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老四嚴”座右銘

杏州啊,杏州。這個城市的原油,不該養育你那個遙遠的小城。劉秀望著遠方思量。

劉秀的辦公室是典型的中式裝修,他身後那麵牆上掛著一杆像工藝品一般的老秤,秤砣是油黑色,秤盤也是油黑色,秤杆卻是折斷的。這杆秤被設計師很恰當地置於中式裝修的整體氛圍中,又像是整個裝修的點睛之筆。劉秀辦公桌對麵有一幅工整隸書,上邊書寫著:當老實人,說老實話,辦老實事;對待工作,要有嚴格的要求、嚴密的組織、嚴肅的態度、嚴明的紀律。

劉秀的目光經常停留在那幅隸書上,無論怎樣凝視都不會疲倦。那些字是油田赫赫有名的“三老四嚴”座右銘。

狄成、狄漢兄弟人等算是這個城市黑道上排名靠前的一個幫派了。他們涉**涉賭謀利,五毒俱全沒商量,平日裏打打殺殺,但是他們突然把矛頭指向劉秀卻有些唐突。在這座城市裏,狄成、狄漢與劉秀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狄漢兄弟突然發難是在為李寶成賣命?狄氏兄弟為什麽能準確掌握自己的行蹤?在這個城市經營多年,劉秀原本以為,自己對一切都有備無患,現在看來不是這樣。

大量原油瞬間向育才化工匯聚,育才化工的生產能力一時間無法消化。很蹊蹺的是,那一車車原油有的被囤了起來,還有些竟然被劉秀重新賣給了中石油。一幫偷油賊對劉秀佩服得五體投地,因為傳說他可以委派“金邊眼鏡”到中東購買廢棄油井,然後高價賣給中石油。劉秀把大家偷來的原油又賣給中石油,也就不算什麽了。劉秀和中石油的特殊關係,很多人望塵莫及。

石油江湖中,劉秀似乎熟門熟路,這也是他在盜油江湖裏一呼百應的原因。

劉秀旗下的兩家化工廠連續發生爆炸,是在那年冰雪初融的時候。得知消息的節骨眼兒,劉秀的警察弟弟劉錦正陪伴母親在江邊。母親的身軀已經彎得很,瘦弱的劉錦筆挺筆挺地站立一旁。劉秀有很多秘密,他有個警察弟弟,也是個秘密。

這是一個誰也不大關心誰的時代。劉秀的過去就像如墨夜色,在那片如墨夜色裏所有人都在熟睡,沒有人關心他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如今他人前顯貴,大多數人在他麵前直接穿越到哈巴狗模式了。

這條江是爹生命的終點。劉秀和弟弟劉錦每年都會在父親的祭日跪在江邊。爹的骨灰就撒在眼前的大江裏,他曾經是一位石油工人。爹的爹曾經也是石油工人。最初參加工作的時候,劉秀也是一名油田工人,所以,他們家祖孫三代都是石油工人。

那一年同樣是在冬至,傍晚,火紅的夕陽垂落地平線之上,遠處平房炊煙升起。劉秀、劉錦兄弟一高一矮沉浸在暮色裏,一雙小號千層底棉鞋和一雙大號千層底棉鞋都出自一個娘親的手。穿小號棉鞋那個孩子六歲大小,身著厚厚的棉襖棉褲、藍色外套,身挎木頭衝鋒槍,頭戴五角星棉帽,穿大號棉鞋那個二十出頭,身著裁剪和做工很差的粗呢子大衣,戴著厚厚的圍脖和棉帽。

穿小號棉鞋的男孩喊:爹……

石油工人劉會戰、董和平戴著狗皮帽子,提著紅色木棒,正沿著石油管線巡視,聽到孩子喊聲,回過頭,夕陽打在他們臉上,露出潔白牙齒和燦爛笑容。兩位大人擺擺手,示意他們回家。不遠處,二十歲左右、穿著厚棉襖、戴著棉帽的獨眼君剛和皮膚黑得像鐵蛋一樣的馬鈞鐵,坐在輸油管道上晃**著雙腿,目睹著一切。劉會戰、董和平轉過身,順著石油管線走向那個叫作褲襠巷的地方。夜色降臨,劉會戰、董和平的身影越來越模糊。

穿小號棉鞋男孩把木頭衝鋒槍對準穿大號棉鞋的哥哥:“舉起手來!是不是偷油的油耗子?舉起手來!是不是偷油的?”

就是在那個夜裏的褲襠巷,劉會戰、董和平與一幫偷油賊鏖戰,劉會戰替董和平擋住一個粗壯的鎬把,鎬把斷裂。二人被五花大綁。

劉會戰大喊:“你們這幫偷油的,我不會放過你們。”

一個陰沉而沙啞的聲音傳來:“你沒有機會了。”

隨後的歲月裏,那個聲音一直在董和平以及劉秀、劉錦耳邊重複著:“你沒有機會了。”

爹是被偷油賊打死的。劉秀的夢裏,無數次出現爹最後掙紮的畫麵。劉秀的夢總是這樣的場景:當著董和平的麵,爹被五花大綁扔進冰窟窿。爹沉入江底後猛地一蹬地躥起,將冰層撞得四分五裂。油耗子們駕駛綠色老式吉普車、摩托車等離去。吉普車後邊,爹和冰塊一同揚起又墜落江中……

“你沒有機會了。”黑夜裏那個陰沉而沙啞的聲音,無數次在夜裏將董和平與劉秀驚醒。那三個人把劉會戰扔進冰窟窿後,在冰麵上吸著煙緩解緊張,他們點燃一根插在董和平嘴裏。董和平已經像一個凍僵的死人,沒有任何表情,那根煙最後自燃成灰燼。

油耗子們在褲襠巷的兩個“攔路虎”永遠消失了。

劉秀心底始終存留著一種對抗血腥殘暴的衝動。他憑借那種衝動,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的模樣,狄漢的那點兒伎倆嚇不倒他。母親的眼睛早已接近失明,僅僅有一點兒光感。母親感受江水主要靠耳朵。劉錦和母親的身影形成了一個剪影,熟悉的剪影時常在江邊出現,數十年如一日。母親日益彎曲的身影似乎已經彎曲到最大限度了。爆炸發生之前,用耳朵感受江水的母親正在凝神傾聽,仿佛那滔滔江水中有來自老伴兒的聲音……

