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佛與哈根達斯的日子

“韓鬆,我不要你了!”

兩年來,師父馬鈞鐵這句話對於韓鬆來說始終字字千鈞,曾經無數次打斷他的美夢。馬鈞鐵轉身離開,背影是那樣決絕,沒有一絲原諒與留戀。韓鬆追了出去,馬鈞鐵卻已經上了警車,重重關上車門,掉頭離去,閃爍的警燈將卷起的浮雪染得火紅……

韓鬆拚盡全力追啊追,被警燈映紅的臉龐很快恢複了雪白。酒館門前那條街隻有一百米長,但韓鬆卻覺得路的另一端遙遠沒有盡頭。紛飛的大雪很快將他籠罩,韓鬆像一個雪孩子,而這個雪孩子的臉上清晰地呈現著兩條淚河。酒氣混濁,但那兩條河中的淚水卻清澈無比。

兩年前,韓鬆因為競聘失敗情緒消沉,每天買醉解憂。那天,他喝了整整一下午。當時,隊裏的戰友們正在抓捕孔二虎,但無論誰打來的電話韓鬆都不接,包括自己的恩師、隊長馬鈞鐵的電話。案子辦完了,隊裏的老大哥劉錦受傷進了醫院。

馬鈞鐵騰出時間來到那個酒館,看到韓鬆那副沒出息的樣子,便決絕地說出了那句話。兩年來,師父從來沒對他笑過一次,從來沒分配給他一次像樣的任務。即使前段時間韓鬆二次競聘,成功地當上了副大隊長,馬鈞鐵也像什麽也沒有發生一樣,對他不理不睬。有時,劉錦辦案會找他幫忙;有時,他自己也會弄些案子搞搞。每次他到馬鈞鐵那裏簽字辦手續時,馬鈞鐵卻總是隻看卷宗,從來不抬頭看他。

韓鬆把狄威給他的光盤當著馬鈞鐵的麵播放。馬鈞鐵看著那些資料,異常冷靜。

“哪裏弄來的?”

“您先別和我急眼,上次我和您說過狄威。狄威,就是狄成、狄漢的妹妹,我想辦法從她那裏搞來的線索。”

“在報紙上發誓為兄長報仇的那位?”

“就是她。”

馬鈞鐵剜了韓鬆一眼:“哦,想起來了。我因為她罵過你。你們到底怎麽認識的?”

“打掉狄氏兄弟那會兒,不是總讓我去她那個餐館了解狄氏兄弟的接觸關係嗎?就這樣,慢慢熟了……”

“你想利用她,打掉劉秀,然後立一大功?”

“是啊,師父,這兩年,您也知道,我也沒咋幹活,所以這次……很上心。”

“嗯,這個案子如果你給破了,美人兒的仇報了,估計你也得升官。”

韓鬆心裏湧起一股暖流。盡管馬鈞鐵眼中寒氣逼人,但畢竟這是兩年來師父第一次和自己說這麽多話。

“美人兒不美人兒的不要緊。師父,您知道,我還是有上進心的,不想當官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突然,馬鈞鐵拍案而起:“官、官,就知道官!沒有官當,你就不辦案了?功利心怎麽總是那麽強?你看看人家劉錦,資格比你老不老?這麽多年出生入死,還是一個普通科員,人家像你這樣天天要官了嗎?一個副科沒提上,就像個孫子一樣。當副科了,你又幹了什麽?你臉紅不?你到處送禮拉關係,把本該屬於劉錦的副科級都搶走了……”

“師父,我……”

“別叫我師父,我沒有你這個徒弟,我受不起!讓你弄點接觸關係,估計快搞出男女關係了。”

“您,您誤會我了……”

“滾犢子!沒人要你的狗屁線索,你泡你的妞,做你的當官夢去吧!”

