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翡翠

司馬景平淺啜口酒,平複了一下自己躁動的心情,點點頭:“嗯...鄭氏終於願意作朝廷的臣子了嗎?”

作為洛陽周圍的中品世家,鄭氏也是有弟子在朝廷為官的,多數是在各個衙門裏作文書一類的輔助工作,沒有實權。

可不論怎麽說,鄭氏一直都是“臣”,不是“民”。

鄭樂安之前自稱“草民”,意思就是說鄭氏做的是朝廷的官,而現在他俯首稱臣,鄭氏就是做皇帝的官了。

一字之差,性質上完全不同。

“臣隱居山野,放浪形骸慣了,還請陛下降罪。”

鄭樂安趴在地上,誠懇地請求著皇帝的責罰,隻要皇帝降了責罰,就表示皇帝司馬景平不再計較鄭氏的桀驁,這份君與臣的契約關係正式成立了。

司馬景平把玩著手裏的酒杯,沒有說話。

他不說話,鄭樂安自然是不敢起身。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身體本就被酒色和五石散折騰得空虛的鄭樂安逐漸跪不住了,開始哆嗦起來。

司馬景平這才佯怒道:“鄭樂安,你好大的狗膽!”

鄭樂安終於有了活動一下的契機,連忙重新調整自己的跪姿,避免了君前出醜:“微臣萬死。”

司馬景平說道:“朕問你們要些許丁口,你便狗膽包天,敢在洛陽掀起流民之事。朕問你,今日你鄭氏的流民在洛陽鬧事,明日是不是就要遍及天下了?”

“要不然,朕把玉璽給你,這個皇帝,換你上去坐!”

鄭樂安渾身已經被冷汗浸透,戰戰兢兢地回複道:“是...是......”

他想說是王氏指示他做的,可結結巴巴了好一陣,終究是沒敢說出口。

一旁看戲許久的韓殿臣意識到該幫這蠢貨收拾收拾局麵了,便微微躬身說話,打斷了鄭樂安的結巴:“啟奏陛下。”

司馬景平也看出了鄭樂安這愚蠢的甩鍋行為,便對韓殿臣說道:“韓卿有話直說。”

韓殿臣說道:“臣觀鄭家主許久,想必他是有一顆赤誠報國之心的,隻是隱居山野太久,做事難免莽撞。這洛陽的流民,本該是鄭家主一片赤誠報國的好事,隻是操之過急,洛陽府尹許北無能,難以安置,才釀成了如今的亂局。還請陛下寬仁,給鄭家主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這時候可千萬不能讓他說出來是王氏指使的這種屁話,本來司馬景平挖人牆角就有點兒不地道了,若是再把槍明著對準王氏,被王氏聽去,隻怕是朝堂上就要掀起一場聲勢浩大的明爭暗鬥。

這是一向求穩的司馬景平最不願意看到的場麵。

鄭樂安對韓殿臣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連忙說道:“對,對對,中秋夜宴之時,臣蒙陛下再興盛事之誌感召,回來便籌劃著放出去一些家仆佃戶,誰料想下麵的人光是把人放了出去,沒能安置好,是臣之過。請陛下寬宏,臣定會將流民盡數安置妥帖。”

司馬景平卻道:“不必了。”

鄭樂安一激靈——怎麽著?皇帝到底是要我們鄭氏不要?沒必要這麽拿捏我一個風流名士吧?

隻聽司馬景平繼續說道:“釋放丁口之事,是朕欠考慮了。如今國庫空虛,天下田畝也還沒測定完,的確是沒有餘力去安置丁口。這樣吧,你把青壯都收攏回來,隻留下老弱病殘和一些能主事的人,這些人朕留有用處。至於青壯...以後朝廷有餘力了,就找你來買,你看如何?”

