:“目前形勢千變萬化,誰知道明天會是什麽樣子?明天的事明天再說。我們初來乍到,算是睜眼瞎,請守誠兄多多關照,多通信息。”

“這個一定。”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轟隆一聲巨響,震得窗子嘎吱嘎吱地響,接著是一陣零亂的槍聲和一連串的爆炸聲。兩人不知發生了何事,便站在樓梯口扯著耳朵仔細聽,以判斷事發的方向。

穀守誠說:“蘇州河,088師陣地。”

趙世忠狠狠地罵了一句:“狗日的到底來了!”隨後高聲叫道:“鄭副官,收到報告沒有?是哪一支部隊打起來了,什麽原因?”

“目前還沒有收到任何報告。”鄭副官大聲回答。

“馬上查一查,看088師那裏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在沒有接到上級指令的情況下就魯莽開炮?”趙世忠怒氣衝衝地跺著腳,“情況不明,敵情不清,要吃敗仗的。”

爆炸的火光把蘇州河上空照亮了。趙世忠急欲趕往事發地點,機槍聲卻停歇下來,隻有大炮有一陣沒一陣地轟炸。穀守誠道:“世忠兄,除了剛才的爆炸聲和機槍聲,現在打的這炮不密集,不像是為進攻準備的火力,是不是因為發生意外導致兩軍擦槍走火?”

二樓麵朝東方有一座延伸出去的陽台,上麵種著一些花草,與走廊僅隔著一道鐵欄杆。趙世忠把手一揮,道:“走,到陽台上去看看。”說完他大跨幾步率先翻過欄杆,穀守誠跟著翻了過去。年輕副官也毫不含糊,跟著兩位長官縱身躍過欄杆。站在陽台上,雖然被周邊建築遮擋了部分視線,但他們還是能看清蘇州河方向炮戰引發的火光。

“望遠鏡。”趙世忠把手往後一伸。副官依言把望遠鏡遞了過去。趙世忠看了一會,神色變得嚴峻起來,他說:“守誠兄,情況好像有些不妙啊!戰鬥發生在我們的防區,我的部隊進入了戰鬥狀態,我這個司令官卻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這不是很荒唐嗎?”

中日雙方在蘇州河方向發生了局部戰鬥,大衝突也許一觸即發,而作為國軍左翼方麵的司令官,兩人都沒有得到真實情況的報告。他們又是生氣又有些迷惘。

“劉副官!你馬上帶一個警衛班趕到088師指揮所,務必把情況弄明白,迅速回來報告。”

“是。”劉副官響亮地回答,迅即帶人離去。

穀守誠又把望遠鏡遞給趙世忠,沉吟道:“我有一個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既然戰鬥已經打響,我們不如來個順手牽羊計,命警備部隊防守蘇州河北岸中心市區,必要時撤到南岸,接替088師陣地。088師則從租界橋方向秘密過河,將調動到蘇州河方向的日本海軍陸戰隊全麵圍殲。”

趙世忠想了想,搖頭否定了這個大膽的想法:“圍殲,圍殲,此時我們隻知我,不知彼呀,誰知道日本海軍陸戰隊出動了多少兵力?再說,戰鬥命令還得南京老頭子下達,沒有他的批準,任何人都不敢輕舉妄動。”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既然此刻雙方已經開火,我們正好可以借這個詭譎的局麵作為掩護。”

“報告,088師孫師長急電。”

“念!”

“經查,日本海軍派小型艦艇潛入蘇州河布置水雷,試圖阻斷我部與北岸守備部隊的聯係,以備戰鬥一打響,即圍殲北岸部隊。不意觸發一枚水雷,日本海軍隨即炮轟我方陣地,以掩護潛入者撤退。目前北岸守備部隊已經開炮反擊,請指示我部行動。”

趙世忠看了穀守誠一眼,見他似乎想說話,便抬手阻止他,對匯報的參謀說:“告訴孫師長,要隨時注意敵情變化,防止敵人突然襲擊。”

“是。”參謀轉身走了。穀守誠說:“戰機稍縱即逝,借著敵人的炮火掩護,主動出擊,將敵一舉殲滅,那麽世忠兄和手下的官兵都會成為民族英雄。”

“萬一不能殲滅呢?”

“你的部隊是悄悄開進上海的,日本人還沒有掌握你們的情況,猛地給他們幾拳,縱不能將其完全消滅,至少也可給這些狂妄的侵略者以當頭棒喝。”

“守誠兄,你說的不無道理,但我們之前數次請戰都被否決,所以熱情也就漸漸消退了。”趙世忠又連線對自己的隨行參謀長說:“參謀長,請再擬一道急電,懇求老頭子同意我們隨時向倭寇發動攻擊,掌握戰場主動權。”穀守誠朝趙世忠滿意地點了點頭。

“報告!四團急電。”

“念。”

“據查,上海醫護學校的某教師帶著幾名學生去蘇州河請河神婆算命,不意驚動了潛入蘇州河安放水雷的日本兵,引發水雷爆炸。雙方隨即發動了步槍交火和炮戰。目前潛入的日本海軍已經退去,而調動黃浦江岸日本海軍陸戰隊的行動已經中止,沒有進一步的舉動。”

“亂彈琴。”趙世忠氣得臉色鐵青。

自古以來,很多大戰都是由偶然因素引發的,沒想到今晚的這場小規模衝突,居然也是由小事引起。假如他當初采納穀守誠的建議,借機對日本海軍陸戰隊發動攻擊,一場大戰的序幕隨即拉開,那麽,她們的行為無疑就構成了戰爭導火索。

“我們警備部隊倒是有膽,敢於向日本精銳部隊海軍陸戰隊開戰。”穀守誠臉上不無得意,一副不挑起戰火誓不罷休的樣子。

趙世忠掌握了情況,又見蘇州河方向的炮火已經平息下去,遂把懸著的心放下,笑道:“部隊在打仗,你這個副司令長官卻被冷落在一邊,所以想把自己的意誌轉到我這裏來,向我發布命令了?”

穀守誠腦子突然一個激靈,猛地拍了一下腦袋,叫道:“糟糕,那孩子就在醫護學校,今晚請河神婆的人員中不會就有她吧?”語畢他立即抱拳告辭,轉身就走。

趙世忠取笑道:“自己的稀飯都沒有吹冷,還想來幫我們吹?”

穀守誠邊跨越欄杆邊說:“我那稀飯,天天吹也不頂事,把你這尊菩薩的稀飯吹冷,可以救一方百姓的性命呢。”

4

請河神婆算命是南方流行的古老巫術,一般也叫扶覘。人們把河神婆請回家,在簸箕裏放上沙子,由兩個姑娘用雙手靜靜地托著。在向河神婆提出問題之後,河神婆便會在沙麵上畫出一個簡單的字。這是一種古代的占卜方法,它簡單有趣,適宜於姑娘們玩耍。

當花靜宜一行在範小娟的帶領下穿過一條偏僻小徑,於蘇州河畔小心翼翼地把河神請回宿舍之後,她們懷著神秘而虔誠的態度,圍著河神婆請教內心的疑問,其中更多的是關於自己的愛情。

鍾麗姬問道:“河神婆,請您告訴我,我的真命天子在哪裏?”然後,她屏氣凝神地托著撮箕,任其中的沙子輕輕移動。不大一會兒,竹簽在沙麵寫下了一個歪歪扭扭的符號,像一條蚯蚓爬過的痕跡。待時曉紅把蠟燭拿近前,幾張透明的粉嫩的臉立刻朝沙盤湊過去。大家夥一時認不出那是什麽字,更遑論明白河神婆想要表達的意思了。

“這字跡太奇怪了,看不懂。”鍾麗姬撅著小嘴不滿地嘟囔。

“你看這筆畫,“水”字不像“水”字,“火”字不像“火”字,似乎有點像“之”字,又有點像“王”字。”歐陽雪英歪著頭認真地辨認。

時曉紅道:“最近上海灘不是流行一首歌嗎?名字好像叫做《讓我的愛情拐一個彎》。這沙麵上的字歪得這麽厲害,是不是預示著我們醫護校花鍾麗姬的愛情,會好事多磨?”範小娟湊趣加了一句:“自古紅顏多薄命呢。”

這話雖然平時姑娘們常掛在嘴上,但在此刻說出來,鍾麗姬就不樂意了。她跳上前就要擰範小娟的耳朵,罵道:“看我不撕了你小妮子的臭嘴。”姑娘們聽了都吃吃地笑了起來。

姑娘們於是收住笑,安靜下來。時曉紅說:“我看出來了,這是一個“兵”字,說明我們麗姬同學的如意郎君可能是一個兵哥哥。”

“咄,誰願意嫁給當兵的?戰事這麽多,嫁給當兵的,明擺著要當寡婦嘛!”

鍾麗姬的話道出了姑娘們的心思,但她們作為國軍衛生隊的一員,以後每天都要和戰士們打交道,和死神打交道。每每想起這些嚴峻的問題,姑娘們總會不寒而栗。

花靜宜站在一旁默默地觀看,覺得還挺有趣。她幼年生活的周家莊園靠近苗寨,苗人信巫,崇敬眾神,對上天、自然和人類心存敬畏,每做一件事必求神問卦。花靜宜最喜歡其中一種活動。那就是七月半鬼節時,幾個花季少女坐在堂屋裏,在一位老太的引導下,讓靈魂飛去桃源洞,從中察看整個寨子人的命運。

桃源洞共分為十二層,與傳說中的十二層地獄對應。如果靈魂在洞外或者第一、二層,說明這個人平平安安,無病無災。如果靈魂被關進了第五或第六層,說明這個人開始遭遇生活或病痛的折磨。如果靈魂被關進了十層以上,說明此人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救。當然,桃源洞越深刹氣也越凝重,故而一般的花季少女不敢深入裏麵。

現在鍾麗姬關於寡婦的話題勾起了她的心事,她想,我至今都沒有見過父親,他曾經是否和姑父是戰友,所以姑父出於袍澤之情,才如此用心地照顧自己?

鍾麗姬抬頭見花靜宜在一旁沉思,道:“你們隻曉得說我,倒把花教官晾一邊了。來,你們讓開,讓花教官請教河神婆一個問題。”

花靜宜被推到了桌前,看著沙盤和撮箕不知從何著手。鍾麗姬手把手地教她拿住撮箕,說:“凡事信則有,不信則無,向河神婆求卦,須得氣靜神閑,心如明鏡,不存一絲雜念。”

歐陽雪英見她神情猶疑,知道她不好當著姑娘們的麵把心裏的問題說出來,便道:“與河神婆的交流是心靈層麵的,所以,你隻要把最關心的問題在心裏和她說,她也一樣會告訴你答案。”

花靜宜最關心的無疑是自己的親生父親究竟是誰,而今身在何方。這個問題她曾經在心裏問了不下一萬遍,此時在遊戲和娛樂的氛圍裏,似乎不適宜提出,或者說她沒有足夠的勇氣來承受可能沉重的答案。細想了半晌,她才閉目凝神,端著撮箕任竹簽在沙盤上緩慢地劃過,流下一道深深的痕跡。

待花靜宜感覺竹簽停止了移動,她緩緩地睜開雙眼。姑娘們好奇地湊近前,仔細辨認著沙盤上的字跡。

鍾麗姬驚叫道:“哇,河神婆對花教官還真不一般咧,給我們的回答隻有一個字,給花教官的卻有兩個。”

大家的沉默凸顯了鍾麗姬的失態,她趕緊抿唇不語,用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注視著花教官,看她會作出怎樣的解釋。

河神婆給其他姑娘的答案,都需要仔細辨認,唯有給花靜宜的最為清晰明了。但正是這兩個明明白白的字,卻讓花靜宜倍感迷惑。

就人生來說,每個人都會有父親,而且是唯一的。如果以“無”字解釋,難道母親真是所謂的天神受孕從而懷上她的嗎?作為一名醫學碩士,她無論如何都不相信這樣的答案。倘若以父親的命運而論,以“無”字解,則說明父親已經不在人世,就像剛才姑娘們所說,或許父親早已戰死沙場,讓她變成了戰爭的遺孤,那麽,她就更有理由譴責罪惡的戰爭;以“有”字解釋,她的父親又是誰,目前究竟在哪裏?為何一涉及這個話題,所有親人都瞞著她?

花靜宜所問很明確,河神婆卻給予了一個自相矛盾的答案。她究竟是什麽意思,莫非也有意嘲弄她嗎?因為她不夠虔誠,所以即使作為無所不能的神,也無法給她提供明確的答案?或者,從無神論的角度來解釋,河神婆根本就不存在,沙盤上的答案不過是長期以來,她內心矛盾的反映而已。假如她說出這一觀點,恐怕姑娘們又不會答應了,畢竟她們對河神婆充滿虔誠之心,畢竟河神婆給予她們的那些似是而非的答案,帶給她們極大的心理安慰。一旦戰爭爆發,她們每天都會穿梭於槍林彈雨中,隨時麵臨死亡的威脅,結束如花般的生命。而今她們冒著被學校處罰的危險,請來河神婆算前程、測愛情,其實就是為了安撫恐懼的心靈,自己又怎麽忍心將其破壞?

見大家的目光給花教官造成了壓力,歐陽雪英說:“時候不早了,我們把河神婆送回家吧。”

正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一想起送神要經過幽深的暗路,姑娘們頓時垂頭喪氣。見此情景,歐陽雪英笑罵:“請神時一個個勁頭十足,這會兒說到送神就沒勁了?像你們這樣用神時求神,不用時把神撂一邊,會靈驗嗎?”

