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雛鳥發清聲(二)

次日清晨。

魚泰吉神色複雜地來到禦馬監,把一身牛糞味兒的韓殿臣給叫到了朝堂上。

按照禮儀來說,應該把韓殿臣洗得香香的再去麵聖,奈何事急從權,朝堂上的大人們已經急著要韓殿臣的腦袋了,也就逼得魚泰吉顧不得體統。

來到殿上時,滿朝公卿習慣了久居芝蘭之室,對這個一身牛糞味兒的佞臣自是沒有什麽好臉色。

準備參韓殿臣一本的許北更是沒有什麽好臉色,直接出列怒斥道:“韓殿臣,你殿前失儀,成何體統?”

韓殿臣不耐煩地回懟道:“皇上還沒嗬斥我呢?你狗叫什麽?”

他這話一出,坐在金鑾殿上的司馬景平都有點繃不住了:“韓殿臣!你胡言亂語些什麽?朝堂重地,是給你罵人的嗎?”

韓殿臣索性擺爛,朝皇帝司馬景平恭敬地作揖行禮,說道:“啟奏陛下,昨日許大人說今日早朝要教我人頭落地。既然許大人一言已經定了我的生死,臣索性說點兒痛快話,也省得作個憋屈鬼。”

司馬景平和許北臉都綠了。

春秋筆法害死人,許北原話是要參韓殿臣一本,要讓他人頭落地,主觀動作是“參”一本,讓皇帝來決斷韓殿臣人頭落地,然而韓殿臣直接把主觀動作給省了,變成了許北在朝會上要他人頭落地。

這一來二去差別可就大了。

就算世家現在勢大,皇權隻是個虛架子,可按照規矩,朝會的時候,能一言決定別人生死的,隻有九五至尊的皇帝。

許北這麽說,那就是僭越,往小了說是目無君上,往大了說這就是要造反。

有些事兒,不上稱沒有四兩重,上了稱,千斤也打不住。

更何況,許北還兼著洛陽府尹的職責,手底下有一部分衙役作為武裝力量,他要造反,皇帝還真得哆嗦兩哆嗦。

許北趕忙朝司馬景平鞠躬行禮,連聲道:“臣不敢,是那韓殿臣汙蔑於臣。”

昨天韓殿臣的那一場小小的政治作秀,司馬景平自然是全都知道的,包括他做的這些事的理由,探子也給他匯報得一清二楚。

司馬景平本來就是準備拉偏架的,便故意問道:“哦?這麽說來,許卿是不準備參韓殿臣了?”

他這就算是在明示許北:你要不想膈應寡人,最好就別參你那破本。

許北叼毛是叼毛了一點,可混跡官場,他畢竟不是個傻子,聽出了皇帝的暗示,心裏便打起了鼓。

幾個意思啊,他昨天在洛陽放火你都不管,你就不怕他明天跑到你太初宮造反去?

參,還是不參,這不單單是許北與韓殿臣的私仇問題,還在於臣權和君權的鬥爭問題。

為了抵製君主納庶民入宮,百官連給皇子取名叫“魏延”這種事兒都辦出來了,韓殿臣作為庶民被司馬景平選中為官,這種動搖朝堂權力結構的事情,怎麽能讓步呢?

許北心裏翻江倒海的,一邊是士族集團給他的壓力,讓他絕對不能讓步,不然會得罪自己的頂頭上司,而另一邊,則是皇帝把僭越的大帽子隨時準備扣到他頭上。

這種做馬前卒的滋味兒,可真是不好受。

韓殿臣見許北三杆子打不出個屁來,便主動上前說道:“啟奏陛下,若是許府尹不參微臣,微臣可就要先參許府尹一本了!”

司馬景平輕聲咳了兩下,示意韓殿臣別找事兒。

韓殿臣卻將行禮的手舉得更高了一些,示意司馬景平這本參定了。

看這小子這麽固執,司馬景平便有些不耐煩地說道:“韓愛卿有話直說吧。”

許卿,韓愛卿,皇帝這就算明著下場拉偏架了。

韓殿臣說道:“啟奏陛下,其實臣知道,許大人要參臣洛陽縱火,該當死罪。其實這也是臣要參許大人的內容。”

許北心裏已經罵開了韓殿臣的娘了,皇帝都這麽拉偏架了,你一個小小的七品官還不肯息事寧人嗎?

司馬景平心道韓殿臣這小子又要鬧什麽鬼主意,便有些好奇地說道:“韓愛卿請講。”

韓殿臣回複道:“臣昨日受皇恩任命,得了七品洛陽城建司的職位,便出城考察洛陽現在的城建情況。”

“恰好遇上了許大人在鞭笞流民。”

恰好二字他咬得極重,就跟上學的時候班主任說“為什麽我每次來都能看到XXX在說話”一樣,言外之意就是這貨一直在鞭笞流民,不當人。

司馬景平語氣不善地問道:“許卿,確有此事嗎?”

許北額頭開始冒出冷汗,這事兒瞞得住嗎?不說去東門找幾個平民問一問,就連鄭樂安都能出來作證。

沉默了一會兒,許北還是選擇老實說道:“回陛下,臣有罪。”

司馬景平憤怒地拍案而起:“許北!你好大的膽子!”