“哦對了,久聞樂安先生德高望重,希望你有空的時候舉辦一次詩會,將朕的口諭傳給諸世家,釋放丁口之事暫緩,以後朝廷會在需要的時候,以贖買的形式來逐步進行釋放丁口之事。你放心,你鄭氏忠心體國,朕自然也不會虧待了你們。”

司馬景平自然是不會直接下旨暫緩丁口釋放的事情,皇帝九五至尊,金口玉言,在中秋盛會那麽大場麵上說出來的話怎麽能收回來呢?這叫朝令夕改,是亡國之兆。

讓鄭樂安去說這件事,一是為了把消息隱蔽地散播出去,在世家內部達成共識就可以了,二則是讓鄭氏對外宣稱效忠皇室,正式步入朝堂狗鬥之途,三則是告訴鄭樂安,你投靠皇室,以後有你的好處,別沒眼力見兒。

司馬景平看著不停冒冷汗的鄭樂安,頗有些厭惡地說道:“行了,起來回話吧。”

鄭樂安千恩萬謝地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旁:“陛下吩咐的事情,臣克日便辦。”

司馬景平道:“行了,朕乏了,你讓人帶朕去歇息,還有些細節上的事,讓韓殿臣跟你說,他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這算禦筆親封韓殿臣為嘴替了,得是大內宦官頭子或者皇帝的頭號秘書才有的待遇。

鄭樂安不由得對韓殿臣更高看了一眼,這小子才十六歲,還出身寒門,更是和許南同歸於盡,得了一個“佞”字名揚天下,被雪藏了兩三年,怎麽再出現的時候就一步登天了?

身為皇帝近人,哪怕現在隻有九品,日後的前途也不是他鄭樂安可以覬覦的。

說難聽點兒,現在的韓殿臣如果狠下心把雀雀割了,進入內官體係,不消三年就能到十常侍的水平。

恭敬地目送皇帝離去後,鄭樂安耷眉騷目地坐到韓殿臣身邊,笑眯眯地問道:“殿臣...我鄭氏的舞姬如何啊?”

男人嘛,要不就好酒,要不就好色,要不就好酒好色,什麽什麽名士高人也跳不出這個圈子,名聲越響,玩兒的越髒。

鄭樂安這麽說,自然是想著先送韓殿臣點兒好處嚐嚐。

韓殿臣說道:“鄭氏不愧為千年大族,底蘊非凡呐。”

見鄭樂安這副嘴臉,韓殿臣便知道這人早就想做官想瘋了,便打趣他——鄭氏千年大族,送我點兒舞姬就得了?不給點兒別的?

鄭樂安樂壞了,要就好,要就能說話。他從自己身上摘下一塊通體透亮的玉佩來,笑著說道:“今日殿臣來到我鄭氏,出口便留下兩首上品詩句,為我鄭氏祖宅平添了大大的一筆文氣,我鄭氏無以為報,唯獨祖上傳下來美玉一塊,經我鄭氏世代家主貼身養護,如今已經有了靈氣,今日便贈與殿臣吧。”

韓殿臣接過玉佩,心下一驚。

這玉佩入手冰涼溫潤,滑膩如美人之乳,碧綠透亮,如同玻璃一般,通體是方形,四角圓潤,明顯沒有經過任何雕琢。

這哪是玉,這是塊極品的祖母綠翡翠。

翡翠差不多是元朝到明朝才開始正式傳入華夏的,在這之前還是以玉為主,很少有開采的翡翠原石,就連皇帝的玉璽也是玉質而沒有用過翡翠。

像這樣品相的翡翠已經不能用珍貴來形容了。

滎陽鄭氏,好闊氣啊。

韓殿臣推脫道:“這樣的重寶...我實在是擔當不起啊。”

鄭樂安哈哈一笑:“久聞殿臣博聞強識,你果然是識得此寶的。俗話說良玉贈君子,寶馬配英雄,這塊寶玉留在我身邊也是蒙塵,殿臣若不接過此寶,寧不知天下還有誰的才華能與之相配啊。”

韓殿臣此刻完全理解貪官們的心境了,當這樣一塊寶物送到你手裏的時候,你能感受到的,不單單是金錢帶來的衝擊,還有權勢帶來的那種超然於世上的、獨一無二的優越感。

“如此,我就卻之不恭了。”

韓殿臣接過玉佩,隨意地掛在腰間,眼神示意鄭樂安把樂師和舞姬都撤掉,該談正事了。

鄭樂安會意,擺擺手,將舞姬與樂師統統撤了下去,壓低了聲音問道:“不知陛下還有何吩咐?”

