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石灰

韓殿臣在東門等後許久後,鄭氏的管家方才回到他的麵前。

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管家對韓殿臣匯報道:“韓少爺,鄭氏留在這兒的家仆攏共有六千三百人,男丁五千人,女眷一千三百人,其中三十歲以上的老者兩千,三十五歲以上的老者五百,餘者皆是十六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的青壯。”

三十歲以上的,老者。

韓殿臣對這個形容很是陌生,在穿越前的世界裏,男人得到六十歲才退休,退了休才正經算是個老人。

有的地方還給六十歲的老人過壽,甚至於有的地方直到七十二才給老人過壽。

三十歲這個年齡段,在韓殿臣的腦子裏無論如何也跟“老人”掛不上鉤。

他邁步走向人群,細細地觀察著人群中的男男女女,這些人身上的衣服都破破爛爛的,好一點的能遮羞,有邋遢一些的男丁連襠都開著。

不論男女,一個個都是蓬頭垢麵的,身上混雜著腦油和汗酸的刺鼻臭味,偶爾還能看到跳蚤在一個又一個人身上玩兒極限運動。

再細看每個人,都是臉頰消瘦,眼窩凹陷,露出來的皮膚上有虱子叮咬過的痕跡。

二十啷當歲的年紀,千瘡百孔,能活到三十歲已經很極限了。

這就是舊社會底層百姓的模樣,所謂的漢唐盛世,就是他們餓不死的光景。

韓殿臣朝著管家問道:“樂安先生送我的物資存放在哪裏?”

管家看著韓殿臣眼中的悲憫,頗為不解,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回少爺,都在鄭氏正平坊的宅子裏,家主吩咐過,少爺可以自由進出正平坊在鄭氏的宅子,一應物資任由少爺取用,平日裏如有需要,也可以直接住在宅子裏。”

韓殿臣說道:“你組織好咱們的人,大家都去平康坊宅子裏,我去買一些東西來,到時候我去平康坊找你。”

管家應了聲“是”,便組織人嗚嗚泱泱地往平康坊趕,臨走的時候韓殿臣擔心他路上被刁難,便把鄭樂安送的玉佩交到管家手裏,叮囑若有人為難,便拿出此物來,說是鄭樂安的貼身信物。

交代好管家,韓殿臣便騎著毛驢,獨身一人前往洛陽西市,這裏買賣繁多,基本賣什麽的都有,而且都是大批量有貨,交易起來很是方便。

韓殿臣找到一家賣藥的鋪子,進去以後問道:“老板,你這兒有石灰沒有?”

生石灰這個東西華夏很早就有,不過沒有用於建築,而是多用於中藥,有殺菌止血和治痢疾的作用。

藥鋪裏有個穿得仙風道骨的先生,看著韓殿臣問道:“你要石灰作甚?要行散嗎?我這兒還有上品的石英和丹砂你要不要?”

行散,就是吃五石散,五石散成分並不固定,隻要吃了能致幻就行,魏晉士子在這一點上非常硬氣,根本不怕死。

韓殿臣說道:“呃,不,我不好此道,要石灰是為了救人。”

先生問道:“救人?拿石灰?你有方子嗎?”

韓殿臣語氣焦躁地說道:“沒有。”

先生說道:“我看你就是想行散,太多人要行散之前都是你這幅猴兒急的德行,不賣。想行散自己挖石頭去。”

韓殿臣懇求道:“先生你別鬧了,我真為了救人,洛陽東門的難民進城了,他們身上帶著蟲病,如果不及時處理,萬一在洛陽竄開了大疫,你我都擔待不起啊。”

洛陽城裏的百姓雖然也幹淨不到哪去,但絕對不至於是收攏的這些家奴這麽髒。

先生說道:“你要多少石灰?”

韓殿臣說道:“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這先生哈哈一樂:“你當真?”

韓殿臣有點不耐煩地說道:“我騙你作甚?”