她的一番話說得大家都很不好意思。時曉紅率先端起撮箕,說:“走,送走河神婆,我們回來了好睡覺。”

吹熄了蠟燭,大家依次鑽出宿舍,躡手躡腳地穿過長長的走廊,下樓從後院的小側門鑽到大街上。

這一帶曾在“一·二八”事變中遭遇炮火,很多樓房被炮彈擊中,變得千瘡百孔。一些樓房經過修複,重新住進了人,另一些則人去樓空。弄堂裏留下來的居民對上次激烈的戰火還心有餘悸,這回眼見上海再次麵臨戰爭威脅,於是紛紛攜老扶幼逃出上海,到鄉下或者大後方避難去了。因此弄堂裏十室九空,而曾經繁華的上海灘亦變得風聲鶴唳,風光不再。

同在一座城市,蘇州河沒有黃浦江的繁華與時尚,卻自有她的清婉和俏麗。如果說黃浦江是一位貴婦,象征著上海灘的大氣與雍容,那麽蘇州河則如同一位鄰家初長成的少女,給人以端莊、純淨的印象。因為上海外灘與黃浦江占盡了風頭,蘇州河便靜靜地佇立一旁,以平和的笑容看待一切。

當然,蘇州河也缺乏南京秦淮河的流光溢彩。如果說秦淮河的燈影如詩如畫,令無數文人墨客沉醉其間,流連忘返,那麽蘇州河清麗得像一位大家閨秀,以其優雅和嫻靜的氣質,穿越時空,並通過上海這座國際大都會,潛移默化地引領潮流。

在花靜宜的印象裏,蘇州河充滿了浪漫氣息。似乎,在春天裏,這兒總有鍾情少年和懷春少女,尋著《詩經》所給予的愛情路徑,沿河尋覓自己的愛情。

不過,近來蘇州河岸邊建起了工廠,人口驟增,讓她失去了早年的清純和平靜。但夜色好似一位出神入化的畫者,可以撫平人類帶給河流的傷痛。此時的蘇州河,亦如舊夢中的蘇州河,她眨著明媚的雙眼,顯得那麽安詳平和,宛如夜的精靈。

這一段夜路姑娘們走得膽戰心驚,但蘇州河豔麗的波光卻讓她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有人悄聲感歎:“真美啊。”

歐陽雪英拿著簸箕走在最前麵,聽到這話回頭笑道:“知道送神也別有一番滋味了吧?”

大家抿著嘴笑了起來。她們的笑聲似乎驚醒了睡夢中的蘇州河,隻聽得她輕輕發出了響聲,仿佛在幽然地歎息。花靜宜突然感覺到了某種異常的動靜,一種不屬於蘇州河的元素,她立刻抬起手,攔住後麵的姑娘。

“怎麽啦?”緊隨其後的鍾麗姬撞到她身上,咋呼起來。花靜宜“噓”了一聲,示意姑娘們不要出聲。姑娘們原本就膽小,這會兒更是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原來空**的河麵多了兩條船影,既不像蘇州河的小木船,也不是雕梁畫棟的樓船,且船上人影的頭頂閃著水一般的綠光。花靜宜一下子明白過來,“鬼子!”幸虧她的驚叫沒有喊出聲,隻是隨氣息呼出來。

“鬼?鬼在哪裏?”鍾麗姬大驚失色,攥得花靜宜的手臂都生疼了。但歐陽雪英對所麵臨的危險渾然不覺,仍輕輕哼著小調朝前走去。花靜宜用力扳開鍾麗姬的手,揮手示意她們朝後退,並掏出勃朗寧小手槍,拉開了保險栓。

突然,一個黑影從暗處朝歐陽雪英猛撲過來。歐陽雪英驟然一驚,把手裏的簸箕順勢摔了出去,裏麵的沙子正好潑到黑影頭上。黑影被遮住了視線,撲了個空,卻抓住了歐陽雪英的腳,把她狠狠地摔倒在石階上。黑影趁勢躍起,撲到她身上,舉起匕首對她紮去。歐陽雪英猛烈掙紮,驚恐地尖叫起來。

“雪英,你沒事吧?”

連叫幾聲都沒有回應,花靜宜心裏一涼,立刻爬起來躬身躍了過去。歐陽雪英努力掀開壓在身上的鬼子屍體,對花靜宜嘿嘿一笑:“花教官,我還沒死,隻是受了點兒傷。”

她臉上全是鮮血,因而笑起來有些猙獰。花靜宜一陣揪心,緊緊抓著她的手臂,急問:“血,你臉上全是血,傷在哪裏?”

歐陽雪英痛得失聲大叫,“哎喲哎喲,我被鬼子刺傷了胳膊。”花靜宜一看,她的胳膊果然在往外冒血,於是立即從自己的裙子上撕下一角,迅速把傷口包紮起來。

歐陽雪英臥在地上,有氣無力地朝她笑笑:“花教官,謝謝你救了我。”

花靜宜心急如焚,生氣地罵道:“屁話,對鬼子客氣去。”

這時,河中的鬼子一邊打槍,一邊把船靠岸,準備搶同伴的屍體。花靜宜的手槍已經沒有子彈了,她急中生智,摘下鬼子頭頂的鋼盔扣到歐陽雪英的頭上,推了她一把,說:“躲到牆根去。”然後,她借著鬼子屍體的掩護,急著給手槍上子彈。歐陽雪英卻湊近前,在鬼子身上摸索著什麽。

花靜宜很惱火,狠狠地斥責道:“湊什麽熱鬧,一邊兒去。”

歐陽雪英掏到了手榴彈,拉掉引線猛地投擲出去。手榴彈爆炸帶出的巨大水花形成一道水簾,阻擋了鬼子橡皮艇的前進。

布防於蘇州河兩岸的國軍被槍聲和爆炸聲驚動,對著河大聲叫道:“什麽人打槍,什麽人扔手榴彈?發生了什麽事?”

“鬼子,鬼子進攻了。”躲在牆根後麵的姑娘們尖叫起來。

長期以來,國軍的神經都被鬼子這根弦繃得緊緊的,這會兒突然反彈起來,於是駐守北岸的警備部隊,對著蘇州河掃射一陣。而駐守南岸的088師畢竟是精銳部隊,在沒有了解敵情之前他們並不輕易開槍,隻是打開探照燈以查明情況。

原來,日本海軍潛入蘇州河布設水雷,試圖封鎖蘇州河,沒料到這個絕密行動居然暴露了。南岸國軍警備部隊的機槍子彈像雨點一樣打在水麵上,濺起無數的浪花。鬼子急忙劃著橡皮艇驚慌逃竄,其中一隻撞上剛剛布下的水雷,發生了爆炸,巨大的水柱把橡皮艇掀到了半空中。在下遊執行同樣任務的鬼子炮艇見此情狀,立即發炮支援,掩護上遊的鬼子撤退。

了解到這些情況,088師為了不暴露自己,一邊用輕火力攻擊鬼子,一邊向上級請戰,要求主動向敵人發動全麵進攻。

河麵上的鬼子被警備部隊的火力打得抬不起頭,隻得放棄對花靜宜這邊的攻擊,劃著橡皮艇逃命。花靜宜也不遲疑,跳起身拉著歐陽雪英往後跑。一枚炮彈呼嘯而來,在她們身後爆炸,氣浪把她們衝出老遠。磚石碎瓦紛紛揚揚地往下掉。花靜宜小心地躲避著粉塵,重新拉起歐陽雪英。歐陽雪英邁出兩步,哀嚎一聲倒在地上。花靜宜連忙扶起她,問:“又怎麽啦?哪裏受傷了?”

“腿,好像是膝蓋。”歐陽雪英痛苦地說。

花靜宜架著她鑽進一個門洞,然後掀起她的長裙察看傷情,原來隻是磕破了膝蓋,便安慰她:“沒事兒,隻是破了點皮。”又見姑娘們貓在遠處望著這邊,花靜宜連連招手並大聲喊道:“雪英受傷了,過來兩個人扶她。”

雖然姑娘們都受過專業的救護訓練,但畢竟是初經炮火,心裏非常害怕。此時見危險已經遠去,膽子也就大了起來,其中兩人立即跑上前,架著歐陽雪英往回走。

這一次,她們沒有鑽進破房,而是直接迎著國軍的防線走了過去。

“站住,再往前就開槍了。”

“別開槍,別開槍,老總。”花靜宜沉靜地走上前。

聽到是女生的聲音,街壘後麵的國軍士兵大膽地站起來,問:“你們是什麽人?”

“我們是老百姓,剛才國軍和鬼子打起來了,炸掉了我們的房子,我們不得不逃命。”花靜宜撒了一個謊。

“狗日的鬼子,這麽猖狂,真是欠揍。”士兵邊說邊移動障礙,給她們放行。這時,一名軍官大步走過來,叫道:“等等,這些是什麽人?”雙眼警惕地打量著花靜宜,那銳利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人的心靈。士兵行了一個軍禮,答道:“報告連長,她們是逃難的百姓。”

“百姓?為什麽滿臉血跡,為什麽身上有傷?”連長滿心疑惑,接連提出幾個問題。

花靜宜走上前,道:“我叫花靜宜,上海醫護學校的教官,我們正在訓練學員進行夜間戰場救護,意外地與潛入蘇州河的鬼子撞了個正著。鬼子試圖攻擊我們,好在北岸的警備部隊對鬼子進行了還擊。但鬼子逃竄時,觸到水雷引發了爆炸,下遊鬼子的炮艇立刻開炮掩護他們撤退,而我這位學生就是在此過程中被流彈擊中受傷的。”

“哦,是這麽回事?”軍官吩咐士兵:“請送這位受傷的同胞到衛生隊包紮。”士兵正要履行連長的命令,花靜宜說:“不用,不用,這位姐妹需要進行手術,我們學校有醫生。”

“行,我叫士兵護送她們先回學校,但你得跟我到團部匯報情況,司令部正在嚴令追查衝突的起因。”

“是的,我們隻是碰巧遇到了日本鬼子,是他們先開槍的。”姑娘們附和道。

“確定是他們開的第一槍嗎?”連長急問。

“誰開第一槍有那麽重要嗎?”鍾麗姬好奇地反問。

“有,”連長肯定地說,“如果是鬼子開的第一槍,那我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還擊他們,否則,一旦上麵調查下來,就會怪罪我們,。”

歐陽雪英忍不住嘲笑道:“我的同胞哥哥,您真是講理的好人。鬼子都殺到我們家門口了,他們的軍艦在我們的河流裏耀武揚威,用大炮虎視眈眈地對著我們。今天晚上,他們還派部隊悄悄潛入蘇州河布設水雷,騎到您同胞姐妹的身上,想用刺刀捅進她的身體,要她的小命。”她憤怒地抬起受傷的手臂,大聲說:“可是,你們,我的同胞兄弟們,居然也像那些漠視百姓生死的大人物一樣,口口聲聲要和鬼子講道理。難道對豺狼還有道理可講嗎?對豺狼講道理的唯一辦法就是刺刀,就是你們手上的鋼槍!”

麵對歐陽雪英淩厲的語言、嚴厲的目光,國軍官兵先是羞愧地低下頭,後來,他們漸漸地把頭抬起來,眼裏噴射出憤怒的烈焰。

“一班長。”連長大聲叫道。

“有。”一個青年中士上前幾步,立定。

“我命令你帶人護送姑娘們回學校。”

“是。”班長接受命令後,轉身道:“一班聽令,全體起立。”很快,黑暗中齊刷刷走出幾個人來。

連長被歐陽雪英的話打動了,又見花靜宜氣質不凡,態度也變得恭敬起來。他客氣道:“花教官,剛才得罪了。這裏很危險,且由一班長代我護送你們回去。請吧。”

花靜宜還想說什麽,又見歐陽雪英的傷耽擱不得,需要立馬進行手術,便笑著朝連長擺擺手,算是告辭。

到了教堂門口,幾個姑娘擔心會受處分,麵露驚懼之色。花靜宜道:“一班長,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們叫一下門?”

班長血氣方剛,也不繞什麽彎子,跨上台階“咚咚咚”地用力敲了幾下。等了很長時間,大門才慢慢地開了一條縫,透出一線燈光。守門的嬤嬤道:“這裏是耶穌教會醫院,士兵不能進入。”不待她話落,姑娘們一擁而上,擠進門去,嘴裏熱情地叫著嬤嬤,卻把她擠退了好幾步,差點把她手裏的燭台都擠掉。

“幹什麽,姑娘們,你們到哪裏去了?”待見到滿臉血跡的歐陽雪英,她倒抽一口冷氣,嚇得說不出話來。

“哎,等一下,請問你們連長叫什麽名字?”

“範良臣。”

“範良臣?那麽你呢?”

“張保根。”班長邊說邊走遠了。

“保根,好,張家的根要保,華夏的根也要保。”花靜宜心裏想著,朝遠去的士兵用力揮了揮手。她進門的時候,嬤嬤望著她道:“花教官,出了什麽事?我好像聽見了炮聲,是不是開戰了,怎麽連學生都被打傷了?”

“沒有打仗,嬤嬤。是部隊請我們參與演習,一個學員不小心跌傷了。”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花靜宜又撒了謊。

嬤嬤不相信地“哦”了一聲,問:“那個學生全身是血,好像傷得很重啊。”

“不,那不是人血,是豬血。”花靜宜故作輕鬆地笑笑:“這個時候是南方的鬼節,姑娘們淘氣,故意往那個同學臉上抹豬血,裝神弄鬼嚇人呢。”

聽了花靜宜的話,嬤嬤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張著嘴巴發出一聲驚歎:“裝神弄鬼?虧她們想得出。”

“我走了,嬤嬤,您好好休息,晚安。”

“晚安。”嬤嬤拴好大門,掌著燈進屋去了,屋外頓時暗了下來。花靜宜借著星光快步回到宿舍,姑娘們已經集中在歐陽雪英的房間裏。她們畢竟學過護理常識,所以已經開始給她洗臉和清洗傷口。待花靜宜拿來手術器械,姑娘們才把位置讓了出來。

“傷情怎麽樣?”

