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臥底冥王星

何燁說:“我們的青春裏,曾經留下了彼此……”

韓鬆說:“你說得有點蒼涼,好像現在我們都很老了……”

臥底冥王星,力爭發現其罪證。就在狄氏兄弟挑釁劉秀不久後,處女座的男警察韓鬆與獅子座的女警察何燁,接到副局長張克平與刑警支隊長劉誌東的命令。

兩個警察接到命令見麵後,何燁的言談話語依然像警校時那麽跩。畢業後雖然在一個單位工作,韓鬆與何燁互動很少,彼此的微信也是接到這個任務後才加上的。韓鬆翻看了何燁的朋友圈,她早晨發的第一條是莫紮特C大調第三十六小提琴奏鳴曲,K.547第一樂章 小行板 ,並注明“清晨的一縷陽光~”

何燁的思想境界,在韓鬆看來依然是那麽高不可攀。雖然倆人是警校同期畢業,何燁已經是支隊某大隊長級別。破案這玩意兒,關鍵在於思路,不在於男女。有些男刑警看起來吆五喝六的,也許就是一個庸才。就在提大隊長之前的那一年,何燁抓獲逃犯五十四個,恰好一副撲克牌,所以,人們提起何燁的升遷都心服口服。何燁辦公室裏的獎章與獎狀擺滿了書櫃。她的辦公室也時常人聲鼎沸,雖然她顯得有些清高,但在日常很聯絡人,每次支隊投票測評什麽的她的排名都在前邊。

不知道為什麽,韓鬆自警校開始見到何燁就會顯得不自信,這個隻有他自己清楚,何燁不知情,其他人更不知情。而在何燁看來,韓鬆對自己有意卻又無實際行動,她倒是有幾分傷感,同時也帶著幾分埋怨。加之刑警的行事風格使然吧,何燁見到韓鬆總會表現出幾分玩笑似的冷嘲熱諷。其實,何燁在警校時就特別優秀,又是大型節目主持人,又是團委副書記,韓鬆始終感覺自卑。他原本打算參加工作後建立卓越功勳,然後壓過何燁。結果,何燁還是跑在了他前邊,當然也跑在了更多警校同期其他同學的前邊。

這一次見麵,何燁打趣說:“這輩子,你還打算娶我不?”

韓鬆似乎玩笑般回答:“等著吧,等我胸前掛滿功勳章時就去娶你……”

何燁說:“幹掉冥王星,我把所有功勞都給你,你的獎章就會多些。”

韓鬆說:“不成,那樣心虛。”

何燁說:“別多想。功勳章給你,其實是為了我自己。到時候,你不就會來娶我了嘛。”

韓鬆:“如果那樣,我這輩子更沒自信了。我需要走出獨立行情啊!”

何燁說:“韓鬆,時間不像你想的那麽多哦!抓緊覺悟吧你!”

對於剛剛獲得的副大隊長位置,韓鬆堅信,是因為自己給張克平提供了一筆“獻金”。因為這次提拔,他師父馬鈞鐵恨透他了。這個位置,韓鬆認為原本應該是劉錦的,大多數人也都認為,憨厚老實的劉錦應該提拔了。

臥底之前的那次談話時,張克平表情不佳,胳膊上打著夾板,而且氣呼呼的。槍戰那個夜晚出現場時,張克平從樓梯上摔下去把胳膊摔折了。張克平看到那個夾板的時候,就會想起馬鈞鐵和劉錦,就會氣得鼓鼓的。

張克平說:“你與何燁這次臥底,隻有我和劉誌東知道,你就不要告訴馬鈞鐵和劉錦之類的人了,其他人也不要告訴。”

韓鬆說:“馬鈞鐵是我大隊長,又是我師父,劉錦也算是我的手下了,又是我的前輩,我要是整天不在單位,他們該怎麽看我呢?”

張克平生氣地說:“不用管他倆。我讓劉誌東告訴他們,你去煙草專賣局做外協工作了,或者編一個其他的理由,那個好辦。”

韓鬆說:“臥底,那他們兩個有什麽好回避的?”

張克平揮起健康的右胳膊,“啪”地一拍桌子:“你哪兒來的那麽多話?讓你咋幹就咋幹!”

韓鬆說:“你看,張局,我這次提拔,剛剛搶了劉錦的位置,我幹工作再遮遮掩掩的,不好吧?”

張克平表情有些複雜地說:“搶誰的位置?你怎麽知道是搶?我是看中你小子忠誠,我心裏對你有底。我對馬鈞鐵、劉錦都不放心。這次提拔你,你們支隊和我觀點一樣。”

韓鬆聽了,表情有點兒複雜。

這個時候,張克平拿出了韓鬆之前給他的那個包。

張克平說:“小子,你想多了。這個拿回去,否則我交紀檢了,那樣多可惜。”

韓鬆看了堅辭不受。張克平急得起身,但無奈胳膊有傷撕吧不過韓鬆。韓鬆急忙跑到門口,說:“張局,感謝您的器重。臥底,我一定不辱使命。那點兒錢,您老隨便買點兒什麽吧。”

油城的冥王星夜總會屬於狄氏兄弟,陰鬱而活色生香的裝修印證了狄氏兄弟財富雄厚。但是,這樣一個晝夜群魔亂舞的夜總會卻因男警韓鬆、女警何燁臥底取證,直接獲取了關鍵證據,被公安機關徹底幹掉了。狄氏兄弟那個時候還沒有意識到,幹掉冥王星隻是將他們兄弟送上刑場的一個起點。

冥王星曾是油耗子們品嚐活色生香的天堂。周旋於油井和輸油管道之間,油耗子們對那些與他們作對的警察和保安凶狠殘忍,而那些與他們配合的大小保安則被引至冥王星,油耗子送他們女人和毒品。吸毒上癮的時候,也就是這些保安被油耗子徹底掌控的時候。

油城公安局局長的位置,很多人明裏暗裏爭了很久。在省公安廳黨委書記、廳長文碧君一再堅持下,省廳紀委書記隆子洲被選中。赴任前夕的一次黨委會上,隆子洲聽到了油城公安兩男一女三個名字,一個是在狄氏兄弟旗下冥王星夜總會臥底偵查的韓鬆,一個是刑警支隊臥底冥王星擔任服務員的何燁,還有一個就是在特警崗位勇敢無敵的我,我們三人因為一等功榮譽稱號被端上黨委會審核。

我叫洪圖,韓鬆、何燁都是我的警校同窗。

我們三個人事跡都很過硬,一等功毫無懸念地過關了。

“我們的隊伍需要更多臥底偵查高手,越多越好。我們可以感覺到韓鬆這位同誌高超的偵查手段。但是,咱們公安民警臥底也好,物色各種信息員也罷,他們都是長期接觸灰暗麵的,對這部分同誌要多提提醒,咬咬耳朵、扯扯袖子是非常必要的。慘痛教訓可是有的。”神色滿是憂慮的文碧君在黨委會結束前告誡大家。

細心的韓鬆在冥王星夜總會偵查成功,獲取了大量涉黃涉賭證據。省廳啟動戰時表彰機製,為韓鬆與何燁火線記功。確切地說,韓鬆所謂的臥底偵查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臥底,他就是背著錢袋子以消費者身份到冥王星夜總會吃喝玩樂,然後把一般人無法搜集到的涉黃涉賭證據拿下。韓鬆背著錢袋子去夜總會,並不是說韓鬆有很多錢揮霍,那可全是公款,是財政支付的特費。所謂的揮霍是開玩笑說法,韓鬆的揮霍絕對是一個地道的技術活,並不是誰都能幹的。比如,我就說什麽也幹不來,給我多少錢我也幹不來。

我和兩位同事也曾去開展同類偵查,但都被冥王星那位外表白富美的老鴇識破了。記得那位老鴇曾對我說:“一看你就是警察。”

我連一次揮霍的機會都沒有。她怎麽就能看穿我呢?她怎麽就不相信我呢?

