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天:一念成魔
一
2002年9月14日,是個星期六。上午8點剛過,我正站在成都一家酒店的自助餐廳裏,手拿一個盤子,往裏麵夾小麻團。昨天早上我也在這裏用餐,發現這裏的小麻團味道不錯。就在這時,褲兜裏的手機響起了急促的鈴聲,我右手放下夾子,拿出來一看,是老曹的號碼。
我頓時緊張起來。
因為以往我出差在外,家裏有事一般老曹都直接處理了,一時處理不了的,也可以等我回去以後再說,現在他給我打電話,肯定是發生了特別重大的事情。
果然,我一接聽,電話裏就傳來老曹慌裏慌張的聲音:“老朱啊,不好了,家裏出大事了!”
“啊?”我倒吸一口氣,隨即問:“什麽事啊?”
“江寧區的湯山鎮好多人中毒,救護車都來不及送!”
“這麽邪乎?”我有點兒不敢相信,追問一句:“到底怎麽回事?”
“鎮上不少人吃了從麵食店買來的早點,倒在地上一大片。我也是剛到,鎮上亂成一鍋粥。”
“是食物中毒還是有人投毒?”我一邊接聽,一邊快步走到餐廳的角落坐下。
讓我這麽一問,老曹倒有些遲疑,不過很快又說:“現在情況還不確定。我們已經在現場提取了一些檢材,正送往技術室檢驗分析。”
“現場在什麽地方?”
“是鎮上一家麵食店,案發後店主因害怕而把剩餘的麵團處理掉了,勘驗起來比較困難。”
我想了一下,對老曹說:“如果僅僅是食物中毒,這是衛生防疫部門的事,但如果確定是人為投毒,我就馬上回來。有情況及時跟我聯係吧。”
這幾天我正在四川的一些兄弟單位考察刑偵工作,和我在一起的還有市局副局長張新華以及各分局刑偵副局長。我和老曹通完電話,來到餐廳的其他同事也接到了類似的電話,頓時議論紛紛,眼前的饅頭、燒餅、麻團,大家再也咽不下去了。
本來想得好好的,今天會議結束,我就到瀘州去一下。去年程翔他們到那裏抓捕“2·22”殺人縱火案主犯仲石冰時,當地同行曾給予很多支持和幫助。仲石冰歸案後,又供認出在全國多地犯下的命案和盜竊案。這一係列大案的破獲,收功雖在南京,但是我們始終沒忘常州、德陽等地公安機關在辦案過程中對我們的無私幫助,特別是瀘州同行在關鍵時刻的鼎力相助,才讓我們得以將涉案人員一一捕獲。現在看來,我去那裏向當地同行當麵致謝的計劃要泡湯了。
果然,不大一會兒,老曹又來電話了:“我們從現場提取的麵粉、芝麻、白糖、食鹽和酥油等檢材中檢出了毒鼠強成分,從中毒人員吃剩的麻團、油條、燒餅及嘔吐物中也檢出了相同的毒藥成分。看來這是一起投毒案件。”
他還告訴我,因為市局一把手出國考察訪問去了,在家主持工作的賀副局長在湯山鎮成立了專案指揮部,從每個分局各抽調了20名民警,兵分數路,開展調查。
我對老曹說:“那我現在就往機場趕,估計晚上就能到南京。你在安排人員調查的時候,要提醒他們注意三個主要問題:第一,這個毒藥是從哪裏來的?湯山鎮以及周邊地區,要派出人員抓緊走訪;第二,要弄清楚這家麵食店和誰有矛盾……”
經驗告訴我,投毒一般有兩種情況:一是報複社會;二是因為同行之間有矛盾,嫁禍於人。
“……第三,你要注意,案發以後有沒有突然離開的。這個投毒的人看到死了那麽多人,可能會因害怕而逃跑。”
二
當我趕到成都雙流機場,正在登機時,老曹又給我打來電話:“我已派出幾路人馬去查毒鼠強的出處,這個範圍比較大,現在還沒有結果。”
“這家出事的麵食店,你查得怎麽樣?”
