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言可以使天下太平乎?

見司馬景平已經進入了自己的節奏,韓殿臣進入了君臣奏對的模式,抄著袖子,老神在在地說道:“回陛下,釋放丁口之事,臣以為不能操之過急。”

老子說“治大國如烹小鮮”,必須得慢火,穩調,攪均勻,最後才能出來一鍋好粥。

說司馬景平操之過急,已經是有點兒指責的意味在裏麵了。

司馬景平言語之中有些急迫:“國庫空虛,夷狄未定,野地裏十室九空,朕如何能不急啊。”

大晉打下了北方,按法理來說,不應該定都洛陽,而是應該定都長安,這才是完全的正統。

但不論是皇族還是士族,都很默契地沒提這一茬。原因很簡單,五胡是平定了,外麵還有突厥人呢。

就連神文聖武的天策大將軍李世民,都被頡利可汗逼得定下了渭水之盟,又何況是這群本就極端保守的世家呢。

在他們眼裏,定都長安的風險,實在是太大了。

即使時至今日,朝廷依然在付出海量的資源去支持隴西的軍閥世家們抵禦東突厥的入侵,這也是司馬景平急於索要丁口的原因——朝廷的賦稅,撐不住了。

東晉時期偏安建業,南方水熱資源豐富,又不輕動刀兵,世家這麽圈人圈地,朝廷自然是感覺不到什麽。可現在國家到處都需要建設資金,西北還時不時打仗,國庫馬上就捉襟見肘了起來。

韓殿臣說道:“回陛下,正是因為國家各處困難重重,才應該有個先後緩急,不宜好高騖遠。”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別急。

司馬景平問道:“如之奈何?”

韓殿臣不假思索地說道:“自亂世以後,隴西世家便不停地在與外族交戰,如今存留下來的,都是兵威極盛軍閥,占據著黃河上遊最肥沃的土地,又毗鄰西川,有巴蜀之糧作為供給,糧、地、人俱全。”

從宏觀的角度,他先拋出了隴西與突厥的問題,這個看上去是最急的,也是司馬景平最擔憂的。

不過後麵的話韓殿臣沒說。

糧、地、人俱全,人家憑什麽認你個臭世家頭子當皇帝?隨時都有把你換掉的可能,隻有讓他們先跟外族打著,消磨著力量,你的皇位才能做得穩當。

隴西世家為什麽不敢反?他們前腳反了,東,要麵對朝廷的大軍,西,要防備東西突厥的偷襲,乃至於腰眼位置還有吐穀渾,高原上還有個即將興起的新勢力吐蕃,為了求存,隴西世家就必須得抱緊朝堂的大腿。

半死不活的隴西軍閥才是好隴西軍閥。

司馬景平神色複雜地注視著韓殿臣,半晌,方才說道:“隻恐五胡之亂再害華夏。”

因為失了華夏體統,司馬家已經被人指著脊梁骨戳了好幾百年了,萬一真餓死了西北的瘦虎,突厥騎兵再度南下,司馬家被滅種都不為過。

即使知道韓殿臣說的是對的,於國於家,司馬景平也不忍心這麽做。

看著司馬景平為難的樣子,韓殿臣不禁回想起了上輩子在急診室前麵見到的那些,愁容滿麵的,一顆借著一顆抽煙的中年男人。

世界上最難治的病就是窮病。

麵對著瘦骨嶙峋的國家,上麵還攀附著一個個吸血吸得腦滿腸肥不肯鬆口的世家,本事相對平庸的司馬景平是真的難。

也許是因為短暫地共情了司馬景平中年男人的傷痛,也許是出於對華夏苦痛曆史的責任感,韓殿臣暫時放下了自身的安危,將自己鍵政的內容拋了出來:“陛下容稟,臣有些許想法,還不成熟。”

司馬景平揮揮手:“今日就是朕讓你來陪朕聊聊天,有話但說無妨。”

