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孝經

通往皇宮的馬車上,韓殿臣覺得有點暗,便撩起了簾子,靜靜地注視著黃昏中的洛陽城。

此時洛陽已經快關城門,小商小販們也開始收攤準備回家。

亂世初定,即使是都城洛陽的治安也很不好,隻有少數帶著護衛的公子哥兒會找銷金窟夜夜笙歌,飲酒作樂,一般的平民是不敢出門的。

平民區的街道上,飄著若有若無的便溺之物的騷臭氣息,一些賊眉鼠眼的行人不懷好意地盯著車架的行蹤。

魚泰吉厭惡地瞥了一眼車窗外,便伸手將簾子又給拉上,對韓殿臣說道:“我先跟你通個氣兒,陛下遇到了些麻煩事。”

車裏一片昏暗,韓殿臣被打斷了興致,慵懶地倚靠在車上,問道:“是丁口的問題吧?怎麽?官老爺們還是不肯放?”

魚泰吉眼中微微閃過一絲愕然,他很好地將這一絲絲情緒波動掐滅在了昏暗中,說道:“聽陛下說,他們不肯放,所以一下子放出來了很多。”

這是什麽狗屁形容,不願意放,卻放出來許多?

韓殿臣耐著性子問道:“然後呢?”

魚泰吉臉色陰沉:“大量的佃戶家仆變成了流民,正匯集在洛陽東門,等著朝廷救濟呢。”

陽謀,明明白白的陽謀。

在皇權把手伸向世家蛋糕的時候,這群儒冠華服的文章世家便急不可耐地伸出了他們的爪牙。

你皇帝不是要丁口嗎?又是搞中秋盛宴,又搞出一首傳世辭,還傳遍天下,製造風口。

好,那就給你丁口,給你足足的丁口,甩到你都城東門,糊到你皇帝的臉上,讓你吃不下。

今天能有大量的流民聚在洛陽,明天就有同樣多的流民聚集在建康,聚集在揚州,聚集在長安,最後再來一次歲在甲子,再來一次綠林起義。

問咱們世家老爺要丁口?司馬家好大的胃口,也不怕撐死?

韓殿臣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皇權和士大夫的鬥爭,皇家和世家的絞肉機,不小心被這裏麵的某一節細小的齒輪卷住了衣角,便要落一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韓殿臣本身思想來自後世,讀過些曆史,對司馬家政權不說是沒有好感吧,至少也可以說是厭惡至極。

更遑論韓殿臣舉秀才進洛陽這件事,本身就是一次對他在南方生意利益的瓜分,而且在瓜分了他的產業後,還沒給出韓殿臣相應的補償,一句“奸佞”就把他給雪藏了。

這麽一套組合拳下來,韓殿臣才沒興趣給司馬皇權當獵犬。

魚泰吉似乎誤解了韓殿臣,以為他並不能參透此節玄妙,便安慰道:“殿臣呐,你尚年幼,縱有天才在身,參不透此間玄妙是正常的。這次陛下召你覲見,主要是想問一問你的授業恩師是誰,能否出山相助。”

得到了韓殿臣的烤肉和紋銀,魚泰吉自然得提前透露給他一點內容。

由於中年連年戰亂,曾經有不少不願南遷的世家遁入了華夏的各處名山,雖然大多都是小世家,其中也不乏飽學之士,所以上層有一個普遍的共識——山野之間,藏有絕學。

包括韓殿臣因作文抄公而被舉秀才的時候,大家也普遍認為,他身後一定有一個白胡子老爺爺在暗中指點。

韓殿臣犯了難——他壓根也沒有。

剛穿越過來的時候,別說師父,他連個爹娘都沒有,就是一個孤苦幽魂找到了一個剛餓死在路邊兒的小孩子身體,借屍還魂了而已,甚至連身體之前的記憶都沒有。

東西都是上輩子好裝點兒文化人,硬記下來的,除非之前還有比他記得更多的穿越者,否則他上哪弄個比自己學識高一頭的師父去?

心裏編了再編,韓殿臣捏出了一個比較合乎隱逸高人的答案:“我隻是很小的時候在深山生活,遇到了以為老賢人,教授了我不少學問,也是我天資愚鈍,沒有學到仙人太多絕技,以至於師父駕鶴雲遊去的時候,我下山來連口熱飯都吃不上,靠著四處乞討才活了下來。”

一言以蔽之——我師父是神仙,騎著鶴雲遊走的,我連吃口熱飯的本事都沒有,找不到他是很合情合理的。

魚泰吉頗有些失落:“唉,你也是個可憐人呐,要是哪天覺得在外麵過得苦了,就進宮來,我親自操刀給你淨身。”

韓殿臣:???

我謝謝你八輩祖宗!

魚泰吉也算是好心,老話說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進宮雖然要付出一點小小的代價,可畢竟是以內官走上仕途了,以韓殿臣的才情,長得又白皙俊俏,混個大內總管當當絕對不成問題。

如今世家勢大,咱們宦官集團正缺韓殿臣這樣的人才啊!

