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黑色骨灰

死刑執行日,這個車隊一大早便風馳電掣駛向刑場,清一色的路虎攬勝卷起一路雪煙。天上,成群的烏鴉盤旋跟隨。車隊最終停在了距離刑場很遠的一個山丘上,也就是在狄老大生命的最後時刻進入他視野的那個山丘。他一度把視線集中在那裏,但那個小土堆已經成為他生命中無法越過的山丘了。

那個山丘與刑場的距離恰到好處,站在那裏可以目睹刑場內發生的一切,卻又不會被刑場那邊的法警當回事。那些作為看客的附近居民,誰也沒有發現這個山丘才是觀摩行刑的最佳位置,他們隻是看著囚車駛過,然後在圍牆之外聽到槍聲響起。

其他人都下車了,劉秀還在車上,車窗的縫隙中不斷有縷縷煙霧溢出。當時,他完全沒有想到狄老大會在生命最後發出呼喊,沒有想到狄老大身上竟然有與父親之死有關的密碼。

大地被茫茫白雪覆蓋著,被紅色磚牆包圍的五十米見方的刑場寂靜無聲,裏邊連一個鳥獸腳印都沒有。囚車從遠處駛來,到了刑場院子的鐵門前,法警將鐵門開啟。兩兄弟和其他死囚陸續下車,然後,幾個被剃了光頭的腦袋暴露在寒風中……

劉秀依然坐在車裏,老白、孔二虎等人在山丘上目睹著這一切。一度呼風喚雨的狄氏兄弟因為涉黑走上死地,全國各大媒體都在連篇累牘地講述著他們的罪惡發家史。

曾經擔任狄氏兄弟涉黑專案組組長的柳家勝,因為成功打掉狄氏兄弟黑惡集團,由省廳刑偵總隊副總隊長提拔為經保總隊總隊長。他在接受采訪時說:“狄氏兄弟的覆滅,是正義的勝利,他們都有著強大的關係網和保護傘。可以說,從去年冬至到今年冬至,一年時間的較量,不是我們打掉他們,就是他們打掉我們……”

柳家勝接受完采訪,第一件事就是給劉秀打電話,算是一種慶祝。狄氏兄弟黑惡集團的案源就來自於劉秀。最後的發展結果沒有讓劉秀失望,更沒有讓劉秀的手下們失望。四兄弟所有的罪惡都被翻了出來,他們的保護傘也受到了查辦。

劉秀笑著對柳家勝說:“我現在就在刑場不遠,槍還沒響呢……”

放下電話,劉秀把煙屁扔到外邊的雪地裏。他閉上眼睛,先聽到了整齊的槍響,而後不久又聽到連續四聲槍響。這四聲槍響之間的間隙不長也不短,顯得很有節奏,那是補槍的聲音。槍聲驚起了樹枝上的烏鴉,當那些烏鴉開始盤旋的時刻,劉秀下了車。

劉秀說:“你們這些黑心骨頭的人都看好了,要是腦袋不夠用,也許某天也有人會站在這個山崗上看我們的熱鬧。”

奕成說:“大哥,你的話永遠都是我們的聖旨。”

劉秀說:“他們在刑場上好像都穿著西裝。這麽冷的天!”

奕成說:“狄漢還是穿著貂。”

劉秀說:“他還是最樸實的,所以總是被人當槍使。哼!臨死還想著穿西裝,人模狗樣的一幫人!”

接下來,劉秀默不作聲了。

這個時候,從刑場那邊傳來了幾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淒厲的哭喊具有無窮的穿透力,越過山崗,傳到了更遠的地方。山丘這邊沒有人在意這些。刑場上總會有哭聲,這次的哭聲和以往也沒有什麽不同。當著眾人麵,劉秀說:“慘啊……”

車隊下了山丘,又奔向火葬場。當天中午,女人們為丈夫收殮骨灰的時候,完全沒有注意到人群當中的劉秀等人。在那個特殊時刻,女人們也曾和劉秀有過對視,劉秀準確地知道她們各自是誰,她們卻不知道眼前這位就是仇人劉秀。劉秀親眼看到了狄氏兄弟的骨灰——的確,那些骨灰都是黑色的。

一切都結束的時候,狄成的老鴇媳婦當著狄威的麵質問韓鬆:“原來你是警察?你在冥王星玩得很嗨。”

韓鬆說:“警察就不能玩得嗨一點兒?但是,再也沒有冥王星那樣的好地方了。”

老鴇的智商還不至於把臥底偵查和韓鬆聯係起來,可韓鬆對她的質問很反感。於是,韓鬆低聲對狄威說:“哪天,得做個DNA,我感覺你那個小侄兒不是你大哥的。”

劉秀揚揚得意之時,卻得知了狄老大臨死前那番話,當時就渾身冷汗,獨自跪在了地上。許多年來,與父親之死有關的消息,從來沒有這樣真切過,但那個寶貴信息卻因為狄老大被槍決而像流星一樣劃過。劉秀感覺命運在捉弄他。看著切近,卻瞬間走向茫遠。與狄氏兄弟有關的所有畫麵在劉秀腦海中流轉,劉秀完全沒有想到,一次較量的背後竟會暗含著與父親之死有關的元素。狄老大到底是什麽人?他的背後除了李寶成又有些什麽人?關於父親的死,李寶成會知道什麽?