時曉紅說:“還好,刀鋒隻紮著了手臂。”

“被刀紮了還好,讓你也紮一刀試試?”鍾麗姬與歐陽雪英很要好,見時曉紅如此滿不在乎,就不滿地回敬了一句。

“就是還好嘛。如果再紮過來幾公分,就紮進人家的寶貝上去了,以後隻怕連奶孩子的東西都沒有了。”姑娘們平時逗嘴逗慣了的,時曉紅也毫不示弱。

“什麽話,再過去一點連命都沒了,還奶孩子?”

“閉上你們的臭嘴,別惹老子心煩。”歐陽雪英痛得難受,見她們吵吵嚷嚷的,忍不住發起火來。

鍾麗姬被罵,先是一愣,很快又“撲哧”一聲笑道:“雞巴都沒有,稱什麽老子?”

花靜宜認真地檢查傷口,見紮得不深,僅傷及皮肉,隻需縫幾針。不過,正像姑娘們說的,還好隻是紮在手臂上,否則再過去一點就穿透**紮進心髒了。所以,她為歐陽雪英感到慶幸。但聽到歐陽雪英的粗話,她也忍不住笑了。這些姑娘們平時都文文靜靜的,小心翼翼地做事,小心翼翼地說話,表現出很有涵養的樣子,怎麽才經曆這麽一點小磨難,就原形畢露了?不過,剛才在河邊對與鬼子對陣時,自己好像也罵了粗話。眼前又浮現那個被自己擊中的年輕鬼子見到烏黑的槍口對準他時的神情——那是一種莫可名狀的恐懼。

清洗完傷口,消過毒,準備縫合時,花靜宜才發現沒有麻醉藥。見她遲遲不動手,歐陽雪英問:“花教官,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麻醉藥。”

姑娘驚得咋起舌頭。

時曉紅問:“這要到哪裏找呢?”

“藥劑室有。但如果向藥劑師要,我們今晚的行為就暴露了,大家都會挨處分的。”鍾麗姬緊張地說。

範小娟問:“那怎麽辦?直接縫針會痛死人的。”

“沒事,不就是痛一點嘛,反正剛才已經痛過了,多痛一次也沒關係。”歐陽雪英豪爽地說,“麗姬,書架下麵還有半瓶酒,拿來給我喝兩口。”

按照她的提示,鍾麗姬果然摸出了半瓶酒,而且還是被喝掉一半的貴州茅台。她看看酒,又看看歐陽雪英,心裏直犯嘀咕,那意思是明白無誤的:你怎麽是個酒鬼啊?她把酒瓶塞到歐陽雪英手裏,手怕燙一般立即縮了回去。歐陽雪英二話沒說,抓起瓶子“咕嚕咕嚕”連灌了好幾口,把瓶中的酒又喝掉一半,一張青春靚麗的臉頓時漲成了水桃紅。隻見她把胸脯豪氣地一挺,將手臂橫到花靜宜麵前,說:“動手吧!”

花靜宜被歐陽雪英熏天的酒氣弄迷糊了,心下暗自納悶,眼前這姑娘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呐?她原本就覺得歐陽雪英很神秘,不僅比一般的姑娘成熟老練,處理事情也很有章法。比如在剛才的事故現場,歐陽雪英就表現得臨危不懼。她先是巧妙地用沙盤躲過了鬼子的致命一擊,緊接著,等鬼子撲到她身上用刺刀紮向她時,她又迅疾抬手阻擋。否則,鬼子當頭一刀紮下去,她會立即斃命,哪裏還能在這裏喝酒療傷?可以說,當時要是換作在場的任何一位姑娘,都不可能逃脫鬼子的魔掌。這會兒,她喝酒的姿態更是豪放灑脫,又給她增添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花靜宜顧不得多想,趕緊在傷口上靈巧地穿針引線,以縮短她痛苦的時長。第一針紮下去時,歐陽雪英緊咬著嘴唇,痛苦地皺緊了眉頭。她的嘴唇因為疼痛而變得青紫,汗水也大顆大顆地從她圓潤的額頭上湧出,順著臉頰滾落下去。第二針則讓她全身抽搐起來。姑娘們看得心驚肉跳,好像那針是從自己的手臂上穿過一般。

這不是花靜宜第一次做手術,卻是她第一次在沒有給傷員打麻醉藥的情況下進行的手術。雖然整個過程隻有十來分鍾,花靜宜卻感覺像經曆了漫長的一個世紀。待給歐陽雪英縫好傷口,紮緊繃帶,她的額頭上全是汗,人也像虛脫了一般軟綿綿的。她一屁股坐到**直喘粗氣。歐陽雪英站起身來,甩了甩手臂,故作輕鬆地笑道:“這就沒事了?看來日本鬼子的刀法也不怎麽厲害嘛。”

鍾麗姬畢竟膽小,平時又不怎麽關心時事,所以聽了這話她厭煩地搖著手,道:“好啦好啦,你們又是傳奇,又是佳話的,我隻擔心咱們惹下的這場災禍會被校方發現,一旦追查下來,我們都將麵臨嚴厲的處分。如果日本方麵以此為借口,向上海我方部隊發動襲擊,那我們的罪過可就大了。”

她的話讓大家陷入沉重的憂思之中。時曉紅忍不住嘀咕:“華夏民族的災難自“九一八”就已經開始了,為何我們的同胞至今都還在隱忍呢?”花靜宜道:“好了,姑娘們,國事自有那些大人物作主,咱們這些平民百姓隻管跟著社會的潮流前進。大人物說打,作為未來的衛生兵,大家就跟著部隊前進;大人物說休戰,大家就停下來歇息。現在已經很晚了,我們的任務是回房睡覺。”

姑娘們哄笑起來。花靜宜示意她們噤聲,於是大家又都趕緊閉上了嘴。時曉紅悄悄打開一條門縫,探了探外麵的動靜。遠處的槍炮聲早已平息下來,四下裏靜寂無聲。她朝後招了招手,率先走出門去。姑娘們躡手躡腳地魚貫而出,回宿舍去了。

最後隻剩下了兩個人。歐陽雪英真誠地道:“花教官,對不起,是我讓你違背了職業原則。”

從她今晚的表現來看,歐陽雪英並沒有自己平日想象的那麽討厭,或許是自己多心了吧。想到這裏,花靜宜看著她笑道:“如果我們是作為第三方使用武力,那麽無疑違背了我們的職業道德。但今晚我們是受到攻擊的一方,作為受害者,我們僅僅是作出了本能的反應,如此而已。”

歐陽雪英愣了一下,然後點頭笑道:“對,這是正當防衛。”她重新回憶起剛才經曆的驚險場麵,不覺心有餘悸,輕聲道:“鬼子居然已經潛入蘇州河布設水雷,看來一場大戰在所難免了。”

花靜宜走到門口望了一眼天空中的點點繁星,道:“時辰不早了,我們得在一場注定會很漫長的戰鬥到來之前,好好地睡個覺。晚安。”

“晚安。”歐陽雪英向她揮了揮手,又道:“謝謝你救我一命。”

屁話。花靜宜心裏罵著粗話,回頭時卻綻出一個笑容。

5

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

蘇州河衝突發生後,代理參謀長吉田大佐緊急召集參謀人員,在作戰室裏研究應對方案,著手把海軍陸戰隊調往各戰略要地,準備隨時向駐上海的中國部隊開戰。

吉田是大東亞聖戰的支持者,是個狂熱的好戰分子,他需要借助戰爭,為天皇、為家族贏得榮譽。就個人的前途而言,他也急於把頭上的“代理”二字去掉,變成名副其實的指揮官,這樣他才有機會充分展示自己的軍事才能。

這時,日本駐上海領事館武官竹下根太郎匆匆走了進來。吉田“騰”地起立,朝他行了一個軍禮。竹下根太郎也不答話,徑直走到桌前,望了一眼桌上攤開的軍事地圖上的兵力部署,又看了看吉田大佐和他的參謀人員,問:“誰能告訴我,剛剛發生的炮擊是怎麽回事?”

竹下根太郎對外職務是領事館武官,實際職務卻是大本營駐上海軍事聯絡官,其任務是統一協調和指揮日本駐上海的海軍陸戰隊、海軍和陸軍部隊。在日本內部,海軍和陸軍存在很大的分歧,相互之間並不服氣,矛盾很深。別看吉田大佐和他的參謀人員表麵上對竹下根太郎客客氣氣的,其實心裏根本不賣他的賬,原因就在於他屬於陸軍係統。

今晚,我們大日本海軍將創造一個新的曆史。吉田心裏暗自得意,口中卻對竹下根太郎撒了謊,他道:“報告將軍,支那軍隊借演習為名,向我方兵營發動炮擊,使我方數名士兵傷亡。我們正準備調動軍隊,對支那軍隊進行嚴厲反擊。”

無論是軍階還是實際地位及社會影響力,兩人都不在同一個等級上,是真正的小巫見大巫。因此,竹下根太郎並不把吉田這個小小的參謀長放在眼裏。他冷笑道:“我得到的報告可是蘇州河發生水雷爆炸,而布設水雷的正是我大日本皇軍。”

傲慢地吉田被竹下根太郎揭了老底,臉上頓時一陣紅一陣白。他低頭“嗨”了一聲,隻得報告實情:“支那軍封鎖長江,讓我日本海軍遭到失敗,顏麵盡失。為了挽回海軍榮譽,我們計劃用水雷封鎖蘇州河,把上海中心市區與南岸守軍分割開來,就地予以消滅,以報長江撤退之仇。”

“你們準備什麽時候行動?”竹下根太郎淡淡地問了一句。

“今晚或者明天,隨時準備行動。”吉田抬起眼皮看了竹下根太郎少將一眼,摸不清他的想法,所以語氣也變得遲疑起來:“大日本陸軍在北大營和苑平城立了大功,現在,日本駐上海海軍陸戰隊理應主動出擊,創造海軍的輝煌。”

吉田道:“目前還不知道,我們計劃等戰鬥打響以後,就立即電告第三艦隊長穀川清司令官,請求他派出艦隊和飛機支援我們。”

“八格牙路。”竹下根太郎猛拍了一下桌子,怒斥道:“戰鬥,榮耀,你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誰同意你們這麽做的?大本營同意了嗎?”

吉田遭到訓斥,把胸脯一挺,辯解道:“雖然沒有明確下達命令,但對於大日本皇軍在支那境內的一切活動,大本營最後肯定會同意的。因為打敗並占領中國,是大本營和天皇最終的目的。”

竹下根太郎個性格溫和,可以合理地協調各種關係,是少見的具有政治頭腦的軍官。鑒於上海異常複雜的局麵,大本營特派他出麵,負責協調海陸兩軍的關係。此時聽了吉田的混賬話,他居然控製不住自己的怒火,跳上前朝吉田大佐左右開弓,罵道:“混賬,天皇代表上天,大本營執行天皇的旨意,天意是你們這群粗鄙的莽夫可以隨便猜測的嗎?”

起初,日本皇軍是由一群沒有馴化的野蠻人組成的軍隊,他們雖然在作戰技術方麵訓練有素,但缺乏基本的道德規範和思想約束,導致下級軍官反叛上級軍官的現象時有出現。明治維新後,日本過渡到軍國主義時代,許多重要官員都死於非命。雖然警方也曾進行周密的調查,最後卻都不了了之。因為他們發現凶手往往就潛伏在死者身邊,是他們的親信或警衛。警方擔心會鬧出醜聞,也就不再繼續追查。

一般情況下,具有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士兵和下級軍官,會把對天皇的忠誠轉移到上級軍官身上。於是出現一個奇怪的現象,這即是下級軍官或士兵會絕對服從於上級軍官,不得有任何違抗。當上級軍官懲罰部下時,部下不僅心甘情願地接受,甚至還“嗨、嗨”地點頭,那意思是懲罰得好,請繼續。所以吉田挨揍時,雖然臉上被打出了明顯的紅印,嘴裏也同樣在“嗨、嗨”地“鼓舞”竹下根太郎繼續揮舞鐵掌。

事實上,竹下根太郎也因水雷爆炸一事,被領事狠揍了一頓,所以他忍不住又多打了幾巴掌,把吉田白白淨淨的一張臉,弄得好像被瘋女人狂抓過一番似的。站在旁邊的幾位參謀又好氣又好笑,擔心竹下根太郎的鐵掌揮到自己臉上,就低著頭抿著嘴,不敢笑出聲來。

“你必須命令部隊馬上回營,做到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吉田雖然挨了揍,但腦子裏頑固的想法卻依然沒有改變。他昂起大花臉,倔強地道:“不,將軍,大日本海軍陸戰隊已經進入攻擊的前沿位置,如箭在弦,不得不發。”他停頓了一下,瞟了一眼竹下根太郎,又道:“將軍,這是一個讓海軍陸戰隊大顯神威的時刻,是一個改寫曆史的機會。從現實來看,我們在上海發動的進攻,又能夠策應華北派遣軍的行動,可謂一箭雙雕。如果您是指揮官,會放過這樣的機會嗎?”

“不,支那軍不堪一擊,即使他們的主力調上來,我們正好可以來個一禍端,一舉將其擊潰,創造我軍的光榮與榮耀。”

“不錯,支那軍的戰鬥力確實很弱,在我大日本皇軍麵前簡直不堪一擊。因此,我們的陸軍完全可以應付他們,達到消滅支那、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目的。至於我日本海軍陸戰隊,是經過嚴格挑選和訓練的大日本皇軍,是天皇和國家的寶貝,怎麽能夠輕易出手呢?”

吉田被竹下根太郎的話給弄糊塗了,他眨著眼睛疑惑地問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天皇養我們,不就是為了在戰時為國家立功嗎?怎麽能當寶貝養起來呢?”

