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歸

從地球帶來的機械,為人類準備好了農田,準備好了廚房,準備好了生產流水線。可所有人都擠在研究所裏吵吵鬧鬧,沒個消停。

“一群笨蛋。”宋克蹲在培育室的門後,頂了頂黑框眼鏡,裹著風衣。那片布滿黃沙的土地,以及從未停歇的狂風被隔絕在外。他默默地吞吸著香煙。

“都他媽以為自己是工程師,沒人願意幹農民的活兒。”舒俊鎖好小麥培養品,也靠著門蹲下,從宋克的煙盒裏取出支煙,嘴裏罵罵咧咧。

“我……有點支持不下去了。”舒俊的話裏有著愧疚的意味,在理想主義者麵前,一切的迂回都被視為膽怯,何況是**裸的退縮。

幸好,聽的人是宋克。

“痛苦嗎?”宋克抖了抖煙灰,聽著那群瘋狗吠叫著爭奪領導權。

“嗯……”舒俊一邊吸,一邊思索該如何形容,忽被煙灰燙到,他脫口說,“像長了腦瘤。”

這時,宋克從兜裏拿出某物,塞到了舒俊手裏。

“用這,止止疼。”

“我必須要走!”宋克收拾著行李,一邊大吼表明立場。

“你去了就會後悔,那裏什麽也沒有,什麽也種不出來。”母親躲在臥室裏哭泣,父親責罵得氣喘籲籲,皺紋讓他們的臉看上去逼仄無比。

“這裏的一切又是你們種出來的嗎?”宋克指著地麵,像將某種恨意釘往地心深處,“你們跟這片土地一樣,都是掠奪者。”

父親仍在謾罵,母親依舊哭泣,宋克到處翻找飛船的啟動密鑰,直到發現父親一隻手緊攥著放在口袋裏……

刺……冬眠艙正在慢慢開啟,氧氣逐漸充盈,宋克的意識被噩夢驚醒。他看著冰冷的飛船內室,感覺有些發蒙。

飛船內部發來通信提示,他點開全息圖,隻見舒俊已經收拾妥當。這個從小到大都頗有女人緣的摯友,連建設開荒也不忘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你怎麽還沒收拾好,所有人都準備離開航空港。”舒俊看上去很興奮,充滿了朝氣,絲毫沒有冬眠後的副作用,“我們就要去建設新世界啦。”

“嗯,建設新世界。”宋克撇開種種思緒,認真說,“我們是建設者。”

走在漫長的甬道裏,所有的年輕人都彼此問好,像18世紀法國人民攻占巴士底獄後,所有人拿著啤酒高呼彼此“公民”,而這些年輕人則互稱“兄弟”。

他們都是兄弟會的成員,誓言建設新世界的“兄弟”。

年輕人討論著地球上的各種集會,對父輩們養老生活的鄙視,但討論最多的是在移民局發現這顆星球後,年輕人激動地響應號召。

宋克戴著黑框眼鏡,穿著風衣,看起來有些書卷氣。可這時,他愉快地交談著,離開前的隱憂與內疚已被拋諸腦後。

宋克談到母星時,用了一個詞——中產階級星。過去的地球,窮與富早已消失,所有人都被規劃得衣食無憂,生活如一潭死水。母星上已沒有了政府,隻有一個類政府性質的移民局。

然而,年輕而躁動的熱血之心,哪裏受得了平靜如水的養老生活。

宋克這些話,引起了其他年輕人們的共鳴。他們不自覺地唱起激昂的歌,齊齊地加快速度,朝甬道的出口走去。

像要奔入新世界。

當宋克走出甬道,強光讓他睜不開眼,隨即他感到一陣狂風刮過,風裏有異物割得他生疼。待他能視物時,雖早對這顆陌生的星球有了心理準備,卻還是有些震驚。

即使這顆星球曾有生物存在過,年輕人仍始終認為黃沙才是它的祖先。

黃沙無邊無際,那些耐寒耐旱植物也被淹沒在這幅慘黃畫卷裏。甬道麵前,停有一列老式的火車。因為目前能被開發使用的能源,僅僅隻有炭而已。火車發出轟鳴,像是蒼老的擺渡人一邊招手攬客,一邊往河裏吐著口水。

或許是被這顆星球的荒涼所震撼,人們停止了歌唱,拖著剛才沒覺得重的行李,走上了車廂。

“愣著幹嗎?走。”舒俊拍了拍宋克的肩膀,拉著他上了火車。

宋克走進車廂,聽著車頭發出聲響,轉身回望,身後的航空港在黃沙中默默佇立……

火車開了兩天,車裏有儲備好的食物和啤酒。大家一邊喝酒狂歡,一邊縱情跳舞。宋克則是一支煙接著一支煙,離家時的場景還在心裏縈繞。

“幹嗎不去跳舞?”舒俊搭著兩個漂亮的姑娘,大聲地問他。

“我不會。”宋克擺擺手把他趕走,從身後拿出日記本和鋼筆,這些東西在地球上也算是老古董,但他一直保持著這個習慣。這是來星球的第一晚,他感覺必須寫點什麽。

“你在寫什麽?”一個悅耳的聲音響起,宋克抬頭一看,麵前是一名滿臉凶相的女人。

“我在這兒。”一隻好看的手繞過凶女人朝他揮動,五根修長的手指充滿了靈動的味道。那女人撇嘴讓開,一個姑娘微笑著出現。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笑起來也充滿了不羈的熱情。“我們過去見過,在集會上。”

從未跟女生搭訕過的宋克,哪會應付,唔了半天說:“你好。”