“一切還是和石油有關。哥,你在這個行當裏折騰,還是對的。”劉錦對劉秀說,“既然狄老大說他有份兒,那麽就說明除了狄老大還有其他人。我們需要找到他從早年到現在的各種各樣的接觸關係。”

劉秀說:“狄老大竟是咱們的仇人,而且是殺父之仇,如果我沒有走上這條路,不在這條路上折騰,怎麽會有機會把他送上刑場?他的重要接觸關係是李寶成。”

時至今日,劉錦似乎終於明白了大哥劉秀的一些算盤。自己的這位兄長一直在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和那三個凶手較量。

劉錦說:“既然狄老大是三個人中的一個,咱們算是已經幹掉了三分之一的仇人了。哥,時至今日,我開始真正理解你了。當年,你和老白他們那些偷油賊攪和的時候,我還曾不理解,現在我特別理解你了。”

劉秀說:“這個世界,隻有我們兄弟可以彼此真正相信,隻有我們兄弟……”

劉錦說:“我們在明處,他們在暗處。你看看,害死咱爹的那些人這些年其實一直在默默注視著我們,李寶成很有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劉秀說:“隻有狄老大被幹掉的一刹那,才露出了這麽一點點。”

劉錦說:“他們在明處,我們在暗處?”

劉秀說:“不,具體來說,是我在明處,他們在暗處。至於你,還沒有人知道,這是我許多年來苦心經營最想要的結果。弟,就這樣搞下去,我在黑道上折騰尋找,你在警察那條道上尋找,我們兄弟隻有通過這樣的方式,才會最終找到所有凶手。”

劉錦說:“你幹你的,我幹我的。為了找到他們,我們什麽都可以舍棄。”

劉秀說:“我需要做好油耗子。你需要做好警察。這樣,就會有好消息等著我們。”

兩個人聊天的時候,獨眼君剛一直靜靜地坐在沙發上,從不說一句話。這麽些年,君剛就是這樣一個角色,他對劉秀絕對忠誠。這個城市裏,沒有人不羨慕劉秀有這樣一個兄弟,而且從小玩到大。這一天,劉秀和劉錦談話的時候,兩個人的眼睛都是火紅火紅的,而且全是眼淚,畢竟這麽多年來倆人第一次聽到與父親之死有關的消息。

重重的敲門聲響起。

劉秀說:“去,給鈞鐵開門……”

劉錦在刑警隊的前輩馬鈞鐵,和劉秀、君剛是從小玩到大的光腚娃娃。當然,這也是秘密,城市裏的黑白兩道上沒有人知道這一點,韓鬆之類的小警察更不會知道。這幾個人本身就像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幹大事兒,而且需要用一生的精力去謀劃一些事情,所以除了他們彼此,他們在這個社會上都有一張密不透風的嘴。在人人都關心自己、人人都注意表麵的年代,沒有人過多在意許多幕後的東西。

除了馬鈞鐵,沒有人會在敲劉秀房門時這樣下重手。但是,劉秀喜歡聽這個聲音。

馬鈞鐵進門就說:“他奶奶的,邪門啦,一個槍下鬼竟然在臨死前給了咱們最想要的東西。狄成背後的人,李寶成一定知道。”

馬鈞鐵可是經驗豐富的老刑警了,這個城市的黑白道上,沒有人比他熟門熟路,但他在腦海中認真梳理了狄氏兄弟這些年的接觸關係後卻沒發現任何破綻。沒有任何破綻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一切都是有備而來,那個隱匿對手很有心機。

馬鈞鐵還帶來一個不好的消息,馬鈞鐵對劉秀說:“當年杏州那起案件,李寶成開始告狀了,隆子洲局長已經簽批了。矛頭已經指向你了。”

劉秀接手育才化工以後,幹得最狠的一票就是和當時的杏州石油化工霸主李寶成角力。劉秀一心想讓育才化工擺脫危機,可那時老白、“金邊眼鏡”、孔二虎、油缸子、奕成等人偷來的原油,都必須全部賣給李寶成,當時一切的規則都是由李寶成製定的。倒賣偷竊原油案件很特別,警察想徹底幹掉李寶成也是個高難度的活兒。當時,李寶成給劉秀打電話,威脅他不要再打那些原油的主意,並說,需要原油必須經過他這一關。

劉秀那時的心理狀態,有點兒像後來狄氏兄弟向他索油,心想,李寶成,你給還是不給吧?

那個時候,李寶成的兒子已經兩歲了,比劉秀的兒子劉翔小兩歲。孩子玩耍的時候,李寶成接到劉秀的約見電話。李寶成說:“我是你想見就見的嗎?小崽子,你算個屁。”

關於父親的案子,李寶成不想給自己提供些什麽也就罷了,自己想弄點兒油,李寶成還不同意,劉秀覺得,李寶成這個人敬酒不吃吃罰酒。剛剛起步打江山的時候,劉秀除了手下君剛沒有誰可以信任,尤其是和李寶成這樣的人較量時,老白等人都在觀望,劉秀必須拿出最大力道才可以奠定永久地位,隻有徹底搞定李寶成,才能從真正意義上在地下油市奠定自己的地位。

無論劉秀怎樣約見李寶成,李寶成就是不見,態度極其傲慢的背後,依然是對劉秀的不屑一顧。君剛的懷中握著短獵槍,槍柄被他握得發燙,他卻無處發泄。李寶成很早便在這個城市將自家老宅翻新,擁有了獨門獨院的別墅,母親一直和他的妻兒生活在一起。李寶成曾一次次懇求母親和他一起搬到杏州海邊養老,可母親就是不同意,還要孫子也不許離她左右。母親說:“金窩窩銀窩窩,都不如我這個土窩窩……”

母命不可違。李寶成是孝子,以母親為中心的生活狀態始終是他的全部。因為有孝順的子女,這位老人後來很高壽。但在早年那個冬天,劉秀利用李寶成的這個優點使用了卑鄙手段。早年那個冬天,李寶成妻子將兒子緊緊包裹著剛走出家門,蹲守多日的劉秀突然來了靈感,和君剛下了車。就在李寶成妻子要打開本田車門的一刹那,劉秀奪下孩子扔到君剛懷裏,然後抱起李寶成妻子回到座駕上。

吉普車直接向杏州駛去,車內開著熱風,溫度撩人。

劉秀問:“李寶成呢?”