1960年3月,“鐵人”王進喜打井時突然發生井噴,當時沒有壓井用的重晶石粉,王進喜決定用水泥代替。因為沒有攪拌機,王進喜帶頭跳進泥漿池裏用身體攪拌水泥。劉秀的爺爺是跟著王進喜跳下去的工人之一。爺爺跳下去後,他年輕的兒子也跟著跳了下去,他們一起製服了井噴。

爺爺和王進喜的合影,始終掛在那個幹打壘土房裏最醒目的位置。1960年出生的劉秀和1974年出生的劉錦,都是望著那張黑白照片長大的。王進喜和爺爺在火炕上喝白酒,咕咚咕咚就像喝涼白開。要是下酒菜裏有點兒肉片,王進喜總會夾給眼前那個蹦來跳去的名字叫劉秀的小男孩兒。

提起爺爺那一代人時,劉秀和劉錦都很納悶兒:每天都喝玉米粥吃鹹菜的爺爺們,哪裏來的那麽大力氣挖油井,而且是年複一年?爹的身子骨反而趕不上爺爺們健壯,他那次用身體攪拌水泥的時候,身子傷得不輕,不久就被調到了油田保衛部門,和工友董和平結伴,終日巡邏,保護石油管線。

20世紀70年代,巡邏石油管線是很輕鬆又很光榮的工作。一瘸一拐的董和平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退伍軍人,身體殘疾,不能生育。兩個人每天在密布的磕頭機中迎著陽光行走,他們覺得可以這樣和石油管線一起慢慢變老。劉秀的爹曾向董和平許諾:“如果我再有個孩子,就送你……”

第二個兒子劉錦來到世間後,劉秀的爹果真要將孩子過繼給董和平。劉秀娘舍不得。

爹說:“和平也不是外人,況且是為了國家絕了後。和平虧不了咱兒子。以後,咱倆可以再生。”

娘還是舍不得:“又不是小貓小狗,說生就生。”

爹執意要送,娘拗不過爹。

董和平說:“原本就是玩笑話,當不得真。即使真的要了這孩子,他也姓劉。”

娘聽了這話寬慰多了,於是同意了。既然劉錦還姓劉,而享受過天倫之樂的董和平更加喜歡孩子,所以幾年後他又收養了一個孤兒,取名董雙紅。

20世紀80年代中後期,巡邏石油管線不再那麽輕鬆,因為已經有了“油耗子”。油耗子越來越多,就像依附在石油管道和油井上的老鼠,爹和工友董和平也成了眾多油耗子報複的目標。爹是這個油田曆史上為保護石油犧牲的第一個專職保衛人員。劉錦的養父董和平的人生也徹底變了。經曆過戰爭年代炮火硝煙的他,那個夜晚目睹老友犧牲後,精神失常了。董和平經常在夜裏被驚醒,黑夜裏,飄**著那個冰麵上的人陰沉而沙啞的聲音:你沒有機會了……

葬禮那天,大雪紛飛,大號棉鞋男孩兒依然身披那件粗呢子大衣,懷抱爸爸劉會戰的遺像,沒戴帽子,沒係圍脖,眼中滿是淚水,一言不發。小號棉鞋男孩兒抱著他的一隻腿哭泣。獨眼少年君剛和馬鈞鐵在他們身後抹淚。

劉錦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哥啊,好在給我留了一個爹……”

劉秀哭著對劉錦說:“弟啊,我就那麽一個爹,卻沒有了……”

這一幕,整個世界沒有人在意,沒有人記得;但是,這四位日後的成年人卻深深記得。

王進喜那年去北京看病再也沒有回來。油耗子越來越多。爺爺百思不得其解,經常看著他和王進喜的合影背著手踱步、歎息。一個漆黑的暴風雪之夜,爹和一夥偷油賊鏖戰,鮮血染紅了白雪,爺爺悲憤交加離世。爹在冰雪還沒有完全消融時浮出水麵,他的麵色和白雪一樣白。那一年,母子三人一次次來到爹犧牲的地方抱頭痛哭。爹的鮮血凝結在那裏,一個冬天都是鮮紅鮮紅的。鮮紅的記憶,始終深深印刻在劉秀心裏。雖然沒有和年幼的弟弟交流過,但他相信,經常喜歡獨自發呆的弟弟,也會有這樣的記憶。

盡管過繼給了董和平,劉錦並沒有失去這個家庭給他的愛與溫暖,兄弟之間的情誼反而因為距離而加深,更因為籠罩這個家族的悲情而加深。

在生命中最為悲傷的日子裏,劉秀和劉錦始終被爺爺的胸膛溫暖著,爺爺那雙有力的大手雖然粗糙,卻同樣炙熱。無論爺爺走到哪裏,兩個孫子都會一前一後一左一右陪著他。爺爺去世一個月前——那時爺爺已經臥床不起,劉秀和劉錦曾經輪流和他掰手腕,卻誰也掰不過他。那種老油田工人的力道,永久存留在劉秀和劉錦的心底深處。劉秀因此對劉錦說:誰也不會比我們更有力氣,雖然我們沒有爺爺有力氣。

爹娘早有約定,身後都將骨灰撒進那條江。劉秀記得,母子三人將爹的骨灰撒向江水之時,爹的骨灰是那樣潔白……多年以後爺爺去世,老人的骨灰也是這樣,潔白得就像深冬裏的雪。後來劉秀知道,並不是所有人的骨灰都是潔白的,有些人的骨灰是黑色的。

董和平患上了嚴重的精神疾病後,劉錦的兩個娘經常見麵,經常因為生活的災難一起抹眼淚。她們是女人,她們的淚水總是滾滾流淌。

兩個娘再也沒有心情擺弄針頭線腦了,劉錦和董雙紅穿得破衣爛衫,劉秀這邊的日子也不太好過。可是,年少時的快樂依然有,比如兄弟之間比賽做俯臥撐,比賽放屁看誰放得響,更會時常彎著胳膊,看誰的肱二頭肌更大。

所謂的將來並沒那麽遙遠。弟弟劉錦從衣衫襤褸的小屁孩兒,到一名神采奕奕的大學生,身著警服站在劉秀麵前,也就是一轉眼的事情。劉錦第一次從警校放假回家時,身著筆挺的警服。劉秀撫摸著弟弟的徽章說:“將來,你能把爹的案子破了嗎?”

