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劫法場

“明天,我要劫法場……”

深冬的夜晚,當我接到韓鬆電話的時候,正睡意蒙矓。我曾經無數次在電影、小說裏遭遇過這個詞,卻完全沒想到,寂靜的夜裏,會從老友韓鬆口中聽到這句怪話。

我頓時困意全無,韓鬆那邊卻是一陣大笑。公安廳那邊要是知道今晚有兩個警察在開這種玩笑,我們的警服一定不會穿到天亮。

時間過得飛快。俄羅斯兼並克裏米亞導致全球的能源產業重新洗牌,美國通過壓低油價打擊俄羅斯,我生活的這座石油城市也受到波及。油田效益不佳,人們臉上愁眉不展。在油田工作的媳婦已經沒有了前些年暴發戶般的嘴臉,不再埋怨警察工資低,不再埋怨我整天看報紙沒出息,有時還會對其他人說,多虧找了一個公務員,多虧找了一個警察。

每天下班,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後,我終於可以安心看報紙了。額外增加了警銜工資後,我的待遇進一步提升,她甚至主動向我提起:“要個孩子吧。”

我帶著滿足感對韓鬆講起這些時,他卻繃著臉對我說:“你媳婦小市民……待我把那個懸賞二百萬的案子破了,分你一百萬砸蒙她。”

一份份報紙時常陪伴著我。我和狄氏兄弟第二次遭遇是在報紙上。我不喜歡值班的時候聽某些人吹牛胡扯,更不喜歡聽某些人對這個職業無休止的抱怨,所以常常讀書看報打發時光。市裏的這份晚報又在刊發懸賞告示征集一起陳年舊案線索,價碼已經漲到了驚人的二百萬元,韓鬆說的就是這個懸賞。估計這是全中國開價最高的懸賞告示了吧,這也算是我們這個城市比較奇葩的一件事情了。在我的讀報經曆當中,因為那張《南方周末》,我有時會羨慕其他城市,原因是那些城市總有各種事情整版整版發出來,而且發出來的文字都那麽深刻。終於,這一次,報紙破天荒為我的城市發了整版。

從上一個冬季省公安廳展開打黑行動開始,狄氏兄弟成了整個城市熱議的話題。明天就是槍斃狄氏兄弟的日子。而即將到來的這個寒冷的早晨,我將執行押解狄老大的任務。我和狄氏兄弟也算有緣,兩次遭遇都是在刑場。上一次,是狄氏兄弟給董雙紅設的刑場,卻讓我給劫了。這一次,是國家給狄氏兄弟設的刑場,這個屬於他們兄弟的劫是無人能解的。

報紙用兩個整版通欄刊發了與狄氏兄弟有關的那些事情。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張壓題照片:狄老大抱著肩膀,穿著黑色大衣,旁邊是一口井……

關於狄氏兄弟是否涉黑,爭論始終沒有停止。每一個涉黑團夥被打掉的前前後後,這樣的爭論都不少。狄氏兄弟做的壞事不需要一一羅列,我曾經翻閱過大量法律書籍和資料,作為一個警察,我覺得他們涉黑毫無疑問——打打殺殺的事情一籮筐,重傷害、命案應有盡有,涉毒涉賭涉黃,而且還有製造爆炸事件的惡劣情節。

但這一天報紙上的照片,設計得實在讓人無話可說。這是在為涉黑團夥張目嗎?意思是說有人給狄氏兄弟設置了一口井,然後讓他們掉下去?可細讀文字,覺得也不是。這篇稿子寫得奧妙精深,那種中性意境把思考空間留給了讀者。至於那口井具體是誰挖的,文章並沒有清楚說明或是點出某個人。

