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天:無處遁逃

一晃到了2012年,我在白下區當副區長、公安分局局長已經是第四個年頭兒。

這些年,出刑事案件現場的次數少了,倒不是自己變得嬌貴了,而是體力大不如前,畢竟快60歲的人了,況且市、區兩級公安機關都有專門的刑偵隊伍,我也不能越俎代庖啊!

9月28日那天,上下午都在市局和區政府開會。中秋和國慶雙節相連,市、區兩級政府都非常重視節日期間的安全保衛,分別召集各單位負責人開會,部署相關工作,而且指定要一把手參加。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如果一把手不出席會議,主持召開這個會的領導就認為這個單位不重視這項工作,所以這些年我幾乎天天有會。

傍晚時分,回到分局,看見一個身穿白色西服的人,正在分局接待室等我。

“這不是大偉嗎?你來幹什麽?還穿得這麽體麵!”我驚訝地問。

來人正是吳大偉。當年他女兒吳倩被甘氏兄弟綁架,是我們刑警與歹徒鬥智鬥勇,周旋了半個月,才從浙江安吉山區把女孩解救回來。那一次,我差點兒命喪綁匪刀下,所以大偉夫婦視我為他女兒的救命恩人,這些年沒斷了聯係。

他今天來幹什麽?

看出了我的疑惑,吳大偉笑著說:“朱區長,我是專程來送請柬的。”雖然是副區長,但在日常生活中,對方常常把我這個“副”字去掉,吳大偉更擅長這一套。

“送什麽請柬?過節一塊兒吃個飯還要請柬?”我嘲笑他。

“不是的,我女兒吳倩10月2號結婚,請你喝喜酒!”他解釋道。

原來如此!“這麽快,一晃就是12年!”我算了一下,“你女兒也二十七八了吧?”

“可不是,再不嫁人,就是剩女了!”他說。

“你女婿是幹什麽的?”我問。

“和你一樣,是個警察。”他笑著說。

“啊?真的?”這個我倒真沒想到。

“千真萬確!你還記得當年我女兒說過的話嗎?”他一本正經地說。

“什麽話?”我一時還真想不起來。

“那回小倩被你們警察從綁匪手裏解救出來後,她不是說,以後要麽當警察,要麽嫁警察嗎?”他提醒我說。

“哦,對對,我記得她說過,還是對采訪她的記者說的。”我想起來了。

“所以啊,她這次一定要請你這個朱叔到場,給她的婚禮做個見證!”說著,吳大偉把一份燙金請柬遞到我手裏。

我接過請柬一看,上麵的婚宴地址是金陵飯店,便開他的玩笑:“你這家夥最近是不是發大財了呀!到這麽高檔的地方擺喜酒。”

“哪裏,金陵飯店現在不算好,它的二期亞太商務樓才高級哩!”吳大偉說。

“好!到時我去,看到底哪個高級?”我說。

剛送走吳大偉,就看見刑警隊隊長孫小虎手裏拿著一個案卷夾朝我走來。

孫小虎長得眉清目秀,初次見麵,人們一般都不大會想到他是一個常年與作奸犯科之輩打交道的刑警隊隊長。

“小虎,有事啊?”我問。

孫小虎揚了揚手裏的案卷,說道:“局長,我等你半天了,有個案子想跟你匯報一下。”

“好,到辦公室說。”我走到他的前麵,掏鑰匙開門。

孫小虎的前任就是程翔,前不久剛被提拔到另一個分局當副局長去了。孫小虎剛到白下分局不久,案子上的事,總喜歡讓我幫他拿主意。

孫小虎這麽做,除了自己初來乍到、對白下區的情況還不太熟之外,還有另外兩個原因。一來,我當過市局刑警支隊長,在偵查破案方麵有些經驗,也破過一些疑難案件;二來,我曾在秦淮當過局長,也算他的老領導,彼此熟悉,而且這次也是我主張把他從秦淮分局調過來的。

