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嵐

焚畫

“唉……”

一聲長歎,積壓了浮生半世。

江流緩合雙目,沉吟間,信手將燭台推倒。霎時,讓他魂牽夢縈數十年的畫卷在火中翻舞,消散成煙。這位當朝重臣看著一地殘渣,廢紙青煙,將那畫上之語又反複咀嚼了幾遍。凝視這團烈焰,卻憶起六歲孩童時……

變故

凜冬寒風,在邊關草原上恣意肆虐,聲似狼嚎。

阿姆癱臥在帳篷的病榻上,嘴裏喘著粗氣。這寒冬臘月裏,口裏吐出的白霧讓江流將阿姆刻意忍下的不適看得分明。江流剛要走急一些,煮好的藥汁濺落在他稚嫩的小手上,立時紅腫了起來。

她看著自己的兒子才不過六歲,竟必須負擔起照顧她的責任,就心疼得難受。江流小心翼翼地走過來,恭恭敬敬地將藥奉上。他雖生在大漠,可這般謙遜有禮的模樣真像極了他那已不在人世的父親。

“阿姆,您喝了藥就會好起來。”江流以為阿姆嫌藥苦,從懷裏掏出幾張脆嫩的葉片說,“我給您摘了牛耳草,喝了藥含著,嘴裏就沒苦味兒了。”

“好,好……”阿姆連連點頭,心裏卻想,這冰封似的天,新鮮的草葉兒隻有神山上才有,即便是貴族需要,也要叫身強力壯的奴隸結伴去取。不知江流小胳膊小腿兒如何尋來。阿姆看向江流時,他那雙縮回袖套裏的小手已經被凍得異常腫大,皮膚已經皸裂。凍傷這般嚴重,臉上卻依然掛著一副寫著“不讓阿姆擔心”的笑容。她連忙將藥端到旁邊放著,心疼地伸手握住江流的手,輕輕嗬著氣。

“阿姆,我沒事兒,您喝藥吧,不然一會兒放涼了。”江流抽出小手,又將床邊的藥端給阿姆,她這才含淚飲下。

可阿姆並不知道,江流獨自在神山上艱難攀爬時,沒有踩穩懸崖邊的石塊,差點兒摔死。在千鈞一發之際,是一個女子抓住了他的小臂,將他拖回崖上,他這才幸免於難。更為驚奇的是,在把他救起來時,那女子就這麽憑空消失了。

江流呆呆地想,這個姐姐一定是神山上的神女。

飲至盡頭,或是因為藥性太猛,阿姆劇烈地咳嗽起來。一時間前俯後仰,軀體不斷掙紮,仿佛鬼差索命,強行將魂魄與這肉體剝離。江流看著阿姆痛苦萬分,卻沒有半點法子,他連按住阿姆的力氣都沒有,隻能拚命伸開雙手抱著她。

阿姆的眼睛裏已經失去了光,嘴巴痛苦地張開,仿佛靈魂就要從這通道裏脫體而出。

“拿來……”

阿姆的身體已經動不了,可江流卻能感覺到,她強行壓製痛苦時所釋放的力量。阿姆喉管裏咕嚕嚕地說著什麽,江流鬆開了雙臂,看著渾身僵直的阿姆,還有阿姆那隻指向笨重衣櫃的手。

“拿出來……”

江流看著那個衣櫃,那個阿姆從來不準他碰的衣櫃。

“拿出來!”

這裏麵到底有什麽?難道可以救回阿姆的性命?江流翻開衣櫃,裏麵塞滿了已經打了無數個補丁的衣服,他將衣物一股腦倒了出來,衣服間滾出一個白色的東西——好似大汗接過的帝君詔書卷軸。不過,這卷軸是白的。

他一把拿起卷軸,並不似布匹的觸感,隻覺得指尖忽然有了一種熟悉的觸感,仿佛存在前世遺留的記憶。

可江流現在來不及多想,急忙把卷軸展示在阿姆的麵前。

江流長得還不夠高,踮著腳尖才能勉強把卷軸展開,卷軸蓋過了他的頭頂,他看不見卷軸上到底是什麽,但是阿姆的呼吸明顯平緩下來。

阿姆接過卷軸放在麵前,蒼白的臉漸漸有了血色。卷軸似乎真的救回了她的性命!險些失去阿姆的江流見她的模樣好了許多,便欣喜異常地恢複了孩童的本性,將阿姆一把抱住,凍得通紅的小手死死地抓住阿姆的衣襟,仿佛怕她如同露珠轉眼消散,淚水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別怕,孩子。別怕。”

江流掛著眼淚,阿姆深知江流被嚇壞了,就連她自己也以為這次回不來了。她露出慈愛的笑容,稍稍捋了捋江流雜亂還沾著羊糞的頭發。

直到她的氣息徹底平穩下來,身體已與往日無異,才將卷軸放在鋪上。江流用眼角餘光一瞥,心髒狂跳不已。卷軸上是一幅圖畫,畫上有著一輪明月還有皇城千闕。而在宮城中,卻有一名長相清俊的男人孤孤單單地為女子作畫。

畫卷的一邊有著不同於草原的文字,江流認不得,倒是看著這個男人,有著說不出的親近,說不出的熟悉。

而那個女子——那是阿姆!宛若春天的草原,清新無人可及。

“阿姆,阿姆,這是你啊!”江流驚喜不已,用手指著畫裏的女子大聲叫道。

“那是當年了。”阿姆笑了,“現在老了,醜了。”

“阿姆最漂亮,全草原的女人都比不過阿姆。”江流這倒是說的實話,阿姆雖然日夜操勞,但是五官之美,仍然不是一般草原的女人能比的。

“你最乖了。”阿姆抱了抱江流。

“那這個男人是我的阿爹吧?”

啪的一聲,阿姆一掌拍到了床鋪上。一句貿然的戲言,竟然惹來阿姆的震怒,江流一時間訝然不語,淚花滿滿地在眼眶裏打著轉。

“他不是你爹!”

