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至

“都聽見沒?嚇唬一下,也別整過勁兒嘍。”

逼人寒氣中,狄成的呼吸留下茂盛的軌跡。於是,身著黑色貂皮大衣的狄成,被自己呼吸形成的潔白霧氣團團包圍了。黑色的貂皮油光發亮,霧氣潔白潔白的。冬至的早晨,狄成手裏拿著一袋同樣潔白如玉的包子,凝視著弟弟狄漢和一幫奇形怪狀的手下,希望他們能夠領會自己的意思。眼睛瞪得溜圓,黝黑肥胖的狄成把一個肉包子塞進嘴裏:“走,幹他們去……”

誰也不知道是咋個意思。狄氏兄弟怎麽會對劉秀虎視眈眈呢?突然間,狄氏兄弟怎麽開始向劉秀發難了呢?此前,雙方從來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這件事情的起因,是狄氏兄弟想從劉秀旗下的化工廠賒購一批原油,劉秀斷然拒絕了。那段時間,省廳和市局突然間開展聯合行動,精準地控製了所有外出運油的秘密通道,油城的被盜原油已經很難運出這個城市了,所有偷來的原油隻能向劉秀這裏匯聚。表麵看起來,隻有向劉秀這裏送油才會安全無憂。那段時間,黑市上幾乎所有從油田管道偷來的原油,全部向劉秀旗下的育才化工廠匯聚。這一幕似乎體現了劉秀在盜油江湖裏非凡的地位,卻也令全國地下原油市場出現了危機。於是,狄氏兄弟第一個跳出來,想要賒購原油。

狄成先是打給劉秀一個電話:“給還是不給吧?”

劉秀一句話都沒說,就掛斷了電話。狄氏兄弟自恃有刀有槍有兄弟,就想來點兒狠的。於是,冬天裏,身著黑色貂皮大衣的狄氏兄弟和手下乘坐三台商務車,由老二狄漢親自率領,端著短獵槍氣勢洶洶地出現在劉秀麵前。

“你以為國家管道裏的原油是唐僧肉?誰想吃都能吃?即使我給了你,你能運出去咋地?”劉秀的臉上見不到一絲怒火,上嘴唇的兩撇小黑胡子也是紋絲不動,這個時候使用“國家”這樣的字眼也是那麽恰當得體,他的氣場明顯壓過另一邊。“朝這兒打,來,朝這兒打……”

劉秀把腦袋像鴨子一樣平伸出來的時候,脖子上的血管膨脹飽滿。狄漢和手下被更加厚重的霧氣包圍著,呼吸急促,麵麵相覷,有點兒不知所措了。

當然,劉秀這邊也不是一個人,孔二虎、油缸子表麵上看起來像是狠茬兒,但都很虛胖,麵色倒是顯得有些凶狠。其餘的人,“金邊眼鏡”、老白、奕成、君剛、劉翔,都是西裝革履、文質彬彬的。麵對狄氏兄弟這一夥人如狼似虎的張狂樣子,他們都氣定神閑、一言不發。

“金邊眼鏡”文質彬彬,表情無憂也無喜,神色總是平靜無波瀾。

老白是個瘸子,他這個人似乎是因為重心不穩,從來沒有安靜站立的時候,總是歪歪扭扭不停地走來走去。

奕成顯得瘦而有力,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幹練。

君剛雖然隻有一隻眼睛,卻是炯炯有神,有著鷹眼一樣的光芒。

劉翔是劉秀的獨子,但這裏的其他人大多並不知情。爹有難,他首先顯得異常不安。

劉秀幾乎是追著狄漢,請求用腦袋吃上一槍。一隻眼睛的君剛總是像影子一樣跟在劉秀身後。老白是個瘸子,卻在狄氏兄弟那夥人麵前一瘸一拐地走來走去。在狄漢和老白對視的瞬間,老白笑了笑,那笑容詭秘、冷酷、嘲諷又叵測,令人想起諸葛亮的空城計。狄漢躲過那個眼神,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真正把狄漢嚇尿的,是他開槍的一刹那。

狄漢開槍了,但沒對準劉秀的腦袋,而是在扣動扳機之前抬高了槍口。狄漢明白,自己這一槍下去,其實是打死了自己,背後下黑手還行,這樣公開殺人還是不妥的。聽到槍響,無論是狄氏兄弟這邊,還是劉秀那邊,除了劉秀和劉翔,所有人都不自覺地有了某種應激反應。子彈從頭皮上擦過,劉秀眼睛都沒眨一下。提著槍和刀到處狐假虎威的狄漢,遇到劉秀這樣地道的東北老歹徒,就沒了骨氣。狄漢沒想到劉秀這麽有種。