那個時候,劉秀已經用賣帶魚積攢的兩萬元錢,在當地報紙上刊登廣告,懸賞征集線索了,渴望用這種方法得到與父親遇害有關的信息。誰也沒有想到的是,他懸賞的數額今日竟然高達二百萬元。多年來,劉秀為各種報紙支付了數不清的廣告費用,他在報紙上承諾,無論是誰提供了線索,還是哪個警察偵破了案件抓住凶手,都能獲得這筆獎金。但一切於事無補,重金之下仍沒有任何線索,警察這邊的偵破也沒有任何進展。

劉秀三十歲時結婚,妻子蔣梅雖然隻是采油二廠一個科級幹部的女兒,卻總是以高幹子弟自居。他們的兒子劉翔出生後的那幾個月,劉錦放學後經常跑過來給侄兒洗尿布。可惜,那段溫暖時光的熱度很快就因為蔣梅的薄情而散去了。

“你有錢嗎?你家太窮啦……”蔣梅總是冷嘲熱諷,“你兩個家都不如別人一個家。你家要是有錢,我就能幫你調到公安局裏最好的部門……”

委屈,劉錦始終沒和哥哥講過。多年之後,侄兒劉翔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學有所成,卻不想回國發展。劉秀說:“你是石油工人的後代,必須給我滾回來。”可劉秀的話再狠也不管用。劉秀飛了十五個小時來到美國劍橋市,照著兒子屁股狠狠踢了一腳,也沒能說服這個親生兒子。沒想到劉錦一個電話,就很輕鬆地把侄兒召回來了。劉錦說:“孩子,叔叔沒白給你洗尿布……”

早年,劉秀也曾趕著馬車去偷油。那時的儲油池是露天的,裏邊的原油就像黑色豆腐。身著厚重軍大衣的劉秀,用鐵鍬一鍬一鍬地將原油裝進袋子裏,扔到馬車上。警察馬鈞鐵發現他偷油的時候,一次次騎著挎鬥摩托瘋狂追逐,劉秀狂甩馬鞭令兩個牲畜瘋跑。曾經有那麽一次,馬車翻了。劉秀便像驚馬一般靠自己的力量瘋跑。馬鈞鐵的五四手槍子彈呼嘯而來,卻沒有傷到劉秀一根毛發。劉秀曾經把老白那樣的大號偷油賊抓住後送到馬鈞鐵那裏,馬鈞鐵卻不知道,自己追逐的那些戴著狗皮帽子穿著綠色大衣的大小偷油賊當中,有自己的兄弟劉秀。馬鈞鐵更不知道,那個將老白等偷油賊抓獲後送到自己麵前的劉秀,曾經是自己追逐的一個目標。

在那個年代,劉秀偷油是因為生活的窘迫。現在,老白、孔二虎等人偷油卻是為了富貴花開。

早年,為了弄到懸賞經費,劉秀不值班休息的時候,常騎著爺爺留下的三輪車,背著家裏那杆老秤,迎著冬日裏刺骨的寒風外出賣帶魚。劉秀人帥秤足,街頭巷尾的老頭兒老太太家庭主婦都喜歡買劉秀的帶魚。可有時,一秤盤子帶魚剛要稱,城管冒出來了。

那個冬天,穿著紅襪子配著黑皮鞋的雙腳猛蹬三輪車,依然穿著粗呢子大衣卻已經燙發的青年劉秀背著一杆秤,三輪車上滿是銀光閃閃的凍帶魚,三輪車後是密密麻麻瘋狂追逐的城管,還有兩輛挎鬥摩托車。結果,誰也沒能追上他。伴著一路風雪,大男孩兒似的青年劉秀一路笑著。

傍晚,滿身雪花的劉秀回到那個破舊居民樓下。媳婦蔣梅一腳踹折了秤杆,說:“給我丟人,丟人啊!三十好幾的人了,你還賣上帶魚了你?”蔣梅一腳踹翻了劉秀的三輪車。劉秀像看到**一樣,撲向那些帶魚,將它們往一起聚攏。

路過的一位鄰居說:“你這個女人,他為了貼補家用這麽辛苦,你怎麽能這樣對待人家?”

路過的另一位鄰居說:“你這個女人,這麽好的一個丈夫,他大禮拜天忙活一天,你不給倒碗熱乎水喝倒罷了,還這樣對人家?”

一輛挎鬥摩托車駛來。劉秀緊張,想逃跑。逆光中下來一個人,喊:“大哥……”

劉秀看清了來人,說:“是你啊,我以為城管追來了呢。”

劉錦身著綠色巡警警服,紮著武裝帶,彎腰幫著哥哥收拾滿地帶魚。

蔣梅奚落道:“你看看你們哥兒倆都像個什麽樣子?還不如那些偷油的。”蔣梅過來拍拍劉錦的肩膀:“當巡警多磕磣。想不當嗎?告訴你,這事兒我就能辦,但辦事兒得花錢啊,你們家有錢嗎?”