“支那大陸有我們的陸軍負責,而大日本海軍主要用於對付來自海上的威脅,保護我們的海外利益。因此,駐上海海軍陸戰隊承擔的戰略任務是,像釘子一樣釘在上海,對上海、南京乃至中國的南方形成戰略威脅,以便把更多支那軍的主力吸引過來,形成相互策應的態勢,從而減輕華北派遣軍的壓力。等大日本陸軍增兵上海,戰事一開,我們就能夠將其主力通通消滅。屆時占領南京,占領中國遼闊的大後方,就好比探囊取物,如入無人之境了。”

竹下根太郎夢幻般的言辭,讓在場的人的眼睛像狼一般閃動著綠光。吉田“嗨”了幾聲後,咧開嘴嘿嘿地笑:“將軍高明,吉田知錯,我將按照將軍的命令把部隊撤回營房,保證海軍陸戰隊在大本營決定開戰之前,一定像釘子一樣,牢牢地釘在上海灘。”

竹下根太郎想了想,問:“請你告訴我,要像釘子一樣釘在上海灘,依靠什麽?”

“依靠大日本皇軍的武士道精神和我們堅固的堡壘。如果沒有堡壘的支撐,支那軍第一波衝擊,就可能把我們趕到海裏去。”

竹下根太郎對這一回答感到非常滿意,道:“我們要依靠頑強的防守,把支那軍的主力吸引過來,形成戰略決戰的態勢。這樣,將為大日本皇軍全麵占領南方減輕很大負擔。”

“請將軍閣下放心。”吉田得意地抬頭環視一圈。這座外表看起來並不起眼的司令部大樓,經過曆屆海軍駐上海指揮官的修建和加固,已經變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堡壘。“這座大樓足夠我們堅守三個月,一旦戰事發生,後援部隊不就已經從國內趕過來了?”

一名衛士驚慌失措地跑進指揮所,喊了一聲報告後氣喘籲籲地說:“將軍,車山勇夫帶著一夥荷槍實彈的海軍陸戰隊員上門求戰。”

“求戰?”竹下根太郎不解地瞟了一眼吉田,好像認為這是他故意安排的一出雙簧戲。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吉田立即領著參謀人員快步走出指揮所,朝樓下走去。

車山勇夫還真是個粗莽的武夫,他領著一群軍人橫衝直撞地闖過第一道門崗,卻被指揮部大樓裏的警衛團包圍在大廳裏。原來,指揮部大樓是按照堡壘的模式設計的,而大廳就是最關鍵的一道防線,一旦敵人進入其間,就等於掉進了一個事先精心設置的陷阱裏。遍布於周圍房間的機槍火力點,將使大廳變成一座血腥的屠宰場。

看著四周對著他們的槍管,車山勇夫感受到一股濃濃的殺氣,神情頓時變得肅然,不敢輕舉妄動。

沒過多久,吉田大踏步朝車山勇夫衝了過來。車山勇夫與吉田私交甚好,看到他臉上的一道道爪印,還以為他剛從哪位女人的**滾下來。正待取笑一番,沒料到吉田上前對著自己就是兩嘴巴。

“混賬,混賬。”吉田罵道,把剛才遭受的氣發泄到車山勇夫身上,“是誰叫你煽動軍隊造反的?”

車山勇夫是一位典型的日本軍人,體形上長下短,身體粗壯頭腦簡單。他信奉武士道精神,敢於反抗上級,然而一旦上級表現得更為強悍,他們又會變得軟弱,唯命是從。

“支那軍隊居然敢公然挑釁大日本海軍陸戰隊,我們要把他們通通消滅!”

此時的吉田已經接受了竹下根太郎的理念,他把鼻子一哼,怒斥道:“你了解陣地對麵的支那軍嗎?假如那裏已經不再是保安部隊和警察,而是支那的主力部隊,那麽在缺乏後援和炮火支持的前提下,我們莽撞地發起進攻,豈不是以卵擊石、自尋死路?”

車山勇夫把一雙大白眼對著吉田,想不通為什麽一向好戰的他突然變得首鼠兩端。他哇啦哇啦地叫了幾聲:“我就是聽說支那軍主力部隊已經開到上海,所以才特來求戰的。”

這時,領事館一名副官走進門來,詢問竹下根太郎將軍的行蹤,有人指給他說將軍在樓上,他立即跑上去。不一會兒,竹上根太郎從樓上下來,遞給吉田一份電報。

原來,大本營下達指示,在華北戰事尚未結束之前,盡量維持上海的現狀。即使發生衝突,也應控製為有限製的戰爭,不能無限擴大,以避免陷大日本皇軍於南北作戰的困境。

竹下根太郎瞥了車山勇夫一眼,訓斥道:“作為一名大日本海軍陸戰隊軍官,你帶領士兵衝撞司令部,目無尊長,毫無紀律,還散布小道消息惑亂軍心,簡直是無法無天。”

車山勇夫辯解道:“據可靠消息,支那主力確實已經向上海方向移動。”

“混賬。”竹下根太郎揚起手臂,出手的一刹那又收了回來,似乎怕髒了自己的手。他擺出一副不屑的姿態,轉而問吉田:“蠱惑軍心,還有資格帶兵嗎?”

“是,將軍。”吉田轉過身對部下說,“車山君,你散布小道消息惑亂軍心,喪失了一個大日本軍人的基本榮譽,我命令取消你的帶兵資格,回去好好反省。滾吧!”

“嗨。”車山勇夫低下高傲的頭,垂頭喪氣地領著眾嘍囉走了。後來,他為了證明國軍主力部隊確實已經開進上海,就帶著水兵齋藤,主動往國軍主力部隊的槍口上撞,被國軍保安部隊處決。這一事件成為中日淞滬會戰的導火索。

“在大本營沒有確定在上海開戰以前,我們應當保持克製的態度,盡量避免發生軍事衝突。”竹下根太郎再次警告。

“嗨!”吉田勾頭答應。竹下根太郎見此行的目的已達到,就帶著隨身警衛揚長而去。

6

清晨,上海的天空還被一層薄霧籠罩著。一輛轎車在市警備司令部門前悄然停下,從車上下來的幾位便衣男子,快步走向大門。衛兵正要阻擋,穀守誠已從大廳走出,迎上前握住趙世忠的手說:“世忠兄,你們的行動真迅速哇,電話剛掛人就到了。”

“南京對上海方麵的動靜特別關注,淞滬警備司令張治中將軍不日將親臨上海,我估計老頭子這次是下決心了。張將軍一向以治軍嚴格、作風硬朗而頗受老頭子倚重,我們必須提前做好迎接準備。”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世忠兄嚴謹的作風堪為我等的楷模。”穀守誠一邊把趙世忠往樓上請,一邊說:“先上樓坐一坐吧,等會兒俞秉南市長要過來,向我們通報一些情況。”

按照以往的慣例,中日兩國軍隊發生衝突,日本方麵總是會玩弄伎倆大做文章。然而有關蘇州河事件,他們卻千方百計地尋找借口隱瞞事實真相,居然稱那天晚上的炮擊是部隊訓練失誤所致。而受日本商團支持的報紙,以往每當雙方發生衝突,總是高調發表反華言論,昨天卻也意外地保持緘默。至於我方,受上級指示,也對此事閉口不提。以致多年以後,這一事件就像沙子沉入了河底一般,再也無人提及。

待兩人在豪華的小會議室坐下,一位身材高挑的女軍官聘婷而進,把兩杯茶輕放在會議桌上,而後端著茶盤款步走了出去。

“世忠兄,請喝茶。”

趙世忠聞了聞飄溢的茶香,笑道:“香茶,美女,小洋樓,守誠兄在大上海過的真是神仙日子啊。”

穀守誠嗬嗬一笑:“我是騎驢時沒人看,騎馬倒被世忠兄瞧見了。世忠兄哪裏知道,我和秉南兄是苦撐危局,整天東奔西跑,急得焦頭爛額。如今世忠兄和國軍部隊進駐此地,為我們分憂,說起來,我們還真得謝謝老兄呢。”

“凡間但知神仙樂,香客哪知菩薩苦?”趙世忠道,“我到上海才兩天,就感覺肩上的擔子重了好幾倍。這麽多年,你們能夠把這副擔子挑過來,可真不容易。”

“多謝老兄理解。”穀守誠說,“我們對外號稱警備司令部,手裏不過掌握區區數千人的保安部隊,維持治安已屬不易,卻還要應對虎視眈眈的日本鬼子,承擔國防重任,我無時無刻不感覺睡在火山口上啊。”

“俗話說,臥榻之下,豈容他人酣睡?偏偏我們的臥榻邊卻躺著一隻老虎。”

“所以我們亟盼南京方麵痛下決心,調來中央嫡係部隊,把老虎從我們的臥榻邊趕走,讓我們,讓上海市民,讓全國人民都能睡一個安穩覺。”

穀守誠的話讓趙世忠覺得有些悲觀,“日本好比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偏偏他又練就了一套好拳法,而中國雖是個高體大的壯漢,偏生長期以來積弱積貧,因此,抗日戰爭注定了是場拉鋸戰。”

“是啊,堅持長期抗戰是全國上下都統一了的認識。這段時間,我們的主要工作是把上海重要的戰略物資、人力資源往大後方撤退,為長期抗戰建立牢固的後方支持基地。”

“華北事變後,共產黨方麵發布了《告全國同胞書》,致使我們黨內的抗日派逐漸占據了主流。不管是後方,還是前方,抗戰的意誌和情緒是調動起來了。前方將士踴躍殺敵,後方青年積極參軍,加入到新兵訓練團整訓。一些與南京中央政府對抗的地方勢力,也積極響應號召,把所屬部隊編入中央軍係列。”

“不錯,如果借著抗戰的大趨勢,實現黨派和解、國家統一、政令統一,何愁倭寇不滅?”穀守誠說,“國共聯合,說明老頭子的心胸也不是那麽狹窄,犬子所屬部隊才能由地方調入中央軍嫡係,得以到世忠兄麾下學習。”

“這是大勢所趨,不過,老頭子得到的僅是一個表麵上的貴陽。貴州畢竟山高水遠,地方軍閥依然形成事實上的割據。在滇黔邊境,甚至還遺留著一支紅軍部隊呢。以貴陽而論,參議長王光華憑借其強大的勢力,牢牢把控著當地的重要資源,他曾經試圖通過掌握主要稅源而淩駕於省政府之上,成為名副其實的貴陽王。”

“王光華不是和參謀總長……”趙世忠欲言又止。

穀守誠點點頭,“在政府裏有一種怪現象,誰有勢力誰就能掌握發言權和軍政大權,桂係、川係、滇係,哪一路軍閥不是如此?大家都是精明人,看到了吃香的路子,哪裏會棄之不用?而且,如果在地方擁有不可動搖的勢力,他們還怕在老頭子麵前說不上話嗎?”

“派係林立,政出多門,各謀其利,真真是禍害抗日大計,禍害國家啊。”趙世忠感慨道。

“俞秉南到。”衛兵的報告聲剛落,身材高大的俞秉南即推門進來。兩人站起身,與俞秉南握手見禮。

俞秉南笑道:“趙將軍,本來我早該過去看望您,慰問部隊將士,無奈天天和那幫鬼子打交道,一直沒能抽出空來。”

“咱們這不是見麵了嗎?”趙世忠笑道。

“是是是,您率部進駐上海,鐵肩擔道義,咱們以後在鬼子麵前腰杆子硬了,說話底氣也足了。”

“說起鐵肩擔道義,那是守誠兄和我率部北伐時的情形,當初我們滿懷為民眾服務、建立新國家的理想,可謂雄心勃勃。但現實畢竟與理想相距甚遠,到最後,我們也不知道把道義丟在了何方。如今麵對日本鬼子的堅船利炮,咱們都稱不上鐵肩,充其量算是‘肉肩擔國防’啊。”

穀守誠擔心趙世忠的話會引起俞秉南的誤會,笑道:“世忠兄是先總理的好弟子,一直牢記總理的教導,孜孜不倦地探索革命真理。麵對抗戰,他又積極探索抗戰救國之道,是我輩革命道上的好同誌、抗戰前線的好戰友。”

穀守誠說話時,俞秉南認真傾聽,微笑著點點頭。

趙世忠心道,南京方麵將這樣的人放在上海,耐心地傾聽各方意見,方能應對各種複雜局麵,可謂用人得宜。如果讓性格剛烈的人主持上海政局,三言兩語不合,就與日本鬼子幹起來,哪裏還會贏得這麽多年的和平時間呢?

穀守誠端起茶杯喝茶。俞秉南見在會議室裏除了他們三人,就隻剩剛才端茶水的女軍官和警備司令部的機要參謀。他詫異地問:“參加會議的就我們幾個,沒其他人了?”

穀守誠說:“上個月下旬,南京發生了一件重大泄密事件。老頭子召開行政院會議時,海軍部長陳紹新將軍提出一個懲敵的絕密計劃,即采取閃電襲擊,在吳淞口至江陰一段的江麵布雷,以封鎖航道,逼走泊在長江下遊的日艦,並困住泊在上遊的日艦,於當晚行動。此事本屬機密,隻有與會的少數幾個人知道,然而,就在工兵準備布雷的前幾個小時,日軍在南京、漢口等地駐防租界的三千多海軍陸戰隊官兵、七十多艘艦船及三萬餘僑民,突然倉皇出逃,駛出吳淞口,開至海岸大炮射程不及的海域,‘圍捕’日軍的行動歸於失敗。老頭子懷疑有內鬼,責令戴笠嚴密追查,至今都沒有下文。因此,對於議定機密的會議,我們應以減少參會人員為要。”

“此事不僅對南京方麵震動很大,在社會上也產生了不小的影響。而且,由於出逃的海軍陸戰隊加入了上海方麵,對我們形成了很大的壓力。”趙世忠說,“據調查,昨晚蘇州河的行動,就是逃逸的日本海軍陸戰隊所為,其目的就是對我方當初的圍捕方案實施報複。”

“這個——”俞秉南遲疑了一下,“關於蘇州河事件,昨天日本領事館方麵和我通過電話,說當晚海軍陸戰隊進行炮擊訓練時,大炮的標尺器突然壞了,使炮彈誤落我方陣地,特表示歉意,希望雙方保持和平,不再提及此事。”

這番荒唐的要求讓兩位將軍麵麵相覷,眼裏流露出不可名狀的憤怒。趙世忠道:“電話記錄在哪裏?”

