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雷陣雪

韓鬆極其內疚。

要不是自己任性,要不是自己和狄威虛無縹緲地胡扯,劉錦在那個夜晚怎會孤單赴死?韓鬆恨自己,恨狄威。

大家決定暫時不把劉錦犧牲的消息告訴他的母親。老人已經為自己的丈夫哭瞎了雙眼,不能再讓她為了兒子的離去心碎。千鈞苦痛壓在劉錦的妻子身上,可憐的女人在婆婆麵前不敢流露出一絲痛苦。

接下來的幾天,雪夾雷還在持續。雪天一般不會打雷,雷陣雪是非常罕見的自然現象,但劉錦出事後,天空卻持續不斷地響起滾滾雷聲。那滾滾雷聲震撼著大地,暴雪傾瀉而下。這個城市的降雪量在初冬時節便刷新了曆史紀錄。

每當雷聲接連響起的時候,女人可以哭了。雷聲掩蓋了她的哭聲,老母親一點兒都聽不見。雷聲四起,女人淚水飛濺……

韓鬆在醫院住了頂多一周便再也不回醫院了。韓鬆這人扛折騰,身子骨很硬實,被炸一下也沒咋地,隻受了一些皮肉傷。

韓鬆從醫院一跑出來就來到劉錦家裏。

韓鬆說:“嫂子,您放心,我一定把凶手抓到。”

劉錦的妻子說:“抓到又有什麽用?抓到了,你大哥也沒了……”

眼見劉錦的妻子無法擺脫悲痛,韓鬆心裏慚愧無比。女人身上的擔子還很重,家裏一老一小都靠她了,而劉錦犧牲的消息還要瞞著老人,女人的精神壓力之重超乎想象。

華生說:“劉錦媳婦這個樣子可不好辦啊,我看她很快就會垮掉了。”

我也很擔心:“她要是垮掉了,劉錦失明的母親還有那麽小的孩子可怎麽辦?”

韓鬆對劉錦的妻子說:“嫂子,您可要挺住啊!”

劉錦的妻子說:“我也知道要挺住,也總是鼓勵自己,但我真的快挺不住了。你大哥走了,還不如讓我走了……”

韓鬆覺得,現在的首要問題是想個辦法減輕劉錦妻子的痛苦。這時,韓鬆想起了已經近百歲的老住持源涕。

當韓鬆提出有一個女人家裏有難事,希望源涕能給她化解指路的時候,源涕笑著說:“不見了,身體不大好,不會客。我估計,這個冬天就到大限了……”

源涕在其他人眼中是神,在韓鬆眼中卻僅僅是一個普通的老頭兒,一個他非常喜歡的老頭兒。盡管他身上已經沒有了當年的酸味,盡管寺院早已重修,廟宇也已再塑金身,但在韓鬆看來,源涕並沒有多大改變。

韓鬆半開玩笑地說:“老法師啊,您抓緊弘法吧,要不然沒機會了……”

源涕老法師呈現出很開懷的那種笑:“好吧,就聽你一次,你讓我見誰,我就見誰。”

接下來,源涕與劉錦妻子的見麵令韓鬆等人大開眼界,也使他重新認識了老頭兒源涕。

韓鬆並沒有告訴源涕女人家裏發生的一切,但源涕仿佛早就知道了。源涕按著韓鬆燒香磕頭完畢,劉錦的妻子便把剛剛抽的一個簽交給源涕。

源涕對身旁的慧及說:“你把她的八字裝好給我……”

慧及來到劉錦的妻子近前,問了她的生辰八字,在一張紙上寫好,交給一心看簽的源涕。

源涕看過那簽,又仔細看了慧及遞上的那張紙,然後盯著眼前這位淚流滿麵的女人:“施主,你不要再哭了,你再哭他就不走了……”

韓鬆聽了有點兒吃驚。

“他是要轉世的,你的眼淚不斷地流,他就無法好好轉世了。”