韓鬆說,他會替我報仇雪恥。接下來,韓鬆不僅臥底成功,還查出那位老鴇就是狄成的媳婦,還查出了她和電業局電工不軌的閨中密事。冥王星長期巨額竊電的不法行為也浮出水麵。當然,巨額竊電將會成為未來罪惡清單的一部分。韓鬆一度和那位老鴇打得火熱,當他感覺她對自己有些圖謀不軌的時候,靈活地處置了二人關係,以防一不小心落入她的盤絲洞陷阱。

那個時候,狄成的媳婦已經為他生了一個二胎,不到兩歲大的胖兒子正牙牙學語,那是狄氏兄弟家唯一男性血脈。韓鬆對何燁說:“那個男孩兒說不定是電工的血脈……”

何燁的工作比較艱苦,她委屈玉身在冥王星打掃廁所、收拾各個包房的汙穢時,常能看見韓鬆在冥王星招搖過市。雖然知道韓鬆是在工作,但她心中卻總是滿滿的怒火。冥王星老鴇幾次勸說何燁:“妹妹,想開點兒,我們這裏很多打水掃地的,最後都擦胭抹粉幹推油了,幹推油,掙錢上不封頂啊……”

何燁有著獅子座的倔強,所以,她憑著與生俱來的倔強麵對這些問題的時候,總會顯得怒火中燒。老鴇這樣說的時候,何燁從來沒給過她好臉色。老鴇對她的反應卻是嗤之以鼻:“傻玩意兒,窮酸命。”

韓鬆與何燁的調查取證,都是可圈可點的,最後都成了重要的呈堂證供。但是,每次韓鬆在冥王星招搖過市,從打掃衛生的何燁身邊滑過時,總是神色囂張傲慢,滿是沒正經的狀態。何燁眼神中清晰地寫著一個字:怒。

我們警校同學有兩個微信群,一個是女生和男生在一起的,一個是隻有我們男生的。隻有我們男生的這個群,當然不會包括何燁那樣高大上的女警。何燁平日裏工作中警容嚴正,生活裏每分每秒每個細節都嚴格要求自己,而我們這些人還是做不到“慎獨斯畏”。我們可以在群裏吐槽,我們可以在群裏齷齪。我們在群裏回憶無數個警校夜晚熄燈後胡謅八咧的各種話題,我們在群裏傾吐從警以後各種各樣想不明白的困惑和窘事,我們在那個群裏彼此實現極為有效的心理疏導後,在一個又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穿上警服光鮮於世人。

我們這些年輕人閑暇無事胡鬧的時候,領導們都在想大事情。

“我有一個計劃,謀劃了許多年了,隻有你過去幹,我才可以放心和你一起幹。”

文碧君一向思路清晰,當他向隆子洲提起劉秀這個名字的時候,卻顯得有些糾結。我們省公安廳有幾位絕密級別的線人,劉秀就是其中之一。文碧君還是經保總隊隊長時,便將劉秀收入麾下。這一切即使在公安內部也鮮有人知。

早年,文碧君對劉秀很放心,但龍歸大海許多年後長成什麽樣子了誰也拿不準。文碧君憂慮:他現在到底是個怎麽樣的情況,我沒絕對把握了。

劉秀的任務是,長期和油耗子打交道,主要是在盜油犯罪方麵給公安機關提供信息,但劉秀可是沒有人能為他扯扯袖子咬咬耳朵的。文碧君本人也不可能在劉秀麵前絮絮叨叨地講做人道理,一切隻是走著瞧。

劉秀還頻繁遊走於澳門和“金三角”賭場,他在2007年的時候便在那裏有了自己的賭場,“金邊眼鏡”和君剛兩個人會輪流去那裏值守。劉秀會用那個賭場賺取可觀利潤,而不像大多數國內賭徒那樣,在國內賺錢,在澳門和“金三角”賭場乃至拉斯維加斯再輸掉一切。油城裏比較著名的偷油賊奕成就是一個這樣的賭徒。別看奕成外表上精明幹練,但在澳門始終運氣不佳。劉秀一次次好心好意地告誡他徹底戒賭,都沒有結果。

奕成也有一個時刻不離左右的兄弟趙輝騰。這個人由於患有先天鉀元素缺乏症,總是顫抖著,讓人看起來很凶狠的樣子。但是,賭場無情,賭場上輸了,凶狠與武力沒有作用。奕成這個人精明幹練,又嗜賭如命,但劉秀發現他對自己還是忠誠的。尤其是當劉秀下令停止原油外運的時候,沒有發現奕成有二心,因此對他很滿意。

對於那個狄成,劉秀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澳門新葡京賭場。在劉秀印象中,嗜賭如命的狄成,始終是一個輸紅眼的人。劉秀經常會在澳門賭場小賭怡情,從不下巨大籌碼,但他會指揮君剛和“金邊眼鏡”兩名手下給那些輸紅眼的人放款。當然,這種放款是很科學很專業的事情,都是在對方有足夠抵押才會投放資金,劉秀因此獲利極其豐厚。狄成輸光籌碼的時候,總會有人給他源源不斷地送來新的籌碼。劉秀已經發現,那些籌碼都是李寶成供應的,所以,君剛和“金邊眼鏡”他們從來沒有給狄成放過款,也和他沒什麽交集。每次,狄成在賭場都是輸夠了就走人,完全沒有留意有人在關注他。

很多糾葛已經過去了很久,但卻像昨天發生的一樣。那個杏州油化企業老板李寶成做什麽,劉秀就會跟進做什麽。劉秀涉足澳門和“金三角”,也是如此。李寶成原本是劉秀早年在油城的死對頭。離開油城到杏州發展之前,李寶成曾經在油城赫赫有名,就像是今天的劉秀。早年,劉秀的父親劉會戰被偷油賊打死後,劉秀到李寶成那裏登門拜訪想獲取一些線索的時候,李寶成雖然禮貌應對卻難掩對劉秀的輕視。劉秀當時便在心裏暗暗發誓,一定要超越眼前這個家夥。後來,劉秀在油耗子中的威望超過李寶成之後,始終沒有忘記琢磨李寶成,因為他對李寶成始終不敢掉以輕心。近三十年了,李寶成始終是劉秀最感興趣的一個人,兩個人的你爭我奪暗地裏從未停止。劉秀清楚,自己一不小心就會令李寶成這個胡漢三打道回府,重新奪回他在油城油耗子中的統領地位。