劉秀說:“你說我就行了。”

蔣梅說:“我說啊,你們哥兒倆混得都不如那些偷油的,你們這輩子算完蛋啦。”

劉秀衝過去就給了蔣梅一個大嘴巴,接著又是好幾個。

劉秀說:“我警告過你,不要拿我和油耗子比。離婚。”

劉秀原本不想把力氣浪費在家暴上,可蔣梅的不屑觸碰了他的心理底線。當時混亂的畫麵一直存留在劉秀、劉錦乃至蔣梅內心最深的地方。最後離婚的決策,是劉秀和劉錦喝啤酒吃燒雞時確定的。吃燒雞時沒有喜慶,隻有悲情。那隻雞的存在,隻是為了大口幹掉痛苦的酒水。

蔣梅絕望地說:“我千不對萬不對,你也不該打我。劉秀,你太不務正業了,我們離就離吧。”

離婚後,劉秀辭職了,他從倒賣油井旁邊落地油的小生意幹起,從給油田各個企業幹一磚一瓦的體力活幹起,有時也沾沾與偷油有關的腥,比如倒賣一點兒油耗子手中的存貨。劉秀幹這樣的行為,隻是想和油耗子們保持一些接觸,他幻想著某個刹那能夠從盜油江湖裏獲取與父親之死有關的信息。重要的是,劉秀可以巨資懸賞了……劉秀曾經被治安拘留、刑事拘留、勞動教養、短期刑罰。母親一次次哭著說:“你怎麽那麽讓我操心?你真給你爹你爺丟人。我一次次提著布包到監獄看你,你怎麽就那麽不爭氣?你還像你爹的兒子嗎?我沒有你這個兒子,我隻要劉錦……”

劉秀也覺得,自己應該和家人保持距離了,這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人與人之間的冷漠超出了劉秀的想象,這使他可以輕鬆隱藏自己過去的一切。那些曾經和父親一起飲酒熱鬧的人,在許多年後遇到劉秀的時候都是清一色的陌生而又似曾相識的表情。他們似乎隱約知道,劉會戰有個兒子一直在懸賞緝拿凶手,而當劉秀站在他們麵前時,他們又完全想不起他是誰了。劉秀不想提醒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不想讓他們回憶起他是劉會戰的兒子。

世態炎涼,世事冷漠。一切,就是這樣。

過繼給董和平家的劉錦最後回到了母親身邊,後來娶妻生子。

劉秀對劉錦說:“弟,我做的一切都是想找出那個凶手,為此我可以不要命,別的就更不用說了。你照顧好咱娘。我的命,也許說沒就沒了,但你永遠要記住,你要好好做人,好好做警察,我一旦遭遇不測,我的案子,還有爹的案子,你都要破!”

時光回溯。夜空中,俯覽那個叫作褲襠巷的地方,借著星光與月色可以看到那條路兩邊油井密布。一口油井磕頭機旁,老白瘋狂咆哮指揮著一切。那時的老白還不是瘸子,勢頭正猛,生龍活虎。那個時候,還沒有進入挖掘地道偷油的時代,也用不著用塑料大棚之類掩護偷油。油井旁,老白正從事著一貫伎倆,就是從國家原油管道上直接放油。老白一腳踹開孔二虎,又一腳踹開“油缸子”:“滾開,這口井是我的。”

一輛油罐車開過來。老白一擺手,從車內下來兩個人,把管道接到油井上放油。“金邊眼鏡”當時還戴著塑料框眼鏡,注視著原油從管道內流入不遠的油罐車。不遠處,另外一口油井旁,奕成指揮著趙輝騰,忙碌著往油井上接管道。孔二虎、油缸子重新各自占據一口油井,分別拿著扳手,急急忙忙擰螺絲。

那條路兩旁的磕頭機都被瘋狂的油耗子占據著。劉秀扛著獵槍從容前行,站定。解決這種棘手局麵,顯然需要猛人。

劉秀來到老白身旁:“老白,那口井是你的?”劉秀接著吼道:“全給我停下,停下!”油缸子還在擰螺絲,劉秀一槍射過去,油缸子的扳手掉在地上。劉秀怒吼:“全給我過來,跪下!”

劉秀一個口哨,遠處的獨眼龍君剛騎著摩托衝了過來。

所有人跪在劉秀麵前。

劉秀對君剛說:“君剛,把他們都給我捆上。”

老白不屈尊,劉秀來到他近前,用獵槍槍托擊打在老白右膝蓋,那條腿瞬間像丹頂鶴一樣反向彎曲了。老白倒地。

老白說:“有種你就打死我!我老白活一天偷一天,你就是把我們送公安局,他們早晚也得把我們放出來。”

“今天,我不送你們去公安局了。你們聽好了,你們看看那口油井,就是那口井,‘鐵人’王進喜1960年3月打井時發生井噴的那口……”劉秀說,“當時沒有壓井用的重晶石粉,就用水泥代替。可因為沒有攪拌機,王鐵人帶頭跳進泥漿池裏用身體攪拌,我爺爺是跟著王進喜第一個跳下去的工人,我爹是第三個,他們一起製服了井噴,才有了這口井,後來又有了越來越多的井。”劉秀又一槍托甩在老白左臉蛋子上,一大股鮮血跟著飛了出去。劉秀顯得猙獰癲瘋:“老白,你說說,這油井是誰的?你家的?”

寒風中,老白噴著血霧:“你的,你的,你家的。”

劉秀又一槍托甩在老白右邊臉蛋子上,一大股鮮血跟著飛了出去。這還沒完,劉秀上去又是一腳:“操,不是我家的,是國家的。”

眾人都低著頭,不敢言語。

劉秀朝著天空放了一槍:“好啊,那些安保人員連影子都不見。你們可夠凶狠啊,你們長期在這裏為非作歹,都沒人敢管了。”

老白一副認敗表情,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你到底想咋樣?”

劉秀的表情就是亡命徒:“這支槍,祖傳的,打過豺狼虎豹野兔子,我爹、我爺和王鐵人吃過它們的肉,喝過它們的血。這支槍不是吃素的。”

老白麵色蒼白,疼痛令他額頭滿是汗珠子:“服,服了。”

“服”字在東北黑惡勢力火拚的時候,是從不輕易說出的字眼,因為一切不是兒戲。老白這意思是日後會任劉秀擺布了。

劉秀的態度略略柔和一些,說:“我有點難事兒,我承包了一個政府淘汰的虧損到尿血的化工廠,你們一家支援我一點兒原油。將來呢,等我緩過神來,我不會白白要你們的原油。”

“你想要多少,我們給,隨時給。”

“記住,以後和我劉秀來往,都要說老實話,辦老實事兒。”