“我們到湯山鎮後,就把這家店的店主和他店裏的八名小工控製起來了。經過這大半天的盤問,了解到的情況是這樣的:這家店因為燒餅、麻團等早點口味好,店主也善於經營,鎮上的很多學校和單位都批量訂購這家店的早點,而鎮上其他六家做早點生意的店鋪卻生意清淡。後來我們對這六家店鋪進行調查,發現了一個值得注意的情況……”
“哦,什麽情況?”我有點兒迫不及待。
“是這樣的,有一家麵食店離案發現場最近,店主叫成鎮平。今天早上,他突然告知房東,說要回老家看望生病的母親,並從銀行提取現金後離去。我們經過進一步了解,發現他與出事的那家麵食店店主有矛盾……”
“他是什麽時候走的?”我再次打斷老曹,問道。
“早上9點多。”
我一看手表,現在已是下午三點半了,馬上又問:“他家在哪裏?”
“浦口區。”
浦口區在長江以北,南京市區的西北,而湯山在南京的最東邊,兩地相隔50多公裏。
“馬上找這個人!”
“已經派人去了。”
“有消息沒有?”
“暫時還沒有。”
我還想跟老曹說話,飛機已經開始滑動了,空姐朝我走來,示意我關手機,我隻得掛斷了電話。
三
飛機在南京祿口機場降落後,和我同機回來的老張對我說:“老朱啊,咱們直接去湯山鎮吧。支隊要是沒來車接你,你就坐我的車。”老張在市局分管刑偵,心裏當然也急哎。
我一眼瞥見支隊的技術員小齊在出口處等我,就跟老張打了個招呼,各自分頭前往湯山鎮。
坐上車後,我問小齊:“怎麽是你來接?技術上的事忙完了?”
“是的,支隊長。現場勘驗和技術分析已經結束,曹支隊長他們都忙著走訪調查,就我還有點兒空兒。”小齊答道。
盡管已是晚上,機場通往湯山鎮的路上仍塞滿了車。
小齊一邊開車,一邊跟我說:“現在還算好的,白天的時候,不光是這裏,連市區都是警車和120救護車,特別是中山東路,每隔一分鍾,就有警車開道的120救護車鳴笛通過,全南京的車子都堵在那裏。南京軍區總醫院離湯山鎮最近,最多的時候一下子送來500多個中毒的人,醫院根本容納不了,隻好馬上轉到其他醫院。幸虧有江蘇省衛生廳和南京市衛生局的調度,救護車裝了這些人按統一調度,分頭到市內各大醫院,什麽鍾山醫院、454醫院、八一醫院,還有鼓樓醫院、工人醫院、人民醫院,反正一共動用了11家醫院,才把全部中毒的人收治進去。”
我聽了以後心亂如麻,怎麽會這樣?
三個月前在績溪擊斃綁匪那一刻,仿佛又來了,我在心裏告誡自己,不要慌,要集中精力做好自己的事。
小齊接著又說:“公安部和衛生部都派來了工作組,市委書記和市長也都到現場指揮搶救。南京市裏還在鎮上的解放軍八三醫院成立了現場指揮部,咱們市局也成立了專案指揮部,賀副局長坐鎮指揮。”
我問小齊:“現在的傷亡情況怎麽樣?”
“具體數字我不知道,反正挺多的,周圍醫院還有南京市區的醫院都住滿了,有好幾百人呢!”小齊說。
“就一個麵食店,怎麽會有這麽多人中毒?”我有點兒納悶兒。
“支隊長,你可不知道,這家店的燒餅在湯山鎮非常出名。每天淩晨4點,這家麵食店就開始營業了,一天要用掉好幾百斤麵粉,鎮上的幾家豆漿連鎖店都用他家的燒餅。5點以後,就有十多個走街串巷的小販來批發,通過這些小販和豆漿連鎖店,燒餅大批量進入學校和企業,所以才會有那麽多人中毒。”小齊的回答讓我感到,他已經不是剛來時那個書生型技術員了。
從祿口機場到湯山鎮60公裏,開了將近兩個小時。
我讓小齊先把車開到鎮上的案發現場附近,然後下車步行穿過警方拉起的警戒線,走進這家名號為“崇武”的麵食店。店堂麵向農貿市場大街,是四周敞開式作坊,沒有任何防盜設施。
小齊對我說:“出事以後,店主一時害怕,把剩餘的麵團都倒掉了。後來把他控製住後,問出下落,才開始做毒物檢測。”
四
看完現場,我來到專案指揮部臨時征用的地方,見老曹他們正在對一個年輕人進行訊問。
老曹一見我,忙起身把我拉到一間屋子,要詳細匯報白天的工作進展情況。
我現在哪有心情聽什麽四平八穩的工作匯報,直接問他:“你在電話裏說的那個人找到沒有?”