俞秉南雙手一攤,麵露難色:“應日本方麵的要求,我們沒有作電話記錄。”

趙世忠一怔,本想發火,後見穀守誠不停地以目暗示,遂把怒火化為一句綿長的埋怨:“你們還真聽日本人的話啊,上海有你們這樣胸懷寬廣的領導者,就是綿羊也要得寸進尺,更何況是如狼似虎的日本強盜?”

俞秉南笑著解釋:“趙將軍誤會了,餘某此舉是為避免擴大事態,這畢竟也符合我方的利益,而且在前晚的衝突中,日本海軍陸戰隊士兵死亡三名,失蹤兩名,我方卻隻有一位學生受傷。因此,這也算是“九一八”以來,我們對日作戰中一次小小的勝利。”

雷公不打笑臉虎,何況俞秉南所言並非無理,趙世忠勉強笑道:“既然你們認為我方是勝者,我無話可說。”

“趙將軍當然可以有話說,不過,您說話是用機槍大炮,我們說話卻是靠嘴皮子。如果磨破嘴皮仍然不頂事,就不得不一次次地軟磨硬泡。”俞秉南說,“就這次而言,日方算是最好說話的一次了。我們之所以同意不做記錄,是擔心被好事的記者泄密,或者被別有用心的人抓住把柄,形成攻擊我方的口實。”

此話可謂一語中的,俞秉南和穀守誠半晌都接不上話。略微停頓了一會兒,穀守誠說:“我們決定討論三個問題,首先,是關於蘇州河事件善後的意見。從上麵的言論來看,我們已經大致統一了意見,即保持沉默,不再就此事向日方作進一步的交涉。下麵還有兩個難啃的大問題,其一是戰備問題,其二是戰爭難民問題。我們先來研究第一個,這主要按照趙將軍的意見進行安排。”

“哪裏哪裏,在兩位老上海麵前,我算是班門弄斧,希望二位別見怪,安排不當之處,還請多多提出意見。”趙世忠客氣道,爾後他將話鋒一轉,說:“我的想法主要是基於戰爭思維。既然中日上海之戰在所難免,我們必須從先發製人的角度,周密考慮對敵之策,計劃在決戰前夕,采取偷梁換柱的計謀,有計劃地把警備部隊、保安部隊逐漸置換出來,將他們原來負責的工作及防區,交給主力部隊。”

俞秉南臉上浮現出困惑的神色,他不解地問:“把主力部隊開進上海市區,打破中日在上海的現狀,豈不是違背了《淞滬停戰協定》的基本原則和主要精神?”

趙世忠道:“我們現在不正研究這個問題嗎?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警備部隊從第一線置換出來,把戰鬥部隊部署到第一線。一旦開戰,我們就能憑借強大的火力和戰鬥力對鬼子進行迎頭一擊,打他個措手不及。”

俞秉南憂慮地道:“這個,數萬主力部隊與保安隊換防,可不是一件小事。上海灘到處是日本人的眼線,即使瞞過了日本人,也瞞不過這裏的老百姓。”

穀守誠道:“秉南兄,這件事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這是南京方麵的意思,我們的任務是盡量配合趙將軍做好這項工作。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瞞不瞞上海市民關係不大,關鍵是要瞞住日本人,瞞不了很長時間,瞞他幾天也好,隻要形成既定事實,到時候日本人不得不有所忌憚。”

趙世忠拍了一下桌子:“對,就是這個意思,等鬼子醒悟過來,咱們也不要對他客氣了,直接用槍炮說話就是。”

趙世忠說:“我倒有一個主意,我們不妨以訓練為名把保安部隊調出來,然後與主力部隊換裝,再開過去。采取此種移花接木的辦法,就可以瞞天過海了。”

“武器呢?不拿武器,主力部隊和保安部隊有什麽區別?但如果把武器原封不動地拿上去,日本人又肯定會看出來。”

俞秉南說完看著趙世忠,看他能否想出什麽好主意。趙世忠道:“既然如此,不如實行人員與武器分批置換的方案,先讓人員在白天大搖大擺地開上去,等到夜間再偷偷運送武器,並將其隱蔽起來。”

穀守誠滿意地點點頭:“這個問題就先這樣?當然,執行計劃的時候,還會遇到許多具體問題,待會兒我們到現場具體察看一番,再作商定。”

“下麵開始研究第二個問題,這實際是戰爭爆發以後的後續問題,也是一個係統性問題。這半年來,我們已經對此做了超前安排,撤離了部分重要的戰略資源,目前就剩下難民和青年學生的轉移問題。另外,關於部隊的後勤補給一事,我們也應有所考慮。因為一旦戰爭打響,鬼子憑借海、空優勢,對我方補給線進行封鎖與打擊,將會對我前方將士的作戰以及傷員的救治和撤離造成巨大的威脅與影響。”

趙世忠信心滿滿地說:“我認為,後勤補給線是否會遭到封鎖,並非我們當前麵臨的主要問題。在戰前分析會上,我們一位配備全副德式武裝的主力師長把日本駐上海海軍陸戰隊的戰鬥力與我方作了對比,結果是1:3。但考慮到他們具有堅固的工事抵抗,因此雙方的戰鬥力對比至少也應該是1:1.5。故而他認為,隻需八天的時間,我方依靠友軍的支持與配合,定能一舉把日本駐上海海軍陸戰隊包圍、殲滅。”

俞秉南和穀守誠對視了一眼,然後苦笑著搖了搖頭。兩人長期與日本人打交道,對日本海軍陸戰隊的戰鬥力和戰鬥意誌十分清楚。他們同時明白,敵對雙方的戰鬥,受到多種複雜因素的影響,不是僅僅依靠技術分析就能輕易判定的。穀守誠雖然不想打擊趙世忠的積極性,更不想動搖他抗戰的信心,但又不能回避問題。他鄭重地道:“我們不能隻單純地考慮日本海軍陸戰隊,還得考慮占優勢的日本空軍對我前方將士的攻擊,以及日本在上海海域的第三艦隊。他們強大的炮火將可能對我方陣地和攻擊部隊造成致命的威脅。”

“這個,我們確也有所考慮。不過,我空軍將會對日本空軍和日艦進行監視,使其不能發揮應有的威力。”

趙世忠似乎胸有成竹,他微笑著點點頭,道:“南京方麵有些重要將領也是這麽考慮的,並曾向老頭子建言。隻是老頭子擔心一旦上海失守,則南京不保,全局震動,因而他沒有下最後的決心。”

俞秉南深知中日軍力對比,明白此時進行大決戰,對上海意味著什麽,因而他嚇得臉色煞白。而穀守誠畢竟是個心直口快的軍人,他道:“既然中央確定了對日長期作戰的方針,那麽就應在物質、人力和軍力上,作長期抗戰的安排,不應再重視一城一地之得失。我們必須以上海為依托,頑強抵抗,消耗日本軍力,然後逐次抵抗,逐次撤退,達到從戰略上消耗敵人有生力量的目的。如果我們過早地把抵抗力在上海拚掉了,耗光了,不僅京滬、江浙等地不保,日軍還可能向我們廣大的後方進行更深入的滲透。”

俞秉南打斷他的話:“我們現在是圍繞戰爭來研究各種可能性問題,但具體的還是要等戰鬥打響之後再說,因為現在所討論的一切都隻是一種假設。我們還是來考慮沒有撤離的大學生的問題,我的想法是,吸收願意參軍的大學生,待警備部隊撤下來之後,由警備部隊派教官對他們進行軍事訓練,不願意參軍的,就把他們送到後方去。”

“關於部隊衛生人員不足的問題,前晚的蘇州河事件不就是她們引起的嗎?立即把這些學員編入戰鬥部隊的衛生隊,充實部隊的衛生力量。至於難民問題,有錢、有依靠的,最近已經有計劃地被疏散出上海,很多商人也都作好了撤退至香港的準備。至於普通貧民,戰鬥打響之時,他們自然會向周圍的鄉村疏散,其他市民可能會就近逃入租界,以躲避戰火。”

趙世忠沉重地道:“戰爭肯定會帶來災難,會產生大量難民,可我們的政府還沒有足夠的財力來妥善安排這件事。”

“別看他們戰時是難民,一旦戰鬥停止,他們就是生產者、勞動者,是長期抗戰的重要支撐者。從這個意義上講,難民同樣是決定戰爭勝負的重要力量。”

俞秉南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按照這個思路,我們應不惜花費人力和財力,把大量的人員轉移到大後方,這才是支持抗戰的重要基石。”

所研究的問題三人都已大致議定,因為部隊換防的問題,還需要到現場具體考察,所以趙世忠站起身道:“關於剛才議決的問題,我們各自回去落實。部隊換防一事,關係到今後戰鬥的成敗,關係到官兵的生命,關係到國家安危。責任重於泰山,現在我們馬上親臨現場視察。”

趙世忠笑道:“記者的嗅覺靈敏,日本人的狗鼻子更靈敏,大市長在哪裏出現,哪裏還不得出現新聞?你當市長行,帶路不行,否則豈不暴露了我們的戰略意圖?”

“世忠兄的意思是,我們微服私訪咯?”

兩人邊說笑邊走出會議室,穀守誠笑著尾隨其後。機要參謀拿著記錄本站起來,道:“穀司令,會議記錄要不要整理出來?”

穀守誠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腦子,道:“市長和將軍們在腦子裏記著呢,你隻需記錄三條,蘇州河事件,部隊換防,撤退民眾。”

“謝謝穀司令教導。”機要秘書莞爾一笑。

三輛黑色轎車緩緩開出警備司令部。一輛車在前麵開道,三人坐在中間的轎車上,副官和秘書則坐後麵的轎車警衛。沿途,警備司令部已派便衣加強了警戒。

一行人沿著警備司令部建設的第一道防線走了一圈,來到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對麵的隱蔽陣地,通過觀察哨觀看對麵那座神秘的大樓。與周邊的樓房相比,它並不高,外觀也很平常,但每一個關注這幢樓的人,在談到它的時候都會情不自禁地表現出異樣的神色。趙世忠拿出望遠鏡仔細觀察,覺得它並不神秘,以自己目測的距離和一般的攻堅經驗而論,一陣100毫米加農炮火就可以將其掀個底朝天,可見攻占它並不難。那麽,為什麽談到上海即將發生的戰爭,人人都會產生畏難情緒呢?是自己對戰爭過於樂觀?還是他人對戰爭過於恐懼?

為了證明自己的猜想,同時也想看看他人的判斷是否與自己存在差異,趙世忠問跟隨他的主力部隊師長:“王師長,如果把主攻任務交給你,你是否能拿下海軍陸戰隊指揮大樓?”

“能。”高大魁梧的王師長把胸脯一挺,信心十足地道。

“估計需要多長時間?”

“攻占大樓並不是主要問題,關鍵是掃**這一地區的鬼子勢力需要一段時間。”

“多久?”

“八天左右。”

趙世忠點點頭,心想,看來德械師師長的判斷,影響了自己所率領的部隊,因為在那之後,自己手下的這兩個師,也全部換上了德式裝備。趙世忠隨後詢問保安隊旅長:“梅旅長,如果把一個德械師交給你指揮,你攻占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大樓,估計需要多少時間?”

梅旅長搖了搖頭,說:“我不能確定,因為我對主力部隊的戰鬥力並不十分了解。”

“那麽,以保安隊的戰鬥力呢?”

梅旅長認真地想了想,說:“我個人認為,也許這是一個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趙世忠一愣,脫口問道:“為什麽?”

最後的事實被梅旅長不幸言中。此時,他的話隻是觸及了趙世忠的隱憂,讓他本能地一顫。趙世忠認為梅旅長的話確實很有見地,視他為一個頭腦清醒且有判斷力的將領,但他自己對戰爭還是持比較樂觀的看法。可見,他並沒有看到國軍即將麵臨的嚴峻形勢。

在他們躲在前沿指揮所觀察的時間裏,居然有幾撥浪人走過來,與保安隊的哨兵糾纏。保安隊的哨兵見慣了這種陣勢,對日本浪人隱忍退讓,並不與他們計較。這幾幕被俞秉南和穀守誠看在眼裏。俞秉南說:“你們看那些人,走起路來腰板挺直,步伐穩健,哪裏有一點日本浪人清瘦飄逸、放浪形骸的樣子?”

“這些浪人可能是日本海軍陸戰隊士兵化裝的,目的是對我軍陣地進行偵查,因此,部隊換防的事情,必須做得萬分隱蔽。”

俞秉南道:“我擔心的倒不是這個,保安隊見慣了日本人的張狂,見怪不怪,還可以隱忍。但國軍主力部隊沒有見過這陣勢,在後方所受的抗戰教育,又讓他們對日本人充滿仇恨,到時等日本浪人這麽一鬧,八成得出事。”

“這還真是個問題,一旦發生衝突,後果不堪設想。”穀守誠想了想,道:“能不能這樣,換湯不換藥,外麵執勤站崗的,仍然是原保安隊人員,隱蔽在陣地內部的,則全部換成國軍部隊。”

“隻能如此了。”

果然,部隊換防的時候,在鬧市區采取了這種辦法,但意外卻在他們意想不到的方麵發生了。

視察過重要的前沿陣地,趙世忠顯得很滿意,他讚揚道:“秉南兄,守誠兄,想不到你們居然在敵人眼皮底下,構築了那麽多堅固堡壘,真是費了不少心思啊。”

俞秉南點頭道:“是啊,這些工程可是既費心思又費錢呢。為了保密我們不敢交給普通公司辦理,隻能由警備部隊自行構築,導致嚴重缺乏人手。而讓官兵們在自己的地盤上修堡壘,還得瞞過日本人,那叫一個不服氣啊,於是我們又費了不少精力做通他們的思想工作。”

穀守誠笑道:“我們築工事,日本人又不傻,他們肯定也在加緊構築工事。雙方的基層官兵不知情,上級軍官卻是心知肚明的,隻是明裏不說,其實各自都在心裏使勁暗戰呢。”

趙世忠笑道:“仗還沒開打,雙方司令官就打上了?”