“現在寫字的不多,畢竟語音錄入很方便。”女生伸手拿過日記本,用筆寫下一串數字,“既然你這麽喜歡寫,那你就手動添加我為聯係人吧,我很喜歡你的未來農業構想。”

“謝謝。”宋克看著筆記本,一行數字下方還有兩個筋骨秀麗的漢字——孫怡。

翌日早晨,等所有人從醉酒中醒來,眼裏已是新世界。為了防禦風沙而特意修建的“鐵盒子”大廈,以及預留出的開發區。年輕人成群結隊地登上貨車後廂,貨車穿行在寬闊的路麵。他們對著街道兩旁指指點點,有的人說開一家蛋糕房,有的要開間首飾店。

兄弟會的最高委員會通過腕表安排眾人先行整頓,然後召開第一次全體會議。每個兄弟都會作為決議機構的一分子,推動新世界的決策。

一間鐵盒子是六人間。雖然年輕人習慣住大房子,但現在彼此為兄弟,也就覺得無所謂。宋克和舒俊被安排在一起。

“來來來,喝一杯,正宗的俄羅斯伏特加。”舒俊爽快地開了一瓶,把兄弟們的牙刷杯倒了個滿滿當當,“大家趕緊喝,別客氣,過不了多久,就有新釀的烈酒。”

麵對舒俊的豪爽,就連宋克這樣不太合群的人,也跟室友們幹杯歡呼。

這時,一個美妙的聲音響起,聽起來是古老的歌謠。孫怡收起長發,紮了兩根小辮,嘴裏唱著悠遠的歌。如此美麗的女生忽然出現,讓男孩們忘記了喝酒,都不由自主地看著她。

歌曲戛然而止,孫怡從背後拿出一隻刷牙杯。“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換一杯酒不虧你吧。”

孫怡的俏皮逗得大家開心,舒俊拿出酒來為她斟滿。孫怡的目光掃到宋克。宋克的心猛地一悸,想說什麽卻沒說出來。

腕表上有信息提示,集會將在半個小時後開始。

在那個寬闊的地下集會室,兄弟們戴上鮮紅的袖巾,大聲高呼著自己的理想——新世界。集會上,最高委員會發起決議,並通過投票,確定了兩條紀律:

第一,所有人將完全放棄地球的生活方式和改造方案,按照兄弟會的規劃,打造一個與自然和諧相處、恒久存在的新世界。

第二,每個人都有回去的權利,但一旦返航,則永久抹去星球坐標,不可複歸。

決議通過後,兄弟會將每人的工作要求發送到各自的腕表裏。按照最初的想法,每個人都會承擔與自身條件匹配的工作,盡量保證新世界快速建立。

那天,集會充斥著熱情。所有人都對自己的工作充滿了期待。在年輕人的世界觀裏,人生應該燃燒,用來挑戰。此刻,他們相信,任何一份職業都能幹出新天地。

宋克的職務是適土農作物樣本培育工程師,跟預期相同。他本就反感母星的“上帝土壤”。一旦能培育出適土作物,就是為新世界的發展打下重要基石。

“咱們是一樣的!”舒俊興奮地說,“咱倆又可以並肩作戰了。”

“一旦新世界成功了,也不枉我反抗我爸。”舒俊搭住宋克的肩膀,自顧自說。

“爸……”宋克本血脈僨張的熱情,竟陡然間冷卻下來,莫名煩躁。

“你趕緊把密匙給我。”宋克把行李丟上飛船,回頭來掰父親緊握的拳頭。

“不在我這兒。”父親一邊反駁,一邊緊緊握拳,宋克的腕表上顯示著飛船連接星球坐標的倒計時。

“你給我拿來!”宋克從未想過蒼老的父親有這麽大的力氣,會逼得他使出全力。

隻聽“哐”的一聲,父親被宋克推倒在木沙發上。

時間刹那靜止,宋克退了兩步臉色慘白,而父親攥著的拳頭半鬆開,氣喘不止。

“坐標連接隻剩三分鍾。”腕表上的倒計時,像給宋克注入一針嗎啡,他動了起來,然後跪在了父親麵前。

沒有不安與懺悔,他小心地掰著父親的手指……

離家的場景,反複出現在宋克的夢中。

他有意喝醉,但無濟於事。往事像炸彈一樣埋藏在潛意識裏,縱在心裏層層設防,也擋不住愧疚的鐵蹄。

所以,最近半年,他總是工作得很晚,很少回鐵盒子。

那夜,風也靜悄悄,慘白的光將地麵照得像撒滿了鹽。某種農作物研究可能有突破,宋克已經連續五天通宵工作。此刻夜裏三點,舒俊推門而入。宋克還沒來得及打招呼,舒俊便自顧自地啟動係統關閉命令。

“你幹什麽?”宋克正在對比數據,看到係統程序退出,倦意讓心中無名火起。

“你都工作五天了。”舒俊陳述事實時,帶著不容辯駁的冷意。

“係統,重啟數據模型和研究設備。”

“A級權限,後天之前,不允許啟動。”舒俊再度鎖定係統。

“你拿權限壓我?”宋克想抓舒俊的衣領,雙腿卻感覺虛浮。

“我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但你從剛來就不正常。”舒俊的眼神像刀子般割人。

“我在實現理想,我在為建設新世界付出全部,你們這群享樂主義者怎麽會懂!”宋克坐在椅子上,與舒俊對視,目光裏像有一張鐵盾。

“誰都在努力,但沒人像你這麽神經質。你倒是告訴我,你天天工作,成果在哪裏?樣品研究突破也是因為我改變了研究思路。”舒俊說的是實話,但卻觸動了宋克的神經。

“我必須實現理想,隻有實現理想才能證明我做的都是對的。”宋克死命掙紮著。

“你有苦就給我說!”舒俊的眼裏透著焦急與關切。

興奮喪失了,宋克一臉的頹唐,像一頭戰敗的雄獅,牙齦裏刺進了動物的碎骨。“我可隻剩理想了。”