劉秀的手下“金邊眼鏡”最近主要負責兩件事情,一個是幫著劉秀到中東收購油井,另一個就是想方設法盡可能盯著李寶成的各種動向。很多時候,李寶成在澳門賭場和“金三角”的一舉一動,都是在“金邊眼鏡”的注視中進行,所以劉秀知道,狄成是李寶成常年巨額扶持的對象,因為狄成在賭場輸錢時從來不向“金邊眼鏡”借貸。從過去到現在,油城始終不大,許多故事都是在那麽幾個人之間轉悠。

“金邊眼鏡”不止一次看見,李寶成和手下將滿是現金的提包交給狄成,供他豪賭。狄成在賭局上一敗塗地的時候,總是李寶成將他硬生生地拉走。

狄成突然對自己發難,劉秀一開始的直覺就是,李寶成是幕後推手。

假如真是這樣,問題就要複雜多了。既然母親和弟弟的住處他們也能發現,說明這些年自己在盯著李寶成的同時,他和一幫人也在盯著自己。自己覺得自己一直掌控著局麵,其實對方也一直沒有放棄。想到這些,劉秀歎了一口氣。

很多事情還需要一點一點地搞清楚來龍去脈,因為李寶成和劉秀之間雖然沒有新仇,但舊恨銘心刻骨。重要的是,劉秀已經清晰地知道,油城大多數被盜原油的終點都是李寶成旗下的企業,李寶成旗下的企業已經成為全國地下原油黑市最大買家。

文碧君和劉秀取得聯係,表示要徹底清算油城的各路盜油賊。

劉秀拍著胸脯說:“一點兒問題都沒有,時機已經成熟了,隻等您的命令了。”

於是,在劉秀安排下,省公安廳指揮市公安局警力精準地封堵了所有原油外運點。封堵是按照劉秀設定的方案進行的。事實上,隻有各路偷油賊知道警方這次封堵有多麽精準,因為他們偷來的原油完全無法外運了。起先,警方查扣了一部分原油,都是運往杏州供應李寶成的。但是,這部分原油雖然被查扣了,從偵查和證據角度來說並沒有辦法確定是李寶成的,因為油耗子們外運盜竊來的原油向來很有技巧。斷尾求生,從來就不是問題。

時間稍久了一些,就再也沒有原油被查扣了,杏州李寶成那邊斷貨了。而警方這一邊,從事封堵的警力累得疲憊不堪,但看不出什麽戰果。警方發揮了怎樣的作用,劉秀最清楚。但是,堵截任務久了,執行任務的警察開始怨聲載道了:油耗子在哪裏?在哪裏?這冰天雪地的,我們天天都快凍成冰棍啦……

無論怎樣,斷油行動對於劉秀卻是很成功。李寶成被斷了原料,狄成又蹦了出來。劉秀覺得,自己首先要和李寶成一戰了。同時劉秀知道,自己手下也不是鐵板一塊,他想利用這個機會自己動手“清君側”,並給文碧君一個答案。當然,這裏的“君”,是他本人。

這些年來,文碧君對劉秀的好奇心呈幾何級數增長。劉秀對文碧君說:“你給我的幫助,是誰也比不了的。你給我的幫助,讓我這輩子有機會活得不那麽憋屈。”

文碧君麵對劉秀總是沉默著,他不相信劉秀口中言,他覺得,自己需要用一個一個事實,去檢驗劉秀目前是個什麽樣的大鳥。劉秀旗下的育才化工資質齊全,早年原本就是公安廳的企業。在流行政府辦企業的年代,育才化工隸屬於省公安廳企業辦,那時的企業辦主任是柳家勝,也就是現如今的刑偵總隊副總隊長、後來的打擊狄氏兄弟黑惡勢力專案組組長。當時,省公安廳旗下企業沒有一個盈利,而且全部虧損嚴重。育才化工被作為一個巨大包袱推向社會,劉秀成了“接盤俠”,並很快讓那個企業起死回生,今天已經成為當地利稅大戶。但是,隻有文碧君等省公安廳最高層才知道,那個企業一直是省公安廳的工作據點,那個企業負責人劉秀是公安機關備案的“**”。

20世紀90年代的時候,盜竊原油犯罪開始抬頭,並且出現了不可遏製的趨勢。那個時候,文碧君覺得,物建高水平線人是很重要的事情。也就是說,在盜油犯罪峰值出現之前,公安機關提前打進盜油江湖一根釘子,所以,劉秀在文碧君那裏是不利用則已,一旦利用必須一鳴驚人。

90年代還是經保總隊長時,文碧君就堅信,未來會有人因為盜竊原油富可敵國,這個和公安機關打擊與否沒有關係,和公安機關打擊力度的強弱沒有關係,因為那是一個不可避免的趨勢。文碧君所考慮的,是犯罪形勢層麵發展的戰略性問題,考慮周全方可駕馭那種趨勢,進而最終戰勝那種趨勢,所以他想利用高質量線人一鳴驚人。但是他也知道,如果弄不好就會一敗塗地。

“我總覺得,早些年的想法沒錯,但我現在有了一些新的想法需要驗證,主要得看你當局長這兩年劉秀到底怎樣了。”文碧君對隆子洲說。

育才化工交由劉秀經營後,文碧君在幕後協調油田給育才化工繼續撥付原油指標用於企業生產,用以保證這個企業能夠存活,同時默許劉秀可以適當購買黑市上被盜原油,但要嚴格控製數量,為的是不讓育才化工因為吞噬社會麵被盜原油而虛胖起來,也不至於因為育才化工的生產活動刺激原油被盜活動升級。總之,育才化工存在的最為重要的意義,就是打造一個油耗子們博弈的“龍門客棧”,公安機關可以利用這個“龍門客棧”獲取信息,窮盡方法與油耗子們一決高下。

將近三十年過去了,舉報劉秀是最大偷油賊和黑社會的信件一次次真真切切地擺在文碧君麵前。與劉秀有關的一些小來小去的事情,文碧君都會通過柳家勝擺平,當然也有他親自暗中相助的時候。這讓很多人始終隱約感覺到劉秀是有背景的人。此刻,文碧君想絕對信任劉秀很難,他給隆子洲下達的命令是:一旦查證屬實,殺無赦。

文碧君信任隆子洲,所以把絕殺令的權力給了他。文碧君覺得,像劉秀這樣的身份,最好安排像韓鬆一樣的優秀民警去貼靠,用高超的手法獲取真實情況,但文碧君對韓鬆還是缺乏足夠信任,他告訴隆子洲:“密詔一下那個年輕人,咱們觀察觀察,看看他到底能幹多大事兒。”