女人以為是丈夫在外邊欠了債,估計是債主催債之類的事情,於是緊張的心情放鬆下來:“不知道。李寶成從來不會欠錢,你們不要著急。”

“他不欠我們錢,是他偷了點兒東西。我們隻是想告訴他不要再偷了,但他不見我們。”

聽了劉秀這番話,女人更加放鬆了,態度有些囂張地說:“你們說的我不信,一定是誤會了。李寶成怎麽能偷東西?開玩笑,你們是警察吧?你們這樣對我,可要想想後果。”

“別那麽急躁。我們隻是想見見李寶成,他不見我們,我們才想麻煩你告訴我們他的去處。你給他打個傳呼或打個電話。”

劉秀把自己的大哥大遞給女人。

女人拿過大哥大,直接扔到吉普車地板上,憤怒異常:“你們這幫警察狗子,告訴你,明天我告死你們。”

那個年代,羞辱警察的語句就是稱呼警察為狗子。顯然,女人把劉秀等人當作警察了。車內很熱,加之女人過於激動,她的額頭滿是汗珠。

君剛聽了女人的話,直接在狹窄的空間裏甩過去一個嘴巴,說:“別他媽糟蹋警察,有一隻眼睛當警察的嗎?”

劉秀說:“你和你丈夫看來都是不咋地的人啊,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今天,我隻想告訴你和你老爺們,不要再偷國家的原油。想要油啊,從我這裏買,明白嗎?”

從表情上看,女人似乎明白了他們的用意,看來她清楚自己丈夫是什麽貨色。一個嘴巴沒有讓她過多在意,她覺得一切就是個威脅而已,所以更加放鬆了心情。任憑劉秀和君剛怎麽問話,她就是不回答,隻是說:“你們快點兒把我們娘倆兒送回家。你們還能要我命?”

君剛笑著說:“小娘兒們,真有悟性,我們是不會要你命。”

女人說:“那你們想把我怎樣?”

女人說到這裏的時候,君剛便開始撕扯她的衣服,繈褓中的孩子正在熟睡,完全沒有任何反應。劉秀透過後視鏡看了看,依然專心開車。

女人想大叫卻極力壓抑著,明顯是害怕驚到了孩子。女人極力掙紮,但怎麽扭得過君剛。轉眼之間,女人隻剩下內衣、**,君剛甚至把她的襪子也扒了下去。車內溫度很高,即使一絲不掛也不會覺得冷,但女人卻因為害怕瑟瑟發抖,眼神中呈現出特殊的驚恐。她似乎明白眼前這些人接下來要做什麽了,她本以為將會有最難以啟齒的羞辱等待她,但接下來的羞辱遠遠超出她的想象。

郊區的小路空無一人,同時寒氣逼人。君剛一腳將女人踹了下去,女人屁股上的潔白短褲,瞬間印上了君剛的大腳印。女人從地上爬起來,抱著肩膀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原本炙熱的身體迅速降溫。

“他在哪裏?打電話!”見女人不理不睬,劉秀猛轟油門,做出要撞女人的樣子。吉普車轟鳴著前行一段,女人便不由自主地向前小跑一段。劉秀接著說:“他在哪裏?打電話!”

冷是冷一些,但還不至於凍死,女人緊咬牙關,一言不發。雖然這一幕是巨大羞辱,但不會有身體的傷害,她覺得,再忍一忍一切就會過去了。然而,就在她快要被凍僵的時候,劉秀抱著孩子下了車,而且把繈褓中的孩子放到了吉普車機器蓋子上。

劉秀點燃一支煙,悠閑地吸著,君剛則坐到了駕駛位置。

那個被棉被緊緊裹著的男孩兒進入了哭喊模式。君剛猛轟油門一下,吉普車便向前蠕動一下,孩子跟著也在機器蓋子上晃動一下。女人崩潰了,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和哭聲在曠野回**。她崩潰了,於是撥打了丈夫的電話……

李寶成靠著偷油暴富,成了全體偷油賊的偶像,甚至在千裏之外的杏州建了化工廠。

李寶成出現在劉秀麵前時,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劉秀看了看他,說:“大成子,大名鼎鼎啊!你到杏州發展,也得遵守我們老家的規矩啊。家裏那邊的人,你打聽打聽,現在都聽我劉秀的。你要是不走,也得聽我的。風水輪流轉。”

李寶成從懷中拿出短獵槍直接扣動扳機,卻被君剛玩了命地閃電般奪下。爭奪的一瞬,獵彈射出的刹那,槍口恰好對著李寶成右小腿。那顆獵彈威力巨大,李寶成的右小腿直接被炸掉了。

劉秀對李寶成說:“我的企業要活下去,我也要活下去,你懂嗎?”