毫無疑問,這篇報道中給人印象最深的采訪對象是狄氏兄弟的小妹——狄威。

“我認慫了。我的哥哥們罪有應得,我覺得,給他們定性為黑社會不為過,犯了國法領了死刑,對判決書我沒意見。但我要說,舉報我哥哥的也不是什麽好人,比我哥哥他們還要黑得多,他們更加罪該萬死……”狄威接受采訪的照片赫然刊登在報紙上。狄威麵目清秀,知性十足,與她哥哥們的凶悍之氣完全不同。“我們家基本上算是被滿門抄斬了,但有我在,這個事情沒有完……法律上的事情,我的四個哥哥去承受了,但情理上的事情我接下來會辦……對辦案民警,對國家法律和審判機構,我沒有任何異議。我今天許下的這個諾言,是針對把我兄長們置於死地的另外一股涉黑勢力……”

話到這裏,記者提醒狄威:“這不是諾言,這是威脅。你一個弱女子,你覺得這種威脅有用嗎?”

“我相信,有正義良知的人會和我結伴而行。接下來,法律和道義都會站在我這邊。就像我的哥哥們做了那麽多違法的事情,最後失勢、失道直至走上斷頭台一樣,有的人同樣應該是這樣的結局。我說到做到。在這裏,我要對那些人說,你們打著終結罪惡的旗號幹掉了我的兄長們,但你們更要明白,電影裏那個真正的‘終結者’最終將自己熔化在鐵水裏。想做終結者,就得承受終結者的代價……”

這篇報道的結尾挺深刻:“也許,這已經是結局;也許,在這個結局後邊還會有結局……”

深刻歸深刻,我覺得狄氏兄弟這個小妹還是很幼稚的。她說的這一切有什麽意義?她那些黑心哥哥完全是罪有應得。報仇?找所謂幹掉她兄長的那些人報仇?簡直是笑話吧!我扔下報紙,回臥室找老婆去了。

明天我就要執行押解狄氏兄弟的任務,而且我押解的是狄老大,重任在肩。危險應該是沒有的,黑老大到了這份兒上,還能出什麽幺蛾子?我幹的工作就是將狄老大押解至刑場,在他生命的最後,拍拍他的肩膀說“一路走好”。通常我轉身不久,就會聽到槍聲。幾聲槍響過後,罪惡的生命就此魂飛魄散,這是必然的結局。

……

我完全沒有想到,在這個深夜會接到韓鬆的電話,而且這個電話竟然和狄氏兄弟有關,和狄威有關。我更沒想到,狄威所說的會和她“結伴而行”的人竟然是韓鬆。

這家夥吃錯藥了?

“欲變節以從俗兮,愧易初而屈誌。”

我始終認為,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韓鬆的人,也始終認為,自己知道韓鬆那個破舊電話本扉頁上這句話的大概意思,應該是莫忘初衷吧。

“行了,你這一輩子的目標都實現啦。你在警校的時候想當刑警隊長,眼下已經當上啦,夠本啦。”我和韓鬆摟著一堆大綠棒子和啤酒瓶哈哈大笑的時候,我總這樣寒磣他。

他也總是搖搖頭:“不行,現在還是副的,我得當正的,一把手的大隊長。”

前一段時間,韓鬆又對我說:“我的欲望長大啦。現在,我的目標是當局長啦。”

韓鬆摟著大綠棒子狂飲的那副熊樣,一點兒看不出《楚辭》裏的那句“欲變節以從俗兮,愧易初而屈誌”會是這種人的座右銘,但我從來沒拿這個和他開過玩笑。我倆反正是一輩子的朋友,一切慢慢走著瞧。

韓鬆常常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好女人太少啦,就像好吃的大綠棒子再也找不到了一樣啊。”

我一直覺得,這家夥對女人的愛和情都是碎片化的,他能同時喜歡上好幾個。當他譴責當代女性很爛的同時,我總想對他說,其實你的愛也很爛。當然我不會這樣說,韓鬆和我親如兄弟,他咋個樣子我都不介意。