韓殿臣說道:“既然陛下有心恢複盛世,與其被戰爭拖死,不如發動一場結束一切戰爭的戰爭。”

用一場宏達的戰爭作為絞肉機,把世家、軍閥全都填進去絞死,把突厥也拖進去絞死,把所有固化下來的東西全部砸爛掉,再重頭建設。

同樣的時間節點,隋煬帝楊廣就是這麽選擇的,三征高句麗。

後來他就被推翻了。

主要是誰也沒想到高句麗這麽難打,一直到李治時期才徹底把高句麗打爛。

又是修大運河,又是打高句麗,還想開科舉扶持新勢力,這是明晃晃把刀架在了士族脖子上,從刀光劍影裏殺出來的士族們哪能吃這一套,一呼百應就把楊廣給弄死了。

司馬景平有些心動:“突厥好打嗎?能保證打贏嗎?”

皇帝,隻有憑借一次又一次的勝利,才能確保自己天下獨尊的地位。對於能贏的戰爭,司馬景平是絕對不會拒絕的。

很可惜,韓殿臣給他潑了盆冷水:“臣聞突厥,乃是遊牧之人,弓馬嫻熟,下馬為民,上馬為兵,有控弦之士十萬。”

司馬景平於是果斷拒絕了這個建議:“不行,如今天下初定,經不起折騰了,不能打。”

華夏士族具有剛與投降的兩麵性,司馬景平作為士族頭子自然也是如此,順風局的時候他們吊的不行,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派頭,一旦逆風,瞬間就萎了。

隴西打了這麽多年,長安都時不時被搶一頓,突厥有多猛,司馬景平能不知道麽。

打是絕對不可能打的。

韓殿臣醞釀了一下,又說道:“西北戰事,的確不是如今的大晉可以解決的,不若先擱置一兩年,等國力恢複再行商議。”

司馬景平讚道:“這才是謀國之言,如何恢複國力?”

韓殿臣對道:“我們眼下急需要解決的,乃是‘窮’字。不單單是國庫的空虛、人丁的缺乏,還有百姓的凝聚力,朝廷的威信,乃至於農、工、商體係的重建。”

司馬景平說道:“如之奈何?”

韓殿臣回憶了一下諫太宗十思疏的內容,這是類似的情況下魏征上奏給唐太宗的。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

“要治窮病,就得先穩固帝國之根本。”

“根本,則在世家。”

“欲固根本,則不宜對世家分割過急,以政令強迫世家釋放丁口。如今陛下邁出的步子太大,洛陽流民之事便是世家的一次示威,也是試探,臣以為,宜作出些許讓步。”

司馬景平一聽就不太高興了:“如今朝廷威望正隆,若不削弱世家,恐日後塵埃落定時,再想削弱,就削不動了。”

讓步讓步,他這一輩子聽得最多的就是讓步。

就因為納了一個喜歡的庶民女子,朝堂的大臣就敢給皇子取個名字叫魏延;就因為想弄點兒庶民賢才用用,剛選進洛陽一個,世家立馬鼓噪勢頭,說這是個佞;就因為想弄點兒丁口用一用,這些世家就在首都,就在國家的臉麵上搞出流民、亂民。

讓讓讓,這哪還像個收複中原的皇帝?人質罷了!

韓殿臣道:“陛下,削弱是要削的,可臣嚐聞,‘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如今世家勢大,想要一步到位是不可能的。”

韓殿臣穿越前倒是也看過不少小說,主角一上來就建立起新的金融體係,用二十一世紀的金融理論把世家玩兒的團團轉。可眼下不一樣,新朝的金融體係不能說一塌糊塗吧,隻能說根本沒有。

民間流通的不僅有南北朝時期的各種錢,還有前晉鑄得各種銅錢,世家本身鑄得各種銅錢,甚至漢朝的五銖錢也跟著在流通。

在這種大環境下,想要用什麽謀略一下子把世家幹爛,就多少有點兒癡人說夢了。

司馬景平臉色變得有些不好看,他想要的,就是傳說中的神仙聖人,一言把天下定了,韓殿臣的徐徐圖謀根本不符合他的期望。

不過他還是按捺著性子說道:“你繼續說,朕在聽。”