這經典一幕永久奠定了劉秀在這個盜油江湖中的地位。最起碼在隨後很多年裏,劉秀吆喝一聲,眾人表麵上就會相隨了。劉秀說話算話,當他的企業日益壯大的時候,他便開始按照地下油市的黑價付款給那些人,在油耗子當中有了獨特信譽。

那個被政府淘汰的虧損到尿血的化工企業,原本是省公安廳全資企業。20世紀90年代,流行政府辦企業,育才化工是省公安廳旗下眾多虧損得尿血的企業之一,柳家勝當時作為企業辦主任名聲不佳。育才化工白白相送都沒人要,但劉秀卻成了新主人。正是由於育才化工的落魄,劉秀入主這個破敗企業的時候並沒有成為新聞,外表上給人的感覺是,劉秀掉進了政府的圈套裏,而公安廳徹底甩掉了一個大包袱。按照協議,育才化工連同債務徹底歸劉秀私人所有。

那段時間,除了暴力元素,所有人都隱約感覺到,劉秀有強大的官方背景支持。劉秀的育才化工廠扭虧為盈之時,專門舉辦了重打鼓另開張的盛大儀式。省公安廳那個時候的企業辦負責人柳家勝來到了現場,石油公司派來了領導,市公安局局長韓立國為這個企業加掛了公安機關重點保護企業的牌子。這個陣勢看傻了老白、“金邊眼鏡”、孔二虎、油缸子、奕成等人。

日後的歲月證明,這個化工廠的確成為各路油耗子的“龍門客棧”。這個“龍門客棧”的主人劉秀最開始的時候麵目清晰,而在後來的日子裏卻日益令人難以捉摸。韓鬆揭開狄氏兄弟的麵紗似乎輕而易舉,但接觸劉秀卻始終難以成行。

老白、孔二虎等人也和公安局裏的很多人來往密切,但他們在公安局的勢力似乎永遠比不過劉秀,誰也不敢和劉秀抗衡。老白、“金邊眼鏡”、孔二虎、油缸子、奕成等人之間卻衝突不斷,他們把各種大大小小油耗子舉報到公安機關,利用警察窮追猛打的同時,彼此之間也明爭暗鬥,隻要有機會就互相往死裏整,而劉秀卻逐漸成了仲裁者。

老白曾經聯合孔二虎設計,讓奕成偷油時栽了一個大跟頭。從奕成進看守所到被判重刑投監,老白始終采用各種手段禍害奕成,甚至想在監獄安排人**奕成,但沒有得逞,因為劉秀始終想方設法讓奕成擺脫危機,最後還為他辦理了保外就醫。奕成身陷危機的時候他的母親去世,劉秀安排人料理了他母親的所有後事。

劉秀得知孔二虎參與其中後,對其怒目訓斥。奕成走出監獄大門時,劉秀親自帶著孔二虎前來賠罪。

老白這輩子遇到劉秀算是個劫,劉秀告訴老白:“老白,做人做事不能不講究,你那些進入我眼眶子的事情啊,有些已經是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了。我辦公室裏的‘三老四嚴’,你有事兒沒事兒得叨咕叨咕。”

老白拖著殘腿說:“懂,我懂……以後我做事,會多想想。”

劉秀恩威並施,也沒有虧了老白,誰也不知道劉秀通過什麽關係,令老白成了這座城市的殘聯副主席。老白的社交能力還是不錯的,他以殘聯副主席身份和油田的頭頭腦腦交往,在那個年代通過批條子弄到了大量原油指標。劉秀的小化工廠在短短幾年內成為國內數一數二的民營石化企業,和老白的貢獻分不開。

圍繞劉秀的一個圈子,表麵看起來鬆散,但劉秀卻能做到一呼百應。尤其是老白,由於在獲取原油方麵發揮了特殊作用,已經是劉秀的育才化工名義上的經理了。這次,劉秀下達原油匯聚命令,老白主管了一切。但是,狄氏兄弟襲擊孔二虎和油缸子這條線的舉動,令劉秀開始懷疑奕成。劉秀知道,奕成與孔二虎有宿怨,可轉念一想,狄氏兄弟強迫董雙紅把偷油和自己聯係起來的舉動,又不像是奕成幹的,因為奕成不會背叛他。

許多年來,劉秀遇到過太多的臉譜。劉秀發現,太多的臉譜背後都隱藏著一顆黑色的心。在狄氏兄弟把槍口對準劉秀的一刹那,劉秀腦海中突然一閃念:這幫小子的骨灰一定是黑色的。

韓鬆曾頻繁到那個飯店吃包子,一心想摸清狄氏兄弟的接觸關係。韓鬆和狄氏兄弟也沒啥聊的,卻和他們的小妹狄威你來我往很火熱。後來狄氏兄弟被幹掉,狄威一心想通過韓鬆報仇,韓鬆則想通過狄威幹掉劉秀。這些都是後話了。

劉秀與弟弟劉錦繼承了老一代油田工人的基因。兩個人的品質似乎都像油井一樣結實、牢靠,雖然劉錦外表文弱像隻蝦。若幹年後的這個初春,冰雪初融的時候,劉錦正陪著母親在江邊。世界幾乎已經把雙目失明的老人忘記,沒有人在意她是警察劉錦的母親與否,也沒有人把她與劉秀這個名字相聯係。化工廠那邊發生爆炸的消息傳來,蘑菇雲升起,烈焰紅黃夾雜……

狄老大打來電話威脅劉秀說,日後要麽一比高低,要麽和諧共處。狄老大說:“你的原油都是咋來的,地球人都知道。俺的那一點兒點兒油你咋能不收呢?你天天吃唐僧肉,俺都知道,給別人一點兒湯喝,不行嗎?”