密詔是以核實立功授獎有關細節的名義進行的。省廳立功獎勵處告訴市局立功獎勵科:“讓他自己來,不要功獎部門工作人員陪同。”

韓鬆從市局出發前,市局副局長張克平叮囑韓鬆說:“到省廳說明情況,態度一定要好,要有禮貌,不要因小失大。人家要是有什麽疑問,一定要耐心解釋。”

韓鬆笑笑,似乎沒把這個當回事兒,神色驕傲:“給我一個一等功都輕啦,還核實?您放心吧,我不會耽誤事兒。”

臨別,張克平又拿出那個包:“兔崽子,你把這個拿走……”

韓鬆像兔子一樣跑掉了。

韓鬆來到省廳大院的時候神清氣爽,到了立功獎勵處卻立馬被引至廳長辦公室。過了沒多久,廳長文碧君和隆子洲便召見了他。

文碧君和隆子洲分別點燃香煙,默默看著韓鬆。韓鬆站在那裏麵露微笑,滿是青年警察的陽光氣息。

文碧君指了指班台前邊的椅子說:“坐吧。”

這樣,韓鬆和廳長的距離更加近了,未來的市局局長隆子洲坐在旁邊的一個沙發上。韓鬆烏黑的頭發略帶不是那麽嚴重的羊毛卷,毛色鋥亮說明他精力旺盛,膚色白裏透紅說明他正青春熱血。完全沒有任何諂媚和屈尊,卻又有著恰到好處的禮貌。

文碧君說:“看了你在冥王星臥底取證的材料,我們都想看看你的真麵目。年輕人,幹得不錯。”

隆子洲說:“你這個樣子,倒也不像一個吃喝玩樂的人,怎麽就能在冥王星耍得開呢?”

韓鬆說:“琢磨著弄唄。心裏有幹掉他們的目標是關鍵。”

文碧君問:“你覺得,冥王星為什麽能夠長期存在?是不是有某種保護勢力在發揮作用?”

韓鬆回答:“主要還是狄氏兄弟資金雄厚,各種安保措施和防範措施、管理措施特別到位。打擊起來的確難。”

“安保?安保措施?”文碧君和隆子洲都苦笑一下。

韓鬆接著說:“就是這個問題。我的同事也有去臥底取證的,但都沒有成功,他們的防範措施特別周全。”

“那麽,你又是怎麽突破的呢?”

“琢磨,關鍵是琢磨唄。”

領導們的隨和激發了韓鬆的話匣子,於是他開始慷慨激昂模式的嘞嘞,從冥王星涉賭涉黃的所有秘事,到冥王星老鴇和電工的奸情,再到臥底過程中受到的各種**和考驗。

“和一個又一個活色生香的美女獨自身處一個房間,我心也怦怦跳,但作為人民警察,怎麽能被荷爾蒙打敗呢?再說,錄像機還在暗處架著呢。”

“錄像機怕啥,錄了再刪,還不是你說了算?”

“嗯,不瞞您說,這個我也想過,但就是沒那麽幹。”

兩位全省公安機關的高層人物一向緊蹙的眉頭呈現出難得的釋放,眼前的年輕人在這一刻給他們帶來了足夠的幽默感和鬆弛感。韓鬆哈哈笑著,似乎忘記了眼前的兩位是首長。但是,幾個對話回合下來,文碧君和隆子洲便感覺到,韓鬆雖然活潑有餘,卻有著深入骨髓的正統,很棒。

文碧君說:“我這裏還有點兒特殊任務,你敢不敢接受挑戰?”

隆子洲說:“韓鬆,我是你們未來的公安局長隆子洲。”

韓鬆聽了,立即站起來敬禮。

隆子洲擺擺手,示意他坐下,說:“回答廳長的話。”

韓鬆說:“啥挑戰我都不怕。”

文碧君向韓鬆詳細介紹了與劉秀有關的事,也詳細說明了劉秀的身份。文碧君希望韓鬆能夠貼靠上去,而這一切除了文碧君和隆子洲,對所有人都是保密的。

文碧君說:“舉報劉秀的信件太多了。我希望,劉秀依然在為公安機關忠心耿耿工作,但是要靠你去檢驗一切。”

隆子洲說:“你目前的身份,已經是公安機關相當高級別的臥底了,你將會有你的特殊代號,也會有屬於你的特殊津貼和特殊工作密碼。你隻對我和文廳長負責。一切還要保密,和市局無關人等一律保密。”

得,又是一次保密行動。這一回,韓鬆是單槍匹馬了。

韓鬆有了這樣一個代號,是很酷的一件事情,代表著他日後一段時間裏做任何事情都有了一個免死金牌。如果韓鬆因為觸碰法律底線到了某種危急關頭,隻要他的這個代號被傳遞給公檢法司安核心首腦,再報上密碼,他的困境會瞬間解脫。如果他在工作中想動用各種偵查手段,隻要報上代號和密碼,所有人就必須瞬間給他提供支持。當然,這一切必須圍繞他的核心工作任務進行,他動用的一切都有軌跡記錄,最後的工作報告要說明一切。

文碧君說:“這個事情,如果做得好,可不是一等功那麽簡單了。當然,劉秀要是好人,對你來說倒是沒什麽,如果你查出他的犯罪證據,可就了不得了,因為已經有人稱劉秀是‘黑手黨’了。”

隆子洲說:“至於保密問題,我們就不用強調了,是吧?”

文碧君說:“你隻對我和隆子洲負責,餘下你放開點。但很多時候,你會單槍匹馬,也會有很多委屈和挑戰。年輕人,有沒有信心?”

韓鬆說:“這麽刺激的工作,我很喜歡,有信心,有啊。”

文碧君和隆子洲看到韓鬆活潑好動的樣子,最後都不約而同地沉默地注視著他。安靜了三分鍾左右吧,彼此之間似乎都在等待誰再說些什麽。最後,文碧君說:“就這樣吧,年輕人,祝你好運。”

韓鬆接到任務後不久,就開始研究劉秀。韓鬆知道,劉秀曾在報紙上懸賞緝拿殺害父親的凶手;韓鬆知道,劉秀經營著育才化工;韓鬆還知道,劉秀在“金三角”有賭場,等等。

當然,文碧君也有秘密渠道和劉秀保持一定的聯係,柳家勝也算是中間人,就像對劉秀不很信任那樣,文碧君對柳家勝也心存疑慮。柳家勝負責企業辦的時候,把公安廳賠得底兒朝天,財務賬戶都被法院凍結了。後來,雖然柳家勝抓人辦案戰功無數,文碧君對他還是缺乏發自心底的尊重與信任。

文碧君把中央領導針對盜竊原油案件做出的批示也轉給了劉秀:不法分子打孔盜油侵蝕國有資產,威脅公共安全,破壞生態環境,必須依法打擊。要健全聯防聯保機製,嚴格責任落實,形成管道安保工作合力,徹底鏟除非法利益鏈條,絕不能讓輸油大動脈成為不法分子的“唐僧肉”和威脅公共安全的“定時炸彈”。 對打孔盜油跨行政區域的“重災區”,公安部要牽頭協調開展綜合整治,堅決把不法分子的囂張氣焰打下去。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記得你是誰,你的企業是怎麽回事。”

“我記得呢。”

百歲高僧源涕任主持的那個寺廟,從來都是文碧君和劉秀秘密見麵的固定場所,文碧君會在某個周末帶著司機和秘書,以散心名義從省城來到這個寺廟。那一次見麵時,文碧君對劉秀說出了自己的目標,他在測試劉秀:“你們這個城市要在全國主要石油產區中實現零盜油目標,你覺得有沒有辦法和可能?”

