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但是平心而論,葉丞對於如今詠鵝狀態的鍾酉酉,多少感到有些棘手。
他雖然也曾經曆過少年階段,但自身叛逆期來得隱秘而持久,與鍾酉酉激烈張揚的叛逆方式並不一樣。又男女性別不同,加上鍾酉酉多重變故的原生家庭影響,葉丞即便在當晚處理完次日下午會議所需匯報內容後,又惡補了大半個晚上有關青少年叛逆期應對策略的論文與書籍資料,也很難覺得次日的會麵能有多樂觀。
更何況,兩人還多年未見。鍾酉酉大約連他的長相都早已忘記,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去試圖說服一個早慧又個性的小姑娘,怕不是要引起劇烈反彈。
為了以防萬一,葉丞在次日中午去接人之前,甚至還事先預想了數種可能會發生的意外情況。從鍾酉酉不滿吵架到跳窗逃跑再到撥打110報警都有考慮,卻完全沒有想過,在輔江大學本科公寓樓前接到的鍾酉酉,全然是另外一副麵貌。
——昨晚那一頭紮眼的白毛被黑色長發取代,攏在耳後顯得文靜又乖巧,淺色的外套跟圍巾毛衣牛仔褲運動鞋都是學生時代再普通不過的標配打扮,一張臉上幹幹淨淨,眼睛四望片刻,來回之間不含一絲雜質,黑白分明。
如果不是已經領教過並且確定了鍾酉酉的另一副麵目,葉丞完全難以將眼前這個安靜秀氣的小姑娘同前一晚在麵店中見到的冷鬱乖張畫上等號。
再是準備充分,此情此景也不免有些心情微妙。葉丞靜了一靜才滑下車窗,盡量自然地打了聲招呼。
鍾酉酉表現得甚至比他還要自然。她大方得體地打完招呼,上車,係安全帶的時候還不忘再次禮數周到地補充了一句:“聽說您這次回國期間非常忙,今天出來真是太麻煩您了。”
“沒有關係。不用這麽客氣。”
一路上鍾酉酉都是端淑文雅的學生樣子。
她年紀還小,大約是還在抽條的原因,除去臉上兩團嬰兒肥,手腳都顯出一點偏瘦的模樣。坐姿筆直端正,表情恬靜平和,葉丞說一句,她便禮貌性地回一句,一句話不多說,但也不曾擺過臉色。甚至在被提及父親鍾建功近況時,都能眼皮不眨地應付上一句“還不錯”,所謂家風良好舉止有度,大約也不過如此了。
等到進了餐廳,更是客隨主便。沒有忌口,酸甜鹹辣都可,並且還又附贈了一摞的感謝。如果腦子不夠活絡,估計已經被鍾酉酉反複提及的“還好”“都行”“沒有問題”類似關鍵詞給糊弄過去,很難察覺到她其實防備心很重,事事都可以的背麵,恰恰是對自身近況的隻字未提。
葉丞心知肚明,表麵無事發生。等詢問過鍾酉酉如今的口味偏好,點完菜品,又開口問起學業。
“一年預科之後,有沒有想過去學哪個或者哪幾個專業?”
輔江大學對於少年班學院特別設有一年也即兩個學期的預科製度。大一期間這群天資優異又年齡偏小的學生隻進修基礎學科課程,等到一年預科結束,才會根據個人興趣意願,在學校眾多專業中選擇一門乃至幾門進修相關課程與學位。
葉丞此前已經從輔導員薑敏那裏了解過鍾酉酉對於計算機和數學兩種專業方向的興趣,隻是顧及青少年往往高敏感的自尊,為避免被視作在窺探隱私,才以一個問句形式開啟話題。他有同鍾酉酉認真討論一下對未來學業規劃的想法,然而鍾酉酉顯然並沒有相同意願,聽完問題,隻說了句“還沒想過”,就再沒說過別的話。
葉丞看了看她。
“意思是現在還沒有特別感興趣的專業方向?”