此刻,韓鬆更加堅定地認為,一切不隻是誤會,師父和劉秀的關係不一般。

噩夢還在繼續。下午,市局紀檢書記魯奎代表市局黨委找韓鬆談話了。

“韓鬆,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你是人民警察。”

“我……我咋能不知道。”

魯奎拿出一些照片,包括他陪狄威在刑場,包括他陪狄威在寺廟……

“你知不知道,我們與狄威的哥哥們是什麽關係?假如你和狄威成了夫妻,你自己還能不能當警察,你想過嗎?”

韓鬆想解釋,但又不知從何說起。

“你年紀輕輕,整天和她攪和在一起,前途就都報廢啦!臥底冥王星你立功了,但在狄威這個問題上可不要犯錯誤。”

“書記,我有我的想法……我也沒和她攪和那麽深。”

“你有啥想法都不行。你爸爸是老公安局長,你也算我的孩子輩,我才和你說這麽多。這樣的女孩兒和你在一起能是真心?你想沒想過,她和你在一起是什麽滋味?”

韓鬆不以為然:“真心?她真心不真心,和我啥關係?”

魯奎沒有聽懂韓鬆這句話的意思,但感覺有點兒挑釁的意味。魯奎不想把這次談話繼續下去了,要不是新任局長隆子洲要求他約談韓鬆,他才沒這興致。過場走完了,他眼神中流露出的意思是:眼前這個小子可以快點兒滾蛋了。

夜晚,人們在城市不同的角落演繹著各自的人間煙火。而雪野下麵那方土地時刻暗流洶湧,黑色的原油澎湃激**,爭相湧入人類虔誠麵具背後密布的欲望溝壑。

原油是生財之路,對那些以偷油為生的油耗子更是這樣。兄弟二人,一個成了油耗子的駕馭者,一個成了抓油耗子的老貓。

韓鬆還不知道劉錦是劉秀的弟弟。馬鈞鐵知道這個秘密,但他從來不向任何人提起。馬鈞鐵自幼與劉秀私交甚好,成年後卻始終無法弄懂劉秀,他也常常敞開心扉與劉錦一同探討劉秀是否與涉油犯罪有關。最近一段時間,反映劉秀涉油犯罪的線索第一次比較清晰地出現了。是確鑿證據?還是栽贓陷害?一切不得而知。

另外,最近對徒弟韓鬆的各種議論太多了。不僅如此,韓鬆也在不斷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實著那些議論,令馬鈞鐵對他越來越反感。

韓鬆被師父罵得一頭霧水。正好有同學來看他,他決定晚上還是去大喝一頓。

這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我們都在單位忙碌著。警校同學王強在杏州工作,出差來此辦理那起多年前的綁架與重傷害舊案,也就是劉秀與李寶成角力那個案子,但一時難有結果,準備會會老同學便打道回府。酒桌上,還有王強的幾位杏州同事以及李寶成的妻子。這一晚,李寶成的妻子極力請客,她此行是作為關鍵證人陪同警察來的。

“韓鬆啊,有案子……”

“喝酒呢,去不了……”

“韓鬆!有大油耗子……”

“喝酒呢,不去……”

雪夜,餐館裏熱氣滾滾。一連掛斷兩個電話後,韓鬆與警校同學王強頻頻碰杯。狄威端坐一旁,冷眼旁觀。她端詳每個人的時候都是麵無表情,偶爾的淺笑卻沒有任何溫度。

王強說:“韓鬆,案子要緊。你去吧,咱們都是當警察的,有案子不能不去……”

韓鬆說:“洪圖在特警隊值班,華生在辦案,連何燁這個大美女也在辦案,我再不陪你喝一杯,也太不講究了吧?咱們畢竟八年沒見了!”

韓鬆與何燁每天都能夠見麵,他們的辦公室很近。所謂的相隔遙遠主要是心理上的距離。何燁幾乎不怎麽搭理韓鬆,這是兩個人在警校時就養成的壞習慣。一般人看不明白兩個人到底是咋回事。何燁一度堅定地認為,韓鬆這個人無誌無求。我把韓鬆筆記本上的那些話背誦給何燁聽,何燁嗤之以鼻:“我知道你倆穿一條褲子,你就給他貼金吧。”

我總感覺,韓鬆與何燁之間存在一個巨大的誤會。對於和狄威的互動,韓鬆堅定地認為,自己要幹點兒大事了。幹成了,何燁就會對他有個準確定位。對狄威也好,別的女孩兒也罷,韓鬆都沒雜念。要說這個世界上對於韓鬆最為恐怖的事情,其實隻有一件,那就是——何燁有男朋友了,何燁要結婚了。

“大半夜的,又是周末,劉錦這個大折騰,折騰啥?”