穀守誠也笑道:“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世界上哪一場戰爭,不是先從雙方司令官開始打上的?”

趙世忠拍了拍俞秉南的肩,大笑道:“俞兄是既見馬兒吃草,也見馬兒跑。”

離開了隱蔽陣地,往後方指揮所回走時,三人依然有說有笑。

“報告,南京急電。”警備司令部的副官走上前,把一份文件交給穀守誠。

穀守誠接過文件夾,看了一眼,然後遞給趙世忠。原來是南京方麵下達指令,任命穀守誠擔任中央憲兵司令,並出任湘黔滇桂四省綏靖副主任兼貴州省主席,命他把警備司令部的工作即行移交,赴貴陽上任。趙世忠看過文件,又遞給了俞秉南,說:“老頭子對守誠兄很是惦記啊,上海要開戰了,於是臨陣換馬,把你調到大後方去過安穩日子呀。”

“國遇危險,主思良臣,於是把世忠兄包括隨後就來的張將軍等一班國之幹將調到最前線,我們呢?隻會搞一些生產建設、安排人員撤離等小事,現在後方需要人手組織生產,這不就把我們這些無德無能的小臣派過去了嗎?”

俞秉南笑道:“兩國交戰,猶如兩牛對角,角是利器,猶如兵也。但決定勝利的非角,而是牛堅強的體魄、粗壯的四足,如此,拚命時方能巋然不動。”

“俞兄真是好人,馬上就為守誠兄說話了。”趙世忠慨然歎道:“不過,俞兄所說的確在理,現代戰爭拚的是經濟實力,打的是後勤補給,後方不穩,地動山搖。”

穀守誠笑道:“謝謝趙兄的理解,不過,不管以後我離前線有多遠,我們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說什麽呢?”趙世忠不滿這個比喻,道:“咱們是袍澤戰友,是血濃於水的同胞兄弟,不管在什麽崗位,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的,那就是打敗倭寇、還我河山!”

“穀兄是一員幹將,臨戰換幹將,南京方麵一定是另有深意。”俞秉南沉思道,忽然想起什麽,興奮地笑道:“對,調幹將鞏固後方,是王者一貫的策略,劉邦依靠蕭何建立了堅固的後方,為戰鬥源源不斷地提供糧草,終成帝王大業;朱元璋派大將徐達揮師北上時,劉基等一幫謀士,鞏固了後方根據地;李自成一度氣吞山河,逼得崇禎皇帝逃上萬壽山吊脖子,然由於缺乏後方,以致與清兵一戰而潰,最終一敗塗地。”

“依兩位老兄的意思,把我穀某人調到後方,還是受到重用嘍?”穀守誠表麵上這麽笑言,其實他已經領悟到了南京方麵的深意,除了剛才俞秉南所提到的,更為重要的是,中日在南方開戰,貴州的後方地位就凸顯出來了。因為廣西屬於桂係軍閥,南京還無法完全插手;雲南由龍雲、盧漢等當地軍閥控製,南京同樣無法涉足地方軍政。假如日本人占領上海,沿江而上,湖南必然是下一個戰場。所以,南京令他掌憲兵統帥大權,主政貴州,以四省綏靖副主任身份兼理四省治安。此舉不僅可為四川等後方堅固屏障,而且能夠相應挾製雲南、廣西等省地方勢力,在南京方麵需要解決這兩省的問題時,可以把貴州作為一個極好的平台和跳板。當然,南京方麵也知道,貴州省除了貴陽,其周邊地區絕大部分還是掌握在地方軍閥手裏,因而需要一個他們信得過、有貴州背景的官員主政貴州,方能對當地軍閥起到牽製作用。他穀家幾兄弟長期跟隨老頭子,深得他的信任,值此關鍵時期,他自然就是主政貴州的最佳人選。

“一箭三雕,好,好。”俞秉南說,“這也符合南京委任穀守誠主政貴州的意思了。”

趙世忠笑道:“那我們用彎弓射幾隻雕下來,舉行一席大雕宴,如何?”

眾人附和著大笑起來。

7

阿桑姐開門時見是花靜宜,臉上立刻堆滿笑容,熱情地道:“小姐來了,老爺剛剛還在念叨你呢。”

花靜宜點點頭,緩步走進去,隻見屋子裏裏外外都清掃得幹幹淨淨,煥然一新,客廳裏的茶幾上還擺放著新鮮果蔬,好像要迎接什麽貴客。花靜宜笑問:“阿桑姐,家裏是不是有貴客光臨呀?”

阿桑姐把手放在圍裙上抹著,道:“大少爺的部隊開到上海來了,他今天會邀請幾個人回家。”

“大少爺”三個字讓花靜宜心裏咯噔一下,她忙問:“大少爺來了?”眼睛卻情不自禁地往屋裏瞟,臉上也火辣辣地燒起來。

“聽說來上海幾天了,一直不見他回家。”

“哦。”花靜宜不覺有些失望。自從她出國留學之後,兩人雖然會時不時地通信,但一直沒有見過麵,算起來差不多有五年時間了。她對穀子哥的變化充滿了好奇。

花靜宜的母親和穀家有很深的情誼。穀守誠長年在外征戰,一家老小住在貴陽市省府路的穀家大院,全由姑母洪素貞照顧。而花靜宜的外公原來住在貴陽市郊區的周家莊園,出任省政府參議後,在省府路買了一幢帶後花園的二層洋樓,取名周園,大家習慣叫周公館。周公館與穀家大院正好隔街相對。姑母洪素貞與母親原本就親如姊妹,走動得勤,這時住得近了,更像一家人一般,形影不離。穀家有三個男孩子,老大止戈,老二止戟,老三止水。老二止戟從小就被送去鄉下外婆家養育,花靜宜沒有見過,因而她整天和穀家另外兩兄弟玩在一起。止戈長靜宜五歲,止水小靜宜一歲,在兩兄弟之間,靜宜就充當了妹妹和姐姐的雙重角色。等她開始上小學,止戈已經考入貴陽達德學校初中部。兩人情誼甚篤,止戈每天都會送靜宜去上學,待她放了學,又等在女子小學的門口,然後領著她一道回家。

母親非常羨慕穀家有三個男孩子,曾對洪素貞說:“我隻有一個姑娘,你卻有三個男娃兒,真有福氣啊。”

洪素貞說:“這有什麽,你讓花靜宜拜我做幹媽,我就過繼一個兒子給你做娃兒,這樣你有了男娃兒,我也有了姑娘,豈不是兩全其美?”

不久,兩家果然尋了一個吉日舉行了過繼儀式,穀家把止戈過繼給母親周雅琳,而靜宜則拜洪素貞為幹媽。過了一段時間,穀守誠回了一趟家,不知何故,他硬是不讓花靜宜稱呼自己為幹爹。後來,花靜宜索性連幹媽也不叫了,依然喊原來的姑媽。

也是在那段時間,據說蔣總司令辭職下野,連帶鞍前馬後的穀守誠的處境亦變得不妙,他幹脆辭職回了貴陽。姑父似乎把不佳的心情轉到花靜宜頭上,表麵上對她客客氣氣,骨子裏卻很嚴厲,每次見到她和穀止戈在一起,他的語氣總會變得冷冷冰冰。後來,穀守誠幹脆把穀止戈送到武漢讀書,不久,他考上了陸軍大學,一畢業就進了部隊。

此時,花靜宜表麵上裝得若無其事,內心卻產生了強烈的情緒波動,她迫切地希望見到她的“穀子哥”。廚房裏飄出特殊的香味,把她渴望多時而沒有得到滿足的味覺勾了出來。花靜宜興奮地問:“阿桑姐,你給我們準備了什麽好吃的?我最喜歡吃你炒的魚香肉絲和宮保雞丁了。”

阿桑姐正在收揀碗筷,聽到誇獎,便直起身甜甜地笑了:“黃泥巴糊不了好灶,我那點手藝,哪裏應付得了大排場?老爺為了招待大少爺和他的朋友,特意從川菜館請來兩位大廚掌勺呢。”

“噢,”花靜宜走到阿桑姐身後,笑道,“我在倫敦的時候,有一次睡覺夢到你炒的魚香絲肉,口水都流出來了。”

“今晚的家宴全是家鄉的味道,待會兒一定會讓你胃口大開,大飽口福。”

花靜宜不再接話,隻走到窗前,暗自希望穀子哥快些出現。

風輕輕地掀動著白色的窗簾,陽光如水一般從花靜宜的身上流泄下來,此時的她就像仙子一般,整個身子變得透明起來,顯得嫻靜而美麗。

阿桑姐一邊抹著桌子,一邊抬眼看站在窗前的花靜宜,心裏很是喜歡這個漂亮姑娘。阿桑姐是穀止戈出生時,家裏從苗寨找來的一位小保姆,她在穀家待了有二十多年,對孩子們的性情十分了解,自然也明白大少爺對花靜宜的感情。而且,止戈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在她眼裏就如同自己的孩子一樣,她當然希望兩個相互愛慕的年輕人能夠終成眷屬。然而,這在穀家一直是個敏感話題,誰也不敢輕易觸碰這個雷區,即使穀夫人也不例外。想到此,阿桑姐不禁心疼起這兩個孩子來,她默默地歎了一口氣。

阿桑姐慌亂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說:“過幾天老爺就要回貴陽了,小姐也跟著回去嗎?”因為花靜宜先前住在這裏時,洪素貞特意把自己留下來服侍她。阿桑姐問話的意思是,如果花靜宜一起回去,她才能夠回家和孩子們團聚。

花靜宜一怔,問:“老爺要回貴陽了?為什麽?”姑父是上海警備司令部的副司令,代理司令職務。如今上海烏雲密布,戰爭一觸即發,姑父選擇這個時候離開,豈不是當逃兵嗎?

“好像是南京方麵下達的命令,老爺把這邊的事情交代好就走。”說這話時,阿桑姐小心地看著花靜宜,猶豫道:“如果小姐留下來,我就在這邊照顧小姐,順便看房子。”

花靜宜想都沒想,就說:“我不用你照顧,仗打起來,炮彈紛飛,房子想看也看不住。阿桑姐你還是跟老爺一起回大後方去,那裏比上海安全。”

阿桑姐巴不得聽花靜宜說這種話呢,抬起頭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花靜宜則把目光投向窗外,神情顯得專注而又夾帶著一絲興奮。阿桑姐悄然走上前,看到一個身著戎裝、英俊帥氣的青年軍官大步穿過花園,朝屋子走來。

“穀子哥來了。”花靜宜像小鳥一樣輕盈地朝門口飛去。

“穀子哥。”歡悅的叫聲洋溢著春天一般明豔的色澤。阿桑姐不覺一怔,目光隨著跟了過去。從小到大,花靜宜總是利用諧音,喊穀止戈為“穀子哥”,調皮的時候,她還會叫他稻子哥,生氣時,則叫“稻草哥”。

穀止戈跨上弧形石階,忽然聽到熟稔於心的甜美叫聲,猛然抬起頭來,一個青春靚麗的大美女突然出現在麵前,他一時間怔住了。

“你,靜宜,是你?”穀止戈衝動地抬起手來,似乎有把花靜宜攬入臂彎的衝動。但他的手抬到半空就停住了。

“是我,穀子哥,我回來了。”在穀子哥麵前,她是那麽放鬆,那麽快樂,就像幼時那個可愛的小妹妹,神態活潑而頑皮,把一雙眼睛肆無忌憚地盯著自己思念已久的大哥哥。她走近穀止戈,想行西式的擁抱禮。

穀止戈本能地後退一步,問:“你幾時回來的?怎麽沒寫信告訴我就悄悄回來了?”穀止戈用歡快的語氣責備道,又把花靜宜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雖然她身著一套學生裝,但顯得那麽得體,把女人的氣韻活脫脫地襯托出來。真是女大十八變,昔日的小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有如清水芙蓉。

花靜宜把頭一揚:“我寫了呀,哥哥沒收到嗎?”

穀止戈搖了搖頭:“沒有,可能是因為部隊離開了原地,信件沒有及時轉過來。”

“大少爺,花小姐,你們進屋說話吧。”阿桑姐道。看著兩人如此般配,她不明白老爺為什麽不同意他們在一起呢?

“噢。”花靜宜應道,對著穀止戈嫣然一笑,想上前牽他的手。穀止戈抬手避讓了一下,花靜宜的手指觸到在他的手心,像一道電流傳遍了全身。他趕緊轉移話題來掩飾自己的情緒:“你是在上海醫護學校吧,我們部隊昨天到你們學校接收一批衛生兵,怎麽不見你?”

花靜宜調皮地眨了眨眼睛,得意地道:“我是教官啊,我的執照是醫生,而不是救護人員。”

“醫生更好啦,部隊缺的正是醫生,有戰爭就會有傷員,部隊軍醫能夠挽救更多傷員的生命。”

花靜宜搶話道:“別人也許會受傷,我的穀子哥肯定不會,因為主在天上看顧著穀子哥呢。”

穀止戈哈哈一笑,道:“子彈是不長眼睛的,哪個能保證自己絕對不會受傷?自稱刀槍不入的義和團、青幫、紅幫,到最後不都被槍炮打得落花流水?”

花靜宜倔強地看著他,道:“不,穀子哥是不會受傷的,主會保佑我哥哥。”

“主?你加入天主教會了?”

“哥哥要我加入天主教會嗎?”花靜宜反問道。

“不,我們就是要打倒封建迷信,哪能相信那種東西?”

花靜宜忽然想起什麽,羞澀地瞟了他一眼:“哥,能問你一個私人問題嗎?”

穀止戈見她神情可愛,笑道:“你小腦袋瓜裏有什麽問題?問吧。”

“別的軍官都娶了太太,有的甚至還娶了姨太太,哥也老大不小了,為什麽還不接一位嫂子進門?”