韓鬆驚呆了。劉錦的妻子也抬起了淚眼。

源涕身體不好,呼吸稍稍有些急促:“他是很好的一個人,他也很留戀你。但他前世修煉已久,此生就是來和你短短見上一麵。你的眼淚太多,他就回不去了……”

幾天來,劉錦妻子的淚水第一次止住了。

源涕繼續說:“我們修佛的人都明白轉世這個道理。一個人的離開,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痛苦……他現在還在家中,被你的眼淚阻止了。這樣不行,你得讓他‘走好’。”

韓鬆小聲對劉錦的妻子說:“嫂子,我可沒告訴這位高僧錦哥已經犧牲了,你看看他多厲害。”

接著,源涕就像一位醫生:“你要注意心髒,你的心髒不太好,嗯……腎虛,肝火也旺,肝火攻心,對心髒更不好。”

劉錦的妻子非常認同:“我……心髒的確有早搏。”又轉過頭對韓鬆說,“劉錦也早搏得厲害,所以我從不跟劉錦說。”

源涕說:“還想問什麽?你盡管問。”

劉錦的妻子說:“我擔心婆婆的身體。師父,您能幫我看看嗎?”

源涕閉目良久,然後睜開眼睛,伸出右手食指,指指自己的心口。

劉錦的妻子說:“師父,我會一心一意照顧好老人的,您放心吧。”

源涕點點頭,轉頭對韓鬆說:“我都這麽老了,你好不容易來一次,難道你不想問我點兒什麽嗎?”

老和尚對自己居然有此一問,韓鬆更加驚奇,想了想,說:“您看我今年能提不?”

源涕搖搖頭,閉上眼睛。

從源涕那裏出來,路過一間佛堂時,韓鬆又看到了那個靜氣十足地打坐的人。刹那間,韓鬆愣住了,幻覺一般。那人不是別人,是劉秀!

韓鬆的身體開始發抖。劉秀睜開眼,看了看韓鬆,又看了看劉錦的妻子,卻視若無睹,然後閉上了眼睛。

“老法師,他是什麽人?”

源涕笑著:“好人……”

韓鬆倚在門框子上,直盯盯地看著劉秀。

劉秀依然佛像一般,對他完全不理不睬。

回到家裏,劉錦的妻子似乎平靜了許多。她相信了老和尚的話,害怕自己的眼淚會影響劉錦轉世。她望著劉錦每天睡覺的那個位置,那裏似乎依然留存著他的體溫,自言自語:“劉錦,你放心地走吧,我會好好照顧老人的。”

那個夜晚,劉錦的妻子沒有哭泣,但兒子卻在深夜裏大哭不止。他將小手指向窗外,就像以往父親離開家時那樣不舍:“爸爸,爸爸,不走啊……”

劉錦的妻子下意識地摸摸劉錦每天睡覺的那個位置,已經冰涼冰涼了……

韓鬆斷定,劉錦死於孔二虎之手,但證據全無。那段日子,韓鬆曾經找過我,說想和我一起把孔二虎扔進冰窟窿,問我同不同意。我說,隨時等你消息,我們把問題想細,保證安全。

韓鬆向我豎起大拇指:“沒看錯你。一起殺人都幹,夠哥們兒。”

劉錦犧牲後的那段時間裏,韓鬆的記憶如同茫茫雪原一般蒼白異常,那種蒼白令他腦袋嗡嗡作響。蒼白的記憶中,隻有兩個場景清晰可見,一個是那次寺廟之旅,另一個便是和華生、謝暉等我們幾個人大醉。

我們吃的什麽、在哪裏吃的,韓鬆都已經不記得了,但是他清晰地記得,那次酒醉時,他們一起回憶起很多與劉錦有關的事情。韓鬆講起了,劉錦犧牲那天下午,總是衝著他微笑,總是提醒他晚上有一個特殊任務。韓鬆還講起了那杯沒有喝完的綠茶和那雙很臭的運動鞋。謝暉講起了劉錦經常給他講的絕版笑話。小董講起了那一夜劉錦的勇猛,講起了自己在雪地裏抱著劉錦不停呼喊……

謝暉現場作了一首詩——

你就那樣倒下,在這多雪的夜晚,我又想起了你那晚還沒有講完的笑話,想著想著,我竟淚如雨下!