這麽一會兒,手機上已經有劉錦的十來個未接電話了。韓鬆看了一眼手機,扔在酒桌上,舉起一杯冰鎮啤酒和大家接著幹。

王強說:“韓鬆,聽說你當初參加工作的時候很猛啊,現在也太不敬業了吧?”

韓鬆說:“敬業不敬業,那不重要,提拔的時候和這個都沒關係,我以前也不是沒經曆過。”

王強說:“韓鬆,你的變化可真大。”

韓鬆說:“別那麽說啊!我對得起這身警服,我曾經為它拚命N次,以後還會有N次。隻不過,今天是周末,你來了我得陪。工作幹多了心寒,酒喝多了心才熱!”

王強同來的一個兄弟操著杏州口音說:“不要這麽悲觀不是?哪裏幹工作都不是一帆風順啊,淨土哪有那麽容易找……兄弟,你去忙吧,辦完案子,抓完人,我們接著喝。今晚喝不上,我們在杏州等你,來日方長。”

韓鬆細聲慢語:“不要來日方長,我們今晚就喝透它……”

劉錦在這個時候推門而入,身上帶著雪花。

韓鬆說:“錦哥,你咋知道我在這裏?”

“哼,我知道你這個人八年不換酒館,戀舊!”

韓鬆說:“今兒晚上,你要是辦案,我不陪你去;你要是坐下來喝酒,我歡迎。你看,這是我同學王強,我們畢業八年沒見。今晚我哪兒也不去……”

劉錦向王強抱抱拳:“王強,歡迎你。實在不巧啊,今晚有重要案子,等下次我請。”

韓鬆說:“你請什麽請,我見他一次都得八年!你耽誤了我們兄弟相會,我們再聚不定猴年馬月呢!”

劉錦搖搖頭,笑著對王強說:“這位兄弟別見怪。韓鬆其實很優秀,從來不是臨陣脫逃的人,也從來沒給你們警校同學丟過臉。不過,我覺得最近他是有問題。若在以前啊,讓他三十年不見他爹他也會先拚命完成任務,他在工作麵前那才叫無情無義。他現在這樣,和你八年沒見就黏黏糊糊,肯定思想有問題了……”

韓鬆突然有點兒臉紅:“停、停,你把我研究這麽細致幹啥?狄威都沒這麽研究我……”

劉錦說:“狄威不用研究你。你忠貞不二,是當今時代典型的英雄兒男,哪個女孩兒遇到你都是免檢。但在工作方麵,等哪天不忙,我在這兒灌你幾杯,掏掏你心裏話,也不知道你最近在工作上為什麽這麽不積極……”劉錦順勢對他耳朵小聲說,“今晚孔二虎可能有動靜,我一個人整不過他們……隻有咱倆幹活兒才順溜。”

孔二虎?韓鬆聽到這個名字立即起身,和大家幹了一杯後隨即離開。

劉錦已經在韓鬆那裏疑竇叢生了。但韓鬆對劉錦感興趣的同時,對孔二虎更感興趣。

在這個城市的茫茫鹽堿地深處,有一座幽深院落。高大圍牆當中,一幢幹打壘土房修舊如新,韓鬆曾在一個夜裏踩著我的肩膀翻牆入院,又拽著我甩過去的警繩爬了出來。韓鬆當時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眼神裏那種神秘與叵測令我牢記一生。韓鬆告訴我說:“那裏邊好像是個靈堂。”

後來,劉錦駕駛一輛警車進入院子的時候,四架無人機已經在遠處天空的東南西北升起。韓鬆在座駕裏升起一根天線,四架無人機圍繞那個院子拍照。韓鬆看到了劉錦,發現了劉翔,更看到了劉秀還有君剛在院子裏溜達。

