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

唐滿早晨醒來時,用雙手撐起自己的身體,昏沉的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家裏進賊了。

唐滿住在一間破舊的出租屋裏,老小區的潮氣重,房內的牆皮有不少已經脫落。而自從相戀八年的女友離開後,他的這方鬥室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

雖然沒有任何值錢之物值得小偷光顧,可他確信有人偷走了自己的夢。

從幼時開始,他就發現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大多數人做夢後都會忘記。可唐滿不僅記得自己做過的每一個夢,而且知道自己在夢中,甚至可以打斷夢境醒來喝口水,然後倒頭接著做夢。

沒想到的是,夢境成了他如今的痛苦之源。為了忘記女友和自己的愚蠢,他丟掉了女友的一切物品,抹去了她留下的所有痕跡。可沒想到的是,最深的痕跡還在他的心裏。他每天晚上都會夢見她,那些連續的夢境像極了一個平行宇宙,他們在那個世界裏,更加深愛著憎恨著彼此。

可是,從前天開始,他忽然不記得自己的夢境了。他本應覺得輕鬆,卻心神不寧地上了一天班,甚至把對同事的吐槽發到了公司大群裏去,經曆了人生中最徹底的社死。他自我安慰這隻是意外,可昨天晚上的夢又消失了。

就仿佛……她真的從自己的生命裏消失了。

可他不相信世間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他一定要捉住那個小偷。

當晚,他夢回最後那夜。他下班回家,發現女朋友正在收拾私人物品。那種想留說不出口,如鯁在喉的感覺又回來了。女朋友從床頭櫃上拿起那盞繪有無名瀑布的台燈,他一把奪過來,嘴裏卻沒吐出一個字。

“你是想打我對嗎?”女友冷冷地說,眼眸裏覆蓋著冰霜。

“在一起八年了,我什麽時候打過你?”隻有辯駁時,他才能吐出幾個字。

女友放棄了那盞燈,拉上行李箱的拉鏈。“你怎麽不去死?”

她是不會讓我去死的,哪怕盛怒之下。夢境的失真讓唐滿本能地有些抽離,可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輕輕吮吸的聲音,仿佛就來自自己的頭頂……

隻見,一雙綠油油的眼睛正盯著他,唐滿猛地一激靈,連忙伸手把那怪東西拍得遠遠的。他摁開了手邊的台燈,光芒透過瀑布讓房間微微亮。

那隻毛茸茸的小東西縮在牆角瑟瑟發抖,半點求生意誌也無。

借著台燈的光,他發現那生物宛若一隻小型食蟻獸,長長的嘴巴非常惹眼。它像是無比懼怕人類,唐滿每靠近一點,都會嚇得它一哆嗦。就在唐滿拿拖鞋小心翼翼戳了戳它時,它那雙綠眼睛忽然泛起紅光,一閃一閃像是警報。隻見,一道藍光從它體內射出,轉眼覆蓋整間屋子,像是黏在了牆壁上。

唐滿見狀趕緊奪路而逃,可當他去抓房門把手時,那光已經化為了屏障,將他鎖在了房間裏。

這是怎麽回事?唐滿還沒搞清楚狀況,就發現房中多出一道金屬門,而有人徑直推門而入。

“不好意思,擾你好夢了。”那人長著俊秀的五官,身穿一件奇怪的長袍,仿佛是一道覆蓋在身體上的瀑布,有著微妙的律動感。

“我天……你……”唐滿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你所在的文明有自報家門的習慣,那我也入鄉隨俗好了。”那人自顧自地說起話來,“我是來自平行宇宙的研究員,你可以叫我阿爾法,我負責研究你們這個奇怪的宇宙。”

“你在說什麽呀,這真不是綜藝節目?”