韓殿臣沒有回答鄭樂安的問題,隻說了四個字:“滎陽太守。”

這是昨天夜裏商討過後,司馬景平給鄭氏開出來的第一個價碼。

鄭樂安眼神為之一滯——滎陽太守?

世人誰不知他鄭氏在滎陽這塊地上就是說一不二的土皇帝?現在直接在官麵上把滎陽的行政、執法甚至是軍權都交給他鄭氏,這皇帝老子,好寬的心呐。

鄭樂安試探著問道:“陛下對我鄭氏...還有什麽吩咐嗎?”

韓殿臣說道:“陛下準備針對流民進行一次試點改革,地址就選在滎陽,樂安先生,這次改革是利國利民的大事,你作為滎陽一地的青天太守,這項政策,你得配合。”

鄭樂安問道:“什麽改革?不知我鄭氏需要怎麽配合?”

韓殿臣說道:“我聽說鄭氏在滎陽有良田千頃,幾乎占據了滎陽所有最好的耕地......”

鄭樂安麵露難色:“都是外麵謬傳...”

要人要地,幹脆把他鄭氏都要到司馬氏去好了,這哪行?

韓殿臣見鄭樂安的表情,不由得調笑道:“樂安先生倒是個直人呐。”

你是連演都不演,滎陽都封給你家了,要你點兒地都不行?

鄭樂安見韓殿臣笑話他,便賠笑著開口解釋道:“我雖是家主,家中還有長老,祖產不能輕動啊。”

韓殿臣深知鄭樂安點頭哈腰的對象是皇帝,自己不過是狐假虎威而已,也沒有過多糾纏,解釋道:“陛下宅心仁厚,怎麽會要你鄭氏祖產呢,隻是我聽聞鄭氏良田甚多,劣田也有不少,定是很需要肥料維護土地的肥力吧?”

肥料,就是指大糞。

鄭樂安都懵了——這正跟你商量國家大事呢,你跟我說大糞?

“呃...不知殿臣的意思是......”

韓殿臣說道:“皇家禦馬監養牛羊甚多,其中牛羊糞堆積如山,如今國庫空虛,我欲將糞肥售與鄭氏,換得些許銀錢與糧食,作為新政的啟動資金......此是我個人的請求,與陛下無關。”

這種說出來有點兒丟人的事兒肯定得把大領導摘出來,不然就是辦成了,在領導心裏也不落好。

鄭樂安沉默良久,鄭氏良田千頃,對肥料的需要自然也不在少數,平日裏隻有一些上田能夠上料施肥,其他中、下田是沒有足夠的肥料施的,作為大家長,他對此一清二楚。

雖然鄭樂安心裏訝異韓殿臣這做生意的清奇腦回路,但還是從善如流地應道:“殿臣...真是實幹之臣呐,鄭氏田畝廣多,正需要肥料來維持,此事我鄭氏應下了。”

韓殿臣接著說道:“有件事在將來還需要樂安先生幫忙。”

鄭樂安說道:“但講無妨。”

有了屎尿屁作前奏,鄭樂安心裏估摸著韓殿臣不會提出什麽太過分的要求。

果然,韓殿臣說道:“陛下已經命我來做新政試點的工作,現下樂安先生贈與的第一批流民,我欲將其安置在滎陽北,靠黃河邊的位置,還望到時候樂安先生能不吝給劃出一塊專用的土地來,要得不多,五頃荒地便足夠了。”

這一番連消帶打,鄭樂安已經看到自己穩穩坐在滎陽太守的位置上了,笑眯眯地說道:“既然是陛下之命,我必把事情辦得妥妥帖帖,殿臣需要的時候直接告訴我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