韓殿臣憋了半天,方才說道:“多謝大總管美意,要真混不下去了,我會考慮的。”

魚泰吉滿意地點點頭:“殿臣才高八鬥,卻對我等閹人也一視同仁,實在是仁厚啊。”

韓殿臣微笑應答,沒有再說話,魚泰吉也很默契地沒有接著聊下去。

馬上就要到皇宮了,不能嬉皮笑臉,得保持儀態端莊,不能口幹舌燥。

人愉快聊天一段時間後,眼窩會不自覺得深陷,眼睛也會充血,麵部會因為氣血上湧而變得紅潤,與靜坐的狀態截然不同,精明的上位者往往一眼就能看出下屬人員前一段時間的狀態。

這次是內官宣召,見到皇帝的時候狀態當然不能是前者。

不然的話,你一個皇子舍人,與皇帝的貼身太監相談甚歡,想幹什麽?要謀反嗎?

仰麵視君視為刺王殺駕,不單單表現在一個抬頭上,裏裏外外都是細節,英明的皇帝往往也是猜忌心最強的皇帝,司馬家的尤甚。

馬車踢踢踏踏進了皇城,魚泰吉引著韓殿臣一路快走,緊趕慢趕終於算是趕到了禦書房。

一見皇帝,韓殿臣納頭便拜:“參見吾主萬歲,微臣來遲,罪該萬死。”

皇帝司馬景平樂嗬嗬地扶住韓殿臣,沒有讓他跪下去:“這裏是禦書房,不是外麵,不必多禮。”

作為皇帝,九五至尊,司馬景平很喜歡韓殿臣見麵的跪拜禮節,畢竟其他世家大臣端著名士的架子,往往是不肯做這種自降身份的小事的,一個個傲嬌得很,隻有在接待韓殿臣的時候,他作為皇帝的這一點小小的虛榮心才會被輕易地滿足。

不過,有趣的是,在私下見麵的時候,他從來都不會讓韓殿臣真正地跪在地上。

你有恭順之心,朕自有愛才之意,君臣和諧這才叫千古佳話。

這不單單是對韓殿臣的態度,也是司馬景平對於寒門士子,甚至草根智者的態度,他有意扶持一批新的朝堂勢力,一批高度服從皇權的朝堂勢力。

韓殿臣仍然微微躬身:“吾主隆恩,微臣銘記於內,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兩個人一套冗長地客套後,司馬景平便端坐在龍書案後,噓寒問暖:“殿臣啊,朕罰你禁閉,還沒收了賞你的宅子,你心裏可有怨懟啊?”

韓殿臣心說你竟放些什麽羅圈兒屁,把你跟一傻子關一起三十天試試?

哪怕有吃有喝他也無聊啊,又沒電視又沒手機,天天還得教傻子讀書。

“微臣不敢。”

韓殿臣抄著手低著頭,恭恭敬敬地說道。

司馬景平神秘莫測地笑道:“不敢?那就是有嘍?”

韓殿臣把頭埋得更低了些:“回陛下,沒有,一絲一毫也沒有。”

司馬景平哂笑道:“到底是年輕人,藏不住心事——最近在教司馬微言讀那些書?他可還上進嗎?”

司馬家人祖傳的心眼子多,難得出這麽一個憨厚仁孝的十二崽,司馬景平是打心眼兒裏喜歡,哪怕中秋盛宴上讓他九五至尊丟了這麽大的醜,罰他的板子也隻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

不過,他從來都是叫司馬微言的全名,就因為微言這個詞兒,跟魏延是諧音,你說他是蜀國名將吧,還有魏國延續之意,是當時朝臣故意取出來惡心他的。

畢竟是個寒門女子生的崽,還是個皇子,必須得給皇帝上點兒眼藥。

韓殿臣想都沒想,直接回答道:“回陛下,微臣最近在陪十二殿下讀《孝經》。”

讀什麽書都有可能犯錯,讀《孝經》絕對不可能犯錯。

孝,在晉朝是究極政治正確,大臣沒屁放的時候就會說“伏聞聖天子以孝治天下”。

其實也並不是說孝順如何如何,孝順當然是對的,但對朝堂而言,“孝”更多的是一個政治信號。

少有人對秦始皇、漢高祖、漢武帝乃至於漢光武帝這種打下來天下的皇帝說“伏聞聖天子以孝治天下”,因為人家本身就是正確,本身就是“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而晉不一樣,晉是篡來的,沒有能壓服天下人的“正確”,所以就得對外傳達一個“求穩”的政治信息。

怎麽求穩?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君臣父子的體係是最穩的,在民間,用親爹娘把壯勞力綁在一畝三分地上,美其名曰“父母在,不遠遊”,在朝堂上,當然就是臣視君如父,君視臣如子。

對皇帝來說,父母在不遠遊,父母在當然也不應該造反,世家在這個體係內,就必須至少表麵上是個忠臣。

就像《論語》所說:“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

是一種極端求穩的政治形式。

對於士族大臣來說,我都效忠你了,我都拿你當君父了,那我作為兒子,是不是就不應該向君父繳稅?偶爾交點兒錢糧表表孝心得了唄。我作為兒子,為了家族的興旺,在民間圈點兒地,弄點兒黔首給我幹活兒,是不是也天經地義?

這是一種古老樸素的利用權力下放換取大勢力穩定的博弈遊戲。

而海量的丁口被世家圈占,朝廷發展不動,當然也是由這件事兒引起的。

韓殿臣說讀《孝經》,就是在告訴司馬景平兩件事:“一,我沒亂教你兒子,二,你們司馬家根子上的事兒,別找我,我沒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