雖然常年拈花惹草——其實最多是占兩句口頭便宜,而且從事著他最喜歡的刑警工作,可我覺得韓鬆一直是悶悶不樂的。直到他遇見狄威,我才明白什麽叫被打了雞血。那個夜晚,眼看著他的心氣越升越高,我內心的恐懼也越來越強烈。我們是警察,但我們也是普通人,其實,我們都沒那麽大的尿性。

那段時間裏,狄威一直四處奔走,她說要給兄長報仇,卻又承認幾位兄長罪有應得。在大多數人眼裏,她的一切舉動僅僅是個笑話,但在韓鬆那裏似乎不是那樣。確切地說,韓鬆態度明確,他就是要幫助狄威。韓鬆意氣風發,他說,自己一定可以做到。他還向我保證,這跟荷爾蒙無關。

“不要臉……”師父馬鈞鐵為了這個事情,幾乎是追著韓鬆要甩過去一個大耳雷子。師父似乎很討厭韓鬆整天和那個小丫蛋折騰。當然,馬鈞鐵不知道韓鬆背後的名堂,而韓鬆對他也是有著某種懷疑的。

韓鬆邊躲邊說:“師父,以前我不要臉的事情的確沒少幹,這回可要長點兒臉啦……”

夜裏摟著老婆的時候,是我最能覺得天下第一的時刻。

每次夜裏值班和巡邏,我最想念的就是眼前這個女人。雖然在無數個日子裏,她會埋怨我掙錢太少,而且常年霸占我的工資折,隻給我一點點夠買報紙的零用錢,但完全不影響我的幸福感。當警察這麽多年之後,我的腦海裏似乎隻剩下兩個單一感覺,一個是巡邏時的冰冷街頭,一個是眼前這個女人的溫暖懷抱。我最喜歡的是巡邏時接到她的電話,最討厭的是在摟著她時接到與工作有關的電話。

很不爭氣,電話響了……

“明天槍斃那幾個人,你去吧?”

“我去啊,我押解那個狄老大。”

“明天,我要劫法場,你幫幫忙唄?”

“劫你個球,你敢來劫法場,我就敢把你就地正法。”

“把我幹掉了,你這輩子就沒朋友了,你傻啊……”

“你把狄氏兄弟推上法場,現在又要劫法場?”

“送上法場有送的道理,劫法場也有劫的理由。”

“你自己一個人抽風吧,我不和你說了。”

“別掛,別掛。我就是想你了……抱歉啊,我知道你夜裏總是忙。媳婦的腰間盤突出好利索沒有?別整犯病了,下手輕點兒啊……”

我聽見韓鬆的壞笑。那年我帶著媳婦去北京做腰間盤手術,是韓鬆給我聯係的301醫院,這家夥的路子確實野。媳婦進手術室之前,韓鬆帶著責怪的語氣對我說:“看你把媳婦弄的,都突出了……”

他這番話的確提醒了我,也許真是我造的孽。我就夜裏那麽點兒能耐,白天當警察卻不那麽成功。

此刻,這小子又在提醒我啊。

“記著呢。啥時候喝點兒啊?”

“喝點兒,今兒晚上就得喝點兒。我明天真要去法場,我要陪著一個人看狄老大他們最後一眼,你得幫幫我忙……”

“狄老大?”

“你別害怕。除了生活作風,你對我啥事兒都放心,對吧?”

“到底咋回事?你要折騰什麽名堂?開槍斃人的當兒,你讓我幫啥忙?我能幫你啥?”

“你也知道你是個笨蛋,你幫不了我啥。我就是讓你幫我做點兒小事兒。”

每次韓鬆汙蔑我是笨蛋的時候,不知道為啥,我都很開心。很久沒有這小子的消息了,來了電話就說要劫法場。我知道他不可能幹這種事情,但他一定有啥文章。韓鬆這人膽子大,性格怪,在警校時人緣不差,但純鐵就我一個。在我眼裏,他完全是一個受荷爾蒙支配的家夥,工作出色這沒話說,但到處留情也是事實。我經常懷著無比嫉妒的心理義正詞言:“別總和女孩兒瞎折騰行不?”