“那我阿爹呢?”江流終於問到這個問題,這個給予他生命的男人,被阿姆藏在了記憶的穀底,生怕想起那雙動人的眼睛,以及那雙勾勒出她青春年華的纖手。

“你爹早死了!”阿姆的話裏帶著寒氣,那一段讓她避之不及的過去,也不準他的兒子去觸及。

否則,身死名裂。

四歲時,江流看著阿姆每夜都會在這奇異的黃布上寫下三個字,然後將布藏在帳篷裏最隱秘的地方。少年好奇心動,一問卻招來阿姆的嗬斥,從此不敢再提。可今晚,阿姆卻並沒有真的生氣,她隻是輕輕地撫摸著他,幽幽地說:“江流,有些事情,你還是不要知道。”

“有阿姆陪你,還不夠嗎?”阿姆這一聲反問,如泣如訴,比厲聲嗬斥更讓江流無法招架。他生怕連最後的溫存都沒有了。

“夠的。夠的。”江流語氣急迫,喉嚨裏卻哽著什麽。

“阿姆永遠陪著你,永遠陪著你。”

懷裏的江流呼吸均勻,熟睡的樣子更是叫人心疼。阿姆用破舊的棉被把江流裹得嚴嚴實實,環手將他摟在懷裏,自己的腳踝露在外邊也不在意。

好冷,好冷……

夢裏的江流感覺自己掉在了冰窟窿裏,後背上抵著一根冰棍兒,渾身發寒。可夢境裏為他安眠的並不是阿姆,而是那個遺世獨立的男人,男人負手而立,嘴角的笑容宛若寒梅。

那人手裏還拿著一支筆,那般飄逸,不似寫字,倒像是作畫?

咦?可什麽是作畫?江流一陣奇怪,他的生命裏從未出現過畫師。

莫名的熟悉感又襲來,天命,已經開啟。

他用力提了提棉被,迷迷糊糊地喊:“我冷,我冷。”

一向細心的阿姆卻沒有應他。

江流睜開半夢半醒的眼睛,發現他的臉跟阿姆那張已無生氣的臉貼得如此之近……

睡意盡去。

阿姆死死地攥住那幅卷軸。那些本是救命稻草的畫卷,如今竟好似催命的符咒。

絕境

“阿姆永遠陪著你,永遠陪著你……”

昨夜令江流深信不疑的話,今晨卻不攻自破,恰若被捅破的窗紙。

阿姆的屍體躺在榻上,渾身上下已經完全僵硬,看來已是去世多時,大概是昨夜睡下不久發的病。江流看過死後凍了整夜的羊,就是這個樣子。

現在已是黃昏時候,這一天時間,他都蜷縮在阿姆的懷裏,感受著餘溫,默默流淚。

“沙吉布、嘎斯邁這群貴族哥兒都要叫我‘魯奴’了。”

江流蜷縮在阿姆身邊時,憶起很多過往,這是他最難過的一件。草原人把一類獨特的人叫作“魯奴”,意思是“草原上的沙子”。草原人最恨的就是土地沙化,一旦沙化就長不出草來,就要遠徙他方。所以草原人從不承認沙子是草原的一分子,也就是不承認“魯奴”是草原的兒子。他們是比土生土長的奴隸還要卑劣的人群。

江流自打睜眼,看到的就是這片邊關草原。可是,這裏的人從來不把他們當成一分子,讓他們做著連最低賤的奴隸都不願意做的活兒。現如今,唯一知道他來曆淵源的母親也僵死在了身邊,隻留下不會說話的畫卷。這幅畫,如此精美,畫角的字方方正正,完全不似草原文字那麽彎彎扭扭,現下已成了江流最想解開的謎。

那由氏族、姻親、血液結合而成的聯係,在江流的身上再也沒有半點痕跡,他成了活在世間的無主孤魂。

直到江流的眼淚幹涸,直到他的臉上沒了痛苦的表情,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那滿天的繁星如同人生的棋局般不可捉摸。

江流把阿姆身上穿著的那件袍子裹在了衣服外邊,稚嫩的肩膀用盡全力扛起了阿姆的屍體,把她放到了平日給貴族拉羊糞的木板上,雙肩綁上了布帶,拉著阿姆往墳場走去。江流拖著阿姆的身體前行雖然辛苦,卻還能應付。畢竟阿姆的身體早已消瘦得還不如羊糞重。

草原人的墳場是最為肥美的水草地,因為那裏棲息著草原守護神。

狼。

狼在草原人的心目中極為尊貴,其分量絕不下於端坐高堂之上的帝王和手握重兵的名將。狼群中又以白狼最為尊貴,帶領族群縱橫草原,讓一草一木都為之戰栗。草原人奉狼為草原的守護神,相信死後是要靠狼的引路才能到達天國。而草原人相信要得到狼王的指引,就要跟狼王融為一體。所以死後屍體不似中原人那樣焚燒,而是獻給狼王。

此刻,江流就要去那片墳場,將阿姆交給狼王帶去天國。

現在正值寒冬,草原人將羊圈起來剪毛,出去放牧的人家幾乎沒有,群狼十之八九已成了餓狼。

“他們吃不飽的吧。”江流那最後一絲恐懼,在不斷地醞釀和壓製中一點點消退,“正好。”

江流淚中含笑:“我一會兒就來了。”

草原水草雖然已經萎謝,但相較於其他地方,墳地卻還是留有一片青翠,即使這樣的天氣也隱隱可見長勢。江流負重前行,一路迎著寒風,跌跌撞撞。到此刻,已經是步履蹣跚,前行艱難。這片肥美的草地在神山腳下,而神山在靜默中永恒佇立。

“終於到了。”江流喘著粗氣,他的皮膚早已皸裂,現在仿佛連血液都被凍結。此刻的江流將阿姆搬下來極其困難,幾乎是咬著牙根才堅持下來。

“阿姆,很快的,很快就再見了。”一切準備妥當,隻待狼群到來,可是江流卻沒有要走的意思。猛地,他那稚嫩的孩童聲疾呼起來:“狼王,你帶我們去天國吧。”

近乎死寂的四周,將聲音迅速放大,很快又將其吞沒,宛若黑洞。

萬物靜默如常。

“狼王,你來吃我們啊!帶我們去天國啊!”江流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草地裏有了響動。

江流朝聲源望去,隻見一雙眼睛閃動著捕食獵物時獨有的凶光,江流嚇得跌坐在地。另一處又有了響動,餘光望去,餓狼獨有的氣息讓他戰栗不已。江流本打定主意,現如今他已是無根之木,與其在世間遊**受苦,還不如隨阿姆而去。可是,當一隻又一隻目露凶光的餓狼接連不斷地出現,一個六歲孩童怎麽可能鎮定得下來?求生的欲望又一絲絲生了出來。這個狼群分明已經許久未曾進食,個個都如引弓待發的利箭,隻等狼王的號令,將江流迅速分食。

從最初的絕望求死,到剛才平添的一絲求生心,到如今的再度絕望,江流仿佛到人世間走了一遭。

狼群沒有發起攻擊,而是陡然間俯首貼地。一匹白狼站在不遠處的山崗上。縱然江流未曾見過帝王,可這淩厲無雙的氣場也將江流最後一絲希望碾得粉碎。

“阿姆。”江流抱著阿姆的屍體,緊緊地閉上雙眼,帶著哭腔喃喃低語道:“我來陪你了。”

黑雲散盡,朗月靜懸,隻聽一聲長嘯!