李寶成默不作聲,點了點頭。

劉秀問:“大成子,我問你一句話,你有沒有像我這樣好的手下?沒有我這樣的好手下,你就別嘚瑟。”

劉秀這句話讓李寶成印象十分深刻,所以後來花重金培養人馬。

三個人互相對視,劉秀和君剛眼神中霸氣十足,李寶成顯得虛弱許多。李寶成也挺有種,一聲沒吭,咬著牙單腿蹦到不遠處,撿起了自己的小腿抱在懷裏。

雖然滿腦門子汗珠子,李寶成還是不說話。

劉秀問:“大成子,你咋不說話?但你能照我說的辦,是不?”

李寶成點點頭。

劉秀說:“好,識時務,識時務。我們會照顧好你的家人,我很羨慕你那麽孝順……你們家日子過得不錯。”

於是,李寶成離開了這座城市,永遠地待在了杏州。

多年來,劉秀時不時地從地下黑市弄點原油用於生產,有時也會倒賣一些給李寶成旗下企業,李寶成從此不再阻攔了。這一次,劉秀突然出手壟斷地下油市,接下來又喝令手下停止各種偷油活動,無形中等於切斷了對外界的原油供給,包括李寶成的企業。老白暗中賣給他那些油遠遠不夠。

這些年來,李寶成的化工企業已經成功上市。國家給他旗下企業原油指標再多也是有限的,他不僅從油城地下黑市搞油,還從海灣走私原油過來,迪拜油輪經常出現在杏州附近海麵上,那些都是給李寶成供油的。但是,少了油城這一塊,雖然對李寶成談不上致命,卻是一個重要損失。然而,就在劉秀切斷原油供給的時候,迪拜的原油走私油輪也被連續查扣,李寶成陷入崩潰之中,他的企業被迫停產。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李寶成九十五歲的老母去世了。那個城市從未有過的奢華葬禮結束後,李寶成那位一直照顧婆婆的妻子也離開了油城。李寶成沒有了任何羈絆,便開始舊事重提了。憑著當年劉秀對他做的一切,他開始秘密到公安機關控告劉秀,但一切怎麽能夠瞞住劉秀呢?

葬禮開始前,二十來輛勞斯萊斯頂著白花在城市遊**了一圈。劉秀知道後輕蔑地一笑。劉秀對參加李寶成母親葬禮的老白、孔二虎、油缸子、奕成等說:“李寶成很幸福啊,老母親活到最後都是心明眼亮,很舒服的,九十五歲,喜喪啊,喜喪。”

劉秀顯得陰陽怪氣的。

寺廟的鍾聲響起,很多人慕名會聚於此。

小的時候,韓鬆經常去那個寺廟玩耍。那時的源涕七十多歲,那時的寺廟破舊不堪。除了一些像韓鬆這樣好奇又淘氣的男孩兒經常騎自行車來玩耍,整座城市沒有幾個人對這裏感興趣,甚至有很多人不知道這裏。

那個時候,劉秀已經定期光顧,在一間破舊的偏房裏打坐、跪拜。蹦蹦跳跳的韓鬆不止一次從那個偏房門前跑過,他早就注意到了這個人,但從未打聽過與他有關的任何事情,更不知道這個人就是劉秀。韓鬆隻知道,這位虔誠的佛教徒在打坐時,靜得就像一尊佛像,讓韓鬆有些望而生畏。

寺廟裏有很多人來來往往,彼此不知道誰是誰,也不必知道誰是誰,但代表他們每個人的那點點香火,都在一個香爐裏相遇焚化。韓鬆喜歡默默注視著點點香火化作嫋嫋白煙而去。

上學期間,韓鬆有空的時候總會去看望源涕,但參加工作後就很少去了。劉秀每次遇到源涕,源涕都會不由分說牽著他給佛祖燒香,韓鬆想拒絕卻不行。那些年,源涕靠種植中藥材維持寺廟生計,韓鬆經常到廟裏幹活,暑假時澆水種菜鋤草收采藥材,冬天為源涕劈柴、引爐火,還經常把公安局食堂裏的大白饅頭送到寺廟裏。韓鬆拿饅頭的時候,他爸韓立國已經是市局副局長了,無論他在食堂怎樣胡鬧都沒人敢吆喝一聲。

韓鬆不信佛,但就是喜歡到寺廟裏玩,喜歡與源涕還有兩三個年輕和尚開玩笑。在韓鬆心裏,那時的源涕與公安局大院那位看門老頭兒差不多。

現今,寺廟已經完全變了模樣,所有建築煥然一新,寺廟規模也擴大了不少,香火很旺。已經接近百歲的源涕看起來比七十多歲的時候還精神。人們傳說,源涕打卦解簽尤為神奇,但一般人難以得到這個待遇,甚至見源涕一麵都難。政界要員和大老板們都以能夠見到源涕法相為榮。

寺廟那邊人山人海、香火繚繞的時候,韓鬆反而不喜歡去了,偶爾去那麽幾次,有時也會遇到打坐的劉秀。許多年了,韓鬆依然不知道,他就是這個城市裏大名鼎鼎的劉秀。

二十多年來,源涕從來沒有給韓鬆算過卦,韓鬆也從來不相信源涕有那麽神奇。在韓鬆心目中,源涕就是一個身上經常有一股酸味的老頭兒。眼下,韓鬆覺得自己應該帶狄威見見源涕,他希望通過宗教的力量讓她擺脫痛苦,當然更關鍵的是,能夠提供他想要的東西。