我讓他過來擔任刑警隊隊長,當然主要是因為從各方麵看,他比較適合這個崗位,但也因為有件事讓我對他的印象特別深。

2000年1月8日下午3時許,秦淮區七裏街發生一起殺人案件,受害人李某被掐死在出租屋家中的**,在床邊地麵上發現的一支半截綠色南京牌香煙上,提取到男性DNA。

兩天後,在浙江省杭州市江幹區,又發生了一起洗頭房賣**女被殺案件,受害人體內提取的精液中檢驗出男性DNA。

因為缺少其他線索,這兩起案件未能及時偵破,但是現場所遺留的DNA圖譜都被及時輸入數據庫保存下來。隨著科技信息手段的發展,2004年通過DNA串並,認定南京與杭州這兩起案件係一人所為,但終因缺少該DNA圖譜的同一認定者,案件久久未能偵破。

2003年,我從刑警支隊長調任秦淮分局局長。我在長期的刑事偵查實踐中,深知公安基礎工作對於刑事案件偵破的重要,現在當了局長,就在各種會上反複要求基層所隊,對於經我們公安機關處理的各類人員,都要及時采集該人的有關信息,不斷充實數據庫。

兩年以後,2005年7月20日這一天,秦淮區夫子廟街道綜合治理辦公室主任老林,把一個人扭送到附近的派出所。

孫小虎當時正是派出所副所長,見老林氣呼呼的樣子,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忙問究竟。

老林告訴孫小虎,這個人名叫崔明貴,四十幾歲了,一無職業,二無老婆,成天遊手好閑,有時還吸毒。今天又跑到夫子廟街道辦事處來鬧,說沒有飯吃,要求街道給予生活補助。

街道辦事處主任說:“你就是不願幹活兒!但凡是個人,不管做點兒什麽,哪怕撿拾點兒廢品賣賣,也不至於沒得飯吃啊!”

街道主任的意思明明是讓他自食其力,可崔明貴偏偏正理歪聽,就像得了尚方寶劍,人來瘋似的,咋咋呼呼跑到街道辦事處的各個辦公室,把架上的、桌上的甚至當天還沒有看的報紙,一股腦兒地劃拉走,嘴裏還振振有詞,說是主任讓他拿去當廢品賣的。街道辦事處的工作人員明知他是在胡攪蠻纏,但都不願招惹這個潑皮無賴。

等到了街道綜合治理辦公室那裏,崔明貴依舊不管不顧,照樣亂來,甚至還要來奪老林手裏正在看著的那張報紙。

這下可把老林惹火了。老林以前當過派出所所長,這種地痞流氓見多了,立馬順勢把崔明貴反手一扭,押到了派出所。

老林把事情原委一說,孫小虎就明白了該怎麽辦了。

他先把老林勸走,然後對崔明貴進行了批評教育,警告他下次再到街道辦事處擾亂辦公秩序,就將給予治安處罰。

崔明貴在警察麵前不敢囂張,低著頭聽完訓誡,以為完事了,轉身就想走。

“來來來,到這裏來采個血,留個指紋!”孫小虎向他招招手。

按照分局關於采集有關人員信息的要求,孫小虎給崔明貴采了指血,捺印了指紋,並及時上報。

沒幾天,經過與DNA數據庫的信息比對,刑警支隊很快發現,崔的DNA與五年前那兩起案件現場提取的DNA圖譜,可以作同一認定,遂立即派人將他拘捕。

在證據麵前,崔明貴很快供認,那兩起殺害兩名女性的案件都是他一人所為。

此案破後,我以此為例,在秦淮分局逢會必講,不斷推動信息采集和數據庫建設。一些多年未破的積案,在基層民警認真采集有關人員的信息之後,經過與數據庫比對,得以破獲。

孫小虎由於工作認真負責,細心機敏,很快升任所長。

前不久,老魏接任秦淮分局局長,我就和他商量,把孫小虎調過來當刑警隊隊長。

聽老魏說,孫小虎在派出所工作多年,與轄區居民關係很好,聽說他要調走,群眾還舍不得,特意派代表到分局去反映,希望能把他留下。

孫小虎跟著進了辦公室,對我說:“昨天晚上11點左右,刑警隊接到報案,報案人說她半小時前,下班騎車回家時,被一名男子強奸。”

“在什麽地方?”我邊走向辦公桌邊問。

“在東白菜園××號的二樓平台。”孫小虎在我身後說。

這是一起強奸案,報到分局刑警隊後,分局可以先行偵破,需要時再上報市局刑警支隊。

我轉身又問:“你去現場了嗎?”