你就那樣倒下,一聲槍響,我們近在咫尺,卻相隔天涯!

你就那樣倒下,麵對著槍口,你有沒有想過害怕。我就在你身後,眼睜睜看著你的熱血融化了白雪、染紅了你的發!

你就那樣倒下,我抱著你大喊你的名字,你怎麽就不回答?

你就那樣倒下,今天你的辦公室裏還能嗅出你的味道,還有你沒有喝完的茶。

你就那樣倒下,你就這樣走了,讓我們永遠銘記風雪夜裏的驚詫!

你就那樣倒下,在那幾秒鍾的時間裏,你來不及想啥!

你就那樣倒下,華燈初上的雪夜,你那失明的母親、妻兒還在等著你回家!

你就那樣倒下,麵對危險時,你從來都是挺身而出不畏犧牲,敢把熱血拋灑!

你就那樣倒下,你的愛人還在等著你對她的承諾,帶著她去海角天涯!

你就那樣倒下,你的孩子還在等著,再去摸一摸你那硬硬的胡子茬兒!

你就那樣倒下,我的戰友,我的兄弟,你沒有留下一句話!

你的身軀雖然倒下,你的精神卻永遠閃耀著光華!

你沒有倒下,英雄不會倒下,一個個你,匯聚成你們、我們,千千萬萬共和國英勇平凡的警察!

謝暉朗誦的時候,所有人都淚流滿麵,大家不約而同幹掉一杯白酒。

與葬禮有關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辦理完。很快,一切歸於平靜。從劉錦的鮮血染紅了白雪,直到密密麻麻的深藍警服佇立於白雪之中為劉錦送別,似乎都發生在轉瞬之間。

追悼會當天,劉錦的右臂依然保持著伸向遠方的姿勢,沒有了皮膚的掌心血紅血紅的,無論怎樣處理也無法改變他的那種姿勢。有人覺得,劉錦這種姿勢源於痛苦或是一種求生本能,卻沒有人知道,那姿勢是一種聆聽,也是一種呼喚。最後,一麵黨旗覆蓋在他身上……

按照我們這裏的習俗,女人今後若要再嫁就不出席自己男人的葬禮。劉錦的妻子陪伴著劉錦走過最後一程,這也宣示著,依然還年輕的她將用餘生為劉錦守候。那一天的最後,她將劉錦的骨灰盒緊緊摟在懷中,貼在臉上,不停地親吻著。

韓鬆、何燁、華生和我始終陪伴在她左右,她也隻有靠著大家的攙扶維持著站立。她記得,源涕告訴過她,不能讓自己的眼淚阻止劉錦走好,於是她強忍著眼中滾滾的淚水,但最後還是有很多滴落在韓鬆、何燁、華生和我的手上……

許多天以來,何燁、馬鈞鐵、韓鬆等人都像是丟了魂兒,直到劉錦事跡報告會那天。

許多天以來,無論是喪事辦理期間,還是後來的追悼會、事跡報告會準備與進行期間,幾乎所有人都是淚水漫漫,甚至柳家勝、魯奎、侯偉都曾當眾淚水橫流。淚水的高峰出現在事跡報告會這天,而把淚水推至最頂峰的人竟然是侯偉。

侯偉是謝暉的大隊長,謝暉寫的詩文當然由他朗誦最為恰當。劉錦事跡報告會那天,馬鈞鐵、韓鬆、何燁等陸續登台,講述了許多與劉錦有關的感人記憶。最後,侯偉登場,朗誦了謝暉寫的那首《你就那樣倒下》。朗讀詩文的時候,侯偉臉上始終有淚水流淌。

事跡報告會的最後,隆子洲說:“同誌們,劉錦的鮮血還凍在雪地裏。明年春天,冰雪消融之前,知不知道我們該怎麽做?”