“目前還沒有。”老曹如實回答。
我想了一下,又問:“這個人的嫌疑到底大不大?”
老曹馬上說:“當然大啊!成鎮平跟出事的那家麵食店老板成崇武有矛盾不說,據成鎮平的房東跟我們反映,昨天晚上8點30分到9點還有11點,成鎮平兩次出門。今天早上9點多,在我們清查了周圍店鋪後,成鎮平對房東說:‘聽說成崇武燒餅有毒,警察收了大餅攤,這幾天也做不成生意。我回家去了,你給我個電話,水電費過幾天給你。’我派人去他江浦老家,家裏人說他回來過一次,但不知道現在去哪裏了。沒事他為什麽要跑?而且家裏人都不知去向!”
我點點頭,馬上又問:“那他的手機號碼你們查到了嗎?”
老曹說下午剛查到,已經讓負責電信的大隊長小蘇去查它的位置了。
問完這幾個問題,我看看外間,指指剛才他們正在訊問的那個小夥子,問老曹:“這又是什麽情況?”
老曹讓人給我倒了杯水,然後細細向我道來:
“這家出事的崇武麵食店,雇了八個小工,因為天熱,大家晚上都在店鋪裏隨便找個地方睡覺,淩晨三四點鍾就起來和麵做早點。今天天亮以後,鎮上的人都來買燒餅,買麻團,有的買了以後,一邊走一邊吃,吃了幾口以後,‘撲通’一聲就倒下了,遍地倒的人就是這麽來的。
“我們在盤查中了解到,這八個小工中七個都沒有吃這個燒餅和麻團。隻有這個小工,拿了一個麻團吃下去了。結果不知怎麽,他就沒中毒。我們就很奇怪,把他叫來以後,對他進行了檢查。對他的鞋底進行化驗,有毒鼠強粉末。所以,我們就對他進行訊問,問了一下午了,他就是說不清自己為什麽吃了麻團沒中毒。”
我一邊喝水一邊聽老曹說,最後遠遠地望了望這個一臉憨厚的小夥子,對老曹道:“如果是他投的毒,他怎麽還敢吃?他敢保證自己吃的那個麻團沒有毒嗎?我看啊,他吃了麻團沒中毒,隻能是他的運氣好,恰好這個麻團沒有毒。至於說鞋底沾毒,很可能是投毒人遺撒所致。最重要的,是他沒有投毒的動機!”
五
正在這時,小蘇給老曹來電話了,老曹按下了免提,小蘇的聲音急促:
“曹支隊長,成鎮平的手機信號抓到了,但是它處在移動狀態,一直在不停地走,而且走的速度比較快。”
我和老曹對視了一眼:汽車?還是火車?
“他在往哪個方向走,離南京多遠?”我急切地問。
“信號現在正在往北方走,快到蚌埠了。”小蘇在電話裏說。
“你能看出是在公路上,還是鐵路上嗎?”
電話裏小蘇的聲音停頓了一下,旋即說道:“這個信號的移動軌跡比較直,速度也比較快,應該是在火車上。”
我馬上轉身找到小齊,對他說:“快,馬上去找一份全國火車時刻表!”