孫小虎點點頭,說:“我去了,因為是強奸案,我們還去了一個女刑警。”

“事情是怎麽個經過?”我坐了下來,又指指麵前的椅子,讓他坐下慢慢說。

孫小虎坐下後,打開案卷,把案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受害人叫鮑建芬,1988年7月生,初中畢業,安徽績溪縣人,暫住在東白菜園××號602室,在一家美發店做收銀工作。昨天22點20分,鮑建芬下班回到住處時,樓梯走了一半,聽到後麵有腳步聲,回頭一看發現是個男的。這個男子見她回頭,立即快步上來把她嘴捂上,並威脅說不準叫,然後把她拖到平台上,騎在她身上,問她多大了,有沒有男朋友?

鮑建芬哀求說,你不要欺負我,我身上的錢全都給你。但是那個男的說,我不要錢,我就是要搞你,說著就開始脫鮑建芬的**。他在脫鮑的褲子時還威脅道,你不準叫,我身上帶著刀,叫的話我就殺了你,我殺過七個人,你要是配合我的話我就不殺你。

事畢,作案人把自己衣服穿好,把鮑建芬的手機放在附近的石頭上,對她說,你看啊,你手機我不要你的,然後離開了現場。

等作案人離開以後,鮑建芬才穿上衣服。拿手機時,發現地上有一包香煙,也一塊兒拾起。回到家裏,把衣服換下洗了個澡,隨後馬上打電話到刑警隊報案。

“我們看了一下,受害人鮑建芬右腿膝蓋下方有明顯的擦傷,左大腿上有淤青。”孫小虎最後說。

“受害人提供作案人的長相了嗎?”我問。

“據她回憶,作案人身高一米七○左右,皮膚較黑,身材中等,臉型較瘦,頭發中等,上身穿淺色襯衣,下身穿深色褲子,嘴裏酒氣很重。”孫小虎說。

“有沒有物證?”我又問。

“有,我們帶回了三個:一條受害人的裙子,一條**,還有作案人遺留在現場的一包香煙。”說完這些,孫小虎又補充道,“在詢問時,鮑建芬特意說,她之所以報案,還因為她聽施暴者說殺過七個人,覺得這個人挺危險,應該讓警察把他及時抓住。”

這個女孩倒挺敏銳,也挺勇敢。我遇到過很多強奸案,如果不是人身受到威脅或重大利害衝突,很多受害人一般選擇忍氣吞聲,不向公安機關報案,致使施暴者逃脫法律的製裁。

孫小虎剛當刑警隊隊長不久,這是一個有利於他鍛煉成長的機會,我可以在旁幫他拿一下主意,就站起身子說:“走!你把這些物證保管好,現在帶我去現場看看。”

現場位於白下區東白菜園××號樓梯道北側的二樓公共平台上。

平台中間是四個天窗,四周四條通道分別通向東西南北四座樓房,樓下是一個比較大的超市。在××號樓北側和東側有兩個自建的自行車棚,車棚之間是一個狹小的隔斷。作案人應該是覺得二樓平台比較開闊,而且不斷有人上上下下,就把受害人拖到車棚之間的隔斷裏,對她實施了強奸。

我站在這個平台上,向周圍望去,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都有街巷,道路縱橫交錯,地形十分複雜。

這個家夥是向哪個方向跑的呢?

我問孫小虎:“你們調看監控視頻了嗎?”這是個老城區,那時路口已經裝有攝像頭。

孫小虎答道:“看了,我們在監控視頻裏發現,這個人事後走到了前麵的三條巷小區,之後就不見了。因為三條巷小區裏麵沒有監控。”

這個三條巷小區我曉得,裏麵有幾十棟樓上萬人口,如果排查的話,這麽多人怎麽排啊?再說晚上拍的視頻圖像也很模糊,很難作為排查的依據。

況且三條巷這個地方,是四通八達的,也不能排除他進入三條巷以後,穿過三條巷又到了別處。

我再問:“案發前的監控錄像,你們看了嗎?”