“嗚——”

草原群狼四肢發力,連腳下的泥土都被翻了起來,朝著江流奔襲而來,帶著抑製不住的狂喜。

這時,一個女子忽然出現在江流的麵前,俯在耳畔道:“你可願跟我學畫?”

而讓江流瞬間驚異的,除了周遭的變故,還有這名清麗的女子,便是昨日在神山上救他的神女!

丹青

萬物像謎語一樣懸停靜止。

被翻開的土屑就這樣停在了半空,一隻隻凶光畢露的餓狼如同雕塑般被定在了那裏。而背負圓月,腳踏山崗的白狼更是與天地融為了一體。

江流竟是癡了。

一股從未有過的感覺從心中**漾開去,似江河般奔流於指尖,仿佛應該握著什麽,揮灑什麽。

“孩子,你可願意跟我學畫?”不知何時,江流的身旁站著一名女子,穿戴不似草原之人,卻足見精細。月華傾瀉如流水般輕拂過女子的臉龐,肩上清冷的鎖骨半隱半現,隻這側麵已教江流神往,那種感覺也更為強烈:非想將這天地山川,邊關草原,圓月白狼,還有她留住不可。

“孩子,我這法術有違天道,隻能堅持一時三刻的工夫,你得快些決斷。”那女子的語調溫柔,有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姐姐,畫是什麽?”江流卻仿佛並未身在險境,竟癡癡地問。

“最初的畫不過是對天地萬物的描摹,比如塞外雪花,大漠孤煙,而最終則是除去凡俗的汙垢,記錄下本源的至美。”那女子也不惱,反因江流之癡露出了一絲笑意,“曾經,有人將這神技稱作——拂塵。”

話中意味悠長,似有深情。

“姐姐,畫能留得住這些嗎?”江流小手指向虛空之中,這女子淡淡答道:“畫正為此而生。”

江流隻覺胸中有一江天水奔流。

霎時間,狂喜雀躍的江流轉而低頭飲泣,女子見他情緒急轉直下,不禁疑惑。

“孩子,你為何哭泣?”女子柔聲詢問,生怕嚇著了江流。

“即使我學會作畫,也始終是一粒沙子。看不見阿爹,現在阿姆也走了。魚兒還有水可遊,我卻沒什麽可依靠的。”江流說著說著,想起了阿姆,又起了赴死之心。

女子微微歎息,然後低語一句,江流的眼睛裏頓時綻放出活下去的勇氣。

“我與你的阿爹相識。”

女子見江流決心已定,開始施展法術,兩人身形幻動。四周的一切也隨即動了起來,餓狼們撲到阿姆的身上瘋狂撕咬,血肉橫飛。

“啊!”江流看到阿姆的身體四分五裂,心神俱焚,男兒血性叫他竟想跳出幻境,一把抱住阿姆。卻被神秘女子抓住,動彈不得。

“當心!”女子嬌斥一聲。

隻見一道天雷淩空劈下,剛才所到之處盡遭焚毀。幸而此刻幻境已成,否則兩人皆活不得。

當江流緩過神來,已回到自己破舊的帳篷裏。神秘女子站在一邊,緩緩吐納,調整呼吸。

“姐姐,你叫什麽名字?”此刻已經脫險,雖然江流依舊為阿姆的離去悲痛不已,可卻不能對恩人失了禮數。

女子略一沉吟,“姐姐姓木,名有枝,你今後叫我木姐姐便是。”

“木有枝?好別致的名字。”江流由衷讚歎。

“你的眼角含痣,嘴角微翹,將來定能如他般……奪目。”木有枝悄聲低語。

“木姐姐,你認識我阿爹吧?”江流謹慎地問道。

木有枝忽然微微咳嗽兩聲,並未回答江流的問題,而是背對江流說:“每晚月出東山我就會來。”

“若無月呢?”江流趕緊問。

“那便是星辰滿天時見。”木有枝淡淡地答。

“若那夜無星無月呢?”江流再問。

“思君時見。”說罷便走出了帳篷。

多年之後,江流依舊迷戀著這個夜晚。但此時的他並沒有察覺命運的齒輪已經悄無聲息地轉動起來。他忽然想到,木姐姐或許認識畫卷上的字啊!急忙追出去,卻已沒有了蹤影。

他的後背漾起一絲暖意,轉身回望,隻見一輪旭日緩緩升了起來。暖陽的光輝普照大地,驅散冬夜積鬱下來的死寒。

草原的神山也在此刻醒了過來,那些白雪映得神山金光燦燦。

江流腦海中浮現出阿姆看著神山時說過的話。雖然不明其意,可是母子心靈相通,此刻竟有所感應——

蒼山負雪,明燭天南。

草原的夜大多晴好,每當星月籠罩蒼穹,江流便盼望著木有枝到來。

這位木有枝也頗為守諾,這一教便是十五年。

木有枝並沒有著急讓江流學習畫技,她說:“畫技再好,也不過一介畫匠。你要想畫好,首先就得明白何為畫。”

木有枝指點江流,在自家帳篷裏的東麵掘地三尺,方可見“畫”。江流白日裏去幫貴族放牧撿羊糞,夜裏還要挖一個如此大的坑。這個坑讓不過六歲的江流足足挖了三個夜晚,簡直精疲力竭。每晚木有枝都來,隻是看著,並不幫忙。