韓鬆總是說:“虧你還是我老鐵,你一點兒不懂我。”

我不懂他?他這話總讓我覺得匪夷所思。我覺得我特別懂他,而他並不懂我。韓鬆一直尊稱外表憨厚的我為兄長,其實我啥能耐也沒有,直到眼下還是普通特警一枚,關鍵時刻披上鎧甲,一聲令下我就會像狼狗一樣撲向目標。

好在我的身體一直強壯,絕對對得起特警這個稱號。我曾經追吐過多少人,我自己都數不清了。從我的發型就可以看出我的精幹,除了頭頂薄薄一層常年維持在半厘米左右的黑發,周邊全是禿禿的。特警隊裏隻有我這種骨幹才敢於常年保持這種發型。記得小時候,我媽稱這種發型叫尿盆頭,周邊光光上邊一個小蓋蓋的意思。現如今呢,人們把這種發型叫炮子頭。我不是嘩眾取寵,留這個發型主要是常年各種訓練出汗太多,圖方便而已。

這段時間我右胳膊始終疼痛難忍,原因是前幾天抓捕安壽縣的越獄逃犯時,我被吊在直升機上好多天鬧的。當時我戴著頭盔風鏡,挎著衝鋒槍,一根纜繩吊在我的後背上。支隊長讓我保持這個樣子,做給別人看的意義遠大於抓捕那個逃犯。逃犯落網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但很多媒體記者的長槍短炮都對準了我,我的特寫照片發在了全國各大網站和許多報紙上,可惜的是,沒上我最喜歡的那份報紙。

吊在直升機上飄來**去,腳下一會兒是茫茫林海,一會兒是玉米地,單調的景色讓我上下眼皮直打架。我曾經中過槍的左腿和完好的右腿懸在空中——那次槍戰,我擊斃了一個壞家夥,立了一等功。

我肯定是睡著了一會兒,醒來的時候,努力回憶剛剛做過的夢——我夢見了在警校的那段時光。

上警校那會兒,我和韓鬆每個周末都去師大院子裏那個丁字路口。我們在那兒分手。我向左走,去電影院看大片兒,他向右走,去和女孩兒約會。看完電影,我會回到那個丁字路口,如果韓鬆在那裏等我,那就意味著他和女孩兒沒戲了。如果看不見他,那就說明他把人家勾搭上了——總的來說,他在路口等我的次數比較多。

我羨慕韓鬆,至少他想到就做,能主宰自己的命運。我不行。我現在僅僅是一件工具,抓人的工具,目標別人都鎖定好了,我的任務就是等候命令,隻要一聲令下,我就撲上去。說我這樣的人是鷹什麽的太文縐縐,當我撲上去的時候,感覺自己更像一隻狗,一隻不必有太多想法但卻很凶猛的狗。其實,我也想像韓鬆那樣,追自己想追的女孩兒,抓自己想抓的人。但是,我做不到,即使別人給我介紹的這個醜老婆,我也忍了。

盡管如此,我受到的表揚卻一直很多,比如忠誠,比如可靠,這些元素讓我在警校時成為學生會主席,也讓我成為特警隊的第一捕吏。押解狄老大,我責無旁貸。我要把他從看守所接出來,等法官宣讀完死刑複核材料,一路押著他去刑場,最後還要把他身上的鎖鏈扣在地環上,然後拍拍他的肩膀:“一路走好……”

我是不是很變態?還沒有送某人去刑場,我的腦海裏卻在反複預演著槍決的情景。

閑啊,當特警實在是太閑了。一年下來,除了訓練之外,高精尖的刺激任務實在是太少了。真實的特警生活就是這個德性,電影裏驚心動魄的飛虎隊模式是不存在的。所以呢,配合法院執行死刑一類的任務,就是比較重要的事情了。於是,相關的一些場景便會在空洞洞的腦海裏頻繁閃現。