早年一起勞作過的瘦弱小和尚慧及如今已肥頭大耳,彌勒佛一般。他為韓鬆稟報後,當然毫不費力地得到了源涕的應允。

一般的香客源涕是不會出麵的,但韓鬆不是一般人。源涕依然不由分說把韓鬆牽到佛祖前燒香,然後幾乎是將他按到地上磕了三個頭。人民警察韓鬆並不信佛,但既然是求源涕辦事兒,一切便都得忍了。接下來,源涕燃香誦經,為狄威的兄長們超度。狄威的情緒竟神奇般得到緩解,而且,對韓鬆更加信任了。

狄氏兄弟有很多生意,歌廳、洗浴中心、賓館等,大多是黃賭毒藏匿於其間,但他們從來不讓小妹狄威觸碰這些。他們兄弟從小一起打打殺殺起家,壞事做盡,卻一起努力嗬護著最小的妹妹狄威。他們把狄威送到英國讀書,雖然這個妹妹的學習天分差一些,他們依然花費重金,想幫妹妹拿下一個文憑。可妹妹遊遍歐洲列國,文憑硬沒拿下來。

狄氏兄弟為妹妹在市區買下了一處門麵,狄威從英國歸來後,就在那裏開餐館。狄威也隻有這點兒本事了,所謂的英國留學經曆,除了虛榮心什麽也沒剩下。但她的留學經曆對餐館經營倒是也有好處,很多食客都慕名而來。如果不是哥哥們東窗事發,狄威會踏踏實實地經營她的餐館,她的小資生活不會起什麽波瀾。

大哥落網前一天失魂落魄,就連他最喜歡吃的包子也一個吃不下了。那時,狄威還沒意識到事態會那麽嚴重,更想不到哥哥全都上了刑場。她記得,那天她還說了很多安慰大哥的話,她清楚地記得大哥臉上的苦笑。

何燁、華生、韓鬆還有我,在警校讀書的時候一直來往密切。韓鬆和狄威勾搭上以後,我們不止一次看到他們在各種場合出現。韓鬆這小子每次遇到我,總會和狄威故作親密,他那示威式的驕傲表情隱含著針對我的潛台詞:你沒有,氣氣你……

韓鬆在冥王星的臥底經曆是一個絕密,除了高層並不是誰都知曉的。與臥底冥王星不同,韓鬆與狄威形影不離的一幕幕都被某些人記錄在案了,韓鬆卻全然不知。這些反而讓張克平、劉誌東、馬鈞鐵等人對韓鬆充滿了誤會。

宣讀死刑複核那天,省廳的柳家勝帶著專案組部分人員在現場聆聽庭審。劉秀的手下老白、孔二虎藏在現場的隱蔽處。省廳有人給韓鬆做了密拍。柳家勝知道韓鬆是誰,而對於省廳專案組大多工作人員來說,他們認識每一個與狄氏家族有關聯的人,韓鬆卻是新麵孔,韓鬆為他們提供的都是鏡頭裏的東西,卻沒有他本人。省廳專案組工作人員查來查去,終於得到準確消息:韓鬆是刑警支隊一大隊副大隊長。

誰也不明白整天陪著狄威折騰的警察韓鬆到底要幹啥。柳家勝雖然知道韓鬆是臥底冥王星的功臣,卻不知道文碧君廳長派給他的新任務,於是對他的舉動充滿困惑。看到韓鬆和狄威親密的樣子,柳家勝心生反感,想起了文廳長說的那句話:咱們公安民警臥底也好,物色各種信息員也罷,長期接觸灰暗麵,對這部分同誌要多提提醒,咬咬耳朵、扯扯袖子是非常必要的,慘痛教訓可是有的。

柳家勝望著韓鬆,無奈地一笑。

“超度?一群黑心肝,怎麽能超度?下地獄吧。”劉秀的手下們這樣說的時候,臉上同樣清一色露出了輕蔑的笑,“竟然還有一個小警察陪著超度?”

劉秀的目光冷冰冰地掃了他們一圈。他們不知道,劉秀這時也在想:笑吧!誰知道你們的心是不是更黑!

劉秀此生最痛恨的就是偷油賊。自己的老爹命喪偷油賊之手,劉秀又怎能不心中有恨?劉秀可以成為一個小偷油賊,混雜於眾多偷油賊當中,然後慢慢搜集與父親遇害有關的線索,但是,劉秀似乎成了賊王。

“這油啊,是咱爺爺咱爹那一代人辛辛苦苦打下的底子,一想到這些原油被油耗子一罐車一罐車地拉走,我就難過。”劉秀對劉錦說,“所以,我一直謀劃主宰一切。”

“哥啊,仇沒報,但這賊的帽子這輩子還怎麽摘?”

“帽子不著急摘,但你記住,我不是賊,是賊王。在這個圈子裏,不成賊王就是死路一條,那些狼會瞬間把我撕爛,我哪裏還有機會報仇?”