直挖到第三日晚,坑裏出現了個碩大的箱子。更沒想到的是,裏麵竟是書。

“都是書,不是畫。”江流一下子跌坐在地,大口喘氣,眼裏泛著淚光,盡是說不完的委屈。

“傻孩子,你以為畫隻是圖上的線條嗎?”木有枝佯怒。

“那還是什麽?”江流睜著淚汪汪的眼眸問。

“你要明白什麽是畫,就不能被局限,要懂畫,首先要懂‘韻’。畫由韻生,不可脫離本質。”木有枝含笑答道,“你父親當年……”

“父親也會作畫?”江流大聲問道。

“快看書吧。”木有枝收斂笑容,淡淡地答。

在之後的日子裏,木有枝教江流識字念書。箱子裏的書籍涉獵頗廣,有聖人之言,亦有鄉野趣聞;有治世通鑒,亦有舊聞野史。兩年的日子裏,江流快活著也難受著。

快活的是每日皆有新事,對他這個從未離開過草原的孩子,這是何等的欣喜。難受的是木有枝答應教他丹青,卻遲遲未提。更讓江流難受的是,每當涉及黃布上所寫三字時,她總是避而不談。縱是如此,江流如饑似渴地攝取書上文字,縱然看不懂那三個不明所以的字,卻能從那些不同的運筆,感受到阿姆那時的心情——時而柔情脈脈,時而憂愁,時而悲憤,時而憐惜。

江流十一歲時,書中典故已能信手拈來,詩詞歌賦亦可揮灑自如。曉前人事,明今世因。就算是當朝的太學生,也不一定較量得過。此刻,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畫為何物,手中也有了提筆的衝動。

木有枝卻說:“江流,這人間草木你可看夠了?”

“木姐姐,我出生就在這裏,一草一木俱了然於胸。”江流這話倒是不假,他天天跟這些打交道,哪兒有不清楚的道理。

“那好。我且問你,青草的莖葉之間,青白間隙裏可有顏色?”江流聽罷訝然不知所措。

“不要埋沒了你這雙好眸。”木有枝哂之。

這花是開了又謝,這水是漲了又枯,反複五載。江流先是留意身旁一草一木,兩年過後,江流已可在兩草還未發芽之時便知哪株先長出來。三年後,已可將箱子下的諸多字畫評出個品來。五年後,唯有自然活物可入眼,見字畫便覺惡心,不過是潑著顏料的宣紙罷了。

十年過去,木有枝沒有教他作畫,沒有告訴他的身世。可縱然江流心裏有些不耐,卻不願惹惱木有枝,隻因舍不得她離開。

“現今,你可知道何為畫了?”

十年光陰,潛心鑽研,已經磨平江流的少年心性。他沒有了往日的輕狂浮躁,謙遜內斂,越是學習,越是明白作畫的深遠博大,越是有著一種敬畏心,隻得老實答道:“不知。”

“那就提筆一年。”木有枝露出欣慰的笑容,雖然才讓江流拿筆,卻已讓他足覺欣喜,“提筆十日不動則算大成。”

那年冬季,寒風凜冽,江流已到最後關頭,手臂幾如無物。

“夠了。”隨著話音響起,江流昏倒在地,手臂卻還死死逮著筆,不肯鬆手。

“如今懂了嗎?”木有枝溫柔地問。

“有些明白了。”躺在床前休息的江流,露出少年的微笑。

“說來聽聽。”

江流應聲答道:“所謂畫,與其說在紙上勾勒線條,臨摹世界,不如說將心中所見所想的圖像描摹出來。比如我這一筆!”

江流顫巍巍地提筆,在白紙上畫了一道墨跡。

“這是綿延青山。”木有枝麵有喜色。

接著江流又是一道墨跡。

“這是流水不絕。”這一筆中竟有青氣。

接著又是一道墨跡。

“這便是坦**荒原了。”木有枝點了點頭。

“所謂畫技,最初為淡描,最終為嵐動,手中有氣,可拂俗塵。”江流說完這句便沉沉睡去,木有枝卻注視著少年日益俊朗的麵容。

“痕斷,一切如你所言。這個孩子天賦超常,真是繼承了你的畫意。”遙想當年,她露著有些沉重的微笑,“你要是能見到就好了。”

江流卻並不知道,此刻的他提筆作畫,已是上層的“嵐境”。

光陰如梭,四載輪回,木有枝終於教了江流作畫。四載四物,每年畫一種。

初始,作畫浮雲。到最後,畫中的浮雲引得碧霄鳥誤以為真雲,穿破畫紙而去。

第二年,作畫清風。江流悟出以物禦物之理,不直接畫清風,反而畫各種風吹拂下的青草。到最後,畫出的清風裏甚至含有花香,惹得蝴蝶爭相撲來。

到第三個年頭,作畫餓狼。江流克服心中的恐懼,與上百匹餓狼對視,著極致畫藝於狼眼,也因其戾氣太重,這幅畫卷始終不曾再被打開。

最末一年,作畫雄鷹翱翔。木有枝要求甚嚴,隻取翱翔過程中最具神韻的一瞬間。江流一年間看雄鷹振翅騰翔不下千次。振羽千遍,一飛衝天。振羽千遍有“神”,卻不具雄鷹霸道之“韻”,翱翔雖有“韻”,卻遺失振翅之“神”。唯有騰飛的那一刹那,最有神韻。