劉秀說:“這個目前已經不難了,但我爹那個案子一直沒有著落。你向我承諾過,那個案子一定會破掉。”

文碧君回答:“我的承諾,我沒有忘記,很多警察也不會忘記。技術手段在進步,你父親那個案子應該有點眉目了。竭澤而漁,說不定就會有那條魚。”

劉秀顯得很有信心,他對文碧君說:“那,我有辦法,最起碼可以在一段時間內讓我們這個城市實現零盜油,否則這麽些年我就白活了,也辜負了你的信任。”

劉秀形容文碧君和自己的關係時,用“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來形容,他有些慷慨的氣勢一度讓文碧君有所感動。

雖然感動,文碧君仍帶有幾分警告味道似的說:“油城今後幾年的公安局長可是一個眼裏不揉沙子的人。舉報你是最大偷油賊的信件已經很多了。”

劉秀聽出了淡淡的弦外之音:“那都是血口噴人。我會經受住考驗的。我如果這點兒考驗都不過關,那不是辜負了你對我的信任?”

於是,在黨委會上審議給韓鬆記功問題的時候,文碧君腦海中就滑過了好好培養一下這位年輕同誌的想法,培養方向當然還是臥底。劉秀這樣的公安機關備案的所謂“**”,發展到一定程度時誰也不知道他已經是怎麽個模樣了,這時候非常需要韓鬆這樣的警察潛伏於他的身邊予以佐證,去摸清他具體是怎樣的一個狀態。

淚水如今依然在流淌。別看劉秀有著氣壓山河的龐大氣場,而且經常會被貼上這個城市最大黑社會標簽,當他想起爹的時候,一顆顆碩大的淚珠子便會在那俊碩的臉龐上一個接著一個爆裂。

爹被偷油賊打死已經快三十年了,劉秀從那時候開始一直覺得自己精神不大正常,但外人卻沒有覺得他精神上有什麽問題,這是因為他始終在努力掩飾那些刻骨銘心的痛。一個彪形大漢的淚水不會讓任何人看見。劉秀經常煩躁不堪,總想罵人,因此他的臉上似乎永遠保持著怒火,氣場表現總是氣勢洶洶,盡管他表麵看起來是一個很安靜的人。狄氏兄弟的挑逗讓人們又一次見識了劉秀的瘋狂與抗暴能力。

無數個夜晚,那個場景經常浮現在夢裏,大塊頭劉秀渾身顫抖,聽見那個聲音在回響:“你沒有機會了。”

這是爹在生命最後時刻聽到的最後一句話,這是爹的摯友董和平在目睹那三個狠狠吸著香煙的黑影把爹扔進冰窟窿之前,聽到的其中一個黑影說的話。那個聲音同樣一次次在一個名字叫董和平的老人的夜夢裏回響。那個聲音時刻折磨著董和平,董和平經曆那一幕之後變成一個真正的精神病人了。

劉秀一直在報紙上刊登重金征集線索的廣告,獎金從當年最初的兩萬元漲到了如今的二百萬元,但爹的案子始終沒有任何進展。劉秀相信,那三個凶手應該會接收到來自他的仇恨電波,雖然一時間他無法確定他們都是誰。劉秀有許多警察朋友,知道警察朋友們也一直在很賣力地偵破那個案子,他無數次請他們在自己的別墅裏聚餐飲茶,請他們品嚐用自家果園葡萄釀造的冰酒,請他們品嚐用自家果園蘋果喂大的肥豬,而聊的都是與那個案子有關的蹊蹺,但是與那個案子有關的一切依然石沉大海。

劉秀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與各類警察交往,與各種偷油賊來來往往。韓鬆第一次和我提起那二百萬元懸賞的時候,我看到他眼中閃爍著貪婪的光芒。韓鬆很堅決地說:“這二百萬我拿定啦。”

劉秀討厭每個人,因為他與他們的互動始終無果而終,但這種互動必須堅持下去,因為爹的案子一直沒有著落。爹是油田曆史上第一個因公犧牲的油田保衛人員。油田保衛人員的犧牲始於20世紀90年代初。“鐵人”王進喜那代人在這片土地上累死累活,呼喊著“寧可少活三十年也要拿下大油田”的時候,完全沒有想到未來有一天這片土地上會誕生一個中國曆史上從未有過的犯罪產業,完全沒有想到會有人因為盜取國家原油富可敵國,更沒有想到會有人因為保護那一滴滴黑色**獻出生命。

雙目失明的娘總是說:“那個年代,有像王鐵人那樣開采石油累死的,卻沒有因為護著石油被人打死的。”

自從爹被偷油賊打死扔進冰窟窿,劉秀注視這個世界的時候,眼睛裏總會有一層膜狀物,他自己這樣感覺,而外人卻感覺,他的眼睛裏有種幽深的光,像狼眼一樣幽深的光,令人不寒而栗。劉秀的神經質性格源於此,所有認識他的人沒有不害怕他的。當然,這種害怕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我是刑警支隊的韓鬆,那個案子我一定會破掉,給我點時間。我說話算話,這個案子除了我沒有人能破……”劉秀接到警察韓鬆的電話時,覺得有些蹊蹺,蹊蹺的感覺一時間讓他無言以對。電話撥通了卻沒有聲音,韓鬆有點兒不耐煩了,問:“你是不是劉秀?是不是懸賞那個人?”

這些年,提供各種線索的很多,卻無一靠譜,但以警察的身份信誓旦旦的除了自己親生的警察弟弟劉錦,這還是第一次。韓鬆在電話裏嘞嘞個沒完,劉秀在電話裏保持了長久的沉默,最終在掛斷電話前說:“……我,是說話算話的……”

韓鬆問:“我們是否可以見麵聊聊?”