孫小虎又答道:“看了,從天黑以後一直到案發,這幾個小時的監控錄像,我們都看了。這個人從晚上九十點鍾開始,就在現場附近徘徊。有個女人經過,他也曾在後麵跟蹤。跟了一段時間以後,發現那個女的跟熟人站在那裏打招呼聊天,他覺得不便下手就離開了。”

從案發現場回到分局辦公室,我讓孫小虎把作案人遺留在現場的那包香煙拿給我。

這是一包南京產的紅杉樹牌香煙。我隔著物證袋上薄薄的塑料紙仔細看,發現煙盒裏少了一支香煙。

“小虎啊,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我問。

孫小虎有點兒猶豫,不敢貿然說出自己的想法。

“一包煙有20支,當時是晚上,他不大可能兜裏揣著一包煙,到晚上了才拆開拿出一支來抽。很可能是一天下來,煙抽完了,就再買一包。現在這包煙隻打開抽了一支,說明這包煙很可能是他在案發現場附近買的,對不對?”我再問。

孫小虎連連點頭,說:“對,對,局長你分析得太對了,我馬上派人去查,是哪一家賣出的?”

我擺擺手,說:“你先別急,你不抽煙,可能不了解香煙專賣這個事。以前我搞過這樣的案子,所以知道一點兒。這個香煙呢,是專賣的,上麵有批號,某一個批號隻允許某一個地區賣。如果你這個店賣了不該你賣的其他批號香煙,被煙草專賣局查到了,就會處罰你,而且處罰得很重。如果你那個數量大,法院還會以違法經營罪判你的刑。明天你去煙草專賣局跑一趟,看看這個批號的香煙在哪裏出售。”

第二天是29日,孫小虎帶人到煙草專賣局查批號,發現這個批號的香煙,是不準在南京地區出售的。

孫小虎把這個情況向我報告後,我又對他說:“煙草專賣局提供的這個情況,幫助我們縮小了範圍。正規商店不賣這個批號的香煙,但是不排除小煙雜店偷偷地賣。小煙雜店拆了零賣這樣的事,以前我碰到過。”

我馬上讓他組織警力,拿著同樣牌子的香煙,對周圍的小煙雜店逐個進行走訪調查。

當天晚上,孫小虎他們就在離現場300米附近的一家小煙雜店裏,發現了這個批號的香煙。

而且據店主回憶,27日晚上,他確實售出過這樣一包香煙。至於那個人的長相,店主的描述和受害人所講的也基本一致。

30日那天是中秋節,平時節假日刑警隊很少休息,難得一個中秋節,我就讓他們歇歇,與家人團聚團聚。

但是孫小虎卻說:“這個家夥說他殺過七個人,我怕節日期間他再作案,不如讓我們趁熱打鐵,把這個家夥找出來!”

聽了這話,我很欣慰,幹刑警的就是要有這種鍥而不舍的精神。這一點,孫小虎和程翔、林舒這幾個刑警隊隊長很相似。

我讚許地看了他一眼,稍作考慮,便說:“也好!那你把隊裏的偵查員分成幾組,以這家小煙雜店為起點,時間往前推,調看小店不同方向的視頻,看他是從哪裏來到這個店的。”

世界上的事,怕就怕“認真”二字;幹事一認真,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晚上,我正在家裏給92歲的老父親切月餅,孫小虎打來了電話,他興奮地告訴我:“朱局長,我們發現了作案人的蹤跡!”

我回頭看看病**的老父親,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對電話那頭的孫小虎說:“你趕快拷貝一份,到分局去,我們在那裏會合。”

病**的老父親雖然年事已高,但是頭腦還是很清晰。聽見我說的話,便揮揮手,示意我去辦我的事。他曾長期做刑偵工作,知道辦案時要爭分奪秒。

我把切成小塊的月餅放在小碟裏端給老父親,讓老婆孩子們陪著他賞月吃月餅,自己就先走了。

我和孫小虎幾乎同時到達分局辦公室。

他把U盤插在電腦上,打開從一座大樓保安室轉錄下來的一段視頻。

這是一家建設銀行的門口,從畫麵上可以看到,作案人正背對著鏡頭,與一個像是和他很熟的人一起交談。交談過後,兩個人分手,作案人走的方向,正是小煙雜店和案發現場的方向。視頻右上角顯示的時間是21點40分,為案發前一個多小時。作案人的那個熟人,也就是我們刑警稱之為“關係人”的那個人,跟作案人分手以後,先是用手機打電話,打完電話後,又到建設銀行的ATM上去操作。

看到這裏,我一拍大腿,高興地對孫小虎說:“這個案子破了!”