多餘的精力需要發泄,酒精當然是很好的渠道。隻要有人找我喝酒,我一向來者不拒。於是,要劫法場的這位深夜約我喝酒,我欣然前往。無論如何,托韓鬆的福,前半夜在報紙上看到的那個女子,後半夜我就親眼見到了,我很開心。

如果單位知道我在槍決狄老大的前夜和他的妹妹喝酒,是絕對不會讓我執行押解狄老大的任務的。但警察也是人,總得有些秘密吧?況且,韓鬆不可能劫法場,我也不可能為了狄家做任何違反原則的事情。

我赴約,主要是想看看韓鬆這小子又要弄什麽名堂。我原本認為,韓鬆是在利用這個機會討好狄威,說不定我還要假惺惺地配合他一下,誰讓我們是兄弟?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深夜讓我對韓鬆有了重新認識。至少此時的韓鬆跟荷爾蒙沒有任何關係。

沒有抽泣,沒有怨恨,明天哥哥們就會被押赴刑場,狄威的表情卻一直很淡定。

我的對麵,坐著我這輩子最要好的朋友韓鬆以及他帶來的這個叫狄威的女孩兒。與報紙上侃侃而談完全不同,眼前的狄威很沉默,甚至有些陰冷,可以看出她平常也是少言寡語的女孩兒。

我和他們二位之間,擺著一大盤子牛肉串兒、羊肉串兒、烤腰子、烤板筋以及一堆大綠棒子。小店老板依然在不斷上菜。

韓鬆說:“夠了,夠了,啥也吃不下去,不要再上了……”

喝啤酒擼串兒那點兒錢,媳婦還是保障的。這個店,我經常和朋友幾串兒羊肉串兒擼得直冒火星子,啤酒卻是一直喝到後半夜。時間久了,老板也就成了熟人。老板滿頭大汗地說:“洪圖說了,今晚有他最好的朋友,要上硬貨。”

處女座的韓鬆明顯有潔癖。開餐之前,他用開水把餐桌上的盤盤碗碗還有筷子等,反複衝洗了許多遍。韓鬆最喜歡擼串兒,眼下卻沒啥胃口。於是,我們一杯接著一杯地幹。我們不用交流也知道彼此在想什麽,比如……

“你幫她?你為什麽幫她?”

“我幫她有幫她的道理……”

這樣的對話,我們可以省略,因為這是老友間的默契。

“那張報紙,我看得很細……尤其是那口井。”

聽我提起報紙,韓鬆把一串兒肉擼光,往嘴裏扔了一瓣兒大蒜,然後提出要求:“明天,她想和她的大哥擁抱一下,能多堅持一秒就多堅持一秒,最好還能多說上幾句話。”

這個我能做到。我看看韓鬆,又看看狄威,兩個人似乎不容置疑地相信我和他們是一夥的。

狄威說:“來世,我們還是兄妹。麻煩您告訴我大哥,安心走。隻要有機會,小妹會給他報仇。”

我點點頭。我可以傳話,給一個即將死去的人傳話沒有什麽不妥。我拿了一個肉串兒遞給女孩兒。

她禮貌地輕擺小手:“告訴我大哥,小妹已經不是小孩兒了,一切請他放心。”

“我會盡力。”

“最後那點兒時間,請對我大哥多多關照。如果大哥那邊說什麽了,也告訴我,好嗎?”狄威幹掉一杯酒。從她幹杯的姿勢看,她是喝酒老手,卻是有幾分淺薄的那種……

這時,狄威轉臉對韓鬆說:“謝謝你,韓鬆,你真是個好人……”

韓鬆的反應平平淡淡,似乎根本不需要感謝的樣子:“這不算什麽,一切才剛剛開始,我一定幫你把劉秀那幫人一網打盡。”韓鬆幹了一杯酒,問我,“知道劉秀嗎?狄老大炸了他的化工廠,所以狄老大就這樣被幹掉了……劉秀,給人家挖了一口井。”