“現在你的房間確實像個棚。就在剛才,我已經將你的房間傳送至我的實驗室,並在每一個普朗克尺度上進行觀測。”

就在這時,那隻小東西發出嚶嚶呼喊,然後朝阿爾法飛撲過去。

“小心。”唐滿下意識地提醒對方,卻見那小型食蟻獸在那人懷裏撒著嬌。

聽聞唐滿的喊聲,阿爾法幾不可見地挑了一下眉毛。“沒想到你還挺好心。不過食夢貘很溫順,底層設計讓它不具備攻擊性。”

“食夢貘?那個傳說中的妖怪?”唐滿之前玩過《陰陽師》,對這個名字很是熟悉。

“食夢貘是我給夢境提取裝置取的名字。入鄉隨俗嘛。”

“那你為什麽會出現在我的房間裏,還讓這東西趴在我的頭上?”見對方沒有惡意,唐滿的膽子也大了起來。

“因為隻剩你我所在的平行宇宙了。”對方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撓了撓食夢貘的下巴,“而我所在的宇宙也快走到盡頭。”

“我們監控了所有的平行宇宙,明明我們始於同一次大爆炸,但隻有你們還在繼續生長,其餘的文明都悉數消亡了。仿佛從源頭開始,你們就注定走上不同的道路。

“可當我研究了你們的宇宙史,我發現最大的區別竟然是你們會做夢。”

“做夢?”唐滿從沒想過做夢有什麽特殊之處。

“你們太善於掩飾了,掩飾自己的心情,掩飾自己的意圖,掩飾自己的肮髒和善良,但你們會將真實的想法投射到夢中。

“你們的夢境是一個巨大的黑箱,隻要理解它,就能理解你們的本質,或許就能拯救我所在的宇宙。正因如此,食夢貘會以量子態的形式,出現在每個夢中人的身邊,吸收夢境進行破譯。”

“這——”唐滿還未來得及咂舌,隻聽食夢貘忽然發出一陣長鳴,長長的嘴巴裏伸出了兩根金屬觸角。

“竟然已經完成了?!”阿爾法興奮地說,那瀑布般的長袍也流淌得更加猛烈,他看向唐滿,“難得有緣,要不要共同見證?”

“見證什麽?”唐滿話音剛落,那食夢貘的觸角就刺進了他的後腦。

“見證人類文明的真相。”

叮叮叮。

當唐滿再度醒來時,他發現自己正躺在**,四周的一切都那麽熟悉——陽光依舊照不進來,窗簾散發著淡淡的黴味,瀑布台燈的光依然微弱。

就在這時,房門開了,那張熟悉的臉再度出現在他的麵前。女友下了夜班,看起來相當疲憊,尚未洗漱便躺倒在床。

唐滿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但身體先動了起來,他一把抱住女友,無法克製地熱烈親吻。

可是,女友顯然沒有這個興致,一把將他推開,然後說了一句話。

女友說話時,她的舌頭竟然像鞭子一樣伸了出來,在唐滿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紅印,而那句話正是靠著這記鞭撻才傳了過來。“你讓開。”