槍響過後,嘴裏叼著一根煙的狄漢僵在那裏。年輕氣盛的劉翔瞬間奪過他的槍。

劉秀冷冷地說:“把槍還給他,讓他再打,往關鍵地方打。”

狄氏兄弟原本以為,整日西裝革履的劉秀一幫人沒啥大不了,卻沒想到,劉秀很瘋。

槍被重新交回狄漢手裏,但他整個人卻尷尬地僵在那裏。

寂靜中,傳來了老白的公鴨嗓音:“你倒是再來一槍啊!完蛋玩意兒,就這兩下子,還敢來耍大刀?”

很快,狄漢出發時的高傲表情已經變成了垂頭喪氣,他退回商務車,對著正在吃包子的老大狄成說:“大哥,沒嚇唬住……”

聽到這個消息,正在吃包子的老大狄成被噎了一下。

接下來的那段時間,劉秀對於某種力量能夠準確掌握自己的行蹤驚詫不已。從小玩到大的鐵杆兄弟君剛時刻不離劉秀的左右。危險來臨的那一刻,君剛果斷向前。劉秀起初判斷,那種力量就是狄氏兄弟。

失明母親和警察弟弟劉錦的住處,一直是劉秀的秘密。這個城市裏,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劉秀身上,似乎沒有人知道他還有一位雙目失明的母親,更鮮有人知道他還有一個警察弟弟劉錦。弟弟劉錦在很小的時候被過繼給了父親劉會戰的同事董和平,所以劉秀家的戶口本上從來沒有這樣一個弟弟。如今,弟弟劉錦和失明的母親一起安靜地生活。劉秀一向很注意隱匿自己的行蹤,同時也隱匿著自己有一位警察弟弟的秘密。劉秀定期去看望母親,卻沒有想到有人發現了他的秘密。

那天夜裏,劉秀和君剛走到那個普通居民樓二樓半的時候,突然出現一個蒙麵槍手,君剛衝上前護住劉秀。槍手開槍的時候,君剛也拔出槍猛烈還擊。君剛的還擊似乎驚到了那個槍手,他沒有想到劉秀會有槍。瞬間安靜的時候,劉秀的弟弟刑警劉錦握著手槍從家裏走了出來。這個城市裏,隻有幾位刑警具有二十四小時配槍資格,劉錦就在其中。

劉錦嗅到了濃烈的火藥氣味,子彈上膛後大喊:“我是警察!放下槍,放下槍……”

劉錦握著手槍一點一點向樓下蹭。

劉秀在下邊大喊:“劉錦,小心,那個小子,拿槍的,在二樓半,你要小心,不行就直接幹死他……”

槍手意識到了危險,衝到走廊窗戶旁邊,從二樓緩台縱身躍下,刹那間跑進一輛轎車。轎車飛馳而去。

“誰會知道我的秘密呢?誰會在這裏打埋伏?”劉秀很納悶。

君剛說:“看來,他們盯著我們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馬鈞鐵是劉錦的隊長,也是劉秀和君剛的童年玩伴。劉秀第一時間給馬鈞鐵打電話說明實情。馬鈞鐵告訴他,待在現場不要走。劉秀卻說,他和君剛必須走。劉秀說:“君剛也動家夥了,留在這裏不行。等你那邊弄明白打我的是誰,我一定出現,配合你們公安工作。”

現場勘查緊鑼密鼓地進行著。居民樓下,閃爍的警燈令警戒線忽明忽暗,樓道裏用白線拉出的彈道痕跡互有交叉。

到達現場的刑偵副局長張克平對刑警支隊長劉誌東說:“這家夥,雙方得多大仇恨?互相往死裏整啊!”

張克平轉身問劉錦:“劉錦,你沒看清雙方的任何特征嗎?”

劉錦說:“沒有,我聽到槍響後出來,然後說,我是警察,雙方就都跑了……”

劉錦隱瞞了一些情況,他是按照哥哥的要求不得已而為之。哥哥劉秀已經承諾,查出誰襲擊他,他自然會站出來配合警方,即使君剛被按照私藏槍支罪判刑,他也會認賬。隻要命還在,一切都是值得的。

張克平問勘查人員:“能判斷出是哪個角度先開槍嗎?”