舒俊忍不住想去扶他,隻聽外麵喧鬧起來,嘈雜聲裏有玻璃破碎,喊叫,以及——爆炸聲。

安靜的夜是眾神的舞台,必以火與血祭奠。

宋克和舒俊跑到街道上,隻見一個工人模樣的男人驚恐地看著所有人,在麵對治安維持機器人時,他握著鋼條的手開始顫抖。他驚惶地挪動腳步,腳底踩著血泊發出啪嗒聲。

哐當的金屬顫音響起,男人放棄了抵抗。機器人為他戴上合金手銬。

那個男人看了看躺在血泊裏的屍體,剛才的激憤被悔恨替代,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死去的人,應該是名建築工程師。

“我沒想過會這樣,”他嚐試著下跪,“我來建設新世界,是要規劃宏偉的藍圖,而不是每天搬鋼材……”

這樣的情況,宋克並非沒有預見。新世界的工作分配,都是按照填寫的職位誌願以及智能測評的結果綜合考量的。雖然一個優質的數學模型,能夠給出物理意義上的理性判斷,但複雜的心理因素,卻沒法作為變量引入。

人類一直是“不患貧而患不均”的動物。

宋克想著那句悔恨的自白,但悔恨的到底是錯手殺人,還是後悔來到這裏?宋克感到一陣心悸,而舒俊則說:“你想不到會這樣吧,你太少回宿舍了。”

“你們太吵了。”宋克從舒俊的兜裏拿了一支煙。

“那是以前,現在宿舍裏並不愉快。”舒俊也抽出一支煙,“他們有幾個一直在跟兄弟會交涉,希望能換個工作。”

“太辛苦了嗎?”宋克想著另外幾個整日尋歡作樂的公子哥兒,應該受不了做建築工人的委屈。

“沒地位。”舒俊拍了拍宋克的肩膀,朝酒館的方向走去,人造光把他的背影拉得老長,“不是每個人都帶著足夠的知識來到這裏,但肯定帶夠了野心。”

宋克將目光投向淒冷而荒涼的遠方。深陷的眼眸裏,新世界在沙漠中孤零零地哭泣。他將煙蒂踩熄,孤影孑立。

他掰開父親的拳頭,虔誠而小心翼翼,但眼眸裏卻寫滿了狂熱與罪惡。

那個飛船的啟動密匙將指引他通往新世界。

縱然父親已無力反駁,甚至,無力呼吸。

終於,掰開了……

第二天早晨,所有人都收到了兄弟會的處理結果。在這個所有人管所有人的世界裏,兄弟會更像臣民。

宋克艱難地睜開眼睛,從實驗室的折疊**爬起來。他很好奇兄弟會將怎麽處置這個罪犯。死刑早已絕跡多年,還有什麽辦法能讓人類重新敬畏生命?

“什麽?”當宋克確認自己不是睡糊塗後,他感到不可思議,“發配原崗,繼續工作?”

殺了人之後,難道隻被要求繼續工作?兄弟會給出的理由也非常簡單,現在勞動力嚴重不足,懲罰辦法隻有強製勞動,維持生產力而已。

“看消息了嗎?”舒俊的全息通信跳了出來,“現在不少兄弟已經炸開了鍋。”

“都覺得判決不合理嗎?”宋克如此判斷。

“他們是覺得工作製度不合理。”舒俊將鏡頭移至一群狂熱的年輕人身上,他們聚在兄弟會的門前,喝著所剩不多的啤酒,大聲喊著口號,“他們認為目前的工作製度是不科學的,是不合理的工作安排導致了謀殺事件。隻有尊重個人意願選擇工作,才能推動新世界的建設。他們要求解除對犯人的處罰,他們把這稱作‘鋼條主義’。”

那根染血的鋼條化作阿基魯斯槍,刺進新世界的腰腹。

遵循天性才能建設新世界?

他想到自己那張自私的臉,那張仿佛不屬於自己的臉,見證了自己建設新世界的原罪。

這時,他吃驚地發現,一個嬌小而迷人的身影出現在人群中。兄弟會的袖巾已經被加工成鮮紅的頭巾,充斥著熱血與激烈。

“孫怡。”那個俏皮而帶有壞笑的女孩,成了鋼條主義者的先驅。兩根小辮兒不見了,一頭短發,讓她英姿颯爽。

宋克已經聽不進舒俊的話,他已經隱約感到新世界將要被卷入沙暴中……

一切是那樣的始料未及,就像他掰開父親拳頭時,一記無力卻沉痛的耳光朝他扇過來。

集會持續到第七天,所有對工作不滿的年輕人都聚集在兄弟會的門外。而宋克這些人也賦閑下來,沒有基礎設施支撐,他們幹不了任何事。

其實從建設開始後,除了一些基礎工業建成外,許多研究項目都停滯下來。這個布滿黃沙的星球,除了地熱外,與地球並沒有相似之處。雖然機器能幫助翻土,但農產品除了人工培養外,根本無法量產。並且,沒人願意當精耕細作的農民。

甚至由於風沙天氣,讓防沙係統的執行和維護的成本變得極高。最開始潔淨的街道,在無人打掃後,更是布滿了黃沙,看起來像是被放逐的城市。眾人想要實現的夢想,就像灑出的一汪熱血般,迅速被黃沙覆蓋。