說完,我隨即看了一下表,時針已走向12點。
火車時刻表拿來了,我迫不及待地接了過來,翻到我們要找的那一頁,老曹也湊過腦袋來。
“看!在這裏,上海開往洛陽的1658次列車,22點26分到南京,停靠10分鍾,22點36分發車,現在……”老曹看了一下表,接著說:“現在應該在滁州和蚌埠之間。”
“好!他跑不掉了!我現在就向領導匯報,讓省廳通知鐵路公安局,在火車上把他扣住。”我把火車時刻表往邊上一推,拿起桌上的座機。
南京鐵路公安部門列入省級公安機關序列,由省廳出麵,比較合適。
聽說南京湯山特大投毒案的犯罪嫌疑人正乘坐1658次列車逃逸,誰也不敢怠慢,國家機器立即高效轉動起來。鐵路公安部門馬上讓我們把嫌疑人成鎮平的相貌特征、身份證號等信息傳過去,及時通報給列車上的乘警。
把這件事辦完後,已是淩晨兩點。
我讓老曹他們去休息,我在指揮部守著。老曹還要跟我爭,我有點兒生氣地說:“你還跟我爭什麽?如果成鎮平在車上,那麽早上就會有消息。我們還要去人把他帶回來,這個任務非你莫屬。大家統統去休息!”
老曹想想也是,硬任務還在後麵呢,就率眾人離開了指揮部。
老曹走後,我也和衣躺在長椅上。
但是我哪裏睡得著?眼睛一閉,腦子裏全是想象中火車上的情景。咯噔……咯噔……列車在黃淮平原上疾駛,一個個亮著燈光的窗口排成整齊的隊伍,在漆黑的大地上勻速行進。一個男人躲在火車上一個角落,乘警一把將他提起,那男人驚恐地睜開眼睛,哇,正是成鎮平……
“滴鈴鈴……滴鈴鈴……”我睜眼一看,原來是指揮部臨時架設的座機在發出巨響,再一看手表,早上6點剛過,原來剛才是夢境。
來電話的是洛陽鐵路公安處值班民警,說1658次列車上的乘警,剛剛已經把南京警方要找的這個人找到,並控製起來了。
太好了!我一個勁兒地表示感謝,對方說:“不要客氣!出了這樣的事,我們也替你們著急,全國警察是一家嘛!”
他接著又說:“火車下一個大站是鄭州,我們就把人押解下來交給鄭州車站公安段吧。到時候你們派人來押回去。”
我連聲說好。
為了給我們下一步辦案提供更多的信息,他還在電話裏講了抓獲成鎮平的一些細節。
今天淩晨3點27分,1658次列車在徐州車站停靠時,車站值班民警將載有成鎮平的相貌特征、身份證號碼等信息的協查通報交給了列車上的乘警。列車啟動後,列車長和乘警立即組織人手,從專為南京預留的9號硬座車廂開始,開展拉網式排查。
5點多鍾時,列車從商丘站開動後不久,他們在12號硬臥車廂1號鋪上,看到一名男子側著身子朝裏酣睡。乘警輕輕推醒那人。拿出那張印有成鎮平照片的協查通報一對照,眼前的這個睡眼惺忪的人,正是成鎮平,遂立即將其製服,並迅速報告上級單位洛陽鐵路公安處。
六
這時,天已大亮,大批人員中毒的慘劇過去了24小時,以往生機勃勃的湯山鎮沒有了往日的喧鬧,顯得冷冷清清。鎮上幾乎家家都有中毒的親人,人們的臉上都掛滿了哀怨和悲戚。
好在嫌疑人已經落網,我的心情略微好轉。
我把這個消息向市局賀、張兩位副局長作了匯報後,便立刻和聞訊趕來的老曹商量去鄭州押人的事。
鄭州距離南京整整1000公裏,成鎮平又是全國矚目的特大投毒案嫌疑人,路上容不得半點兒閃失。我派出五個駕駛技術好、反應機敏的刑警,由老曹帶隊,開兩輛車況最好的車,其中一輛帶防護裝置,前去鄭州把人帶回。
“老曹啊,見到成鎮平的時候,一定要注意收集證據,比如說指甲要把它剪下來,衣服也要脫下來,換上別的衣服,到時你們在鄭州根據他的身材就地現買。”
成鎮平投放的毒藥是毒鼠強,而毒鼠強的特性是不溶於水,盡管案發後他為了毀滅罪證,很可能洗了手,但他身上和衣服口袋裏,很可能還沾有微量的毒鼠強藥粉。
老曹也知道這次押解責任重大,率領五個刑警迭聲說:“你放心,我們保證一定完成任務。”