台上、台下,整個會場裏齊聲高喊:“知道!”

侯偉淚奔誦詩的形象深深鐫刻在每一個人的腦海中。市委陳書記無論走到哪裏,都會提起在公安局的這感人一幕。市局領導讚不絕口,劉誌東極力推薦,連一向苛刻的魯奎都強力支持。走廊裏,食堂裏,到處都是對侯偉的溢美之詞。

很快,侯偉被提拔為刑警支隊副支隊長。何燁被調至油田支隊,侯偉最有力的競爭對手走了,加上淚奔誦詩的高調助力,侯偉順利高升了。

已經崩潰得快要散架的韓鬆連日來始終胡子拉碴:“他奶奶的,幾句詩,怎麽把侯偉忽悠起來了呢?”

韓鬆一次次握著自己的手機,看著那一串串劉錦的未接來電,慚愧至極。狄威明白韓鬆心中的痛,幾次試圖擁抱他安慰他。

韓鬆倔驢般掙脫:“別再碰我,我做病了……”

狄威說:“那個臥底,那個想要給我第三張光盤的人,又一次和我聯係了。是否可以見麵?”

韓鬆說:“先等等,我要冷靜一下……”

許多天來,韓鬆感覺,自己就像從空中滑落的自由落體,下方深不見底,他不知道最終會以怎樣的姿態墜落在哪裏。韓鬆一次次來到劉錦家裏,抱起劉錦的兒子,緊緊貼著孩子的臉,卻看到劉錦妻子臉上覆蓋著的淚水,還有一旁的老母親臉上的笑。

韓鬆一次次來到劉錦犧牲現場。白雪上的血跡清晰可見,那血跡雖然冰冷沒有溫度了,但韓鬆依然可以感覺到戰友的氣息。那一刻,韓鬆感覺,天地之間隻剩下自己和劉錦……

隨著時間的推移,劉秀越來越感覺到馬鈞鐵讓自己情緒刹車的重要性。否則,一切都會亂套。劉錦犧牲這個熱點問題逐漸冷卻了,韓鬆的問題又凸顯出來。

魯奎幾次約談韓鬆,韓鬆就是不去。孔二虎那邊告他告得很歡實,屬地派出所已經以涉嫌故意傷害立案。一旦韓鬆因為輕傷害被判緩刑,他就連公職也保不住了。馬鈞鐵用盡各種辦法尋找董雙紅,結果都沒找到。

“這樣的人是典型的‘問題警察’。”魯奎說。

隆子洲從來沒有附和過魯奎,也一直沒有表態。

劉誌東主要是歎息與責備:“為了工作真是不值當。韓鬆這小子也太虎了,沒腦子,真要判了可咋整?”

韓鬆陷入了危機。那段日子,韓鬆心裏想得最多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劉錦一家未來的日子怎麽過。總是瞞著劉錦的媽媽也不是個辦法。

無奈之中,韓鬆想到了一個主意。於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韓鬆來到油田支隊找馬鈞鐵商議,他的想法離不開馬鈞鐵的配合。走進一樓接待室,韓鬆亮出工作證,說明了來意。門衛往馬鈞鐵辦公室打電話通報。馬鈞鐵通過門衛回複,讓韓鬆去406會議室等他。

韓鬆等了很長一段時間,馬鈞鐵才端著一杯茶慢悠悠地走了進來。見到韓鬆,馬鈞鐵表情冷淡:“你來什麽事?”

“我很苦惱,從來沒有這樣苦惱過。像這樣的一個個白天,還有一個個夜晚,劉錦的母親想起劉錦會怎樣?她老人家接下來的每分每秒怎麽活下去?”

這是一個誰想誰崩潰的問題,馬鈞鐵愣住了。

韓鬆進一步解釋說:“我想製造一個事故的假象,就說劉錦抓油耗子時發生了爆炸,灼傷了聲帶,暫時不能說話了。劉錦母親是盲人,所以我想……”

無論如何,馬鈞鐵對韓鬆這樣講良心還是非常認可的:“你現在麻煩纏身,還想著劉錦,好。”

韓鬆說:“劉錦家太慘了。兒子受傷,失去語言能力,怎麽也比沒命強吧?”