孫小虎歪著頭想了一下,也笑了:“我明白了!這個關係人認識作案人,隻要我們找到這個關係人,就能找到這個犯罪作案人了!對嗎?朱局長。”

“對!這個人在ATM上操作,必然留下他的信息,你馬上到銀行去查,叫什麽名字,電話號碼多少?”我一一說明。

孫小虎有些擔憂:“明天就是國慶節,我怕銀行休息。”

哈,光想著案子,倒忘了今年的中秋和國慶兩節連在一起。

我想了一下,說:“沒得事!明天我先給銀行打個電話,你再帶人去,銀行應該也有值班的。”

案子既然有了眉目,不能因為節假日而停頓,孫小虎說得對,萬一那個家夥再次作案怎麽辦,況且他還對受害人說自己曾殺過七個人!

10月1日一大早,我到各處檢查節日安保工作之前,以副區長、公安分局局長的身份給那家銀行營業部的經理打了個電話,請他務必配合我們調查。得到他的應允後,又馬上轉告了孫小虎。

我陪著市局領導和區委、區政府領導轉了一上午後,剛回到辦公室,孫小虎就跑來向我匯報:

“朱局長,我們幾個,先到銀行通過調看ATM上的視頻和操作記錄,查到了這個人的真實身份,隨後又趕到電信公司,把他的通話號單全部調了出來。”

太好了,案子一下子就進了一大步!

但是我還是提醒他:“為了慎重起見,我們先不要去正麵接觸這個關係人。萬一他不配合,說記不得、不知道,這個案件反而卡住了,甚至會驚跑作案人。你啊,還是先做外圍工作,把證據搞到手。從兩人交談的視頻看,作案人和關係人很熟,應該有彼此的電話,你們把通話號單上的這些號碼找出來以後,一個一個地查,看這些號碼的行動軌跡。如果有哪個號碼在案發時間經過案發現場,那這個人很可能就是作案人!”

“那我們下午再去電信公司。”孫小虎高高興興地去了。

晚上,吳大偉打來電話提醒我,別忘了明天參加他女兒的婚禮。

我跟他開玩笑說:“忘不了,我正在給我們未來的警察家屬準備紅包呢!”

第二天晚上,我穿上那套以前出國考察時買的西服,和同樣精心打扮的老婆一起,如期到了金陵飯店,參加吳大偉女兒的婚禮。果然如吳大偉所說,金陵飯店這幾年又在老樓旁邊新蓋了一座57層的亞太商務樓,比老的金陵飯店還要氣派。

大偉夫婦喜氣洋洋,站在飯店門口,迎接各方來賓。一看到我們,兩口子一邊快步迎了上來,一邊頻頻回頭招手:“快,倩倩,你朱叔和阿姨來了!”

多年不見,身披婚紗的吳倩出落得亭亭玉立。我老婆上前握住她的手,仔細端詳,不斷地念叨:“真漂亮,真漂亮!”

吳大偉拽過新郎,對我說:“這就是我女婿。”

我一看樂了,這不是當年秦淮分局秘書科的小鍾嗎?

小鍾有些靦腆地叫了一聲“朱局長”,吳大偉馬上糾正道:“叫朱叔!”

眾人頓時哈哈大笑。

我正想問問小鍾,怎麽認識吳倩的,老魏和林舒他們到了。老魏由分局政委改任局長後,刑警隊隊長林舒則被提拔擔任了分局副局長。

看到大偉夫婦和小鍾吳倩這對新人,大家自然而然聊起當年那次驚心動魄的行動。

老魏對我老婆說:“嫂子,當年老朱回家你沒有檢查一下他的身體啊?”