先生讓出櫃台,朝韓殿臣招呼了一下說道:“你跟我來。”

他引著韓殿臣走到後院,打開一個單獨的庫房,生石灰粉那已經不太熟悉的味道傳入韓殿臣的鼻腔,激得他一陣咳嗽。

“咳咳咳!你這是屯了多少石灰粉?燉著吃也吃不完啊!”

先生說道:“這倒不是我屯的,是家父屯的,他就愛五石散,尤愛石灰。”

韓殿臣說道:“令尊人呢?”

先生道:“早死了,屯這一屋石灰也沒吃幾口——你見過有幾個人吃石灰還能活下來的?”

韓殿臣拱拱手,虛情假意地安慰道:“節哀節哀,五石散害人不淺呐。”

“這麽多,我一個人也帶不過去,不如這樣吧先生,你找些挑夫,把這些石灰給我挑到鄭氏大宅裏去,這錠銀子應該夠所有的費用了。”

他掏出一枚二十兩的銀元寶,交到先生的手中。

先生微微色變,這年頭兒用得起銀元寶的,那能是一般家庭麽,他再次確認了一遍:“你當真不是要行散吧?”

韓殿臣沒好氣地說道:“你待會兒跟著我一起去,看我是不是行散!包括我那些家仆,你也挨個兒給診治一下。”

先生爽快地說道:“好,診金也在這銀元寶裏麵了。”

他轉身回前堂交代了一下,便跟著韓殿臣來到平康坊的鄭氏大院。

韓殿臣和先生跟隨管家一路往後院去,路上,韓殿臣寒暄到:“一路匆匆趕來,還未曾請教先生高姓大名?”

那先生一路趕來,也確定了韓殿臣購置石灰的確是用在正途,語氣便和善了許多:“鄙人姓葛,單名一個溫字。”

韓殿臣打聽道:“葛?莫不是葛仙師之後?”

葛仙師,就是葛洪老祖,著有《抱樸子》,是醫藥大家,也是個得道高人。

他有兩個比較著名的小發明,一個是五石散,另一個就是火藥。

還有個不太著名的中醫學生的必背書籍《肘後備急方》,屬於中醫的臨床急救類書籍,其中對寄生蟲的防治卓有建樹。

這葛溫要真是葛洪的傳人,請他來那還真是請對了。

葛溫微微欠身,說道:“正是家祖,可惜兒孫不肖,葛家淪落得如今隻能從事賤業,做些草藥生意,勉強糊口。”

韓殿臣道:“醫藥救人性命,如何能說是賤業?先生不要妄自菲薄了。”

古代士農工商體係下,尤其是在早期巫醫不分家的時候,大夫也是被視為賤業的。一個農民、士子掌握點兒醫藥技能,這屬於賢人範疇,如果有人專心去研究醫藥、巫卜,那就會被視為不務正業了。

所以就連漢代著名的醫學老祖宗張仲景,也是在當太守的時候寫下來的《傷寒雜病論》。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專門兒行醫而沒有士大夫身份,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葛溫四十多歲的年紀,保養得很好,皮膚白皙細膩,被韓殿臣一說竟然還臉紅了,看起來應該是個情商不太高的技術宅:“不知小兄弟你怎麽稱呼?”

韓殿臣爽朗一笑:“在下姓韓,字殿臣,沒有名。”

古代名與字分開,不過大晉天下初定,多年戰爭早就把一些文明給摧殘了,對名字也不作渴求,韓殿臣穿越之後一直是實名衝浪,並沒有給自己單獨再取個名。

聽到這個名字,葛溫表情微怔,沒有說話。

韓殿臣知道,這是聽過自己的“好”名聲了,便大方地說道:“沒錯,就是外麵傳揚的那個佞臣。”

葛溫尷尬地笑了笑:“你倒是坦誠。”

韓殿臣無所謂地說道:“不坦誠又能怎樣,還能堵得住天下悠悠眾口麽?我以詩詞幸進,被戳脊梁骨也沒什麽,問心無愧就好。”

葛溫讚歎:“好,好一個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