勘查人員回答:“基本可以確定,是有一個槍手先在三樓往二樓半射擊,二樓半這邊應該是兩個人。足跡特征很明顯,是兩個人當時在撤退,他們在撤退過程中還擊。”

劉誌東接著問:“都是怎麽離開現場的呢?”

勘查人員回答:“三樓這位衝到二樓半,然後從緩台跳下去的。底下兩位是走樓梯從樓道入戶門離開的。”

劉錦的足跡是從四樓奔跑至樓下,與雙方足跡互有交織。單純從介入本次槍戰來看,劉錦的足跡與雙方的足跡有交織,都是正常的。

張克平與劉誌東疑慮地望著劉錦。

張克平開始像是自言自語:“沒看到是誰,可惜,可惜。誰呢這是?誰會大半夜在警察劉錦家樓道裏折騰?”

張克平突然大吼:“劉錦,你真不知道嗎?誰會在你們家走廊火拚?”

張克平正要發怒,劉誌東攔住了他。

劉錦的表情略顯得委屈,但最終未動聲色。

怒火未消,張克平一個趔趄從樓梯上摔了下去,在黑暗中發出痛苦呻吟。他的左臂斷了。

後半夜,馬鈞鐵來到劉秀辦公室。

“秀,這次你可讓劉錦太難堪了。他那麽優秀的一個人,你說說,他把你交出來不是,不交出來也不是,真是苦了你可憐的弟弟了。”馬鈞鐵用責備的口氣說,“秀,剛子,我早就感覺你倆手裏有家夥。你們兩個背著我,到底還有多少秘密?”

君剛小聲說:“算了,鈞鐵,別說這個了。今天要是沒有家夥,我和秀都沒命了,今晚就是咱們兄弟這輩子永別的日子了。回頭,你抓我,私藏槍支,這罪我認,但得等你把要殺我們的人抓到了。”

從來都是沉默的君剛這輩子都沒一口氣說出過這麽多話。

馬鈞鐵沉默了。

劉秀從櫃子裏拿出一個小塑料袋,裏邊裝著一個獵槍子彈彈殼,遞給馬鈞鐵說:“我這裏還有一個好東西,你看看和今晚的現場遺留彈殼能否比對上。這是劉錦告訴我的,讓我交給你。”

君剛指著劉秀辦公室的天棚,衝著馬鈞鐵說:“你看看那上邊。”

劉秀說:“狄漢在我這裏放了一槍,想嚇唬我,但沒嚇唬住啊……”

馬鈞鐵歎了口氣,說:“我和劉錦可被你們害慘了。但是,張克平那樣對劉錦發怒,是不是他知道背後有你這麽個哥哥呢?”

劉秀說:“這些事情都是盡力保密,但若公開了其實也沒啥。雖然有人告我是偷油賊,但其實我也是一個守法公民,公安機關知道了我和劉錦的關係又能怎樣?”

馬鈞鐵說:“別說劉錦,單位那邊要是知道我和你是過命朋友,大家看我就得怪怪的。劉錦還能進步嗎?我的正科已經到頭了,劉錦還得有他的前途。張克平這一怒啊,我感覺他好像知道了什麽,因為他對我也是不冷不熱的。”

劉秀說:“慢慢走著瞧吧。這些不重要,隻要我不給你倆添亂,怎麽弄都沒毛病。”

襲擊還沒有結束。

劉秀的座駕是可以遙控點火的。過了沒幾天,劉秀和君剛走向自己的座駕,通過遙控器點火的時候,他的座駕淩空而起炸碎了。顯然,安裝炸彈的人忽略了劉秀的座駕是可以遙控點火的,隻想著劉秀上車打火後會爆炸。

劉秀對君剛說:“一切好像還沒完,咱哥兒倆和他們幹吧!”

於是,劉秀對自己的行蹤開始嚴格保密了,他也清楚地感覺到,有些事情似乎已經到了攤牌的時候了。

劉秀說:“君剛,我怎麽感覺對手比較熟悉我的生活規律?”

君剛說:“秀,有叛徒,有叛徒唄……”

兩個人相視一笑。

劉秀說:“他們是誰呢?狄氏兄弟?就為了要我點油,就這麽狠毒?”

君剛不語。

這座城市裏,劉秀的精明無人能及。這一次,劉秀覺得有些叵測和詭異,但依然氣定神閑。對於一係列襲擊挑釁舉動,劉秀對君剛說:“想法不少,手法不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