韓鬆座駕內,監控設備呈像清晰。就連韓鬆所說的那個靈堂也被他安裝了攝像頭,因此,一個個令韓鬆目瞪口呆的畫麵清晰地呈現出來。

劉秀點燃三炷香,插在供桌上的一個香爐裏,香爐後邊是他爺爺和父親的老照片。劉秀和劉錦二人跪地磕頭,劉翔跟在後邊跪下磕頭。

劉秀說:“劉翔,你要記住,男子漢大丈夫學有所成很重要,你的拳頭在任何時候都不能軟,你的家國情懷在任何時候都不能丟。”

這個精彩對話後不久,劉錦站起身,他發現了一個陽光反光的小亮點。劉錦上前,發現是個攝像頭:“有人監視我們。誰?你是誰?”

四架無人機迅速撤回,車內的韓鬆表情叵測,接下來,駕車一溜煙地逃竄了。

劉秀怒吼:“能是誰?竟然找到了我們家的老宅,而且還安裝了攝像頭?是我的手下?”

劉錦很冷靜:“不會。我看,那個裝備應該是警察裝的。哥,除了我,誰能不懷疑你?

一周前,韓鬆和狄威到電影院看《老炮兒》,剛要熄燈的時候,看見孔二虎和油缸子分別帶個妖豔老妹兒走了進來,而且坐到了自己前一排。死冷寒天的時刻,穿著貂皮大衣的孔二虎和油缸子都敞著懷,露出雪白的無痕衫,無痕衫罩著他們滿是肥肉的皮囊。

韓鬆對狄威說:“看見沒,進來的那兩位是劉秀的手下,你的仇人。”

貂皮大衣很黑,無痕衫很白,韓鬆的眉頭卻是皺巴巴的。不知道為什麽,韓鬆見到這兩位就有捂鼻子的衝動,他潛意識裏會聞到一股臭氣。但是很多人卻都喜歡圍著他們轉,比如那些老妹兒。那些老妹兒的黏糊眼神表明,孔二虎和油缸子已經將她們全身心迷倒。

孔二虎一邊往座位上走一邊打電話。雖然孔二虎努力壓低聲音,但還是影響了其他人看電影。孔二虎和油缸子這副德行,是這座城市裏炮子們的標配,即使人們心中有怨氣也不敢惹他們。

孔二虎沒看到韓鬆。韓鬆有心吆喝一聲讓他把電話掛了,但最終還是沒出聲。《老炮兒》開演半天了,孔二虎那邊還是電話不斷,依然影響著別人。前排挨著孔二虎坐著一對兒情侶,女的忍不住了:“電話能不能不要打了?影響大家看電影……”

沒等孔二虎回答,孔二虎身邊那個妖豔老妹兒先怒了,旁若無人地說:“影響誰了?影響誰了?你看誰說影響了?”

碰到這樣的無賴,那女的非常氣憤,但依然很禮貌地說:“別人不說,不代表人家沒意見……”

孔二虎還在打電話,他的暴脾氣老妹兒接著說:“誰?誰有意見?”

整個電影院竟然沒有一個人敢回答,那種帶著某種威脅味道的語氣輕而易舉地讓所有人成了縮頭烏龜。

“說這話,你們要臉不?”韓鬆終於忍不住了,他清晰的聲音蓋過了電影裏的台詞。

孔二虎像獵豹一樣從前排躥起,撲向韓鬆所在的位置。

如果孔二虎知道說話的是韓鬆,打死他他也不會逞能。孔二虎撲過來的時候,韓鬆借著他的衝力,一手抓住他的黑貂皮大衣,一手握住他光禿禿的後脖頸,將他“咕咚”一下推入兩排座椅之間。