見我老婆不解的樣子,他指指左胸:“老朱的這個地方啊,差點兒被綁匪一刀捅進去!”

老婆大驚,忙轉向我,要摸我的心口:“真的?!”

我連忙躲閃,打岔道:“老魏你那時在馬路對麵,怎麽看得清?還是你手下兩個刑警槍法好,‘啪啪’兩槍,把那家夥給斃了。”

老魏有點兒得意地說:“他們當過特警,是我招來的。那次行動我估計要動刀動槍的,特地讓他們一起去,還真派上用場了,哈哈!”

我故意氣老魏:“他們槍法確實是好,但是你們都不曉得,當時我擔心得要命,這家夥不是綁匪,倒還好辦,萬一這個鳥人是綁匪但沒有同夥,我們到哪裏去找人質啊!”

老婆見我說髒話,用拳頭杵了我一下。

林舒立即給我解圍:“說實話,那次行動真的是太完美了,全靠朱局長在現場調度指揮。綁匪被擊斃後,績溪檢察院還一個勁地讚揚我們南京警察,是不是?”

老魏又開始得意:“檢察院的話啟發了我,所以把小倩救出來以後,我馬上就在安吉現場給負責宣傳的小鍾打電話,讓他聯係南京的媒體,第二天我們回來的時候,在第一時間作了報道。”

哦,怪不得那天我回到南京,一進家門就看到了那個電視采訪。

這個老魏,宣傳意識比我強,他可不是當年那個在金陵飯店讓我給他收拾殘局的派出所副所長了!

大家正七嘴八舌,說得熱鬧,我卻發現有個人一直在不遠處盯著我看。

我正要看看他是誰,衣兜裏的手機響了。

一看手機上的顯示,原來是孫小虎。我馬上閃到一旁,接聽手機。

“朱局長!我們查到那個人了,受害人也辨認過了。”孫小虎在電話裏興奮地說。

“啊?這麽快?講來聽聽。”我走出嘈雜的酒店大堂,來到一個僻靜的角落。真的,我沒想到孫小虎行動這麽快。

“我們先通過技術手段,查到了案發時段在案發地點出現的那個手機機主。這個人叫趙青森,1986年出生,現在是白下區某公司的員工。”

“怎麽辨認的?”現在正是中秋國慶雙節,公司都放假了,受害人又是外地人,我倒要看看孫小虎是怎麽做到的。

“趙青森所在的公司是放假了,但是我們通過電話聯係到了經理,請他配合辦案。他就讓人力資源部管人事檔案的人馬上從家裏趕到公司,向我們提供了趙青森的照片。”孫小虎在電話裏說。

“那受害人鮑建芬不是外地人嗎?放長假不回老家嗎?”我又問。

“鮑建芬在美發店上班,這幾天生意正好著呢,所以也沒回去。我們到店門口,把她叫出來,把趙青森的照片和其他幾個人的放在一起,讓她辨認。她隻看了一眼,就把趙青森指認出來了。”孫小虎的聲音掩蓋不住他的高興。

這個刑警隊隊長,看來我沒選錯!

我有些出神,孫小虎繼續說:“……朱局長,這個趙青森的住址,我們也在他公司查到了,就在白下三條巷××號4單元307室……”

這家夥果然住在三條巷!

接著我聽見孫小虎在請示:“但是剛才我們去他住處,他鄰居說他回吉林老家了,你看我們要不要去吉林把他抓回來?”

我還在考慮,孫小虎馬上又說道:“這家夥說他殺過七個人,這可是要犯!我怕煮熟的鴨子飛了。”

殺過七個人,是鮑建芬聽趙青森說的,不一定確有其事。真正咬人的狗往往不叫,但是也不能完全不信,輕易否定。

我飛快想了一下,說:“你先跟他戶籍所在地的派出所聯係一下,如果在家,就請他們先幫我們扣押起來,我們帶上法律文書去把他押回南京。你現在先把材料準備好,一會兒我到局裏去簽字。”

等我接完電話,剛想回飯店大堂,剛才一直盯著我看的那個人迎麵走了過來。

“朱支隊長,現在是朱局長吧?”來人四十出頭,也是一身西服,說話帶著陝西味。

“你是哪位?”他的麵像倒是有點兒熟,但我就是想不起他是誰。

“我是鄒誌新啊!‘毛濤’,你還記得吧?2000年你從西安把我帶回南京……”他微笑著說。

哦!是12年前因在珠江路搶劫電腦被我從西安抓回來的鄒誌新,“毛濤”是他作案時的假名。

我不由得脫口而出:“你怎麽在這兒?”記得他最後獲刑15年,現在難道他越獄了?