我當然知道,狄氏兄弟的一條重要罪狀就是把一家化工廠給炸了。看來,《南方周末》沒有直接點到的那個人,也就是幹掉狄氏兄弟那個人,就是劉秀了。常年身處特警隊的封閉環境,我們往往對一些事情隻是看到結果,卻不知道結果產生之前的那些複雜原因。韓鬆卻不是這樣,他在刑偵崗位,當然知道的內幕也就多一些。對劉秀這個名字我當然有印象,除了常年刊發懸賞通告,他好像不隻經營化工廠,還是房地產開發商。對我來說,這類人也處於灰色地帶,和黑社會之間有恩怨也不稀奇。

韓鬆看了看狄威,又轉過頭對我說:“關鍵的關鍵,狄威知道一個人,那個人有一張光盤,都是與劉秀有關的犯罪線索。”

狄威說話了:“我的哥哥們的確沒少惹禍,這個我認。但是,劉秀也絕對不是好東西……我永遠忘不了那張照片,尤其是那張照片上的那口井,我的哥哥們是被他們害死了。”

我插話說:“我已經看過報紙了,明白你的意思。你一個女孩兒公開叫板,不怕那邊報複你?”

“我家已經被滿門抄斬了,他們還能把我一個弱女子怎樣?以後,我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報仇。”

我很憂慮:“能夠證明劉秀有罪的光盤怎麽會在你手裏?他們知道嗎?會不會給你帶來危險?”

狄威說:“其實,劉秀身邊有一個我哥哥的過命朋友,有他幫忙,我們一定可以將劉秀置於死地。但是,一切需要時機成熟。劉秀在警察那邊的勢力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麽秘密的事女孩兒都肯告訴我,看來她對我很信任,當然,這是源於對韓鬆的信任。這讓我也有點兒熱血沸騰的感覺。我問:“你哥哥既然有這樣的朋友,他首先應該幫助你的哥哥們,提供一些劉秀的犯罪線索才對啊?”

韓鬆回答:“線索當然提供給了咱們公安機關,但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就像石沉大海。所以,接下來的事我來辦,我要把每一個證據搞得紮紮實實。我會因此搞掉全中國最大的一個‘黑手黨’。”

對於劉秀,韓鬆當然是有著極大興趣的。韓鬆不斷附和著狄威,他的氣勢給了狄威極大鼓勵。

狄威說:“在那個人的幫助下,我哥哥向公安局交了一張反映劉秀一夥犯罪情況的證據光盤,那也有投石問路的意思。結果,警察真是不爭氣,一切杳無音信。”

韓鬆問狄威:“如果不是劉秀身邊的核心人物,不會掌握那麽多情況。那個人是誰呢?”

狄威淡淡地回答:“總之,劉秀身邊不是鐵板一塊。韓鬆,你要是真能夠幫助我,我們不會是孤軍奮戰。”

韓鬆說:“就像剛才狄威說的那樣,劉秀在警察這邊的勢力不是鬧著玩的。洪圖,你就等著看好戲吧,我一個人的打黑除惡行動馬上開始了,看我怎麽幹掉一個真正的‘黑手黨’。明天把狄威照顧好,聽到沒有?”

這小子當著外人也一點兒不給麵子,好像我是他小弟似的。算了,誰讓我倆鐵呢。

他們倆走了。我回到家裏剛剛躺下,又接到韓鬆的電話。

韓鬆說:“明天你一定照我說的辦,麵子一定給足,我要徹底感動她。今晚你配合得不錯,給你一百分!”