“南京到鄭州要開七八個小時,你們寧可開得慢一些,也要注意安全。”我再三叮囑。
那幾個刑警說:“支隊長放心,我們輪流開,絕不疲勞駕駛。”
老曹已上車,我又過去交代他:“今天傍晚到了以後,為了安全,不要急著往回趕,夜路畢竟不太安全。你們在鄭州住一晚,明天趕回來就行。”
老曹笑了,說道:“今天你怎麽這麽婆婆媽媽?聽你的。”
最後,我還是說了一句:“路上有什麽情況,隨時給我打電話。”
七
老曹一行走後,我聽取了幾路偵查員走訪調查的情況匯報,其中程翔的匯報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說:“昨天我們到句容縣調查,有一家賣農資物品的商店女老板跟我們說,大概是8月23日,有個人在她那裏買過12支毒鼠強藥劑,50克粉劑。”
毒鼠強實際上就是氰化鉀。據說“二戰”時期德軍作戰時常常在撤退時把它撒在水源處,以遲滯敵軍的進攻速度。湯山投毒案發生前,國內對它的銷售還沒有管製。這個案子發生以後,全國立即開展了清理毒鼠強的工作,市麵上再也買不到了。
我馬上追問:“你有沒有問那個人的長相特征?”
“問了。回來以後,剛才我看了成鎮平的照片,覺得跟女老板說的有點兒相似。”程翔說。
“你不要隻是說你‘覺得’。這樣,你今天拿著照片再跑一趟句容,讓她辨認一下。反正老曹他們怎麽也得明天才能回來。我們把工作做得紮實一些。”程翔是我最得力的部下,但是在工作上我對他從來沒有絲毫遷就。
句容縣屬鎮江市,在湯山鎮的東南,距離不到20公裏,比到江寧縣和棲霞區還要近,更不要說南京市區了,所以當地居民喜歡到那裏買東西。
當天下午,程翔就回來跟我匯報:“沒錯,女老板在我們提供的幾張辨認照片中,一下子就指著成鎮平的照片,說就是他。”
這時,我的心又踏實了一些。
八
案發後第三天,也就是9月16日晚上,成鎮平被老曹帶回來了。
兩台汽車的身上滿是灰塵,老曹他們也是風塵仆仆,興奮之中難掩疲憊之色。成鎮平倒是一身新衣服新鞋,那件新襯衫的褶皺依然還在。老曹見到成鎮平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他剪指甲,讓他換鞋換衣服。剪下來的指甲和換下來的衣物,都放在物證袋裏拿回南京做檢驗,後來都派上了用場。
早上接到老曹出發時打來的電話,我就把副支隊長老薛叫來:“這個人啊,由你親自審。”
老薛是刑偵和預審兩個部門合並時過來的,具有豐富的預審經驗,在刑警支隊專門負責預審工作。我覺得成鎮平不是一般的涉案人員,而是投毒致死幾十人、震驚全國的犯罪嫌疑人,為了萬無一失,特意讓我們刑警支隊的一號預審專家來審。
為了審開這個嫌疑人,老薛也做了一些準備。
沒想到的是,從晚上10點多成鎮平被帶回南京後,到第二天早上八九點鍾,老薛跟他講政策,講法律,講道理,講後果,講得口幹舌燥,但是成鎮平始終就是那一句南京當地土話:“我沒得唉!”
經過我們的調查,成鎮平有投毒的動機,化驗結果也表明,他的指甲縫裏有毒鼠強,褲兜裏也檢測到毒鼠強,但是沒有他的口供,我們覺得這個案件的證據鏈還是不夠完整。
如果有人較起真來問,崇武麵食店的那個小工,腳底也有毒鼠強,你們為什麽不把他當作投毒者?回答起來就很費口舌,法院審理起來也會有難度。
這個案子死了那麽多人,震驚全國,隻有成鎮平本人親**代了,再加上我們采獲的證據,才能辦成鐵案。
九
老薛這邊還沒審開,我正暗暗著急,省公安廳的洪廳長恰在此時來到了審問現場。
當時南京市局一把手正在國外,由市局的賀、張兩位副局長陪著他。
洪廳長到了以後,劈頭就問:“大老朱!成鎮平開**代了沒有?”