我警惕地向四周看看,思索著對策。

鄒誌新依然微笑著,大大方方地說:“朱局長,我在獄中表現好,提前釋放了。”

“哦?”我有點兒不相信。

“我呢,在大學裏學的是計算機,監獄裏的網絡啊,電腦上的小毛病,都是我幫他們搞定的,還給服刑人員開辦電腦培訓班,所以減了幾次刑。”鄒誌新現在的舉止倒不像壞人。

“那你今天怎麽會到這裏來的?”我仍然有些疑惑。

“出來以後,我用這些年研究出來的專利,賣了一些錢,在西安做些小買賣。這次到南京來,一是故地重遊,二也是來進點兒貨。今天是應朋友之邀,到這裏吃飯,沒想到剛才看到了你朱局長。”鄒誌新侃侃而談,整個一自信的商人。

“哦!那你現在是回歸社會,做正當職業了!”我板著的臉開始鬆弛下來。

他倒露出一絲尷尬之色。

“是啊!……”不過他很快恢複常態,坦然說道:“那時候年輕,不懂事,太迷信自己的小聰明了。”他指的當然是那些案子了。

“不過也挺有意思,我現在經商遇到麻煩,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找你們警察。哈哈!”說到最後,他竟然笑了起來。

我看他現在心態很好,心頭一鬆,也微笑著說:“你在裏麵就不恨我們這些辦過你案的警察嗎?”

“一開始也恨,後來慢慢想明白了,你們是職責所在,不得不為,而不是因為我們個人之間有什麽恩怨,非要跟我過不去。如果我們換一個位置,我也會這麽辦。”他的語氣倒很真誠。

到底讀過大學,事情想明白了,彎子轉得很快。

這時有人過來招呼他,他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就匆匆離去。

看著名片上的那幾行字,不知怎麽,我想起了杜曉東。

22年前,杜曉東就是在這裏,在金陵飯店的大堂被我親手帶走的。杜曉東最後因盜竊罪被判刑7年,應該在鄒誌新入獄前就刑滿釋放了,但願他也已經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走進宴會廳,婚禮已經開始。

看到當年差點兒死於綁匪之手的小女生,今天成了容光煥發、光彩照人的新娘,我強烈感受到自己工作的意義,自豪感油然而生。

十一

10月4日晚,吉林方麵通知我們,趙青森已被當地公安機關控製,問我們什麽時候去押解。

孫小虎接到通知,馬上跑來找我:“朱局長,事不宜遲,我想明天一早就飛過去,把他帶回來!”

我說:“這個長假還剩兩天了,你們幾個這幾天一直都沒休息,要不節後再去吧?”

孫小虎直率地說:“這個人不在我眼前,我心裏總是不踏實,放我假我也休息不好!要不我先到吉林把案子審清了,把人帶回南京,你再補我幾天假,啊好?”

他這麽執著,我隻得依他,不過還是叮囑了幾句:

“再帶兩個人一塊兒去,該帶的法律文書啊,戒具啊,都別忘了。最重要的是安全。你當派出所所長時,打交道的多數是老百姓,做的主要是服務工作;現在你是刑警隊長,麵對的往往是窮凶極惡的亡命之徒,凡事不可掉以輕心。”

接著,我又簡要地說了當年在績溪解救人質時,差點兒被綁匪一刀刺中的事。

孫小虎聽得很認真,頻頻點頭。

第二天晚上,我正在老父親床頭,接到孫小虎的電話:“朱局長,我們是下午到的,直接就到看守所提審了趙青森。他一看我們是南京來的,知道我們有證據,就痛快招供了。他說那天晚上,女朋友跟他提出分手,他心裏很不痛快,喝了點兒酒,就想發泄一下。”