終於,兄弟會妥協了。

解決辦法是,由於目前的崗位需求都經過了量化,一個不能少。所以,隻能采取一對一交換的方式,彼此之間相互調換工作職能。

這宛如調節幼兒矛盾的辦法,讓鋼條主義者產生了極大的熱情。他們毫無責任感地放下手裏的工作,開始四處交換工作。

農業培育部門的情況尤為嚴重,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人跟宋克談換工作的事兒。宋克看著大棚裏無人照顧的農作物,神色沉重。機器人可幹不了精耕細作的活兒。

他抱著未來農業的夢想來到這裏,但發現艱難的不隻是環境,還有人心。他覺得自己離夢想越來越遠,而用工作麻痹自己,也愈發無用。

夜裏,他戴著防沙口罩,離開實驗室,漫無目的地走在街道上。周遭的一切讓他焦躁,頭痛的隱疾也更加嚴重。過去井井有條的街道,兄弟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極了桃花源。但現在,他們放棄了建設,消耗著不多的儲備,像腐朽的羅馬貴族一樣墮落,如同鄉下的包法利夫人以為自己屬於巴黎。

道路兩旁有爛醉的年輕人,他們胡子拉碴,手裏拿著空酒瓶。這些酒很劣質,因為農產品質量下降得厲害。有的男女抱在一起,樸素大方的服裝被他們穿得性感而暴露。但宋克看不到美感,隻有物欲。

你們到底想做什麽呢?你們到底能做什麽呢?你們自己也不知道吧。

我呢?看到這些,我又能做什麽呢?難道能像掰開父親的拳頭一樣,掰開他們的拳頭嗎?

無休無止的責問讓宋克產生了巨大的心理負擔,精神被推到萬丈懸崖前,隻待將自己交付給撕裂一切的引力潮汐。

好難受。分裂的宋克幾次打不燃火機,香煙掉在地上,被風吹走。

還得用那東西,不然會死的。

那些日子,每個清晨看上去都是舊的。

“你們想做就做吧。”宋克看著那一張張自得而愚蠢的臉,“我隻能跟一個人換,你們商量吧。”

宋克躲到培育室裏,看到舒俊沒了往日的**。他的頭發雜亂,看上去很油。最近舒俊也深受其害,麻煩越來越多。連他心愛的酒館也不敢去,整天跟他窩在培養室裏。最讓他受打擊的是,他的研究項目被停了——在突破的前一刻。

鋼條主義者到處找人換工作,兄弟會隻能暫停項目,安排人員去處理應急事務,維持社會運轉。舒俊平日裏表現得大大咧咧,但極看重自己的農業項目。一旦成功,可以減輕百分之二十的糧食壓力。

舒俊的十指插在油膩膩的發叢中,默默抓住,用力的樣子像要把頭皮拔起來。血絲如荊棘把他的眼球裹住,勒出道道血痕。

“我……有點支持不下去了。”宋克聽出舒俊這話裏有怯懦,但誰又不怯懦呢?無數人放棄了自己的工作,沉醉在頹廢的酒精裏,坐等“鋼條”取代自己的位置。當然,不是沒有人反抗,但反抗者都被瘋狂嚇退了。

“遵循天性選擇工作”已成為了建設路線。

宋克從兜裏把一張插入式芯片放到舒俊的手裏。

“這是什麽?”舒俊夾著芯片,好奇地問。

“記憶截留器。”

“什麽?”

“一個程序,跟母星上墮落小青年用的電子興奮劑差不多。”宋克奪過來,插入腕表,“它能幫助你做決定,但忽略掉思維過程。”

“做決定?忽略掉思維過程?難道是隻保留思維結果,但抹去做決定的邏輯鏈?”舒俊雖然知道宋克編程方麵很強勢,但沒想到厲害到這份兒上。

“差不多,其實算法不難,主要是用代碼區分過程和結果。”

舒俊繼續問:“你給我幹什麽?”

宋克意味深長地拍了拍舒俊的肩膀。“實在難受了,就用用。”說完便朝著後門走去。

舒俊打開了神經程序,麵對舒俊的背影問:“你用過了嗎?”

“剛才。”宋克聞聲駐足,轉頭看著舒俊。

驀然間,舒俊仿佛意識到宋克忘卻了什麽,就在剛才那一瞬間,宋克老了一些,整個人變得有些空洞,仿佛每個毛孔裏都散發著虛無。

“你忘了什麽?”舒俊問得小心,像害怕打爛青花瓷的學徒。

“不知道,”宋克搖搖頭,像一棵垂老的樹,“我隻知道我要做什麽。”

舒俊無言,因為他不知宋克的工作服何時工整地躺在工作台上,像窮苦的父母狠著心把嬰兒放在財主的門前。

自那日,宋克放棄工作後,便整日躺在宿舍裏。但室友並不友善,不少是換了工作的鋼條主義者,勝利後還不忘對著宋克冷嘲熱諷。

“某人不就是學了點兒技術嗎?至於整天矯情。”

“對,還得我們研究,養活這種人。”

“兄弟會就該製定法律——不工作者不得食。”