“你到底是啥想法啊?我的智商可跟不上你。”

“說你是傻子,你就是傻子,別以為每天看幾張報紙你就聰明了。還不明白?把她掌握的那些情況都弄出來,我真能幹掉一個‘黑手黨’,我就會被寫進公安史啦,未來當局長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之前啊,那個二百萬的案子,我得先破。”

折騰了大半夜,第二天早晨,我差點兒沒能按時起床,都是韓鬆鬧的。交友不慎,沒轍。

我昏昏沉沉地到了單位,又從單位奔看守所。

轉眼間,戴著腳鐐的狄老大從看守所裏走了出來,被交到我和另外一名特警手裏。當然,兩人一組的押解小組,我是組長。

“我負責陪你走最後一段路,有啥要交代的你就說。”

狄老大一聲不吭,失魂落魄,卻又硬撐著。他已經完全不記得我,完全不記得塑料大棚裏發生的那些事了。他的脖子上圍著一條類似哈達的白色圍巾,估計是家人給他預備的吧。黝黑肥胖的狄老大圍著一條潔白如玉的哈達,看起來有點兒滑稽。從看守所出來,我們上了囚車。我在路上給他點了一支香煙,他接過去貪婪地吸著。

很快,囚車到達法院。我們剛下車,狄威就衝了過來。即便是狄成那位老鴇媳婦也沒能得到這樣的機會,但當她看到狄威與韓鬆火熱接觸的時候,眼神卻是直勾勾的。由於有約定,我讓狄威有機會擁抱了他的大哥。狄威滿眼淚水,信誓旦旦地說:“哥,放心走,我給你報仇……”

擁抱時間很短暫,當然,沒有我的配合就不會有這一幕。韓鬆很快識相地將狄威拉走,狄威已經最大可能地延長了她與哥哥的擁抱時間。老二狄漢和其他幾位因為搶劫殺人等各種罪名的死囚,在我們後邊接踵而至。狄威也想和二哥狄漢互動,卻沒有任何機會,因為沒有像我這樣的人給她幫忙。狄威依然努力向前衝,一旁的韓鬆拉扯著她。狄漢竭力地向小妹妹這邊張望。

狄成也和自己的老鴇媳婦深情遙望,兩個人的眼神瞬間碰撞眼淚汪汪。

韓鬆見了心想:生離死別,海誓山盟,背後卻是不折不扣的背叛啊,可悲的狄成。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韓鬆尤其注意到了煩躁不安的侯偉,侯偉是韓鬆在刑警支隊的同事。後來,韓鬆告訴我,他從來沒有見過侯偉那樣失魂落魄。韓鬆在那個時候很看不起侯偉,侯偉當天的狀態在隨後一段時間裏一直是個謎。狄氏兄弟馬上就要踏上死地,侯偉為什麽失魂落魄?韓鬆想和侯偉搭個話,侯偉卻完全沒有搭理他的意思。

所以,狄氏兄弟被執行死刑那天,給我和韓鬆印象最為深刻的不是槍聲和死亡,也不是狄威的悲傷和淚水,而是表現奇怪的侯偉。

那邊還在宣讀死刑複核之類的法律文書,狄老大卻向我投以感謝的目光,好像宣讀的一切與他沒有關係,隻是他的身體始終顫抖著。我把狄威的話原封不動地轉告了他,那些話我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外人察覺不到我和狄老大的交流。那天,狄老大掃視侯偉的時候,顯得嗤之以鼻。

宣讀判決完畢,我押解狄老大返回囚車奔赴刑場。一路上,狄老大吸光了我整整一包煙,我的副手在一旁皺眉,似乎是在譴責我:給他抽那麽多幹啥?

臨別時,狄成對我說:“幫我轉達侯偉一句話,既然他對一切還那麽好奇,估計他很快也就沒命了。”隨後便笑得囂張、猙獰了。

刑場被白色積雪覆蓋。刑場那紅磚圍牆形成了紅紅的正方形,將刑場與茫茫野地分割開來。漫天飛揚的大雪模糊了視線。很遠的地方,周邊居民占據各種各樣的位置看熱鬧。即使沒有大雪的阻隔,他們也基本看不清刑場內部,但卻可以看到囚車駛過,可以聽到槍聲,這已經可以最大限度滿足他們多年來一成不變的好奇心了。此時,距離刑場更加遠一些的一處高地上,瞬間躍上數量路虎攬勝,卷起陣陣雪煙,狄老大把目光全部集中到了那裏。從那個小高地可以相對清晰地看到整個刑場的輪廓。狄老大臉上現出一絲無奈,搖頭歎息。

