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八年前的冬至時節,葉丞接受輔江大學客座教授的聘請,短暫回國,幫忙參與成立輔江大學仿生技術研究所的時候,意外接到正在海島度假的母親的電話,請他幫忙看管一下同在輔江大學讀書的鍾酉酉。

“我上一次見到鍾酉酉的時候,她還在換牙期。”葉丞開著免提,在回憶中搜索出這個名字,一手仍搭在鼠標上,另一手則輕輕點了點指尖的煙灰,避免在與不知情的母親通話過程中發出任何與吸煙有關的可疑聲響,“自從我們家搬到別的城市,我跟她已經多年沒再見過麵。我想我沒有資格看管她。況且她做了什麽事,需要用到看管這個詞?”

葉母輕歎一聲。

“是你鍾叔叔很擔心。他前些天路過輔江大學出差,順路見了鍾酉酉一麵,她表現得十分桀驁不馴。”

“但是,據我所知,自從他離婚以後,鍾酉酉就沒給過他好臉色。”

葉丞的這一消息還是從母親那裏得知。葉家定居到其他城市後,小孩子之間的聯絡日漸斷絕,雙方父母因為曾經的同學關係,還仍舊保持聯係。隻是四年前鍾建功被妻子發現出軌,隨即帶著女兒毅然離婚的事情一出,葉母同鍾家這對曾經的恩愛伉儷再聯係時,多少有些歎息。

“這次可能有所不同。”葉母說,“去年你趙阿姨重新組建了家庭,今年上半年又生了小兒子,鍾酉酉麵上什麽都沒有,等到九月讀了大學,突然跟你趙阿姨說再也不用家裏的錢,從此她自力更生,叫你趙阿姨不要再管她,寒假也不準備再回家過。她一個還沒滿十五歲的小姑娘,性格倔強,說什麽也不肯聽,你鍾叔叔知道後很是擔心。”

葉丞麵色微微一整。

“而且你鍾叔叔說,他前些天過去輔江大學,鍾酉酉去見他的時候,染著一頭白頭發,隆冬時節光著腿,隻穿著一雙紅色長靴,和很短的綠色裙子,又化著濃妝,整個妝扮再加上極不耐煩的態度,差點沒把你鍾叔叔嚇到。鍾酉酉以前並不是這樣的孩子,你鍾叔叔很擔心她讀了大學後缺乏管教,又年紀小自製力差,跟某些不良人士接觸學到一些不好的東西。”

葉丞沉吟道:“可我記得,鍾酉酉是天才少女。”

“你也是個天才少年。”母親溫和地說,“可我們還是隻能眼睜睜看著你小小年紀就在資本主義國家練成了一個老煙槍。那天我跟你父親甚至還欣慰,好歹你抽的是煙草,而不是其他什麽國內違禁的玩意兒。”

葉丞:“……”

即使電話另一端看不見,葉丞還是按滅了手中的半支煙。

“而且,據鍾酉酉的大學輔導員說,這半年鍾酉酉曠課很嚴重。你鍾叔叔也知道自己說的話女兒也不肯聽,聽說你回到了輔江大學,想到你跟鍾酉酉過去感情很好,才叫我找你幫忙。”

葉丞說:“隻是短暫回來一周。之後我還要回尼恩。”

“不管怎麽樣,試著勸勸鍾酉酉。雖然你們兩個多年沒見麵,但我跟你趙阿姨當年是許過娃娃親的。雖然後來尊重你們兩個的個人意願沒再提起,但這件事總歸存在過。而且我記得,小時候的鍾酉酉是很聽你的話的。”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那時候她還在地毯上亂爬。”葉丞客觀陳述事實,“現在她對我還有沒有印象都不好說。對我來說是重逢,對她而言跟初相識也沒什麽分別。”

“如果你們堅持,給我聯係方式,我可以試一試。”葉丞思索片刻,還是答應下來,“但不能保證效果。”

葉丞掛斷電話後,先去教學辦公樓找了一趟鍾酉酉的大學輔導員薑敏。

輔江大學對於少年班學院的學生另有一套獨立完整的教育體係。除去學業方麵的預科製與多學位畢業製,考慮到少年班學生普遍心理年齡偏小,輔江大學對於少年班輔導員的勘選也格外慎之又慎。而在這其中,薑敏作為一位負責過二十餘年少年班輔導工作的大學輔導員,多年來始終口碑超然,無疑證明了其工作方麵的極為到位。

葉丞剛到輔江大學不久,便從校長口中聽說過她的名字。這位年近半百的老師本就備受學生愛戴,又同時身為機械工程學院院長褚行昌的愛人,本有多次機會職級晉升,卻屢次因為少年班的輔導工作而多次婉謝,並且以一種近乎無休的愛與溫柔,受到一眾天賦異稟又獨具個性的學子們的一致佳評。薑敏曾親手送數屆學子順利畢業,無一人肄業或延畢記錄,又在學生們事業有成,返校在校慶典禮上致辭時,成為其中最高頻次被致謝的老師,甚至沒有之一。