宋克每天見他們趾高氣揚地回來,嘴裏冷嘲熱諷,本是滿腹的怒火。但每當忍無可忍時,他都會用記憶截流程序,讓自己做出忍氣吞聲的決定,並抹掉心裏的鬱悶。

這個程序雖不是永久刪除,但暫時的記憶抑製,不傷大腦。

重要的是,可重複使用,一直有效。

行為可以被決定,並借遺忘安撫內心。但離去的回憶,卻無法抹去。

單純的記憶是程序無法判定的。若將模糊的記憶設置為抹除對象,如同讓程序相信空值等於任意值——結果連上帝也無法預測。

不幸的是,頹廢與迷惘的生活,一次次撩撥著夢境,刺激著宋克,讓他千瘡百孔,如行屍走肉。這些日子,他的眼睛越發酸澀,像有淚水蠢動。

更讓他感到煩躁的是,兄弟會時常發來訊息,希望他作為顧問去幫助開展研究。最初他會冷笑,但現在隻是麻木不語。這些鋼條主義者,隻會死纏爛打地坐擁風光,真要研究絕不可能。但他現在去幹什麽呢?他現在不過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忍辱負重,為他人賺取名利,即使彼此稱呼兄弟,也做不到。

在這場漠視理性崇尚自由的混亂裏,他意識到,所有人,都不像他們說的那麽偉大。

建設新世界?這他媽就是個笑話。

父親已經無力反抗,宋克的眼睛裏隻有遠去的門匙。

他扳手指時小心翼翼,但並非是在意父親的痛楚,隻是害怕弄壞了飛船的密匙。

一根,兩根,四根,勉力支撐的大拇指已經擋不住宋克的瘋狂。

宋克停了下來,他意識到什麽,縮回了手,未取分毫。

因為,拳中分毫皆無。

他被騙了。

他盯著父親空****的掌心,抽顫著的拳頭,那手腕上的青筋,似勇鬥後的毒蛇漸漸消失無蹤影。

不知該說什麽,他感到父親離自己好遠,比新世界還要遠。整個身心都快被這罪惡的土壤吞噬,他知道這片邪惡的土地終於活了起來,展露出猙獰的麵孔,要將自己熔成鐵汁,然後澆上冷水,成為根植於土地的受難者雕像。

就在他陷入到無窮無盡的毀滅幻覺中時,一巴掌抽到他的臉上。

痛覺讓他清醒。

隻見母親滿臉淚痕站在他麵前,臉上寫滿了憤怒。但她手裏的密匙更能引起宋克注意。可現在他失掉了精神,剛才的瘋狂把衝動燒了個精光。

“拿去。”母親一把將密匙塞到宋克的手裏,“雖然我們不相愛,可好歹是一家人。”

宋克愣了一下,那一刻,他覺得家有了煙火氣。

像極了多年前為柴米油鹽奔波的地球人。

宋克轉身要走,留下已無意義。

“走了,”母親輕撫著父親的後背,幫父親順順氣,說了最後一句,“就別回來。”

父親無力地擋開母親的手,搖搖頭,朝著後院走去。他的背彎了,白發多了一些。雖然身體還算強壯,但行走時像骷髏般費勁。他撐著自己坐上搖椅。

那天陽光特別好,母星的模擬光線給人一種真實的暖意。

他攤開報紙,看著不知多少年前的新聞。

“都是命。”宋克漏掉最後一句,“大哥定的命……”

一場混亂的結束,常意味著下一場瘋狂的開始。

那些鋼條主義者占據所有的光鮮後,帶來的便是新世界的陰霾。如今,不光是項目集體停滯,就連基礎設施也停轉——新世界幾乎癱瘓。

兄弟委員會開始了長久的討論。當然,這樣的討論已經少不了鋼條主義者的參與。他們拿著劣質的酒精,抖著手裏的計劃,吵鬧個不休。

可蠢貨找不到出路是毋庸置疑的。

“我們急需專業人才接手項目,而基礎設施絕對不能停。我們的機器人還沒有智能到能完全脫離控製,為人類服務的程度。”委員會的主席,被所有人稱為“大哥”的男人,是一個極具個人魅力的領袖,他本該指導新世界的建設,但魅力在瘋狂的邏輯麵前,顯得毫無意義。

“沒有所謂的專業。母星早已取消大學製度。所謂的專業隻是自學的程度,你們沒有辦法量化這個標準。”孫怡的青春與可愛,已經被權欲所占據。頭上的那塊紅布,已經遮蔽了她的雙眼。

“雖然之前的研究也並不順利,但各方麵都在推進。可你們交換工作之後,別說推進。我們就快連16世紀的生活水平都難以維持。”主席的眼神裏透著焦慮,年輕的他努力控製語調,發揮著語言理性的那部分力量。

“這是因為你們的調度和執行力太差。連幾個顧問也找不來,也好意思說是我們的錯?”那個無罪釋放的青年,已經被奉為先驅,無腦叫囂著自以為是的真理。

“你們遵從的自由天性,已被寫入兄弟會的執行原則裏。”主席舔了舔幹燥的嘴唇,“來與不來事關自由天性。”

談判陷入了僵局。

最後,鋼條者不得不讓步。但讓步是如此吝嗇,以至於新方案,不過是進一步的荒謬而已。

所有人實行輪崗製度。每個人在同一領域的職位裏進行著輪崗,每滿一個月就要交換工作。不論工作是基礎還是學術。

宋克總算起了床。當他走出鐵盒子,隻覺得外麵的空氣也變得如床褥般難聞。

“你今天領著幾個機器人去耕地。”來到實驗室,一個鋼條主義者對他吆喝。

“耕地?”宋克看著一旁的機器人,儲物欄裏裝著小麥幼苗,“這些還在試驗階段,連數據模擬都通不過,還不能試種。”

“電腦不可信。母星就是太相信數據和智能,才會落得養老的地步。我們要有回到本初的決心才能出成果。”那人努力表現得自己很專業。

“這些試種水稻,必須時刻監督,機器人做不到我們要的精度,一鋤頭下去可能就廢掉了。”宋克耐著性子說,“你有種植計劃嗎?”