劉秀的回答抑揚頓挫:“狄老大,你這是沒完沒了啊!人啊,就怕自不量力。你等著,我會在今年冬天看到你們兄弟的骨灰。你們的骨灰一定是黑色的……”

劉秀總感覺,買賣原油不是主要的,他們兄弟明顯是在挑釁,明顯是想激怒自己。劉秀隱約感覺這一切背後有文章。

“幹掉他們的時機越來越成熟了。”劉秀從小玩到大的警察朋友馬鈞鐵表態。

原省公安廳紀檢書記、市公安局新任局長隆子洲即將上任之前,常務副局長魯奎主持了一次特殊會議,但這次會議卻是劉秀召集的,他還專門請來了省廳刑偵總隊領導柳家勝。隆子洲後來譴責這個會議的時候,魯奎說,那並不是一次會議,而是一次省廳與市局刑偵專家共同接待群眾上訪的行為。

那一次,省公安廳刑偵總隊副總隊長柳家勝,市公安局領導魯奎、張克平,市局刑警支隊支隊長劉誌東四人圍坐在會議桌一角。

柳家勝說:“這幫王八羔子不知深淺,還敢製造爆炸事件了!我們是不是得出點兒彩啊?”

魯奎說:“沒錯,狄氏兄弟稱霸一方,民怨很大,我覺得涉黑是一定的。”

張克平說:“育才集團是市裏重點保護企業,企業有困難,我們不能坐視不管。”

劉誌東說:“那我們就幹了。”

於是,才有了前邊所說的韓鬆與何燁臥底冥王星。

幹掉冥王星不久後,劉秀又來到市局,一是為了感謝公安機關的支持,同時也為了催促公安機關再加把勁兒,幹掉狄氏兄弟。依然如故的接待陣勢,證明了市局對劉秀的重視。

恰好那一天,劉秀的手機響起。手機視頻顯示,劉翔被狄成、狄漢兄弟綁架。狄成在電話裏囂張蠻橫:“哥,別說誰的骨灰黑和白,我知道這個劉翔是你們企業裏最大的寶貝,你要是不和我合作,我就廢了你的這個寶貝,讓你一時半會兒看不到他。”

劉秀顯得很輕蔑:“狄成,你實在是過分了,你也太低估那個劉翔了。你不用拿他威脅我,你和劉翔的事情,你們自己處理。”

狄成說:“你不要報警,報警我就撕票。”

劉秀說:“你多慮了。我說了,你和劉翔的事情你們自己處理。哦,對了,是劉翔幫我處理你們。”

關了視頻,劉秀搖搖頭說:“大家看看,欺人太甚了!他們怎麽就和我過不去呢?”

魯奎對刑警支隊長劉誌東說:“誌東,馬上鎖定那個手機信號,找到車輛位置。”

劉秀聽了卻立馬阻止:“不必這麽著急,讓我們的劉翔自己處理。”

魯奎很驚訝:“你們自己處理?公安這幾大要員都在這裏呢,碰到這麽一起綁架案子,怎麽能視而不見?那不是不作為嘛。”

劉秀回答:“對方說了,我要是報案那邊就撕票。劉翔自己能行,我對他有信心。”

魯奎態度堅決:“你們那個劉翔幹劉翔的,我們公安幹我們的,不讓綁匪感覺到就是了。出了問題,是我們公安機關沒能耐。”

魯奎和劉秀交流的時候,馬鈞鐵、韓鬆、何燁等一線偵查員在畫麵中衝出會議室。接下來,會議室內大屏幕全部開啟,城市街道瞬間呈現。

魯奎在指揮台話筒前發布命令:“狄氏兄弟製造了一起綁架案,城區各刑警隊、派出所、巡邏車輛一級戰備,視頻偵查隊啟動應急預案,特警待命隨時出擊。”

劉誌東在對講機中呼喊:“手機信號鎖定,車輛位置鎖定。”

魯奎在對講機中呼喊:“特警出發,刑警出發。”

這個時候,特警車內的我和幾個特警戰友戴著頭套,緊張地喘著粗氣,鼻間哈氣將我們緊緊包裹,表情狀態是隨時準備戰鬥。我們出發的時候,馬鈞鐵、韓鬆、何燁等人也同步跑出公安局大樓,分別登上便衣車身轎車,飛速駛出。對講機內傳來魯奎的呼喊:“特警車輛關閉警報器,和綁匪車輛保持三百米左右距離,切記不要讓對方發現。鈞鐵、韓鬆、何燁,你們的車輛要貼近綁匪車輛,做好交叉掩護。”

此時,綁匪車內,坐在副駕駛位置的狄成看到周圍幾輛車很可疑,氣憤地說:“好像報案了。”

劉翔被狄漢和另一位綁匪夾在中間,眼神撲朔迷離:“不會的,他不會,他不是說了嘛,我和你們自行解決。”

狄漢急了:“別他媽和我耍嘴皮子,再裝犢子,一會兒到垃圾場幹死你喂烏鴉。”

劉翔說:“好啊,就去垃圾場吧。”

狄成、狄漢麵麵相覷。狄漢把獵槍槍口用力在劉翔脖子上頂了一下。

劉翔說:“不要用槍口對著我。”

突然,劉翔一隻手握住槍管,將其從自己脖子位置挪開,拿著槍的狄漢眼看吃不住勁兒了。狄成拿出短獵槍回身,剛剛指向劉翔,劉翔握著的獵槍響了,狄成的槍被打飛,風擋玻璃粉碎。

綁匪車輛在馬路上畫蛇,裏邊槍聲不斷,子彈不斷穿過車頂射出,轉眼間那輛車像個篩子,最後急速側翻,倒在路邊。

特警車輛、刑警車輛迅速將那輛車包圍。韓鬆第一個衝過去,馬鈞鐵、何燁等人全部趕到,我和特警戰友們戴著頭套,下車後以車門為掩護,將狙擊步槍對準那輛車。

一位特警兄弟喊話:“裏邊的綁匪聽著,你們已經被團團包圍。放了人質,立刻投降!”