朝陽光輝之下,見雄鷹振翅騰飛,江流極速運筆,將騰飛那刹間的英姿與陽光和神山之美相互交融,構成一幅大氣磅礴的《神鷹逐日圖》。

畫成那夜木有枝看過之後,終於露出相隔十五載的第二絲笑意。

不同的是,那時的幼童如今已是豐神俊朗的男子。在木有枝看來愈發與那人相似,而她多年未變,一顰一笑仍是那般醉人。

江流不禁心神恍惚。

雖然不願意去想,卻也不得不承認,江流已經長大了。歎息間木有枝從袖裏抽出一塊輕紗將自己的臉蒙住,轉身出了帳篷。

隻留下江流望著背影癡癡發呆。

翌日清晨,江流起身做事,卻發現帳篷裏的那張《神鷹逐日圖》中,神鷹竟然不見了。

莫不是展翅高飛了吧?江流悠悠地想。

畫匠

彼時還在草原,現在卻已體味到迢遞高城,朱紅深牆,一派皇家氣象。

進宮的江流剝下那身肮髒的奴隸衣服,穿上了月白色的素淨長袍。作為一名新晉畫師,能如此穿戴,已足見聖上隆恩。

與之前相比,一月未竟,過往種種竟已全然變換。彼時不過一介“魯奴”,此刻竟已身受皇恩。

南柯一夢也不過如此,但此刻月圓宮靜,他竟有些想家。

還有,木姐姐。

離別那晚,他魂不守舍,眉頭緊鎖,沒有認真作畫。

“現在我倒是教不動你了。”木有枝這一聲輕歎,便把魂遊千裏的江流給拉了回來。

“哪有?姐姐教得好。”江流趕緊反駁,生怕木姐姐好不容易舒展的眉頭又收斂起來。

“教得好你還不認真聽。”木有枝嗔怒。

“我是怕今後都聽不到姐姐講課了。”江流學得這身本領,早已百煉成鋼,百折千難亦是無所畏懼,此刻卻落下淚來,饒是朝夕相處的她也是覺異。

“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木有枝打趣地說。

“是有人……讓我走。”江流聲音極小,這話卻字字打在木有枝的心上,她不由得心頭一驚。

在木有枝的幾番逼問下,江流隻得講出事情原委。

這幾日草原上來了貴客,據說是自帝都來的人,來邊關草原狩獵。今早江流誤入狩獵場牧羊,正準備找點什麽來畫時,就見幾名衣著華貴的公子哥被一大群人簇擁著,正在對麵草場上比箭獵鷹。前幾名年齡較小的,試了多次還傷不得雄鷹分毫,轉眼隻剩兩名公子。其中一名衣著玄黃,足具貴氣。他搭箭有力,眼神極是凶狠,飛羽射出時幸好雄鷹急忙側翼,不然定被射落。公子一箭未中,便亂了陣腳,竟然一口氣搭上了五支利箭。要駕馭五支飛羽,縱然是神箭手哲別也做不到,結果自然悉數落空,那公子氣急敗壞地把狼皮箭筒扔在地上。

雄鷹已察覺到了危險,急忙旋身極速離去。剩下最後一名公子,他臂膀不那麽壯實,搭箭也不那麽急促,動作看起來慢悠悠的。可就在這時,就在江流也覺得沒有希望的時候,飛羽瞬發而至,蒼鷹跌落草原,獵犬們競相爭奪。而那公子竟然沒有半點欣喜,隻是自顧自地離開。那一刻,江流忍不住把英雄留給眾人的背影畫了下來。

忽然,江流被一名壯漢從身後抓了起來,擺脫不得。隻聽那壯漢大聲喊道:“有賊人。”

那衣著甚是華貴的公子連看也沒看江流,就對那壯漢說:“是賊人便殺了。”想來是剛才比輸了,現在拿江流這條命出氣。

“是,太子。”

江流沒想到這衣著玄黃的公子竟然是當朝太子!

“等一等。”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江流抬頭看去,正是剛才瞬間射殺蒼鷹的人,他翻身下馬向太子跪下,“太子,請交予微臣審一審,看他有什麽歹心。”

聽得這話,江流稍稍定心。太子輕蔑地說:“皇兄要審,去審便是。你智勇無匹,我哪及得上。”

“太子何出此言?您文武雙全,堪為皇子表率。”他頭也沒抬,隻是辯駁。

“哼。”太子打馬而去。

“王爺。”剛才抓住江流的大漢恭敬揖拜。

“你下去吧。我來審他。”王爺沉沉地說。

“這可使不得……”大漢話音未落,察覺到王爺眼角的餘光,一股寒氣從腳心直躥頭頂,連忙拜過退去。

“真是委屈你了。”王爺收起那鷹隼般的目光,將江流扶起,拂去身上的塵土。

王爺雖然沒有半點架子,可江流驚魂未定,說不出半句話來。

“這是獵場,你此做什麽?”

“我……我不知道這是獵場,沒人告訴我。其他草原皆被豪奴所占,這塊水草難得肥美,也就到這裏來放牧了。”王爺見確有羊群,相信了幾分。而他的目光卻未在羊群上多做停留,而是看向江流手中的畫。

“這是你畫的?”王爺將畫紙鋪陳開來,甚是中意。

江流點點頭。

“我瞧你談吐不俗,又有這一手絕藝。不如隨我回帝都,父皇喜好丹青,將來定有大用。”王爺一把抓住江流,毫不介意他那滿是泥汙的手。王爺這般禮賢下士,教江流甚是感動,饒是古代賢君也不過如此。

“可我……”江流搖頭道,“怕是要辜負王爺美意。”

“這是為何?”王爺麵有慍色,可隨即消散。

“我父母早逝,全憑一位姐姐帶大。我要是一走,她定沒了依靠。”江流道出難處。

“接她同往便是,在下絕不虧待二位。”王爺雙眸間盡是誠懇。

“姐姐,你跟我同去可好?我一生一世對你好,定不相負。”江流一下跪在木有枝麵前,眼中淚光閃動。

“唉。”木有枝半晌未答,隨即一聲長歎,“奈何天意。”

“姐姐?”江流感覺她話鋒不對,趕緊逼上一步。

“今晚就是最後一堂課了。”

“姐姐!”江流大喝。

“拿畫來。”她一聲低語,將他的氣勢完全壓製。

江流奉上那被塵封多年的畫卷。多年過去,這幅畫卷如今依舊如新。

“這是你父親的名字。”木有枝雙目流下淚來,“他的名字叫——江痕斷。”

“墨痕斷處是江流。”她說得緩緩,仿佛這些話,怎麽都說不快,“他被捕入獄,正是你誕生之時,就化用了這首詩。你的家鄉正是帝都,你是那兒的人,早晚要歸巢的。”木有枝輕聲歎息,“這是命。”

不怪如此相像。她心頭暗想。

可惜你不是他。

“我帶你走,我們永遠在一起。”啪的一記耳光,木有枝下手頗重,江流的臉頰紅了起來。

“我是你姐姐!你剛才對我說的算是什麽?!”