“你跩什麽跩!”那人把手裏的文件一拍,極力地挽回尊嚴,“機器人不行,就自己去種。”說著把鋤頭和水盆扔到了宋克的麵前,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

宋克啟動了記憶程序,然後拿起鋤頭,朝著試驗田走去。

隻見,舒俊已經坐在大棚地裏抽煙。

“你也用了?”宋克拍了拍舒俊的肩膀。

“不然呢?”舒俊遞給宋克一支煙,反問一句。

他們兩兄弟對視著笑了一下,拿起鋤頭開始幹活兒。但不到一個小時,手腕和腰已經受不了。

“原始人的活兒真不是誰都幹得了的。”宋克拄著鋤頭休息。

“還不趕緊幹活兒!”那人走出來罵了一句。

“宋克,”舒俊叫住好友,看上去有些尷尬,“我把那個程序傳到網絡上去了。”

宋克的煙灰掉了半截,然後笑了笑:“沒什麽,又不是我寫的。”

“不是你寫的?”舒俊早該想到的,“主要是太多人都受不了了。”

“瘋狂的越瘋狂,逃避的越逃避。”宋克冷笑一聲,像在笑自己,“各得其所,挺好。”

各得其所?不過是“理性”猥瑣地向“瘋狂”讓出王座。

輪崗製度進行了一個月,記憶截留軟件已經流傳得越發洶湧。鋼條主義者也用上了,他們屏蔽掉了良心的自責和羞愧,發誓要將奴役進行到底。而更多的人,則放棄掉建設新世界的不甘,麵對工作“不動如山”,聚集在寢室和酒館裏,放縱身心。

宋克和舒俊也不例外。

直到某天,酒館發生了暴動。

那是在一個沙塵暴肆虐的夜裏,鋼條主義者衝到酒館裏搶人。他們說自己需要勞動力,而更多的人則冷笑。直到矛盾不可調和,所有人都啟動了記憶程序,將對生命的尊敬拋在了腦後,決定施展暴力讓對方卑躬屈膝。

那晚,死了很多人。小酒館的暴亂蔓延到城裏,壓抑的生活讓所有人不顧一切去拚命。

喧囂在城裏綿延不絕,熱血演變成了狗血。

宋克待在房間裏,看著全息投影上的暴亂直播,從震驚,到漠然,到冷笑,到聽著吵鬧入睡。然後他窩在被窩裏,寫了一句什麽,那是他最後一次寫字。

那晚,他沒有做夢。

一切的意料之外,在潛意識裏變成情理之中。

第二天,他走在街上,風沙已過,四處殘兵敗將,不少地方還在繼續著巷戰。他們拿著原始的武器,想把對方的腦袋敲破。

此刻,宋克感覺自己站在巨大的廢墟裏,新世界早已遙不可及。

這場暴亂持續了三天。

三天裏,主席大哥一次又一次地呼籲,希望大家冷靜下來,回歸理性。事實證明鋼條主義無法指導建設,希望大家重拾信心,回到各自的崗位,將新世界拉回正軌。

可大哥的苦口婆心已無意義,絕望在血與火中開出了鮮豔的花。

但三天後,一切都無可逃避地走向崩潰與解體。

幾年前,這些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彼此互道兄弟,唱著凱歌,想要在這裏建立一片樂土。如今,他們背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站在多少年不用的鐵道邊,等待著前往航空港的列車。

曾幾何時,他們都以為自己不會回去。

“要走嗎?”舒俊一邊打包行李,一邊問宋克。

“我不走了,留下來的沒幾個,物資應該夠。”宋克勉強地笑了笑,幾次想點香煙,都失敗了。

“你是不是用了程序?”舒俊沒有回頭,但語調有些顫抖。

“嗯。”宋克點著了煙,但沒有抽,“剛來就用了。”

“為了新世界,值得做到這份兒上嗎?”

“放在幾年前,你會嗎?”宋克反問一句,舒俊沒做聲。

兩相沉默時,宋克想了很多。他離開時做錯了,但他不想怯懦,他放下了不舍,決定新世界建設成之前,決不回家。

他想方設法證明一些東西。畢竟,回去又能怎樣?無非作為失敗者麵對過去的自己,彼此厭惡。

宋克送舒俊時,看到一個女子蒙著麵,好似故意避開人群向火車靠近。但風有意將麵紗撩開,那人是孫怡。但青春早被權欲碾壓,臉上的傷痕也徹底摧垮了她的自信。

這條傷疤是暴亂給她的禮物,張牙舞爪的裂紋,像一頭凶猛的蜥蜴占據她的臉龐。

她慌忙整理麵紗時,看到了宋克。雖然多年未曾相見,但此刻黃沙迷漫,頓生一股人生的況味。宋克想打招呼,卻說不出口。雖然這些年,她像鬥士一般追求自由,但幼稚與愚蠢的氣質,早已貼在了她的身上。

這時,天空上突然出現一個黑影。

所有人齊刷刷地向上看去,一架碩大無比的飛船盤旋在城鎮的上空——這是委員會乘坐的主艦。

“你們現在想走了嗎?”飛船上釋放出強製通信信號,所有人的全息圖被彈開。

大哥那成熟的領袖氣質,變得陰鬱而桀驁。

“你們之前為什麽不走?毀掉了一切便要拍拍屁股走人嗎?”一連兩個問句,讓人心頭一顫,有些女孩的眼中淚水已在顫動。

“為了你們的離開,我給你們準備了禮物。”大哥笑著,眼裏露著凶光,“請看航空港方向。”

