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鬧靈堂

三人依次進門,周易航在前,廖小剛居中,魯子敬最後。魯子敬還不忘把門帶上。金欣、肖毅、楊軒、石磊、俞榫等幾個關係好的同學都到了,擠在不算寬敞的客廳裏。金欣在幫江海老婆忙裏忙外的張羅事情,眼睛也紅紅的。

江海兩口子的親戚都在鄉下,江海媽媽去世的早,他爸爸照著農村的風俗披麻戴孝,就坐在靈位旁邊,或許是兒子的死給了他太大的打擊,眼神渾濁而呆滯,臉上的皺紋有如刀刻,都忘了跟他們打招呼。

大家當然不會跟這個可憐的老人計較,隻感歎白發人送黑發人。

江海老婆的父母擔心女兒受打擊想不開,特地趕來幫忙照顧她和外孫。

魯子敬看著客廳牆上的江海遺像,那還是他年輕時候的照片,很瘦,但很精神,眼中滿是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他在遺像前站定,心中百感交集。上一次如這般難過,還是多年前外婆去世時,他哭得像個丟了心愛玩具的小孩。傳說中的經濟寒冬,曾經離他們那麽遠,卻又如此之近,近到就在他們身邊。

金欣看人到齊了,就讓大家站成前後兩排,三鞠躬。

江海的家人們依次還禮。

老同學們一個接一個走到江海老婆麵前,遞上白紙包,低聲送上幾句安慰的話。江海老婆默默接過,原本精致小巧的麵容仿佛老了十歲,雙唇顫抖著跟他們道謝,雙目帶血,竟擠不出半滴眼淚。她沒有拒絕老同學們的善意,畢竟她還有兒子要養,這些錢雖不足以讓她擺脫房貸的壓力,卻能緩解他們的生活壓力。

現實麵前,無人幸免。

就在這時,門鈴響起。刺耳的電音撕裂肅穆。

眾人紛紛皺眉,白事來訪,要麽與主人家提前約定,要麽輕輕敲門以示對逝者的尊重,哪有這樣直接按門鈴的?

小聲征求了江海老婆的意思後,金欣走過去開門。門一開,一問對方是誰,臉就冷下來了。

來的是江海身前公司的人。兩個人捧著個花圈。前頭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看起來像是領導,後麵跟著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眼神中閃過一絲嫌棄,進來就不耐煩說:“讓一讓啊,讓一讓!”

廖小剛最討厭這等咋咋呼呼的人,立馬就想上去跟她理論。

魯子敬拉住他,低聲說先看看。

江海老婆示意她媽帶兒子先進房間。

男領導按部就班地走完流程,說了通不痛不癢的話,還假惺惺地擺出傷心難過的樣子,最後從中年女人手裏接過白紙包,遞到江海老婆跟前。

魯子敬一看白紙包就皺起眉頭——根據他的經驗,這厚度,絕對不超過一萬塊錢,甚至連五千塊都不一定有。人是被他們逼到走投無路的。現在人死了,就拿這點錢來打發,簡直欺人太甚!

再看其它同學,也是或皺眉,或不爽,廖小剛更是短發倒立,要不是他攔著肯定要衝上去。今天搞不好要出事。他悄悄朝一米八五、二百多斤的石剛使了個眼色。石剛會意,悄悄挪到門口,用大身板把門堵上。

男領導仿佛覺察到空氣中的不善,連忙對江海老婆說了聲“節哀”,見她不接,竟直接把白紙包塞到她手裏。

魯子敬清楚聽到,中年女人在旁邊嘀咕了一句,肯定不是什麽好話。

就是這一句,江海老婆猛抬頭,像頭發怒的雌獅,劈頭蓋臉就把白紙包甩在男領導臉上。

白紙包掉在地上。

老同學們先是一愣,接著都在心裏暗暗叫好,沒人覺得江海老婆做得有什麽不對。自家男人被你們逼死了,區區幾千塊錢,甩你臉上算是客氣了。

男領導捂臉慘叫,連連後退。

中年女人立刻上前指著江海老婆尖叫:“你幹什麽!星期六的我們占用休息時間來看你們,你不說聲謝謝就罷了,還敢動手!別給臉不要臉!”她也是憋了一肚子火正想找個機會發出來。

江海老婆冷冰冰地盯著她,麵色發白,指尖顫動。

金欣連忙擋在江海老婆前麵,指著中年女人:“喂,你……”

中年女人趾高氣昂:“我們過來就不錯了,別給臉——”

“啪!”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打斷了她。

眾人目瞪口呆。中年女人也瞪大了眼愣在當場,壓根兒就沒看清是誰打的。

出手的正是魯子敬。白紙包多少姑且不論,做了虧心事被大家挖苦幾句滾蛋也就罷了;你倒好,居然惡狗先咬人,對孤兒寡母口出狂言,那就不能忍了。

眾人暗呼痛快。一直以來,在大家印象中都是廖小剛莽撞、周易航滑頭,魯子敬穩重,誰曾想他竟會第一個出手,一出手還如此穩準狠。

老同學們自然不會出賣魯子敬。

金欣更是借著魯子敬打斷中年女人的機會,指著兩人大罵:“到底是誰不要臉?把人害死了還假惺惺的上門來,拿這麽點錢打發叫花子嗎!”

金欣話糙理不糙,在大家看來,江海前公司拿出幾萬塊來慰問孤兒寡母是最起碼的。幾千塊,到哪裏都說不過去。

男領導自知理虧在先,又是客場作戰敵強我弱,起身就要走,卻被中年女人拉住。“剛才是哪個打我?站出來!”女人大叫。

廖小剛被魯子敬搶了風頭,立刻跳出來戳自己胸口:“我打的!老子單身無業遊民,最看不慣你這種更年期潑婦,想打架,來來來!”