在我的狙擊步槍瞄準器內,我看到司機和前排副駕駛那位已經昏厥,後排中間的那個人拿著獵槍對準左邊那個人的腦袋,右邊那位正痛苦呻吟,似乎沒有任何行動能力。

我立即對麥克風呼喊:“發現綁匪,正用槍支挾持人質。我已經做好射擊準備,請指示。”

會議室那邊的魯奎呼喊:“請重複一遍。”

所有人的對講機內傳出我洪亮的聲音:“發現綁匪,正用槍支挾持人質。我已經做好射擊準備,請指示。”

我興奮,我太興奮了。他奶奶的,一槍過去,我的一等功就又來一個,萬元獎金也就來啦。

魯奎卻接著呼喊:“請說明一下具體情況,車內的具體情況。”

對講機內接著傳出我的聲音:“司機和前排副駕駛那位已經昏厥,後排中間一個人拿著獵槍對準左邊一個人腦袋,右邊那位正痛苦呻吟,已經沒有任何行動能力。”

此時,劉秀急得站了起來,說:“從綁匪剛才的視頻畫麵能看出來,劉翔坐在後排中間,被兩名綁匪夾著。”

魯奎大聲喝道:“不要盲目射擊,不要盲目射擊。劉翔的照片已經通過警務通傳過去,注意甄別。”

所有人看過劉翔的照片後,我又通過瞄準器認真端詳,感覺中間那位的確像劉翔。

這個時候,從車內傳來聲音:“綁匪已經被我製服。我們都受傷了,請來幫忙。”

原來如此。

我很失望地看著幾名特警將那輛車翻轉過來。

韓鬆在一旁奚落我說:“你這一身力氣,頂一輛吊車。”

何燁說:“別嚼舌頭,當心車裏邊子彈。”

司機和坐在副駕駛位置的狄成以及坐在後座的一個綁匪全部昏迷。劉翔押著狄漢下車,到處都是血。

韓鬆拍拍劉翔肩膀,豎起大拇指:“好樣的,要不剛才你們老板怎麽說讓你自己處理呢,功夫的確了得。”

韓鬆對我說:“洪圖,你行啊,你剛才差點兒把人質給斃了,大傻子。”

何燁對韓鬆說:“你老實點兒啊,別欺負洪圖。”

強壯的我撓撓腦袋:“我腦袋反應總是慢半拍兒。”

何燁安慰我說:“別多想,不是有領導指揮嘛。誰能在危急時刻想得那麽周全?”

有了這樣的開局,一次高效率的打黑行動轟轟烈烈地開始了。狄氏兄弟剛剛想在劉秀麵前立棍兒就被撅了。看來狄氏兄弟想和劉秀鬥,無論哪個方麵似乎還都太嫩。

老白等人似乎無論怎樣和柳家勝套近乎,也無法達到劉秀和柳家勝的那種高度。劉秀前些年經常陪著柳家勝到阿爾卑斯山滑雪,最近幾年則經常陪著他一起去西藏,他們還曾一起攀登珠穆朗瑪峰,一起去清澈的黃河源頭與混濁的壺口瀑布,兩個人的合影被劉秀放大擺放在辦公桌上。

劉秀對柳家勝說:“混濁的黃河,最後到了大海就回歸了清澈。”

狄氏兄弟剛剛落網,君剛就按照劉秀要求到公安機關投案自首了,他把那天晚上在劉錦家走廊與人交戰時用的獵槍上交到馬鈞鐵那裏,同時也把狄氏兄弟到劉秀辦公室胡作亂鬧又開槍的情況做了筆錄。

此前,劉秀打電話告訴馬鈞鐵:“鈞鐵,我是說話算話的。那個晚上襲擊我的人一定是他們兄弟。現在,可以兌現我當時對你的承諾了。”

劉秀又打電話給劉錦:“弟,我現在讓君剛去自首了,說明一下那天晚上槍戰的情況……”

這一次,劉秀原本不想親自去公安機關,而是想讓他比較信任的手下奕成頂替他。劉秀對奕成說:“我去也沒啥,但還是在幕後比較好。槍是君剛開的,和你沒關係。對於君剛有槍這事兒,你說完全不知道,就行了。”

結果,劉錦知道了,很不高興,對哥哥說:“我可不想再為你說謊了。有什麽大不了?讓別人知道你是我大哥吧,我不在乎了,反正我不想說謊了。”

無奈,劉秀親自來到馬鈞鐵麵前作證。

馬鈞鐵說:“有我在,我會處理好一些。把事情說清楚,既能把狄氏兄弟送上審判台,又能隱藏好你和劉錦的關係。”

但是,這個情況不可能回避劉誌東和張克平。兩個人知道情況後,一起找劉錦談話:“劉錦,你在我們心中可是老實人,沒有人比你再老實了,你……”

這一幕弄得劉錦都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張克平說:“其實,即使你不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和誰有血緣關係不要緊,沒有案子時更不要緊。可一旦有案件上的事情,就不好辦了。懂得嗎?”

這一幕讓劉錦感覺自己像犯罪了一樣。

劉誌東解圍說:“算了,劉錦,我們都是一起工作很多年的老同事了。當時,你隱瞞情況也不是沒道理,萬一狄氏兄弟沒像眼前這樣身陷牢籠,那兩起槍案也很難查明白,我理解你。”

劉錦說:“事情到了這個程度,我不想說什麽,隻想說,以後一切看我行動……”

張克平說:“很多事情我們還是會替你保密的,我們明白你其中的難處。但是,很多事情,你好自為之吧。”

君剛屬於自首,處理起來從輕許多。但關鍵是隨著君剛自首,狄成兄弟被加上了重要罪責。

到公安機關自首之前,君剛陪著劉秀、劉錦去探望了董和平老人。正在打點滴的董和平在夢中喊著:“你沒有機會了!你沒有機會了!”

鼻梁上有塊紗布的董雙紅呼喊著:“爸,爸,不要緊,不要緊,爸,爸。”

劉錦說:“又犯病了,唉……雖然我是過繼到董家的,但對這個爸和咱親爸是一個感情。”

劉錦說:“哥,我會找到那個人的,我一定會把那個案子破了。”

劉秀說:“警察裏邊最近有人給我打電話,也說了同樣的話。這個城市裏和我這樣許諾的警察有兩個了,一個是你,一個是他。他說他叫韓鬆。”

劉錦笑著說:“韓鬆啊……也許吧,也許他有那個能耐。”

“我沒當回事。那家夥好像是在奔那獎金使勁兒,能耐有多大,隻有天知道了。”劉秀說完,轉過頭對董雙紅說,“雙紅,給老爸最好的條件。缺錢你就說話,這是咱們共同的爹。”

劉秀扔下兩捆鈔票。

小便池旁,劉秀放了一個響屁。緊接著,劉錦也放了一個屁,但卻沒有哥哥放得響。

劉秀滿臉幽默式的憂慮:“弟啊,你的屁不夠響啊,男人這樣可不行。放屁都不響,能壓住那些壞人嗎?你小的時候,哥抱著你拉屎,你從來都是先來一個響屁,把地上浮土崩得精光……”

劉錦說:“能不能有那麽一天,可以光明正大地喊你大哥?這輩子,什麽時候能出頭?”

