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冤家路窄

“咚咚、咚咚......”

趴在地上的韓殿臣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他索性心一橫,拿起了奏章,看到頭一句,他心裏便道了聲冤家路窄。

奏折上麵寫著:臣,許北啟奏......

汝南許氏,許南許北兩兄弟,是韓殿臣在朝堂中為數不多的敵人。

說平輿許氏可能夠不清楚,他們的祖上是許劭、許敬兩兄弟,以相人聞名,曾掀起過月旦評的熱潮。

尤其是對魏武帝曹操的評價“亂世之梟雄,治世之能臣”,更是震驚海內。

後來許氏逐漸沒落,淪為中品世家,一直到司馬家重新振興,準備光複中原的時候,許南許北兩兄弟才重新抱上了王氏的大腿,出錢出糧,在朝堂中重新取得了些許地位。

如今天下初定,不光是缺少丁口,也缺乏治理的人才,許南許北兩兄弟便在王謝兩家的示意下,重新組織起了月旦評,為以王謝為首的世家爭奪朝堂的人事任命權。

許南許北兩兄弟有祖傳的相人之術,不光滿足了世家對人事任命權掌控的需求,也實打實地為朝堂輸送了不少人才,弄得倒是風生水起,名聲赫赫。

不過,朝堂依然沿用的是九品中正製,還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那一套。

寒門都不可能進上品,更遑論韓殿臣一個乞丐出身的人?

洛陽的爺就是爺,除了吃就是喝,沒別噠,臭要飯的,來我們洛陽當官兒來了?你也配?

所以當韓殿臣舉秀才進洛陽的時候,許南就借著月旦評,對韓殿臣做出了一個字的評價——佞。

給你個評價是給你臉,多說一個字是浪費老子時間。

就是這一個字,宣告著皇帝司馬景平又一次扶持民間勢力的嚐試的失敗,也宣告著韓殿臣仕途到此為止。

韓殿臣當時作為一個春風得意的穿越者,哪能受這氣?

幹脆在月旦評現場直接抬出《太公六韜》裏的一段內容——有名無實,出入異言,掩善揚惡,進退為巧,樸其身躬,惡其衣服,語無為以求名,言無欲以求利,此偽人也!奇其冠帶,偉其衣服,博聞辯辭,虛論高議,以為容美,窮居靜處;而誹時俗,此奸人也!

太公對文王說君王遠七害,韓殿臣一下子就給許南頭上扣了兩害。

這一段翻譯出來挺長的,大概的意思就是,有名望而無實幹,一張嘴翻雲覆雨,好壞都是他說了算,用這種本事進退自如,又表現得很簡樸,一副清靜無為的樣子,其實是想要名望,宣揚自己沒有欲望,就拿這種名聲去牟利,這就是最他媽虛偽的人。

穿得奇裝異服,很善於辯論和玄談,崇尚英俊的外表,卻又故意居住在貧窮的屋子裏,用這種方式拔高自己,非議朝堂,這是最奸詐的人!

對許南來說,最不幸的是,世家其實都這麽幹,不出仕的時候就退隱山林,寫詩畫畫練書法,偶爾再鍵政一下罵罵皇帝,等噱頭捧起來的時候,一出來就當個高官。

這是他們墨守成規的遊戲規則。

許南說韓殿臣是佞臣,韓殿臣就當著天下人的麵,擺事實講道理,引經據典地把許南貶成了虛偽和奸詐的小人。

從那時起,韓殿臣就一直窩在九品官動不了,許南就一直沉寂在家中種地,不說寫詩作畫,連月旦評都不參與。

畢竟名聲定死了,皇帝用韓殿臣就是親奸佞,用許南就是近小人,誰也沒撈著好。

許家出錢出糧出力打造的新雙子星,一下子就被韓殿臣這個黔首給廢了一半,從那之後梁子就結得死死的。

看到許北上奏,韓殿臣就下定決心,就是硬攪,也得把許北攪和得做不成人。

細看許北的奏折,上麵寫的內容無非就是流民生亂。

乍被世家釋放出來的人口,既沒有財產家業,身上也沒有果脯的糧食,隻能匯集在洛陽城中四處乞討、搶劫。

在奏折中,許北聲稱自己身為洛陽府尹,第一時間將這些流民抓捕,驅趕至洛陽東門,上奏詢問該如何處置。

韓殿臣一看就知道,這貨在放屁。

大量的流民被釋放是八月二十一日的事情,許北上奏折的時間是八月二十二日,而韓殿臣被宣見的時間是八月二十三日。

刨去流民釋放的時間,這些流民攏共隻有一天作案的時間,他們需要在這一天之內完成乞討、打、砸、搶等多項高難度工作,還要“被抓起來”,“驅趕”至東門,看許北上奏的口吻,在他上奏的時候,流民已經安撫好了,粗略統計了一下,攏共是一萬三千人。

就洛陽府尹手底下這點兒蝦兵蟹將,就是一萬三千頭豬站著不動讓他抓,一天之內他也抓不完!