許多年來,劉秀經常在這個距離刑場很遠的高地上觀摩各種死刑執行。他希望有一天,能夠看到那些害死他父親的凶手就那樣跪在圍牆裏。

我和狄老大小聲嘀咕的那句話,副手是聽不到具體內容的——或許能夠感覺到我在和死刑犯交流。這種交流是正常的,每次押解死刑犯,都會有類似交流,隻不過沒人知道我昨夜和眼前這位的妹妹在一起碰杯。然而,狄老大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句話,我和副手都聽得很清楚。走下囚車前,他在不大寬敞的囚車裏向我禮貌躬身:“謝謝……務必轉告我妹,千萬不要給我們報仇。我都不是對手,她一個小女孩兒,不能自不量力……”

刑場圍牆外邊,那個侯偉還是幽靈一般地存在,他在吸煙,混雜在那些死刑犯親屬當中張望著。侯偉是老刑警了,很多在這裏被行刑的人都是他送來的,但那樣一個時候,侯偉絕對是一個很特殊的存在。

我給狄老大扣好地環,他便跪在那裏等待行刑了。逼人的寒氣中,狄老大被自己的呼吸形成的潔白霧氣團團包圍。我快速轉身離開,狄老大光禿禿的腦袋凍得紅紅的。

“操,劉秀,我一點兒不虧,當年幹死你爹有我一份兒,但沒有人稀罕你那二百萬……有人,會有人給我報仇的,你走著瞧……”

跪在地上,狄老大猖狂地笑著,而且在槍響前一直狂吼著。他的吼聲在正方形紅色圍牆裏激**,又清晰地傳遞到圍牆之外。

在這種狂吼和槍聲中,侯偉大聲呼喊:“停、停、停……”侯偉的呼喊於事無補,他的神經質令人不解。

後來,當法警把這些話以碎片化的形式轉達至我耳朵裏時,我第一時間就告訴了韓鬆。

韓鬆怒吼:“你怎麽……你怎麽沒多問問他與這個有關的事情?你陪他到生命的最後,我還給你創造了那麽好的條件……你怎麽那麽傻?二百萬……二百萬就這麽從你手裏邊丟啦!最起碼,你當時得讓槍下留人啊!”

我說:“是你傻了吧?我就是個押解的,狄老大死前嚷嚷的時候,我早就退到車上去了,法警也不明白那個啊!”

後來,當這個消息最終傳到劉秀耳朵裏時,劉秀驚呆了。

第一聲槍響時,狄威就昏倒在韓鬆懷裏,任憑韓鬆怎樣呼叫也沒有任何反應。從那一刻開始,她完全不像在報紙上表現得那麽剛強,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她也沒有恢複過來,哪怕是韓鬆跟她提起報仇的想法,或是索要劉秀身邊那個臥底的聯係方式時,狄威都是一副麻木不仁的樣子,顯然是驚嚇過度了。

那一天,法警的槍法不太好,似乎補槍很多。那一天,狄威在醫院裏醒來的時候,嫂子們已經取回了兄長們黑色的骨灰。狄老大生命最後說的那些話傳遍了大街小巷。劉秀的懸賞告示依然繼續刊登,他的這個告示因為狄老大那番話顯得更加詭異了。

狄漢在臨刑前的遺言很有嚼頭。包括狄成在內,其他人在刑場上都穿一套嶄新西裝,隻有狄漢穿了一件嶄新貂皮大衣。狄漢跪在地上的時候,呼吸產生的潔白霧氣把他緊緊圍裹著,他流著淚說出了最後遺言:“我想吃包子,我想吃包子……媽的,永遠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