“那些油畢竟都是贓物……”

“這個世界欠我們家一條命。我說過,哥哥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情,也不會對不起咱爺、咱爹。咱們是老石油的後代,名聲最珍貴。我有我的原則和方法。”劉秀笑笑,“放心,我無論到哪裏都不會提起有你這個弟弟。我也知道,你無論到哪裏也不會提起有我這麽一個哥哥。你過好你的正經日子……隻要有機會,你能抓到誰盡管抓。記住,一切是屬於我們兄弟的遊戲。”

“好吧,你要努力找到那個人,我當好我的警察,也要努力找到那個人。”

劉秀總是西裝革履,劉錦總是一身有些褪色的警服。誰也不知道,這兩種裝扮背後有著怎樣炙熱的兄弟情。

董雙紅和劉錦一樣,都是董和平的牽掛。雖然董和平精神不佳,但心中還是滿滿地裝著兩個兒子。劉錦很看重董雙紅,一心想利用他在抓捕油耗子方麵取得突破,因為大哥劉秀說,董雙紅就是信息員。劉秀和董雙紅一直緊密團結。董雙紅不負眾望,已經掌握了所有偷油技巧,也立足最底層掌握了各大偷油勢力的組織架構。董雙紅把一切都告訴了劉秀,但至於董雙紅具體應該告訴劉錦什麽,卻需要事先征得劉秀同意。這是因為劉秀心中有一盤棋,他不想讓任何人壞了自己苦心經營的這盤棋,包括弟弟、警察劉錦。

這一次,劉秀對劉錦說:“現在,已經到算總賬的時候了。雙紅已經幾乎發現了他們的所有問題。但你們倆配合著幹活時,要格外注意安全。”

江麵和陸路密布著各種油料外運的通道,有合法的也有非法的,有明道也有暗道。夜晚,江麵和陸路總有黑影閃動,劉秀也是其中之一。

“這幾口井是我的……”

“這幾槽子油是我的……”

“別找不自在,你讓開……”

黑夜裏,偷油賊之間這樣的對話比比皆是。爹的命就是被偷油賊奪走的,劉秀怎能容忍他們?劉秀下手狠,在油耗子當中是出了名的。最初,劉秀把那些偷油賊和他們偷的油料送到公安局的魯奎那裏,但不久後就發現一切都是徒勞,偷油賊們很快就被放出來了。劉秀和魯奎的相識,氣憤與誤會是兩個核心基本點。魯奎說:“油耗子們在盜、運、銷三個環節都很有技巧,他們不是說處理就能處理的,證據不全,到檢察院那裏也費勁兒。”再後來,劉秀成了警方安插在盜油江湖裏的“**”,劉秀也常常出於籠絡人心等林林總總的需要,輕鬆地為老白等人說情。

老白曾是偷油大戶,被劉秀打折了一條腿後落下終身殘疾。最終,老白選擇了臣服於劉秀。多年來,劉秀每天都在與油耗子們和諧共處,卻又從骨子裏看不起這些油耗子。金邊眼鏡、老白、孔二虎、奕成等人,在劉秀麵都服服帖帖。劉秀望著他們的表情,總是帶著幾分怒氣和陰森。他想得到與父親之死有關的線索,但始終一無所獲。劉秀知道,凶手也許就是他們其中的某個人,所以在他和他們交往的這些年裏,內心始終有著天然的隔閡與痛恨。所有人敬重劉秀不假,似乎又和他隔著一層膜狀物。

劉秀常同許多警察朋友互動,比如魯奎、張克平和侯偉等,卻始終沒有結果。

劉秀問過侯偉:“我總感覺,你在我父親那個案子上有些欲言又止的東西,能告訴我是什麽嗎?”

侯偉說:“一旦我說出來的時候,就是證據確鑿的時候。這之前,我不想說什麽,請理解我。”

“我們的原油不會再外賣一滴。劉翔的技術已經成熟,提煉稀有元素賣給軍工企業,將會是我們企業轉型後的利潤爆發點。”劉秀又在給大家洗腦,劉秀說,他們的產品隻賣給國內軍工企業,外國政府或企業一律免談,“我爭取帶領大家做大,大家未來一起幹幹淨淨做富豪……”

劉秀陰著臉接著說:“希望大家明白我的好意。”

劉秀陰險以對,人們在這個時候是不服氣的,似乎沒有人相信他說的話,但多年的情分兒擺在那裏,也沒有人說反對。

劉秀給大家規劃了一個美好的未來,一些人表麵上顯得很振奮,但有些東西是他們舍不得拋棄的,他們在私下裏繼續做些小動作是免不了的,比如,繼續把偷來的原油私自交給杏州,或是弄點兒其他意想不到的“節目”。

劉秀旗下有多個化工廠,其中的育才化工已經是當地最為知名的民企和利稅大戶。工廠大門前有一個牌子,上邊寫著“公安機關重點保護企業”。這個牌子已經很舊了,但的的確確是公安局給掛上去的,而且當年舉行掛牌儀式的時候,還是韓鬆他爸、時任老局長韓立國揭去的紅綢子。

秀才集團目前是一個響當當的名字,業務涉及石油化工和房地產,還整天嚷嚷著未來會上市。劉秀自稱是搞土建起家,靠石油化工發家。最近這些年,秀才集團又靠著房地產產業的強勁態勢,成為當地家喻戶曉的知名企業。除了普通民宅開發以外,秀才集團建在城市中心的寫字樓項目也十分令人炫目,那三幢標誌性建築高聳入雲,A、B、C座對應的名稱分別為狀元、榜眼、探花,人們往往稱其為“三炷香”。

但這隻是外人眼中的秀才集團。

狄老大曾給省公安廳文碧君廳長寫信,也在獄中反複向市公安局局長隆子洲反映,育才化工廠是被盜原油的集散地,劉秀不僅使用贓油生產,還進行贓油倒賣。隆子洲對狄成的這句話印象深刻——普京惹事兒把油價弄得這麽低,劉秀的化工廠為啥還能利潤豐厚?那是因為他的原料都是偷來的,零成本……