韓鬆用力極猛,孔二虎摔得極重,卡在那裏一動不動。電影院裏漆黑一片,誰也沒看清是怎麽回事,恍惚中人們的感覺是:前排那個家夥衝到後排要打人,卻失足摔倒了。

肥胖的油缸子衝過來,依然重複了孔二虎的動作,而且重重地壓在孔二虎身上。兩個披著黑貂皮大衣的肉團將兩排座椅之間的縫隙擠得滿滿的。混亂之中,韓鬆帶著狄威離開了。

當晚,孔二虎和油缸子報警稱,他們看電影時遇到地痞無賴鬧事。他們還拿著撕壞的貂皮大衣說:“這個得賠,得賠啊……”

韓鬆的電影票是用手機訂的,辦案民警第二天上午就找到了他,也用這個方法找到了更多的目擊者。

韓鬆對上門的警察一頓奚落:“挺上心啊,這是當命案搞呢?”

辦案警察找到目擊者,目擊者普遍指責孔二虎看電影打電話,態度囂張,他們要打別人,結果自己摔了。甚至還有人說:“後排那位好像是怕前排那位摔著,拉了他一下,但沒拉住,就是這樣……”

真是公道自在人心,大多數人雖然當時不敢站出來,但心裏是雪亮的。他們的證言有力地證明了韓鬆的無辜。韓鬆自己也說:“咱當警察的關鍵時刻得出手,對不對?我原本想拉他一下,但他的貂皮大衣太滑了,沒拉住啊……”

孔二虎最終得知後排那位是韓鬆的時候,隻能暫時把報複的想法放一放。他當然知道,韓鬆不好惹。

要說這個孔二虎,韓鬆和他絕對有緣分。

韓鬆剛入警不久,第一天值夜班,就碰到市委書記家大公子陳國棟和女商人蔣梅同時遭遇搶劫的案子。這還了得?限期破案的批示一個接著一個,承辦這個案子的韓鬆和師父馬鈞鐵壓力巨大。這個蔣梅就是劉秀的前妻。

調查費盡周折,終於孔二虎走進了韓鬆的視線。孔二虎絕對不是一個好東西,除了偷油就是搶劫。他是刑警侯偉的線人,給侯偉曾提供過很多線索,所以表麵看起來和侯偉關係不錯,可他犯了搶劫這類大罪,侯偉到審訊室看望他時也無可奈何。就在各種證據都指向孔二虎的關鍵時刻,陳國棟卻矢口否認孔二虎是搶他的人。韓鬆感覺,有人在幫孔二虎,而且做通了陳國棟的工作。韓鬆覺得是侯偉幹的。

韓鬆的感覺沒錯,的確有人在幫孔二虎,但卻不是侯偉。在警方調查孔二虎的時候,劉秀找到了陳國棟……眼看著案子就要破了,韓鬆警察生涯的首場勝利近在眼前,不料陳國棟的矢口否認終結了他的美夢。麵對孔二虎的笑容,韓鬆以苦笑回應:“你行!”

很快,那起搶劫案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無人再提起,卻深深印在了韓鬆心裏,而劉秀也從孔二虎那裏收獲了永久的忠心耿耿。

對當初那個案子,韓鬆一直耿耿於懷。侯偉一直很邪,但若把這個事情扣在他頭上又沒有什麽證據。

多年來,孔二虎偶爾因偷油進入偵查視線,韓鬆與他的交鋒時常會有。但凡能抓住孔二虎一點兒把柄,韓鬆都會把他往死裏整,可惜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麵對韓鬆,孔二虎總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韓鬆總是不能把他怎麽樣。但韓鬆知道,他和孔二虎永遠不可能化敵為友。

“行,你把我忽悠來了。孔二虎呢?”