“他不是對受害人說殺過七個人嗎?你問了沒有?”這是個大事,絕不能漏了。

“問了!他說,那是怕那個女的反抗,編出來嚇唬嚇唬她的。”孫小虎在電話那頭笑了。

“哦!你們先把他的DNA取了,明天飛回南京後,馬上送市局刑事技術研究所檢驗,跟受害人**上遺留的精斑作比對。至於殺沒殺人,就看他的DNA信息跟數據庫裏現存其他圖譜的比對結果了。現在人在我們手裏,如果真的比對上,他也跑不掉!”我一條一條耐心地跟他在電話裏說。

孫小虎在那頭連連答應。

掛了電話,我才突然想起會不會吵醒**的老父親。回頭一看,他正聽得出神呢!

十二

這幾天,我在老父親床邊不斷打電話隔空指揮,他居然聽明白了我們在說什麽,用微弱的聲音問道:“案子破啦?”

我點點頭,他微笑道:“你們現在有了高科技,比我那時強多啦!”

接著,老爺子望著遠方,斷斷續續地說起了1974年下關衛生防疫站女護士被奸殺的案件:

“當時我們可是花了工夫了,整整26個晝夜哪!硬是查完了省廳指紋檔案室裏的指紋卡片,27萬份哪!才把那個凶手從大興安嶺抓回來!”

那個案子我當然知道。

1974年6月30日,南京下關火車站附近的下關區衛生防疫站,發生了一起女護士被奸殺的案件。老爺子當時在市局擔任分管刑偵的副局長,接到報案後第一時間趕到現場。死者上半身仰臥於**,臀部緊貼床沿,大腿叉開,膝部彎曲,小腿垂直落地。粉紅色襯衫被拽至**之上,米色長褲及花布**被褪至兩腿踝部。死者頸部勒有一根鏽鉛絲,大腿分叉處的地板上滴有小攤精液。法醫對屍體進行全麵檢驗後認定:被害人係被凶手用鉛絲勒住頸部,窒息而死。凶手對女屍性侵,遺留在現場的精斑經化驗血型為B型。

那時沒有DNA技術,單靠血型無法認定凶手。老爺子就利用在現場采集到的32枚指紋和掌紋,逐一排除,最後從遺留部位和動作姿勢,確定其中一枚指紋和一枚掌紋為案犯進入現場時所留。

再後來,老爺子讓五名具有指紋比對經驗的刑事技術人員,到新建不久的江蘇省公安廳指紋檔案室,沒日沒夜地幹,憑肉眼查完了那裏所有存檔的指紋卡片,最終在11月16日,認定一個名叫鍾聲的流竄作案人員與這兩枚指(掌)紋相同。

這份指紋卡片由蘇州市公安局報送省廳,進一步了解之後,確認該人在大興安嶺強奸殺人未遂後潛逃,於7月1日在蘇州被羈押,已於7月18日由黑龍江警方押回。

“那是我親自帶著幾名指紋專家,先坐火車從南京到上海,再從上海虹橋機場坐飛機到黑龍江去的。到了那裏以後,先捺取了他的指紋和掌紋,一比對,就是他!那人馬上就交代了,哈哈!”說到最後,老爺子笑了。

這種發自內心深處的笑容,我好久沒見了。

老爺子今年都92了,記憶力還那麽好!

那時搞案件偵破可真不容易,就是到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硬件設施也基本是老樣子。我至今還常常在想,如果那時有監控探頭,像金陵飯店盜竊案和玄武飯店騙盜案這樣的案件,通過調看監控視頻或人臉識別,分分鍾就能找到作案人。

不過,和父親相比,我還算幸運的。這些年,在查找犯罪嫌疑人蹤跡和痕跡檢驗比對方麵,已經比過去更快捷、更準確。

眼下這起強奸案,這才用了幾天時間,不就破了嗎?

隨著刑事案件偵查的應用技術越來越多,如大數據、雲計算、人臉識別、痕跡比對,等等,可以想見,孫小虎他們這一代刑警,在刑事案件的偵破上,必將如虎添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