他肯定聽兩位副局長匯報了嫌疑人被押回來的情況,才這麽問。
我隻得實話實說:“從昨天夜裏審到現在,還沒審開。”
洪廳長有些不悅,問:“你讓誰在審?”
我答:“我讓我們處裏主管預審的副支隊長老薛在審。”
“你為什麽不上?”他追問道。
“他比我有經驗哎!”我如實報告。
洪廳長死死盯著我說:“現在我讓你上!你要什麽條件,我就給你什麽條件,但是你必須上!這個案子越早拿下越好,哪怕早半個小時,也是最大的勝利!”
這時新聞媒體已經開始實時報道湯山投毒案,全國人民都在密切關注,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領導也在不斷過問案件的偵破工作,洪廳長身上肯定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黨的十六大召開在即,如果不能及時審結此案,確實影響我們江蘇的形象。我和支隊的同事作為具體辦案人員,此前已經做了大量工作,決不能在最後階段卡殼,讓大家著急。
想到這裏,我深呼吸了一下,說:“好!領導們先去忙,審訊室不要讓別人中途進來!”
審訊是一台戲,一旦中斷,情節就斷了。
我還需要有兩個幫手。
當時專案指揮部從每個分局抽調了20名民警,我就從鼓樓分局那20名民警裏,找了兩個老部下,一個叫李智,另一個叫金彪。過去我在鼓樓分局時,就知道他們兩個審訊案犯的鬼點子特別多。
有一次,一個盜竊犯明明人贓俱獲,就是死不開口。
李智就泡了一大壺茶,和案犯邊喝邊聊,一壺喝完再來一壺,直到案犯憋不住了,李智還勸他喝。最後,案犯實在熬不過,承認了盜竊事實,李智才讓他上廁所。
審訊涉案人員,不能刑訊逼供,特別是成鎮平這種全國矚目的特大案件犯罪嫌疑人,如果有了哪怕一點點刑訊逼供,萬一對方在法院審理階段翻供,將陷公安機關辦案人員於極大的被動。
李、金二人到了以後,我向他們交代了今天的任務,說:“你倆今天一定要亮出你們的本事!你們先唱紅臉,一會兒我再來唱白臉。”
他們在那邊費勁巴力地審,我一邊看,一邊琢磨怎麽才能打動他,攻破他的心理防線。
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與犯罪嫌疑人打交道,一定要對症下藥。
成鎮平是一個比較內向木訥甚至有點兒愚昧的農村人,跟他講什麽政策、法律,進不了他的心。他為什麽沒有在投毒當晚就連夜逃跑?是因為他沒有想到毒鼠強的毒性這麽大!從逃跑的軌跡看,他在南京到洛陽沿線沒有任何親友,之所以坐上這趟列車,無非是當他跑到南京火車站時,正好有這班火車。所以說,他不是一個思維縝密的人,現在之所以不交代,肯定是認為反正毒鼠強已經投完了,你們警察沒有證據。
對於這樣一個思維能力偏弱又有些軸的人,如果我還是像老薛那樣跟他講政策,講法律,恐怕還是不管用。我要讓他親眼看見,公安機關已經掌握了證據,才能打動他。
我又把前期材料仔細看了一遍。
成鎮平今年32歲,初中文化,南京市浦口區橋林鎮人,1992年曾因犯盜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兩年六個月。他有一個老母親,因患白內障,幾近失明,但是做手術要花錢,就一直拖著。他對母親還是比較孝順的,而且宗族觀念也比較強。
我要抓住這些特點,對他開展心理攻勢,撬開他的嘴。
十
個把小時過去了,麵對李智和金彪的輪番審問,成鎮平始終還是那句話,“我沒得哎!”