韓鬆已經換上了警服,望著劉錦的眼神顯得很詭秘。韓鬆想恨劉錦,但不知道為什麽又恨不起來。劉錦為韓鬆泡了一大杯綠茶,讓他喝了解酒。孔二虎一時沒有消息,韓鬆故意寒磣劉錦。但韓鬆心裏知道,既然劉錦那邊有線索,今晚就一定不會白來。但劉錦並沒有跟他解釋什麽,而是拿起一本《讀者》,好像看得挺投入。

走廊裏亂糟糟的。這個夜晚,刑警支隊正在搞統一行動,但卻似乎是一次奇怪的統一行動,而且是從未有過的奇怪。奇怪在於,這次統一行動,刑警支隊長劉誌東不知道,市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張克平也不知道。除了綜合大隊、技術大隊和專案三大隊以外,專案一大隊全體、專案二大隊包括韓鬆在內的四名刑警全部有所動作。

韓鬆說:“今晚怎麽了?怎麽這麽熱鬧?”

劉錦說:“一大隊搞案子,和咱們碰一起了。”

這個時候,三大隊剛剛參加工作的刑警謝暉探頭探腦地走了進來。今晚,他們的大隊長侯偉並沒有組織隊裏辦案,謝暉臉上帶著幾分失望。

謝暉說:“韓隊,一大隊何姐那邊抓的人黑壓壓的,你們怎麽一點兒動靜沒有?”

韓鬆說:“今天我休息,不辦案。”

謝暉的鼻子尖動了動:“酒味不小啊!我們大隊今晚也沒案子,我在家待著沒事來支隊轉轉。韓隊,走啊,咱倆接著擼串兒去?”

劉錦放下手中的《讀者》,對謝暉說:“我剛把他整回來,你還想把他整出去?”

劉錦一瞪眼睛,謝暉立馬灰溜溜地離開了。

外邊的雪越下越大。

韓鬆把綠茶往劉錦杯子裏倒了一多半,又拿起水壺往自己杯子裏續水。劉錦馬上阻止。

韓鬆問:“你不是一直喜歡喝綠茶嗎?”

劉錦說:“最近心髒不好,早搏,越喝茶越厲害。”

其實,韓鬆是由衷欽佩劉錦的。整個支隊裏,韓鬆最欽佩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隊長馬鈞鐵,另一個就是劉錦。上次競聘,自己的這個副大隊長位置原本劉錦的呼聲最高,由於韓鬆耍了點兒“小手腕”,副大隊長的官帽就被他摘下了。但事後,劉錦就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抓人辦案依然全力以赴,對待韓鬆的態度也一如既往。

“錦哥,你真沒生我氣?我搶了你副大隊長的位置……”韓鬆借著酒勁兒,第一次試探著問劉錦。

劉錦放下《讀者》:“哪裏來的氣?副隊也好,隊長也罷,對我來說,當不當無所謂,就像喜歡釣魚的人,能釣魚就行了。”

韓鬆說:“但大家都知道,是我搶了你的位置……”

“你不搶,也有別人搶。領導那兒我從來不走動,誰關注我啊?你坐這個位置,我還舒服些。”劉錦起身,把自己的運動鞋從櫃子裏取了出來,讓韓鬆穿上,“冰天雪地的,一會兒要是跑跑跳跳,你那皮鞋可不行。”

那雙鞋很臭。韓鬆皺皺眉,但並沒嫌棄,麻利地換上了。

兩年前,劉錦抓孔二虎翻牆時掉進一個坑裏,腿受了傷,一直沒好利索。劉錦讓韓鬆換上運動鞋,意思是,這個夜晚如果有追人的活兒,還得由韓鬆承擔。

韓鬆說:“錦哥,你的為人真的沒話說。但我覺得,領導那兒你還是應該走動走動。你懂事兒些,提拔就能快些。你也知道,剛來那五六年,我破了多少案子,多少次命懸一線,可一個小副科都沒給我……過年過節的,弄兩瓶茅台,去拜幾個菩薩。其實,不在乎你送什麽,那就是個敲門磚,讓領導知道你心裏有他。”

劉錦搖搖頭,歎了一口長氣:“我給我爹上墳,都沒買過茅台呢……”

油田工人吼一吼,地球也要抖三抖。這話絕對不是瞎說。老一代石油工人都有著粗壯的臂膀,一副副粗壯的臂膀令一滴滴黑色的原油在這座城市匯聚,點亮了將這座城市引向璀璨輝煌的第一盞燭光。