韓鬆進一步解釋說,如果自己真的被開除了,做牛做馬也要照顧好劉錦一家老小。他相信,自己一個七尺男兒,能養活劉錦一家老小。

馬鈞鐵說:“好,你是該為劉錦好好做點兒事情。劉錦始終在我麵前說你的好,你小子仗著有個好老子搶了人家的位置,人家一點兒沒有記恨你。那天晚上,你若是接了電話陪他去,結果也不一定是這樣……以後,你得對得起劉錦。”

這是近兩年來師父對韓鬆說得最多的一次,韓鬆的眼睛有點兒濕潤:“以後,劉錦媽就是我媽,劉錦的家人就是我親人。”

馬鈞鐵點燃一支雪茄,那是韓鬆熟悉的味道,馬鈞鐵喜歡重口味香煙,尤其是雪茄。這個味道,韓鬆許久沒有感受了。韓鬆將眼角的幾滴淚水擦去,然後一副討好相,麻利地將茶幾上的煙灰缸推到馬鈞鐵近前。韓鬆感覺到了師父和自己距離的接近,但一陣輕鬆過後,心中又不免開始為師父擔心。他覺得,自己已經不了解師父了。

馬鈞鐵一邊吸著煙一邊打量著韓鬆,那眼神讓韓鬆忐忑不安。

“那天,老白給我和劉錦拿錢,你看到了?”

韓鬆沒想到馬鈞鐵會直接這樣問他,下意識地看看門口,似乎是怕有人聽見,然後點點頭。

“確切地說,那錢是專門給我的。老白的意思是讓我行個方便。一百萬元,不少,對吧?”

韓鬆一驚:“一百萬元?那麽多?”

馬鈞鐵說:“不多。老白每天賣油這一塊兒的進賬就得幾十萬元。花一百萬元讓我這裏給他永久方便,值得。”

韓鬆無語。

韓鬆敬畏師父,但又不大能接受師父目前的這種做法。韓鬆感覺自己更加孤單了。最近兩年來,師父拒絕他,使他心理上有很強的孤單感,但他心中始終存著回到師父身邊這個念想。而眼下,韓鬆覺得,自己即使回到師父身邊,師父也不是從前的師父了。

馬鈞鐵用力吸了幾口煙:“過幾天調到油田支隊來,別在刑警那邊幹了。咱們捆在一起好好幹,一起發財,如何?”

韓鬆回答:“別,別,師父,您發財就行,您發財就行,我膽兒小。師父,我願意讓您有錢,但師父,我怕您出事兒……我來油田支隊可以,我也想跟著您幹。可師父,來路不明的錢還是不能收。”

“那咱們收來路明確的錢。”

“不,不,不是那個意思,咱就不能碰錢。師父,您家裏是不是有啥事兒?我手裏有錢,還有二十萬元,需要您就拿去。油耗子的錢不能要。”

“你的那點兒錢還是留著娶媳婦吧,就不要孝敬我了。”

馬鈞鐵笑了,那是一種由衷的、發自內心的笑。

韓鬆卻笑不出來。

窗外陽光明媚,韓鬆心裏卻烏雲滾滾。他真想整一瓶子烈酒灌進肚子裏。家裏老父親身體不好,已經住院了,單位這邊又是一片混亂,韓鬆內心湧起一種崩潰的感覺。馬鈞鐵依然注視著韓鬆,韓鬆卻慢慢低下了頭。

按說,父親病到這個程度,自己應該全心全意照顧父親,每天將父親那雙瘦弱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韓鬆感覺累了,他想逃離。

有腳步聲傳來,韓鬆沒有抬頭。接著,韓鬆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青蘋果香水味。韓鬆的頭還未抬起,嘴裏卻蹦出了兩個字:“何燁!”