李、金兩人氣得七竅生煙。
好吧,成鎮平,你不是一個投毒者,你就是一個跟我同村的鄉黨,不過你這個鄉黨有點兒愚昧需要開導,需要我用你習慣的語言,對你進行開導。
於是,我上前幾步,對兩個老部下說:“來來來,你們兩個休息一下,我來。”又麵對成鎮平,“我看你也累了,休息一下吧!”讓他也鬆弛鬆弛。
我點了一支煙,吸了幾口,對他和和氣氣地說:“你把手伸出來讓我看一下。”
成鎮平依言伸出雙手,我說:“我們做個實驗啊。”
接著,我就把煙灰點在他的手心裏,說:“你把這個煙灰拍掉,對,就這樣拍拍手,把它拍掉。”我給他做了個示範,“拍幹淨了嗎?”
“拍幹淨了。”
“手上還有煙灰嗎?”
“沒得了。”
我很肯定地說:“你以為沒得了,實際上不是。我們現在有一種現代化的儀器,照樣可以看到你手上曾經有煙灰。”
聽了我的話,他流露出似信非信的疑惑表情。
我接著說:“這個就是科學。為什麽我們去帶你的時候要剪你的指甲呢?因為你指甲裏麵就有毒鼠強,這個道理和剛才的煙灰是一樣的。你的指甲裏麵就留了你投毒的證據。所以你這個事情啊,證據已經很可靠了,跑不掉了。”
我看到他的眼睛裏露出一絲好奇,有點兒像小孩看魔術的樣子,就盯問他一句:“你相信我的話嗎?”
他點點頭,說“你講的有一定道理。”
我趁勢誇張道:“現在科學已經發展到這個程度了,衛星都能上天,原子彈都能飛到一萬多公裏之外,我們這點兒事還做不了嗎?比如說你在火車上,我們不就很快找到你了嗎?”
他聽了以後又點點頭。
接著,我像和老熟人聊天一樣,設身處地對他說:“老成啊,你當初也沒想到這個事情的後果會這麽嚴重,對吧?你也就是想搞一下這個成崇武,讓人家不敢吃他的燒餅。你也沒想到這個東西那麽厲害,對吧?”
他點點頭,說:“是的。”
我又把話頭拉回來:“但是有一條,老成啊,你給人家帶來的災難是嚴重的!隻要我對中毒的人說,投毒的人是浦口橋林鎮姓成的,那他們都會去橋林鎮把你家砸了,還會去刨你家的祖墳。你們成家永世不得翻身!”
聽到這裏,他有點兒害怕,連連擺手,說:“哎,這個不能玩,這個不能玩。”
我看已經打動他的心了,接著說:“你是不是還有個老母親?她是不是得了白內障,要做手術?”
聽我提到他的老母親,成鎮平有些驚訝地看著我:“你怎麽知道的?”
我有些誇張地說:“這個嘛,我們怎麽會不知道呢?我們還知道你想給老母親治病。”
成鎮平有點兒動感情,沒有說話,隻是又點了點頭。
我繼續說:“但是你現在呢,又出了這樣的事,身上錢呢,也不多,我們在你身上一共隻找到了3000塊錢。這些錢補償這些中毒的人呢,根本不夠。”
看到成鎮平眼光黯淡下去,我馬上又說:“不過呢,我可以幫你做做工作,向上麵提個建議,把你這些錢留給你母親治病,把她白內障手術做了,讓你盡一盡孝道。你母親眼睛治好了,生活就能自理了,你不就可以放心了嗎?”
成鎮平眼睛亮了。
我的這個建議,看來是真的打動了他的心。
我隨即又說:“但是如果你不說,那我們就不談了。”
這時,他倒有點兒擔心我收回這個留錢給他老母親治眼病的建議,很快抬起頭來,對我說:“我提一個要求。”
我心中暗喜,看來這個家夥要開口了,但是他會提什麽要求呢?
眼看勝利在望,可不能讓他縮回去,想了一下,莊重地說:“你講,隻要是講道理的,我又做得到,一定答應你!”
於是,成鎮平提出了他的要求:“我交代了,請不要在浦口宣判我,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是浦口橋林鎮人。”
最後的宣判怎麽會到浦口去呢?肯定是在南京市裏啊!
