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舊時王謝堂前燕

“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好一幅世外桃源的景象。”

韓殿臣伴著司馬景平的鑾駕,望著鄭氏一望無際的良田,慨然長歎。

皇帝司馬景平端坐在鑾駕之上,打趣道:“殿臣本是山間野人,亦知桃花源記乎?”

韓殿臣打趣道:“回陛下,家師乃是仙人,說不定還是誰家的老祖宗,臣自幼跟著仙人進學,知道桃花源記亦不足為奇。”

司馬景平歎道:“惜哉,如此仙人,竟不能尋來輔佐於朕——我聞鄭氏家主鄭樂安頗好玄談,今日良機,殿臣倒是可以好好討教一番,說不定還能回憶起你師父教你的成仙之法呀。”

韓殿臣心說你這人怎麽還不死心呢,說了白胡子老頭兒成仙去了就是成仙去了,找不到。

居然還妄想跟這種沽名釣譽之輩嘮嘮嗑兒就能請來白胡子老頭兒,怎麽可能呢。

韓殿臣謙遜地推脫道:“臣學的都是些散碎的東西,不成體係,拿出來示人便已經是獻醜了,豈敢在天下名士麵前誇誇其談?”

司馬景平調笑道:“溫良恭儉讓,殿臣起碼當得一個讓字,真不知那許南是如何看出來你是佞臣的。”

韓殿臣說道:“臣乃是山間野人,對大家族來說,乃是小人也,小人出仕,給一個佞字倒也不算冤枉。”

“你小子,戾氣很重啊。”

車架言笑之間便到了滎陽鄭氏的祖宅。

作為洛陽有數的遮奢大戶,滎陽鄭氏在正平坊自然是有宅子的,不過鄭氏的家主並沒有出仕,而是隱居玄修,清談養望,所以平日裏並不在正平坊居住。

昨日裏已經聽太監傳旨,說今日皇帝登門造訪,鄭氏闔族自然是做足了禮數,黃土墊道淨水潑街,出來十裏相迎。

“草民,鄭樂安,攜鄭氏闔族,恭迎吾皇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鄭樂安時年二十八,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一身穿戴打扮樸素中透露著貴氣,身上戴著的紫檀味道的香囊,整個人一舉一動盡顯名仕之風。

司馬景平走下鑾輿,款步走到鄭樂安身邊,笑著說道:“久聞樂安的才名,今日得見,名不虛傳呐!”

鄭氏闔族上下,包括家仆在內,在迎接皇帝鑾輿的時候都沒有跪,這讓司馬景平內心很是窩火。

不過作為一個傑出的皇帝,喜怒不形於色是基本功。

鄭樂安作為家主,引著皇帝步行進入鄭氏的祖宅,一進門,鄭樂安便說道:“陛下蒞臨,真是令寒舍蓬蓽生輝。就連我們鄭氏祖宅後院的那顆數百年的石榴樹上的果實都在一夜之間成熟了呐!”

這話有點兒欺負人的意思了,石榴本來就他媽是這個時候開花結果的,拿這事兒獻祥瑞實在是有點兒敷衍得過分了。

我們鄭氏千年世家,後院的石榴樹都比你家的家譜長,羨慕吧嘻嘻氣死你。

抱上了王謝兩家的大腿,他壓根兒就不把皇帝放在眼裏。

你皇帝又怎麽樣?管得著我入仕嗎?

司馬景平臉色已經有點兒不好看了。

我堂堂皇帝禮賢下士,專門來擺放你個酗酒行散的貨,你居然還敢上臉?

就算是按照世家來說,我司馬家不也比你滎陽鄭氏大得多?

眼看著要壞事,韓殿臣連忙上前打岔道:“榴枝婀娜榴實繁,榴膜輕明榴子鮮。可羨瑤池碧桃樹,碧桃紅頰一千年。”

這是李白讚美石榴的一首小詩,卻讓鄭樂安嬉皮笑臉的模樣尬在了臉上,夾雜了惶恐。

“樂安先生家的石榴樹顆顆飽滿,個個喜人,寧不知這些好石榴,都要分給誰家吃?”

你鄭家牛逼轟轟,家大業大,馬上就要被擺上朝堂分割了,真以為給王家當了狗就能少被割兩刀?