劉秀說:“等你有點兒譜時再說吧。”

韓鬆就是對我說“當官,要趁早”的那位警校親兄弟。

此人雖然有些不著調,但外表看起來卻正義凜然,抓賭抓嫖或是國慶安保之類以及配合交警抓交通違法時,從來沒有一絲貪汙受賄的心境。臥底冥王星夜總會也是全身而退,誰能說他水平窪呢?韓鬆當警察後抓獲的第一個犯罪嫌疑人是孔二虎,當有人拿著幾捆鈔票到他那裏平事兒的時候,韓鬆正義凜然曰:你羞辱我……

說實在的,我的抗腐蝕能力絕對沒有他強,我的主要問題是沒有那腐敗機會。特警,沒有那樣的機會。獎金的數額對我們來說的確是個**。韓鬆說了,劉秀懸賞那個案子的獎金他會分我一半,用於改善生活狀態,另一半留著全部用於給何燁買玫瑰,買一輩子的玫瑰。

韓鬆經常幫我幻想我那一百萬怎麽花。最大的花銷,是賣了現在的破舊房子,加上那一百萬,就可以在我們這個城市買個不錯的房子了。韓鬆說:“買個大一些的,有兩個陽麵房間的,把你父母接來一起住。”我說:“再大的房子也不行,房子再大,媳婦也容不下我的父母。”韓鬆說:“那好辦,一百萬來了,換媳婦。”

所有的感覺,就像獎金已經到手。韓鬆許下諾言也好,玩笑也罷,他的這句承諾給我的特警生活增添了點兒幻想和刹那的快樂。韓鬆走出警校大門參加工作以來的一係列表現已經證明了,我和韓鬆會一輩子親如兄弟。

那天,刑警支隊兩個人來我們特警隊選人去油耗子那裏臥底的時候,我的腦海裏依然在品味著韓鬆的那些諾言:一百萬用於買玫瑰,不得買一萬年?但轉念一想,這麽久了都沒破的案子,估計是死案了,哪會像韓鬆想得那麽樂觀?那個案子是他說破就能破的嗎?但是,我不願意打擊他,於是告訴他說:“行,我等你的一百萬啊!”

刑警支隊要選擇一個人去偷油團夥當中擔任臥底,主要任務是偽裝成油罐車司機,然後受雇於某個偷油團夥,進而搜集一些證據。

“這個人需要混雜在那些大貨車司機當中,一點兒也不能讓人懷疑。”

這個觀點提出來的時候,我心裏就笑了。我當年可是警校的學生會主席啊,雖然參加工作這兩年煙熏火燎穿越人間煙火一片片,但我那高人一等的氣質還在啊,無論媳婦她們家那些高薪的油田工人怎樣嫌棄我窮酸,但我那高人一等的氣質還在啊。所以我以為,偽裝成大貨車司機這類事情,不會和我有關。

刑警支隊來的那兩位,其中一個結結實實像個鐵塊,整個人黑黑的,壯壯的,其正義凜然的神色令人特別印象深刻,一打眼就能看出是警察,名字叫馬鈞鐵。另一個瘦高瘦高,顯得虛弱一些,看不出是警察,但其正人君子的文質氣息也絕對不像大貨車司機,名字叫劉錦。所以,他們來特警隊選人去偷油賊那裏臥底,看來也的確是工作所需了。一個人是鐵塊,一個人是蝦米,這是他們二人帶給我的特殊印象。

“洪圖!”

當我們支隊長告訴大家我被選中的一刹那,我的三觀、我的人生全部自信瞬間灰飛煙滅了。看來,我徹底完蛋了,因為大家的眼光已經證明了我參加工作之後的淪落。去當臥底,我很快樂,到哪裏當臥底,我都會快樂。但是,今天選的可是油罐車司機,大家的眼光已經證明,我徹底不上檔次了,我在這個職業裏注定就是一個幹粗活的了,弄不好會永遠這樣,直到退休。這輩子我還能翻身嗎?

“也別多想。你天天訓練,沒事兒喝酒擼串兒,氣質肯定完蛋啦。等我當個像樣點兒的官兒,就把你調到我身邊,養一養就白淨了。等你白白淨淨的時候,就不會有人小看你了。”

韓鬆很少對我這麽溫柔,他越溫柔我越沒有自信了。一個叫董雙紅的人給我來了電話之後,我的胡思亂想才全部結束。董雙紅一看就是一個小農民,但人品很厚實。他見到我就笑了。他那帶有東北黏豆包味道的口音隨即傳來:“特警大哥,你一看就是偷油賊,和我一樣。”

那黏黏的口音有點烏鴉音。哈哈……我好像聽到了他的笑聲。

大塊兒頭馬鈞鐵和蝦米劉錦告訴我說,董雙紅是他們的金牌線人。但董雙紅這小子也太不會說話了,好在我的精力已經集中在下一個階段的工作上。在董雙紅的指導下,我熟悉了駕駛油罐車應該注意的一些問題。董雙紅還帶著我來到一個塑料大棚,一個油罐車可以開進去的大棚裏邊竟然有偷油管道和閥門。學習期間,董雙紅還一再對我說:“特警大哥,我教你偷油吧,各種偷油技巧我都會。咱倆一起臥底,有你在我心裏會更踏實。你這外形,沒有人會懷疑你是警察。”

積雪覆蓋著大地。身著黑色貂皮大衣的狄成脖子上戴著金鏈子,肚皮上呈現雪白的無痕衫,左手提著一方便袋包子,右手拿著一肉包子咬了一大口。狄成說:“今天一定要把劉秀那些偷油手下抓個結結實實。弄點兒貨真價實的證據,整倒他。”

包括弟弟狄漢在內,所有人都穿著黑色貂皮大衣,和狄成一樣的打扮。他們目不轉睛地看著狄成。狄漢懷中的短獵槍掉在了地上,他立馬撿起來,笨拙地重新放入懷中。

狄成看了看自己弟弟:“揣好了,毛愣三光的……”

話畢,黝黑肥胖的狄成把剩下一半兒的肉包子塞進了嘴裏。

眾人走出院子,見一輛警車疾馳而來,頓時緊張起來。狄漢把黑色貂皮大衣用力裹了裹。

警車停在眾人麵前,那個叫韓鬆的警察走下了警車,一群黑貂皮映入他的眼簾。韓鬆定神掃視一圈,狄成等人顯得木然、緊張。掃視過後,韓鬆帶著滿臉的不屑,在眾人注視下走進那個包子樓的院子,又走進包子樓。

警察韓鬆消失在視野當中後,狄漢狀態瘋狂,照著警車保險杠狠狠踹了一腳:“嚇一跳。”警車報警器響起。狄成皺著眉看了看他,說:“走,幹正事兒去。”

聽到警報器響聲,韓鬆瞬間衝出來。韓鬆衝出來的節骨眼,背對著韓鬆的狄漢又瘋狂地補了一腳。韓鬆箭步來到狄漢近前,一個大耳雷子過去,然後上前瘋狂踢打狄漢。

狄漢拔出尖刀,拿出瘋狂刺殺架勢,但瞬間就被韓鬆製服。

狄成過來拉住韓鬆:“兄弟,算了,這家夥不懂事兒。”

韓鬆停手,用遙控器重新鎖了一下車,警報器聲音停止。韓鬆怒目而視那一幫人,那一幫人顯得有些恐懼。

韓鬆問:“咋地?是和警車有仇,還是和警察過不去啊?操,來,你踹我!”