沒錯,是何燁。不僅是何燁,還有華生、曹海、於強、謝暉,還有何景利、隆子洲,還有我……

韓鬆傻呆呆地看著我們。我感覺,韓鬆已經蒙圈了。

馬鈞鐵說:“但是,韓鬆,你有點虛胖啊,劉錦卻瘦得像蝦米。”

韓鬆說:“為了劉錦,我會瘦下來的。”

“韓鬆,你真不錯,不愧是老韓局長的兒子。”何景利指了指牆上的一個攝像頭,“韓鬆,剛才馬支隊和你的談話我們全聽到了。你有情有義,有原則,好!”

原來,韓鬆與馬鈞鐵的這次見麵,竟然是一個現場直播的視頻會議。他們兩人全部的互動,旁邊一個小會議室裏的何景利等人都通過視頻係統看得一清二楚。幾天來,曹海、於強、謝暉等已陸續調入油田支隊,他們都是馬鈞鐵、何燁按照隆子洲的要求,精挑細選後確定的人選。何燁、華生始終力薦韓鬆,馬鈞鐵心中對他也認可,隻是覺得還要對他進行最後的考驗。結果,韓鬆精彩過關。

隆子洲說:“我和文廳長真是沒看錯這個小夥子。”

“隆局,您讓我們感動。”馬鈞鐵說,“韓鬆,打擊油耗子是一件很複雜的事情,所以你說要立功當局長什麽的,我始終打壓你,希望你能理解。”

韓鬆仔細回憶著自己和馬鈞鐵剛剛的對話,那可全是高度機密啊。既然有現場直播,馬鈞鐵為什麽毫不在意地談到受賄?

隆子洲說:“韓鬆,真是名不虛傳,業務很好,人品也過硬,你們的所作所為讓我感動。今後我們一起大刀闊斧地幹一場!”

何景利說:“有隆局支持,我們一起努力,把這個城市數一數二的大油耗子全部幹掉!”

隆子洲說:“當警察是幹啥的?就連小孩兒都知道,動畫片裏的黑貓警長都在不遺餘力地抓耗子,我們怎麽能夠沒有行動?這麽些年了,油耗子打了許多,為什麽還有碩鼠逍遙法外?景利,你把目前的局麵和大家說一說。”

馬鈞鐵告訴韓鬆:“韓鬆,我希望你繼續屌下去,去除骨子裏依然還有的書生氣。我希望你看起來吃喝嫖賭無惡不作,就像侯偉那樣。你那樣,油耗子才會給你錢,才會覺得你是和他們穿一條褲子的。他們給你錢財一定要收下,然後到紀檢部門那裏去備案或是交到英烈基金會。記住,每個警察都有秘密,有時這個秘密會很長久。”

提起侯偉,韓鬆心中一動。

何景利拿出一張圖,在上邊勾勾畫畫。看來,這張圖絕對不是何景利在短時間內製成的。何景利如數家珍,詳細介紹了本市七大涉油犯罪嫌疑人——劉秀、老白、“金邊眼鏡”、孔二虎、奕成、油缸子、君剛。何景利認為,打掉這幾股勢力,也就基本打盡了這個城市的涉油犯罪,因為與這幾股勢力沒有關係的涉油犯罪,基本上已經被這些勢力打盡,或被他們借公安機關之手收拾了,比如,侯偉處理的那些涉油犯罪就是這種類型。

何景利能夠挖出這幾股勢力,首先得感謝交警那位車務處處長賀光明。有個成語叫按圖索驥,何景利按牌索驥,主要是通過賀光明發出去的那些車牌尋找線索。牌照11111、55555、66666、77777、88888,都是劉秀名下的路虎攬勝的,牌照11111是劉秀本人座駕的,牌照55555是孔二虎的,牌照77777是老白的,牌照66666是油缸子的,牌照88888是“金邊眼鏡”的。老白除了攬勝之外,還有一輛瑪莎拉蒂。