江流忽然才回過神來,剛才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麽。木有枝站起來,猛地將畫布扔到火盆裏,在江流伸手去抓時就已經化為灰燼。

“你這是做什麽?”江流的眼淚流了出來,這是阿姆留給他唯一的遺物。

“你記住,去了帝都,不能向任何人提起你父親的名字。”木有枝轉身背對他閉目道,“還有,你切不可提到自己的出身,更不可提到你父親的名字。從今以後,你就在宮裏本本分分做人,或可避過大難。”

“姐姐。”江流這個七尺男兒此刻已是帶著哭腔說話,“跟我走啊。”

她撫摸了江流的發絲,飄然離去,隻聽得一個婉轉的歌聲響起——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千仞宮門內,權力交錯間。

江流將寵辱看得很淡,不願學人趨逐名利,一心想著木姐姐說的本本分分做人,不敢逾矩。可江流的畫技確實太過高超,每畫一幅都會得到帝君的嘉獎。久而久之,陛下已不再要其他畫師作畫,低一級的畫匠更是沒了吃飯的活計。縱使江流小心做人,謹慎處事,也少不了流言碎語,沒來由中傷。

之後,江流除了為帝君畫畫,隻把自己關在房內,為的就是將那些流言拒之門外。江流來這裏不久,便將這一座皇宮內外看透。無非是趨勢逢迎,兩麵三刀,爾虞我詐,鉤心鬥角。他不禁想念起邊關草原上那些“純粹”——純粹的美麗、純粹的強大、純粹的殺戮。

那些純粹構成的世界,是那般酣暢淋漓。

他更懷念木姐姐,也不知她過得可好?

一夜良宵,帝君於高台之上大宴群臣,江流奉命作一幅《帝君恩澤圖》。因為帝君喝酒必醉,大臣們也紛紛效法,使得場麵極為混亂。幸而江流筆法老到,大宴畢時,此畫已成。

就在江流準備收拾工具回房休息時,隻聽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你這也算作畫?”

江流驚詫地轉身回望,見是一個瞎眼老頭。他看不見自己所繪丹青,何出此言?但是瞎眼老頭的手指上長有許多老繭,一看就是作畫多年的前輩。江流忙恭敬道:“還請前輩賜教。”

“你這小子倒真會賣乖,比那些個沒本事又大言不慚的人強多了。”老人樂嗬嗬地笑了出來。

果然是在試探我。江流暗想時長籲一口氣,隨即問:“前輩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隻聞著你那畫裏全是凡塵胭脂氣,臭不可聞,臭不可聞啊。”老人家連忙擺手,隨即在那滿是皺紋的臉上擠出一個笑容,“讓老頭子帶你去看什麽是真的畫。”

老人甚是有力,拉著江流的手夾在腋下就走,江流是擋也擋不住。

隻聽見兩個收拾殘局的小黃門道:“那個老瘋子,逮誰說誰畫得臭。他真是瞎了眼,隻能用鼻子來聞。”

“也該江流倒黴,誰叫他自命清高。”另一個麵露鄙夷,幸災樂禍。

江流被老頭子帶到皇宮的一處荒園,看樣子是廢棄的園林。那老頭子雖然看不見,對路卻熟得很,不要人牽,不要人扶,徑直走向內屋。不多時,拿出一盞燭台,還有一卷字畫。

江流瞧這卷畫,宣紙已經發白,看似有些年頭,也不知是哪家真跡,心想:“看看也無妨。”正要伸手去拿。

那老頭兒一把讓開,笑嘻嘻地說:“別慌。這畫可會灼瞎你的眼。”

“灼瞎我的眼?”江流不明白。

“因為太美。”老頭子忽然收斂了笑容,黑洞洞的眼眶盯得江流心裏發毛,“總之,你隻能看三眼。每看完一眼就得閉上眼睛。老頭子我呀,是不想折了你這個人才。”

“遵命,前輩。”江流此刻是越來越有興趣。

畫卷剛剛展開時,江流就有一股異樣的感覺,就仿佛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清涼無比,又熱情似火,好似崇山峻嶺,又好似一馬平川,總之說不出的神秘。

“什麽!”江流驚呼出來。老頭厲聲喝道:“閉眼。”

江流趕忙閉上眼睛,他不敢相信這古老畫上的女子竟然長著跟木姐姐一樣的臉。但是,又是那麽不一樣。記憶中的木有枝雖然風華絕代,卻還可以直視。為何這女子這般美,隻是看一眼便勾魂奪魄,外帶眼睛灼傷般的疼痛。

過了許久他才恢複過來,老頭子嗬嗬地笑:“你不該看得這麽貪婪。”

“這第二眼你先準備一下,老頭子給你展開畫卷,你隻能盯一眼。”老頭子囑咐道。

江流已有了想看的地方。一眼,足夠了。

老頭子隻一抖,畫卷又舒展開來,江流的目光趕緊移動到畫角,眼睛更是疼痛,心頭一震。

畫角上赫然寫著——江痕斷。

隻見筆鋒勾連不絕,纏纏綿綿,有著一股神山般不可動搖的驕傲。

眼睛更痛了。

“江痕斷!”江流驚呼而出。

“你曉得他嗎?沒想到你年紀輕輕竟連前朝舊事也都知道。”老人家露出敬佩的笑容,隨即自豪地大笑,“跟我的仙物相比,你說說你的畫,是不是俗塵?”

“老人家,這畫你從何而來?”江流看到自己的家世謎底近在咫尺,怎能不追問。

“當然是我自己畫的。”老人家自豪地說。

“您就是江痕斷?”江流實在不願相信,他的父親竟然是這麽一個瞎眼老頭兒,夢裏的那個男人竟然落魄至斯。

“唉。”老頭兒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他向江流伸出手,“來,扶我到屋裏坐。我慢慢講給你聽。”

江流強壓住五味陳雜的心情,扶著老頭兒坐定,隻聽見他說:“這畫是我臨摹的。”

“臨摹?”江流胸口鬱結稍緩。

“這幅畫,你聽我慢慢跟你說。”老頭子端起茶杯,對著杯裏的茶水輕輕一點。那故事也隨著這圈波紋**漾開來……

正是盛世出才子,那時有一名叫江痕斷的畫師出現在宮廷裏。他有一手絕技,曰,拂塵,意為拂除俗塵。任何凡塵之物,到了他的畫卷上,都會展現出最本源的美感。

帝君喜好丹青,自然對他寵愛有加。到了最盛時,甚至驅趕嬪妾,與之同寢同食。這江痕斷也是恃才傲物,他的眼神從來不會為任何事物多停留片刻,就連他與帝君同食同寢時,大多數時候也是不睜開眼睛的。