狄成說:“我替他賠個不是,怎麽樣?”

“還敢跟我動刀?”

“小兄弟,給我一個麵子,怎樣?”

韓鬆沒言語,轉過身。

狄成豎起大拇指:“行,大氣!有胸懷。你還不認錯?”

狄成讓狄漢認錯時,韓鬆不予理睬,快步走進包子樓,坐在餐桌前,對站在一旁的狄威說:“兩屜牛肉包子。”

餐館窗外,韓鬆看到狄成等人上了一輛商務車,開走了。

韓鬆對狄威說:“看看你大哥那些手下。今天要不是你大哥說話,我一定拘留你二哥那個混蛋。”

狄威說:“韓警官,別生氣,今天包子我請你。”

韓鬆依然嘟嘟:“吃個包子都不順。狄威,過幾天在你這裏,我要招待幾個警校同學,快活快活。”

狄威問:“什麽標準的飯菜?”

韓鬆說:“都是警校同學,實惠點兒的菜就行。我們關鍵是——喝。”

韓鬆問:“你大哥手下那些人今天怎麽殺氣騰騰的,還敢踹我警車,不要命了?”

狄威說:“我哥他們啊,被那個劉秀整天欺負著,火氣大著呢。你們警察要是能把劉秀抓了,他們哪能對警察有那麽大的怨氣?”

韓鬆說:“拉倒吧,你哥他們還能被欺負?”

狄威說:“我大哥已經舉報劉秀是黑社會,是偷油賊。咱們拭目以待,看看你們公安局能不能查個水落石出。”

韓鬆顯得氣惱:“拭目以待,那也不能踹警車呀。什麽玩意兒!”

狄威說:“誰不知道劉秀是這個城市最大的油耗子,你們警察都不管,他們見到警察,就不那麽尊重了唄。”

韓鬆說:“哦,我是吃了劉秀的鍋烙。”

狄威說:“你們警察要是真有能耐,就把劉秀抓了,就沒人對你們這麽不服氣了。”

韓鬆表情狐疑:“是嗎?”

韓鬆曾經是冥王星夜總會常客,他曾經在那裏以各種方式套取了大量證據,最後讓冥王星隕落了。韓鬆每次光臨狄威的餐館,也都有自己的如意算盤。見到狄威的時候,韓鬆內心對進入視野的一切都是反感的,也是充滿好奇和獵殺心理的。

對於狄氏兄弟,韓鬆的工作衝動還沒完結。和劉秀一樣,狄氏兄弟始終處在公安機關的打黑目錄裏。為了發現狄氏兄弟更多不法線索,韓鬆還在嚐試與狄家多接觸,隻不過和臥底冥王星比起來簡單一些了,他當時主要是想監控和掌握狄氏兄弟的日常接觸關係和活動規律等。下一步,韓鬆也希望自己能夠如此近距離接觸劉秀,但劉秀似乎顯得密不透風,一時間很難近身。

韓鬆會讓所有人看起來很屌,越屌越好那種。處女座的細心讓他屌足了每一個細節。隻有讓偵查對象感覺他是警察隊伍裏的壞家夥,他才會更加容易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這是他自己內心的角色定位,當然是有一定道理的。但那個時候,我還不怎麽理解韓鬆。別說我不理解他,還有很多人不理解他。

董雙紅,孔二虎和油缸子的徒弟,從他們那裏學會了全部偷油技巧。董雙紅隻是孔二虎和油缸子螞蟻一樣眾多手下當中的一個,但他明顯比別的徒弟更加心靈手巧。董雙紅與一般油耗子不同,孔二虎和油缸子帶領一幫人在冥王星之類的地方溜冰吸粉折騰得天翻地覆的時候,董雙紅從來不參與。董雙紅清晰地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麽。

董雙紅同時也是馬鈞鐵和劉錦的線人,我的臥底搭檔。那個時候,我們還完全不知道董雙紅與劉秀、劉錦的特殊關係。按照規定,一切都應該單線聯係,我不應該把我和他的關係告訴任何人,但我不可能不告訴韓鬆,我還帶著韓鬆一起和董雙紅擼串兒。

董雙紅說:“我爹是油田上的工人,對我從小管得嚴著呢,我想壞也壞不了。”

韓鬆說:“偷油這個東西**太大了,你這偷來偷去會不會也栽進去?”

董雙紅的回答很鄭重其事:“別人一定會,我不會的。”

韓鬆說:“我不信,以後我要是知道你真是油耗子,我可不

客氣。”

董雙紅笑了,笑聲像烏鴉一樣。我感覺刺耳難受,但我和韓鬆都不討厭他。

前一段時間,董雙紅按照孔二虎和油缸子的要求,在建材市場購買了電焊機、閥門、電鑽、鐵管,他們把他帶進了一個塑料大棚。這個塑料大棚是孔二虎協調鄉長以董雙紅的名義租下來的,大棚下麵有一條輸油管線。租這個大棚的目的,實際是為了在管線上栽閥門盜竊原油。

大棚建設之初,孔二虎和油缸子已經用挖掘機在地上挖了一個長方形的坑,然後用磚頭和水泥砌好,這個就是儲油池了。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董雙紅出場了,他在大棚內挖了一個直徑大約一米深也一米的坑,石油管線就暴露出來了。董雙紅將管線外的護甲扒開,用角磨機將管線磨薄後,把一個銅製閥門焊到管線上,然後又用電鑽通過閥門鑽透那已經磨薄的管線。原油從閥門滾滾而出的時候,董雙紅又將一根二十米左右的鐵管焊接到閥門上,鐵管另一端通向儲油池。焊接好鐵管後,這個小工程算是完畢了,董雙紅將焊好的閥門用土掩埋。

孔二虎對董雙紅說:“你拜我們為師父,太幸運啦,沒有人比我倆手藝更好啦。”

油缸子對董雙紅說:“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偷油都是在栽閥的時候被噴死了?我倆教你的本領,讓你三輩子吃不完不說,小命也安全。咱技術過硬。”

這樣的閥門是孔二虎、油缸子等人的財富之門,他們在這個城市有很多這樣的閥門,他們甚至在中俄原油管道鋪設的時候,就已經把類似的閥門焊接完畢。董雙紅作為一名高級技工,基本掌握了所有偷油點位。

那些閥門除了屬於孔二虎和油缸子的,還有屬於老白的、屬於奕成的、屬於“金邊眼鏡”的,等等。城市裏其他大大小小的油耗子都是他們的分支,都是層級不等的嘍囉兵。如果不是占據著某個支係,散兵遊勇的油耗子都會被以各種形式幹掉。近三十年一部偷油史,最終匯聚成這樣一種局麵,一種劉秀完全知曉的局麵。所以,當劉秀加大原油收購力度時,地下黑市的原油才可以瞬間在他的企業裏匯聚成海。

這個早晨,孔二虎、油缸子、董雙紅來大棚附近區域。孔二虎帶人進入外圍警戒區域,發揮駕車溜道保護作用,油缸子和董雙紅進入塑料大棚。董雙紅簡單挖了幾下,那個閥門就露了出來。

董雙紅說:“沒問題,我看人眼光還行。”

油缸子剛剛和我接頭的時候,孔二虎就打來緊急電話說,好像有警察進入大棚了。董雙紅沒有跑出來。孔二虎瞬間跑路,油缸子也扔下我疾馳而逃。來的人自稱是警察,其中一個人還說他是刑警支隊的韓鬆,拿出來的卻是短獵槍。拳腳交加,他們瞬間令董雙紅的腦袋腫大兩圈,然後便開始錄像,讓董雙紅交代是誰讓他來幹這個的。他們重點強調:“說,你是不是劉秀的手下?是不是他讓你來偷油的?”