一場絢爛的金屬煙花,在白日裏憑空綻放,如火肆虐。

“你們所有人都回不去,回不去了!”伴隨著爆炸聲,他瘋狂地笑著,桀驁地笑著。笑聲裏仿佛有巨大的深淵,能讓所有人萬劫不複,終生遭戮。

飛船猛地加速,消失在遙遠的天際。

人群爆發出絕望的呼喊,他們回不去了,他們的理想徹底破滅了。他們衝向兄弟會的六邊形大樓裏,想要找兄弟會的工作人員。但早人去樓空,他們除了對著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和機器發泄,什麽也做不了。

不少人把袖章裹在拳上,不顧劇痛地砸向電腦。

一拳一拳,直到血肉模糊……

“按照兄弟會的規劃,新世界根本實現不了。”幾個月之後,宋克看著公布出來的秘密文件,啃著所剩不多的麵包,一邊對舒俊說。

“原來,失敗從剛開始就注定了。”舒俊喝了一口兌水的酒精。

“這場豪賭真是輸得幹淨,輸了一代人的命運。”宋克最近又開始做夢,相對於過去的混亂,如今還算過得去。他繼續研究農作物的種植,雖然越研究越悲觀,但總好過無事可做。

“接下來怎麽辦?”宋克問了毫無意義的問題。

“還能怎麽辦?混著唄,省點力氣,或許還能多活幾天。”舒俊的神色頹廢,“看目前的物資儲存量,所有人的生命都在倒計時。”

這幾個月,從憤怒到迷茫,到口中的反抗,到集體沉默,大量的年輕人沉醉到酒精裏。

“就算那些機器有足夠的能源,也沒人想去指揮生產吧。”舒俊用手洗了一把臉,滿手都沾著麵油,“這麽下賤的工作。何況大部分能源都被委員會帶走了。”

“很羨慕?”宋克忽然冷笑著盯著舒俊。

“羨慕什麽?”舒俊沒懂宋克的意思。

“羨慕他們回地球養老。地球的機器可不需要這些傳統的能源。”宋克笑著說出這話,但心裏已咬牙切齒起來。

“你不羨慕嗎?”舒俊冷笑著,目光放在麵前的酒精裏,“懦弱的養老和熱血的等死,你會怎麽選?”

舒俊說這話時,嘈雜的酒館仿佛安靜了下來。宋克盯著舒俊的雙眼,熱血不在,連時間是否流逝也沒了意義。

直到,舒俊勉強避開宋克空洞的眼神,用力摸了一個女人的屁股。

“你他媽幹什麽?”粗厚的聲音,讓宋克認出這是多年前的那個凶女生,現在她更加粗糙,牙齒泛黃,就連滾圓的屁股也鬆弛了下去。

我們同理想提前衰老了。宋克這樣想。

“都準備等死了,你他媽裝什麽裝,換到過去,我他媽還稀罕……”舒俊話還沒說完,酒瓶子在他的腦門上碎成了幾瓣,像凋零的花。

“傻逼。”那女人啐了一口,“老娘現在最貴。”

宋克支撐著舒俊,仿佛剛才那兩下讓舒俊醉得更厲害。

“傻逼。”女人點了根煙,自顧自地走了,凶惡的神情忽然變得落寞。

宋克安頓好舒俊,回到家裏,點了一支劣質無比的香煙,淡淡地抽了一口。

他的臉埋進了手掌裏。

歎了整晚的氣。

大饑荒持續了近四個月。

食物轉化器不再運轉,就連最劣質的黑麵包也沒了。這片滿是黃沙的土地上,根本支撐不起人類的需求。

宋克作為研究人員,享受單獨供應飲食,不過還是吃不飽。但跟完全沒吃的,熬不過去的人比起來,簡直要好太多。

到最後,連宋克這種研究人員都被放棄了,希望徹底破滅。

不知何時開始,連基本的供暖也停止了。這個星球的冬天太難熬。他隻能去撿一些煤球,然後窩在破舊發酸的被褥裏,垂垂等死。

他翻開許久未寫字的筆記本,一頁頁看過去,想到過去,想到曾經,那樣的堅定,那樣的意氣,如今看來全是傻氣。直到最後一頁,他忽然覺得世界正常了。那是他寫的一句詩——渴望栽種白晝的人,須先在長夜裏住滿一生。1

想起現在,覺得諷刺不已。

就在困頓許久,死了很多人後,一條陌生的信息響了起來。

“我願意把糧食與你分享,但請你別殺我。”這條信息下還有一個選擇,是或者否。宋克選擇了是,一個地址放到了郵箱裏。

就在城鎮的主幹道上。

那裏會有糧食?宋克幾乎不抱希望,但總比等死好。

他哆哆嗦嗦出了門,卻發現,收到信息的不止他一人,許多人都麵帶土色地走了出來,像一隻隻發現新鮮血肉的喪屍。

就在所有人走向主幹道時,一個瘦削的眼鏡男,扶著一位氣喘籲籲的女孩,站在中間。

“糧食在哪兒?”一個幹枯的女人搶先問出了這句話。

“我知道最終瞞不過你們,你們一定會不齒,但我必須救我的妻子。”眼鏡男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緊緊握著妻子的手,“她太虛弱,需要糧食。”