這個愚昧的家夥,我既憎恨他又可憐他,但嘴上馬上痛快地答應:“可以。”
十一
成鎮平開口了,他交代了整個事情經過。
“那天,我到句容花了8塊錢,買了12支毒鼠強藥劑、50克粉劑,因為那裏比較方便,南京不大好買。”
這一點和句容那個女老板的話對上了,我及時地補了一句:“那個女老板是不是胖胖的,蘇北人?”
他又有些驚訝:“你怎麽知道的?”
我要鎮住他,就說:“我們公安局是幹什麽的?你所有的事,我都知道,現在就是跟你核對一下。你也不要再藏著掖著了,說了大家都痛快!”
後來,他的敘述就非常流暢。我那兩個部下飛快地記錄,有時還要停下來核對一下,再讓他繼續說。
成鎮平說:“我和成崇武是老鄉,他做燒餅賣,我也是做燒餅賣,我做的也不比他差,為什麽他那邊的生意比我這好那麽多?人家都是他那邊賣完了再到我這兒來買。我就是氣不過!而且成崇武不講老鄉情義,經常在麻將桌上贏我錢,還嘲笑我。今年下半年,我的生意越來越差,連房租也還不上。所以我就想辦法,讓他的燒餅賣不出去,人家不就來買我的了嗎?”
這些還是動機,關鍵是投毒過程,這對最後的司法認定很重要。
我及時把話題拉回來:“那你是怎麽做的呢?”
“我想在他的麵粉裏放點兒藥,讓買他燒餅的人吃了拉肚子,讓他的燒餅賣不出去。我就到句容這家店裏買了毒鼠強。夜裏11點多鍾,等他們店裏小工都睡著了,我就偷偷地進去。因為現在天熱,他們那個地方晚上不關門,大敞四開,小工都是隨便找個地方睡,橫七豎八的。我進去以後呢,悄悄地,不驚動他們,把毒鼠強倒在他們家的白糖、油酥裏,還用手和一和,攪拌一下。”
“這個毒鼠強,是不溶於水的,你放在水裏泡,它一般是不會消失的,但是放在白糖、油酥裏呢,就看不出來了。”
有個細節我必須問:“你為什麽不放到麵粉裏呢?”
“因為做燒餅和油條的麵,頭天晚上就開始發酵了,這時已經是麵團了,倒在上麵會被人發現。白糖和油酥是不斷地揉進去的,看不出來。”
他說的沒錯。
“結果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壞了,街上倒的都是人,他們都是吃了崇武麵食店的燒餅油條中毒的。我沒想到老鼠藥這麽厲害,當初以為吃了以後隻是拉肚子,發個燒,頂多躺幾天,所以趕快跟房東打了個招呼,先回了趟浦口老家,把家裏的事簡單料理了一下,再到南京火車站,買了一趟時間最近的火車。我也不管是開到哪裏,隻要越快越好,越遠越好,先離開南京再說,沒想到在火車上剛睡著就被抓了。”
十二
我走出審訊室,一看手表,已是下午1點。
洪廳長過來緊緊握住我的手:“大老朱!你是功臣啊!江蘇人民都會感謝你!”
廳長的話,我至今難忘!
至此,震驚全國的南京湯山投毒案徹底告破。
經事後統計,此次投毒事件一共造成42人死亡,300多人中毒,這是1949年以來最大的投毒案。
2002年9月30日8時30分,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審理南京湯山投毒案,並依法作出一審判決:被告人成鎮平為泄私憤,投放毒害性物質,危害公共安全,並造成眾多人員死亡的特別嚴重後果,其行為已構成“投放危險物質罪”,判處被告人成鎮平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一審宣判後,成鎮平提出上訴。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經審理認為,一審判決認定事實清楚、證據充分,定罪準確,量刑適當,審判程序合法。裁定駁回被告人成鎮平上訴,維持原判,並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的授權,依法核準對被告人成鎮平的死刑判決。
2002年10月14日上午,成鎮平在南京被執行槍決。這一天,距離案發正好一個月。
執行槍決那天,我去了現場。也許是因為我和其他人站在一起,成鎮平沒有發現我,我也沒有看清他的眼睛裏有沒有懺悔,有沒有自責。不過,到了另一個世界,他肯定無法麵對那42個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