“如今天下初定,朕尚愛惜民力,輕徭薄賦以圖太平,你堂堂的洛陽府尹,竟敢在洛陽東門,當著天下人的麵鞭笞平民?!”

“你讓朝廷的法度往哪擱!你讓朝廷的體統往哪擱?!”

許北腿一軟,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地說道:“臣,死罪......”

司馬景平壓抑著怒火,說道:“你跪著,韓愛卿,你繼續說。”

韓殿臣說道:“關於流民的事情,滎陽太守鄭樂安已經分說清楚了,是他們鄭氏感陛下號召,著急釋放家仆,方才釀成此禍。鄭太守已經告罪,並且拿出了安置流民的物質。”

“而許府尹卻不思借此良機報效君王,卻出去鞭笞流民,耀武揚威,此欺君罔上,其罪一也。”

司馬景平聲音越發寒冷:“還有別的?”

韓殿臣躬身行禮:“請陛下息怒,萬邦民眾的安危,全係在陛下龍軀之上,陛下萬不要氣壞了身子。”

言外之意就是,後麵的可能更過分,你確定要聽嗎?

司馬景平道:“講,但講無妨。”

韓殿臣繼續說道:“流民事小,畢竟是鄭氏好心做了壞事。但放出來這麽多流民在洛陽,許府尹竟隻是施粥,連住處都沒給找,臣找到流民之時,他們一個個麵有菜色,身生蟣虱,有的身上都生了瘡。”

“若是在此時發生了瘟疫...洛陽人口,恐怕十不存一,中原大地,怕是又要見腥風血雨。”

“此,皆許府尹惰政之禍也,其罪二。”

“微臣也是為了防止瘟疫發生,故而就近焚燒了他們的衣物,又花錢給他們添置了新衣,請陛下治臣奢靡之罪。”

司馬景平殺了許北的心都有了,這可是國都啊,要真發生大規模瘟疫,他這個皇帝都不一定能活得下來,許北怎麽敢的?

他按捺著殺了許北的心,問道:“如今百姓如何了?”

韓殿臣道:“如今流民身上幹幹淨淨,正感念陛下恩德,正在禦馬監拚命幹活兒呢。”

一上一下的對比,許北被道德架得下不來台,隻得哀求道:“臣有負國恩,請陛下賜臣死罪。”

他不得不請死,由於他本人的傲慢,導致士族集團在這場小衝突中全麵潰敗,甚至有可能讓皇帝揪住這個點,為新的從政勢力打開通路。

庶民、小地主、北方士族,這些群體在防備著南方士族和軍勳貴族的宰割,也在躍躍欲試著步入朝堂,與南方士族一較高下。

對於以王謝為代表的士族集團來說,朝堂,還遠沒到能讓他們安逸地世代傳承的地步。

許北請死,背後代表的其實是南方士族不願意妥協的一次嚐試——皇帝要再深咎,咱們可就要罷工了。

司馬景平犯了難——難道真的要高高舉起,輕輕落下?這樣一來,即使贏了也感覺索然無味。

韓殿臣見狀,打岔道:“許北!我草你媽!”

許北:???

又來,你沒完了?動不動什麽叫士可殺不可辱?

許北悲憤地怒吼道:“韓殿臣!士可殺,不可辱!我許北有負國恩,一死也就罷了!你怎麽能在朝堂之上羞辱我?即使我今日身死,我許氏也比不與你幹休!”

韓殿臣朝皇帝三拜叩首:“臣一時悲憤,君前失儀,請陛下降罪。”

司馬景平被韓殿臣這一套操作給碰懵了:“韓殿臣?你在金殿之上罵了人,怎麽聽著還像你受了委屈一樣?”

韓殿臣說道:“啟奏陛下,臣觀許北毫無恭順之心,明明是自己瀆職惹了禍患,卻要對君王以死相逼,這豈非弄權欺君耶?區區五品府尹便有欺君之心,寧不知許氏闔族,安得是什麽心思!欲造反耶?”

這話也是說給朝堂上的木頭人們聽得,朝堂上袞袞諸公一言不發,想拿許北當馬前卒逼皇帝退讓,難道真的以為狗鬥失敗了一點代價都不用付嗎?那就得把鬥爭擴張到朝堂之外了。

若是擴張到朝堂之外,司馬皇族的確沒有太大影響力能夠跟王謝集團的大士族掰手腕,可洛陽邊上還有河洛五姓正在枕戈待旦,隴西軍府還在磨刀霍霍,真給了他們進京勤王的理由,士族兜不住。

尤其是士族其本身習慣了政鬥,具有很大的妥協性,往往是不到逼不得已不願意超出朝堂狗鬥範疇的,哪怕是東漢末年那種亂局,為了朝堂的平衡,士族們一枚地忍讓,忍過了十常侍,又忍何進,忍過了何進忍董卓,忍過了董卓忍曹操,直到司馬家上位,節奏才回到朝堂鬥爭上。

哪怕是何進董卓期間,都是對方不停地想要跳出朝堂狗鬥範圍,士族們才拿起刀劍,想起來自己是大漢朝鐵骨錚錚的忠臣。

而想要把鬥爭圈在朝堂範圍內,是需要失敗者付出代價的,從而在一定程度上保持規則的公平性。

現在就是皇帝出價,士族還價的時候,一分錢不掏是萬萬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