穀止戈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目光碰到花靜宜,很快就逃開去。他想說,就是因為你呀,我親愛的姑娘。但他知道這話不能說出口,即使心裏有著千般寵愛,萬縷情絲,他都隻能讓它們爛在肚子裏。半晌,他才用淡淡的語調回答:“這麽些年,一直忙於帶部隊,見識的人少,沒有碰到意趣相投的。”

穀守誠本來待在樓上書房裏,聽見穀止戈和花靜宜的聲音,就走出來站在二樓的圍欄前靜靜地聽了一陣。這會兒聽到兒子說出這樣的話,他心裏很不是滋味,怕他們再深入地說下去,便假裝咳嗽提醒他們。

“姑父。”

“爸爸。”

“你們來了?”穀守誠說,又道:“靜宜,你到我書房來一下。”

花靜宜看了穀止戈一眼,依言來到書房。穀守誠坐在桌前,指了指對麵的椅子,說:“坐。”她一向對嚴厲的姑父有些膽怯,乖乖地坐下,把手平放在雙腿上,靜候姑父吩咐。

穀守誠把花靜宜叫回來,就是因為有些事情需要親自向她交代,其中的一件不僅關係到她的終身大事,也關係到黔省今後的政治格局。所以,他不得不忍痛割愛,強行把花靜宜和穀止戈分開。再說,他也從來不讚同他倆的戀情。

隻是兒子一直不願意交女朋友,他和妻子想給他娶媳婦,好讓他對花靜宜死心,可兒子堅決不同意。他當然知道兒子是在等花靜宜。因此,隨著花靜宜即將學成回國,為了阻止他們在一起,他又開始琢磨花靜宜的婚事,並將其放到政治層麵來考慮。最近,他物色到了一個合適人選。如果這門親事能成功,那麽,就可以通過與貴州當地的實力派聯姻,達到治理貴州的目的。穀守誠覺得,這種手段和策略,也符合南京老頭子的風格與做派。而把花靜宜嫁入豪門,也不委屈了她的出身。

“你們那天晚上到河邊去是怎麽回事?”

“學生們去請河神婆算命,請神的時候沒什麽動靜,送神時,沒料到碰上了日本鬼子,於是就幹起仗來。日本人也嚇著了,碰炸了他們自己布設的水雷,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罪有應得。”

“胡鬧。”穀守誠氣得吹胡子瞪眼,“深更半夜請什麽河神?虧你還是教官,不僅不阻止學生們的荒唐行為,還跟著瞎攪和。”

“我,我隻是覺得好玩,就跟她們去了。”

“你知道嗎?你們差點引爆一個火藥桶。”

“仗不是還沒打嗎?”花靜宜道,“我看局勢一片平靜,連向來好事的報紙都沒有發布任何消息。”

“那是因為雙方都保持克製,要求報紙堅決不發表消息的。否則,早就打起來了,我們哪裏還能安靜地坐在屋裏說話?”穀守誠顯得頗為生氣。

“既然這場仗遲早都要打,遲不如早,早打起來,日本人沒有準備,我方的勝算反而更大。”花靜宜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仗打不打,自有雙方的統帥做決定,哪裏輪得到你這個小姑娘考慮?你的事就是保護好自己。日本人一心思謀在上海開戰,街上到處是他們的奸細,別說晚上,就是白天出門也危險。你要加倍小心。”

“是。”花靜宜點頭答應。

“聽說傷了一個學生,不嚴重吧?”

“幸虧她身手靈活,日本兵的匕首隻紮傷了手臂,沒什麽大礙。”

“沒有,學生們平時就對087和088師仰慕已久,能夠加入這兩支主力部隊,大家都很高興。”

穀守誠笑了笑,道:“你對自己的工作有什麽想法?還是繼續待在紅十字會嗎?”

“是的,姑父。”花靜宜點頭道。

“靜宜,我知道你有顆仁愛之心,想包容戰爭雙方,救治受傷官兵。但我覺得在目前這種形勢下,你的這種想法和做法並不現實。以北方戰場所遇到的情況而論,倭寇一旦麵臨被俘,隨即剖腹自殺,根本不給予救治的機會;從我方而言,大敵當前,理應同仇敵愾,所以你救治敵方傷員不僅得不到大家的理解,還可能會被視為叛國者,。”

“我知道,姑父。但給予戰場傷員以人道主義救助,符合國際法準則。我是為自己的理想而工作,不是為交戰的哪一方。”在闡述自己的理想時,花靜宜變得目光銳利,意誌堅定,與剛才那個羞澀的姑娘判若兩人。

如果花靜宜的父親知道女兒居然不站國民政府一邊,而是持中立態度,他會作何感想呢?穀守誠苦笑著搖了搖頭,道:“好吧,姑父無權幹涉你的選擇。而今我被任命為湘黔滇綏靖副主任暨貴州省主席,待把警備司令部的工作移交完畢,我就動身回黔。貴州紅十字會也需要人手,而且前方戰事打響,後方的傷兵醫院需要大量的醫生,你能不能到那邊去工作?這樣也省得你母親掛念。”

“不,姑父。我所學的是戰地救護,戰場就是我的崗位,在戰場上救護傷員,更容易發揮我的作用,如果救治及時,可以挽回更多的生命。何況在殘酷的戰爭中,紅十字會可以給交戰雙方的受傷官兵帶去人文關懷,使他們感受一些溫暖。即使最後不幸死亡,但在通往天國的路上,他們至少不會感覺那麽痛苦和孤獨。”

“是的,是的。”花靜宜的話似乎觸動了穀守誠,他畢竟是從槍林彈雨中一路拚殺過來的將軍,深知戰場上受傷官兵所遭受的痛苦。許多傷員就是因為缺醫少藥,沒有得到及時的救治而死亡。

花靜宜繼續道:“我也知道戰場上的日本人,和機器、魔鬼幾乎沒有兩樣。即便如此,我也想通過采取第三種方式,即關愛的方式,讓他們體會到我泱泱中華兒女所具有的博大胸懷。正是這種連敵人都能包容的寬廣胸懷,使我華族能夠生生不息,延續數千年而不分裂、不斷代。從這個意義上說,日本島國永遠無法打敗我華族,即使他們能夠占領我們的土地,但我們的文明卻可能占領其心靈,就像當初蒙、滿族入關,占領了我華族的土地,可華夏文明卻占領了他們的心。或許日本人長期在此待下去,最終的結果也不過是為華族添枝加葉而已。”

難得受到姑父誇獎,花靜宜很高興,微笑道:“不會,就整個日本民族來說,他們的道德和文化都是衝動型的,這使得他們更重技術而不是思想,更重行動而不是思考。如果我們和他們講道理,隻怕是對牛彈琴,白費力氣。唯一的辦法就是用槍炮戰勝他們,告訴他們侵略中國的行為是錯誤的。隻有這樣,他們才會放下武器,聽進我們說的道理。”

“不錯,和野心勃勃的敵人講理,唯一的方式就是機槍大炮。”穀守誠沉吟了一下,換了個語氣問:“工作上的事就這樣了,生活上你有什麽打算?”

“我依然在耶穌教會醫院那邊吃住唄,挺方便的。”

“不,不,我不是問這個。”穀守誠打斷她的話,看著她道:“你今年多大?二十二?”

“二十二,翻年就上二十三。”

“嗯,也老大不小了。鄉下姑娘十六七歲出嫁,這個年紀都已經是幾個孩子的母親了。你也該嫁人了。”談論婚嫁的事情多半都是由女人來操辦,他一個大男人跟花靜宜說這事兒,感覺很別扭,說出的話也就很繞。無奈周雅琳和洪素貞都在貴陽,隻能由他來操心了。

“噢,二十二歲哪裏算大?國外二十六七還沒結婚的姑娘多的是呢。”花靜宜臉紅了。

在上海有一股風氣,一些潮人出言必稱西洋、國外,穀守誠對這種崇洋媚外的言行很不恥。花靜宜畢竟在國外生活多年,難免會沾染一些洋習慣。他雖然能理解,但還是堅定地道:“國外是國外,如果你在國外,你可以入鄉隨俗,既然現在已經回國了,就按照我們的國情來辦,這也是你媽和你姑媽的意思。這兵荒馬亂的年歲,她們希望你盡快結婚,好有個男人照顧你。這樣,她們才放得下心。”

“可是,姑父,這一時半會兒也沒個合適的人,我,我和誰結婚?難不成到大街上隨便找個人?”花靜宜臉漲得更紅,頑皮勁兒也上來了。

“什麽話?我可是跟你說正經的。”穀守誠把臉拉了下來,正色道,“姑媽不是給你介紹了王滌非嗎?你們通信沒有,他人怎麽樣?”

“麵都沒有見過,我怎麽知道他人怎麽樣?”花靜宜笑道。在倫敦上學這麽多年,她身邊並不缺乏追求者。她之所以都沒有接受,是因為自己心裏已經裝進了一個人,那就是她的穀子哥。兩人都知道家人反對他們之間的這種關係,所以隻把愛深藏於心,誰都沒有挑明。

“你們不是貴陽達德中學的同學嗎?怎麽會不認識?”

“所謂字如其人、文如其人,既然你們通過信,那從信上總該知道這個人怎麽樣吧?”穀守誠啟發著花靜宜。為今後的政治謀略計,他一門心思要促成這門親事。

王滌非是王光燦的兒子,而王光燦是貴州勢力最大的王光華的弟弟。王光華曾經是貴州最大的軍閥,擔任過黔軍總司令,也曾出任貴州省主席一職,現任省國民參議會參議長。與哥哥喜歡爭權奪勢不同,王光燦選擇從事實業,他開辦過許多廠礦,在積累了一定的資本後,又走進上海灘做起了煤炭生意。由於獲得幫會支持,又有政府背景,因而他很快就成為上海灘有實力有影響的生意人之一。最近,由於上海局勢不穩,沿海的大學紛紛內遷,有學者在貴州西部發現了大型煤礦,所以王光燦攜著巨額資金,重新殺回貴州從事采礦生意。當然,深厚的南京背景,也是王家兄弟可以成為左右貴州局勢的實力派人物的原因之一。上一任貴州省主席就是由於沒有得到王光華的支持,結果變成了空架子,什麽事也辦不成。

盡管貴州偏安一隅,但是,等抗戰全麵爆發後,作為安置人員和物質的大後方,其戰略地位將尤為重要。所以南京方麵才調派穀守誠這員得力幹將去管理。一方麵,他是貴州人,與貴州上層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另一方麵,穀守誠的大哥穀紀策作為老頭子的同學,被委任京城警備司令。就在去年,老頭子在南京宴請他們兄弟時,曾開玩笑說:“你們兄弟一個替我看京城,一個替我看大上海,我把兩個核心城市都交給了穀門啊。”由此可見老頭子對他們兄弟的信任。

穀守誠思謀治黔的策略時,想著即便為落實老頭子“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計,也必須把貴州治理好,為抗戰救國提供一個堅強穩固的大後方。而安定貴州最迫切的莫過於統一各種勢力,尤其是獲得王係勢力的支持。因此通過花靜宜與王家聯姻,無疑能夠很好地安撫王家,同時還可以在財政上得到王光燦的支持。這對他主政貴州之後的工作是極為有利的。

穀守誠心思深沉,花靜宜卻心思淺淺,她老老實實地回道:“還算不錯吧,很有才華,我隻怕自己配不上他。”

女人所謂配不上的話,無論放在哪種場合,都是不願意的一個托詞,並非真心認為自己配不上對方。

穀守誠急道:“雖然王家是貴州豪門,富甲一方,王家少爺留學日本多年,深諳科學,但我們靜宜也不賴,是國際著名大學的醫學碩士,長的又是花容月貌,也隻有王家的少爺,才配得上呢。”

花靜宜還不習慣這種誇獎,臉不覺又燒了起來,她嬌嗔道:“姑父說什麽呢?哪有這麽誇自家侄女的?被人聽了去,還認為我們喜歡炫耀,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呢。”

“什麽?”花靜宜萬沒有料到這個意外的情況。想到一邊是自己從小喜歡的穀子哥,一邊是長輩要介紹給她的男朋友,她擔心這會讓場麵很尷尬,隻怕自己應付不了。她喃喃地道:“姑父怎麽不事先跟我說一聲?”

“我這不就是提前跟你打招呼嗎?讓你有個思想準備。待會兒你和王少爺好好聊一聊,如果情投意合,趕快把事情辦了,讓我們這些做長輩的早早安心。”

“姑父!我這船上的人都不著急,你們岸上的人急什麽呀,您是想學封建家長包辦婚姻吧。”花靜宜忍不住抗議道。

“我們都是過來人,知道婚姻是怎麽一回事,隻要雙方條件相當,合心合意,即使現在缺少一點感情,在婚後的歲月中,也會像燒開水一般,慢慢地沸騰起來。不像那些外國人,新婚時熱氣騰騰,時間一長就變涼了,最後以離婚散場。”穀守誠耐心地教導。

“要是性格不合,那火是怎麽也點不燃的,再說相互了解需要一個過程。”花靜宜雖然尊重姑父,但她畢竟是留學歸來的人,性格中多少沾了些叛逆的成分。

“我這不是很快就要離開上海嗎?在離開之前,我得把你們的關係確定下來,好對你母親和姑媽有一個交代。”

花靜宜笑道:“這隻是姑父的一廂情願,誰知道對方是不是有這個意思?”

“怎麽不是,王家聽說這件事,歡喜得不得了,急切地找你母親求親了呢。王滌非在我的警備司令部任中校參謀,負責指導國防工程建設,是一個知識淵博、懂技術、也很勤奮的年輕人。憑他的天資和良好的家庭背景,將來一定大有出息。”

“這個我知道,但是嫁人畢竟不是嫁給家庭背景和男人的前程,我還要找自己的白馬王子、如意郎君呢。”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擰呢?你是不是因為不願意和王滌非在德國見麵,才提前回國的?我可是假公濟私,特意向國防部申請了一個名額,讓他去歐洲考察國防軍事,順便讓他與你見個麵的。”

“這可不怪我,我們雖然在信中約定了見麵的時間和地點,但後來國際紅十字會總部給我安排了一項新任務,即刻去考察印度和東南亞國家的紅十字會建設,我才不得不爽約的。”

“既然這樣,那麽今天能在這裏見麵,不是理順成章嗎?”