更年期是女人的隱痛。中年女人哭叫著撲向廖小剛,被男領導死死拉住。

中年女人大叫:“放開我,我當做人力資源這麽多年,就沒見過敢在我麵前囂張的!開人怎麽了?開的就是沒用的廢物!難道還要公司養著他來還房貸嗎!”

江海老婆的手顫抖地愈發厲害了。

“啪!”這回是廖小剛賞了她一記耳光。

中年女人被領導拽著,隻能拚命蹬腿。怎奈腿短,加上厚底鞋也夠不著誰,像隻憤怒的鵪鶉。

魯子敬悄悄撿起那隻白紙包,總不好叫人家白來一趟。

“走吧,走吧!”男領導費勁把女人拖到門口,猛然發現還有堵肉牆擋著。

“就這麽想走?”石剛冷著臉,滿是人民警察的威嚴。石剛是獄警,有一百種辦法收拾各種不服帖。

男領導也看出這回是落入敵營難以善了,連忙服軟:“請讓一讓,我們走,我們走。”

石剛望向眾人。

廖小剛和金欣仍是一臉的不依不饒。

在國企上班的楊軒出來打圓場:“算了算了,今天是頭七,在這裏鬧不好。”

肖毅:“鬧就鬧,又不是我們先找事,怕啥!”

周易航站出來:“九莊貿易是吧?你們公司我知道,前兩年生意做得挺大。這兩年嘛,好像賬目上有點問題。年底了,有什麽賬,是要查一查,算一算了。”

周易航早年考上過公務員,在某局基層待過,這些年跑業務也沒少跟工商稅務打交道,唬起人來渾然天成。

從上海趕回來的俞榫也道:“無良公司逼死員工,人力撒潑大鬧靈堂。九莊貿易是吧?我這就給媒體朋友打個招呼,多好的頭條,肯定十萬加。”說完摸出手機裝模作樣地點開微信。

女人大怒:“你什麽意思,你敢叫媒體,我就打12345投訴你們!12345!”

俞榫聳聳肩,用上海話道:“伐好意思,阿拉上海寧。格裏個12345管伐到。”

廖小剛起哄道:“來來來,1818黃金眼,錢塘老娘舅,範大姐幫忙,隨便爆料,他們最缺反麵典型。”

魯子敬望向江海老婆。

江海老婆盯著中年女人,眼神能吃人。

魯子敬見火候差不多了,望向在單位管人力行政的楊軒:“老楊,公司無故辭退員工,要怎麽賠償?”

楊軒清了清嗓子:“按照《勞動法》,因公司原因無故辭退員工,需要補償員工與工作年限相應月數的工資。江海在你們公司差不多七年,以超過半年按全年算,你們至少要賠償他七個月的全額工資。”他轉向江海老婆,“他們賠了多少?”

“三個月。”江海老婆回答。

魯子敬繼續問:“如果公司不按《勞動法》賠償,要是告到勞動仲裁部門,要賠多少?”

楊軒如數家珍:“少給的四個月,如果是公司單方麵違反《勞動法》,至少要翻一倍。八個月。”

廖小剛打了個響指:“Bingo!為了這八個月,哥奉陪了!”

男領導哪裏會想到江海那麽慫的一個人,同學一個比一個不好對付,早知道就不來了。嘴上卻說:“這是公司領導的意思,我們就是來送點錢表表心意。”

魯子敬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告訴你們領導,春節前要是不把那八個月的賠償打過來,節後有的是他苦頭吃。江海是我們的同學,他被你們逼死,我們是不會坐視不管的。”說完朝石剛使了個眼色。

石剛讓開道。

男領導汗流浹背,拖著中年女人落荒而逃。

門外還傳來中年女人的聲音:“白紙包呢?白紙包要拿回來的!”

男領導的聲音順著樓梯遠去:“都是你弄的,我說多送點,現在好了!”

關上門,魯子敬把白紙包交給江海老婆:“人趕走,錢留下。他們活該。”

金欣道:“對,活該!這麽摳門,活該倒閉。”

江海老婆收下白紙包,朝他們一鞠躬。

廖小剛問:“真按八個月搞?”

周易航:“他們才不會給八個月,漫天要價落地還錢,嚇唬嚇唬他們,逼他們把少給的四個月補上就差不多了。是不是,老楊?”

楊軒點點頭。

金欣:“那也是好幾萬塊錢,肯定要拿回來的!”

廖小剛:“你們好奸詐。”

周易航見事情差不多了,就給廖小剛和魯子敬使了個眼色,然後跟江海老婆告辭。魯子敬和廖小剛跟著告辭,隨周易航離開江海家。

眾人沒有挽留,相互道別,畢竟在這個場合,說結束後再去聚聚也不合適。

魯子敬、周易航、廖小剛三人離開江海居住的小區後,就一起開車來到離魯子敬家不遠的大學裏。魯子敬住在遠離主城區的新區江邊,因為下手早,大兩居的地鐵學區江景房全款拿下,沒有按揭。他跟妻子薑小柔加起來每個月兩三萬的收入,女兒魯越上幼兒園中班有嶽母馬紅英照顧,小日子過得頗為愜意。

他從來不把自己看成所謂的中產。在他看來,中產的標準不是年薪多少,而是在不上班的情況下,也能靠其它收入維持一定的生活品質。既然不是中產,就不必為那些販賣焦慮的公眾號所綁架——今天列個開支清單,明天做個問卷調查,看起來煞有其事,其實水分大得很。