臨近輔江大學的期末考試周,正是教職工十分忙碌的時期。葉丞在堆積如山的文件後麵找到薑敏,說明來意後,對方停下手頭工作,十分耐心地講了鍾酉酉的情況。

“小姑娘腦瓜靈得很,大一上學期有期中考試,鍾酉酉當時卷麵分很高,雖說線代那一門題目出得很難,她也拿了滿分,並且是挺沉得住氣的一個小姑娘,知道自己分高也不覺得有什麽,就隻提了一句明年選擇專業的時候可能會考慮計算機或者數學一類。”

“但是,”薑敏轉而道,“整個學期下來,我同各位課程老師都了解了一下,鍾酉酉曠課的程度也是班上所有學生中最高的,出勤率不足五分之一。”

薑敏顯得擔憂:“並且,曠課也不知是做什麽去了,就連舍友也不知道她的行蹤。鍾酉酉年紀還小,又是女孩子,我擔心她出事,同她聊過幾次,她都答應得好好的,轉頭該曠課還是曠課,看來是我還沒聊到她心坎裏去。”

薑敏說著看向葉丞,微笑著問:“前些天鍾酉酉的父親找我來了解過一次情況,那你呢?我們的明星客座教授又怎麽會跟鍾酉酉認識的?”

“不是很熟。”葉丞答,“但家裏長輩互相認識,讓我在輔江大學的這段時間幫忙照顧一下。”

“可以先找個清靜地方吃頓飯,要兩個人單獨聊才方便增進感情。”薑敏想了想,又笑說,“不過鍾酉酉是比較有性格的孩子,要不要我講幾個我觀察到的她的小喜好,免得你們兩個剛見麵的時候過於生分了?”

“願聞其詳。多謝薑老師。”

等兩人說到差不多,葉丞的視線隨意落在薑敏手頭的一份文件上。那是一份關於進一步嚴格規範輔江大學考試製度的學校通告,薑敏察覺到他的注視,將文件遞過去,隨口說:“輔江大學前幾天在考場上查出了一起學生合夥策劃代考被抓的事件,這是不能被容忍的底線,幾個涉事學生都被開除了,趕上又臨期末,所以就又強調了一遍。”

“理解。”

之後又聊了幾句,薑敏對學生的掛心並非虛言,手機相冊裏大部分都是跟學生有關的照片,她在其中找出鍾酉酉之前期中考試的滿分答卷,不無驕傲地指著照片誇獎了兩句,葉丞看過去,其下卷麵字跡端正工整,是一把足以臨摹的秀氣小楷,如果說字如其人,那麽從筆跡可以看出主人端方正直的品性,與葉母在電話中提到的桀驁不馴並不相像。

小楷是鍾酉酉讀幼兒園時便開始臨摹的字體。葉丞曾坐在深秋午後的窗邊,看著一旁鍾酉酉小小一團坐姿筆直,一筆一劃不甚規整地臨摹下“敬以直內,義以方外”八個字。他甚至還記得她臨完以後微微茫然的樣子,之後手腳並用地爬到他身邊,拽住他的一片衣角,軟軟發問:“哥哥。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呢?”

她說著的時候眼神不由自主往他口袋裏麵瞟。葉丞看得好笑,故意把摸出口袋裏那塊常備巧克力的動作做得慢吞吞,等得鍾酉酉望眼欲穿,才將東西剝開塞進人的嘴巴裏,一麵回答:“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

“這句話是在告訴我們,為人應當是非分明,行有所止,善誠而方正。”

葉丞從薑敏處出來已是傍晚。

下樓的時候葉母正好將鍾酉酉的聯係方式發過來。葉丞申請添加對方好友之後,想了想,沒有依照這幾天的慣例去教職工食堂吃晚飯,而是去了校門口的一家麵店。

據薑敏所言,那是鍾酉酉常去的一家餐館。

冬日夜長,傍晚時分天色就已經黑盡,麵店裏卻正是飯點熱鬧的時候。葉丞不巧遇上客流高峰,出餐時間略久,等在一邊遲遲未被叫餐,與此同時手機上的好友申請也遲遲未被通過,又過了片刻,微垂視線裏隨著不遠處店門開合,與冷風同時出現的,是一雙光裸筆直的纖細小腿。

隆冬時節,還有人穿成這樣,葉丞下意識抬眼。一個小姑娘正隨手丟開門把手,高高揚著頭顱,目不斜視地大步走向點餐台。一頭長發被完全染白,披垂在耳後,墨綠色短裙,小腿光裸,隻鬆垮垮套著一雙赭紅色絨皮靴,寬大的白色羽絨服要掉不掉掛在肩上,眉眼間挑剔又驕傲,畫著與年紀不相符的濃妝,點餐語速極快,叮叮咚咚一氣嗬成。

不得不說,跟下午電話中葉母描述的形象可謂一模一樣。有那麽一瞬間,葉丞甚至想到了駱賓王筆下的那首詠鵝。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葉丞端著麵碗坐下去之前,又仔細看了遠處的詠鵝選手一眼。

小姑娘點完餐就退到一邊,一直低頭忙於對付手機,渾然一副旁若無人的架勢。等半晌出了餐,才丟開手機端著餐盤,步履輕巧地坐到了跟葉丞背對背相靠的座位上。

葉丞視線受阻,本來難以再實時觀察對方動態,隻是店內監控設備就在不遠外的斜前方,隻需稍稍抬眼,依然還是能從監控畫麵中看到身後小姑娘正一臉不耐煩地握著手機,一副要摔不摔的暴躁模樣。

這副模樣並沒有持續很久,很快身後就響起電話鈴聲,被接通後,小姑娘的語氣又冷又衝:“鍾建功,我說了我不加,你是看不懂漢字嗎?”