何景利說:“這些人,大家說熟悉也熟悉,說不熟悉也不熟悉。說熟悉是因為大家知道他們都是偷油的,說不熟悉是因為我們很難抓到他們真正的把柄,更不知道他們在偷油、運輸、販賣、加工方麵的諸多細節。”

馬鈞鐵說:“辦了這麽多涉油案子,扣一台偷油車很容易,但若想證據確鑿抓到上線,則是一個大難題。這和搞毒品案類似。在咱們這個城市,每天晚上可不是隻有一台偷油車在偷油,你即使扣了其中的一台,還有許多其他偷油車照偷不誤。我的總結是,這麽多年打擊盜油犯罪,始終沒有打到根子上,原因在於沒有搞清整個偷油組織內部盤根錯節的關係網。”

何景利說:“假如我們現在上路,扣一台向外地運送原油的車輛,司機攜帶的那些假手續我們難以判斷,也就是說,很多偷油車就在我們眼前,我們卻無能為力。隆局,您決心大,但我也很擔心,油耗子們神通廣大,如果我們真的打狠了,隆局您承受的壓力……”

隆子洲說:“大家放心幹,我已經做好準備了,丟了烏紗帽也不怕。我每天的工作千頭萬緒,打擊盜油犯罪這方麵主要靠大家,關鍵性問題和關鍵性時刻我來給你們撐腰。大膽幹,而且每個案子都要辦成鐵案,要經受住曆史考驗!”

韓鬆遊泳的時候會一次奮力擊水三千米,完畢就會掉下一點五公斤體重,然後他再嚴格控製飲食。短短十天過去,韓鬆就瘦得像蝦米了。按照預定方案,韓鬆定期來到劉錦家中,劉錦的母親摸著他的臉時,麵色平靜卻有滾滾淚水流淌。一切都是按照韓鬆設計那樣,大家告訴劉錦的母親說,劉錦因公負傷損壞了聲帶,再也不能說話了。

劉誌東在發飆:“誰能保證他在關鍵時刻不會退卻?他是政工出身,能有那麽硬的骨頭嗎?”

“從省廳到地方,初來乍到,不知道水多深……”

“魯書記,隆局這麽幹,要是砸鍋了怎麽辦?尤其是將來,省廳和省委都認為派他來是個錯誤的時候……”

“盲目打擊育才化工,是個失敗的行動,不利於真正深度打擊油耗子。”

魯奎說:“也許我們和他們是殊途同歸。那幾個養了多年的桃子誰摘都是摘。雖然心疼,我們還是要祝願他們成功。我們能出什麽力氣,一定要用盡,大局意識還是要有的。”

張克平說:“隆局的打法是凶猛一些,但他在工作的很多方麵還是很讓人欽佩的,比如每個周三雷打不動接訪這件事情,一般人都做不到。我們也耐心一些,雖然在打擊油耗子方麵我們和他有分歧,我們可以再觀察觀察。”

此時,隆子洲,還有很多人,對馬鈞鐵有著不容置疑的信任,但是誰也不知道馬鈞鐵和劉秀的特殊關係。當然,張克平、劉誌東對此是心照不宣的,但他們隻是在等待最後的事件走向。事實上,馬鈞鐵是不會讓人失望的。

馬鈞鐵對隆子洲說:“隆局,我現在是百分之百相信您,對油田支隊也充滿期望,但是,油耗子們出手都特別大方,誰要是動一點兒小貪念都會給我們造成很大麻煩。那一百萬,我馬鈞鐵和劉錦能挺住,年輕一代民警能嗎?”

隆子洲說:“是啊,弱點都在暗處。打擊涉油犯罪和打擊其他類型的犯罪不大一樣。盜油牟利,大家都覺得沾一點兒、獲得點兒實惠沒什麽,但麻木久了,致命問題也就來了……”

馬鈞鐵說:“先收他的錢,和他做交易,我希望看到他拿出這一百萬元籌碼後到底要做什麽,可以更加弄明白老白這個人。”

劉錦犧牲後,馬鈞鐵找隆子洲進行了一次長談,坦陳了收取一百萬元賄賂的真正動機。

隆子洲說:“油耗子出手這麽大方?”