劉秀說:“會的,會有那麽一天的。目前啊,無論到哪裏,我都不會提起有你這個弟弟,你過好你的小日子……但你要記住,男人兩件事,屁響、拳頭硬……”

劉錦說:“我不希望你幹違法的事情,比如,我希望給咱爹上墳買的茅台用的錢是幹幹淨淨的。”

劉秀說:“我也希望幹幹淨淨,但我更希望這輩子能夠找到那個人。”

狄氏兄弟落網前,油城通往外界的運油通道已經被封鎖得密不透風了。明白人都能看出來,劉秀和公安局的關係非同一般,劉秀已經通過董雙紅掌握了所有外運原油的路徑了。當劉秀把有關情況向魯奎和張克平等人通報後,大量的設卡堵截已經令杏州那邊無米下鍋了。杏州近海的走私油輪再也不能暢通無阻了。崩潰的是杏州大大小小的油化工企業,熱鬧的卻是油城這片土地。這一切都是劉秀精心設計的。

密不透風的封鎖中,董雙紅設計了一條可以躲避所有堵截的運油通道,有董雙紅和劉秀的關係在那裏,這條通道在劉秀的默許下,在狄氏兄弟已經深陷牢籠的時候,形成了一條新通道,可以將一部分原油運送至杏州。許多人沒有意識到,這條通道是劉秀投出的一個魚餌,老白首先入甕了。

在一處地下車庫內,孔二虎和油缸子挖掘了一條隧道,這條隧道直通一條輸油主幹線。孔二虎和油缸子正指揮工人灌裝油料,老白一瘸一拐地盯著。

老白說:“加把勁兒,提高產量。這批油,讓董雙紅抓緊運到杏州,不要讓劉秀知道。”

孔二虎憂慮地說:“哥,要是劉秀知道了,我二虎就有點不講究了。”

孔二虎說:“我隻能給你一部分,大部分我還要上交劉秀。你知道我和劉秀的情分兒,是吧?”

此時,老白的油源吃緊,杏州要貨要得緊,他自己的化工廠也在緊鑼密鼓地生產。劉秀的匯聚命令下達後,孔二虎、油缸子、奕成都很服從劉秀,將大多數偷來的原油送到了育才化工。聽說董雙紅開辟了新通道,經不住**的老白便開始躍躍欲試了。孔二虎、油缸子耐不住老白軟磨硬泡,重新為老白打開了偷油閥門。奕成是絕對不聽從老白的,因為奕成和老白是死敵。但是,當董雙紅把自己的通道告訴奕成之後,奕成也跟著躍躍欲試,也重新為杏州打開了盜油閥門。杏州那邊對於原油來者不拒,無論老白的還是奕成的。

劉秀明白,這些家夥的確會給他劉秀麵子,但隻要**足夠,安全足夠,背叛隨時可能發生,雖然他們目前因為顧忌自己隻將少量偷來的原油送往杏州,可早早晚晚會一發不可收拾。自己和狄氏兄弟纏鬥這一段時間,他們將偷盜的原油都送到自己的化工廠,是因為自己動用公安力量封鎖了出路,否則他們怎麽會對自己絕對忠心呢?

董雙紅開辟的那條路,是某些人的末路。

當天下午,在劉翔的實驗室裏,劉秀召集老白等人前來議事。

這個城市裏,隻有最要好的朋友諸如君剛、馬鈞鐵等,知道劉錦是劉秀的弟弟,而君剛、馬鈞鐵一向沉默寡言,使這個秘密永久成為秘密。而劉翔是劉秀獨子這件事,同樣無人知曉。同各類人等互動纏鬥二十多年,劉秀總是有意或無意地隱藏一些隱私,冥冥之中就像是在專門為某些事情提前做一些必要的準備,這種準備是天衣無縫的。

這個城市裏,關於劉秀生活裏的一切都是個謎。人們隻通過那個懸賞告示知道,他的父親死於一起殺人案件。劉秀獨來獨往,不近女色、酒氣是出了名的。在和一些大官員、大客戶等迫不得已的小聚上,當有人問起他為何沒有人了解他的過去時,劉秀回答粗魯:“因為一個人狗雞巴都不是的時候沒有人關心他是誰,我是從狗雞巴一步步走過來的……”

“油田這點兒油產量逐漸下降,越來越金貴,是誰想要就要的嗎?狄氏兄弟以為他們是誰?”那天,劉秀告訴大家一個特殊情況,他說,全世界每個油田的石油成分都是有細微不同的,他們這個油田的石油成分最為特殊。

“你們都知道,我們企業裏來了一位麻省理工學院材料專業的高才生,他現在已經在咱們這兒的石油裏提取出了一種特殊元素。這種元素加入導彈或飛機塗料當中,會大大增強隱身效果,讓薩德係統之類的全失效……”劉秀告訴大家,“我把劉翔重金請回國不是開玩笑的。我這麽說,大家都明白了吧?我們的企業將在兩年之內上市,前景不用我說。”

聽到這個消息時,老白問孔二虎:“劉秀說的這個你信嗎?反正我不信。”

油缸子還有奕成等,似乎都麵露難色。這些年整天和黑色原油打交道,怎麽能說停就停呢?這麽多年來,劉秀說的所有話都似聖旨,劉秀讓把所有原油向育才化工匯聚,大家都照辦了。但這才沒幾天,他又下達命令永遠停止偷油。奕成的表情和心理狀態都是驚訝的,他的神態說明,他很不理解劉秀了。

劉秀說:“新來的公安局長非常嚴格。我不想讓大家受到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