石榴樹開得再好看,果子再甜,也不可能像王母娘娘的蟠桃樹一樣枝繁葉茂一千年,別認不準真神是誰。

鄭樂安神情複雜地偷偷看了一眼韓殿臣,心中暗道這佞臣果然非同小可,出口成章,還直指人心。

整理了一下情緒,鄭樂安說道:“既然石榴樹是為皇上開,自然是皇上說了算。”

司馬景平微笑著拍了拍韓殿臣的肩膀,說道:“殿臣啊,你的詩才,實在是天下罕有。”

這麽快就認慫了?你看我理你嗎?

鄭樂安一臉尷尬地陪笑道:“是,小韓先生的才名我也是有所耳聞的。”

韓殿臣連忙說道:“陛下過獎了,臣是來到鄭氏祖宅,被這裏的千年靈秀所感,才得了一首小詩,全是托陛下的洪福,與臣詩才無關。”

大哥,來有正事兒,別鬧小情緒,給你誇誇~

司馬景平這才說道:“鄭氏的石榴籽又大又甜,就是得及時讓下人收好,要是落到地上可就作踐了。”

想保住自己家的產業,流民的事兒你得給我個交代。

鄭樂安恭敬地說道:“謝陛下提點,草民這就讓家仆去收——呃...不知陛下用過午膳沒有,草民設了家宴,還請陛下不吝蒞臨。”

洛陽離滎陽一百多公裏,鑾駕行得又慢,司馬景平拽著韓殿臣天不亮便出發,此時自然是人困馬乏,饑腸轆轆。

司馬景平說道:“如此,倒是要見識見識鄭氏的風采。”

眾人移步鄭氏的遊園,早早就準備好的樂師與舞姬見皇帝前來,便開始以禮樂相迎。

尤其讓韓殿臣眼前一亮的,是鄭氏的舞姬,一個個小丫頭十四五歲,身材、個頭、衣著、發型都一模一樣,一個個粉雕玉琢,可愛無比,跳得舞也是自成一派,美觀而不失典雅,世家底蘊,由此可見一斑。

就是飯菜難吃了點兒。

說到底是迎接天子,各種禮節繁複,還得用青銅大鼎之類的禮器,廚子幾百年都不一定這麽做一次飯,又不敢放什麽太重的香辛料,就是清水煮一遍撒點兒細鹽,味道實在是一般。

因為身份低微,又不愛玄談,席間大部分時候韓殿臣都是在看小姐姐,給跳舞的舞姬看得一個個臉紅撲撲的。

皇帝司馬景平與那鄭樂安談起玄來,倒是言談甚歡。

再這麽聊下去,韓殿臣甚至會懷疑這兩個人會不會行他娘一天五石散,抱著舞姬開始發癲。

忽然間,一群飛的大雁落到了鄭氏的畫廊上,嘎嘎的聲音驚擾了席間的眾人。

正聊到酣處的司馬景平被拽回了些許注意力,回憶起來正事兒還沒辦呢,便點了一下韓殿臣,說道:“殿臣啊。”

韓殿臣被擾了雅興,悻悻回應道:“微臣在。”

司馬景平說道:“我與樂安先生正談到入迷處,卻被這幾隻大雁掃了雅興,不妨你作詩一首,為這幾隻沒眼色的畜生開脫一二?”

我踏馬跟這貨聊了半天,他不上道,你想辦法趕緊點化點化他。

韓殿臣扯了扯嘴角,感歎自己看人的眼光還真是沒跑,這位皇帝陛下聊著聊著天兒就要飛,臉紅脖子粗嘮這麽半天也沒點到正題上。

還好昨天做足了功課,韓殿臣心裏也不慌,他站起身來,朝皇帝躬身行禮,款款說道:“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司馬景平故意說道:“你這詩格律雖好,卻不應景。”

韓殿臣告罪道:“微臣寫詩也是看時看景,情至而發,並不能像那曹子建一般七步成詩,還望陛下恕罪。”

不應景嗎?

怎麽不應景。

韓殿臣就是告訴鄭樂安,睜大狗眼看看,這裏是建業城嗎?大晉還是偏安長江的大晉朝嗎?

小夥子,時代變了!

曾經青睞王謝兩家的皇帝如今飛到你的麵前,這才是你鄭家躋身一流世家的機會,跟在王謝兩家身後,永遠隻有吃屁的份!

鄭樂安沉默良久。

終於,他下定決心,起身走到中堂,恭恭敬敬地跪在司馬景平座下:“臣,鄭樂安,怠慢聖駕,罪該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