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沈樞在身後喚了兩句,不見人回來,轉過頭來一言難盡地望向葉丞。

“你……交代兩句。”

葉丞視線落在鍾酉酉方才喝空的酒盅上,聞言微微抬眼:“交代什麽?”

“你到底怎麽想的,怎麽會敢接這種魔幻現實主義的條件啊?那個LUR項目一聽就知道有多棘手,郭兆勳三年都沒搞明白,你還想著提前一年結項?而且你擅長的領域不是那什麽仿生技術嘛,又不是這個LUR的方向,你還親自接手,接手過來不還跟郭兆勳一樣兩眼一抹黑?”

“你也知道這是個大麻煩。如果我不接手,”葉丞平心靜氣道,“又能甩給誰?”

沈樞一時語塞,接著又說:“那你還答應那什麽醫療仿生機器人項目的研發?我光聽著都替你發愁,你能顧得過來嗎?以前也沒見你敢這麽豪賭啊,這三年你都在國外沾了什麽臭毛病。”

“是嗎。”葉丞語氣上揚,“以前我沒豪賭過?”

沈樞想起當年葉丞讀博時候的作態,再次語塞,歎了口氣,轉口道:“算了,你答都答應了,先不提這個。剛才鍾酉酉的樣子你也看見了,我之前在電話裏沒跟你誇張吧?這三年她性情大變,客觀講一句,是有些過於孤僻銳利了。”

葉丞目光微斂,沒有言語。

沈樞仔細觀察了他兩眼。

沈樞實在是快要對葉丞跟鍾酉酉兩人如今的關係好奇死了。

相比於鍾酉酉始終如一的鮮明敵對態度,這段時間葉丞的表現未免有些含糊與反複。明明前腳還在電話裏讓沈樞公事公辦處理圍標事件,後腳卻招呼不打一聲直接空降進了畢方集團,如果不是對葉丞多年極為理性的行事風格有所了解,沈樞都要懷疑他這麽急匆匆回國,跟鍾酉酉鬧出了大亂子存在直接因果關聯。

可就算沒有關聯,今晚這一場表麵上由沈樞做東,實際上出自葉丞授意,並且在鍾酉酉咄咄逼人過程中,近期傳聞中作風十分強硬的葉丞卻明顯避讓居多的三人聚會上,也能讓沈樞更加確定,葉丞看上去不在意,心裏卻應當是想緩和與鍾酉酉的關係的。

畢竟,不管怎麽說,兩人已經相識了那麽久的歲月,不比沈樞跟葉丞的發小情誼短多少,甚至於還要更早一些。

葉丞同鍾酉酉的相識,足以追溯到鍾酉酉的胚胎發育階段。彼時的葉家與鍾家為鄰居,雙方家長又曾是高中同學關係,鄰裏往來之密切,讓當年七八歲就已經在嚐試了解小升初教材的葉丞,縱使早慧驚人,在之後長達五六年的時間裏,也不得不在雙方父母的拜托下從事過多種長時間重複性體力勞動,比如衝奶粉喂輔食,比如換衣服,以及起初十分讓人頭痛的哄睡與看小孩。

再後來因葉家舉家搬遷,兩人分隔多年音訊全無,等到葉丞再次受母親囑托,見到鍾酉酉的時候,已經是鍾酉酉升入輔江大學少年班之後的事。

輔江大學作為百年名校,文化底蘊與傑出校友不計其數,校園裏隨便一棵樹一座假山都有其淵源,可到了時任輔江大學最年輕客座教授葉丞的口中,多數時候的關鍵詞就隻剩作一個,鍾酉酉。

這個關鍵詞起初出現的次數並不多,但架不住經年日久,不經意的次數多了,便逐漸令人印象鮮明。鍾酉酉滿分,鍾酉酉直博,鍾酉酉頂撞導師,鍾酉酉為課題所困,沈樞聽得久了,都恍惚自己也認識了這個人,於是有一天便索性提議,三人一同見麵吃了飯。