韓殿臣說道:“明日陛下去滎陽鄭氏的時候,不妨讓他們將流民之中的青壯收攏回去,以金購買老、弱、殘疾者,臣願請命,安置流民。”

司馬景平臉都綠了。

請鄭家出仕,還得把青壯還回去,還得拿錢買老弱病殘,朕不成了跪著要飯的了?

韓殿臣遞過去一個無奈的眼神——那你要這麽說,你這皇帝還真就是跪著要飯的。

皇帝是流水的縣官兒,世家才是鐵打的老爺。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準了,殿臣還有何‘妙計’啊。”

妙計二字他咬得極重,顯然對韓殿臣的忍耐已經快到極點了。

韓殿臣其實也看不太上司馬景平,或者說司馬皇族。他們純粹就是被強有力的世家重新架起來當矛盾中心點,出來擋槍的。

而且司馬皇族有著士族具有的一切缺點,其中最不適合當皇帝的一個就是一聊天兒就飛。

前腳說著流民,一下子就飛到國家形式,再飛一飛就到三代之治,再飛一飛就要清談、玄談,吃五石散,準備成仙。

你要真跟他聊一聊落到實地的操作,他就會很不高興,因為不能像傳說中的大儒一樣,一言平定天下,一首曲子退掉敵軍。

司馬景平作為司馬家的大家長,已經是比較不飛的那一個了。

韓殿臣老神在在地說道:“回陛下,臣請用一用禦馬監。”

皇室有專門養馬的草場,以供皇帝鑾輿驅使,禁軍騎乘,不過司馬皇室比較窮,就幾匹皇帝的好馬被找地方單獨供了起來,禦馬監的草場裏養了不少牛羊。

司馬景平眼神不善地問道:“你要賣馬安置流民嗎?!”

韓殿臣說道:“回陛下,今日臣聽旨入宮,路上聞到洛陽城內有騷臭之氣,忽然想到禦馬監的草場裏馬糞已經堆積如山了。”

司馬家作為回遷士族,沒有養馬的人才,草場也少有人清理,裏麵牛馬羊糞的確是很多。

不過這跟流民有什麽關係?

司馬景平對韓殿臣的忍耐已經快到極限,耐著性子又問:“卿欲何為?”

你小子到底想幹什麽!那是禦馬監,朝廷維持騎兵的核心部門!

韓殿臣說道:“臣要帶著剩下的老弱病殘,掏馬糞。”

司馬景平怒吼道:“韓殿臣!你不怕朕斬了你嗎?”

皇帝跟你說詩和遠方,你跟皇帝說今天尿尿很黃?

這不是武大郎喝奶,跳著腳兒的嘬(作)麽。

韓殿臣這次也不跪了,非常硬氣地說道:“臣還要請一道旨意,或者任命也行。”

司馬景平壓抑著憤怒:“說。”

在守信用這一點上,司馬景平倒是還挺優秀的,說不怪罪就不怪罪,頂多嚇唬嚇唬,嚇唬完還得耐著性子等韓殿臣把話說完。

韓殿臣說道:“臣請旨,去和鄭氏談一樁生意,把禦馬監的大糞賣給他們家。”

“鄭氏毗鄰黃河,良田千頃,想來定是很需要肥料的吧。”

司馬景平:???

這一來二去不就是拿禦馬監的大糞跟滎陽鄭氏換人丁麽?真能做成還不爽死了?

司馬景平臉色終於恢複了先前的人主之相:

“準!不過隻有口諭,要是賣不出去你就自己把大糞都吃了!”

“魚泰吉,去傳旨,朕明日未時登臨鄭氏,韓殿臣,你隨駕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