針對劉秀,隆子洲沒有忘記文碧君下達的“殺無赦”命令的前提條件。

一年一度的“兩會”期間,政府組織了一次職能部門與企業家的座談會,被省公安廳派至這個城市出任公安局局長已經一周年的隆子洲與劉秀第一次見麵,彼此毫不客氣。隆子洲到任這一年見證了幹掉狄氏兄弟涉黑團夥的全過程,其間屢次接到舉報,稱這個城市最大的油耗子是劉秀。

隆子洲說:“劉總大名鼎鼎。我是初來乍到,但是眼裏不揉沙子。”

火藥味很濃,但劉秀顯得異常沉靜:“幹掉一粒沙子是政績,比如幹掉狄氏兄弟。幹掉所有沙子才是成績。成績更讓人佩服。”

劉秀的回答令隆子洲備感意外。

劉秀接著說:“局長來了一任又一任,民警換了一茬又一茬,誰也沒有解決這個問題。隆局,我祝您成功。您需要我做什麽,隻管說話。我是油田老工人的後代。”

隆子洲的表情竟然放鬆下來:“我知道,打擊涉油犯罪是一件很複雜的事情。國家領導人有批示,文碧君廳長在短短時間內也已經連續批示十一次,我們的決心,當然是幹掉所有沙子。”

“文廳長的批示不新鮮,您對於這個城市來說是新的。這個城市有很多舊的情況,不是一兩句能說清的。一切就看文廳長和您能夠承受多少壓力,能夠抵擋多少**了……如果您沒讓我失望,我會盡地主之誼,竭盡全力給您想象不到的幫助。反過來說,您若是沒那個能耐,我也愛莫能助。”

隆子洲與劉秀彼此對望的眼神顯得撲朔迷離。

“兩會”期間,我和韓鬆、何燁都在安保現場,我在車上備勤,韓鬆與何燁在責任區到處溜達巡邏。我在車上玩手機看朋友圈的時候,何燁給我打來電話,說要一起見見韓鬆。盡管安保無小事,忙裏偷閑,我們三個人還是很快見麵了。

雖然是我們三個人見麵,但那兩個家夥根本就沒拿我的存在當回事,見麵和我連招呼都不打,就直接步入火光四射的橋段了。

“你離那個丫蛋遠點兒。”

“和你啥關係?”

“別不知道好歹。和黑社會家族沾邊兒,你瘋過頭了吧你?”

“你要是天天陪我喝咖啡,我就不和她瘋了。”

“我提醒你,現在很多人對你有誤解,你不要太招搖。”話不投機,何燁怒氣衝衝地轉身離開。

韓鬆趕緊追上去:“哎,別走啊。何燁,我實話實說還不行嗎?你也知道,狄氏兄弟是劉秀那邊提供的案源,他們雙方有深仇大恨。那個狄威掌握著劉秀的一些致命證據,我是想把那些證據泡來……”

我也跟上去,幫韓鬆作證:“這個千真萬確。”

韓鬆接著說:“但有一點先說明白,我可不是為了討好那個狄威,或是要給她家報仇,你別把我瞧扁了。我就是想尋求真相,真正幹一場打黑大事兒。”

我的這句話惹了禍。何燁加快了腳步。

韓鬆狠狠瞪我一眼,趕緊追上何燁:“我在女孩兒方麵哪那麽容易走火入魔?何燁,你知道我……”他攔住何燁,從兜裏拿出一個油光鋥亮的桃核,那是韓鬆參加工作後第一次外出抓人時何燁送給他的吉祥物。“這個我走到哪裏都帶著,辟邪,不隻是求身體上的平安,也求精神上的平安。請放心,我不會走歪路的。”接著,韓鬆又變魔術似的從兜裏拿出一張紙條,在何燁麵前展開,上邊是何燁的字跡:你是一朵蒲公英,飄啊飄,飄到哪裏都是家。

韓鬆說:“無論走到哪裏,我都隨身帶著。時間越久,感覺越珍貴。”

“我不是讓你燒了嗎?”

“怎麽舍得?”

何燁的樣子氣鼓鼓的。若是後退若幹年,何燁肯定會一個大嘴巴扇過去。現在,她已經不會那麽衝動了。她走上前,給韓鬆整理了一下領帶。麵對韓鬆,何燁的表情很複雜,是喜歡?是討厭?我整不明白。

“祝你好運,堅持你想堅持的吧……”何燁轉身要走。

韓鬆卻一把抓住她,表情回歸正經模式,說:“有個事情你得幫忙。幫我搞一係列測謊,行不行?我知道,你在這方麵非常在行。”

何燁爽快回答:“案子上的事情一點兒問題沒有。我隨叫隨到。”

韓鬆問:“測謊,我總是懷疑這個,你說準嗎?”