劉錦兒時的記憶中,他出生的這個城市總共有四個要素:茫茫的白雪、成群的烏鴉、密布的油井上起起落落的磕頭機,以及身著厚厚的羊皮大衣的兩個爹和他們的同事們。現如今,這座城市又給劉錦的記憶裏增加了一個要素——油耗子。很長一段時間裏,這個令劉錦感覺麻酥酥的字眼,甚至取代了他對成群烏鴉的記憶。成群結隊的油耗子在黑夜裏四處亂竄,劉錦不知道,哥哥劉秀和這些油耗子到底有沒有瓜葛……

韓鬆說:“錦哥,今晚我喝酒了,酒後工作不怕遇見督察?”

劉錦說:“怕啥?我給你作證,你喝酒是在下班後,業餘時間喝點兒小酒不違紀,你是酒後加班。”

劉錦的電話響了,他接通電話,聽對方說了幾句,對韓鬆說:“走,有戲了!”

“哥,我們抓到油缸子了,你快點兒啊。我怎麽感覺心裏發毛呢。”采油三廠的保安隊長小董給劉錦打來電話。

油缸子是條大魚,其盜油本領與孔二虎匹敵,也是孔二虎的死黨。原本是要抓捕孔二虎,卻抓到了油缸子,劉錦非常興奮,但也非常著急。他擔心孔二虎就在小董周圍不遠的地方。油耗子夜間作案,從油田保安那裏劫走同夥的事情很常見。

油缸子落網的地點是褲襠巷。褲襠巷不是城市中的街巷,位於郊區的茫茫雪野當中,兩條油田公路的交會處。油田值班室地勢略高,無論風雪多大,都可以在值班室清晰地看到兩條油田公路在那個位置交叉,就像一條碩大的東北棉褲在雪野中無限伸展。

這條棉褲的一條腿伸向一片塑料大棚和星星點點的村落,另一條腿伸向密密麻麻、磕頭機密布的采油三廠主作業區。褲襠巷被馬鈞鐵的二大隊稱為一號目標位置,一號目標位置是二大隊轄區,這裏經常會有油耗子出入,劉錦那次追逐孔二虎受傷也是在這一帶。按照市局要求,油田犯罪由刑警支隊和油田支隊交叉打擊,刑警支隊在偵破各種要案的同時,油田犯罪也是他們關注的重點。

小董他們將肥胖的油缸子五花大綁。油缸子對小董他們怒目而視,眼睛瞪得溜圓溜圓,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戴著手銬的雙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還真像一隻碩大的肥鼠被老鼠夾子擒住。

由於一直被油缸子用這樣的眼神盯著,小董越來越不安。油耗子每次盜油都不孤單,一定有同夥在不遠處接應。房間內空氣悶熱,油缸子滿腦門子都是豆粒大的汗珠。小董打開窗戶,一股清新的空氣湧了進來。然而,就在小董剛剛因為這股清新的空氣鬆弛了幾秒鍾的時候,房門被人一腳踹開。

來人是孔二虎。孔二虎和手下把油缸子身上的繩子全部解去,隨後伸出左手:“把鑰匙拿來!”

他的右手握著一把斧子。小董拿出手銬鑰匙,卻直接把它扔到了窗外。孔二虎大怒,舉起斧子欲砍。小董麵不改色,孔二虎手起斧落,其他保安被嚇得閉上了雙眼……

不過,孔二虎的斧子沒有落在小董身上,而是落在了油缸子手銬中間的鎖鏈上。鎖鏈被砍斷後,油缸子一腳將小董踹到了牆角。隨後,幾個人魚貫而出。保安隊院子裏的兩輛白色路虎攬勝剛剛發動,孔二虎等人發現一輛警車疾馳而來,直接將大門堵上了。警車上下來的兩個人孔二虎都認識,一個是劉錦,另一個是韓鬆。