但是平心而論,除去葉丞口中頻繁的關鍵詞之外,當年的那頓聚餐,乃至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沈樞都的確沒太能看出兩人存在什麽明顯的曖昧跡象。

相較於男女之間的奔放與熱烈,葉丞與鍾酉酉的相處似乎一直處於一種平淡自然的狀態之中。盡管葉丞有點菜照顧鍾酉酉喜好,及時給人添水,以及認真給予小姑娘飲食消費和其他生活建議的行為,但沈樞普遍覺得沒什麽大不了,自己要是也有個未成年的小妹,大約也會變得跟葉丞一樣婆媽嘮叨。

如果硬要說出兩人相處過程中與旁人的不同,那麽大約在於,因為跟得上葉丞那種敏捷思維的人實在不多,而同樣少年班出身的鍾酉酉無疑算得上一個,兩人有時的交流便比跟其他人來得深刻一些。比如聚餐聊到一半,便不知怎麽就從畢方集團的取名來曆聊到了山海經,進而是生物演化,再進而DNA堿基序列,沈樞起初還能跟上,甚至插言糾正了鍾酉酉對山海經中某個佶屈聱牙的異獸名字的錯誤讀音,後來就逐漸陷入麻木,聽著這兩個人在耳邊長久投入且互不相讓的嗶嗶啵啵聲,宛如在聽一場量子力學。

沈樞想到這裏,忽然聽到葉丞開口:“我前幾天檢查畢方集團曆年研發項目存檔,這些年畢方跟輔江大學做過的聯合研發項目,基本都掛在褚行昌教研組的下麵。”

沈樞回過神來:“褚行昌這名字有點耳熟啊……鍾酉酉的博士生導師?”

葉丞嗯了一聲。

“那看來他跟畢方的人脈相當硬,我記得他還是個學院院長呢。”沈樞道,“你想怎麽說?”

葉丞看了他一眼。

“鍾酉酉讀博期間,褚行昌對她並不滿意,刻意為難過多次。後來鍾酉酉投遞畢方校招簡曆,因為同時畢業論文課題還沒忙完,所以沒把事告訴褚行昌。”

沈樞有些意味深長地瞅著他,片刻才說:“你是想說,如果後來投簡曆的事被褚行昌發現了,故意跟畢方通氣動手腳的話,就會讓鍾酉酉拿不到總部研發中心的錄取通知?”

看葉丞的神色,基本認同他的猜測。

沈樞說:“這麽想不是沒道理。但褚行昌再一手遮天,又不是什麽行業皇帝,鍾酉酉去不了畢方總部,換個其他單位總可以,以她的資質去哪裏不行,無論如何犯不著去潤恒科技吧?”

葉丞不置可否,餘光瞥見沈樞仍然在幽幽瞅著他,眼神異樣欲言又止,皺眉開口:“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沈樞斟酌著措辭,半晌試探說:“你就沒想過,鍾酉酉她有可能是自己選擇去潤恒科技的?”

葉丞匪夷所思看他:“她怎麽可能會自己想去潤恒科技?”

被你以某種方式傷透了心,一氣之下自毀前程唄——沈樞敢這麽想,斷斷不敢這麽說,頓了頓,稍微委婉道:“三年前,你從輔江大學離開的時候,知不知道背地裏流言四起,什麽說法都有……”

沈樞咳嗽了一聲:“其中有個說法,是說有個經常往你辦公室跑的女生,你跟人家之間逐漸產生出了某種排他性的,超出某些倫理範疇的感情……”

沈樞的聲音逐漸走低,最終湮滅在葉丞淡淡掃過來的眼神裏。

“你指的是師生戀。”葉丞聲音裏沒什麽情緒,“沒有發生過。”

沈樞訕訕哦了一聲。

十拿九穩的猜測被推翻,多少讓人有點自我懷疑。沈樞默默閉嘴了一會兒,忽而聽到葉丞又開口。

“但如果說排他性感情,”他說,“我現在是有的。”