何燁回答:“你要知道,我是靠譜的,你要是懷疑什麽就是在懷疑我。”

兩個人的對話,我真是聽不大懂。但我知道,在警校的時候,很多人都追過何燁,而何燁卻專心致誌追韓鬆。毫無疑問,韓鬆喜歡何燁,卻又對何燁若即若離。後來有一段時間,何燁對韓鬆像對仇人一樣。韓鬆工作以後又反過來找何燁,人家就再也不搭理他了。感情啊,就是這麽古怪,折騰的當事雙方也不見得弄得明白。

“兩會”後不久,我被調入刑警支隊。讓我沒想到的是,我的調轉是隆子洲局長欽點。他還和我進行了一次單獨談話。他對我說:“我從多個側麵了解過你,你忠誠敬業,老成持重。打擊涉油犯罪最需要你這種年輕人。你要掌握一些實情,領導和同誌們都是什麽樣的狀態,如實告訴我……過一段時間,我會把你和一些值得信任的同誌集體調入油田支隊,品質不過硬的一個不要。希望你多學習刑偵業務,多觀察人,早日成為刑偵骨幹。”

我當然很激動,可媳婦得知我調轉的消息卻不以為然:“就是個屎窩挪尿窩。你看人家韓鬆多有能耐啊,人家都提拔多久了!你還傻高興呢……”

韓鬆幾乎每天陪伴著狄威,陪她痛苦,陪她憂傷,陪她去寺廟,陪她去吃哈根達斯……

“你和狄威喝茶的時候,為什麽從來不帶著我?”

韓鬆怒不可遏:“說你是大傻子,你就是大傻子。你是把人家大哥押到刑場的人,她見到你得啥心情?這叫血仇!你有沒有點兒政治素質?你以為你天天看報紙就有思想啦,醒醒吧你……”

“哦,你和狄威,我有點兒懂了。但你和何燁,你倆到底咋回事?”

“記得《大話西遊》裏的台詞嗎?曾經有一段最真摯的感情擺在我麵前,我沒有珍惜……”

“不用曾經,我感覺現在還在那兒呢,你現在就開始珍惜,來得及。”

“不行,我得幹點兒大事兒攢點兒資本,要不不般配。”

“拉倒吧你,等你般配了,何燁弄不好都是別人的了。”

韓鬆怒了。

“以後我和哪個女孩兒互動,以後我泡誰,你都不要亂評價!你就是一個傻子,不要以為看幾張報紙就檔次提升了。男人壓過女人,靠的是實力,不是體力,你懂嗎?你知道不,我想給狄威過生日,給她個驚喜,我就在公安網查她的生日,結果查出來十六個本市開房記錄。就這麽個玩意兒,我還得給她唱happy birthday to you。你以為我真的走火入魔了?我是在為職業理想屈尊呢……狄威雖然留學過幾年,其實就是一個假洋鬼子。”

我其實是很自卑的一個人,我也很膚淺,我的愛情也很淺。狄威那種女孩兒,我是看不出她的心的,可韓鬆一眼就能看穿。潛意識裏,我羨慕韓鬆,羨慕韓鬆的聰明,羨慕韓鬆與某個女孩兒的互動,更羨慕韓鬆與何燁的互動,但我沒那個本事,隻有羨慕的份兒。

韓鬆整天泡著狄威,狄威漸漸有了恢複狀態的意思。憂鬱不振的狄威出現了轉機,一個韓鬆自認為無比寶貴的電話號碼就在這個時候浮出水麵。狄威說出那個號碼的時候,韓鬆把她抱起來轉了一圈兒:“好啊,你的魂兒終於回來啦!”

喝咖啡的時候,韓鬆會托著下巴望著狄威發呆。韓鬆後來對我說:“那時候我才意識到,打黑除惡不是那麽容易的。如果不是立功心切,我會立馬跳起來走人。我是個有事業心的警察,所以才會這樣堅持……”

欲變節以從俗兮,愧易初而屈誌。通過韓鬆的這句座右銘,通過發生的一些事情,我的確感覺到他似乎一直在堅持著某些東西,隻不過不是那麽清晰罷了。

韓鬆還對我說,狄威和她的哥哥們一樣,長得從裏到外都黑,骨子裏除了複仇沒啥內涵。他不喜歡她這種現代派和撒野派。他說,他永遠隻喜歡何燁。可是,提起何燁,韓鬆總是說著說著腦袋就耷拉了。

韓鬆出手,把工商、稅務、衛生防疫、消防、派出所都擺平了。法院那邊雖然沒有結果,韓鬆也為狄威出謀劃策。折騰來折騰去,韓鬆似乎成了狄威唯一的依靠。哥哥們的女人和孩子們,隨著哥哥們的灰飛煙滅也都散了,就好像從來沒有在狄威的生命裏出現過。

“洪圖,搞完這個案子,我就青史留名了。但是,幹掉這個中國最大‘黑手黨’案子之前,我還是得把那個凶手找出來,把‘黑手黨’的二百萬懸賞先弄到手再說。你的零花錢還是得搞到手。”事實上,韓鬆閑來無事已經很久,他叨咕叨咕對我說,“工作幹再多也沒用,關鍵是得有關係,得有市局某個領導幫你忽悠。早年我抓那麽些壞人,一個副科都沒給我。這回,我破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案,就誰也擋不了我了。我和劉秀也算是有緣,給他爹的案子破了,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情,而幹掉他換取我錦繡前程呢,也是一件好事情。”

“你還好意思說你沒關係?你爹不是公安局長嗎?”

“這個局長爹還不如沒有。不讓他疏通關係還好,我隻要提起這個話題,他就會罵我沒出息。他是不會為我說一句好話的。我這個‘官二代’比一般人進步都難。”

“再難你也比我強吧?你好歹有個局長爹,別人不看僧麵看佛麵。”

“你這話就是小市民思維,難怪我罵你這麽多年。”韓鬆很氣憤,“我那個爹啊,兩袖清風,一肚子酒精,絕對是共產黨的好幹部,可誰信呢?你都不信,別人就更不信了,你說我活著多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