“二虎,咱們還用再過過招不?”劉錦、韓鬆非常自信地站在孔二虎麵前,劉錦一手握著槍。

孔二虎是油耗子,二大隊的刑警都知道,但誰也沒有找到過確鑿證據。孔二虎和支隊很多人都非常熟悉,有時也會給支隊某些刑警提供線索,侯偉是最大的受益人。因此,孔二虎在平安無事的時候,總腋下夾個小包到支隊轉悠,大家常能聽到支隊長劉誌東、三大隊大隊長侯偉等人對孔二虎半真半假的訓斥。

孔二虎每次見到韓鬆都說:“韓鬆,要點兒線索不?油耗子的。”

韓鬆總是答複他:“你的線索我不要,等哪天我要你,你就是大油耗子。”

偷油的人都叫他孔二虎,而二大隊刑警們往往稱他為孔二泥鰍。二大隊每次在野外遭遇孔二虎,都會有一番惡鬥,可每次抓到孔二虎都因為沒有足夠的證據給孔二虎判實刑,往往是關幾天就放出來了。所以,二大隊的人一聽到“孔二虎”的名字,牙齒就咬得咯咯響。

現在,麵對劉錦和韓鬆,孔二虎意識到,要脫身不那麽容易了。他一把拉過油缸子,直接送到劉錦麵前:“油耗子,你拿走!我剛剛要把他送到你們隊裏。”

這就是孔二虎,從來不按套路出牌。劉錦、韓鬆不吭聲,繼續看他表演。

孔二虎衝著一幫手下說:“我剛才是不是跟你們說過,要把油缸子送到刑警隊?”

一幫手下連連點頭稱是。孔二虎又衝著小董等人說:“幾個小保安,你們有執法權嗎?油耗子放你們這裏安全嗎?自不量力!萬一你們誰和油耗子勾結,把人放了呢?”

孔二虎的手下都笑嗬嗬的,像看熱鬧一樣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孔二虎接著對劉錦說:“我可不是第一次抓油耗子了啊,你們公安局有記錄。我剛才發現有人偷油,一看是油缸子,我熟啊,我和他太熟了,他怎麽能這麽幹呢?我就決定帶著他來自首……”

的確,孔二虎沒少抓偷油的,這是他清除異己的小手段,隻要不是自己這邊的人,他統統抓了送公安局。雖然二大隊這邊總和孔二虎過不去,孔二虎卻是三大隊大隊長侯偉的所謂線人。侯偉那邊每年都會因為孔二虎的舉報抓獲很多油耗子,三大隊的打擊成績從來都比二大隊高,甚至比何燁的一大隊還要高。

韓鬆說:“二虎,說完了嗎?說完就跟我走。”

“韓鬆,在我手下小弟麵前,給我點兒麵子。”孔二虎嬉皮笑臉地說。

韓鬆二話沒說,上去一把扭住孔二虎的手腕,給他上了背銬。

孔二虎疼得齜牙咧嘴:“我是見義勇為的人民群眾啊,你們怎麽能這樣對我?”

“人民群眾?你也配!”韓鬆環視孔二虎的手下,“你們是老老實實跟我一起走,還是等我一個個上銬子?”

在一幫手下麵前,孔二虎覺得特別沒麵子:“韓鬆,以前你收拾我,都是咱倆自己,頂多有一兩個你同事,今天我這幫兄弟在這裏,你太讓我沒麵子了!”

“你他媽一個油耗子,跟我談什麽麵子?”

韓鬆的暴脾氣是眾人皆知的。那個夜晚,也許是酒氣未消,韓鬆狠狠發泄了一次。他把孔二虎的手下像打保齡球一樣左摔右打,那些人懾於韓鬆的威名,沒有一個人敢反抗。劉錦原本想上去攔阻,又覺得那樣會助長油耗子的氣焰,便一動沒動。

孔二虎怒不可遏:“你不就是剛剛當個小官嗎?脾氣又長了?告訴你,老子能讓你這個官當不成!還以為你爹是公安局長那會兒呢?今天,我當著這些人的麵,宣布兩件事兒,一是宣布你免職,二是宣布要你的命,你等著!”

聽著孔二虎的狂言,韓鬆不怒反笑:“小樣兒,我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