等到聚會結束,沈樞跟葉丞在餐廳前分開時,夜色之中仍有斜斜細雨。

葉丞的車子沒有直接導回酒店,先繞行去了幾條街外鍾酉酉居住的小區。夜雨映得車窗外景略有模糊,可即便如此,也分辨得出鍾酉酉所住的樓層沒有亮燈。

葉丞在車子裏等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開車返回了酒店。臨到目的地時電話忙碌起來,葉丞停車的時候難免一心二用,等到邁進酒店大堂,忽然察覺到什麽,猛地頓住腳步。

鍾酉酉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本來一直注視著旋轉門的方向,此時從沙發裏慢慢起身,一言不發地看過來一眼。

電話裏又說了些什麽葉丞基本沒聽太分明,迅速說了句有事就掛了電話。他頓了頓,上前兩步,沒有離得太近,低聲說:“來找我的?”

鍾酉酉看著他,慢慢點了一記頭。

她手中拎著一把雨傘,卻不知經曆過什麽,頭發和肩膀比雨傘還要更濕一些。有幾縷順著肩頸散亂地貼下來,又因為飲了酒,眼尾微微發紅,卻不妨礙一張五官穠麗如初。眼神裏依然有薄冰,欲化不化的意味,周身似乎比方才餐廳中少了幾分敵意,倔強卻還是原原本本的那些倔強。

葉丞雙手交握了一下,最後道:“上去說。”

一路默然無話。葉丞劃開房卡,將人領進房間,又找出吹風機和毛巾讓人吹頭發。等到鍾酉酉從洗手間收拾完出來,葉丞問酒店要的薑湯也剛好送到。

不久前剛在餐廳裏喝過一次這東西,當下再喝,鍾酉酉顯然不太願意,臉皺了一下,卻也沒說什麽,不及葉丞發話,已經一聲不吭地把薑湯接了過去。

等到喝完放到一邊,室內就又陷入靜默。

明明是鍾酉酉自己過來,進了房間卻坐得很遠,嘴唇抿成一條線,半晌不見要開口的意思。

時隔三年,又各自經曆頗多,葉丞很難能把握到鍾酉酉此時在想些什麽。何況即使是在三年前,鍾酉酉也常有驚人意外之舉,她一直都不是循規蹈矩的性格。但是,話說回來,方才鍾酉酉已經在餐廳裏大肆攻訐過,並且葉丞自認從頭到尾退避得當,對方再大火氣也該已經有所發泄,現下冒雨深夜到訪,總不會是為了再吵一架。

半晌,還是葉丞先開口:“你今天……”

“對不起。”

葉丞驀地住口,仔細看向她。

鍾酉酉的眼神偏了一下,似乎是不想這樣被注視,她的語氣硬邦邦,快速將後麵的話補充完整:“……剛才在餐廳,是我態度不佳,言辭過激。”

葉丞靜了一靜。

“沒有關係。也是實情。”他輕描淡寫地回應,“我也沒有放在心上。”

畢竟他早就領教過更為激烈的言辭——三年前,鍾酉酉經由沈樞在飛機上轉交的那封決裂信,字字都是力透紙背的憤恚與怨懟,短短三百字便足以令他整個行程滴水未進,又持續失眠了整整一年——自那之後,葉丞本就閾值極高的情緒波動,便進一步被強行拔高。

所以,今晚聽到的這些,他是確實不會放在心上。

鍾酉酉微微抿嘴,一時沒有再吭聲。

葉丞觀察她的神態,隱隱像是還有未盡之語,隻是許久不見出聲,葉丞低聲問出來:“是不是還有別的事要說?”

鍾酉酉抬起眼來。卻還是那副要說不說的模樣。

以鍾酉酉的性格,能讓她遲疑的事著實不多。葉丞思索片刻,正要說話,手邊的電話卻先一步響起來。

鈴聲並不刺耳,又被很快掛斷,卻依然打破了房間持久的醞釀,鍾酉酉麵色淡了下去,很快起身。

“我走了。”

葉丞一怔。

鍾酉酉冷著臉動作利落,絲毫不給人挽留餘地,葉丞隻來得及說一句“我送你出去”,兩人一前一後走到門口,葉丞又接到工作電話,被他再次掛斷後,很快又打了進來。

鍾酉酉頓住腳步,眼神疑問地掃過來。

葉丞仍舊掛斷,三言兩語解釋:“LUR項目的事,不著急。先送你出去。”

鍾酉酉的腳步卻慢了一拍,猶猶豫豫地看了他一眼。

葉丞像是驀然抓到重點。他擋在門板之前,低聲說:“今天來找我,跟LUR項目有關?”