葉丞眉毛微微一挑。

電話另一端不知說了什麽,鍾酉酉很快又冷笑一聲:“什麽照顧我,還不是又想找個人來監視我?我現在好得很,已經完全能自力更生,你少管我。”

“你管我怎麽自力更生。你管得著嗎?”

“既然你提起所謂離婚後監護人,”鍾酉酉的語氣突然又變得陰陽怪氣,“鍾建功,我有個問題,已經想問很久了。”

“——不管怎麽說,你出軌這件事也有許多年了,為什麽就沒有給我弄出來一兩個兄弟姐妹呢?你不覺得很奇怪嗎?要不我們抽時間去做個親子鑒定怎麽樣,如果我不是你親生,大家也好一拍兩散,各自歡喜嘛。”

鍾建功氣得直接掛了電話。

監控畫麵裏的鍾酉酉嘴仗完勝,看上去卻也並不如何高興。將手機一扔,冷著臉坐在那裏,像是靜止畫麵一樣半晌未動。良久才輕吸一口氣,將麵前的碗推開,探身,重新撈過被遺棄到很遠的手機。

沒過兩秒鍾,葉丞的手機上便亮起好友申請被通過的提示信息。

一瞬間的屏幕亮滅甚至令葉丞一怔。下意識再度看向監控的工夫裏,低著頭的鍾酉酉已經從聊天框裏又發過來一句話。

“葉老師好,我是鍾酉酉。不好意思,剛剛才看到好友申請的信息。”

葉丞看了這句話很久。

他最後什麽都沒說,隻回了四個字,“沒有關係”。

一段寒暄結束,對話陷入空白。葉丞回想起回國期間已經被從頭到尾安排得密麻緊湊的日程表,沉吟片刻,又補充:“多年沒有見麵,明天中午有沒有空,請你吃飯好不好?”

鍾酉酉遲遲沒有回話。

葉丞再次看向監控。畫麵裏的鍾酉酉一改方才姿態,脊背突然繃得筆直,眉心緊皺,整張臉都在不悅地垮下去。葉丞自認發過去的邀請或許值得斟酌,但不至於得罪人到這地步,還未找到問題環節,就聽鍾酉酉又接了一通電話。

她的語氣突然變得又冷又沉,劈頭蓋臉全是警告語氣:“我說過了,別再給我打電話。”

葉丞眼皮微微一跳。

與方才同鍾建功電話時飽含的蓄意與嘲諷不同,此時的鍾酉酉語氣全然是一副被強烈冒犯後的隱忍與怒意。葉丞眼神微垂,緊接著聽鍾酉酉又說:“我不會參與你們這種事。別妄想讓我改變主意,沒有用。”

另一端不知說了什麽,鍾酉酉陡然沉默下去。過了半晌,才一字一頓,仿佛從齒間蹦出來的聲音:“行。明天下午三點,淮北街談。”說罷掛了電話。

葉丞若有所思。又過了片刻,桌上的手機屏幕亮起,是來自鍾酉酉的消息。

“既然如此,麻煩您了。我中午兩點之前有空。”

葉丞看了看這句話。敲字回複道:“那麽明天十一點半見。”

葉丞回去辦公室後,先給沈樞打了通電話,問了問當地適合吃飯的推薦地點。

他初來乍到,對這座城市談不上熟悉。沈樞卻因為母家在這邊,逢年過節總要過來小住的緣故,再加上本人極愛熱鬧的性格,對這種事不能更熟稔。葉丞打過去電話的時候沈樞正在酒吧消遣,大約是沒有聽清,還以為是普通商務會餐,張口推薦一長串,全是聽名字就知道是那種冷冰冰更適合商務談判的會所跟酒莊。

葉丞冷淡說:“兩個人,一男一女,你推薦酒莊包廂?”

電話另一頭因為這句話足足靜滯了有半分鍾,最後吭出來時嗓子都變了調:“一男一女?女?!你終於知道人生應該有這種愛好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葉丞說,“隻是個還不滿十五歲的小女孩。”

“豁,還是個未成年啊?!”

聽語氣就知道沈樞根本已經無藥可救,葉丞不想越描越黑,原本還想問的淮北街被硬生生壓下,隻簡潔說了句“掛了”,沈樞這才安生,連忙說出了幾個離輔江大學不算太遠的餐廳地方,還周到地附上預約電話。

末了,不忘憂心忡忡地補充一句:“別的不多說,就請你謹記一句話,猥褻未成年在國內真的是犯法的,葉工。”

葉丞點開郵箱,一麵回複尼恩那邊同事發來的未讀郵件一麵說道:“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