對方似乎急於確定董雙紅和劉秀的隸屬關係,而且要以錄像的方式固定下來。

董雙紅一口血痰甩過去,一個人的臉上便全是紅色黏液狀態的物質了。毫無疑問,董雙紅接下來又遭到了無情棍棒的伺候。董雙紅在地上連滾帶爬,地麵上的黑色原油和他流出的血混合在一起,看起來慘不忍睹。

來人接著問:“說,你是不是劉秀手下?這油是不是給劉秀的?”

董雙紅奄奄一息的時候,我正在茫茫大地上一個塑料大棚一個塑料大棚地找尋。孔二虎和油缸子那兩個混蛋瞬間蒸發了,我還惦記著那個董雙紅,我知道他和我都是臥底。當我駕駛油罐車衝進大棚的時候,大棚內的幾個人都傻了眼。

趴在地上的董雙紅慘不忍睹,一把獵槍正頂在他頭上。董雙紅顯得無懼無畏,哼哼著對我說:“他們說他們是警察,他們其中一個還說他叫韓鬆……”

“去你奶奶的,你們這些警察一個都不好使。”

聽到我一個油罐車司機這樣說,他們最開始的時候當然對我無比輕視。但是,我把他們一個一個穿越大棚塑料扔了出去,一開始他們被扔出去後又折返回大棚,最後越來越多的人鼻青臉腫了。他們最後也和孔二虎、油缸子一樣跑路了。幹仗太過癮了。我一個人畢竟勢單力薄,又沒有手銬之類的東西,最後隻能任憑他們逃走。

那些人不是警察,都是狄氏兄弟手下,他們這次挑戰當然是針對劉秀。短獵槍被我繳獲了。那把槍在我的美女同學何燁進行的槍彈檢驗中,還比對出兩起命案和三起重傷害案,成為狄氏兄弟被砍頭的重要罪證。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由於那個早晨他們和警察韓鬆遭遇並交手,於是警察韓鬆便成了他們冒名頂替的對象。當油缸子說有警察的時候,我當時就感覺不對勁兒,所以當油缸子逃走時我還是竭力尋找那個大棚,因為我感覺很好奇。當董雙紅趴在地上說他們其中有一個警察是韓鬆的時候,我就明白了一切,所以腦海中就剩下一個字:幹!

董雙紅的忠心耿耿贏得了孔二虎和油缸子的深度信任,那件事也讓我贏得了董雙紅的深度信任。孔二虎對董雙紅說:“你看看,這幫警察多壞,你要是骨頭軟說出來,我們都得有點兒麻煩。你挺住了,咱們沒咋地,警察也沒啥辦法就走了,隻是你遭點兒罪。”

這個城市裏很多人,官員也好,油耗子也罷,見到劉秀時都是卑躬屈膝。說點兒真格的,“金邊眼鏡”、孔二虎、油缸子、奕成等人表麵上卑躬屈膝,心裏對劉秀也是畢恭畢敬,所以當劉秀提出讓他們把所有原油都交到育才化工,不要再外運的時候,黑市上幾乎所有偷竊的國家原油便全部向育才化工匯聚了。

這一次,孔二虎、油缸子帶著董雙紅幹的這一票,收獲的原油也送到了育才化工。若是在前些年,劉秀如此這般突然壟斷黑市原油,這個城市很多地下黑化工廠就會因為斷了口糧瞬間倒閉,但那些化工廠早已不存在了,因為劉秀早和老白、“金邊眼鏡”、孔二虎、油缸子、奕成等人或分或合,明裏暗裏與公安局裏的很多人通力合作,把那些化工廠打得精光。這個城市裏的地下黑化工廠幾乎被清零後,這幾位有名有姓的石油大盜不甘寂寞,開始互相傾軋。在劉秀這一次下達命令前,他們幾乎將所有偷來的油運至千裏之外的杏州,劉秀是知道的。杏州是全國地下原油市場最大集結地,也是地下黑化工廠集結地,當時政府甚至保護著那些黑化工廠的生產經營活動。

劉秀心裏早就清楚,他的這個命令最受傷的就是杏州。當狄氏兄弟索要原油的時候,劉秀心想,看來,應該是杏州那邊有人著急了。尤其是當年自己在杏州製造的那起案件突然被重新提起的時候,劉秀尤其確認,一切都和杏州有關。劉秀大致已經推測出了是誰,而且相信八九不離十就是那個人在幕後搞鬼。那個人就是李寶成。

杏州啊,杏州。劉秀經常默念著這個地名。

董雙紅出了那種事情,鐵塊馬鈞鐵和蝦米劉錦當然要思考冒充警察的人會是誰。他們斷定是狄氏兄弟,於是取來照片讓董雙紅辨認,結果證明,那些冒充警察的人的確是狄氏兄弟。他們顯然衝著劉秀來的。馬鈞鐵把這個情況告訴了劉秀。

“虎哥,一個說是叫韓鬆的警察把我弄慘了……”

聽了董雙紅的敘述,孔二虎問鼻青臉腫的董雙紅:“那警察怎麽沒把你帶走?韓鬆,我知道,不是個東西,沒有比他更壞的警察了。”

董雙紅說:“把我打成這個逼樣竟然沒弄出口供,他們還敢把我帶回去?我告訴他們,你們把我打成這個逼樣,今天如果帶我進公安局,我出來就啥也不幹了,天天告狀,告死你們,往死裏告。”

通過這起事件,警察韓鬆的名字又一次進入劉秀視野中。劉秀向馬鈞鐵打聽了一下韓鬆,馬鈞鐵回答說:“這個人不著調,所以才有不著調的人冒充他。”

此時,馬鈞鐵已經完全不了解自己的這位徒弟了。由於多種原因,市局層麵領導和省廳層麵領導對韓鬆的信任,遠遠超過對他馬鈞鐵。同時,所有與劉秀電話聯係密切的警察都會以某種方式通報給韓鬆。韓鬆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師父馬鈞鐵,還有那個老實可靠的劉錦,竟會與劉秀有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