韓殿臣雙手捧著奏折,恭敬地奏對:“啟奏陛下,許府尹真治世之能臣也。”

皇帝司馬景平聽出了韓殿臣的陰陽怪氣,問道:“你曾經不是說他們兄弟二人是小人、偽人麽,怎麽現在又成了治世之能臣了?”

“起來回話吧——魚泰吉,你也起來,去弄兩碗茶,朕有些乏了。”

魚泰吉回了聲“喏”,便一路小跑消失在了禦書房內。

偌大的書房,隻剩下麵色陰沉的司馬景平和戰戰兢兢的韓殿臣。

司馬景平揉著眉心,長歎了一口氣歎氣,說道:“連你這種十六歲的小孩子都能看出來不對勁,他們怎麽敢的!”

韓殿臣問道:“陛下,查清楚是哪家的家奴了嗎?”

像這種組織度極高的示威活動,注定不會是多家一起組織的,不然在混亂中容易造成損失。

韓殿臣問出這句話,就是在向司馬景平說——問題我明白,這事兒,我接了。

司馬景平雙眼微闔,看不清表情緩緩說道:“滎陽鄭氏。”

滎陽,按現代地理位置來講屬於鄭州,位於黃河南岸廣闊肥沃的平原上,那是風水寶地裏的風水寶地。

而滎陽鄭氏,傳說中是周天子分封的鄭桓公,在滎陽當地那是赫赫有名的千年世家,良田千頃,家奴無數。

按照原本的曆史發展,他們家應該是赫赫有名的五姓七望其中一員,不過在大晉,由於是北方士族,又沒有什麽軍功在身,導致鄭氏在朝堂內沒有什麽話語權。

千年的世家萬年的世家,手裏沒權的世家就是捧著蛋糕過鬧市的小娃娃,等待他們的結果就是被擺上桌麵,瓜分一空。

看來鄭氏為了重回朝堂,選擇了依靠王謝兩家的勢力。

對於韓殿臣來說,滎陽鄭氏屬於是可以接著皇權掰掰手腕的對手,很危險,但是皇帝罩得住。

司馬景平隻說滎陽鄭氏,而沒說任何關於鄭氏的信息,便是在考驗韓殿臣,看他了不了解滎陽鄭氏的信息,看他敢不敢當皇權的馬前卒,向世家亮出他的爪牙。

韓殿臣大略在心裏組織了一下語言,緩緩說道:“鄭氏受封於周天子,千年世家,人才輩出,陛下欲圖大業,何不從鄭氏取材?假以時日,鄭氏定能成為陛下一大助力。”

先一語點破鄭氏的意圖,再跟皇帝說根源上的最優解決方案,當下的問題是鄭氏搞出來的,隻要解決了鄭氏,就能化被動為主動。

至於具體怎麽執行,那就得看皇帝的意思了。

司馬景平敲打著龍書案,篤篤篤的聲音很是催眠:“鄭氏素有清名,隻恐無心仕途啊。”

素有清名,意思就是他們玩兒世家那一套養望玩兒的很溜,也就是說,鄭氏的政治傾向在王謝世家那一邊,而不在司馬皇室這一邊,所謂無心仕途,隻是不肯走司馬家給的仕途罷了。

王與馬,共天下,終究還是王氏放在前麵了。

韓殿臣說道:“如今天下初定,百廢待興,陛下若能效法武帝,禮賢下士,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鄭氏定會為陛下鞠躬盡瘁。”

任何人都可以背叛,隻是籌碼多少的問題而已。

他琅琊王氏又不是滎陽鄭氏的親爹,沒理由讓滎陽鄭氏給他效死命。

如今新朝正處於利益分配的時期,這時候的站隊將決定家族百年乃至數百年的命運。

你皇帝老子天下獨尊,手裏握著最大的一把分蛋糕的刀,隻要許諾給鄭氏足夠的利益和期望收益,他沒理由不效忠。

司馬景平陡然睜開眼,瞳孔為之一振,疲憊之色一掃而空:“殿臣真乃我之子房也!一語驚醒夢中人!”

在多年的戰爭中,司馬家的地位一般都被定義為世家頭子,而不是皇帝。

韓殿臣正是提醒了司馬景平這一點——皇權,有時候是可以修改規則,淩駕規則的。

司馬景平堅定語氣,恢複了那個光複中原的皇帝光彩:“朕明日便親自登門拜訪鄭氏,請他們的家主鄭樂安出仕。隻是城外流民......”

城外的一萬多人,這其實也算是鄭氏為世家釋放丁口開了一個好頭,司馬景平自然是不想就此妥協的。

這話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如果以後世家都這麽幹該怎麽辦,一處流民能靠蛋糕的分配權解決,十處呢?一百處呢?

世家釋放丁口,皇帝分給他們權力的蛋糕,他們依托著權力,轉頭就能把放出去的丁口重新攏回來。而到時候皇帝既沒了權力,又沒了丁口,離下野還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