“你!你!”唐滿嚇得大喊,可他的嘴裏竟然也伸出一根鞭子,抽打在女友的臉上,他嚇得趕緊捂上嘴。

“我很累你看不出來嗎?”女友又抽一鞭,然後蒙上被子睡了過去。

此刻,唐滿覺得他們變成了怪物,要靠傷害對方才能讓對方聽進自己的話。

叮叮叮,鬧鍾響起了第二次,再不出門上班就要遲到了。看著女友疲憊的樣子,他不忍再說什麽,失魂落魄地出了門。

可當他上街後,唐滿才驚覺,原來所有人都是如此,一切的對話都要通過鞭撻對方來進行,隻有強弱輕重之分而已。哪怕隻是看微信上的消息,臉部也會有清晰的刺痛感。

看著周圍人慣於忍耐的樣子,他小心翼翼地上了一天班。就在準備下班回家時,他看見新來的小姑娘血淋淋地從人事辦公室裏走了出來,她的心上多了一個窟窿,臉上滿是淚痕。

人事大姐跟著走了出來,但止步於門前,看著小姑娘的背影沒有多說什麽。她握著一柄短小的劍鋒,可是沒有劍柄,她的血和小姑娘的血混在一起,滴落在光滑的地麵上。

小姑娘回到工位上,開始收拾自己的物品,看來是沒有過試用期。現在大學生很不好就業,更何況她一個職高的應屆生。

她的血就這樣流淌著,隨著她離開公司滴得到處都是,也不知道這心傷何時可以痊愈。

唐滿想趕緊離開這裏,於是收拾東西準備走人。可就在這時,老板喊住了他,責令他多久內拿下某個單子。他發現,暴躁的老板心口也有一個洞,也在不停地淌血。

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發現很多人心口都有洞,手裏都拿著無柄的劍鋒。所有人都時刻準備著攻擊和防衛,以傷害自己為代價,將劍鋒捅進別人的心窩。他在擁擠的地鐵裏縮成一團,忍受著濃鬱的血腥味,腳踩濃稠的積血,不時發出啪嗒響。

經此一天,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中,開門就發現女友正在裝行李箱。

“你要做什麽?”他說得極輕,舌頭抽在女友臉上宛若撓癢,可對方並不舒服。

“我們分手吧。”女友強忍著劍鋒割破掌心的痛處,將其插進唐滿的心。

這句話對他太有殺傷力了,鮮血從心口汩汩而出,即將匯成一條河流,送她遠走。

女友收拾完私人物品,提上了那盞瀑布台燈,唐滿沒有阻攔。女友沒看唐滿的眼睛,隻是低著頭說:“請你讓讓。”

唐滿無力地往旁邊挪動兩步,讓開了身子。眼看女友拉開房門,即將離開這個家,他一把抓住女友的手。“我愛你。”

這是他唯一能說的話……過往種種在唐滿的腦子裏回**著,自己一個十八線城市走出來的小年輕,遇見了在工廠做事的她,無數的美好瞬間裏混入了太多柴米油鹽,安全感和信任在日複一日中消磨殆盡。

“我也愛你。”伴隨著這聲幾不可聞的回應,唐滿和女友的體內燃起了一團火焰,開始瘋狂灼燒他們。

最終,心裏的那份愛會把他們燒成灰燼。

“啊!”唐滿幾乎從**彈射了起來,阿爾法則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別人的大腦會過濾掉夢境,但你應該不會。”阿爾法饒有興味地看著唐滿,“感覺如何?”

“這就是所謂的真相?”唐滿心緒未平,喘著陣陣粗氣。

隻見阿爾法搖了搖頭。“不……這隻是……另一個夢境。跟散落人心裏的夢相比,它可能完整一些,但跟真相卻毫無關係。”

“那這?”唐滿不解地看著阿爾法,隻見食夢貘蜷縮在他懷裏睡著了。

“我本以為食夢貘破譯出的世界,是一個像我們一樣直白的世界,可沒想到,結果在生成過程中被幹預了,出現了異化,這依然是一個充滿隱喻的世界。”

“被誰幹預了?”

“你們這個世界。”阿爾法沉默下去,斟酌了很久,“應該說,你們這個宇宙就是一台巨大的造夢機。

“直到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它讓所有的生命做夢,並且保護這些夢境,它讓生命被一個又虛幻又真實的概念牽引著,以此保護宇宙的穩定。”

“這是我們學不了的……”說到這裏,阿爾法長長歎了口氣,“我的研究結束了。”

聽到這裏,唐滿捕捉到了關鍵點。“那以後,食夢貘不會再出現了是嗎?”

“是的。”阿爾法垂頭喪氣地回應。

“那就好。”

此刻,唐滿的心裏沒有平行宇宙,沒有人類和地球,他隻知道偷夢的小偷即將離開,她就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