話音未落,阿桑姐出現在書房門口:“老爺,大少爺的戰友來了,王家少爺也來了。”

“知道了,我們就下去。”他擔心花靜宜會因為兒子的緣故,冷落了客人,所以提醒道,“王滌非來家裏做客,你作為主人,禮節上要周到些,別耍小性子啊。”

穀守誠聽著這話別扭,就瞪著花靜宜,當事人卻笑著挽起他的胳膊,走出書房下樓來。

幾個青年軍官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爭論得正激烈,見到穀守誠,立刻騰地站起身來,向他行了個標準的軍禮,並響亮地齊聲喊道:“穀司令。”

穀守誠示意他們把手放下,說:“這是在家裏,大家不必拘禮,隨便一些。”

大家便重新落座。穀止戈道:“爸爸,我來介紹一下,”他指著坐在沙發對麵身材魁梧的軍官道:“這位是我團一營長謝長萬。”

“謝營長好。”穀守誠伸出手去。謝長萬騰地起立,筆挺地行了一個軍禮,大聲說:“穀司令好。”然後才用雙手握住他的手。

“謝營長是龍裏縣人,我在貴陽達德中學的學兄。”

“哦,哦,”穀守誠表示知道,示意他坐下:“謝營長請坐。”

穀止戈又指著沙發右邊的個子中等、模樣敦實的軍官道:“這位是二營長蘇曉星,我在達德中學的同班同學。”

蘇曉星起身行了一個軍禮:“穀司令好。”

“好,請坐。”

與蘇曉星並肩的瘦高個馬上站起身,行了軍禮後,自報家門道:“穀司令好,我叫介嚴,現任穀團第三營營長。”

穀守誠一聽便笑了起來,示意他坐下,並說:“這個名字好,這個名字好,如果介營長在我們警備司令部,那我們不用發布命令,就可以給上海來一個戒嚴了。”

聽了這話,大家都開心地大笑起來。

趁著穀止戈向父親介紹部屬的時候,坐在另一張短沙發上的王滌非,卻把目光投向了花靜宜。她雖然身著一套普通的衣裙,可白色的襯衣卻把她嬌嫩的臉龐映襯得像藕一般雪白。她擁有魔鬼般嬌美的身材,勻稱而渾圓的雙腿,健康而富有活力。當她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斜視過來時,散發出一種勾人魂魄的魅力。王滌非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花靜宜身上,並不防備穀守誠突然轉過身來,向大家介紹道:“這位是我們警備司令部的中校參謀王滌非。”

此時,穀止戈並不知曉父親要把他介紹給花靜宜,但見他賊眉鼠眼地把目光放在靜宜身上,心裏很是生氣,便道:“見過麵了,也是達德中學的同學。不過,可能因為我們當年在學校打籃球時總是對立方,所以,這才剛剛見麵,我們就又對上了。”

穀守誠見穀止戈這麽不客氣,用威嚴的目光壓了壓他,回頭對王滌非笑道:“滌非,沒想到你也是達德中學的學生,看來今天的家宴變成達德中學的校友會了。”

幾位青年軍官附和著笑了起來。

穀守誠趁機把花靜宜推出去:“滌非,這就是花靜宜,她稍微小一些,但也曾在達德中學就讀過,你們在學校見過嗎?”

花靜宜打量著王滌非,他身材中等偏瘦,戴著一副眼鏡,長得還算清秀,隻是,與穀止戈相比,他無疑缺少一股陽剛之氣,給人一種靠不住的感覺。

穀止戈聽說王滌非居然和靜宜通過信,不明就裏,便左看看,右看看,一副迷茫的神情。

穀守誠見兒子的神情有些不對,就在茶幾邊的椅子上坐下,問:“你們剛才討論什麽呢?這麽熱烈?”

“報告穀司令,我們在討論日本人,討論戰爭。”靠近穀守誠的謝長萬搶著答道。

“哦,說說看,你們有什麽意見?”

“我們穀團的意見相同,認為一旦上海的戰事打響,我們完全可以把日本的海軍陸戰隊消滅。但是這位中校軍官不同意,他認為日本海軍陸戰隊在上海經營多年,構築了強大的工事,他們會像釘子一樣死死地釘在原地,不會輕易就被我軍趕下海去。”

這些天來,在與新近開進上海的主力部隊官兵的接觸中,穀守誠發現,他們之中彌漫著一種盲目的樂觀精緒。這固然是抗戰士氣高漲的表現,但戰爭比的是實力,拚的是武器裝備,以及堅固的工事,而不僅僅是盲目樂觀的士氣。作為長期擔任上海警備部隊長官的穀守誠,深知現實的殘酷,因此相比之下,他更傾向於王滌非的觀點。想到此,為了讓花靜宜對他留下好印象,穀守誠轉而對王滌非說:“滌非,你是個日本通,又是指導構築國防工事的專家,請說說你對中日之戰,尤其是中日上海之戰的看法。”

王滌非看了花靜宜一眼,鼓起勇氣道:“司令,那我就不客氣了。”

“說吧,讓大家夥聽聽看,也讓他們幾個對日本人有個了解。”穀守誠鼓勵道。

王滌非做了一個深呼吸,慢慢地道:“我認為,中日雙方都在上海周圍秣馬厲兵,上海民眾似乎已經聽到隆隆的戰鼓聲,所以,上海之戰已不可避免。至於戰爭何時爆發,那得視雙方準備的程度,以及主帥的意誌而定。”

王滌非稍事停頓,看了花靜宜一眼,又看一眼穀止戈,繼續道:“從目前雙方的戰略態勢來看,日本人似乎並不想挑起這場戰爭,他們在等待,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倒是我方的一些將領,因為北方戰事緊張,南方卻無戰事,他們就顯得有些迫不及待了。就一般的戰爭而言,主動發起進攻的一方,因為有了較為充足的準備,大都能取得戰略上的主動。即將在上海發生的戰爭也是這樣。如果我方主動發起攻擊,那麽在戰爭的最初階段,我們會占據極為有利的位置。但是,假如我們不能一舉把對方全部圍殲,那麽等對方清醒過來,戰爭很快就會轉入相持局麵。”

王滌非沉吟道:“是的,我相信每個中國人都想盡快結束戰爭,把日本人趕出我們的國土。但是,戰爭並不會按照我們的意願進行,日本駐上海海軍陸戰隊雖然人數不多,卻是一支訓練有素的精銳部隊,他們構築的工事非常堅固,以我軍目前最為威猛的三十二倍十五榴炮的火力,恐怕也難以將其摧毀。更何況,日軍又占有海上和空中優勢,一旦他們利用這兩種優勢攻擊我方重炮陣地和進攻部隊,那麽勢必會造成極大的麻煩,使我方重炮難以發揮應有的威力。而失去炮火支援的進攻部隊,極有可能陷於前不能攻、後不能退的兩難境地。”

“你,你,你這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難道我們手裏的槍是吃素的嗎?”穀止戈氣得滿臉通紅,拍案而起。

“坐下,討論問題要心平氣和,哪能這麽沒禮貌?”穀守誠訓斥道。

穀止戈咚地坐下,頗不服氣地說:“他這叫分析問題?我看全是幫倭寇說話,一副漢奸相。”

“止戈!”穀守誠語氣嚴厲起來。花靜宜朝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噤聲,穀止戈把頭扭轉一邊,不再說話。

“滌非是軍事技術專家,他的實戰經驗雖然沒有你們多,但軍事理論卻比你們豐富得多,看問題比你們深刻。聽一聽專家的意見,能讓你們看到問題的嚴重性,有利於更好地解決這些問題。”穀守誠先是和顏悅色地開導幾位同鄉小輩,又對王滌非說:“繼續說,繼續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戰前多思考一些困難,多想一些解決問題的辦法,打起仗來會順暢很多。”

“中日之戰不會那麽順暢,就像絕大多數軍事專家分析的那樣,這將是一場持久戰。日本人夢想三個月內消滅中國,這自然是癡人說夢。可是,從北方的戰事我們也看到了,如果把中國比喻為一頭獅子,那也是一頭步履蹣跚的病獅,日本卻好比一條豺狗,機動靈活,渾身充滿了力量。所以,在戰域的布局上,日本人會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取得一係列勝利。當然,由於日本國內的資源畢竟有限,對華戰爭能否勝利,取決於兩個條件。”

“呸!”穀止戈是個充滿血性的軍人,最聽不得日本勝利這個詞,正要發難,剛好碰上了花靜宜不讚同的目光,於是隻怒視著王滌非。

王滌非緊張地看了穀守誠一眼,見穀守誠以目示意他繼續說,他又理了理思路,接著道:“一是取決於它的對華政策。華夏曆史上的淪陷大都歸結於中國人自己打自己,因此,即使日本有朝一日能夠戰勝中國,基本上也是利用漢奸和偽軍部隊為前驅的結果。二是取決於它的海洋政策。日本是一個海洋國家,雖然大陸思路會在一定時期內占主導地位,但居於統治地位的,還是海洋思路,因此,海洋擴張是其必然乃至最終的選擇。但這勢必會引起與英帝國主義,及新興的美國等國家的利益衝突,憑借日本有限的資源,根本無力與之相抗衡。等到日本的海軍力量被他們打敗,其大陸政策也會不攻自破。”

“說中國勝利、日本潰敗就是人話,萬一我們的抗戰失敗了呢?”穀守誠目光掃視著在座的每一個人,神情凝重地道,“日本帝國主義不是紙老虎,而是武裝到牙齒的豺狼,我們必須意識到此次抗戰將是一場艱苦卓絕的鬥爭,不是你們小時候在田野裏玩泥巴仗。”

“是的,”謝長萬說,“敵人的武器比我們先進,在局部戰役上,我們肯定會流很多血,付出很大的犧牲。”

花靜宜心想,眼前這個和自己通過信的中校軍官,肚子裏倒確實有些墨水。不過,一個女人愛上某個男人,可能是因為對方的學識,但也並不盡然。王滌非的學識,固然讓花靜宜對他另眼相看,但並不會因此而激起她滿腔的愛意來。

“老爺,菜擺好了,請客人入席吧。”阿桑姐站在飯廳門口叫道。

穀守誠率先站了起來,“好,大家入席,有什麽問題,咱們在席上邊吃邊聊。”眾人跟著穀守誠魚貫而入。花靜宜有意走在穀止戈後麵,趁人不注意時,湊近他耳邊輕聲道:“保持一點風度。”

“我見不得人家一臉的漢奸相。”穀止戈道。

“噓,”花靜宜提醒他噤聲,“人家分析得也有道理,多聽聽不同意見,對你也沒什麽損害。”

穀止戈回過頭來,對上花靜宜一雙明亮而含情的大眼睛,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穀守誠在主位坐定,把謝長萬和王滌非安排在自己的左右兩側。待兩人走進飯廳,他指著王滌非身邊的空位說:“靜宜,你坐這裏。”又對穀止戈說:“止戈,今天你是主人,你要陪好幾位戰友。”

花靜宜依言走過來,王滌非起身給她安坐。花靜宜微笑著說了聲謝謝,然後落落大方地坐下,道:“王師兄,您也請坐。”

作為同鄉、戰友和兄弟,大家平日在一起是無話不談的,所以,他們都知道穀止戈對妹妹花靜宜的感情,他至今未婚,就是因為心裏裝著這個如花似玉的“妹妹”。當然,待今天真正見到花靜宜,他們一致認為團長的等待是值得的,因為她確實是個值得男人傾盡一生去等待、去嗬護的女人。但這會兒見她被安排坐在王滌非身旁,而後者又如此大獻殷勤,幾個人便在心裏為團長抱不平。

介嚴笑道:“滌非兄這般尊重女士,大有西洋紳士的風度,日本人可沒有這麽尊重婦女啊。”

“滌非剛從歐洲回來。”穀守誠見勢頭不對,忙替他解圍。

“那算是街頭炒板栗,現學現賣了。”

大家笑了起來。穀守誠抓住機會端起酒杯,道:“今天這個家宴有兩個主題,一是歡迎止戈的幾位戰友到我們家做客,二則為滌非接風,他剛從歐洲考察軍事回來。來,我敬你們年輕人一杯,希望你們在戰場上奮勇殺敵,為國立功,幹杯!”

聽到這話,穀止戈一愣,臉上頓時顯出死一般的蒼白。他萬萬沒有料到,當他日夜盼望的妹妹終於回來時,她卻成了別人的女朋友。穀止戈把絕望的目光投向花靜宜,想從她身上得到答案。花靜宜朝他輕輕地搖頭,示意他保持冷靜。而穀止戈的三位戰友聽了這話,又見他這種神態,心裏叫苦不迭,暗歎團長要遭遇一場情感浩劫了。他們平時是受到忠孝教育的好軍官,潛意識裏對長輩和上級都是逆來順受,根本沒有反抗的意誌。在國家危難之時,他們可以鐵肩道義,而當自己的感情遭遇危機,即使是七尺男兒,也隻有把淚默默地往心裏流了。

穀止戈覺得事情已不可挽回,遂端起酒杯站起來,強笑道:“來,滌非兄,靜宜妹妹,我敬你們一杯,祝你們愛情幸福,白頭偕老。”

王滌非立刻端著酒杯站了起來,並示意花靜宜一起接受敬酒。花靜宜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嫣然笑道:“穀子哥,你知道我平時滴酒不沾的,你敬滌非師兄吧。”

兩個校友,一對情敵,在眾目睽睽之下瀟灑地碰杯,瀟灑地喝幹了杯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