鍾酉酉接過服務生遞來的飲料,輕聲道謝後,朝著葉丞眼神真誠地點了點頭。
葉丞看過去一眼。最終沒有再多追問。
一頓飯下來,鍾酉酉的保留顯而易見。
兩人的每一句交談都感覺得出來她並不準備在今天之後跟葉丞再有什麽關聯。並且雖然掩飾得不錯,但在席間偶爾看向手機時,還是能夠察覺出鍾酉酉的一點心不在焉。甚至在最後結賬時,如果不是葉丞堅持,鍾酉酉連不菲的餐費都希望兩人能夠平均分攤。
葉丞本來就不曾期望一頓午餐能令兩人關係增進到多麽熱絡的地步,見鍾酉酉態度如此,也就更不再強求。
本就隻是兒時的一點回憶,如今各有人生軌跡,平行漸遠是世間常態。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待在輔江大學,兩人的關係可能還可以進一步緩和;但事實上葉丞還有不到一周時間便要離開,並且這幾日日日都忙碌之極,能騰出一個中午的時間單獨會麵吃飯,已屬不易。
兩人返回學校時,時間剛過下午兩點。
葉丞兩點半有一場不大不小的研究所會議,是接受輔江大學客座教授聘請之後的第一次正式露麵。車子在本科公寓樓外停下,鍾酉酉再次客氣地表達了感謝,下車的時候,葉丞叫住了她。
“我會在輔江大學待到下周二。另外,如果平時遇到解決不了的麻煩或者難題,以後也可以考慮找我幫忙。”
葉丞說話的時候微微側過頭,聲音不大但清晰,就像是冬日午後裏稀鬆平常的一句聊天。“以前小時候的事你或許已經不記得,但我還記得一些。所以,在我看來,今天也隻是我們兩個的會麵,與其他長輩無關。”
鍾酉酉靜了一下,睫毛微掩,片刻後說:“我知道了。謝謝您。”
鍾酉酉進去公寓樓之後,葉丞也回了辦公室整理會議材料。二十分鍾後他下樓前往研究所,途經本科公寓區時不經意間一轉眼,再次意外見到了駱賓王筆下的詠鵝選手。
鍾酉酉在短時間裏完成了白發濃妝綠裙紅靴的一鍵換裝,一張臉上肅殺湛然,正急匆匆朝著校門口的方向趕過去。
葉丞沒有忘記她在前一晚曾跟人約定的三點鍾淮北街。在那之後他還查過淮北街的地理位置,與輔江大學有段距離,地處城北商業區一角,僅從地圖上來說,看不出有其他特別之處。可不遠外的小姑娘分明眼眸極冷,與其說像是去約會,更不如說是準備去約架。
葉丞看著她越跑越遠,直到上了一輛計程車。他在原地沉吟片刻,還是給研究所所長打了通電話。
“趙教授,下午好,我是葉丞。很抱歉我臨時遇到急事,今天下午兩點半的會議將無法按時參加……”
葉丞甚至沒有等到對方回應,已經開了轉向燈,車子利落掉頭,隨即朝著計程車方向跟了上去。
他尾隨的距離不算近,將近三點,遠遠看到鍾酉酉在一個小巷子前下了車,緊接著身子一拐,隻一個錯眼的工夫,人就已經消失在巷子裏。
等葉丞泊好車,走近鍾酉酉方才下車的地方,才發覺旁邊外表看上去很普通的街巷口其實內裏極深闊,一眼長望甚至不見盡頭,又處處都是燈紅酒綠的靡亂景象,來往不僅年輕人居多,且個個奇裝異服氣質頹喪,清朗白日下甚至也宛如百鬼夜行,反倒襯得一旁正常人模樣的葉丞有些格格不入。
葉丞環顧四周不見人影,退後幾步給沈樞打了通電話。不等對方拉家常,直接劈頭問道:“淮北街是什麽地方?”
“……你怎麽會知道那個地方?”
“哪個地方?”
“……就是什麽都有的地方,包括你想得到的跟想不到的。”沈樞的聲音頓時變小,“那地方亂得很,什麽人都有的。我之前去過一次,體感很差,後來就沒再去過。你問這個做什麽?對了,你這個時間不是應該在跟未成年違法約會嗎?我跟你說,你可不要這幾年在國外待久了就被資本主義那套做派腐蝕了心靈啊,咱們現在國內可依然還是法治社會,跟你幾年前沒出國的時候沒差……”
他兀自在另一端喋喋不休,葉丞索性掛了電話。
巷子裏處處是酒吧夜店,晃得人眼花目眩。葉丞臉色微沉,快速將營業狀態的娛樂場所一一篩過去,沒有找見鍾酉酉的身影。又尋了一段距離,忽然瞥見墨綠裙子的一角,很快又被一叢花木隱去不見。等走過去,才看清那處不起眼的角落後麵,是一個被刻意遮掩住的KTV入口。
他順著樓梯往下,越往裏光線越暗昧,還能聽見隱隱的男女調笑聲。葉丞在盡頭的拐角處終於找到鍾酉酉,她正偏頭瞧著麵前兩個舉止流氣的男生說話,眼神譏諷倨傲,沒過一會兒,不知回了句什麽,其中一個男生瞬間拉下臉,旁邊一個女生趕緊解圍,緊接著鍾酉酉便被三人半簇擁著進了旁邊包廂。
葉丞目光微深。不久之後找去前台,說明來意。
對方被他的非常規要求說得一愣,想都不想就拒絕:“先生,我們這裏是注重保護客人隱私的地方,包廂內不設任何監聽或者監控設備。”
“可以理解。”葉丞語氣平靜,甚至堪稱彬彬有禮,“但是營業性歌舞娛樂場所不得允許未成年人進入,情節嚴重者將給予吊銷營業執照的處罰——這條寫在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裏的法規,需要我請110過來當麵向你們複述一遍嗎?”
對方看他一眼,低頭給店長打電話。過了不到五分鍾,葉丞便從端著空果盤走出包廂的服務生手裏拿到了包廂內的監聽設備。
開始時斷斷續續都是雜音,過了一會兒才聽見人聲。服務生做得盡責,監聽設備應當放得離當事人不遠,才能讓鍾酉酉的聲音在嘈雜背景音樂下也相對清晰,甚至能聽得出言辭間滿滿的厭惡:“我最討厭人抽煙。你敢把你手裏那支煙點了試試?”