鍾酉酉眼神動了動。

葉丞就站在那裏,並未催促,隻微微低頭看過去。兩人離得很近,是呼吸相縈的距離,甚至可以感受到鍾酉酉身上十分淡薄的酒意。隔了許久,終於聽到她開口。

“LUR項目,郭兆勳主持期間核心團隊一共六個人,除去早就離職的李千江,其他人也已經跟著郭兆勳全部離職。雖然你們前不久提拔上來一個高旭光,但以他的研究履曆,主攻方向應該僅是部分核心零部件,LUR項目中最複雜的控製算法不是他擅長的領域。”

“至於跟你一起空降的另外三個人,有兩個人跟你一樣,這些年一直專攻仿生技術,應該是新增仿生技術板塊的主要負責人;另外一個涉足過協作機器人,樂觀估計能在LUR項目中快速上手。但隻有他跟高旭光兩個人,不足以支撐偌大一個LUR項目。並且,總部研發中心一時應該也很難有其他人頂得上來,否則你在亟需安插自己人的現階段,不會隻提拔一個高旭光。”

葉丞短時間內生出無數想法,說出來的也隻是一個“是”字。

鍾酉酉稍有停頓。再開口時語氣更加冷硬:“所以,你亟需組建新的LUR項目團隊以及盡快推進研發,但人手稀缺是事實,時限又緊迫催人,遠期不說,如果再這樣下去,四個月後的中期審核你都不可能順利過關。”

說到這裏,不需挑明,葉丞已經猜測到她的來意,隨即聽到她說:“……LUR項目控製算法方向,跟我讀博時期研究方向相近。我可以以匿名方式私下幫忙。”

“如果你有專業或其他質疑,我也可以先接受考核。我也不需要報酬。”

葉丞深深看了她一眼。

鍾酉酉低著頭,令他難以看清她此時的表情。可鼻翼隨著呼吸微微翕動,顯然也並不是情緒穩定的狀態。

即使時過境遷,有些秉性也仍舊一如當年。

葉丞下意識抬起右手,又收回去,隻輕輕按在一側邊櫃上。片刻後,低聲道:“聽我說。”

“LUR項目比我預想的要棘手一些。能不能達到預期保證,目前已經不能確定。我很希望你可以幫忙,但是等到我確定項目能夠推下去之後,再看你想不想加入進來,好不好?”

葉丞在心裏快速過了一遍進度,又補充道:“最慢三個月,好不好?”

鍾酉酉抬起頭,眼眶陡然泛紅。

葉丞已經描述得含蓄,依然不能阻止鍾酉酉轉瞬明白。LUR項目生死難料,又無疑是為郭兆勳作嫁衣裳的不利項目,如今大船將傾,還要選擇上船,大概率是在往自己履曆上添一筆失敗過往,如果項目確然進行不下去,葉丞會一力承擔下所有,避免再給他人徒增汙點;但如果項目萬一可以被推進,則會讓她上船,在榮譽榜上記一筆鍾酉酉的姓名。

天底下哪有這麽好的事。鍾酉酉二十多年的過往,也隻在葉丞這裏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過。

“不需要。”

“三年前你也這麽說過,可結果又是什麽?”鍾酉酉一張口嗓子就啞了,轉身就去拉門,“看來你是用不著幫手。是我今天不該問你,以後你也不用叫我,我這就走。”

她回過頭的瞬間眼眶通紅,葉丞眉頭一皺,隨即按住她要打開的房門。

“我需要幫手。”他輕聲說,“我都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