“我們沒有糧食!”人群**起來。

“希望你們遵守約定。”眼鏡男自顧自地說了一句。

隻見他從褲袋裏掏出一台小型機器,然後往機器裏塞入了一枚種子。

宋克忽然明白他要幹什麽,但更多人不知道母星的養老初期曆史,他們沒有見過這種裝置。

這種裝置,構成了母星墮落的土地。

隻見眼鏡男把裝置插到地裏,幾秒之後,一根黃燦燦的麥穗長了出來。眾人皆驚呼神技,但宋克知道一切都在崩潰。

終於,有人認出來了。

這是納米機械土,讓人類墮落、讓地球走向滅亡的土壤。

它是讓母星變成一顆養老星球的罪魁禍首,是由不計其數的納米機械構成的“土壤”,全名為“行星環境改造型自我增殖式納米機械”。此納米機械對環境的適應能力極強,在任何人類生存的環境裏,都能正常運作。正如其名,納米機械一旦被植入行星的地表,便會自我增殖,並在人類的控製下方便地改造行星環境。

這是上帝的土壤?

實際上,這隻是撒旦的土壤。

環境的改造不可能沒有代價。每一台納米機械都仿佛是一座微型的化工廠,它們汲取著行星的水分、有機質乃至大氣,合成著環境改造需要的物質;它們深入地心,采集地熱甚至地核深處的核裂變元素,為環境改造提供能源。它能夠在短短數月內再現人類文明幾千年的奇跡,但與此同時也將文明發展帶來的問題一口氣積累下來。它確實能在短時間內將行星的環境改造得適宜人類生存,但方法卻是涸澤而漁、殺雞取卵。地球會漸漸變成個被掏空內核的腐爛蘋果。

一個發臭的爛蘋果。

並且,“蘋果”完全腐爛的時間,大約是“兩代人”。

接著,眼鏡男撒了一把實驗小麥的種子,這些土壤像活的一般,開始將種子吸入土壤,然後散發出紅色的光芒——已啟動加速成熟係統。

不多時,一株株小麥產生了,隻在旦夕之間,一片麥田在黃沙的星球上飄動。

饑餓的人們知道發生了什麽,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但沒人會拒絕,因為沒人會放棄食物。

所有人都受夠了饑餓。

可所有的努力,都在這一刻分崩離析。理想在食物麵前還不如爛泥。但他們要食物,同樣要心安理得。

於是,一個虛弱卻高大的男人,穿過麥田,踩著虛浮的腳步朝眼鏡男走去。

他什麽也沒說,一拳把男人打倒。

“叛徒,”一個聲音在人群裏爆發開來,“我們要沒收叛徒的糧食。”

“沒收叛徒的糧食!”

“叛徒的糧食!”

“我救了你們……”男人的妻子攔在所有人的麵前,想要辯駁,但卻被打倒,再也站不起來。

那一刻,宋克看他們像極了自己的父母。

“聽說他是把納米培養器放在體內帶過來的。”舒俊已成了移民局的一員,一邊繼續探測宜居星球,一邊負責新世界的規劃工作。

誰都明白,所謂的移民局,不過是巨大而臃腫的居委會罷了。

新世界的規劃方式跟地球母星沒有太大區別,一顆黃沙的星球,變成一顆中產階級星,房子、車子、遊泳池,安逸的工作。

“別說這些了。”舒俊把宋克帶到一間獨棟別墅裏,看上去很像宋克在地球的家,“這是你的生活區,工作已經安排好,按時到崗就行。”

“舒俊,”宋克覺得好累,“一定得住進去嗎?”

“你看多好啊,幹嗎不呢?”舒俊笑著說,有些勉強。宋克當然知道舒俊也不好受,可誰又能拒絕一顆星球為自己養老呢?在灑遍熱血之後……

宋克在老舊的鐵盒子裏枯坐了一晚,最後一次啟動了記憶程序。

抹除對象:離開時的記憶、建設的初心、努力後的不甘、接受現狀的怯懦。

確認決定:開始養老。

設置完畢。

最近,五十三歲的宋克遇到了一件麻煩事兒。

在所有人都忘了移民局的主要職能時。該死的移民局竟真的發現了一顆宜居星球。那顆星球的土地板結,但一套新的開發理論應運而生,給了人們改造土地的希望。

但宋克等中老年人試圖回避這個話題,他們真心覺得在這裏過得挺好。

可他們的孩子不這麽想,他們要離開這個美麗的新世界,開發遙遠的星球。

誰都不想讓自己的孩子覺得父輩是失敗者,而且還是龐大的失敗者集合體。因此他們並未說出過去,寧可將這裏當作最初的母星,延續父輩們怯懦的血脈,繼續活著。

最後,他偷了飛船的密匙,想要強迫孩子留下來。但孩子動手打了他。這一幕似曾相識,身體的疼痛,遠遠比不上內心的震動。

這一幕到底在哪裏發生過?

他不記得了,隻記得孩子離去的背影,像極了自己。

年輕時的自己。

可自己年輕過嗎?

難道不是剛長大便老去了嗎?

始?終?

看著兒子的飛船漸漸遠去後,宋克撥通了老友的電話。

“你兒子搶到飛船密匙了嗎?”舒俊朝宋克發來信息。

“搶到了。”宋克略有擔心,“你們移民局安排的那個兄弟會主席演技過關嗎?”

“放心,專業的。不真點兒,哪有辦法讓他們乖乖養老。”舒俊這話說得平靜,儼然一份工作而已,“我把記憶截留程序也悄悄弄到我兒子的信息庫裏了。”

“嗯,年輕人,灑灑熱血,就知道養老的好了。”宋克拿起報紙,看著不知多少年前的新聞,喃喃自語。

“這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