包廂內有男生罵了一句,隨即又有另一個女生的聲音響起,明顯比鍾酉酉還處於變聲期的聲線更成熟,卻仍然聽得出年紀不大,是說和的語氣:“二手煙有害健康,都先忍一忍吧。怎麽說酉酉都還未成年呢。”
“淮北街的KTV包廂都來了不止一回了,這會兒倒是充起未成年了?”一個男生訕訕道,“行,你們聊。我不抽了還不行?”
過了片刻,女生又說:“酉酉,事情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鍾酉酉回得不鹹不淡:“是我昨天在電話裏說得還不夠清楚?”
“別這樣,酉酉。”另一個男生的聲音響起來,“實在是事情太著急,還有三天就考試,我們臨時找不著別人,沒辦法了才來找你的。”
“別把自己摘得跟個誌願者一樣。”鍾酉酉冷冷說,“幫人代考雅思你能不收費?時間又這麽緊,難道不是你收的錢太多又不想吐出來,才不得已想要來拉我入夥的嗎?”
男生一滯,才說:“我話沒說完呢。我肯定不會讓你白考的,我就實話說了,這一次代考的價錢是這個數,咱們六四分,你拿大頭,行不行?以前可沒這個先例啊,都是四六,最高也才一半一半的。而且就隻讓你考這一次,你要是覺得還不錯,以後想繼續做,我幫你找活,不想做也沒事,我也絕不強讓你再考。但這一回真是事情特殊,你就當幫哥哥一個急忙,好不好?酉酉,我輕易不求人的,這回算哥哥求你了,啊?”
葉丞坐在一角沙發上,聽著監聽設備中的對話,眼神微垂,半晌不動。倒是偶爾有女生路過時無意間瞟過來,便忍不住要盯著那張臉多看兩眼。
“首先,少對我自稱哥哥,嗲,冷,麻心。”鍾酉酉絲毫不為所動,“其次,你怎麽不提幫個忙的代價是可能會被發現並開除學籍?我跟你們的關係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了?”
包廂裏的音樂在這時候大了起來,幾人的對話頓時有些模糊不清。
隻是聽到這裏,已經足以了解鍾酉酉出現在此地的原因。被一群人架著去做代考,又本身不樂意,難怪剛才進包廂的時候臉拉得老長,一副掉頭想走的模樣。
但盡管如此,方才一同進去包廂的幾人明顯都是社會人員,雖然都年紀不大,舉止卻都看得出是熟手。鍾酉酉剛來這座城市讀大學還沒半年,就跟這種人搭上了瓜葛,葉丞想起她在電話裏同父親鍾建功提及的“已經完全能自力更生”,微微斂眉。
又過了一會兒,等到音樂漸息,幾人的對話印證了他的猜測。
中間不知都聊過些什麽,方才還好言好語的男生也變得有些急躁,聽得出是在勉強按捺脾氣:“酉酉,你捫心自問,這幾個月下來,你代寫作業的時候挑挑揀揀,說什麽這個底線那個原則,有的肯寫有的不肯寫,我一句話都沒說過你什麽吧?這幾個月大家相處下來,你對我是什麽樣的人也有了解了,我還能坑你嗎?再說,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我能讓你一個人沉?你擔心被查,難道我就不擔心?萬一你被發現了,我們不也跟著被一鍋端?而且,連沒學過的機械課設你都能完成得漂漂亮亮,一次雅思考試而已,不就更是小菜一碟?再說你心理素質又那麽強,絕對沒問題啊。”
鍾酉酉聲音依然冷漠:“你似乎一直沒聽懂我的話,那我就再說最後一遍。”
“三天後的考試我絕對不會去考,不用再找我白費口舌。另外,代寫作業這件事我也不準備再做,大家索性在今天好聚好散。”
音樂已經被關停,鍾酉酉的聲音傳過來,字字清晰:“如果你們覺得行,我們就此和平散夥。你們的事我也不會對外說出去一個字。如果覺得不行,除了說一句不好意思之外,我也沒什麽其他辦法。”
包廂裏陡然靜默下去。
片刻後,女生幽幽開口:“酉酉,不帶你這樣的。知道你年紀小,大家都讓著你,但你也不能這麽想一出是一出。”
“張夢你別再跟她廢話了。還沒聽出來嗎,這個人根本就油鹽不進!”
被禁煙後一直沒說話的男生氣急敗壞開口:“我跟你說鍾酉酉,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三天後早上八點輔江理工學院雅思考試點,你想考也得考,不想考也得給我考!我這裏可存著你所有代寫作業的案底,你信不信隨便拿一份寄到你輔江大學的教務處,你都能直接被開除學籍?大不了大家魚死網破,誰怕誰呢?”
沒有人再說話,顯然是默認。過了一會兒,鍾酉酉聲音沉沉地開口。
“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