馬鈞鐵說:“那麽一大摞子錢擺在那裏,一般人承受不住這樣的糖衣炮彈。”

隆子洲感覺,馬鈞鐵就像一台破案機器,卻沒有任何周旋於官場的伎倆與心機。隆子洲曾經有過各種機會與馬鈞鐵互動,但馬鈞鐵從來不溜須拍馬,更沒有做過像賀光明那樣的事情。

隆子洲說:“按理說,我們全局的工作已經是全省乃至全國一流了,我平平安安過三四年也就退休了,但深度打擊油耗子這件事我還是要做。這是我警察生涯的最後一場關鍵戰役。”

馬鈞鐵說:“但是,打擊油耗子如果打不明白是會被反咬一口的,甚至會影響您個人……”

隆子洲說:“有時我也在想,我們這樣賣力幹工作是為了什麽。比如我,為了省心,可以不碰油耗子;你馬鈞鐵呢,這麽些年破獲大要案無數,也該休息休息了。但我們都閑不住,思想不閑著,行動不閑著,為什麽?原因在於我們愛這個職業,希望這個職業好,希望這個職業令人尊敬……”

孔二虎雖然涉嫌毒駕,但是他卻有一個非常好的律師,公安這邊似乎也有種力量在推動放虎歸山,於是,孔二虎又一次被取保了。老白也同樣被取保。

輿論對市局黨委十分不利的時候,隆子洲告訴韓鬆:“讓輿論沸騰去吧,放虎歸山,就是為了讓武鬆去打虎。”

孔二虎走出看守所的第一件事,就是帶著油缸子闖進奕成的別墅,把槍口頂在了奕成腦門上。

奕成說:“都是自家人,這是幹啥?”

油缸子把刀架在奕成脖子上:“少廢話,把董雙紅交出來!”

趙輝騰把董雙紅押了出來,交給孔二虎。

孔二虎說:“跟我走,我還指著你告倒韓鬆呢。”

“你怎麽知道他在我這裏?”奕成問。

“少廢話,我猜也能猜到。你還想搶走董雙紅?他可是我的寶貝。我問你,和你爭搶董雙紅的是誰?”

孔二虎這樣一問,問蒙了奕成。奕成一直以為和他爭搶董雙紅的是孔二虎,沒想到孔二虎反過來質問他。那個夜晚,豐田霸道與奕成在家門口激烈衝突,董雙紅成了雙方爭搶的獵物,目擊證人還是有一些的,很多媒體都以“那一夜槍戰,董雙紅家門口發生了什麽”為題大肆報道。

這天下午,隆子洲給柳家勝打電話,告訴他必須擺平韓鬆被孔二虎一夥告狀的事情。

柳家勝聽完細節,明確地對隆子洲說:“大哥,您放心。這幫兔崽子還想翻天了?”

檢察院那邊即將對韓鬆立案的關鍵時刻,孔二虎接到了柳家勝的電話。柳家勝在孔二虎那裏有著無窮威力。這個時候,即使是侯偉的電話也一樣管用。

柳家勝在電話裏大罵:“那個董雙紅,兔崽子,就是警察真的把他打骨折了,又能怎麽地?還告警察?你怎麽管理手下的?”

這個電話非常關鍵,孔二虎立即沒了脾氣,一再表示,不再告狀,那件事就此結束了。

孔二虎說:“但是,韓鬆這人特不懂事兒,經常擋我們財路,不是一次兩次了。不幹掉他,我們以後的日子不好過。”

柳家勝說:“等他擋路的時候再說,但現在不能把他往死裏整,聽明白沒有?”

孔二虎讓董雙紅撤訴,表明了柳家勝和孔二虎的緊密聯係。隆子洲覺得,小試牛刀進一步印證了柳家勝在油耗子中的影響力。

但隨後,柳家勝對隆子洲說:“老領導,您不要誤會我,我的影響力是一點點積累出來的,最終目的是形成打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