其他的眾多畫師雖然妒忌,卻拿他毫無辦法。畢竟自己沒有這一手絕藝,就算設計害了他又如何?還不是一樣得不到帝君的賞識。那時,江痕斷是開國六朝以來,最顯赫的畫師。

帝君占有欲極強,凡是他想要的天下至寶,隻有得到才會罷手。為這個,帝君還專門修起了一座千層塔供他收藏奇珍異寶。但是,帝君最珍貴的寶物並不是器物,而是一個人,那就是當朝皇後,也就是畫裏的女子。

傳說皇後是天下第一美人,一顰一笑都傾國傾城。可就連器物都有消逝之日,何況人的容顏。於是,帝君想了一個法子,讓江痕斷把皇後的美貌畫下來,永恒地保存下來。帝君甚至想將來帶到帝陵裏去,與美長伴。

偏偏帝君又極端猜疑,他生怕江痕斷會愛上皇後,甚至害怕他窺走皇後一絲一厘的美貌。帝君想了一個法子,隻讓江痕斷從水中的倒影裏看一眼皇後。江痕斷無法推辭,跟著帝君來到了千層塔裏,隻在水中看了一眼皇後。哪知,江痕斷說出他此生唯一的請求。

“陛下,請容我再看一眼。”帝君雖然一萬個不情願,卻不能讓畫師沒看清楚就作畫,於是讓他看了第二眼。

帝君思量這下差不多了吧。怎料江痕斷說:“陛下,請容微臣看最後一眼。”此話一出,帝君震怒,把水打翻在地,負手而去。江痕斷跪倒在地,身體不住哆嗦,可口中還是喃喃自語道:“最後一眼,最後一眼就成了。”

他跪下去的那一瞬間,看清了最後一眼。

那幅畫帝君本限他三日之內畫好,怎料江痕斷冒著抗旨的風險,一拖竟是三個月,一直拖到帝君天辰節的那一日。

就在那日,帝君展開了畫卷,一看便目不轉睛。周遭的大臣們雖未見到此畫,看帝君如此專注自然連連稱好。可是,美好隻是瞬間。周圍的侍從們全都捂著眼睛在地上打滾,陛下的眼睛開始流淚,繼而流血,最後竟然瞳孔爆裂。即便是如此,帝君還是直直地瞪著畫。

那日,帝君駕崩。

而江痕斷的眼睛也瞎了。

“我知道你要問什麽。”老頭苦苦地笑了笑,搖搖頭說,“那時,我便站在先帝背後。我隻是一名畫匠,連畫師都不能算。偏巧我有一項絕技,那便是過目不忘的功夫。這幅畫,是我按照腦中的印象畫出來的。

“我這雙眼睛毀在這幅畫下,也不枉活一場了。”老頭子空洞的眼眶裏竟有晶瑩的淚水。

“前輩。那……那幅真跡呢?”江流趕緊問。

“孩子,你別急,聽我慢慢說。”老頭子用枯枝般的手擦了擦眼淚。

那日之後,朝中大亂。當今帝君也就是在那場戰役中殺死哥哥的兩個兒子,自己當上了帝君。此事號稱“畫嵐之變”。不過,江痕斷肯定在劫難逃。聽說他的結發之妻,抱著剛生下來幾天的孩兒,拖著本該坐月子的身體被發配到了邊疆。邊疆天寒,那時候去,即便不死也要落下個頑疾吧。

可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就在江痕斷將要被行刑的前一個晚上,皇後暴斃身亡。有傳言那畫是不祥之物,畫裏的女子把皇後拿去做了冤鬼替身。可也有人說,看見皇後在暴斃的那個夜裏,去見過江痕斷。

不過不論如何,現在說什麽都是空的。隻是傳言說,皇後暴斃的原因就在這一卷畫軸裏。這畫卷也被視為不祥之物,被永遠封存在千層塔裏,永世不得開啟。

江流聽罷,雙目淚流,但又異常堅定。因為許許多多的疑問都噴湧了出來,他還來不及悲傷。

木姐姐就是皇後嗎?可是皇後死了這麽多年,怎麽又會出現在我的麵前?

阿爹跟皇後到底有什麽關係?

皇後又為什麽會暴斃?

看來隻有打開畫卷才能一探始末了。

“前輩,我怎麽才能打開畫卷。”江流請求道。

“開啟畫卷?”老頭子大笑了出來,“除非你位極人臣,有了翻雲覆雨之手段,顛倒人倫之氣魄,否則你想也別想。”

“那……我就位極人臣。”江流臉色陰沉,眉宇之間有一股紫色桀驁之氣。

浮生

“江丞相,小的給您找來了。”掌匙小吏對著江流鞠躬哈腰,江流卻連正眼都不給他,隻是淡淡說:“開門吧。”

小吏自知討了沒趣,隻得手腳利索點兒去開門。

一聲吱呀作響,好似有江流半生那麽長。

自那日從前輩口中得知此畫秘密,江流便辭掉宮裏的差使,到王爺的府裏做了一個幕僚,棄筆不再作畫。江流第一次見到王爺,便知道他是要做大事的人。他禮賢下士招募能人,又手段毒辣令部下生畏。他那後腦勺上凸出的反骨,更是定下他此生的命數。而太子有勇無謀,驕縱易怒,實非明君。

江流輔助王爺三十餘載,拉攏朝堂勢力,結黨成派。還在最關鍵的五次事件中,獻上五策,助王爺獨斷乾坤。江流也獲得了自己應得的——朝廷第一大員不說,還是開朝八代以來第一個異姓王。新帝君可算是為他壞了祖宗的規矩。

隻為那畫上的一句話,隻為阿姆的過往,隻為阿爹的真相,隻為木姐姐的恩情。

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江流緩步走上塔頂,叫一幫忠仆在外邊候著。

他推開房門。可能是許久沒人來的緣故,這裏灰塵滿布。曾經皇後的臥室,現在成了放這不祥之畫的寢宮。他走上藏寶閣,從最深處拿出那幅畫來,深吸一口氣,緩緩打開裝畫盒的紙蓋。

一封泛黃的信紙映入瞳眸。

江流生怕這封信被損毀,他那一雙已經顯得蒼老的手掌小心翼翼地翻動著紙頁。這封信的抬頭竟然就叫江流倒吸一口冷氣。

隻見赫然寫著四個大字——江流親啟。

這會是誰寫的呢?

江流目光瞟向最末,又是赫赫然四個大字——後之婢女。

一個婢女怎會想到給六十年後的我寫一封信?江流耐住心中的疑惑讀起這封信來,那顆早已沒有生氣的心,竟然再度感受到了溫暖與疼痛。早已幹涸的心泉如今再度噴湧。此信讀罷,頓覺浮生不過虛度,那許久未曾拿筆的手,已沾滿了世俗的奸戾,再不配作畫了。真是枉費了阿爹的一番苦心跟皇後用性命換來的恩情啊。

江流轉身把門鎖住,展開那幅畫卷,最後看了眼畫上的字句,推倒了燭台,將一切交付於這熊熊烈火。

忠仆們看到房裏著火連忙疾呼大人,可是江流並未回答。他們料想大人已經被熏暈,正待撞門而入。

就在這時,江流推門走了出來,一言不發,默默向塔下走去。

仆人們呆呆望著,隻覺丞相大人,在此刻——真正老了。

那夜,千層塔燃起的火光,將整個帝都照亮。

為君

江流以為將這畫燒掉,往事便如煙散去。殊不知,在他尚未出生時,已有一個女子,在她即將分娩而被發配之際,一筆筆寫下了這一段秘史,托老父放於宮廷深處。

隻記得當日將書卷交與老父時,父親老淚縱橫地歎道:“若非與這逆臣江痕斷相遇,你也不至於與他結親,更不至於落得如此下場,毀我三代清譽。”

麵對盛怒的父親,即將臨盆的她猛地跪倒在老父麵前,一下下磕頭道:“父親,我不怪他。那日他來府上為我作畫,便已將我的心困在畫裏了。不論他是否愛我,我都願意為他而活。”她忽然慈愛地撫摸著滾圓的肚子說,“江流是他的孩子,讓我為他留點血脈。”

“你可知皇城上下,皆傳他與皇後有染。”老父垂涕道,“如此你還對他不移?”

一行清淚落了下來,女人用手擦了擦。“縱然如此,我也不移。不然江流從哪兒追溯他父親的英姿?”

“我……”女人的頭低了下來,似有一腔悲鬱道,“不知道。”

或許,在她心中也是有恨的吧。

“不過,我想痕斷這麽做,自有他的道理。”女人狠狠地說,眼裏有一團火。

後世的文人將這一段秘史編成了傳奇,被說書先生傳遍大街小巷,最初流行於世時,有不少癡男怨女聽罷之後,紛紛走上殉情之路,後稱為“千古奇怨”。

故事這樣說:

寒冬臘月,地牢裏的棉被如同無物,渾身上下感受不到一絲暖意。江痕斷把手放在身前,就算明日就要開赴刑場,這拿筆的手還是得保護好。

可事到如今,筆墨丹青已經完全不能占據他的心了。因為他還要在心上留出兩塊白絹,一份鋪陳愧疚和思念,一份保留那夜的驚豔。

其實,留名後世,從來都不適用於江痕斷。他的拂塵神技本就始終忠於自己的內心。可如今,他有了結發妻子,還有即將出生的孩子,現在皆因自己要被流放邊塞草原,過著朝不保夕,顛沛流離的生活。

每憶至此,他的心便覺一陣刺痛。

“快點兒啊!”獄卒顯然是收了某人的錢財,否則他這等重犯怎會被允許探視,是嬌妻喚人來照應我的嗎?

心裏更是難受。

來人是兩名渾身上下裹得嚴實的女子,江痕斷聽見其中一個女子說:“娘娘,我去門口看守。”

江痕斷心頭猛地一震,竟是皇後!

“江先生,連累你了。”娘娘取下麵罩,麵露愁容。

“沒什麽連累不連累的。”江痕斷隻是淡然一笑。

刹那間,相向無言。

“江先生,”沉默之後,皇後竟有了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想來你是幸運的。明日赴了法場,便解脫了。總好過我,竟戀上你眼中的那個自己。若無你的注視,我的美又有何意義?”一汪清淚帶著笑意流出,好似一彎細流。

“我有幸一睹驚鴻倩影,此生足矣。”江痕斷對親人是愧疚的,但是每想起那一抹驚豔,心裏竟後悔不起來。

對已臻“拂塵”的江痕斷而言,有什麽比保留天地至美,更值得付出一切的嗎?

“先生可有何未竟之事?”皇後抹去那一行淚水,帶著實現一個承諾的莊嚴,鄭重問道。

“我此生已經見過人世最美,本已沒有什麽好留戀的。”江痕斷本溫潤清澈的眼眸,突然有了厚重的愁緒,“隻是,我那尚未出世的孩子定有著遠勝於我的丹青造詣……可惜,沒機會教他了。”江痕斷那沉痛的眼神,仿佛劃定了陰陽兩隔的溝渠。

他永遠都無法親撫愛子了。

皇後沉吟片刻,答道:“本宮親遂先生願。”

“哈哈哈。”江痕斷笑了出來,“娘娘久居深宮如何出得去啊!”

第二日,江痕斷赴法場時便得知皇後暴斃的消息,送消息的正是皇後的婢女。

“她這是為何?”送行飯總是異常豐盛,江痕斷端著一杯酒品著,緊閉雙目,幽幽地問。

“娘娘說,士為知己者死。先生是娘娘唯一的知己者,一條賤命,不足為惜。”婢女為先生倒酒,她雖然流淚,卻不曾有半點哽咽。

“縱然死了又有何用?”江痕斷依舊冷言,婢女卻並不在意,隻是說:“娘娘用一丈紅綾懸於房梁,身著豔色長袍,聽聞方術之士說,這樣能變成晝伏夜出、以地陰之氣為生的幽魂,以六年之功乃成。若真是這般,娘娘就能在夜裏教江流學畫了。”

“竟然這般……”這一番深情重義,叫江痕斷怎樣言語。他心中顯現出皇後的倩影,有一種別樣情緒。我對她,真隻是畫家對至美的追求嗎?

窗外雪落更甚。

“娘娘死前,留有一言於畫上。”女婢說這話時眼中流出的已是血水。

“請講。”江痕斷口中語氣尚且平淡,可心中早已翻覆。

“山有木兮木有枝。”婢女話畢,一口鮮血湧出,早已服下的毒藥發作,就此長眠不起。

江痕斷杯中沾染了婢女的鮮血,點點滴滴,好似笑靨。

“這寒冬臘月,若作一株梅花,豈不美哉?”

遂一杯飲罷,往事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